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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人(出書版)》第12章
  番外——賣命

  靖帝天佑二十五年

  這一年的雪下的特別早,才剛入冬就飄飄灑灑的摞起來。翌日清早推開窗,滿院銀裝素裹,白的仿佛燭燈下佳人滑膩的胴體。

  溫雅臣在窗前伸了個懶腰。北風夾雜團團雪花,劈頭蓋臉的往臉上卷來。刺骨的寒意裏,整個人登時就清醒了。

  他們說,新任的侍御史已經啟程出了青州地界,這兩天該到連州。

  嚴鳳樓沉寂的太久。沿著金殿上下打聽一遭,誰也說不清他的來歷。就算與他同年中舉的那些,也要絞盡腦汁才依稀想起,從前確然有過這麼一個人:“是不是總站在顧明舉身後的那個?”

  又過了兩場雪,嚴鳳樓到京城了。說是星夜兼程,連大雪封山都執意不肯耽擱。千里迢迢而來,途中不曾讓馬車歇過一刻,恐怕連邊關告急的文書都及不上他。

  於是有人陰陽怪氣調侃:“到底是從青州那小地方來的,急吼吼的樣子真難看。”

  “怕來晚了,官位就長腿跑了吧?”

  招來一片附和的笑聲。

  又過了幾日,溫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裏看到了他。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新任侍御史大人穿著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容方正,身姿挺拔,只是從側面看,略微顯得單薄。比照溫雅臣想像中的嚴鳳樓,眼前的這個顯得更憔悴些,目光雖然清澈堅定,卻隱隱流露出幾分悲憫。

  與顧明舉相交算來也已經有兩三年,溫雅臣之前從來未聽他提及過嚴鳳樓這個人。在喝酒喝的目光迷離的時候,顧明舉那個酒瘋子會突然起身指著街上某個匆匆路過的行人大喊:“喂,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溫雅臣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拖回來,抓起杯子用冷酒潑他:“你丟什麼人?”

  顧明舉就定定的坐在椅子上,視線一直追著路人的身影到再也看不見,酡紅的臉上一會兒寫滿懷念一會兒又漫上了落寞。

  唯一一次例外,在一個滿月的夜晚。千杯不醉的顧明舉酩酊大醉,他扯著溫雅臣的衣袖,嘴裏喃喃喊著鳳卿,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用顫抖的手憑空比劃。

  他大著舌頭說,他的鳳卿長得很好,討天底下所有的丈母娘喜歡:“真的……我不騙你……只要他不要把臉繃住,繃著臉就顯老了。呃,其實,呃……還是好看的。”

  那個晚上,顧明舉與平時判若兩人。他妄圖將大半個身子探出繣樓之外,用手指著空中的圓月瘋子般又是笑又是大喊:“鳳卿,我帶你看月亮!”

  若非溫雅臣死死拉住,他恐怕就要自樓頭跌下。

  新進京的禦史獨自一人站在巍峨的宮門下分外扎眼,眾人皆已戒備的眼光看他。無視周遭的嗡嗡的竊竊私語,面無表情的嚴鳳樓始終將背脊挺得筆直,幽深如墨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點高升吼的欣喜。

  趕前來上朝的人逐漸多起來,三三兩兩的,有人走上前同他搭話。溫雅臣留心看了看,去的都是臨江王那邊的。高相和他的心腹們則都遠遠的聚在另一邊,兩派涇渭分明。小小一個南安縣丞能夠脫穎而出,背後靠的是誰的助力?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樣是為人賣命的,誰能好的過誰?”有好事都在溫雅臣耳邊嘀咕。

  溫雅臣點點頭,不置可否。

  陛下龍體欠安,天明時分,有緋衣公公出來吩咐散朝,若有要是,則抱臨江王與高相二位。近半年來,這是常事。臣子們習以為常,聽完後便三五成群的散了。

  趁著人頭混雜,溫雅臣不露神色的走到了嚴鳳樓身後。那個第一個找嚴鳳樓說話的官員一直熱絡的伴在他身邊。溫雅臣隱約聽見半字片語,高相云云、臨江王云云、將來云云。

  嚴鳳樓如顧明舉描述中的寡言,旁人滔滔不絕的敍述裏,偶爾才聽他出聲回應。嗓音低沉,微微帶一絲暗啞。

  溫雅臣想起顧明舉說過,嚴鳳樓時常熬夜看公文。想來,在赴京的途中,他也不曾好好歇過。談話時,咳嗽聲明顯躲過他說出的話。

  擦肩而過的時候,溫雅臣扭頭飛快的瞥了一眼他的側臉。嚴鳳樓的眸光很淡,仿佛什麼都不能叫他在意,棱角分明的臉廓卻分明透著幾分堅毅。

  當晚,溫少夜宿倚翠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著一身半透紗衣的佳人在桌前翩遷而舞。溫雅臣傾身捉過她細白如玉的手:“假如明天我死了,你會為我哭嗎?”

