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猛虎脫牢
“捆得……真緊。”阿斗劇烈喘息,不斷以青虹劍猛砍鐵鏈,他花了太多力氣去抑制自己的眼淚,然而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只得放任它源源不絕流出。
呂布漠然道:“綁老虎,不得不緊。”
阿斗砍開最堅韌的一根,心神略定:“我扯出來……你忍著。”旋即拔出穿在呂布鎖骨上的那根鏈子。呂布痛哼一聲,阿斗見那鎖鏈帶著血肉緩緩磨出,心頭劇痛,眼淚直流。
待得把鐐銬全解開後,阿斗竟已是滿背冷汗,如虛脫一般。
他從藥囊中掏出先前揀來的草藥,塞進口中,一面哭一面咀嚼,斷斷續續道:“沒事的,過幾天傷就好了……你是天下第一……”
呂布看著阿斗,許久後道:“我的手筋、腳筋盡斷,武技全失,殺了我罷,回去也是廢人一個。”
阿斗茫然搖了搖頭,吸了下鼻子,道:
“回家你就坐著,什麼事都別做,你不能動,我以後每天喂你吃飯,成不?你別死,什麼都好說。”
“殺了我,聽話。”呂佈道。
阿斗搖了搖頭,只當聽不到,抹了把眼淚,把藥草敷在呂布鎖骨傷口上,血漸漸止住了。
阿斗把呂布的一手搭在自己肩上,揀了青虹劍,拖著他出囚牢去。
呂布的身體沉重,然而此時阿斗卻有用不完的勇氣,咬牙半背著他,出了囚牢,朝外走去。
阿斗斷斷續續道:“我……待會被曹操抓了……我就一劍捅死你,再一劍捅死自己……”
呂布只是靜靜聽著,像在做一個遙遠的夢。
過了一會,呂布的耳朵稍動了動,道:“來人了,捅。”
阿斗茫然道:“你聽到了?”
呂布不答,阿斗便轉過身,扛著他朝囚室通道的另一頭走去。
阿斗昏頭昏腦,又道:“……晚一會兒死,好不容易能跟你說說話兒。”
腳步聲傳入長廊,真的有士兵下來了。
阿斗渾然不顧追兵,喘了幾聲,道:“剛才你怎麼知道是我來了,你聽到我說話了?”
呂布漠然道:“當了這麼久侍衛,聽得出你的腳步聲。”
阿斗答道:“哦,跟狗似的。”
阿斗又笑道:“你說話好聽,我想……”
兵士喧嘩聲大作,顯是發現了地面拖出的血跡,“他們進去了!”曹真的聲音傳來。
阿斗筋疲力盡,把呂布放在縛虎牢走廊的盡頭,倚在他肩上,喃喃道:“我不後悔,就是……對不起師父。”
呂布沉默看著他,阿斗抬手幫他擦了眼淚,坐在他身前,拉起他手,抱著自己。
阿斗把頭微微後仰,靠在他肩膀上,道:“你抱著我,我把劍捅下來。死了……不冷。”
未等他說完,呂布低聲打斷了他的話,答道:“我也不後悔。”
呂布耗盡力氣,舉起一手,在背後石壁上摸索,摸到頭頂的一塊磚,用力按下。
一道暗門無聲無息翻開,阿斗瞳孔倏然一縮,兩人朝那黑黝黝的甫道中仰面摔了進去。旋即暗門合攏,發出一聲輕響,就如什麼都未發生過。
與此同時,洛水岸畔,一輪烈日照得大地幾乎融化,蒸騰而上的空氣在高溫下把景物扭曲,龍舟下水,鼓聲轟然作響,洛水橋上早已清出道來,達官貴人的馬車一字排開。貴婦小姐們手舉羅帕,遮在頭上,擋蔽日光。
曹操支著病體,眯起雙眼,身周御林軍圍得水泄不通,他昏昏沉沉望向水中五顏六色的龍舟。
曹操呼出一口濁氣,朝身旁人問道:“真兒去了何處?”
