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清濁未分堪一歎 恩仇難辨又重來
此言一出,便似晴天起了個霹靂,震驚了所有的人!宇文雄呆了一呆,大怒喝道:
「你說什麼,我是奸細?豈有此理!你、你、你血口噴人!」握起拳頭便衝過去,岳霆
冷笑道:「好小子,揭了你的底,你要反咬麼?」一招「龍頂奪珠」,五指如鉤,使出
了分筋錯骨手法,迎著宇文雄摟頭便抓!
這兩人都是在暴怒之下向對方衝過去的,岳霆練有「鐵布衫」的功夫,挨他一輩,
算不了什麼,但若宇文雄給他抓著,琵琶骨筋斷骨折,那就要變成廢人了。
眼看就要碰上,雙方都忽覺勁風颯然,似有一股潛力向自己推來。原來是谷中蓮趕
了到來,揮袖在他們中間一隔。
岳霆不由自己地連退三步,方才穩得住身形;字文雄則給那衣袖一拂之力,輕輕的
帶過一邊。谷中蓮倒不是有意袒護徒幾,要客人難看。而是因為兩人功力不同,她要隔
開雙方,所用的力道也就因人而施,剛柔有別。但她掌握分寸,恰到好處,雙方都沒受
傷。
岳霆吃了一驚,滿面通紅,正要發話,谷中蓮已在說道:
「奸細的罪名非同小可,若然屬實,我決不會包庇門人,定按門規處置。但必須問
個明白,也不容外人越俎代庖。尊駕請坐,我這徒兒性情暴躁,他先動手是他不對,我
這廂向你賠罪了。」
谷中蓮是一派掌門的身份,說話自有一股威嚴。這番話也說得不卑不亢,極為得體,
岳霆黑臉泛紅,心道:「這江夫人果然不愧是巾幗鬚眉,武功高強還在其次,說話也這
麼厲害。」他的大力鷹抓功,擋不住谷中蓮衣袖的一拂,心中又是慚愧,又是佩服。谷
中蓮話語之中隱隱含有責備之意,他聽得出來,也是不敢發作了。
但岳霆雖然不敢放肆,胸中卻還是有著一股氣,當下哈哈一笑,賭氣說道:「江夫
人能夠秉公處理,那是最好不過。江夫人有什麼要問的,便請問吧!」
谷中蓮道:「尊駕何人,可肯見告?」岳霆道:「我姓岳名霆,尉遲炯是我把弟,
千手觀音祈聖因是我弟妹。我與令徒素不相識,也無冤無仇,這次冒昧前來,是受了祈
聖因之托。她不忍你們的俠義門風,被叛徒敗壞!隱藏的禍患也必須及早消除。所以她
不能不要我來把這事情抖露,讓你知道!」
谷中蓮大吃一驚,連忙問道:「尉遲夫人怎麼樣了?她為什麼不自己來?」
岳霆滿腔悲憤,冷冷說道:「我的祈弟妹只怕來生才能再見你江大人啦!」谷中蓮
大驚道:「什麼?你、你是說她已經死了?」岳霆咬了咬牙,說道:「她身上受了十幾
處傷,如何還能再活?
這都是令徒幹的好事!好呀,宇文雄,你害死了祈聖因,算是替你爹爹報了一半仇
了,你這該稱心如意了吧?可是這樣的報仇,也未免太卑鄙了!」其實祈聖因受了重傷
是實,但不過是昏迷過去,並沒有死。岳霆心中氣憤,故意誇大其辭,說得嚴重一些,
刺激谷中蓮。
可憐宇文雄又是吃驚,又是氣憤,張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叫得出來:「你、你這話
是從何說起?我、我今日半步未離過家門,焉能就害死了千手觀音?」
岳霆冷笑道:「憑你的本領,當然害不了千手觀音;但你借刀殺人,心更狠毒!」
谷中蓮變了面色,峭聲說道:「事情總有個水落石出。是誰殺了尉遲夫人?」
岳霆道:「她在東平鎮前面的山崗,碰到一群鷹爪。為首的就是那御林軍副統領李
大典!這人是在字文雄父親宇文朗生前所在的那個鏢局有紅股的,宇文雄,你敢說你不
認得李大典麼?」
宇文雄叫道:「你可不能這樣血口噴人!不錯,我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但也只是小
時候曾見過一兩次,如今他是什麼模樣,我也記不起啦!我怎能去串通他?」
岳霆冷笑道:「那麼李大典何以會到這小鎮上來?他又怎能知道我的析弟妹會在今
天早上經過那一條路,預先埋伏?」
宇文雄怒道:「這我怎麼知道?」他怒極氣極,聲音已是不覺有些顫抖。岳霆越發
認定他是膽怯心虛,只是嘿嘿冷笑。
谷中蓮道:「尉遲夫人埋了沒有?你帶我去看她遺體!」
岳霆淡淡說道:「多謝你的好心,可不用你勞神了。祈弟妹雖是死了,我也不能讓
她落在鷹爪乎中。我的渾家早已把她帶走了。」
谷中蓮道:「能不能讓我見她最後一面?」
岳霆冷笑道:「人都已死了,見這一面,又有何用?反正她也是不能和你說話的了。
再說,你是大俠的夫人,我們是強盜,我也不便和你一路。你若是念著我的祈弟妹和你
的一點交情,那還是替她設法伸冤吧。她臨終囑托我來給你送信,如今我的話已經捎到。
對不住,我是無暇耽擱,告辭了!」
江曉芙叫道:「媽,不能讓他就走!」岳霆雙眼一翻,冷笑道,「怪不得宇文雄這
小子如此膽大妄為,原來還有人護著他呢!
嘿,嘿!江姑娘,你是不是怪我不該來此報訊,要將我難為麼?」
江曉芙聽出他的話中的嘲諷之意,又羞又怒。但她知道這是宇文雄的生死關頭,說
正事要緊,無心與這岳霆吵嘴了。當下說道:「媽,這人來胡說一通,怎知他是真是假?
