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次看見星眠谷的夜景,凌囡囡才知道星眠谷為何叫作星眠谷。
好似滿天星斗都睡在谷地裡了,山裡和河道邊,閃閃爍爍,各種顏色的螢火蟲。
然而這夜,螢火蟲們卻被長長的火龍給驚擾,紛紛閃避。
凌囡囡自睡夢中驚醒,不知怎地一身冷汗和心悸,床畔已無人影,而且床鋪早已冰冷,任蒼夜似乎離開已久。
她依稀聽到外頭有吵雜聲,走到寢殿外的露台前,便看見了遙遠的谷底那猙獰的火龍與煙硝。
驚擾她的吵雜聲原來是兵器交擊的聲響。
凌囡囡很快穿上鞋,套件保暖的衣裳,還未走出寢殿,卻被留下來守護她的兩名閣衛攔住,「請夫人留在寢殿。」
「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閣衛不語。
「你們不告訴我,我只好想辦法自己下去一探究竟。」
「各大門派集結成軍,闖進星眠谷。」閣衛嗓音竟是平靜無波,彷彿不覺那有什麼了不起。
凌囡囡瞪大眼,難怪她看到有宮殿失火了,那些人恐怕早已闖進月狩宮。
任蒼夜呢?他有沒有事?凌囡囡轉身就急著確認情郎安危,卻仍是給閣衛攔住了。
「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宮主有危險!」凌囡囡氣得跺腳。
「宮主身邊自有守護,我等的任務則是保護夫人,請夫人進寢殿。」
「我進去幹嘛?等死嗎?」凌囡囡火氣都冒上來了。
「宮主已率領五殿高手迎擊,夫人不必過度擔憂。」
凌囡囡擦著腰,他們的反應讓她沒好氣,「對方有多少人?」
「不多。」
「不多?」凌囡囡五官猙獰起來,像隻母老虎,「星眠谷月狩宮是什麼地方?菜市場嗎?各大門派要闖進來,只要招呼張三李四來湊熱鬧就行了?他們一定是有備而來,聚集所有高手才能直搗黃龍,你們懂不懂啊?」她超佩服自己,臨危不亂,冷靜分析,這點任蒼夜一定有功勞,她被他磨到已經連死都淡定了。
「那麼,就算夫人現身,也解決不了問題。」閣衛仍是冷靜回應。
凌囡囡身子顫抖了起來。這傢伙是誰?好樣的,她說一句,他堵一句。
可她還真他娘的沒辦法反駁。
各大派高手集結,她是能幹嘛?去當炮灰嗎?如果世人認得凌家二小姐生得是圓是扁,好歹她可以看看能不能斡旋一下什麼的,偏偏除了自家人的少數至交,絕大多數人根本不認得她,而她身上能做為信物的物件又早都丟了。
「他們為什麼要集結闖進星眠谷?」
兩名閣衛竟是露出猶豫神色,但也只有一下子,那位把她堵得無話可說的閣衛又道,「宮主血洗臨波城,正道武林張著正義的旗幟來討伐。」
「……」娘的,那群成天縱容弟子逞威風的老傢伙什麼時候這麼有他媽的正義感了?朝中貪官污吏那麼多,怎麼不也去剿一剿?替一群淫蟲討債,不嫌丟臉嗎?
凌囡囡來回踱步,逼自己先冷靜下來想辦法。
「來的有哪些門派?」也許之中有她認識的人。
兩名閣衛又一陣沉默,良久,「屬下不知。」
凌囡囡挺胸擦腰,昂起頭瞪著擋住她去路的兩人,可惜個子太矮,氣勢輸了好大一截。
「你說不說?」明明就知道,為何瞞著她?
「屬下真的不知。」兩人一模一樣地冰塊臉,從方才到現在沒任何改變,凌囡囡要不是知道黑羽閣衛的本事,會以為這兩個是死人骨頭!
「說不知就能解決問題了?那這世界上還需要拳頭嗎?」
另一名閣衛臉皮輕輕一顫,凌囡囡看向他,「你,你看起來比較聰明,你總知道來的有哪些門派吧?」
被誇「看起來比較聰明」的閣衛被同伴瞥了一眼,似乎有些心虛,但兩人仍是堅持沉默是金。
凌囡囡眼睛瞪大如牛鈴,「你們以為我是白痴啊?不說我就猜不到?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兩人默契一致地,點頭。
「……」是真的知道,還是唬她?
