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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回前堂》第97章
影子的故事(四)

  季華鳶靜下心來,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第二天一早,季華鳶隱隱聽到屋子外頭有人走過,迷迷糊糊中,他知道那是值夜的兄弟在換崗,這意味著到了寅時,他至少還能再睡一個時辰。季華鳶翻了個身,憑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直覺,他突然感到不對勁。於是,季華鳶懶洋洋地嘟囔了一句什麼,在看似無意識地挪動身體的那一瞬間驟然開眼,如鷹隼般飛撲過去,將無聲無息立在自己床頭的人一把扼住撲到牆上去。

  然而,當季華鳶睜眼看清了來人時,頓時便化驚為怒了:“你怎麼進來的!”

  朱雀笑意吟吟地讓季華鳶松了手,活動了一下被撓到的脖子:“乖學生,快向老師問早。”

  季華鳶哼了一聲,轉身回去麻利地收拾起被褥,以最快的速度打點好自己。他挑釁地向朱雀一揚下巴:“今天怎麼練?”

  朱雀笑,抽下搭在肩上的發帶丟過去:“把你漂亮的長髮管管好,今天我們練點常規的。”

  季華鳶挑眉,熟練地將自己的頭髮一圈一圈盤起,揚聲道沒問題。

  早飯是很小一碗小米粥,兩個白饅頭,沒有菜。季華鳶起初拿到的時候還覺得伙食又差又少,但是當朱雀用玩笑的口吻做了認真的交代後,季華鳶有些傻眼。

  “什麼叫,倒過來吃?”

  朱雀悠閒地吹著口哨,在換氣的間歇笑眯眯地告訴他:“就是讓你先倒過來,然後吃。”

  “可是這對影子訓練有什麼用?”季華鳶崩潰。

  朱雀笑,笑得人畜無害:“沒用,純為了折騰你。人呐,忒賤,你就得往死裡被折騰,才能把心靜下來。”他說著,伸出一根食指一下一下地戳著季華鳶的胸口:“好學生,等你什麼時候忘了自己是北堂王的小情人,你就真的牛了。”

  既然老師這麼說了,那還有什麼可質疑的。雖然季華鳶心裡覺得自己很難做到放下自己和北堂朝的關係,但他咬著牙想,執行命令又有什麼難的!季華鳶心一橫,兩手撐地雙腿一翻,直挺挺地立在了牆邊。朱雀笑眯眯地說了一句乖,然後蹲下身子拿著饅頭,一口一口喂季華鳶咬著吃。

  其實這饅頭還是好咽的,它畢竟是塊狀物。你梗著脖子使勁,怎麼著也能把它咽下去。但是不能嚼,千萬不能嚼,整個人倒著容易咬舌頭不說,饅頭塊一變小變碎就很難再掌控它滾落的方向。季華鳶起初還想著要注意形象保持風度,但在第三次被一塊小饅頭嗆得滿臉通紅之後,他開始認命地拼命大口咬著塞進嘴裡的饅頭,噎得幾乎要翻了白眼。

  朱雀笑眯眯地喂完了兩個大饅頭,開腔:“不錯啊學生,行了,適應結束,咱上正餐!”

  正餐?季華鳶迷茫了一瞬,可下一瞬,他看著朱雀笑眯眯地端起了那碗小米粥,漲紅的臉霎時便白了下來。

  倒著喝粥?要玩死他嗎!?

  季華鳶在心裡給自己壯膽,想,沒有關係,碗沿貼過來了就往死裡灌大口,順著那股勁直接硬著頭皮咽下去,不會很辛苦。

  想像很美好,但是事實總是殘酷的。一切的折磨,開始於朱雀從身後掏出那把小拇指大小的勺子開始。

  那勺子純銀打造,亮閃閃又亮閃閃。

  真小巧啊,季華鳶在心裡歎息。

  朱雀沖他微微一笑:“學生,你可要小心啊。你可以嗆,可以往死裡嗆,但你要注意不可以嗆死。你可以抖,你可以拼命抖,但你要是沒撐住掉下來了,你就得再吃兩個饅頭了。”

  季華鳶氣得心都在抽搐,他惡狠狠地咬著牙:“朱雀!做人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媽呀,動真怒了。朱雀很配合地抖了一下,然後嘿嘿一笑:“就沖你直呼我名,等會的折磨還要翻番。”他說罷,直接舀起一勺粥將季華鳶已經破口而出的咒駡死死地懟了回去。

  季華鳶瞬間嗆瘋,熱的辣的一瞬間全流進了鼻腔裡,季華鳶只能感到那股液體彙聚在自己鼻樑深處,連從鼻子裡流出來都是奢望。季華鳶用力呼吸,用力吞咽,大口大口地換氣,盡最大的努力阻止自己真的咳起來。從來沒有哪一瞬間像現在一樣,他覺得自己的鼻腔和口腔被打通了,一通到底,整顆頭顱像是一個空蕩蕩的球,裡面流竄著一股熱辣的液體。他的身體有如風中單薄的樹葉,狂烈地顫抖著,季華鳶雙手死死地撐住地,向來白皙的手背青筋暴起。

  朱雀看著季華鳶有如落網半死的魚垂死掙扎,哈哈一笑:“感覺怎麼樣?”