至少也得打探到祈聖因的確實消息,才能讓他走開。」
谷中蓮看這岳霆不似說謊的人,但也不敢相信宇文雄就是奸細,心中想道:「祈聖
因的死訊大約不是捏造的。但她臨死之言,只有這人聽到,卻是缺乏旁證,不能無疑。」
岳霆見谷中蓮攔住他的去路,陡地變了面色,道:「江夫人,你當真是要將我留下
麼?」谷中蓮道:「不敢。只是想再問岳舵主一句話。」岳霆道:「什麼?」谷中蓮道:
「還有無別的證據?」
岳霆冷笑道:「敢情你還是不信我的話?李大典率領鷹爪圍攻我的祈弟妹,這證據
還不夠麼?有個軍官的屍首還在那山崗上,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瞧瞧。嘿,如果再
還不夠,如今又有一個證人來了,他會對你說另一個證據的。我卻沒工夫受你盤問了,
江夫人,你是讓不讓我走?」
來的原來就是那青驄馬的主人王老頭。他見岳霆也在這兒,屋子裡的氣氛顯得很下
尋常,不禁吃了一驚說道:「怎麼回事?」谷中蓮道:「沒什麼。王大叔,你請坐。我
送這位客人。」王老頭道:「怎麼你又說你不是江家的客人?」這句話他是向著岳霆說
的。
岳霆縱聲笑道:「我只是個送信的人,本來不敢高攀。江夫人,多謝你將我當作客
人,那麼告辭了!你也不必客氣啦!」笑聲沉鬱蒼涼,兼帶幾分氣憤,雖然不是拂袖而
去,也是見諸辭色的了。
谷中蓮道:「王大叔,你認得這位岳舵主的麼?」王老頭道:
「誰認得他。今早在那山崗上碰上的。他用一綻金元寶換了我同村張大叔的一輛牛
車,給一個受了重傷的女子乘坐。當時我已猜想到他是你家的客人,想與他套個交情,
他卻不顧我的面子,擲下金子,便搶了牛車。」這王老頭是江南的老朋友,想是與江南
相處得多,說話也有點像江南那樣的嘮叨。
谷中蓮連忙問道:「一個受傷的女子,那麼這女子是還沒有死的?」
王老頭道:「那女的傷得極重,就像個血人一般。只見她面如金紙,雙緊目閉。我
沒有摸過她的脈息,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谷中蓮道:「是什麼人傷了這個女子,你可知道?」
王老頭道:「今早趁墟的鄉人看見是幾個軍官圍攻那個女子。我到場的時候,只見
地上有個軍官的屍體,另外的兩個鷹爪孫,想是給那黑漢子趕跑了。嗯,死掉的那個軍
官我倒認得。」
谷中蓮道:「是誰?」
王老頭道:「是御林軍的一個管帶帶名叫衛渙的。這人和御林軍副統領李大典是老
搭檔。十多年前,我在冀北犯案,曾給他們追捕,幸而逃脫。我也就是因此才金盆洗手,
逃回鄉下的。」
王老頭說的事實與岳霆說的相符,若憑事實推斷,宇文雄的確是有串通李大典,設
伏謀害祈聖因的嫌疑。江曉芙聽了這些說話,也嚇得慌了。顫聲說道:「只不知那個女
的是否就是千手觀音?」
谷中蓮道:「那女子的坐騎是不是就是你的那匹青驄馬?你可見著了麼?」
王老頭道:「我正是要來告訴你,那匹青驄馬我已經牽回來了。嗯,可是有點奇怪。」
谷中蓮連忙問道:「怎麼啦?」
王老頭道:「那匹馬口吐白沫,得病了。」
谷中蓮道:「昨晚還好好的,怎的無端得了病了?王大叔,你最善於養馬,想已看
出是什麼病?」
王老頭訥訥說道:「是呀,是有點古怪。只怕是草料中不小心混進了有毒的野草也
說不定。」
宇文雄急得嚷道:「草料是我割的。那匹馬也是我喂的。怎麼會有毒草?」
王老頭道:「這些有毒的野草並不常見,或許你不能分辨,也是有的。宇文哥兒,
我老漢絕沒有疑你之意。」王老頭對宇文雄頗有好感,聽說是他割的草料,趕忙替他開
脫。但谷中蓮卻是不能無疑了。
王老頭接著說道:「好在中毒不深,調養三五天就會好的。
嗯,江夫人,我幾乎忘了,還有一個特別的消息。」
谷中蓮道,「什麼消息?」
王老頭道:「鎮上那家開張的酒樓。給人一把火燒了。有兩個夥計遷紛打傷。這把
火已經奇怪。更奇怪的是,火起之後。
酒家的人竟不救火,全部逃了。待到鄰居將火撲滅,酒樓也已倒塌,只剩一堆瓦礫
啦。唉,今後可沒有這麼好的喝酒地方啦,真是可惜!」
葉凌風心裡又驚又喜,暗自想道:「這黑店被燒,風從龍的黨羽在東平鎮上已是不
能立足,我也不用擔憂他們再來威脅我了。即使風從龍以後會來找我,但至少目前我是
可以安心睡覺了。哈,真想不到事情樣樣如意,圓滿得簡直還出乎我意料之外!祈聖因
死了,李大典他們被趕跑了,如今黑店又被燒了,我的秘密也不怕被人揭穿啦。」
只有一點點令他未能安心的是,燒燬那黑店的不知是什麼人,這人會不會知道他與
這間黑店的關係?他想了又想,自己安慰自己道:「昨晚我偷偷進入那家酒店,事先曾
非常小心的看過,街上並無一個人影,料想沒人知道我這個秘密。至於後來字文雄碰到
的那個夜行人,雖然有點可疑,但那也已經是我踏出東平鎮以後的事了。」這麼一想,
葉凌風又釋然於懷了。
那王老頭感到江家的氣氛異乎尋常,報告了這個消息之後,說道:「江夫人,你有
事情,我不打擾你了。我也該回去料理我那匹寶貝坐騎啦。」
玉老頭走後,谷中蓮歎了口氣,說道:「芙兒,可惜你爹爹不在家中。」要知道谷