「哼,老虎不發威,你們當我是病貓?我猜猜,中原武林,不把會對屠城案拍手叫好的邪魔歪道算進去,東藏浪,西月狩,南鳳凰,北翡翠,再加上五派三幫一堂——藏浪山莊不管中原事,所以跳過;鳳凰樓主最愛看熱鬧,八成在內:五大派不是早就看東西南北四大勢力坐大不爽已久,就是特別愛講什麼狗屁正義,一定有份;三幫之中,鹽幫只想跟朝廷唱反調,這種鳥事他們沒興趣,有時間剿月狩宮不如去翻那些狗官的桌;漁幫跟鹽幫是好兄弟,加上偏愛自掃門前雪,可能會意思意思代表出席,但八成不會太熱絡;鐵幫是朝廷走狗,應該會混進來探月狩宮底細;仁風堂和翡翠山莊,必有一個是帶頭的,因為只有這兩個夠本事帶頭——我說的對不對?」
八九不離十。看來世人對凌家千金一無所知,但凌家千金卻盡知世事啊。
「你們把我困在這裡,不是痴痴等待奇蹟就是坐以待斃,月狩宮被攻破了,我難道就能沒事嗎?仁風堂堂主和翡翠山莊莊主我都認識,你們讓我去和他們談談,有沒有希望是一回事,但總好過在這裡大眼瞪小眼吧?」
兩名閣衛互看一眼,似乎有些動搖了。
「別考慮太久啊,你們宮主很厲害沒錯,但他不是神仙,要是遲了我可能就得守寡了……」說到最後,凌囡囡終於發現,她何止心急如焚?顫抖的嗓音已經壓抑不住深深的恐懼,胃部更是攪得發疼。
能夠闖進月狩宮,這群武林正派確實精銳盡出。
而且凌囡囡幾乎說中了,只除了這次帶頭的,不只仁風堂堂主冷醉旋,翡翠山莊幾乎是全員出動。
如果不是凌南煙警告,祁楓早就在進谷前就想用千里傳音大吼——姓任的龜孫子,把我孫女交出來!
二千金失蹤一事,對外仍然保密,只是翡翠山莊上下的肅殺之氣,旁人幾乎不敢多嘴上前詢問。
月狩宮銀弓、黑羽、紫劍三位殿主,都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更不用說谷內沒沒無名的精英們。然而不只翡翠山莊衝著任蒼夜而來,大老遠跑來看熱鬧的鳳凰樓主更是一心想和這位與他齊名的頂尖高手過過招,於是任蒼夜幾乎得硬拚多名高手,包括一位與他齊名的樓主,和一位武林盟主。
「幹,什麼鳥樓的你給老子閃開!」祁楓火氣冒上來,一腳把鳳凰樓主踢開,他衝上去揪住任蒼夜衣襟,壓低嗓門道,「姓任的,我家囡囡人呢?你最好他媽告訴我她平安無事,一根眉毛都沒少,不然老子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我讓這班白痴每天輪流爆你菊花!」
這傢伙就是祁楓?任蒼夜面無表情地瞪著這個一頭銀灰髮,模樣不過三十開外的俊朗男人,他伸手欲推開他,祁楓自然不是省油的燈,他的內功剛中帶柔,招式奇詭莫測,幾番纏鬥下來任蒼夜根本無法把他甩開,如果不是祁楓一邊踢開礙事者,他還得同時與別人纏鬥。
「她早就死了,我把她殺了。」任蒼夜冷笑。
他不在乎這群人來討伐他的血腥之舉,但是絕不讓他們把囡囡搶走!最好趁這機會,讓他們死了這條心!
