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皇室的別苑在帝都克裡梅恩行星的南半球，所以當帝國的軍政中心正在經歷萬物凋零的秋季時，這裡卻是繁花錦簇的春天。

迪蘭二世在奧菲大公傷勢好轉後就陪他來到了這裡，隨行的隊伍中還配備了大量的官員、衛兵、醫師、近衛官、侍從。在別苑中，大公接受了五次DNA再生和整容外科手術，現在外貌已經基本復原，臉部和手部只有一些細小的疤痕等待進一步處理。

自從大公醒來後，他與皇帝的關係就一直透著一股詭謐的氣氛。

迪蘭二世對自己的情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卻仿佛在生氣一般拒絕同他說話，任誰都可以感覺到皇帝周身籠罩的壓抑暴躁的情緒。面對這樣的情況，身處艱苦治療中的奧菲大公卻一直忍耐著沒有表露任何負面的情緒。在可以不借助儀器同他人進行交流後，他與皇帝進行了接近四個小時的長談，之後大家驚異的發現，兩人之間又恢復了往日的甜蜜。

從兩人搬到更適宜休養的別苑，皇太子羅傑希爾每隔兩個星期就來探望一次。雖然之前在醫院的幾次會面都說不上愉快，但王子在這一點上表現了超出年齡的成熟和敏銳的政治觸覺，無論收到的回饋如何，都始終保持著良好的教養和身為晚輩的禮儀，堅定不移的將應該進行的應酬付諸實施。

隨著探視的次數增多，原本肆虐在貴族圈中的“皇太子與皇帝、大公不合，即將遠離權力中心”的流言也隨之不攻自破。但只有皇族成員自己才知道，三人間的關係實際上並沒有本質性的改善。

這一天，羅傑希爾又來到別苑，但這一次他帶來了驚人的消息。

“你說你找到了合適的人選？！你要結婚？！”大感震驚的皇帝差點從椅子上直接跳起來，但他的一隻手被握在大公手中，所以只能拼命的轉頭瞪著自己的兒子，大幅度的動作幾乎扭傷了脖子。

“是的。父皇、大公殿下，如果籌備工作來得及的話，我希望趕在明年的三月的成人式之前和他舉行儀式。”羅傑希爾回答得十分平靜，顯然有備而來。

“……”

迪蘭二世與奧菲大公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在對方眼裡看到明顯的懷疑。

即使沒有直接參與這段時間羅傑希爾掀起的交際狂潮，卻也並不妨礙他們派人關注此事。根據各種彙報顯示，皇太子的“相親”活動雖然在表面上看起來轟轟烈烈，但熟知王子個性的二人毫不費力就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和真實目的。

把水攪混，進而引起混亂的風潮，最後讓事件陷入撲朔迷離直至不了了之。

這應該就是羅傑希爾採用的手法和最終希望達成的目標。

為什麼明明進展順利的大型滑稽樂章會被皇太子殿下自己按下休止符，皇帝和大公一時之間都無法想透其中的原因。

三人會面的地點選在別苑中的一處噴泉旁，羅傑希爾站在一叢紅色的杜鵑花旁邊。雖然軍政事務的繁冗讓他略微消瘦，但王子的精神狀態卻很不錯，目光也顯得堅定有力。

盛開的嬌豔花朵映襯著他無與倫比的容顏，一時間令人無法想像有誰能夠資格站在他的身旁。

“這麼快你就決定了？”皇帝最先表現出按捺不住的急躁。

“你考慮好了？”大公也開口道。

“嗯。”羅傑希爾用一個簡單的音節承認。

皇帝頓了頓，才用鄭重的語氣問道，“這個人選是誰？”

“里維。”

“里維？”皇帝的反問中明顯帶著不熟悉這個名字的困惑。

大公不動聲色的在腦中將知曉的名門淑媛與豪門公子的名單仔細過濾了一遍，也發覺自己似乎從來不知道這個人。

皇太子並沒有讓他們疑惑太久，一進步補充的說明，“里維少尉，是我的近衛官。”

聽到這個答案，奧菲大公的眸光驟然銳利起來，不等皇帝再說話，他搶先發問道，“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今年四月。”

“你們才認識了不到半年？”

“是的。”

“里維少尉是男性？”

