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柳唯(上)
徐柳唯擁有『健全』的家庭。
他有事業有成的父母、表現優秀的兄弟、衣食無虞的家境、良好完善的教育。
即使處在這個環境,但他卻什麼也沒有。
他沒有聆聽他話語、肯定他行為的人,在這個家庭中,他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他們對他——是多麼殘忍。
一無所有並不痛苦,痛苦的是明知道他能夠擁有、也理應能夠擁有,為此盡力去獲取,卻無法得到。
伸出沾滿泥巴、滿是傷痕的手,卻被揮開了。
柳唯並不怨恨他的家人,他只想得到一些回應——尤其是來自兄弟的——所以他再度伸出手。
直到他再也沒有力氣舉起那隻什麼也抓不到的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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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唯獨自在夜晚的道路上走著,以一個國小二年級的孩子來說,這個時間已經太晚了,所以路邊一有什麼聲響,他就像受到驚嚇的小雞般跳起。
今天他被老師留在學校,因為考試考太差了,差到連老師都不禁懷疑柳唯是否腦袋有缺陷。
雖然老師很認真地在教他怎麼寫,但柳唯還是搞不清楚,和那些複雜的題目比起來,考捲上可愛的圖案更能引起他的注意。
在柳唯拿著鉛筆對著白紙黑字發愣時,站在他身旁的女老師忽然開口問:「柳唯,你……家裡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什、什麼?」
「你的家人……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麼?」老師溫柔地問:「如果有,就跟老師說。」
其實老師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問這種問題,柳唯在學校就是個安靜的小孩,雖然身上偶爾會出現瘀青與大小不一的傷口,而他也總是說這是跟兄弟玩的時候受傷的。
看起來就是一個乖巧安分的孩子,而且家裡也沒讓他吃不飽穿不暖,但某種屬於教職人員的直覺驅使她這麼開口詢問。
柳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沒有啊。」老師是不是發現什麼了呢?發現他在家裡是個不被接受的小孩?發現他的家人很奇怪?
他想起幼兒園曾有個熱心的男老師去家裡關心過柳唯的異狀,然後他在老師走後被毒打一頓,而那位老師——在父親打電話去幼兒園說了一些話後,柳唯便再也沒看過他,只知道隔天換了一個老師來帶他的班級,再也沒有人敢過問柳唯家裡的事。
「真的嗎?」
柳唯緊盯著考卷,默默地點頭。
他很喜歡這位女老師,他不想讓這位女老師也從他生命中消失。
「要是之後有什麼困難,一定要跟老師說喔。」
「好……謝謝老師……」
老師沒打算繼續這話題,這讓柳唯鬆了口氣。
或許是知道柳唯的頭腦真的沒辦法,而且時間也很晚了,老師很快地處理完那張滿目瘡痍的考卷,便打電話請父母來接他,把柳唯放在學校的警衛室後旋即離開學校。
直到警衛換了一班,都沒有人來學校接他。
柳唯知道不會有人來接他,所以跟警衛說他自己走回家就好,但擔心他的警衛伯伯卻又不肯放他一個人離開,於是打了第二次電話。
柳唯咬著警衛伯伯給他填肚子的餅乾,欣喜地接過警衛遞來的話筒,「喂?爸爸……」
「你這個廢物,我才沒時間去接你,自己走,不然就別回來了!別再打電話煩我!」
「喔……我知道了。」嗯,爸爸在忙,所以要自己回家。
那些話他都聽習慣了,所以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算心裡有點悶,眼睛有點酸,那也是很平常的。
這一切都很正常。
於是柳唯照著父親的指令,笑著向警衛道謝後,再三保證自己不會有事,家裡就在附近而已——雖然以他的腳程大概要走上一小時——再背著對他來說有些太大的舊書包,慢慢朝家裡的方向走去。
即使不是第一次走,但夜幕降臨的街道還是讓柳唯稍微迷了路,他困惑地看著陌生的街道,思索自己到底要不要返回剛剛那個有便利商店的路口。
他的腿走得痠了,只好隨意坐在路邊的護欄上休息。
望著熠熠星辰,柳唯忽然覺得害怕。
他又餓又累,現在又在一個不知道在哪的地方。
自己是不是沒辦法回家了呢?
