卷二•龍戰於野
18、甥舅會武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
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
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辛棄疾
雖說諸葛亮使這奸猾手段,把趙雲安插到自己身邊,煞是令人鬱悶,然而再見趙子龍,阿斗終究覺得說不出的欣喜與滿足。
心中陰霾一掃而空,他在船舷旁站了一會,便轉身進了船艙。
本想和啞侍聊聊天,不料卻見趙雲在啞侍房內,兩人各持墨筆,在一張紙上圈著什麼。
那紙上以簡筆繪出地形,江流曲折,丘陵密佈,仔細看卻是一塊平原地勢圖,其中河流縱橫交錯,無數湖泊點綴圖中。
趙雲沉吟半晌,墨筆點下,道:“我分一千弓兵占此山頭。”
啞侍隨手畫了一條線,趙雲又道:“你騎兵行軍不利……”
啞侍刷刷幾筆,趙雲會意,笑道:“放火攻山,若我這是誘敵?”
啞侍豎起一根手指,朝另一處橫推,趙雲想了想,道:“你孤軍百人,抵我三千左翼,如何能過此處?”
啞侍指了指自己,趙雲一笑置之,道:“我亦可以一擋百,這不能算。”
啞侍不再堅持,阿斗看得好奇,插嘴道:“這是哪?”
趙雲放了筆,笑道:“吳郡。”
阿斗頭上滿是黑線,道:“你要打吳郡?打建業?我們是去出使,你就要強攻孫權地盤了?”
趙雲卻道:“始終有一天要打的麼,未雨綢繆,不過和沉戟老弟聊聊,怎樣殲滅江東軍更快更准。”
趙雲說起行軍佈陣卻是充滿了自信,取人都城竟如吃頓飯般輕鬆,阿斗不知該如何置詞,又道:“那你們誰贏了?”
趙雲評價道:“沉戟老弟險招處處,一如其人。現未分勝負,來日若有機會,師父倒想……”話未完,艙外號角聲忽起,趙雲起身,用力去捏阿斗肩頭,捏得後者嗷嗷叫,趙雲笑道:“終於到建業了!快換衣服!”遂快步走出艙外,吼道:“親兵列隊,聽命!”
大船降帆,船上,船下號角齊鳴,舷後拋出數十粗索,縴夫各拾繩頭,使力拖拽,荊州船隻砰然靠岸。
趙雲再出現時,已是換了一身銀色鎧甲,盔頂紅纓如火,英容剛偉,阿斗一見之下,心頭微覺酸楚,笑道:“師父真帥。”
趙雲笑了笑,不予作答,道:“孫權雖比主公年輕,但絕非易於之輩……”
“知道了。”阿斗笑道:“師父怎麼老把我當闖禍精。”說畢雙眼又在不遠處的關鳳臉上瞟來瞟去。
關鳳忐忑不安,且充滿緊張恐懼,她即將嫁給孫權的兒子孫亮,以修補出現了裂縫的吳蜀之盟。她抿著嘴,不發一言,雙眼略有點腫,想是船上哭過不少次。
“關鳳!”阿斗難得地與她說了句話。
關鳳轉過頭來,看了阿斗一眼,阿斗道:“孫亮會當皇帝,不騙你。”
他救過她的父親,她對阿斗說的話深信不疑,遂笑了笑,點頭。阿斗想到,自己扭轉了荊州之戰的結局,東吳會不會隨之受到影響?太子是不是孫亮,還真不好說。
“怎麼?剛誇完海口,便拿不定主意了?”趙雲淡淡笑道,顯是猜到阿斗心中所想。
趙雲又說:“孫權與人交流素來有點小麻煩,待會你須得拿捏好分寸……”
阿斗疑道:“‘小’麻煩?啥意思?”