“當然。”皇室的近衛官一直是由男性來擔當，面對這個若有所指的問題，羅傑希爾用開誠佈公的態度反擊，“必要的時候我會承擔繁衍子嗣的責任，但我會對自己的伴侶忠誠，也許人工受精會是不錯的選擇。”

除了皇太子以外的兩位皇室成員的面色都不約而同的凝重起來。隨著談話的深入，他們已經能完全體會到，羅傑希爾是經過充分的思考和準備才向他們說出這個決定。

但他們所顧慮的，並不是帝國繼承人另一半的性別，或者說，一開始這個問題就並沒有被納入會形成阻礙的範疇內。讓他們擔心、不安、焦慮的是另一個更加私人的議題。

兩位長輩對視片刻，這次由迪蘭二世開口，“羅傑，既然你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那麼為什麼要選他呢？”

皇太子想了想之後回答：“我覺得他各方面都很適合。”

“我說的並不是合適不合適，”皇帝懊惱的抓揉著被無數臣民讚歎的金髮，“我是說……你愛他嗎？”

“……”

儘管預想到會遭遇這樣的問題，但被父皇親口問出，這樣感覺實在是無法以語言形容。

羅傑希爾咬緊了牙齒，終究是無法對著曾經的心愛之人說出違心之語。

他無法自欺欺人，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不能斷定對深愛著自己的近衛官抱有的到底是怎樣的感情。

有好感，這是毫無疑問的。否則自己不會被他的深情感動，也不會因為出於無法回饋的歉疚做出那麼多丟臉的事情。

但是否已經積累到了愛情的地步，王子依然無法確定。

這種綿長、溫柔、充滿著忐忑與期待的感覺是真正的愛嗎？

每當夜深人靜，皇太子不止一次的自問。

這與之前纏繞自己多年的絕望、崩潰的戀情完全不同。如果要比喻的話，前者仿佛鋒銳到足以致命的刀鋒，而後者則是幼嫩柔軟一如蝸牛小心翼翼探出的觸角。

相對于永遠無法得到回應的不倫之戀，這種感情讓人覺得溫暖又安全。但就是這種安全讓羅傑希爾懷疑自己的動機。

如果只是為了逃避痛苦而利用里維，那麼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就只能用卑鄙來形容。

“你不愛他。”大公得出結論。

這樣的答案讓羅傑希爾直覺的想要否認，“不，我不是……”

“如果真的深愛，你就不會猶豫。”皇帝也並不贊成。

羅傑希爾說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但我確實可以接受和他在一起，其他人……從來沒有讓我產生這樣的念頭。”

迪蘭二世搖了搖頭，“也許你只是一時迷惑。羅傑你還年輕，還有太多選擇的機會，上次我只是說希望你找到喜歡的人，並不是要你草率的做出選擇。”

“我有仔細考慮過。”

“但到目前為止，我看不出你的慎重，也看不出你將來一定不會後悔。”

皇太子依然堅持，“父皇，我們每個人都不能保證以後，即使是萬能的宇宙之神也不可以。”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其他貴族們的反應呢？”大公插入了父子二人的談話，“前些日子你的那些動作已經說明了你準備在貴族中挑選你的另一半，如果現在突然公佈王妃人選是你的近衛官，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想？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認為，皇太子前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給自己暗自確定的物件鋪路……對於你的這種戲弄行為，一直覺得自命不凡的貴族們縱然不會向你表達強烈的反對意見，卻一定會將所有的矛頭指向成為你王妃的那個人。他們甚至不需要刻意做些什麼，只要對他漠視、不理睬、將他隔離在交際圈之外，就夠你的這位近衛官受的。更有甚者，當他們聯合起來抵制你這位皇太子的時候，即使你並不在意，那麼你的里維少尉會怎麼想呢？如果他愛你，他一定會認為是他造成了這一切，他會自責、難過、傷心，平民出身又沒有任何實權的他卻沒有任何辦法來幫助你，他將會陷入挫敗和無力感的閉環……在這樣的情況下，你也一定不會後悔嗎？”