祁楓腦子像炸開那般,整個人怔住,竟然就這麼讓任蒼夜掙脫,兩眼無神地站在原地,「你說……你殺了她?」他顫抖的嗓音讓翡翠山莊所有人都錯愕不已,急著甩開當前的敵人,也有的直接聚了過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祁楓怒髮衝冠,宛如發狂的雄獅,大吼,「你殺了她?你竟敢殺了她?老子殺光你月狩宮給她陪葬——」他單掌運氣,宛如雷馳電閃般攻向任蒼夜。
任蒼夜不服輸地正面迎擊天下第一高手的一擊,即便他早已在這場惡戰中耗去太多元氣。所謂正道,陰險不入流的招式也不少,就算有醫術絕倫的青壺殿作後援,仍是不經久戰。
「爺爺,不要!」
太遲了,兩個身懷絕世紳技的男人以內力拚搏,祁楓縱然及時收住最後的殺招,任蒼夜仍然被擊退三尺,吐出一口鮮血來。
「囡囡?」他的寶貝孫女顯靈了嗎?祁楓都快痛哭流涕了。
他正要衝上去把孫女帶回來,凌囡囡卻女大不中留地衝向捂住胸口,嘴角淌血的任蒼夜。
「你沒事吧?」她嗓音顫抖。一路上掛心他的安危,什麼也不顧地衝下山來,此刻也不知是太過擔驚受怕還怎的,兩腿都有些發軟了,看見任蒼夜臉色慘白,她一陣暈眩,只能咬住唇讓自己振作。
「沒事。你為什麼跑出來?」比起這一掌,他更在意她突然現身。他捉住她的手,彷彿這麼做就能阻止那些人搶走她,卻驚覺她的手不知為何冰冷得讓他的心抽緊。
凌囡囡不懂他那些掙扎,只是背過身去,張開手臂母雞護小雞似地護住任蒼夜,「爺爺,你不能殺他。」
以任蒼夜和祁楓的對決為中心,四周的打鬥漸漸靜了下來,所有人等著雙龍聚首的最後結果。
祁楓一臉錯愕,「為什麼?囡囡,你知不知道你失蹤,我們都快急死了?後來發現是月狩宮的臭小子把你綁走,他們之前還血洗臨波城,我都怕你也慘遭毒手……你看爺爺我頭髮都急白了。」他可憐兮兮地道。
「你頭髮白很久了吧。」凌囡囡沒好氣,「我沒事,一直都很好,而且你們……不能殺他,因……因為……」
在眾人大驚失色的注視下,凌囡囡捧住肚子,她白色的裙擺上一朵紅花似的血漬迅速擴大。
「囡囡!」
任蒼夜立刻抱住虛軟的凌囡囡,臉上的驚惶並不亞於翡翠山莊的凌家長輩。
凌囡囡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也許是她真的跑得太急,雖然被驚醒後隱約總覺得肚子疼,可她真的顧不得其他了,只想著任蒼夜會否受傷……
「你……們不可以……殺他……」
凌南煙在這群只會狂吼、打架跟發愣的不濟事男人回過神前,衝上前扶住孫女。任蒼夜原本不讓任何人碰她,凌南煙沉靜的眼神卻不容拒絕地看著他,道,「小子,如果你還希望她無恙,就讓我看看她。」
任蒼夜立刻扶著凌囡囡躺下,凌南煙握住孫女的手腕。
「奶奶……」躺在任蒼夜懷裡,見到久違的慈愛長輩,凌囡囡有點想撒嬌,卻泫然欲泣,「不要殺他,我……我要跟他在一起……」從答應任蒼夜之後,她就期待過,她想她會和家人好好解釋自己失蹤的緣由,並且隱瞞部分事實,而今天這樣的場面是她最不想見到的。
情或愛,她其實沒想那麼深,只知道不希望任蒼夜被千夫所指,遭到討伐與圍剿。他是殺了很多人,但武林的正義恐怕還輪不到這群同樣雙手沾滿血腥的人來定奪他人生死。
女人一旦認定了,把心眼封死了,還真是連黑的都能當成白的。凌南煙不想在這節骨眼多說什麼,給孫女把過脈,嘆氣。
「囡囡怎麼樣了?」男人們像腦袋退化了般,異口同聲地問。
「她小產,需要安靜。你們現在是要打下去,讓她繼續流血,還是休戰讓我好好照顧她?」活菩薩一臉睿智和淡定,丟出了不冷不熱的威嚇。
祁楓和長子簡直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巴不得立刻將任蒼夜碎屍萬段,父子倆殺氣騰騰的眼瞪著任蒼夜這禍水……
一定是這男人用那張臉迷惑他們家乖囡囡!
