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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罐子破摔》第36章
  36、秋窗夜話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姜夔

  阿斗直到三個月後,還如同做夢般難以相信劉升的存在,喃喃道:“我怎麼就多了個哥呢?”

  “就是,咋就多了個哥呢,還是親的。”黃月英笑吟吟地翻著鍋鏟,拍了拍鍋沿,道:“過來給師娘吹火。”

  阿斗哭笑不得道:“師娘你別炒花椒行不,這喉嚨被嗆的,我都快背過去了。”

  月英正色道:“眼看就得入冬了,炒乾這幾大鍋,供你們宮裏吃用呢。”

  時隔漢中平定已近一季,桐葉泛黃,大雁南飛,班師凱旋之際,不知不覺又是深秋。劉備回成都後便一病不起,每日傳諸葛亮到榻旁商量事宜。

  治軍,內政有孔明;財政,士族管理有法正;外交與領地事務有龐統,劉禪無心可操,只得搬了個小板凳,前來找月英恭聆教誨。

  況且他也有許多事要問,這世間只有黃月英會明明白白給他一個答案。

  “師娘。”阿斗正色道:“我問你個事兒,你可得認真回答我。”

  “有屁就放。”月英嘲道。

  “你說……趙子龍,會是我爹不,我總覺得……我跟大耳朵長得也不像……”

  黃月英手持鍋鏟,靠在牆上,爆出一陣大笑,又不住抹眼淚,阿斗忿道:“我就知道你是這反應!算了!”

  月英笑得全身酸軟,招道:“你過來,師娘與你分說。”

  阿斗蹙眉道:“你知道什麼?”旋湊上前去。

  “啪!”

  阿斗大叫一聲,冷不防挨了黃月英狠狠的一耳光。

  他料不到月英亦有習武,出手帶著女子武藝的陰狠力道,當時打在臉上火辣辣,後勁卻是疼痛難忍,只覺萬針摜刺,左臉登時腫了起來。

  阿斗痛得流淚,月英卻笑吟吟道:“誰教你混說這話的?”

  阿斗明白了,黯然道:“謝師娘教誨。”

  月英卻嘲道:“謝什麼教誨?你知道師娘為何打你?”

  阿斗答道:“我是太子,這話不能亂說。”

  月英又招手笑道:“誰要教你那肮髒玩意了?來。”

  阿斗哪還敢上前去?只不住後退,道:“師娘,阿斗錯了。”

  月英嘲道:“主公身染重病,如今拖著病體平定漢中,為的是誰?若不是他親生,你道這益州上下數百勇將謀臣,個個如狼似虎,誰容得你?”

  “趙子龍當年長阪七進七出,救出你娘甘倩,你陷他一片忠心於何地?子龍守了你這許多年,你只以為他是你親父,才把你當回事?自己兩個兒子都沒空照顧,有那心思替你送命?”

  “你當子龍看你像你娘,心裏時刻打著醃雜齷齪念頭?”月英又笑道:“我只以為你心竅開了,多少上道些,未料……”

  那話直刺阿斗心窩,令他難受得很,仿佛一瞬間心頭所想,俱是被剝光了赤 裸裸呈在光天化日下,“我錯了!”阿斗惱道:“我知道了!”

  月英笑吟吟道:“你縱不是主公親生,哪天眾叛親離,我看子龍也得拼著性命不要來護你,知足點罷。”

  二人相對半晌無話,月英便轉身去炒那花椒。

  過了許久,阿斗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道:“師娘,你撕下來的那頁……給我成不?”說畢把青囊經從懷中掏出。

  月英卻是頭也不回,道:“燒了。”

  “哦。”阿斗答道。捂著臉訕訕告退。

  阿斗回到府中,於院裏打了桶水,撩起濕毛巾敷在臉上。那時間趙雲正親手教劉升習武。

  果然趙雲一見之下便峻聲道:“誰打你了?”

  阿斗沒好氣答道:“師娘。”

  趙雲莞爾點了點頭,又徑去教。阿斗道:“呂……沉戟安排妥當了?”