中蓮雖然比江海天聰明,但臨事卻不如江海天之有決斷。此時她正自心亂如麻,感慨沒
人可與商量,一時間不知如何處理。
從岳霆與王老頭所說的種種事情推斷,宇文雄的確是有最大的嫌疑,但谷中蓮卻也
不敢相信宇文雄就有這麼大膽。
宇文雄也知道自己的嫌疑最大,忍著悲憤,嚥下眼淚,跪在谷中蓮跟前說道:「師
母明鑒,徒兒實是冤枉!」
葉凌風「幫腔」道:「事情雖是般般巧合,但我相信二師弟決不敢違背門規。我願
與師妹一同擔保他!」他明知江曉芙定會給宇文雄說項,他就先說在頭裡,明是幫腔、
實是挑起谷中蓮的懷疑。
江曉芙無心琢磨葉凌風的話語,果然接著便道:「媽,請念在二師哥曾經救我之恩,
免於責罰。那姓岳的一面之辭,也未可就全信了。」江曉芙提不出什麼有力的證據給宇
文雄開脫,只能提起舊事來給他說情,卻不知這樣一來,更觸了母親之忌。「暗藏的奸
細」這是何等重大的罪名,豈能因兒女之情、私人恩惠就可開脫:
谷中蓮想了一想,沉聲說道:「宇文雄,你起來吧。我有話說。」她不叫「雄兒」
而直呼其名,江曉芙己感到了不妙。
谷中蓮道:「事情總有水落石出之時,你也不用著急。你的內傷都已好了吧?」
宇文雄怔了一怔,道:「多謝師母再生之德,徒兒早已好了。」不解師母何以明知
故問。
谷中蓮微露歉意,說道:「你是為了我的芙兒而受傷的,如今你已痊癒,我也心安
了。你當日拜師之時、師父是將你收為『記名弟子』的,如今既然出了這件事情,這師
徒名份,就留待水落石出之後再定吧。你所學的武功,我可以讓你帶走,但在重返門牆
之前,你可不能自稱江家弟子了。」
江曉芙大驚道:「什麼!媽,你要把二師哥趕走?」
谷中蓮心意已決,說道:「芙兒,你別吵鬧。宇文雄,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既然出
了這件事情,旁人未必都能信得過你。我若不按武林規矩辦事,別人只怕會說我包庇徒
兒。目前暫且委屈你一點兒,只待事情清楚,你就可以重返門牆。你能夠體諒我這片苦
心麼?」
谷中蓮說的確是實話,要知她明日便要前往氓山,主持獨臂神尼的祭典,並與群雄
聚會,合謀抗清。群雄若然知道此事,豈能放過了宇文雄?而且她雖說是信得過宇文雄,
但也總得作「萬一」的打算,宇文雄過去的經歷她並不是十分清楚,祈聖因也曾再三叫
她「小心」的了,倘若宇文雄「萬一」真是奸細,其禍非小。所以她不能不採取這樣的
處置,而這樣的處置,並不同於一般的「清理門戶」,她認為已是合情合理,寬大非常。
宇文雄心裡十分難過,但他也是倔強的性情,心中想道:
「師母既有見疑之意,我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思。」當下恭恭敬敬地向谷中蓮
叩了三個響頭,說道:「一日為師,百年為父。徒兒今日蒙冤未白,難列門牆,只得遵
從師母之命,免得玷污師門清譽,但師恩未報,弟子在外決不敢以江大俠的門人自居,
但私下我卻不能不認師父、師母。還望師母體念我的衷誠,許我再尊稱你一聲師母。」
谷中蓮本待阻止他以師徒之禮拜別的,聽他說得如此懇切,也不禁眼睛微潤,不阻
止他了。
江曉芙叫道:「二師哥,你當真就要走了?媽,你怎能這樣狠心?」
谷中蓮道:「你這丫頭真不懂事,風侄,把她拉開。」字文雄道:「師母這樣做已
經是非常顧全我了,師妹,多謝你的好意,但你也不必阻攔了。」
葉凌風踏上一步,遮住門口,說道:「師弟,你一人在外,多多保重。我必定盡力
協助師母,查明事實,給你洗脫嫌疑。你,你放心去吧。」他這出「戲」不但是做給宇
文雄看的,也是做給江曉芙看的,假戲真做,也不知哪裡來的一副急淚,說到後來竟是
語聲嗚咽。但他站在門口,用意卻是在攔阻江曉芙追出去的。
宇文雄十分感動,說道:「多謝師兄肝膽相照,小弟只盼有朝一日,能夠重返門牆,
再領師兄教誨了。師兄請回,小弟告辭了。」回身一揖,邁步走出大門。
江曉芙知道事情已成定局,難以抗回,追出去徒惹傷心,於事無補,即使葉凌風不
是攔在門口,她也不會那樣做了。
谷中蓮將女兒摟人懷中,輕輕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淚珠,說道:「傻丫頭,又不是死
別生離,這麼傷心作什?」江曉芙氣憤難平,說道:「媽,你雖說查明真相,便許二師
兄重返門牆。但這樣的無頭公案,卻從哪兒查起?」
谷中蓮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待氓山大會過後,我盡力設法查訪就是。
真偽自有人知,他倘若真是冤枉,也總不會一直含冤莫白的。」話雖如此,其實谷中蓮
亦無把握可以查明真相,只不過為兔女兒傷心,哄哄她而已。
葉凌風作賊心虛,聽到「真偽自有人知」這一句;卻是禁不住心頭一凜。但隨即想
道,「是啊,這樣的無頭公案,從何查起?莫說祈聖因已死,死無對證。即使她還在生,
她也必定認為是宇文雄幹的勾當。種種嫌疑,都是關連著宇文椎的,她怎會疑心到我?