“奧菲……”仿佛想起了什麼，皇帝抱住了大公的肩膀。

羅傑希爾則沉默著，他並沒有想到自己之前的行為會為他和里維帶來如此深刻的障礙。

“你有沒有設想過第二套方案呢？”大公拍了拍皇帝擁抱的手臂，提議道，“如果你們僅僅是想在一起，並不一定要結婚，只是交往也可以，我指的是像你父皇和我這樣的關係。只要沒有正式的儀式，對人們的衝擊感就不會那麼強烈。”

“我有想過，但是……”皇太子的語氣緩和下來，面臨的困難反而讓皇室成員們有了共同度過難關的想法，羅傑希爾坦誠了自己的顧慮，“里維少尉……他很愛我，我不能卑鄙的利用這樣一份感情，只索取卻不給予，我做不到。”

聽到這裡，皇帝歎了一氣，“羅傑，我想里維少尉想要的是你愛他，而不是結婚這份禮物。”

皇太子在安靜了幾秒鐘後突然開口，“之前，我喜歡過一個人，不是里維少尉，而是一個完全不能靠近的人。因為這份愛，有一段時間，我每天都處在快要窒息的絕望中……”

“羅傑！”皇帝震驚的喊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那個人是誰？哪個有夫之婦嗎？還是你偶然認識的聯盟的人？”

“迪蘭，你聽他說完。”大公按住皇帝，並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正在剖白自己的羅傑希爾。

王子則輕微的笑著，“在我最難受的時候，是里維少尉將我拉出了那個深淵……我想，以後我會真的愛上他的，但現在，我只能送他我能給予的最好的。我想讓他不用再站在我身後注視著我的背影，我想讓他站在我身邊。”

“……”翻騰的心緒讓皇帝和大公都一時無言。

過了一會兒，奧菲大公開口道，“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和迪蘭都不會再反對。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怎樣讓里維以合理的方式登上你希望他站立的位置。”

“奧菲……”皇帝似乎也沒有料到愛人會這樣容易就接受皇太子的提議，剛想出言阻止卻被大公用眼神制止。

“但我得提醒你，羅傑。如果你想要的真的只是兩個人在一起，而不是彼此相愛，也許這會比因為深愛而結合更加困難。”大公第一次稱呼了皇太子的昵稱，“你愛他，就會包容他的缺點，體諒他的難處，感受他的喜怒哀樂，這是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基石。但如果沒有愛情，所有相處的時間都會變得枯燥無味，總有一天你會無比厭倦這樣的家庭。那麼這個時候，你們的‘在一起’就需要一些其他的東西來支撐，比如他有不遜於你的技能，或者他有能力成為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過……這是你們今後可能面臨的問題，我們現在首先要解決的，是怎樣應付那群只知道吃喝宴請、玩弄政治的傢伙們可能的不滿。”

“……”羅傑希爾用沉默靜候大公接下來的話。

大公微微一笑，“這個世界上，人們所有的不滿最後都可以歸結到不公正的待遇上。所以，只要有公平的機會，縱使有反對的聲音也可以忽略不計。”

“您想怎麼做？”

“新年之前，帝國疆域內會舉辦皇太子的公開選妃儀式，不過這次我們不會將範圍局限在貴族中，而是會允許所有人參加。讓我們接著你之前所做的……將這場混亂的等級提升得更高。”

“您在開玩笑……”

王子臉上的神色變得不那麼自然。

公開舉辦選妃活動……對羅傑希爾而言，這將意味著永無寧日的混亂、花邊緋聞和被挖掘至底線的隱私。

“有一點犧牲是必須的，我們都相信你能夠應付。”

“但如果變成全民娛樂性質的活動，我不確定里維是否願意加入。”王子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他對少尉的個性已經有所瞭解。

奧菲大公沉下臉色，“如果這個里維可以作為你正式意義上的另一半，那麼至少他應該首先習慣經常出現在公眾場合，以及，怎樣去贏得一場勝利。”

話已至此，從來在軍事上握有絕對霸權的奧菲司令官這次也沒有留下任何迴旋的餘地。

迪蘭二世幾次想要插口，卻最終忍耐下來。

本年對最大的狂歡派對就以這樣一種魯莽的方式敲定。

回程的路上，羅傑希爾一路都默默握緊了雙拳，這是第一次，他如此明顯的感覺到了貴族的掣肘和自己的無力。

屬於自己的力量，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之人的權力，就在這一刻開始在皇太子心中萌生出名為渴望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