「還想打嗎?」凌南煙也不提高音調,只是冷眼掃過來。
怎麼打?父子倆當下都有了決定,祁楓拳頭握緊又放鬆,看了一眼依偎在任蒼夜懷裡,到現在仍然和他雙手交握的孫女,再不甘願、護孫心切也只能妥協。他高大的身子擋住小倆口,運足內力,以千里傳音對著近處和遠處所有還在打鬥或已經放下打鬥的人大吼——
「想打架的全給老子滾出月狩宮,要打去外面打,誰敢繼續在月狩宮內生事,老子保證讓他後悔屁眼生太小!」
「……」凌南煙忍住爆丈夫栗子的衝動,照顧孫女先。
祁楓說不打就不打,有這麼好講話嗎?
當然沒有,但是翡翠山莊所有公子少爺一字排開,門神似地擋在月狩宮大門口,每一個都一副生人勿近、沒得商量的姿態,再加上月狩宮五殿的殿主已經迅速將人員再次集合起來,擺出陣形守住宮殿,一時間這群沒什麼默契的武林正道也不知如何是好,叫囂者有之,但前提是也得吼得過別人啊。
形勢變得有些棘手。首先,千里而來的各大門派,開始就失了地利,他們先是得長途跋涉,又無後援,只得在星眠谷紮營,沒教養的已經開始大肆破壞了。當初來圍剿月狩宮,就是因為人數上、武力上應該能壓過月狩宮,但現在翡翠山莊相當於倒戈了,各大門派人心有些浮動。
仁風堂首先站出來,要大家稍安勿躁。冷醉旋與各大門派首領來到月狩宮前要求與祁楓面談。
「談個屁?老子沒空。」祁楓心裡不爽,變得蠻不講理起來,晚輩們也沒轍。直到妻子星眸掃過來,他討好地回笑,態度立刻變了,「談判是吧?老子除了當盟主,最愛的就是談判啦。」他認命地走出大門,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擦著腰來到冷醉旋面前,「你要談啥?」
「冷某想知道祁前輩為何倒戈?難道翡翠山莊一開始就只是虛應各大派的要求?」
「我說小旋子,你講話也挑重點,我如果說是,你們是想怎樣?想打架嗎?」祁楓一副「我是盟主我怕誰」的屌樣,「胳臂本來就向內彎,哪有向外彎的道理?我們千里而來發現正好有個失散多年的親戚,當下感動到淚流滿面手腳發軟所以決定不想打,不行嗎?」
「是哪一位?就算是親戚,任蒼夜的所做所為,天理不容,前輩不應該護短。」
「他做了什麼?」祁楓明知故問。
「血洗臨波城,隨後甚至喪心病狂地滅了七個小門派,沒留下任何活口,雖然這些門派都是……」
「都是邪魔歪道,姦淫擄掠無一不來,專製黑心邪藥危害國家幼苗,其中一個抓了兩百個童女煉丹藥的死老賊還跟你嗆過聲,被你一句大局為重給縱虎歸山,又不知道殺了幾個童女,真是哭碎多少父母心啊。你們一天到晚說是為了正義,懲奸除惡,還誇口說總有一天滅了這些妖道為武林除害,但效率他媽的還沒一個小子強,讓我算算你們每天都在幹啥……」祁楓扳起手指,「收幫費、收小弟、辦比武大會、哪個幫派講話太大聲很不懂江湖規矩去教訓他一下、報你姨媽的表哥的媳婦兒的三嬸婆八百年前的老鼠冤、打架、打架、打架、嫖妓……我有沒有漏掉什麼?」他問了問旁邊的孫子。
「吹牛跟爭排名。」某孫子閒閒道。
「好小子。」祁楓讚賞地拍拍孫子。
冷醉旋臉色有點難看,「前輩不應該只看我們的過失,卻忽略任蒼夜的罪大惡極。」
「奶奶的,別跟我說你們討伐月狩宮,沒有一點是為了自己面子掛不住,藉題發揮。別跟我說那些有的沒的,你說老子護短,行啊,我他媽就愛護短,你想怎樣?」
「祁楓,別以為我們敬你就是怕你,你平常愛怎麼瘋癲,我們管不著,但在大義之前還蠻不講理,別怪我們不念交情。現在各大門派都在場,你翡翠山莊就算和月狩宮聯手,也占不了上風!」某派大老出聲了。
這話一出,原本一字排開的翡翠山莊眾公子手都按在武器上了。
打就打,誰怕誰?
