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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人(出書版)》第11章
  尾聲

  天佑二十七年,又是秋天。顧明舉在那間小小的囚室裏住了已經差不多兩年。

  兩年,病入膏肓的天子時好時壞,苟延殘喘著不願輕易撒手西去;龐龔二位貴妃的臉上徒然多出幾道淺淺的皺紋;皇子們尚還年少眸光中卻不復稚嫩,誰主沉浮依舊還是個誰也說不準的迷,高相老了,臨江王也不再偏偏如少年,只有彼此對權力的渴望炙熱更甚當年。

  朝堂上已不再有人提及顧明舉。歲月匆匆如流水,芸芸眾生不過江邊之沙,無論什麼痕跡,漲潮之後在落潮,一應被沖刷的無影無蹤。聖上的病稍有起色的時候,高相那邊曾有人上表奏請,要將顧明舉擇日行刑。聖上駁回了。

  據說,臨江王在當中插了一手。臨江王那邊也曾有人上奏,顧明舉一案疑點重重,懇請從頭再審。奏摺也被退了回來。宮裏的公公們說起,高相在聖上面前說了幾句。

  明白人都清楚,顧明舉對臨江王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被吃掉的棋子沒有半點可以利用的價值。可是臨江王卻發話說,他要保他。原因眾說紛紛,曲曲折折地全部繞到了一個人身上,那人便是嚴鳳樓。

  同樣是在天佑二十七年秋。侍御史嚴鳳樓再獲隆恩,官拜五品禦史中丞,掌管史台,糾彈百官。蟄伏地方數載,嚴鳳樓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溫雅臣常拎著一小壇酒來看顧明舉。將軍家不務正業的公子哥有的是大把無法排遣的時光,剛好可以用來絮絮長談。

  昔日口若懸河的顧侍郎卻總是很沉默地邊喝酒邊聽。

  溫雅臣告訴他,去歲科舉中舉的進士們,有些才分去了地方一年,今年就被調回京:“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顧明舉,人家已經超過你了。”

  顧明舉執著酒盞無聲地笑。

  溫雅臣就一個個把名字掰給他聽,誰得意、誰風光、誰可當第二個顧侍郎。數了半天,沒有說到杜遠山。他是那一年的榜眼。

  “杜遠山呢?被貶到哪里去了?”

  “呵呵,你怎知他會遭貶?”溫雅臣好奇心大盛。

  顧明舉波瀾不驚:“以他的做派,就算已經被弄死了,也不是稀奇事。”

  杜遠山呐,比嚴鳳樓還嚴鳳樓的小嚴鳳樓,不步嚴鳳樓的後塵,他還能幹什麼?逗得溫雅臣也樂,杯裏的酒水不留心灑出了一大半。

  顧明舉抬頭看了他一眼,視線又落回水光點點的酒盞:“嚴鳳樓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從前若是有人跟我說,有朝一日嚴鳳樓能摸到金殿的門檻,我會笑上三天三夜。”

  他低下頭似有感而發,輕輕一句“鳳卿”幾乎低不可聞:“你說,他這兩年是怎麼過的呢?”

  “我……"溫雅臣停了斟酒的手欲言又止。

  兩年裏,兩人市場這般隔著柵欄對坐而飲。言談時也會提及嚴鳳樓,他上朝時的模樣,他在京中的府邸,他偶爾同溫雅臣的對話……溫雅臣陳述起來語氣總是很平淡,用一副泛泛而談的口吻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有些事是說不得的。

  溫雅臣突兀地大笑幾聲敷衍:”哎呀,他是大名鼎鼎的禦史嚴大人,我算什麼?哪里能親近他?”