要是沒回家……家人會擔心嗎?會出來找柳唯嗎?還是……無所謂?
爸爸,我好不舒服……胸口好痛……是不是生病了……柳唯垂下頭按著胸口想。
「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柳唯身後傳來,同時一隻手搭上他的肩,柳唯立刻發出尖叫轉頭。
「別叫這麼大聲,我沒有惡意。」男人舉高雙手,臉上堆滿笑容。
向柳唯搭話的男人,穿著緊身的黑色西裝,繃緊的布料把他身材略瘦的線條顯露無遺,整齊筆直的黑髮用一條繫著鈴鐺的繩子綁在腦後;男人的雙眼微微上吊,斯文的臉孔略顯陰柔,但他盯著柳唯的眼神卻讓柳唯想到他在書上看到的爬蟲類——尤其像蟄伏在樹上、鎖定獵物的蛇。
老師有交待過不能跟陌生人說話。柳唯內心浮現老師的叮嚀,他跳下護欄,退了幾步。
男人輕笑了幾聲,「你是徐家的二弟,徐柳唯嗎?」
「嗯、嗯……」緊張的柳唯沒多想就點頭。
「你怎麼這個時間還在外頭閒晃?」
「我、我……我迷路了。」
「你可以打電話回家吧?」
「爸爸叫我自己走。」
聞言,男人摸著下巴,又笑了,「這樣啊……剛好我也要去你家,我帶你過去吧?」
「你是誰?」
「我?我是你爸爸生意上的合作人……呵,我叫九也,別這麼緊張,我不是壞人。」
「壞人都說自己不是壞人。」柳唯學著大哥的口氣說道。
九也對他的冒犯毫無介懷之意,反而笑得更開心。
「有什麼好笑的?」看他從剛剛笑到現在,柳唯不知道他們的對話哪裡好笑。
「啊,抱歉……呵呵,這是我個人習慣,我很喜歡笑……你呢?柳唯?」九也伸手摸摸柳唯的頭,看著仰起的小臉,「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發生什麼事了?」
在家裡鮮少有人會主動關心他的柳唯,忍不住流露出渴望與人交流的神情,「我、我考差了……爸爸在生氣。」
「喔?是呢,你父母那副德性……呵,確實會生氣。」
「回家我就會被罵,然後還會被打。很痛。」不敢跟老師傾訴的言語,在九也面前竟毫無阻礙地脫口而出。
「所以你不敢回去?怕會被處罰?」
柳唯想了一下,先是點頭,又搖搖頭。
「為什麼搖頭?」
「我怕被處罰,可是我想回去,因為有哥哥跟弟弟……在等我,我想。」
尚年幼的兩個弟弟會跟他玩,而哥哥也會教他寫功課——只要父母不在家的話。
「真是好孩子,呵……當你害怕、痛苦的話……就笑吧。」九也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只要笑,就會有好事發生喔,你不喜歡笑嗎?」
「哥哥說我笑起來很蠢,所以他說不能笑,這樣父母才會疼我。」
「呵,真的嗎?來,笑一個讓我看看。」
柳唯歪著頭,這個男人真的好奇怪,但是他卻不討厭這個人,於是他對九也露出一個真誠的笑顏。
「真是可愛的笑容,呵呵……讓我忍不住想收藏起來呢……」九也輕捏著他的臉,眼神帶著某種找到寶物的狂喜,「你大哥的表情也很不錯,尤其是他看著你的時候……呵,真想知道你們兄弟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柳唯有些緊張地問:「什麼樣子?大哥怎麼了嗎?」
「他很好,是個非常完美的大哥——對你而言,他能扮演很多角色。」九也像是催眠柳唯似地低語,「柳唯,記住,你只要笑,然後別放棄一切……就會讓痛苦過去,所以就笑吧。接下來你就會改變了……還有你的兄弟……呵呵。」
這個神秘的男人到底是誰,柳唯並不是很清楚,但當他在九也的陪伴下順利回到家,看到父母對九也畢恭畢敬的模樣,小小的腦袋中對他產生了敬佩感。
這麼厲害的人應該不會錯吧?所以他可以相信九也的話吧。
『只要笑就好了,這樣會有好事發生喔。』
那,當我不會笑的時候——是不是代表好事就離我而去了呢?