  趙雲答道:“偏軍,閒職。”

  阿斗知道以劉備的性子,絕不可能讓呂布住在府裏,幸好他亦作了讓步,不至於把呂布囚禁起來,選了這麼一個折衷的方式。

  過了一會,趙雲吩咐劉升回去苦練,阿斗才沒好氣道:“為什麼聽到我被師娘打了,都說活該。”

  方才回府一路上,見了馬超,黃忠,姜維等人,見小主公被毆打,無不義憤填膺摩拳擦掌,待得聽到毆人者乃是黃月英時,卻又訕訕不語。

  趙雲笑道:“師父何時嘲你?”

  阿斗悶道:“你嘴上沒說,心裏在笑。”見趙雲自顧自好笑,又道:“你來這做什麼。”

  趙雲道:“師父擅離職守,軍師下了責罰,現軍餉也罰光了,級也降沒了,本該去守府衙當哨兵,後轉念一想,你這正缺親侍,便來當個小兵,倒也清閒。”

  阿斗忍俊不禁,轉頭看去,趙雲不知何時已自己收拾好了物事,又把阿斗的床也鋪得整整齊齊。

  那只小布虎被懸在蚊帳架上,睜著紐扣做的雙眼,呆呆看著他倆。

  又見趙雲臂上劇毒依舊,手肘下泛著紫黑,阿斗忽湧起一股心酸。

  他探手入懷,道:“師父,給你吃個好東西,那天從洛陽回來就想拿出來的,一路上人太多。”

  阿斗斟了一杯茶,掏出從華佗處搜到的最後一枚混元長生丹。道:“嘴巴張開,啊。”

  趙雲笑了起來,道:“仙丹?”

  趙子龍要伸手去接,阿斗卻不給他,只吊著在趙雲面前晃來晃去,笑道:“快,吃了你就……風中淩亂……飄飄欲仙……”

  趙雲推開阿斗的手,哭笑不得道:“你又何處結識了地痞流氓?”

  阿斗先是一怔,旋醒悟過來,趙雲把這混元長生丹當了春藥,直笑得打跌,正要解釋,又忍不住逗他道:“吃不吃?師父,你不吃待會可別後悔。”

  這句一出,趙雲登時面紅耳赤,看了阿斗許久,阿斗笑著作勢要起身,趙雲便怒道:“休要胡鬧。”

  阿斗心裏笑得四處滾地板,面上卻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道:“師父,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

  “你!”趙雲被這麻煩徒弟鬧得一個頭兩個大。

  阿斗又抬袖揉了揉眼,道:“算了,我去喂啞巴吃。”

  雖說心頭終究有點難受,知道趙雲不可能吃這“春藥”,本打算見好就收,逗完再告訴他這是解毒藥,騙他吃下混元長生丹。

  然而他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接下去的事。

  趙雲兩指一伸,點中阿斗手腕。

  阿斗手臂酸麻,丹藥落了下來,被趙雲反掌抄住。

  接著,趙雲看也不看,藥丸拋進嘴裏,繼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阿斗愣了。

  院中,枯葉悄然飄落地面,發出“沙”的一響。

  阿斗與趙雲靜靜對視。

  銀盔騎士浴血沖出長阪萬軍的第十七個年頭。

  那些閃電般的時光,說不盡,道不完的故事,都在這一望中。

  一瞥千年,瞳中歲月變幻,最終定格於這瞬間。

  阿斗道:“師父,那是解毒藥。”

  趙雲看著桌上的空瓷杯,默然點頭,接著笑了笑,仿佛只把這當作一場玩笑。

  “頭有點昏。”他喃喃道,手臂顫抖,想摸上榻去,阿斗忙扶著趙雲,讓他睡下。

  阿斗取來濕布,捂在趙雲額頭上,趙雲朝他虛弱笑道:“這藥勁猛,阿斗……師父睡一會,你別亂跑。”

  阿斗嗯了一聲,想說我不是小孩了,卻又忍住,趙雲才閉上雙眼,不放心地睡了。

  他仔細為趙雲除下靴子,脫去武士袍,那洗得泛灰的袍服上打了不少補丁,阿斗默默把它折好,放在床頭。

  趙雲呼出的氣息滾燙,手臂上中毒的痕跡失去了內功壓制,不斷朝上蔓延,然而未曾蔓到腋處,已逐漸隨著全身不斷滲出的汗水排出體外。

  帶著腥臭的黑色毒素,一點一滴地滲了出來,阿斗忙拿布來擦拭,手指沾到毒水,只覺皮膚一陣灼燒般的疼痛。

  他以食指沾了些許,送到舌尖舔了舔。

  “啊呸!!!”