  季華鳶控制不住嗓子眼裡發出來的哢哢的聲音,乾脆破了音,趁著嗓子眼裡熱辣辣的勁喊出來:“好極了!”

  “哈哈!那是當然,告訴你,你老師我獨創的這招,比侍衛局的辣椒水還好使!爽到了吧?”

  “爽極了。”季華鳶平靜下來後的聲音啞啞的,他閉上眼:“還有嗎?再來!”

  這,就是赤裸裸的叫囂挑釁了!朱雀心裡想著,真不是個懂得識時務的乖孩子,他一挑眉,一點不和季華鳶客氣,一勺接一勺地給他杵到嘴裡去。後來季華鳶慢慢掌握點竅門,朱雀手上便加快了速度,季華鳶這一口還沒咽穩他下一口就送了過去。

  季華鳶真的嗆咳了兩次,萬幸他真的很帶種,能撐得住。身子在空中快晃成了秋千架,那雙平時看起來白嫩的手卻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任你風雨飄搖,我自巋然不動。

  朱雀最後用小勺劃拉了一下碗壁殘存的粥,給季華鳶填進嘴裡去,看著他按在地上的雙手,低頭一笑。

  這個學生,真是的。萬事俱備,只差這心態二字!

  季華鳶聽見勺子劃拉碗的聲音,唇角勾起一朵笑,綿綿軟軟的,像一朵潔白柔軟的雲。季華鳶睜開眼睛,那雙眸子已經蒙了一層水霧,他輕輕動了動頭,在自己袖子上蹭去眼睛周圍的汗,聲音綿軟卻又得意:“還有嗎?”

  朱雀嘴角噙著笑看著這張倒著的臉:“還有,你還能吃嗎?”

  “我飽了,但我還能吃。”

  朱雀笑,然後站起身吆喝道:“行了,下來吧!”

  季華鳶翻身下來,剛一站直身子就一個踉蹌,他下意識地扶了一下牆。長時間的倒立讓他有一瞬間輕微的眩暈,他扶著牆控制,雙掌酸麻幾乎難以重新攥起。季華鳶神色自如地做著舒緩運動,一絲不差。

  朱雀等了他一會,然後指著門外:“外面有五組弟兄等著你,吃飽了早飯,去和他們玩玩?”

  雖然比預料的快,但也不算是大吃一驚。季華鳶冷哼一聲:“我有選擇嗎?”說著就抖了抖手腕兀自出門去。朱雀看著他出去,低下頭看著地上盛粥的碗。

  這是第一次,一個新人小菜鳥讓他感到了真心的敬畏。季華鳶也許不知道,朱雀準備了十二個饅頭,足夠他因劇烈的嗆氣而摔倒五次。

  朱雀抓了抓頭,在心中笑駡道:這個學生一旦專注下來,真的是很可怕的自控力。以後送來的娃娃都這麼靈氣,他們這些老的就要丟飯碗了。

  萬幸,季華鳶萬里無一。

  接下來的一天變得簡單而痛苦。季華鳶誤解了朱雀的意思,五組兄弟不是一起上的,而是車輪戰。左右都是被暴打,其實季華鳶更寧願他們給個痛快。季華鳶一次次被無情地摔打在地,摔得他眼冒金星,渾身上下每一個骨頭縫裡都疼得他想要大叫。然而他又一次次地從地上躍起,即便自知不敵也十分帥氣地一記飛腿勾回去,然後——再被打翻在地。

  又一次被人掄在地上的時候,季華鳶覺得這世界都震盪了起來。他在地上翻了個身護起要害,汗水順著鼻樑劈裡啪啦地砸在地上,季華鳶看著那一小窪,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想,挨揍都挨得這麼轟轟烈烈地動山搖,自己這名聲傳出去,在江湖上也算一高人了吧。

  他註定要被狠練,被折磨。他現在已經清楚明白地知道朱雀的路數,他要練得他脫力,折磨得他滿腦袋都是食物和休息,他的心,就不會再被他那荒唐的身世左右,他這個人,也不會再為對北堂朝的那絲愧疚和不安而糾結。

  這日子太苦了,但是朱雀說得沒錯,這是一種爽日子。他的食宿、訓練,都被人掌控,他只需要讓自己的頭腦暫時停下來,只需要完美的執行,在疼痛中痛哭,在勝利中歡叫,把生命回歸到最本真的狀態,沒有掩飾,沒有勉強,嬉笑怒駡,恣意狂歡。