  花娘笑顏如花,嫋嫋繞過圓桌,嬌柔的偎進他的懷裏,蔥白的手指在他眉間描畫:“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溫雅臣笑著握住她不安分的指尖:“你跟多少人這麼說過?”

  她媚眼如絲,別有用心的引著他的手在薄薄的紗衣上游走:“你說呢?”

  天牢裏的顧明舉過的很安靜,能吃能睡能抬杠扯皮。聖上大赦天下之後,獄卒們就再也沒有阻止過來探視的溫雅臣。聽說,這又是臨江王的功勞。即便是做給別人看的表面文章,對比高相的薄情寡恩,這位王爺對下屬的厚待好得讓人乍舌。

  昏暗的囚室外,溫雅臣時常會看著顧明舉的背影失神。閱歷尚淺的溫少不能相信,柵欄那一邊,那個對著石壁枯坐神情虔誠仿佛苦修僧人的顧明舉,就是往昔帶著自己逛遍京城所有花街柳巷的那一個。

  其實及至顧明舉被打入天牢的三年後,人們在談天時無意中提起他。顧侍郎留給人們的,也還是那一副笑容親切但是目光冰冷的形象。

  嚴鳳樓進京後的半月裏,溫少很識趣的沒有去天牢打擾。然後,作為之交好友,他特意為顧明舉帶去了一壇好酒:“金風玉露又重逢。怎麼樣,是否勝過人間無數?”

  原先笑容滿面的顧明舉陡然沉默。

  雖然掩飾得很好,但是溫雅臣還是從他微微顫抖的手中讀出了幾分悲哀。

  兩個月後,秘密出京的嚴鳳樓為彰皇子請來天下第一大儒水鏡先生為師。

  那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學士淵博,德高望重,仕林以其為馬首是瞻。當今天子曾有意請他出山輔佐,賜以金銀財帛無數,又以高官厚祿相許,卻統統被他一口回絕。聖上屈尊相邀三次,三次無功而返。老頭狂傲的揚言,這世間還未有能令他傾力相持的明主。

  言猶在耳,一個轉身,他卻親自隨嚴鳳樓入宮,悄然站到了彰皇子身旁。當今當世,一個水鏡先生足以抵得起漢初的商山四皓。宮內傳言,病榻之上的天子聽聞此訊,亦是驚異良久。

  然後,新任侍御史嚴鳳樓上書,奏請以貪污索賄、強佔田地四大罪彈劾吏部侍郎、高相遠侄汪同書。

  舉朝譁然。

  耳鳴眼花的帝王不肯相信,將奏摺奴擲於地:“荒唐!”

  嚴鳳樓垂首跪倒於玉階之下:“臣所言句句屬實。”

  眾目睽睽之下,領廷杖三十。

  聲聲悶響清晰的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溫雅臣覺得自己身上也跟著隱隱生出幾分痛楚,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不願看他皮開肉腚的慘狀。

  第二天,嚴鳳樓又再度上書:“請陛下明鑒。”

  天子氣極,賜廷杖四十。

  散朝時,眾人紛紛抬腳從他的身邊跨過。溫雅臣親眼看見他軟泥般孤身一人趴在地上,連起身都無能為力。忍不住走上前去攙他。

  嚴鳳樓睜開眼:“原來是溫少,下官久仰大名。”額間轉瞬沁出層層冷汗。

  笨手笨腳的搭起他一步步往宮外挪,溫雅臣口氣生硬:“放心吧,我不會告訴顧明舉的。”

  咬牙強忍著劇痛,嚴鳳樓扭過臉,虛弱的給了他一個笑:“謝謝。”

  握著他細瘦如柴的手臂,聽他疼的不住吸氣,溫雅臣倏然把頭轉到了另一邊。

  三天后,傷勢未愈的嚴鳳樓一瘸一拐的站到了上朝的佇列裏。金殿上,他蹣跚出列:“臣要參吏部侍郎汪同書。”

  龍廷震怒。

  百官伏地,連稱惶恐。

  獨留他一人不肯退讓:“請陛下明鑒!”