哈,我佈置得這樣巧妙,只怕祈聖因死了,也還是個糊塗鬼呢。她臨死之前,囑咐岳霆
報訊,不是日日聲聲只指控宇文雄嗎,幾曾疑心我了?」
葉凌風事事如意,心中歡喜無限。但臉上卻還是一副傷感的神情。江曉芙心道:
「我只道大師哥有點妒忌二師哥,卻原來是錯怪他了。」
谷中蓮道:「你爺爺已經去了三天,今天該回來了。他一回來,明天咱們便要前往
氓山了。芙兒,你今日得加緊和你師兄練一練本門武功,大須彌劍式與天羅步法尤其要
練得純熟才好。
別在人前丟了你爹爹面子。不許再想你二師哥的事情了,趕快去吧。」
葉凌風心花怒放,說道:「是啊,我在路上只跟師父學了劍訣,還得請師妹多多幫
我練練招式才成。」
江曉芙年少好強,雖然無心練武,但卻樂於助人。葉凌風可算是摸透了這個師妹的
脾氣,不惜以掌門師兄的身份,低首下心,求她相助,指點招數,果然哄得江曉芙服服
貼貼,不再吵鬧,隨他到花園練武。
谷中蓮看看他們並肩同走的背影,心中想道:「風侄很會體貼芙兒,或者可以漸漸
轉移她的心意。但看剛才的情形,芙兒與宇文雄實是相愛已深,即使她與風侄能成連理,
只怕也要在心上留下創傷,永遠不能磨滅的了。唉,我這樣處置,我也不知是否得當?」
想至此處,不覺一片茫然。
原來谷中蓮這次把宇文雄趕走,雖然是為了維護門規,預防「萬一」;但卻也不無
一點私心存在。這點私心,就是替葉凌風掃除「障礙」,好讓他與江曉芙有更多接近的
機會,撮合他們的姻緣。但谷中蓮畢竟是個女俠,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的,這次的行事卻
摻雜了一點私心,事後思量,卻不免也有點兒慚愧了。
谷中蓮自己也是「過來人」,想起自己當年與江海天兩情契合,卻又好事多磨的經
過,思潮越發起伏不定。驀地她又從氓山之會,想起自己的義母谷之華。谷之華當年也
曾被掌門師姐疑是叛徒,將她逐出門牆的。谷中蓮不由得想道:「倘若宇文雄當真也是
受了冤枉的,我活活拆散了他們,卻怎對得起他?唉,但真相既未分明,我也只能如此
處置了。」
葉凌風是想不到谷中蓮會感到愧悔的。他只知道師母是一心一意地幫他,心中高興,
實是難以言宣,藉著與師妹練武為名,千方百計的去討江曉芙的歡喜的。
江家之事,暫且按下不表。且說宇文雄出了師門之後,鬱鬱獨行。葉凌風最高興的
時候,也正是他最傷心的時候。
天地茫茫,不知何處是安身之地。宇文雄懷著滿腔氣憤,只想遠遠離開江家,走到
哪兒就算哪兒。但想起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見師妹,卻也不免黯然神傷,心頭隱
隱作痛。
宇文雄正自悵悵惆侗,不知不覺已走到了東平鎮前面那座山崗。忽覺微風颯然,人
影一晃。有個人在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說道:「兄台可是江大俠的第二個徒弟,名叫
宇文雄的麼?
我看兄台似有滿懷心事,可否和小弟說說?」此人突如其來,字文雄嚇了一跳,本
能的閃過一邊。
定睛看時,只見是一個陌生的黑衣少年。宇文雄怔了一怔,說道,「閣下是誰?請
恕小弟眼拙,咱們以前似乎沒有會過?不知閣下何以知道小弟賤名?」心中想道:「這
人也未免太冒昧了,素未謀面,卻要我把心事告訴與他。」
那黑衣少年哈哈一笑,竟似猜到了他的心思,說道:「你是嫌我來得太過突兀麼?
咱們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萍水相逢,只要意氣相投,便可以成為朋友。」宇文雄心道:
「話說得是,但我怎知你是什麼人?」心意未已,只聽得那少年又道:「況且咱們其實
是會過面的,只是兄台想不起來罷了。」
宇文雄一片茫然,說道:「幾時會過的?在什麼地方?請恕我記性太壞,實在是想
不起來了。」
那黑衣少年笑道:「就是在這個地方,還是昨天的事情呢,怎麼就記不起了?」
宇文雄恍然大悟,說道:「哦,你就是昨晚的那個夜行人?」
那黑衣少年道:「不錯。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呢。你為什麼離開江家?看你愁
眉不展,定有心事。」
宇文雄道:「小弟的事情實是不足為外人道,而且兄台要管也管不來的。嗯,兄台
高姓大名,小弟都還未請教呢。」
那黑衣少年笑了一笑,說道:「我的姓名,日後你自會知道。
不是我不肯告訴,現在還沒到時候。」
字文雄有點不大高興,心想:「這少年怎的如此古怪?哼,他連姓名都不肯告訴我,
卻要我把師門的秘密告訴他,」
那少年又道:「或許我可以為你效勞,咱們林於裡說話去。」
宇文雄道:「不敢勞煩閣下。小弟還要趕路,多謝閣下的好心了。」
那少年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宇文兄,你這就是說的假話了。你要到什麼地方,
心裡只怕也還未曾打定主意吧?說的什麼趕路?」
宇文雄溫道:「這是我的事情,閣下你就不必多管了。」
那少年道:「不,你這件事情,只怕只有我才能管。你是伯我對你有所不利麼?不
是我說句狂妄的話,我若要害你,昨晚就可以傷害你了。好吧,看來你是不大相信我,
那我就只問你幾句話,你認為可以回答的你就回答,否則你盡可閉口不言。這樣你可以
放心了吧?」
宇文雄給他糾纏不過,心想:「也好,且看你問些什麼?難道我還怕你把我吃了。」