其實說歸說,真要打起來,確實難分勝算。凌家五兄弟,除了在海外行商的老三之外都在場,再加上第三代的少年英傑,真對付起來絕不是好吃的果子!
「占不了上風?那麼再算上我如何?」又是一個懶得走路用千里傳音的。
但這聲音,在場幾乎有點資歷的都不陌生。
祁楓瞇起眼,萬般想不到和死對頭竟然也會有站在同一陣線的一天。
一身白衣的任夜回施展輕功,瀟灑地從天而降,身後跟著一隊娘子軍,一個個容貌秀麗,姿態嫵媚,穿著異族服飾,配帶著各種樂器,但衣飾上與樂器上的徽記都讓所有人驚訝不已。
「藏浪山莊騰瀾閣?藏浪山莊什麼時候也開始插手我們中原武林的家務事了?」沉不住氣的鐵幫幫主諷道。從頭到尾主戰的鐵幫,自然是唯恐月狩宮贏面過大,好不容易等到鷸蚌相爭,讓朝廷這個漁翁得利的機會又要沒了。
「呸,誰稀罕插手你們勞什子家務事?咱是讓任先生請過來作客的。」抱著琵琶的女子嬌斥,但誰都不敢真的當這群娘子軍是來做客的。
藏浪山莊的騰瀾閣,閣內表面上雖然都是歌姬和舞姬,但可都是藏浪山莊莊主為了復國而訓練出來的一流刺客。
兩大絕世高手聯袂,加上翡翠山莊,以及原有的月狩宮兵力,現在又冒出騰瀾閣,這場對決當下真的越發棘手起來。
「得了,自己人有話好說,犯得著讓外人來看笑話嗎?」某派幫主馬上改弦易轍,還一副大局為重,休要教這班東洋婆子看笑話的凜然模樣。
「現在又要跟我們好說話了。」某人的嘀咕也太大聲了。
「各位,」任夜回倒是氣定神閒地開口了,「我知道你們今天來,是為了不肖弟子闖下的大禍,但請各位看看我帶來的證據,再來定奪我徒兒的功過,如何?」
「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難道還有理由嗎?」
「自然是沒有,但請容我重提一件二十年前的往事。大家可還記得齊萬歷這傢伙?」
提起這個喪心病狂的殺人魔,各大派年紀稍長者都是一臉憤慨,年輕一輩則幾乎也都聽過這名字,而且他那些所做所為讓很多人都感到反胃欲嘔。
齊萬歷曾經是武林第一大幫派的弟子,為了練邪功,不只大逆不道地殺害自己的師尊,也滅了同門,後來為了躲避討伐,精通易容術的他輾轉躲到各大門派門下,因為他的邪功需要年輕男子與女子的精血,當年幾乎各大門派都曾經被他矇蔽,年輕弟子受害者無數,後來他的真面目被揭發了,顯然早就擅於逃亡的齊萬歷又一次地狡兔三窟,消失在武林中近二十年。
而今提起這個人,所有掌門人憤慨中都有著恥辱,畢竟齊萬歷當年躲在各門派底下,偷學了不少不傳外的絕學,雖然最後也因為這樣而走火入魔。
「很遺憾,我也犯了跟各位師尊同樣的錯,收留了齊萬歷。更甚者我讓他待在藏有我月狩宮醫毒重典的青壺殿,靠著這些,他不只治好自己走火入魔的病體,還偷走我月狩宮的秘藥。蒼夜是為了緝拿這名叛徒才出宮。」
「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你可是任蒼夜那魔頭的師尊!」而且從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月狩宮歷來都是亦正亦邪,更甚者該說是非正也非邪!「為了一個叛徒,屠殺所有平民,果然是月狩宮的作風,依然不值得原諒!」
「嘴炮無敵,講得好像這叛徒跟你們無關,不是你們養出這怪獸似的。」祁楓伸手摳了摳鼻孔表達他的不屑。
「蒼夜毫無憐憫心,是我這師父的錯,但是他殺盡臨波城與鐵牛幫等七個幫派派眾,未必沒有原因。齊萬歷偷走的秘藥『月嘯』,另一個名字是『蜂后』,不只會讓人成癮,還有奪人心志,讓人瘋狂的作用,用過這種藥的人一旦與人交合,交合者會漸漸喪失情感與行為能力,而且對食用『月嘯』與他交合的那人形成一種類似蜂后與工蜂的關係上。齊萬歷知道這種藥正是青樓最需要的,鐵牛幫是幹什麼的,各位心裡應該都清楚,齊萬歷在逃期間,只有那些烏合之眾願意收留他,蒼夜放了這個長餌,目的只是斬草除根。」
「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任夜回看向他那群「紅粉知己」,抱著琵琶的女子揚手,一名容貌猥瑣的男人被押上前來。
「這家伏,你們當中應該有人挺熟悉的吧?」
各大派青年才俊,目不斜視,一臉「我不識他」的正氣凜然模樣,但很明顯臉色都不太好看。
皮條拉遍南北武林的大龜公,哪個男人不識?