  顧明舉聽了神色變了一變,伸手把酒罐奪了過去,就著壇口猛飲了一大口:“算了,你說我也不想聽。”

  嘴角彎彎,他輕佻地把酒壇丟還給溫雅臣。笑容卻如煙花,轉瞬即逝。顧明舉快速地扭頭把臉埋進了陰影了。

  柵欄那邊的溫雅臣愣愣地接過空酒壇:“他……過得很好。”

  蒼白得誰都騙不了。

  但是又能怎麼說?說兩年來嚴鳳樓幾乎從來沒露過笑?還是說他瘦得都快脫了形?或者,笑嘻嘻地告訴眼前這個已然微醉的人男人,知道嗎?高相是怎麼對人形容你的鳳卿的?臨江王腳邊一條不會叫喚的狗。

  陰影裏的顧明舉毫不客氣地嘲諷:“幸好你有個做將軍的爹,否則,你死得比杜遠山還快。”

  溫雅臣不說話,低著頭把酒盞裏的酒喝得一乾二淨。

  離開的時候,溫雅臣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囚室裏的顧明舉正把臉貼在柵欄上,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見他回頭,眼中掠過一絲狼狽,顧明舉忙不迭把視線挪了開去:“我是想告訴你,好歹要有點出息,將軍府將來還得靠你。”

  溫雅臣站在石階上,自上而下看他鬆鬆垮垮的衣襟,原先白皙的胸膛上一道道鞭痕觸目驚心:“你若是想見嚴鳳樓,下次我把他帶來。”

  顧明舉死撐著:“我說的是你,你做什麼跟我提他?”

  然後,再不管溫雅臣的回應,他徑直一人回到牆邊的草席上,對著滿滿一壁的刻痕,恍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來了能落什麼好?讓那些眼紅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個結党營朋圖謀不軌?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閉上眼,目光所及就是全然一片漆黑。破爛的草席及不上錦被繡枕,卻意外讓他睡得踏實。哪怕渾身傷口潰爛痛不欲生,只消合上眼,就總能沉沉睡去。

  夢見那時讀書,窗明几淨的課堂,鬚髮皆白的夫子,百無聊賴,那筆桿子悄悄去捅前面那人的背,一而再,再而三。那人終於回頭,恰好吹來一陣風,吹亂了那人的發,吹散了桌上還未撰寫玩的詩集。雪白的紙“嘩啦啦”鋪滿一地。

  他幸災樂禍地笑,顧明舉手忙腳亂去拾,抓起一張紙,落眼看到一行詩: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

  這一年冬天,雨雪霏霏。當今天子再次久病不起。一夜間三次急召太醫,及至天明時分仍是緊閉雙目不得蘇醒。同是病倒的還有高相。老狐狸終是老了,任憑頭腦精明清醒勝過無數青年才俊,一把顫巍巍的老骨頭卻叫凜冽的北風吹得搖搖欲墜。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正值精壯之年的臨江王微笑著親手送他一支千年的老山參。

  人們說,該到分勝負的時候了。

  溫雅臣把消息告訴顧明舉。顧明舉盤腿坐在他的破席上:“我說,近來天牢怎麼進來了這麼多人。分文武兩班站一站,就能另起一個朝堂。”

  溫雅臣沒好氣瞪他:“裏頭有不少還是你的熟人。”

  “應該的。”扯了一根枯草叼進嘴裏,顧明舉不以為然:“他們笑話我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遲早也會有這麼一天。”

  厭惡名利的溫少皺起了眉頭,顧明舉便不往下說了,轉過頭來繼續方才的話題。高相這回得的不是小病,雖說掙扎著可以下地,精神卻到底不如從前了,說來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旁人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他卻還在腥風血雨裏裏打拼。

  善良的溫少搖頭感慨:“老頭過得也不容易。”

  顧明舉卻冷笑:“老狐狸若是肯安分就不是老狐狸。他當年入朝的時候,渾身上下連件沒有補丁的衣服都沒有。能一步步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可是用身家性命換來的。以他的性子,將來如果不穿著黃袍入殮,就算死也不會閉眼。”

  溫雅臣抱著臂膀說:“你和他壓根就是一種人。”

  顧明舉也不惱,咬著草根撇了撇嘴:“他當年撂下引他為心腹的三王爺,臨陣倒戈,反助尚是四皇子的先帝登基,方成就下如今的基業。說起來,我確實不如他。”

  謠傳說,高相年輕的時候曾有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表妹。中舉後,他指天為誓,飛黃騰達後,必用八抬大轎來取表妹過門。入京後的第二年,他果然喜氣洋洋成親,那大轎中抬的卻不是心愛的表妹,而是吏部尚書之女。

  表妹是否確有其人,如今早已無人知曉。但是高相為求出人頭地的不擇手段,由此可見一斑。

  溫雅臣聽完後問顧明舉:“你呢?若是眼下有人許諾能救你出去且官復原職既往不咎,只要你能與他家的小姐成親。你願意嗎?”

