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玖朔（下）

　　玖朔拿著彈性繃帶困窘地看著自己紅腫的手腕，他已經不知道嘗試了幾遍，卻發現自己完全不擅長這方面的事，最後不是把手包得跟一團麻糬一樣，就是繃帶沒兩下就鬆脫。

　　今天國中比較早放學，於是他偷了個空閒和同學在學校籃球場運動，卻不慎弄傷自己。

　　要父母幫忙處理是不可能的，只會得到一頓臭罵，但在班上表現完美的他也拉不下臉請同學協助。

　　結果就是現在這種情況。

　　『嘖。』他懊惱地把床上的急救箱朝地板摔去，發出巨大的聲音。

　　沒多久門板就被輕敲了兩下。

　　誰？父母還沒下班，而武辰和巳閻也還在上課——

　　『大、大哥……你在裡面嗎？對不起……我聽到東西掉下來的聲音……我、我可以開門嗎？』

　　這時玖朔才想起因病而請假在家休息的柳唯。

　　父母連帶去看醫生的時間都不願花在柳唯身上，隨便扔了成藥打發他就出門了。

　　正在對自己發脾氣的玖朔，聽到柳唯的聲音怒氣消了一些，『隨便你。』明明不想給任何人看到他現在笨拙的樣子，但玖朔卻不想把柳唯趕走。

　　房門慢慢地被推開，四年級的柳唯矮玖朔一個頭，他怯生生地躲在門板後，只敢探出半張臉，看到玖朔床下翻倒的急救箱，『你……受傷了嗎？』

　　『你有長眼睛不會自己看嗎？』玖朔沒好氣地抬起手，上頭有著明顯的瘀青與紅腫。

　　『啊，好嚴重……』抱著一本數學習題的柳唯走到床邊，『那、那個……大哥，我幫你包吧？』

　　他感冒了還在寫習題？不好好待在床上休息，卻在寫習題？

　　玖朔雖然還是擺出冷淡的臉色，但五官間的線條軟化了些，他默默地朝柳唯伸出手。

　　柳唯拿起繃帶，仔細地把藥敷在玖朔的傷處，再纏上繃帶。

　　和玖朔纏出來一團白色不明物體不同，柳唯包得十分漂亮。

　　『你的手挺巧的嘛……』玖朔由衷地稱讚，『謝謝你，柳唯。』

　　或許是沒料到會得到玖朔的道謝，柳唯本來因感冒而紅潤的臉顯得更紅，他露出一個有點傻氣的笑——這個笑容讓玖朔看得入迷，心裡似乎生出一股熱流。

　　『那、那個……大哥，我……我有個問題不會……』柳唯侷促不安地捲著手上的書本。

　　雖然柳唯在家裡只有父母會對他口出惡言，但兩位弟弟也受到影響，亦排斥和他對話。

　　只有玖朔會回應他，即使沒有很熱情，但這就夠了。

　　這是柳唯在這個家裡僅存的兩個幸福——一個是他用廢紙做成的、不會回應他的各種動物花草們，另一個是有點嚴厲卻會主動和他說話的大哥。

　　所以柳唯很珍惜和大哥說話的機會，他知道父母不喜歡看到他打擾其他兄弟，所以會挑在父母不在時向玖朔攀談。

　　玖朔懶洋洋地倚在床頭，招招手要柳唯把習題拿過去。柳唯欣喜地坐在床沿，把習題遞了過去。

　　『這題嗎？很簡單的題目嘛……』玖朔仔細地講解完後，卻看到柳唯一臉困惑，似是無法理解玖朔的口頭講解。

　　啊，好可愛的表情……真想讓他更加……

　　『為什麼是這樣算？』

　　『你過來點，我寫給你看。』

　　柳唯沒多想便湊到玖朔身旁，身上帶著剛沐浴完的乳香。

　　全家人都用同一種沐浴乳，為何在柳唯身上就顯得特別香？

　　『大哥？』

　　『你剛剛……洗過澡？』

　　『嗯……因為我流了一身汗……』

　　玖朔凝視著近在咫尺的柳唯，某種衝動驅使他抬手，撫著眼前的臉，腦中浮現清水自這張稚嫩的面孔滴落的模樣。

　　手指輕觸圓潤的臉頰，想像水珠從頭上滑到這裡……指尖移向柳唯的唇，比平常更加殷紅的雙唇……

　　好軟，好熱。

　　啊，好想吻他。

　　我想品嚐這對嘴唇的滋味。

　　我想把臉埋進他的胸前，盡情嗅聞他身上味道——

　　我想——

　　柳唯見玖朔用過份炙熱的目光盯著自己許久，不知情慾為何物的他有些害怕，帶著一絲恐懼地喊：『大哥？』

　　這聲『大哥』宛若雷擊，劈中正陶醉在自己腦海情色幻想中的玖朔，拉回他的理智。

　　他在幹什麼？

　　吻他？吻柳唯？吻他的二弟？甚至還想要更進一步？

　　他知道處於青春期的國中生對性方面特別敏感，但會對還是四年級的男孩，更別說是他的『親弟弟』產生性慾嗎？

　　『出去。』玖朔沉聲說道。

　　『大哥……怎麼了？』

　　『立刻滾出去！』

　　玖朔凶狠地朝柳唯咆哮，把手上的習題塞進他懷裡，『別待在這裡！』

　　他現在只想讓自己靜一靜，柳唯待在他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只會成為干擾。

　　『大哥……』

　　玖朔把柳唯推出房間，像躲避什麼似地大力關門鎖上，靠在房門前喘息。

　　不行……這種感覺絕對是異常的。

　　我很正常。

　　那只是一時恍神而已。