「這不要臉的跑來誘拐我們妹子,幸好我們發現了,否則妹子可就要被賣到青樓讓你們這些人渣糟蹋了。」琵琶女一口生澀的中原語言,睨了這群臭男人一眼,姿態卻仍是百般嬌柔,風情萬種。
「說,齊萬歷賣藥給你們,可是真?」
「我只是拿錢辦事啊……而且我後來就沒再拿他的藥,因為那不靠譜啊,姑娘吃了藥,一年就發瘋了,鐵牛幫他們才是主雇!」
「就算你說的是真好了,齊萬歷人呢?」各大派眾鼓噪起來。
始終守在後頭的一名閣衛趨上前來,在任夜回耳邊說了幾句話,任夜回想了想,便道,「他跳崖自盡了,有沒有死不知道。我徒兒和他的閣衛是親眼見他跳下去的,你們要說死無對證,也確實是。」
但齊萬歷賣「月嘯」,看樣子卻是八九成不假。
「你們月狩宮製造了如此歹毒的邪藥,難辭其疚!誰知道你們是什麼心思,發明這麼歹毒的藥?」
任夜回不語,底下不占到便宜不罷休的正派人士又開始狂吠,對任夜回的沉默便當他無話可說了,一個個越罵越理直氣壯起來,直到凌南煙走了出來。
「『月嘯』的研製,是為了壓制當年危害武林甚劇的血毒。世間百弊原就是以毒攻毒,只是用對與用不對罷了。」
救人無數的「活菩薩」開口,還真是比在場任何一個男人吼半天有效,當下一群面紅脖子粗的男人全靜了下來。
「血毒的解藥,不是仁風堂的『千年散』嗎?」
冷醉旋終於也只能站出來,「『千年散』藥方的其中一劑,確實是仰賴月狩宮提供,只是冷某答應過任前宮主必須保密。」無話可說了吧!而追根究柢,當年血毒橫行,還是鹽幫與漁幫惹出來的禍事呢!
世間所有冤孽,不脫因果循環,沒有人的手沒髒過,也沒有人沒造過孽,所謂正義,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利益的驅使,加一點盲從罷了。
此局何解?任蒼夜終究還是得付出代價——因為正道人士們千里迢迢趕來,兩手空空回去,會超沒面子滴。可祁楓拳頭大,講話大聲,而且真打起來,說不準會賠了夫人又折兵,相比之下,只是兩手空空回去,要偷笑了。
江湖呢,本來就是拳頭大的說了算啊……
大事解決了,輪到家務事。
「臭小子,別以為老子把那群嘴炮王趕跑就是答應把囡囡交給你,門都沒有!」正殿上,雖然沒了那些「正派」狂吠攪局,可也是壁壘分明,翡翠山莊眾公子一邊,任夜回與任蒼夜師徒一邊,騰瀾閣的嬌客們一旁喝茶看戲。
對於祁楓接下來要提出的質問,任夜回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插手。身為一個養父,他自然是有愧的,可若不是為了替任蒼夜收拾善後,任夜回也不至於這兩個多月來四處奔走沒得休息。不只各大派需要應付,朝廷始終都在找機會對付這些目中無人的江湖勢力。各大門派圍攻星眠谷,誰最能坐收漁翁之利?皇帝要是派兵尾隨其後前來整頓,肯定能不費吹灰之力。為此他只能更沒日沒夜地奔走,拉攏朝中派系,讓那群貪婪的狗官繼續惡鬥。
都做到這裡了,接下來他也許還是放手的好。祁楓和他可是從年輕鬥到老,他要插手,這痞子恐怕更不肯原諒任蒼夜吧?