於是就跟那少年走進林子。
那黑衣少年道:「昨晚和你一起的那個少年是你的師兄弟吧?」
宇文雄道:「不錯,正是我的大師兄。」
那少年道:「你大師兄叫什麼名字?」
宇文雄見這少年老是打聽他的師兄,心裡有點奇怪,但心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便
如實答道:「我師哥叫葉凌風。」
那少年怔了一怔,似是聽到一件滑稽的事情似的,臉色很是古怪,自言自語道:
「喔,葉凌風,他叫葉凌風?」忽地哈哈大笑起來。
宇文雄心想:「這人難道是神經病?」不禁問道:「這有什麼好笑?人總有一個名
字,我大師兄的名字你覺得很特別麼?」
那少年道:「不錯,不錯。名字只是一個記號。葉凌風這名字好得很,並沒有什麼
特別。」
宇文雄道:「那你又為什麼好笑?」
那少年道:「不為什麼,就是覺得好笑。不對,咱們說好了是我來問你來答的,你
怎麼問起我來了?」
宇文雄心道:「這人七成是個瘋子,但他目無凶光,神情又很和害,瘋子又似乎不
是這個樣子的。」思疑不定,只想擺脫他的糾纏,便賭氣說道:「好,那你還有什麼要
問的,就趕快問吧!」
那少年道:「我還是要問你的大師兄,你大師兄待你好不好?」
宇文雄道:「你要知道我們的私事幹嘛?」
那少年道:「你不願意回答?」
宇文雄道:「不,我只是覺得你問得有點奇怪。你我素不相識,我師兄的名字你也
只是第一次聽到。」
那少年忽地又笑了起來,說道:「你又犯了約好的規矩了。
你願意回答就請回答,卻不必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問你。」
宇文雄怕了他的囉嗦,說道:「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告訴人的事情。好吧。我就告訴
你,我大師兄對我很好。」
那少年道:「你大師兄是什麼時候拜師的,你可知道?」
字文雄道:「他比我先來幾天,約半年了。」
那少年道:「你還有別的同門嗎?」
宇文雄道:「還有一個師妹,她是我師父的女兒。」說到這裡,宇文雄心頭一動,
多了一層懷疑,心想:「難道這人知道我師父收了李文成的孤兒做記名弟子之事,特地
裝瘋,來向我打聽的?」
心念未已,那少年已在笑道:「好,看你是有點不耐煩了,我就不問你的師兄弟的
事啦。如今我要問你正經事了!」
字文雄對這古怪的黑衣少年已是起了懷疑,心中也就自然多了一些戒備,怔了一怔,
說道:「你我素昧平生,有什麼正經事可談?」
那少年笑道:「你別緊張,咱們是約好了的,你不願意回答就可以不答。」
宇文雄動了好苛之心,轉念一想,「且看他問些什麼,從他的問話中或者可以多少
知道他一點來歷。」便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請問吧。」
那少年道:「你說得不錯,你我素昧平生。所以我不問你的生平,只問你的近事。
昨日那匹坐騎,你是給誰借的?」
宇文雄心想:「千手觀音是女強盜,我師母跟她往來,這可不能告訴他了。」便閉
口不言。
那少年笑了一笑,自問自答道:「是借給一個渾號千手觀音,能雙手同使鞭劍的女
強盜不是?這千手觀音已給朝廷的鷹爪傷了,對麼?」
宇文雄慍道:「你都已知道了,為何還要問我?」
那少年道:「但我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兄請教。千手觀音之所以受傷,是因為他的
坐騎中了毒的緣故,要不然那是一匹駿馬,她盡可以逃得脫的。昨晚我看這匹坐騎馬還
是好好的嘛,為什麼會突然中毒?」
宇文雄賭氣說道:「豈有此理,你也疑心我了?」
宇文雄聽了他這個問題,只當他是岳霆這一夥人,禁不住動了怒氣,但這麼一答,
卻也給那少年找著了破綻了。
那少年「哦」了一聲,說道:「你師母、師兄都懷疑是你下的毒吧?昨晚是你飼的
草料,是麼?」
宇文雄道:「隨便你去猜疑吧。總之我問心無愧。」
那少年笑道:「不是我懷疑你,你答非所問了。不過我也有一樣猜疑,你的師母未
必會陪著你去餵馬,這是不是事後你師兄又對你師母說的。」這少年江湖經驗頗深、人
也老練、居然一猜便中。
宇文雄卻誤會了他的意思,憤然說道:「你想挑撥我們師兄弟麼?」
那少年有點詫異,道:「我幹嘛要挑撥你們?聽你這麼說來,你和你的大師兄,倒
似乎本來就已有了點兒心病了。哦,我明白了!」
宇文雄惱怒說道:「你既然什麼都已明白,那就別拿我來消遣啦。失陪了!」
那少年一把拉著了他,忽地神情十分誠懇他說道:「不,有一樣我還很不明白,你
一定要告訴我。這對你也是關係很大的!」
宇文雄見他說得如此鄭重,也不禁半信半疑,說道:「既然如此,你說來聽聽。只
要無損於俠義之道,小弟自當奉告。」
那少年道:「你可知道千手觀音的為人如何?在綠林中的行徑是好是壞?」
宇文雄怔了一怔,慍道,「你和我開玩笑麼?千手觀音是何等樣人,你還用向我打
聽?」
那少年也怔了一怔,顯得頗為詫異,說道,「我是和你說的正經事兒,你怎的以為
我是開玩笑了?」
宇文雄道:「怎麼,你難道不是她們一夥?」
那少年笑道:「當然不是,否則我何須問你?」
宇文雄仍是不敢相信他的說話。尋思:「這人好不古怪!祈聖因被鷹爪所傷,這是
剛發生不久的事情,他若不是她們一夥,怎能知道?而且聽他剛才的說話,祈聖因的身
份來歷,他也是分明知道了的,怎能還不知道她的行事如何,卻來問我?」