曹丕笑道:“昨夜貪杯,估摸著晚起了幾個時辰……”
曹操“唔”了一聲,甄宓又道:“今年端午怎這般熱,公公先回去歇下罷。”
曹操道:“不妨。”數人再無話。曹操眼望龍舟入水,道:“子恒,你可記得那年,你幾兄弟來看龍舟……”
曹丕笑著接過話道:“父親怎光想那陳年往事。”
曹操嘆道:“人老了,自然想得多,沖兒被你推下水去,摔成落湯雞那事,你是忘了,為父還記得。”
那話中又有話,聽得甄宓暗自心驚,曹丕正要接口,甄宓卻以手肘稍碰了碰他,盈盈笑道:“子桓小時候也這麼淘氣,還是子建聽話得多。”
曹丕登時會意,曹操是籍此事警告自己,不許再找曹植的麻煩,忙道:“如今長大了,自不再行那乖戾之事。”
曹操不置可否,像是在思考何事,河面上鼓聲咚咚作響,數百龍舟擂鼓之聲竟是有條不紊,匯成一股聲波,重重傳來。曹操心跳得劇烈,被那鼓聲敲在實處。
源源不絕的鼓點驚心動魄,眼前景物不斷模糊,他神智恍惚,依稀覺得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卻又說不清楚。
他微微蹙眉,望向河面的龍舟,領鼓之人高高揚起鼓槌。
烈日下,時間的流動仿佛變得異常緩慢,鼓槌劃出一道弧線。隨著船頭壯漢糾結肌肉一緊,重重揮下。
觀賽人群中,一根鋼箭離弦,箭羽在空中拖起射箭之人的晶瑩汗水,悄無聲息越過河面。
鼓槌緩緩落下,箭到跟前,射中侍衛額頭。
鼓槌擊向鼓面。鋼箭激起無數鮮血,穿過曹操面前那侍衛,再穿一人。
鋼箭釘在曹操耳畔。
槌落鼓,發出“咚”的聲響。
橋上瞬間沸騰,“有刺客!”曹丕驚慌的大喊。
甄宓尖叫道:“保護丞相——!”
“父親——!”
趙雲伸出二指,打了個呼哨,繼而轉身,一道白影在人群中穿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送丞相回宮!”曹丕沙啞著聲音大喊道:“緝拿刺客!”
“慢!”曹操沉聲道,然而未待他出聲,曹丕親衛卻不由分說,把曹操推進馬車內。“大膽!你們要做什麼!”曹操痛喝道,旋即臉色一變。
曹丕聲音隱隱傳來,“丞相遇刺!”
那時間河畔河中,橋上城內,俱是一片混亂,百姓彼此推搡,又有趙雲麾下部屬,混在人群中高喊道:“丞相遇刺身亡——!”
“曹操死了——!”
“曹孟德遇刺身亡!!”
曹丕蹙眉道:“怎不是我們的人?”
甄宓與曹丕互視一眼,甄宓道:“這可奇了,你派的人呢……”旋知失言,噤聲,看了河面許久,又道:“這是怎麼回事?”
洛河如開鍋的沸水般蒸騰,水中竄出無數長蛇,紛紛上岸,蛇群密集沖向洛陽城中,甄宓尖叫道:“怎會是道術!”
曹丕道:“局勢有變,快請先生來坐鎮!”
洛陽城正街。
恐懼的人潮四散奔逃,繞過街中一名身穿明黃道袍的孩童。無數驚疑不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于吉肩上扛著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的彈指天機招幡,額上滿是豆大的汗珠,一手來回變換指訣,指揮著滿城水蛇四竄。
必須在那人出現之前離開此處……于吉眼神渙散,籲出一口滾燙的血氣。
然而正當他轉身那刻,嘶啞的老者聲音在城門處響起:“我道甄姬被何物擾了興頭。”
于吉瞳孔倏然收縮,一陣涼意湧上背脊,終於驚動了左慈。
左慈滿頭鬚髮花白,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一身油膩的道袍如乞丐般,他的手上握著一把拐杖,指甲內儘是汙黑。然而他攔在城門處,卻是令于吉心下忐忑。
“恭喜師兄……收了個新徒兒。”于吉扛著招幡,惴惴朝左慈鞠躬。
左慈隨手把那彎拐朝地上一頓,譏道:“既還知是師兄,何以又入洛陽?”彎拐下半截破開,竟是一把鋒芒如雪的短劍。
隨著左慈之劍牢牢釘入磚縫,一道黑煙沖天而起,噴至高處,化為千萬烏鴉嘶聲大叫,紛紛撲向城中水蛇。
道法被破,于吉恐懼地退了一步,左慈手中彎拐與其招幡相似,稱“拐子劍”。俱是一件極厲害的法寶,昔年三徒各自出師門歷練,唯有華佗身無法寶,卻得了四枚長生丹。
想到華佗,于吉心下稍定,道:“生死乃是天命,華佗躲了你這麼久,最後還不是被師兄借刀殺了麼。”
左慈端起拐子劍,遙指于吉道:“既知如此,你又何來送死?”