「囡囡已經答應跟我在一起。」什麼敬老尊賢,任蒼夜可不懂,但看在他是凌囡囡的爺爺,任蒼夜還算客氣。
「兒女的終身大事,當然是父母之命,你們這跟扮家家酒有啥分別?不算數!」平常都沒在理會禮教與世俗的人,此刻倒是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爺爺。」凌囡囡堅持要參與這場「家庭會議」,凌南煙只有讓月狩宮的人取來一頂軟驕,把她抬到前殿。
任蒼夜是大殿上第一個察覺到她到來的人,幾乎是人在老遠,始終面無表情的大宮主已經感覺到了,一身完美的偽裝突然再也不管用,眼裡只有焦躁和不安。當凌囡囡一現身,他急著上前探視她安好否的腳步卻立刻就讓凌囡囡的父親擋住了。
祁楓一臉不爽地看著孫女與任蒼夜這臭小子,兩人遙遙相對,都是一臉心疼對方的模樣,高大的身子硬是擋在兩人中間,「囡囡,你還小,而且這男人手段太卑鄙,男人追老婆應該光明正大的追才對啊,就像你爺爺我……」
「咳。」凌南煙一眼橫過來。
「我是說,這根本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這臭小子綁架你!你為了保命,所以催眠自己愛上他,等時間過了你就會清醒了。」
什麼斯什麼磨什麼群啊?爺爺又在講一些只有他聽得懂的世外語言,「哪一種感情不是時間久了就淡了,爺爺你在說廢話。」
「你怎麼可以這麼傷爺爺的心,就算時間再久,爺爺還是最疼囡囡啊。」某人咬手帕。
「可是我已經是他的人了。」跟老頑童辯解是沒用的,凌囡囡一點也不想去爭論這些。
她給了他承諾,這個承諾沒有人逼她,否則以她的個性,必定是先打馬虎眼,等家人到來再翻臉不認。早在任蒼夜要求她與他廝守前,她就想保護他,這點從來沒改變過。她覺得他很惡劣,但她從沒因此退縮,而是用自己的方法和他周旋到底,不是嗎?
凌囡囡的話一出口,凌家每個男人的臉色都像夜叉一樣難看。
「囡囡,爺爺跟你說過,童貞啊什麼的,都是浮雲,只有一個真心待你的男人才是王道,這男人竟然連面對你的家人都不肯,這算什麼真心?」
「他只是……」凌囡囡看向任蒼夜,她已經知道她寄出去的家書,奶奶他們並沒有收到。他騙了她。
可她在他眼裡讀到一抹慌亂和受傷。
她捨不得這樣的他。
可這麼縱容他,對嗎?豈不是和任夜回對他的過度放任一樣?
「只是什麼?」祁楓一想到這點就火大,「還有,什麼在一起不在一起的?要一個女人把一生給你,就該明媒正娶給個名分,娶人家閨女的禮節在哪,我怎麼都沒看到?」
「爺爺,你不是說那些都是浮雲嗎?」
「我哪有這麼說?不被世俗眼光綁死,跟真心誠意是兩碼子事。」祁楓以大家長的身分看向兩個年輕人,他看向任蒼夜,指著孫女,「這丫頭,出生的時候,除了產婆,我是第一個抱她的。」他兩掌合捧在一起,「你知道那時候她都沒有我的兩個手掌大,小不隆冬又嬌滴滴的,我多怕一個不小心就讓她受傷了。那麼小的小不點,我們疼著養著,養到這麼大,一點苦都捨不得她吃,你他媽一聲不吭給我拐走,難道不用交代一下嗎?給個誠意證明你會好好待她,過分嗎?啊?」
大殿上一片安靜,凌囡囡愧疚得眼眶都紅了,「爺爺,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不聽。」祁楓背過身去,一副硬漢沒得商量的模樣,其實是快飆淚了。
「我覺得你們冷靜點比較好。」凌南煙適時開口,「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們若真有心,給自己一點時間冷靜,囡囡的身子也需要靜養。一年之後,任公子,你若真有心,而囡囡也確定自己真的不是一時迷惑,翡翠山莊不會拒絕你的正式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