這個問題柳唯無法從九也身上得到解答,他下一次看到九也時,是在柳唯國二時,於父母的葬禮上碰見。而在他的幫助下,四個孤苦無依的兄弟搬到了屬於九也名下產業的久適社區,接著,他們發生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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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懂無知的孩子不能理解父母的行為就叫做『偏心』。
他不知道為什麼哥哥、弟弟都穿嶄新的衣服,而自己穿的衣服卻是哥哥穿過的;不明白為什麼哥哥、弟弟可以用最新的文具,而自己到四年級仍在拿短到不能再短的鉛筆,第一枝自動筆還是學校美術老師送給他的;不瞭解為什麼哥哥、弟弟可以出去玩,而自己卻要在家裡孤單地面對冰冷的書本;想不透為什麼哥哥、弟弟生病時父母會帶他們去看醫生,而自己只能吃著不知道哪買來的成藥,因為過強的副作用嘔吐或昏睡。
為什麼自己永遠是其他兄弟的附屬品?
為什麼父母會沒有理由地打他,卻不會對其他兄弟動手?
即使心裡覺得難過、胸口刺痛,但是柳唯還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度一段什麼也不懂的時光,然後對著鏡子擠出一個笑。
直到他終於知道自己確實是在家裡被歧視的成員,他應該享有和其他兄弟一樣的愛時,柳唯更沒辦法理解了。
他不敢問父母,所以就問了他的兄弟。
『想這麼多干嘛?這是你的問題。』
『你沒有拿出好成果,憑什麼享受那些啊?』
『因為你很笨,所以這是你的錯。』
原來都是他的錯,因為他沒有爭取到,所以父母會這樣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父母的愛不能均分到每個孩子身上,柳唯終於理解這點。
但是,為什麼你們也這樣對我呢?
跟我一樣都是徐家兒子的你們,為什麼要這樣排斥我呢?
我是你們的兄弟啊,我有對你們不好嗎?
為什麼大哥玖朔要因為我在學校跟他打招呼就臭罵我一頓?為什麼三弟武辰要因為同學把我誤認為他而撕破我的圖?為什麼小弟巳閻要在路上刻意地躲開我?
我是異類嗎?我不能被接受嗎?
大哥想要我乖巧安靜,我就乖乖地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整天都不敢出去,就算聽到客廳傳來兄弟們的嬉鬧聲我也不敢踏出房門半步,只能縮在床上用棉被隔離那些聲音;三弟想要我不要出現在他同學的面前,所以我在學校總是躲躲藏藏地,甚至還被同學當作怪胎,不敢靠近;小弟想要我別和他兩個人待在家裡,所以我一個人出去在外頭閒晃到深夜才回家——毫不意外地,沒人擔心我的安全。
我還能做什麼?你們要我做什麼?
我要做到哪種地步……你們才能認同我?
只要跟我說說話就好了……用溫和的口氣……跟我說話……一句也好,就算是再簡單不過的『早安』……我也……
你們是我的兄弟啊,身上和我流著同樣的血液,為什麼看不到我?
為什麼?
為什麼我再也笑不出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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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二的柳唯無聲地打開家中大門,看到正在客廳看外國新聞的玖朔——他所憧憬的大哥。
如果是這麼聰明的大哥……一定能回答他吧?
柳唯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他才能成為他們的『兄弟』。
還是……這些都是徒勞無功的?
他挪動雙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發抖。
大哥的答案是什麼?他真的想知道嗎?