正要問個明白,卻聽江岸邊水軍猛的齊聲呐喊,把他嚇了一跳。剛出口的疑問便被蓋了過去。船到岸,搭起跳板,眾人整裝,阿斗還是第一次踏上東吳的地盤,心頭緊張。益州軍派來的親兵隊已收拾妥當,分列站於劉禪身後。
“走啊。”阿斗拉趙雲道。
趙雲道:“別亂了規矩,我現在是你親兵隊長。”
阿斗方醒悟過來,這使節團依舊是以自己居首。只得闊步走下船去,右後緊跟著關鳳,關鳳之後才是趙雲與啞侍。二人領著十餘名親兵,護送劉禪下船。
曾經無數次跟在趙雲身後,如今卻走在他之前,阿斗忽有種莫名的感覺,興許是成就感,亦是孤單。
東吳兵一個個眼神充滿陌生,以及仇恨地看著自己這一行人。
“有朋自遠方來——”迎接官員卻是虞翻,數十名衣著華貴,相貌堂堂的江東士族子弟沿碼頭走來。
“尚能飯否。”阿斗隨口答道。
兩方人員俱是不約而同的一愕,繼而忍俊不禁,這兩句話斷章取義,拼在一處,顯得異常滑稽。
笑過之後,虞翻道:“劉公嗣之才如何?”眾江東文士各自點頭,輪番上前拱手與劉禪見過。
虞翻逐一介紹,這是孫輔孫亭孫宣……陸儀陸玢陸鈫,虞林虞X魏Y魏XX……直聽得阿斗頭暈腦脹,找不著北,魏虞陸顧是江東四大家族,其中又夾雜孫氏族人若干,阿斗聽到後來,只覺眼前晃來晃去的油頭粉臉,都長著同個模樣,不住道:“世兄好,久仰久仰……”
再對比自己一行人,個個風塵僕僕,唯有子龍一身颯爽銀盔勉強能看;親兵們坐了一路的船,本就疲倦,個個蔫茄子似的。幸好啞侍面色如常,不受禮,亦不回禮,一直沉默站著。
鄉下人入城般地正式走進建業,吳越之地溫言軟語,放眼望去,女子俱是嬌媚溫柔,身著吳繡,那手工精巧,竟是與蜀繡不相上下。沿江之地空氣清新,令船上悶氣一掃而空。
虞翻趁諸人不備,拉過阿斗,小聲叮囑道:“主公言語稍有不便,少頃面見後,公嗣世侄須得多擔待。”
阿斗忽想起船上趙雲也這麼說來著,疑道:“什麼不便?”
虞翻神情古怪,指了指舌頭,不再多說。
抵達建業府,阿斗為這華貴裝潢正咋舌間,聽那銅鐘倏然“當”的一響,被嚇了一跳。
“主公登殿——!”一侍衛唱道。
一名中年男子緩步走上殿來,朝石椅上坐了,眾江東文士齊作揖,同聲道:“參見主公。”
搞得跟皇帝上朝似的,孫權八成是皇帝夢做多了,劉備壓根就沒做過這傻事。就算與手下說話,也是以官銜,兄弟等互稱,怎的一個江東土地主,便有這麼多麻煩禮節。
孫權未說話,虞翻卻已替阿斗一行人介紹道:“荊州使節團方才抵達。”
孫權“嗯”了一聲。
阿斗正腹誹,見孫權朝自己望來,便跟著躬身,道:“劉禪領家父之命,前來拜見吳王。”
說完這句,阿斗又撩起前襟,跪了下去,道:“公嗣拜見二舅。”旋規規矩矩磕了個頭。
曹操冊封孫權為“吳王”,劉禪於公於私,都盡到禮節,同時提醒孫權,我是你外甥,要怎麼接待,你看著辦。
跪完不待孫權吩咐,便逕自起身,再抬頭看孫權,只見孫權碧眼紫髯,阿斗頓時心頭一凜,不自覺地站直了身子。
若論這三國君主,也許只有孫權才是具有天子之氣的第一人。光看那雙眼神色,雖威嚴卻不失親和。大耳朵劉備比起穿一身黑袍金綬,目光如炬,耳頭飽滿,鼻如懸膽的孫權,簡直就是差了幾萬里。
然而這身具帝王之威的江東霸主,卻只“呵呵”笑了幾聲,又“嗯”了一聲,殿內便冷場了。
阿斗嘴角微抽,疑惑望向虞翻,又看看趙雲,被趙子龍淩厲眼色嚇了回來,站了片刻,只聽孫權連著道:“嗯……嗯,那個……”像是在措辭。
孫權不是啞巴,阿斗可以肯定。
接著,孫權像是在嘴巴裏塞了個大棗般,努力憋出來一句:“阿斗,坐。”
坐?阿斗滿腦袋問號,看了看周圍,椅子都沒給一張,坐地板?
三秒後。
“坐坐坐……坐船可慣?”
“……”
千煌雷烈,五嶽崩殂!
孫權竟然是個大舌頭!