宇文雄的推想很有道理,但他卻有所不知,原來這黑衣少年就是那個伏在亂石堆後,
曾經兩次出手,暗中救了祈聖因性命的那個少年。析聖因的身份來歷,他是從愉聽之中
略有所知,卻並非岳霆一夥,和析聖因更是從不相識。
這少年和葉凌風倒是相識的,他從昨晚與今朝的所見所聞,隱隱猜到是葉凌風存心
害那千手觀音。
這少年就是因為不知祈聖因到底是好是壞,所以最初不願卷人漩渦,後來也只是到
了緊要關頭,才暗中相助,只求保全祈聖因的性命,以待查明真相。
這少年心裡想道:「照理葉凌風決不會無緣無故的害人,但不論如何,他的行為卻
不是正人君子所應採取的。唉,這倒把我弄糊塗了,難道是我識錯了人?又難道是葉凌
風變了另一個人了?」
這少年懷著種種疑團,是以來向宇文雄打聽。可惜宇文雄卻不敢相信他,反而生了
許多誤會。
宇文雄看他一副誠懇的神態,心裡懷疑不定,想道:「他是什麼用意?拿他已經知
道的事情來問我,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這少年笑道:「怎麼,你答覆這個問題,總不至於有損俠義之道吧?」
宇文雄思疑不定,大聲說道:「我不知道!」
宇文雄倒不是純粹不願回答這少年的問題,而是這個問題,他確實也難以回答。
宇文雄所受的冤屈,可說是由於祈聖因而起的,如今祈聖因生死未卜,他雖然不至
於對她心懷怨恨,但至少想起了這件事情,總還是難免有點氣憤。何況還有著祈聖因丈
夫劫奪鏢銀,「氣死」他父親這段樑子呢。「祈聖因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個問題,你
叫他如何回答?他當然只好說是「不知道」了。
這少年大為失望,說道:「你怎能不知道?你昨晚不是給她借坐騎的麼?」
字文雄道:「那是奉了我師母之命。」
這少年忒也機警,鑒貌辨色,說道:「聽你的口氣,你似乎對於手觀音無甚好感,
是麼?」
字文雄冷冷說道:「隨便你怎樣猜想吧。我不能因為有人懷疑是我害她,就要說她
的好話。對不起,天色不早,我可真是沒功夫奉陪了。」他還是懷疑這黑衣少年是祈聖
因、岳霆一夥。
這少年見他要走,說道:「且慢,我還有話說!」
字文雄道:「你再問我也只是不知道!你武功再高,總也不能強我說話吧?你放不
放走?」
這少年笑道:「兄台誤會了,咱們有約在前,我怎能強你說話?我是來得冒昧一些,
也難怪你不信我。我只是想和你說,請你不必趕路。」
字文雄道:「咦,你的說話倒怪,這是我的事情,與你何關,要你多管?」
那少年道:「不是我多管你的閒事,但你是江大俠的弟子,這樣離開師門,我卻未
免替你可惜。我倒是想為你盡一點力,你不要遠走他方,最好在這附近住兩天。對啦,
你和那王老頭不是很熟的麼?你可以往在他家,明天我來找你,或許就會有好消息帶給
你了。」
這少年過份熱心,宇文雄更是不敢相信。當下淡淡說道:
「多謝了。走是不走,我自有我的主意,請你不必費心了。」
這少年歎了口氣,說道:「你不肯信我,那也只好由你。好吧,但願咱們後會有期。
你今天雖然沒有回答我幾個問題,但也告訴了我一些事情,多謝你了!」他拱了拱手,
先自走了。
宇文雄心道:「好沒來由給這小子糾纏了半天。看來他不是瘋子就是岳霆一夥,他
有什麼力量使我重返師門,這不是胡說八道麼?」宇文雄被逐出師門,傷心已極,但願
走礙越遠越好,哪裡還肯考慮這少年的說話?正是:
那堪仍在傷心地?萍水相逢勸不回。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蜜語甜言淆黑白 詭謀毒手害英豪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宇文雄遠走他方,暫且不表。且說葉凌風在宇文雄被趕走之
後,所謀樣樣順遂,心中高興,難以言宣,剩下來的就只是如何討好江曉芙了。
這一日他與江曉芙整天在花園練武,江曉芙倒是專心一意的指點他的招數,但對他
的態度卻是尊敬而不親近。尊敬是由於葉凌風是她的「表哥」,又是她的「掌門師兄」;
但她總隱隱覺得葉凌風的「氣味」和她不甚相投,對他那些阿諛奉承的諂媚言辭,甚至
感到討厭,神情當然也就「親熱」不起來了。
葉凌風只道她是未能忘懷宇文雄的緣故,心想:「反正宇文雄是再也不能回來的了,
我與她朝夕相處,日子一長,她總會忘記了宇文雄的。我倒不必太著急了。」他怕「欲
速則不達」,打定了主意,採用「水磨功夫」。江曉芙既是神情冷談,他也就一本正經
的跟她練武,不敢太著痕跡。
葉凌風人極聰明,本門武功的決竅,他早已得了師父口授,甚至比江曉芙還多,練
起招式,當然是觸類旁通,得心應手。這一日在江曉芙的指點之下,師兄妹拆招,練了
一整天的武功,葉凌風實是獲益不淺。
葉凌風的師祖江南本是說好了今日回家的,但到了晚上,卻還未見回家。吃過了晚
煩,谷中蓮道:「爺爺明日午間若果還不回來,我們只好先往氓山了。你們已經練了一
整天;早點歇吧。
明日還要趕路呢。」
江家住宅是間古老大屋,是江南外祖父「鐵掌神拳」楊仲英留下的,已有百年以上
的歷史了。楊仲英是當年北五省的綠林盟主,雖非豪富之家,住宅亦甚寬廣。谷中蓮母
女住在最內一進,葉凌風則住在最外一進,靠近花園,平日他是與宇文雄同住的,宇文
雄走後,就只他一個人了。
這一天可說是葉凌風有生以來最感到快樂的日子,他獨自一人關在房中,幾乎禁不
住要笑出聲來,越想越是快活,哪裡睡得著覺?