  那一天季華鳶完成了五組格鬥戰,被打翻在地爬不起來。作為爬不起來的懲罰,他的午飯只有一塊巴掌大的玉米烙,玉米烙做得粗,但是很甜,糖分非常大。他叼著自己的午飯在朱雀狠毒的羊皮鞭下跳樁。樁子足有一人高,落腳卻只有半個腳掌大。季華鳶不被允許使用任何輕功心法,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屈腿,蹬地,發力,落地,周而復始。這訓練不難,但和上午的種種連貫起來,季華鳶就有些力不從心,偏偏朱雀的訓練節奏超乎尋常的快,季華鳶稍露疲態,鞭子就上身。火辣辣的鞭子打在身上的時候,季華鳶有些懷疑,朱雀可能已經先一步忘記了自己是北堂朝的“小情人”了。

  有一鞭子直接掃到了季華鳶臀峰,鞭梢差點掃進臀縫中去。季華鳶一邊咬牙使勁跳一邊在心裡想,朱雀啊朱雀,你以後還想在北堂朝手底下混嗎?

  晚飯前最後的佐料,季華鳶在風營訓練場上、朱雀坐在季華鳶的脖子上,跑足了二十圈。最後的最後,季華鳶幾乎是要趴下了,朱雀只能一邊吆五喝六地罵他一邊死死抓著他控制平衡,生怕這個不經操的一不小心把自己摔下去。

  終於熬到了飯時,季華鳶已經徹底脫力。他一屁股坐在風營訓練場上,看著來往風營的兄弟紛紛端了飯出來吃。大家或蹲或坐圍成幾堆,遠遠的看著季華鳶,紛紛笑著招手致意。

  季華鳶忽然想起了自己是東門的英雄,他遠遠的看見朱雀抽搐的嫌惡的嘴角,心下一陣暢快。他努力坐直身子故意拐出一個謙遜的笑來,清清嗓子,很拿喬地說道:“我體能太差了,在兄弟們這裡借場地,大家不要笑話啊。”

  週邊哄笑一聲,晚飯時間是這些鐵面殺手最活潑的時候,有人老遠揮著粗大的手掌吆喝道:“你很不錯了!當初朱雀騎在我們身上,我們也就二十圈。”

  又是一陣哄笑,另一個方向又有人插嘴:“咱們東門裡拔尖的好手,誰沒被朱雀騎過?”

  這一次,所有人都笑倒了,包括季華鳶。季華鳶笑得肚子疼,是真疼,他一邊用手捂著肚子,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朱雀在他的淚光中向他走過來,難得的紅了一張老臉,將飯碗摔在他懷裡,菜湯油滴了他一身:“厚顏無恥的菜鳥,吃你的飯!”

  季華鳶笑得直咳,擦著淚端起碗,和大夥一樣拼命地扒起了飯。

  晚飯很好,米飯香軟可口,有一道清淡爽口的糯米藕,還有香到翻倒的紅燒肉。這就是東門真正的伙食,沒什麼花式,但是好肉管夠,飯菜噴香。季華鳶專心致志地扒著飯,一口肉一口菜吃得很歡。這一刻,沒有人能想起來,他曾是七年前那個春風得意的文弱書生,包括他自己。

  晚飯後,季華鳶有幸看見了風營的弟兄如何洗澡。一排人脫光了膀子,每人手裡一桶水,互相兜頭潑下去,再在四濺的水花中打一架,喊聲笑聲沖天。季華鳶看著那一個個赤精的臂膊,舔了舔嘴角。

  在這裡活得太爽太簡單,餓了吃肉,累了睡覺,好像變成了一隻單純的動物。季華鳶想,動物這個時候應該想點什麼呢?他有點想北堂朝,如果這個時候北堂朝能出現在他房間裡的床上,讓他洗盡訓練一天的塵土氣,兩人好好做一場,還是可以的。

  “喂喂!想什麼呢!”朱雀在一旁看了,用腳踢踢他:“我叫人給你燒了熱水,回去好好洗個澡,今天早點休息啊。”

  季華鳶一愣,筷子好懸沒拿住,他抬頭瞪大了眼睛:“你又要玩什麼陰謀了?”

  “我能玩什麼陰謀?”朱雀撇了撇嘴:“這四個武師,還不就我對你最好,紅臉白臉一人演,你怎麼一點都不承情呢?”

  季華鳶拿著喬哼了一聲,收拾收拾碗筷起身,朱雀小聲道:“你別置氣,身上帶著傷,昨個受了涼,還想撐住的話,就要對自己好一點。

  “不用你管!”說著,季華鳶背過身去,偷偷地笑成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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