要控制那一聲爆笑,又要令臉色如常,阿斗只覺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唯恨趙雲不講清楚這事。
過了許久,阿斗抽動的肩膀才稍稍平息下來,顫聲道:
“還行,阿斗以前在荊州坐過……”
“……累累累了就去休、休……息,二舅剛有客、客人,沒去……接”
原來孫權後面半句還沒說完,阿斗簡直就要瘋了。
總算覲見完孫權,阿斗死死攥著拳頭,進了房,直挺挺把頭朝床上一杵。
“哈哈哈哈哈——”阿斗笑聲悶在被子裏,聽起來甚是詭異。
趙雲怒道:“怎可譏笑他人!平日教你的都忘到天邊去了!”
阿斗好容易爬起身來,惟妙惟肖地學著孫權語調,學了幾句,又在床上滾來滾去。
趙雲正峻容要斥,終究把不住笑,撲哧一聲,一指點了點劉禪額頭,道:“你現便笑,待會吃飯時千萬給我忍著。”
阿斗笑了許久方停,打趣道:“師父你怎麼忍住的。”
趙子龍轉身去卸盔,從鏡中看著阿斗,躊躇半晌,方道:“師父第一次見他時……也沒忍住。”
阿斗笑得更是誇張,子龍忙正色道:“幸好有張將軍笑聲蓋住了。”
稍停,子龍躬身把換洗衣褲整理好,放在外間一張塌上,又道:“孫仲謀其人十分了得,萬勿被外表所矇騙,從當年周瑜,張昭心甘情願輔助於他,便可得知。”
阿斗點了點頭,道:“我光顧著他說話好笑,我不會輕敵。”旋疑道:“師父你給啞巴鋪床做啥?”
“沉戟和師父換崗,船上便已商量好,他當關鳳護衛,師父守你。”
“……”
“免得你夜間亂跑闖禍。”趙雲自顧自笑道,雙臂枕在腦後,於那床上躺著,只等府中下人來傳吃晚飯。
阿斗忍不住道:“你去休息吧,我不會亂跑,不然你看著關鳳也成。”
阿斗透過屏風,看著趙雲的側臉,傍晚的光柔和照了進來,把他側面的輪廓映在屏風上。趙雲笑道:“你的命比關鳳那丫頭值錢。”
阿斗道:“原來如此。”
趙雲像是料到阿斗的淡淡酸意,暗自好笑,補充道:“嗯,其實是藉口,師父想和你在一處,行不?”
是夜孫權父子大排筵席,招待來自益州的劉禪一行人。孫亮終於正式露了個面,席間卻不見孫尚香。
關鳳未過門,不能與孫亮朝向,便未出席,啞侍自也留在關鳳房外。阿斗特意囑咐人,把各色菜拼了一個食盒過去,又特意捎帶一壺酒給啞侍,方安心入席。
席間酒過三巡,東吳群臣極盡吹牛拍馬,歌功頌德之能事,孫權樂呵呵地坐在主位上聽著,一輪敬酒後,便到阿斗,只聽阿斗道:“二舅真有本事,小時候在荊州住,常聽姨娘說,二舅十五六歲,便能親手射死一隻老虎,是真的麼?”
吃飯前趙雲便認真教了阿斗,與孫權交談,須得儘量讓他做判斷題或選擇題,切記不可涉及長篇大論的問答題,否則今晚就等著聽他說到天亮,別想回房睡覺了。
阿斗一聽正中下懷,這交流方式與跟啞巴聊天差不多,擇那簡單明瞭的話先說,列出條件,再問孫權“是”或者“不是”。當可顧全孫權面子,又有話可談。
果然孫權這次沒結巴,答道:“是,老虎。”
阿斗笑道:“甥兒可就差遠了,習箭連靶子都射不中,來,阿斗敬二舅一杯。”遂端起酒杯喝了。
這坦白自嘲,惹得席間眾東吳官員一陣哄笑,孫權笑道:“嗯,嗯,我練得……勤。”
阿斗本以為孫權會喝酒,孰料他端著酒杯不喝,又道:“二舅跟你……跟你說,射、箭箭,箭之道,在於……勇!”
所有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咯噔”了一聲,心想完了。
接著孫權斷斷續續說了半天,聽得阿斗先想掐死他,最後又想掐死自己,心裏欲哭無淚,偏生又不能打斷,只能端起酒杯,怔怔聽著孫權的“射箭技術以及瞄靶全方位心得面面談”。至於孫權到底說了什麼,阿斗早已聽得神遊太虛,完全忘我了。
不知過了幾個世紀,孫權終於說完了,呵呵一笑,把那酒杯一放,道:“刻苦!”