不知不覺已是午夜時分,這晚是初三四的蛾眉月,月淡星暗,窗外花園裡蟲聲卿卿,
如怨如訴。古老大屋特有的一種陰沉氣氛,忽地令到葉凌風覺得有點可怖,風從龍的陰
影又似乎在窗前隱現了。
葉凌風心裡自己安慰自己道,「不會再來的了。李大典他們跑了,黑店也已經燒燬
了,我還害怕什麼?嗯,就只不知燒燬黑店的是誰?」心念未已,忽地隱隱聽得似有衣
襟帶風之聲從瓦面掠過,
葉凌風這幾個月來武功大進,與從前早已判若兩人,一聽就知是有極高明的夜行人
來了。這人在瓦上行走,宛如蜻蜓點水,一掠即過,等閒之輩,絕難察覺,也幸虧是在
深更夜靜,否則以時凌風現行的功夫,也未必聽得出來。
這夜行人在屋頂繞了一圈,終於來到了葉凌風的臥房外面,似乎他也察覺是這間房
內有人了。
這夜行人的腳步踏碎了葉凌風的美夢,登時把他的一團高興變作了一片驚慌,他第
一個念頭是想張口叫喊,把他的師母喚來,不愁這夜行人不束手就擒。
但葉凌風卻不敢叫喊,第二個念頭從心中升起,「焉知這不是風從龍那一夥人?」
倘若張揚起來,這可對他大大不利了。
葉凌風想到這個可能,心中恐怖極了。但他情願是風從龍這一夥人還比較好些,
「最少不會傷害我的性命,我還可以請他們去追殺字文雄。永除後患。」
葉凌風悄悄拔劍出鞘,伏在窗下,似是發夢吃般的自言自語道:「日月無光,日月
無光!」這是他與風從龍那一夥人聯絡的暗號,倘若這人果真是如他所料,定會以同樣
的暗號回答。
夜行人的衣襟帶風之聲在他窗外冥然而止,可是卻絲毫沒有聲響回答。
他並不是風從龍這一夥人。
葉凌風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想到了另一個更令他害怕的可能,「假若是岳霆這
一夥,已經知道了我謀害千手觀音的秘密,前來找我算帳,這可如何是好?」
於是第三個念頭在他心中升起,「管他是什麼人,他一進來我就殺他個措手不及。
即使他是我師父的朋友,三更半夜,偷闖進來,我殺他也無罪過。這人十九是對我不利
的,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那夜行人聽得葉凌風自言自語,心中好生奇怪,這晚是初三四的峨眉月,月光雖然
暗淡,但也不能說是「無光」,晚上更是扯不上日頭,那夜行人尋思:「他說這日月無
光,不知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在說夢話麼?反正我是要找他的,且進去看個明白。」
這夜行人藝高膽大,推開窗子,便跳進去,同時叫道:「葉兄,醒醒!你看看是誰
來了?」
話猶未了,葉凌風躲在暗處,忽地身形暴起,唰的一劍,就向那人刺去。那人腳未
落地,人在半空,這一劍突如其來,正對著他的胸口,他若是煞不住身形,就等於送上
去將身就劍,讓葉凌風刺他一個透明的窟窿了。但他身子正向下落,又焉能立即煞住?
只聽得「卡嚓」一聲,如削敗革,卻不似血肉之軀。時凌風方自一怔,只覺虎口一
麻,手中的寶劍已給那人奪了過去。原來這夜行人乃是一個江湖行家,他也預防到葉凌
風有此一著,故而在跳進來的時候,解下束腰的皮帶,作為護身兵器。葉凌風這一劍,
只是削斷了他的皮帶。
但這夜行人還未想到葉凌風是有意殺害他的,奪了葉凌風的寶劍之後,並來還擊,
卻笑了一笑,說道:「葉兄,是我!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麼?」
葉凌風聽這人的聲音果是似曾相識,但一時間卻想不起他是誰,暗自尋思:「這人
既稱我為兄,料想無甚惡意。他武功遠勝於我,我是決計不能用強的了。」當下說道:
「請恕小弟魯莽,幸虧沒有誤傷兄台。只是小弟記性太壞,卻想不起幾時曾與兄台見過
的。」
那人哈哈一笑,只見火光一亮,那人擦燃火石,點起油燈,說道:「你仔細瞧,還
認得我麼?」
葉凌風定睛一瞧,只看了一眼,就嚇得面如白紙,如遇鬼魁,半響說道:「你,你
是……」
這人正是日間曾盤間過宇文雄的那個黑衣少年,他見葉凌風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不禁又笑道:「也難怪你想不起是我,我也想不到我會死過去又活轉來的。只是你問我
是誰?我可就難答你了。我以前有個名字叫葉凌風,現在你用了我的名字,我只好不要
這個名字了,隨便你叫我什麼吧.嘿,嘿,名字不過是個記號,無關緊要。我穿著黑色
衣裳,你就叫我黑衣人吧。」
葉凌風面上一陣青、一陣紅,這人才是他最最害怕的人,卻又是他做夢也想不到還
會活在世上的人。
這是兩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葉凌風從甘肅的積石山下經過,不,那時候他還未曾
是「葉凌鳳」,他是陝甘總督的少爺葉廷宗,在離家十年之後回來,心裡還拿不定主意,
要不要回家的。
他在山下經過,忽聽得山坡上有喝罵聲,有呻吟聲,他動了好奇之心,上去一看,
只見山坡上橫七豎八的十幾個屍體,死的都是穿著御林軍軍官服飾的人,但還有個軍官
未死,身上滿是血污,正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向前爬去。前面躺著一個黑衣少年,也還沒
死,瞪著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是憤怒也是恐懼,眼睜睜的看著那個軍官拿著刀向他爬
來。他傷得比那軍官更重,那軍官還可以在地上爬,他卻是絲毫也不能動彈了。
兩年前那個葉廷宗還是個剛剛出道的少年,有著一股朝氣,懷著一股雄心,想要出
人頭地,幹一番事業的。
怎樣才算是「出人頭地」?應該幹的是什麼「事業」!每一個年輕人都會考慮自己
的前途,對這兩個問題也有各各不同的看法。