  “我當然願意。”酒盞停在了嘴邊,顧明舉歪過頭,大惑不解地看他,“不願意我就是傻子。”

  溫雅臣追問:“真的?”

  真是個傻小子。看他那張天真純良的臉就覺得可笑,顧明舉端著酒盞哈哈笑不停。

  那邊忽然遞來一張雪白的紙箋。

  “什麼?”笑容還呆呆地掛在臉上,顧明舉有些發愣。

  “有人托我帶給你的。”溫雅臣側著身,固執地伸長臂膀把紙箋送到他跟前,“看看吧。”

  薄薄一張紙,被小心疊成了四方,淋漓的墨蹟就深深藏在裏頭不露半點痕跡。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溫雅臣手中的東西,像是突然失了魂:“誰給你的?”

  “你說還有誰?”

  端著酒盞的手不聽使喚了,小小的酒器好似猛然間重了千斤,壓得手臂怎麼都抬不起來。顧明舉目光灼灼,好似要在那紙箋上看出一個洞來:“是他?”

  溫雅臣無聲地搖了搖頭,蹲下身,把紙箋放在了顧明舉的手邊:“除了他,你覺得還有誰會直到現在還記得你?”

  溫少離開後,屋子裏融融的暖意似乎也跟著離開了。寒意鑽過壁角的縫隙,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陶制的酒盞滑落到地上晃悠悠地轉了小半個圈。顧明舉顫著指尖,慢慢地從地上把雪白的紙箋拾起。

  紙箋折疊的方法很特別,兩面空空,四邊光潔,看似毫無入手之處。顧明舉用指腹摸索了片刻,小心地用指甲挑開一處難以察覺的縫隙,熟悉的筆跡一點一點慢慢展現在眼前: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閒人不夢君。

  寥寥四行,二十八字。一字字輕聲念過,不自覺淚流滿面。

  這夜是除夕,天牢外萬家燈火。城中有公侯在自家王府裏放了漫天的煙花,姹紫嫣紅,溢彩流光。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

  半月後,高相病故。

  又過一月,皇子彰登基,尊親母龐妃為太后,叔父臨江王輔朝攝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龔妃自縊。高相黨羽或問斬或流放,一時樹倒猢猻散。

  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官,前頭的人死了,總有人前仆後繼頂上。朝堂裏很快平靜如昔。起高樓,宴群貴,歌舞昇平。

  那日天子臨朝,百官肅靜。緋衣的宦官站在龍椅之下昂首高宣:“罪臣嚴鳳樓,矯造異象,詭稱祥瑞,欺瞞先帝,蒙蔽天下,放大不敬之最,其罪當誅。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駕有功,著革去官職,驅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

  嚴鳳樓匍匐拜倒,額頭重重點地:“謝吾皇隆恩。”

  天牢外,刺眼的陽光照得顧明舉快要睜不開眼。換了一身乾淨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牆根下靜靜地等。

  遠遠地,行來一個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揚。這樣的人,做師爺不夠機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請進三清觀中研經修道又塵緣未斷,只能擺進那巷子深處的學堂裏,做個外冷內熱的教書先生,清清淡淡一輩子,無富貴無權勢,但是也無風無雨無性命之憂。

  等他走到跟前,顧明舉笑著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

  嚴鳳樓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後:“我不冷。”

  “可是我冷。”

  這一次不是牽手,顧明舉狠狠地把嚴鳳樓按進了懷裏。

  許多年前便悄悄開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攬進我的臂彎。及至兩須蒼白垂垂老矣,窗外落葉如金的季節,我轉身,你回眸,相對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無其他。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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