  阿斗險些被嗆得翻白眼暈死過去。爬到房門口吐了半天口水,又灌下一大壺茶,喉舌間火燒般的感覺才褪去。

  他定了定神,紅了眼眶,上前去抱著趙雲,把頭俯在他胸口。

  趙雲的呼吸聲均勻,汗水浸透薄衣短褲,他在變年輕。

  他英氣的雙眉變得更濃密,漆黑,略鎖的眉頭,滄桑留在臉上的痕跡,如同被魔術師的手緩緩展平。

  他寬闊的肩膀,有力的手臂上那些浴血奮戰後的傷疤逐漸淡去,繼而消失。

  阿斗拉起他的手,發現趙雲修長手指根部,因常年握槍形成的老繭亦變得柔軟,恢復健康皮膚的色澤。

  他剛強轉折的唇線顯得柔軟,唇上略現出一層絨毛。阿斗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他迷戀他,那與一朝衝動的情 欲,單純的歡娛無關,亦不似極度空虛時的渴望,需要。

  他的心,自從在趙雲懷中醒來的那一刻,就註定是填不滿的。

  他是他的保護神,那種捨棄一切,只為陪伴在他身邊的信念,便如浩瀚汪洋,無止無盡,那信念的強烈程度,竟是令阿斗身旁的所有人亦能清楚感覺到。

  正如黃月英的一巴掌,狠狠打醒了他。任誰都知道,趙雲付出了全部,乃至生命來守護他,只有阿斗自己,仍是懵懂地,茫然地,渾渾噩噩地活著,渾然不察。

  阿斗吻了吻趙雲,小聲道:“師父,只有你在我身旁,我才過得快活。”

  他忍不住又笑道:“什麼守遼東的話……千萬當我沒說。”

  旋即他起身,拉開門,沖出庭院外。

  趙雲睜開雙眼,籲了一口氣,側過頭,蹙眉道:“又要去哪?”

  阿斗早已去得遠了,他踏上光滑磚石路,險些在落葉上滑倒,他奔到黃忠率領的左軍營地,氣喘吁吁地停下。黃忠正在校場上拉弓,射箭。

  “老爺子!”阿斗順了幾口氣,喊道。

  黃忠正眼也不看阿斗,鬆了弓弦,怒道:“我人雖老,耳卻沒聾!喊甚!”

  阿斗笑道:“呂奉先呢?”

  黃忠朝後一指,阿斗穿過營帳,終於找到了坐在柵欄上吹笛的荊沉戟。

  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沉戟只是漠然看了他一眼,便自顧自地吹笛。

  “沉戟。”阿斗怔怔道:“我來給你說個事……”

  沉戟笛聲不停,穿過漫天暮色,悠悠傳向天際。

  “沉戟,對不起。”阿斗道。

  笛聲不易察覺地輕顫,阿斗恍若未聞,道:“我……想明白了。”

  “對不起,沉戟。我喜歡師父。”

  笛聲停了。

  沉戟的聲音帶著一股攝人的磁性:

  “我不知你在說何事。”

  阿斗想了想,道:“我喜歡的是師父,我不……我不能……”

  沉戟漠然道:“上元節那夜,你便對我說過,忘了?”

  阿斗站了一會,沉戟眉毛一揚,嘲道:“你以為如何?”

  阿斗笑了笑,小聲道:“沒事……”

  沉戟又道:“荊沉戟的命是你救的,自也是你的,與旁人無關,亦與我如何想,你如何想無關。”

  “不喜歡。”沉戟又道。

  阿斗怔住了,不知沉戟為何說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許久後,他才想起,數月前在那間客棧中,一個未得的答案,他略有點失望。

  “誰打你了?”沉戟忽道。

  阿斗笑道:“月英師娘。”

  見沉戟臉色一變,阿斗忙道:“你別去找她麻煩!”