  溫雅臣分明看見,他緋紅的官袍背後,早已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

  天子蒼白的病容硬生生的被氣到血紅。嚴鳳樓忤逆犯上,再領廷杖四十。

  又過幾日,卻還是他。腳步比先前更虛浮,眸光卻更執著:“臣有本上奏。”

  ……

  天佑二十六年仲春,汪同書伏法,高相如失一膀。

  嚴鳳樓之名從此在朝中傳開。大庭廣眾之下,一直作壁上觀的臨江王笑容可掬的將他被枷的傷痕累累的手拉過:“嚴大人辛苦。”

  旁人異樣的目光裏,嚴鳳樓不卑不亢,拱手施禮:“下官理所應得。”

  長長的衣袖將所有表情盡數掩去。

  過了些時日,有大臣聯名上表,懇請將罪臣顧明舉問斬以正視聽。

  高相但笑不語。

  臨江王越眾而出:“此事恐怕不妥。”

  聖上遊移,經臨江王幾番勸說,最終作罷。

  官場上開始暗暗留出一些傳言。臨江王對嚴鳳樓是有許諾的,只要能成大事,彰皇子登位之時,便是顧明舉出獄之日。

  高相那頭有人言之鑿鑿,顧明舉于南安就擒之時,親眼見他自嚴鳳樓的臥房裏走出來。群臣大嘩。一時蠻短流長。連擒拿顧明舉的地方都幾度變更,前天還說是屋外,昨天改成了屋內,到了今天一早,再有人提起,就變成了床第之間、嚴鳳樓的身上。

  當時,顧明舉的那話兒還深深埋在嚴鳳樓的股間意猶未盡的進出,嚴鳳樓被他高舉著雙腿,嘴裏咿呀浪叫,污穢不可入耳。

  他們繪聲繪色的描述,床榻如何淩亂不堪,顧明舉和嚴鳳樓如何衣衫不整又如何醜態百出。言語生動細節精准,仿佛樁樁件件都是親眼所見。

  溫雅臣聽了,笑的前俯後仰。

  他們尤不察,一本正經的反問:“否則,那個嚴鳳樓是為了什麼?”

  溫雅臣說:“或許僅僅是為了同窗之誼呢?”

  眾人都愣了,睜大眼不可置信的看他,而後一個個笑的喘不過氣。這世間已經沒有人會相信,誰會單單只為一個“情”字就甘願付出一切,乃至於自己的性命。

  刻薄的朝官們毫不避諱地當著嚴鳳樓的面談論:“看他神氣活現是個好端端的男兒郎,原來,是虛的。”

  “哎?大人此言差矣。人家前頭是虛,後頭可別有洞天。”

  “喲,你試過?”

  “呵呵,你去天牢問問那位顧侍郎不就知道了。”

  “你去問過?”

  “哈哈哈哈哈……此中滋味,他就算告訴了你,你沒嘗過,又怎麼知道?”

  好脾氣的溫少在一旁聽的慍怒:“你們有閒心在再這裏磕牙,無非是看現在顧明舉陷在天牢裏出不來也聽不見。天牢的大門天天開在那兒,指不定等等散朝的時候就有一個兩個被押進去同他做伴。二位有空閒就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前頭的汪同書,你們是家世高的過他,還是有個比他更位高權重的表叔?別到時候進去見了顧明舉,心裏頭連個準備都沒有。”

  那兩個閑言立刻噤了聲,心虛的探過頭往溫雅臣身後看。嚴鳳樓正默不作聲的站在宮牆邊,眼神依舊散淡,石頭般冷硬的臉上不見半點悲喜。

  就在眾人真真假假的議論與污蔑裏,嚴鳳樓又參倒了與自己同年中舉的李如山。而後是中書舍人陳輝、給事中陸蒙……等等等等。侮辱夾雜著謾駡始終跟在他身後。高相一派將他稱作臨江王腳邊一條不會叫喚的狗,越安靜便越會咬人。

  漫天的非議裏,面目冷峻的嚴鳳樓只是偶爾會站在高高的宮門下發一小會兒呆,刹那間表情空洞,好似魂魄抽離飄去了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溫雅臣輕輕的碰了碰他的手:“嚴大人,在想什麼?”

  他猛然回神,拘謹的往側旁讓開半步,視線飄忽:“沒什麼。”

  溫雅臣小心翼翼的問道:“是顧明舉嗎?”

  他不承認,亦不否認:“天涼了,天牢裏的寒氣是不是比這裏更重?”