還是乾脆繼續這種相處模式,只要他默默承受這些,然後放棄,最後麻木。
不要,他不要這樣下去……他想知道他做的這些到底有沒有用。
「大哥……」他試著叫道。
沒有回應。
「大哥。」再大聲些。
依然沒有回應,但他聽到玖朔的咂舌聲。
他聽到了。
「大哥……我……」
玖朔關掉電視,拿起桌上的書低頭看著。
別這樣對我,抬起頭來。
看我一眼也好,這樣我就知道我自己是被需要的。
柳唯抱緊自己的身體,想驅散從腳底竄上來的寒意。
「大哥,你們為什麼無視我?」話一出口就停不下來,柳唯像是傾瀉內心滿腔情感般地說著:「我這麼讓你們厭惡嗎?我在四個兄弟裡……是不是多餘的?」他第一次把這問題問出口,「大哥……拜託你告訴我……我哪裡做不好……我會改進的……我會立刻改掉的……求求你……」
「你這麼想知道?」玖朔依然沒有看他,口氣輕得像是這問題很蠢一樣。
「我想知道啊……我真的不懂……」
「你的存在就會造成我的困擾,所以滾開。」
這句嚴厲的指責讓柳唯的身體彷彿受到重擊,站姿有些不穩,「所以……我是多餘的?我很礙眼……在這個家庭裡面……很礙眼?」
真的嗎?大哥,你真的這麼認為嗎?還是因為怕父母責罵的關係?
「你到底要問什麼?說話說清楚一點!」
你真的……
「你真的……這麼認為?我是多餘的?我在這個家裡、在兄弟中……在你心中……都是多餘的?多餘到礙眼?」只有你曾經疼過我,只有你不受父母影響……曾願意主動跟我說話、教我課業……
玖朔『啪』地闔上書,壓抑內心想碰觸柳唯的衝動。
本以為自己對柳唯的慾望能在疏遠他後受到控制,不料隨著時間過去卻是越來越濃烈,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狀態了。
不能碰他——若是碰了,會無法收拾的。
所以玖朔只得不耐地吼道:「你真的很煩!對,我真的覺得你很多餘!現在你滿意了嗎?快點給我消失!」他對柳唯胡亂說了許多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話,滿腦子只想趕快讓柳唯離開自己眼前。
最後,他終於抬起頭看向柳唯,被他臉上的表情給震懾。
柳唯在笑,他笑得十分開懷,彷彿看破一切地笑著。
他的二弟有多久沒這樣笑了?
「哈哈……原來如此……大哥,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了……原來我做什麼都沒用。」柳唯的笑聲比哭還難聽,「我好蠢……怎麼這麼蠢……居然要你說才懂……啊……哈哈……我知道了喔,大哥,你的話我都會聽的……」
「柳唯?」察覺柳唯的狀況比平常更加不對勁,玖朔想伸手拉住他,卻慢了一步。
柳唯發狂似地衝出家門,連玖朔驚慌的呼喊都沒聽見。
他深夜獨自一人在寂冷的街道上狂奔,像是亟欲拋棄什麼。
原來自己能跑這麼快、這麼遠。
跑到他再也跑不動,跑到他的心臟彷彿穿破胸膛,跑到他無法呼吸。
夜闌人靜的商店住宅間,只有他自己的大聲喘息。
他把頭靠在玻璃櫥窗上,無力地癱坐在地。
『只要笑,就會有好事發生。』久遠的記憶忽然在此時甦醒,柳唯只覺得諷刺。
他現在能笑的只有自己的愚蠢——我笑了啊,我拼了命地在笑啊!但是沒人看得到……那又有什麼用?這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們看不到——他做的任何事。
最終自己仍舊是一廂情願的嗎?
總是嚮往著自己能如同大哥一樣優秀,但柳唯知道自己辦不到,所以退而求其次,他只想讓玖朔能夠肯定他,即使是小小的一件事也好。
但是大哥說他是『多餘的』。
啊,最終自己還是個異類,不被接受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就去死吧。
柳唯踏著蹣跚的腳步,漫無目的地晃著,只想找到一個能夠安靜、不給人添麻煩地去死的地方。
最後他來到一個人工湖邊。
吹來的夜風帶著水氣的沁寒,讓陷入混亂的腦袋冷靜了一些,卻吹不散他的死意。
柳唯沿著湖畔走著,最後找了一個看起來深度足夠的地方,他爬過湖邊的柵欄,站在柵欄邊盯著湖中的倒影。
就這樣沉下去吧,成為湖底魚兒的餌食。
最好連骨頭都不剩……讓自己——徐柳唯——完完全全地消失。
在他即將鬆手投入水中時,數個聲音閃過他的腦海。
『柳唯,你好像有點發燒,吃藥了嗎?』
『那個……二哥,能幫我修好這枝筆嗎?』
『二哥,謝謝,我很喜歡這隻貓。』
那是在他還『存在』於他們兄弟眼中時,他們曾對他說過的話。
他曾經是他們的兄弟。
剛剛大哥好像也有喊他——
是不是自己只要再努力一點,就能得到認同了?