　　我對柳唯……絕對不可能抱持那種變態般的感情……

　　我……我——

　　玖朔看到手腕上的白色繃帶，用另一手撫著，最後湊到唇邊。

　　唇瓣彷彿還能感受到柳唯在上頭留下的溫度，吸進肺中的空氣似乎還飄散著柳唯殘留的淡淡乳香。

　　啊啊，不行了，停不下來啊。

　　察覺這份情感的我，根本回不到以前那樣……坦然對待柳唯的日子。

　　柳唯知道我是用這種心情看他的話——

　　不要，不要避開我，求你了，柳唯……再對我說話。

　　可是，若家人知道這件事——

　　『所有的錯都是柳唯造成的。』父母一定會這樣說。

　　不要再責怪柳唯……那不是他的錯……

　　我會保護你啊，就算你最後逃開……那也是我自作自受……

　　柳唯，你是正常的，而我是異常的，我必須隱瞞這件事。

　　用更強烈的情緒掩蓋這份慾望吧。

　　愛……比愛更濃烈的……更深刻的……恨意。

　　恨吧，推開吧，別讓柳唯靠近我。

　　把這種異常的存在抹殺就好了。

　　忘了，全都忘了。

　　這樣——你就還會是『正常』的存在。

　　對不起，我無法用『大哥』的身份回應你了。

　　柳唯……柳唯……讓我再多喚你一次吧……

　　玖朔一個人在房內不停地催眠著自己，直到深夜。

　　在意識到自己對柳唯的異樣情感後，玖朔時常這樣問自己——

　　被道德束縛的自己，到底能不能保護柳唯？這種悖德的感情怎麼可能會被大眾所允許？若他的感情被柳唯得知，那柳唯還會把他當作『大哥』嗎？還是推開他呢？

　　所以玖朔逃走了，讓柳唯承擔這個後果，就跟其他兩位弟弟一樣。

　　事後想起這些日子，玖朔總是懊悔不已。

　　如果當時不管那些道德良知，是不是就不會讓柳唯發生『那件事』了？

　　自從上次被大哥趕出來後，柳唯發現大哥對他的態度變了，變得跟其他家人一樣。

　　在家裡會看著他的人……沒有了。

　　所以柳唯不笑了，他再也不笑了，真要有『笑容』，那也是裝出來的。

　　他不知道要笑給誰看。

　　沒有人看得到他。

　　在他成長的日子中，他不停地試著想讓家人能看見他的存在，但卻都是徒勞無功。

　　每個人……都轉過頭去了……父母、巳閻、武辰……最後連大哥也——

　　大哥，吶……大哥，你為什麼不再看我了？

　　是不是因為我太笨？造成你的麻煩？

　　是不是因為我不像武辰、巳閻那樣優秀？

　　是不是因為我讓你失望了？

　　是不是因為……我是你的累贅？

　　告訴我啊……大哥？

　　請你……看著我啊……

　　柳唯發自靈魂深處的呼與懇求，在這個『正常』的家庭中，沒有被任何人所聽聞；他那體無完膚的意志與身體，也沒有被人所瞧見。

　　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在低頭看書的玖朔前方，站著已經國二的柳唯。

　　要是這時玖朔抬頭看他，就會發現柳唯瀕臨崩潰的雙眼。

　　但是他沒有，被世俗常理給拘束的他和父母、弟弟一樣——

　　看不見柳唯。

　　『大哥，我是多餘的嗎？』

　　『你的存在只會造成我的困擾。』

　　『我很多餘嗎？我很礙眼嗎？』

　　『你到底想問什麼？』

　　『大哥……我對你來說……是不是很多餘的存在？』

　　『你真的很煩……對，你是多餘的，所以給我消失！滿意了嗎？』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我很多餘……所以才會這樣……哈、哈哈……我怎麼沒早點發現……』柳唯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終於知道了呢……大哥。』

　　難怪我做什麼都沒用，因為我是『多餘的』。

　　既然是一開始就不需要的東西，那做什麼都是『不需要』的啊。

　　那麼……

　　就把多餘的東西丟掉就好了吧。

　　多餘的——徐柳唯。

　　『哥哥』。

　　我永遠忘不了你對我喊出那句話的時候。

　　你第一句話是對著我說的，而且是在叫我——代表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對吧？

　　你只有我喔，在這個瘋狂至極的『正常』家庭裡，你只有我能依賴。

　　柳唯……『我的』柳唯——請再允許我喚你的名吧。

　　我卻推開你了，因為我身上背負的道德枷鎖是如此沈重。

　　我不該這麼做的，我應該要扛下來……即使那會讓我遍體鱗傷——

　　啊……我好痛恨這個家庭，痛恨父母，痛恨武辰，痛恨巳閻，痛恨我自己。

　　痛恨——

　　殺了你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