場上石化已久的眾人才再勸酒,飲酒,動了起來。
坐於孫權身旁的那少年正是孫亮,孫亮約摸比阿斗大了幾歲,出言安慰道:“表弟頗有文才,來日又要接劉世叔肩上重擔,少修點武藝,原是不妨。”
“嗯。”孫權點頭表示贊同,“一切有……手,手下人,擔當……喜、喜歡披掛上、上、陣的,不……是好主、主公。”
孫權話音甫落,角落中卻傳來呵呵笑聲,阿斗瞥去,見是一鬚髮花白的老頭,那老頭捋須道:“劉豫州麾下猛將無數。孔明先生學富五車,世侄師從臥龍,對武藝不甚精通,想必也情有可原。”
阿斗此刻尚不知這老者是誰,只聽話中隱有揚文抑武之意,卻未想到他更有一層意思。正要作答,趙雲卻放了酒杯,輕咳一聲。
只聽趙雲輕描淡寫道:“聽子布大人此言,雲不以為然。”
席間眾人一齊向趙子龍望來,眼中俱有怨色;阿斗忽然明白了,張昭先提諸葛亮,引起眾人舊恨,待他答話,便要想方設法出題目刁難自己。
看來諸葛亮舌戰群儒那次,實是把這一群人羞辱得有夠難堪。
幸好趙雲把話接了過去,阿斗險些便中了張昭的陷阱。
趙雲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自若笑道:“都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道精髓在於何處?依子龍看來,學武非是為了武技,而是為了武心。”
席下便有武將冷笑道:“未知武心何指?還請趙將軍賜教。”
張昭輩分在那壓著,趙雲禮貌到了,對其餘平輩便不甚客氣。那溫和微笑看在江東武將眼中,卻充滿嘲弄之色。
趙雲答道:“何謂武心?呂布勇悍無籌,若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白門樓兵敗身死,便是只修武技,未習武心之故。習武者不可一味逞勇,須得剛柔並濟。
“上善若水,胸懷廣博。為君者亦是如此,公嗣該學的不是武技,而是武心。”
阿斗知道這話是對江東人說,亦是在提醒自己,不得荒廢武技。忽覺趙雲說得沒錯,他的本領正如廣袤之水,溫潤如玉,胸懷廣博。
那江東武將卻不以為然,嘲道:“一呂二趙三關四典……溫侯已死,如今趙將軍自然是天下第一了。”
趙雲忙謙笑道:“子龍些微末技,不敢稱雄。”那笑容卻是充滿自信。
趙雲終於成功吸引走了朝向劉禪的炮火,只聽張昭道:“既是如此,不若子龍將軍指點我江東二郎幾式?”
阿斗疑惑不解,縱觀江東,如今除了太史慈,還有誰能在趙雲手下走得過幾招?張昭這提議不是給自己找丟人麼?
然而事情並沒這麼簡單,孫權聽了這半晌,忽道:“阿斗……鬥,也……練幾招?給……二舅看,看看?”
三國時期席間酣飲後,比武,對詩本是尋常,這下江東眾將一聽轟然允諾,紛紛請戰,張昭卻笑道:“不急!待我計較!丁奉將軍,淩統將軍,你二人且與這小甥爺,子龍將軍切磋切磋?”
阿斗頭上宛若一道晴天霹靂!不會吧!要對丁奉,還是對淩統?還不捏小雞似的把老子捏扁了!
趙雲笑道:“子龍素聞二位威名已久,輪番上陣如何?”
群將競相動容,趙雲你太囂張了!竟要以一挑二!
張昭卻絲毫不為所動,只笑道:“哪有主人車輪戰客人的道理?”
趙雲沉吟片刻,朝阿斗道:“如此,你便與丁奉將軍學幾招。”
阿斗腦海中一片空白,茫然點頭:“好……好……”
話音未落,只見殿外匆匆奔來一武將,猿臂寬肩,形貌英朗,笑道:“子義巡城來遲!自罰三杯!”
太史慈一到,眾將紛紛起身來迎,反而把趙雲晾在一旁。待得敬完酒,太史慈問明席間之事,笑道:“如此趣事,當算上子義一份!”
趙雲微一沉吟便想通,低聲在阿斗耳旁道:“取彼上駟,對其中駟;取彼中駟,對其下駟……準備叫沉戟老弟來。”
阿斗尚不明白,只聽張昭又道:“趙將軍只有師徒二人,我們這邊卻有三人?三位將軍如何計較。”
丁奉,淩統興起,自是堅決不退,虞翻又識趣道;“我見劉世侄隨行還有一位侍衛長?不妨一起喚了來,三對三?”
阿斗總算懂了,不管是比文還是比武,一定是孫權早就準備好的,今天自己只怕是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