  沉戟略現忿色,道:“我不是她對手。”

  阿斗忍俊不禁,笑著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笛聲再次響起,卻換了一首高亢曲調,直令他心中一顫。

  那曲如大漠荒風,利刀千萬,攜著無數碎石滾沙衝破天幕,洪流滾滾,沖向世界盡頭。

  秋雨綿延如絲,在涼風中紛飛,房內淡黃色燈光散發著強烈的家的歸屬感。

  阿斗站在院外,想了想,轉身吩咐小廝幾件事,才推門進去。

  趙雲從《青囊經》中抬頭,道:“又去了何處?”

  阿斗不答,只看著趙雲,趙雲蹙眉道:“傻笑什麼?”

  阿斗笑道:“沒什麼,犯賤去了。”

  曾聽人說,趙雲年輕時是極英俊的美男子,在混元長生丹的作用下,他的眉眼,面容煥發出的那種強烈的生命力與儒雅風度,不禁令阿斗自覺形穢。

  閒扯幾句,便有小廝抬著大木桶進來,放在外間,趙雲讓開些許,阿斗道:“師父,我侍候你洗澡,剛出了不少汗,得浸一會,不然容易得風寒。”

  說畢於藥囊中掏了些許草藥,倒進水裏,趙雲笑道:“哪有太子伺候侍衛的道理?你去歇下,師父自己來。”

  “你都快能當我爸了,有什麼關係!”阿斗一面笑,一面死皮賴臉地去扒趙雲衣服,趙雲大窘,卻掙不開這直像猴子般掛在自己身上的小徒弟,無奈只得任他施為。

  阿斗笑吟吟地為趙雲按著肩膀,道:“舒服不?”

  趙雲揚眉嘲道:“軟腳蝦一般,武藝還得勤學才是。莫胡鬧!”說話間忙掙扎,卻被阿斗在肩膀上留了個牙齒印。

  趙雲忽想到一事,道:“你方才給我吃的藥,可是起死回生的仙丹?還有幾顆?”

  阿斗心頭一凜,忖度良久,道:“你想給我爹吃?”

  趙雲答道:“主公病重,你本該先……”

  “沒有了。”

  趙雲沉默了,許久後阿斗道:“我不騙你,師父,這是最後一顆,你已經吃下去了,也挖不出……”

  趙雲忽道:“藥力想必已化開,破腹也取不出來了。”

  阿斗道:“嗯,都化進你身子裏了。”

  趙雲的沉默令他覺得微有點恐懼,阿斗道:“你揍我吧,師父。”

  “我知道該給我爸吃,百善孝為先。”阿斗鼓起勇氣道:“但我捨不得你,師父,我想到你來日會比我先死,留我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就……怕得很。”

  阿斗輕聲道:“我做不到,我喜歡你,喜歡得要死。”

  “師父也喜歡你。”

  “是吧,我猜師父也喜歡我來著……行了,你隨便揍吧。”阿斗把眼一閉,訕訕道:

  “別揍臉,師娘下午才打過。”

  過了一會,趙雲有力的手臂攬住他的肩膀。

  阿斗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淌下,他不敢睜開雙眼,伸指去觸,顫抖著摸上趙雲的眉毛,側臉。

  畢生期待的一個吻,進行得斷斷續續,夾雜著他絕望與幸福的嗚咽。

  他唯一想要的,終於得到了。

  那夜趙雲依舊睡在外間,阿斗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無法入睡,並知道外間的趙雲亦是未眠。

  他的心突突地跳著,幾次想橫下心,躡手躡腳鑽到趙雲被子裏,卻又鼓不起勇氣。

  他倚在床頭,半蓋著被子,發呆良久,朝屏風望去,道:“師父,我想你了。”

  趙雲不答,阿斗便靜了,片刻後,屏風外點起一盞燈,把趙雲的手指影子投在屏風上。

  “汪。”阿斗忍不住道。

  手影作的狗兒點頭,像是在誇他說對了,換了個手勢,阿斗笑道:“老虎。”

  趙雲又兩手一齊比了個手勢,阿斗嘴角抽搐,道:“這是啥?”

  趙雲笑了笑,收回手,不發一言,阿斗轉身怔怔看他英俊的側臉輪廓,趙雲似有所察覺,笑道:“睡罷,有什麼好看。”

  他伸手蓋熄燈,月光灑了一室。

  “那是兩個人親嘴兒……”阿斗拉起被子蓋過腦袋,縮在被窩裏悶聲道。

  趙雲笑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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