是不是差一點而已呢?
再試一次……最後一次……反正再糟……也不過就是再回到這裡。
如果他還是不能被兄弟們接受——那他——
他好累,他真的好累……
柳唯對著湖面擠出一個到極限的笑,翻過柵欄,往家裡的方向走。
從柳唯衝出門到他回家只有幾小時,家中的情形卻驟然大變。
父母的公司出現嚴重的財務危機,已經無法挽回了——全都是因為父母虧空公司的關係。
惶恐不安的父母匆匆忙忙回到家,逕自收拾東西,完全沒打算跟想外出尋找柳唯的玖朔交待什麼。
他們只想趕快逃走,至於四個兒子——他們的附屬品——無暇去管。
這四個兒子從來都不是他們關心的重點。
生小孩也只是想讓自己在親戚中少點話柄,多點東西炫耀。
『看,我的兒子們在學校總是名列第一,你們家的呢?連前一百名都沒有?真遺憾吶,呵呵。需要我們跟你分享該怎麼教小孩嗎?』
沉浸在虛榮心中的父母,看不見已經瀕臨崩壞的家庭與四位兄弟。
玖朔抓住提著行李袋就要出門的父母,緊張地說:「柳唯跑出門到現在都沒回來——」
「那你出去找啊!別抓著我!」母親扯著玖朔的手,但玖朔死命拉住行李袋的帶子。
騷動引出在房內待著的武辰與巳閻,「爸?媽?你們要去哪裡?」
「煩死了!全都給我回房間去!」
「你們要拋下失蹤的兒子去哪裡?」玖朔憤怒地吼道。
父親猛然掄起拳頭狠狠揍向玖朔,已經高中的玖朔雖然力氣不輸給他,但心理上卻無法抗衡,毫無還手反抗的餘地,就這樣被打倒在地。
「大哥!」武辰與巳閻緊張地湊到玖朔身旁。
「你們現在一個一個都想反抗我……哈哈,每個人都瞧不起我……」歇斯底里的父母把忽然降臨的厄運全數怪罪在眼前的兒子身上,「你們這些沒有用的傢伙……要是沒有你們……」
感覺到父母神情有異,玖朔下意識地抱住兩個弟弟往後退。
這時家門霍地被打開,一進門的柳唯尚未理解發生什麼事,只看到被打傷的玖朔與嚇得不敢動彈的兩位弟弟。
還有正往自己兄弟靠近的父母,父親手上握著鐵柄的掃把——這對柳唯來說是司空見慣的畫面,只是父母平常看的對象是自己,現在換成了他的兄弟們而已。
他沒有任何幸災樂禍的感覺,只有憤怒,心裡生出一股莫名的怒火,這把火燒得他渾身發熱,內心疼痛不堪。
柳唯一個人就算了,他知道自己不成材,受到這種待遇是應該的。
但為什麼他們——他傑出、卓越的兄弟們——也要碰到這種事?
父親高高舉起手上的鐵棍——
「夠了沒?」怒火驅使他的身體,柳唯第一次產生反抗父母的勇氣,他張開雙臂擋在自己深愛的兄弟前,「你不准這樣對他們!」
「哼!你這個腦袋不中用的白痴說什麼屁話?你懂什麼啊?」似乎沒想到會遭受反擊,父親整個人抖了一下。
柳唯這時忽然覺得總是高大的父親,在此時此刻顯得渺小。
他既厭惡又敬畏的身影……原來只是個普通人。
這個念頭讓他的背脊挺得更加直了。
「我是什麼都不懂!所以你們要發洩儘管找我!別對他們動手!」
對,他是沒人愛的孩子,在這家庭中是多餘的存在。
即使如此,他還是想保護他的兄弟。
也不就是被打一頓而已,他已經習慣了。
只要他忍受下來——是不是會跟兄弟之間產生一些改變?