  溫雅臣不自禁勸他:“真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

  他垂眼思考了很久:“我去了只會讓他更擔心。”

  看著他波瀾迭起的眼眸,溫雅臣知道,其實有那麼一瞬間,嚴鳳樓是動心的。

  天佑二十七年,侍御史嚴鳳樓再獲隆恩,官拜五品禦史中丞,掌禦史台,糾察百僚,彈劾不法。自一縣之丞至一台之長,可謂官運亨通。

  他雙手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將聖旨接過,即便此時此刻,鐵面如山,仍就不見一絲欣喜。溫雅臣躲在佇列裏仔細看他瘦的見骨的臉龐,一晃兩年,足足七百三十日,除卻先前攙他出殿時那個曇花一現般的虛弱笑容,嚴鳳樓幾乎從未笑過。

  溫雅臣想起,天牢裏的顧明舉倒是笑口常開,跟個不著調的獄卒都能聊得歡聲笑語不斷。他們兩個當真是兩種人,一個笑在臉上冷在眼底,一個卻冷在臉上,把所有悲歡都深埋在心間。

  如果說顧明舉的平步青雲是靠那些五花八門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賺來的,那麼,嚴鳳樓的升遷則簡單的多——賣命。

  他訥與言辭,不懂逢印,酒宴上常常被人忘記在一邊,依附臨江王的官員們裏,也不曾見得有誰與他深交。朝堂上,遭人刁難之際,沒有人替他出頭,更無人為他爭辯。

  顧明舉問溫雅臣:“你說,嚴鳳樓這兩年是怎麼過的呢?”

  嚴鳳樓能升官,這在他眼中大概算是個奇跡。

  微醉的他絕然想不到溫雅臣心中的巨浪狂瀾。

  其實話就在嘴邊,你的鳳卿靠著參倒高相的人馬在臨江王面前立足。奏摺一本接一本,第一次參不倒,第二次就接著上本。

  即使挨廷杖,即使受枷刑,即使滾過釘板碾過刀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會堅持不懈的頂著一副木然的表情站上朝堂。他不能停也不能退。直到真正性命堪憂時,臨江王才會伸手拉他一把,因為再找不出比他更不要命更心無二志的人。

  若是哪天他退縮了,他就再沒有可以利用的價值。他要死,你也活不了。

  溫雅臣說不出口,只能用拙劣的藉口來招惹顧明舉的嘲笑:“他……過的很好。”

  在這時,他才真正羡慕起顧明舉的巧舌如簧。

  天佑二十八年,皇子彰登基稱帝,臨江王如願以償攝政輔朝。

  天下間,除了少數的幾個,其實誰都不在意龍椅上坐的究竟是哪個,包括溫雅臣。日子照舊還是在原先的過法,貴者恒貴,貧者輕賤,倚翠樓的花娘柔媚如昔。

  皇朝日益腐朽的大勢並非調換一個天子或是剷除一個佞臣就能輕易阻擋,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一如螻蟻。

  新帝登基之初,大封護駕功臣。唯有嚴鳳樓遭貶。他被逐出京城再不得入朝為官。其實,這是他一早就與臨江王立下的約定。

  大功告成之後,什麼都不要,只要一個好好活著的顧明舉。朝堂再金碧輝煌,如果顧明舉不在,於他就沒有任何意義。

  秋風漸起之時,溫雅臣獨自登上城樓,看他二人在腳底並肩走過。

  他曾替嚴鳳樓為顧明舉送過一張紙箋。折疊的手法獨特而別致。整張紙被折成了小小一個方,內中的字跡被嚴實的包裹起來,兩面空空,四邊光潔,看似毫無入手之處。

  溫雅臣猛然記起:“顧明舉也時常喜歡把寫下的內容這樣折疊起來。”

  然後,顧明舉會把他們扔進火盆裏燒掉。他說,這是秘密,只能讓知道怎麼拆開的人看見。如若強行撕開,會讓紙上的字跡跟著一起破碎。

  可惜那人不在,而且那人大概永遠不會想看見這些內容。

  “我怕他撐不下去。”之前還臉色陰鬱的嚴鳳樓聞言綻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是他教我的。”

  這個溫雅臣第二次看見他笑,依舊迅捷如曇花,死水般靜止的眼瞳中卻驟然閃現幾分光彩。溫雅臣這才相信顧明舉說的,他的鳳卿長的很好看。

  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在西沉的落日前緩緩變作兩個小小的黑點。溫雅臣也轉身慢慢走下城樓,在往後的日子裏,或許,嚴鳳樓的臉上會時常掛著那般幸福的笑容吧?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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