于吉只答道:“師兄,我這次去成都,見了你那女徒弟兒……她沒把丹藥和青囊經最後那頁交給你麼?”話音落,幾乎是同時一手背在身後,睜大雙眼,
這話擊中左慈心病,瞬息把他激怒,左慈罵道:“那潑賤與你說了何事!”霎時間,左慈無聲無息地到了跟前,一劍捅穿了于吉胸口!
下一刻,拐子劍上穿著一隻稻草人,于吉道法祭起,穿過數十裏之遙,一頭狠狠栽倒在洛水岸畔。
于吉捂著胸口,雖是逃得快,那處仍被利劍刺穿些許,滲出血水來。他驚魂未定,幸好左慈未來得及補下阻擋縮地之術的道術結界,否則這次真的逃不掉了。
城中升起黑煙蒸騰,無數黑鴉朝著他飛來,于吉吸了口氣,忙揮動招幡。冷不防一聲馬嘶,于吉被趙雲有力的胳臂提起,放在馬後。
趙雲騎著赤兔,眼望城內追兵與漫天鴉群,吼道:“公嗣在哪!你怎會在此處!”
“他沒事!快跑!左慈來了!”于吉驚惶喊道。
江上水聲傳至地底。
“你是頭一個。”
“頭一個……什麼?”阿斗茫然問道:“你怎麼知道這有個暗門?”
呂布又沉默了。
阿斗知道此時尚未脫險,只得在黑暗中不斷摸索,勉力尋找逃跑的路。
幸好這不是一個封閉石室,遠處有些許微風吹來,一定是個通道。
阿斗想了想,道:“對,以前……董卓那檔子事,他死了以後,洛陽就是你和王允當老大。做過一陣子皇帝,你知道……我挺傻的。”他笑了笑。
阿斗忍不住問道:“呂布,你還活著麼?”
呂布在黑暗中答道:“你知道得挺多。”
“你是我的偶像。”阿斗輕聲道。
呂布疑道:“偶像?”
阿斗笑著搖了搖頭。
走了許久,阿斗眼前逐漸朦朧,兩人同時眯起眼,適應突如其來的熾烈光線,阿斗道:“這裏是洛河。”他轉頭望去,只見四處俱是嘶聲遊移的蛇,不由得心中發毛。
所幸蛇群繞過他倆,朝城內沖去,阿斗明白了,道:“于吉的道術,我們走。”繼而咬牙扛著呂布,朝人少的地方逃去。
城外已亂成一團,無人注意到他二人,阿斗不斷透支自己的體力,每一刻都以為自己會倒下,然而下一刻,卻又奇跡般地撐了下來。
他已近兩天未吃過東西,昨夜只在曹真房中吃了一點核桃,現在餓得頭暈眼花,搖搖欲墜。一身大汗,如水中剛撈出來一般。
日暮時分,他們找到一個樹林,便一頭栽了進去。
此處離洛陽城已頗遠,夕陽餘光在樹杈間溫柔地投下。
阿斗終於消耗完了體力,上氣不接下氣地倒下。
“啞巴,我走不動了……”阿斗躺在潮濕的泥土與落葉上,仰頭望向紫藍色的天幕。
那裏有一顆璀璨的星辰在發亮。
呂布把耳朵貼在地上,片刻後,他以手肘支起身體,高大的身軀覆在阿斗身上。
阿斗瞳孔倏然緊縮,呼吸變得急促,呂布極低聲道:“勿作聲。”
涼風吹過樹梢,一片樹葉落在呂奉先背上,樹林外響起“哢”的一聲輕響,沙沙聲如細雨傳來。
那是什麼?
阿斗感覺到呂布的身體微微一震,反手摟住了他的脖頸。
那是散天矢,司馬懿親自督造的兵器。
落箭只響了短短幾息,周遭便安靜下去。樹林外傳來曹真之聲。
“不在此,下一處。”
阿斗極力呼出肺內空氣,要起身查看呂布傷勢,卻被他死死按住。
又過了一會,馬蹄聲漸近,在樹林裏繞了幾圈。才奔出林外,曹真道:“走罷。”
呂布沙啞著聲音,在阿斗耳畔緩緩道:“你……以後當心,不可……輕敵。”
阿斗幾次想伸手去摸呂布的背脊,卻提不起勇氣,鮮血順著他的脖頸淌下,滴在自己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樹林中一片死寂。
“痛麼?曹真走了麼?”
呂布越來越重,阿斗勉力抽身,搖了搖他,道:“呂奉先。”
“啞巴?”
“沉戟。”
“沉戟、沉戟……呂奉先……”
阿斗眼神空洞,茫然搖晃著他唯一的侍衛,他的肩背上釘了數十根利箭。
呂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