他做了他們做不到的事情,他們會不會認同他?
巳閻會不會再跟他說『謝謝』?武辰會不會正視他的臉?大哥會不會再主動跟他說話?
「好啊?你以為你很行是吧?」父親對於第一次表現出反抗的二兒子只是嗤之以鼻,母親甚至還流露出冷笑。
「小小年紀就愛強出頭?忘了自己有多沒用嗎?」母親的不屑深深刺傷柳唯,但是無妨,他已經渾身是傷了——
不管如何,這兩個人不會下太重的手,他們知道在這小社區有什麼流言蜚語,立刻就會傳開。
但剛回家的柳唯不知道父母即將拋棄他們。
父親似乎氣瘋了,揮下棍子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大。
柳唯試著用手保護自己不要被打到要害,一波又一波的痛楚讓他腳步踉蹌,小腿上猛然傳來的劇痛令他單膝跪地。
這時聽到某種易碎物破裂的聲音,後腦傳來劇痛。
直到看到從自己頭頂掉落的碎片,柳唯才知道原來是母親不知何時拿了花瓶往他砸下。
紅色的……血……
滴在地上的紅點刺得他暈眩不已。
他怔愣地看著不停沿著臉滑落的血液,不敢相信這行為真的是他的親生母親做的嗎?
這驚駭的畫面連父親也被嚇住,他扔下掃把對母親吼道:「妳……突然這樣打他頭!等等他死了怎麼辦?」
「我才不管這個!反正都要走了,他是死是活跟我無關!」母親扭頭快步離開,父親則是恐懼地掃了呆站的柳唯一眼,跟著倉皇離去。
「哈……」柳唯的雙手沾滿鮮紅,腦袋嗡嗡作響。
『跟我無關』。
母親最後還是不承認自己是她的兒子。
自己或許這輩子只有這麼一次拿出勇氣,希望父母能夠給予一些回應,結果卻是這樣嗎?
血液經過他的眼角流下,彷彿眼淚,是在哀悼他的無能,同時也嘲笑他的天真——心中那渺茫、渴望的希冀,就這麼簡單地被純粹的暴力給摧毀殆盡。
但是……他保護了他們。
他微微側身,看向身後對自己投以不可置信眼神的兄弟,他臉上閃過一絲滿足的淺笑。
「為什麼……」玖朔的聲音在顫抖,柳唯從未看到他露出這種快哭的表情。
「因為……是兄弟啊……」他想抹乾淨臉上的血,但是不管怎麼擦,只讓自己的手更加污濁而已。
他的頭好暈……對了,他們沒事嗎?有受傷嗎?
柳唯晃著身子,想朝三人走去。
接著,他看到三人不約而同地往後退——帶著害怕……甚至還有一絲抗拒的神色。
被排斥了,被厭惡了,被拒絕了,被否定了。瞬間閃過腦海的字眼讓柳唯停住腳步。
啊,自己仍是沒辦法成為他們的『兄弟』。
鮮血流進眼睛,好痛,好痛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為什麼呢?為什麼?為什麼啊?
『你要笑著喔,只要笑,就會有好事發生。』
我笑了啊,我試著笑了啊,我笑到快要哭出來——
但是為什麼我的兄弟們卻都這樣對我?我——我……
我無法……恨他們……
所以只要笑就好了,讓他們知道……我不恨他們……
他慢慢抬起頭,對淌流而下的血液視若無睹,在刺目的紅色中露出一個毫無怨恨、十分溫柔的笑。
我傳達到了嗎?我……我想對他們說……
我真的……很愛你們……但是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對不起,全都是我的錯,我很沒用,原諒我好嗎?
我還是你們的兄弟嗎?欺騙我也好,告訴我吧……
跟我說『我們是兄弟』。
柳唯在失去意識、往前倒下之時,腦中彷彿響起聽慣的父親嘲笑。
『你以為你自己是誰?你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