葉廷宗的父親是朝廷大官,他的師父則是個反清志士,這兩個人的看法當然更是截
然不同,而在葉廷宗的身上則同時受了兩種不同的影響。
葉廷宗是個聰明人,在他出道之時,已經是對自己的前途再三考慮過了,「我爹爹
如今已官居陝甘總督,跟我爹爹,取功名是易於拾芥,但博得一頂烏紗,就算是出人頭
地了麼?」
「我爹爹做的是韃子皇帝的官,他在衙門裡也許還不清楚,我在外面卻是知道的,
凡是有點血氣的漢人,哪個不想驅除韃虜,還我河山?看來滿洲韃子遲早都要給逐出關
外,只不知是什麼時候罷了?」
「走師父的路雖然危險,但成則可以建不世的功業,敗也可以有個俠義的美名。走
爹爹的路看是容易,其實也不見得穩妥。
如今民變四起,『亂象』已萌,依靠清廷,也不見得能保住榮華富貴?如果韃子真
被逐出關外,連身家性命也未必能夠安全。」
儘管當時的葉廷宗有許多個人的打算,但卻還是選擇了反清的道路。因此他出道之
後,就無時不在留意,想要結識反清的豪傑,江湖上俠義道中的英雄。只可惜他師父遠
走邊疆,與中原的俠義道聯絡已斷,而他又是個初出道的「雛兒」,未曾揚名立萬,縱
然想盡方法要結納反清豪傑,但反清豪傑額上沒有刻字,也只有等待機會,可遇而不可
求了。
這機會好不容易給他碰上了。此刻,他在積石山上看見那個軍官,正在爬過去拿刀
要殺那黑衣少年,心頭一動,不禁又驚又喜,想道:「這少年獨力殺了十幾個軍官,一
定是反清的俠義道中一個重要人物,妙在他如今已受了重傷,而要殺他的那個軍官也受
了重傷,此際我去救他,不費吹灰之力。我救了他的性命,他當然要感恩圖報,提攜我
了。哈哈,既然絲毫沒有危險,何樂不為?」
葉廷宗打定主意,立即行動,悄悄地跑到那軍官後面,那軍官正在地上爬,連他是
誰也不知道,就給他一劍插下,刺了個透明的窟窿。
那黑衣少年嘶啞著聲音說道,「多謝義士拔刀相助,但你還是趕緊走吧,我、我不
行了。」說到後來,已是氣若游絲,聲音斷續,微弱之極。
葉廷宗大失所望,心道:「這人傷得如此之重,要是當真不能救活,那就白費了我
的心機了。好壞也得試他一試,他要死也不能讓他立即使死。」
山上有間破廟,葉廷宗抱起那個少年,說道:「兄台安心調養,小弟最佩服俠義之
士,即使有天大的危險,我也得服侍到你貴體康復,陪你下山。」心中則在思,「這些
鷹爪都已給他殺了。他們的同黨當然是要米尋找的,但決不能這樣快到來。至少今天是
沒有危險的了。機會難逢,無論如何,也得藉他作個進身之階。」
黑衣少年哪裡知道他的心中另有利己的打算,不禁滿懷感激,滿眶熱淚,完全把葉
廷宗當作了同道中人。
葉廷宗將他抱進破廟,那少年已是沒有氣力說話。葉廷宗道:「你武功這麼好,隨
身一定帶有傷藥,小弟代你取出來吧。」那少年點了點頭,隨即卻又搖了搖頭。
葉廷宗怔了一怔,但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想一想便明白了那少年的意思。他點頭
是表示身上有藥,搖頭是表示縱然有藥,亦已無濟於事。葉廷宗道:「吉人天相,兄台
切莫灰心。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即使有甚三長兩短,也總得盡人事而聽天命。兄台身
上若是有甚秘密物事,小弟決不會亂動。冗台想來可以相信小弟?」
那少年給他說得倒有點不好意思,又點了點頭,葉廷宗把他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
果然有兩個裝著藥九藥散的小瓶,另外有一把金豆,幾錠碎銀,還有一封書信,封面沒
有受信人的姓名,火漆密封,料想是封重要的書信。
金銀也還罷了,那封書信卻令得葉廷宗怦然心動,想道:
「果然所料不差,這封信多半是給哪個反清的領袖的。」他裝作毫不在意,只留下
兩個藥瓶,金銀書信,仍然放回少年懷中。
葉廷宗認得那瓶藥散是金創藥,問道:「這一瓶子的藥丸是內服的傷藥吧?」少年
點了點頭,葉廷宗給他敷上了金創藥,打開水囊,餵他吞了幾顆藥丸。這藥丸確是醫治
內傷的妙藥小還丹,但少年傷得太重,小還丹也只能讓他苟延殘喘而已。少年眼藥之後,
暗自運氣,只覺四肢百骸,痛如刀割,他是個武學行家,已知自己是斷了奇經八脈,天
下能夠治療此傷的只有華山醫隱華天風一人。
華山與積石山相隔數千里,黑衣少年自知只有一個時辰可活,那是決計不能前往華
山求醫的了。這時他服了小還丹,稍稍提起了一點精神,遂歎口氣說道:「我在臨死之
前,得以結識你這樣一位好朋友,死亦可以瞑目了。兄台高姓大名,尊師哪位?」
葉廷宗也看出了他的迴光反照之象,還想勸慰他幾句,那少年道:「沒多少時候了,
我還有些後事要拜託你呢。」
葉廷宗淚珠滾滾而下,作著忍著悲痛的神氣說道:「小弟葉廷宗,家師是青城派的
崔雲亮。」
黑衣少年點了點頭,崔雲亮的名字他是聽過的,當下更無疑慮,便即說道:「我也
姓葉,名叫凌風,我死之後,麻煩你給我報一個訊。」
葉廷宗道:「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卻不知是那路義軍首領,他可肯相信小
弟麼?」
黑衣少年道:「他不是義軍首領。他是我的姑父。剛才你見到的那封信就是我爹爹
寫給他的。你可以把這封信帶去,作為憑證。」
葉廷宗有點失望,但轉念一想,這少年武功如此了得,他的姑父想來亦非常人,自
己或許可以得到一點好處,遂提起興趣問道:「令親是哪一位前輩英雄?」
那少年道:「敝姑父家住山東東平縣楊家莊,名叫江海天。
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很多,即使他不在家中,你向人打聽,也總可以找著他的。」
葉廷宗呆了一呆,好像是拾到了寶貝一般,暮地叫起來道:
「是江海天,江大俠!」江海天是武林第一高手,葉廷宗早已知道他的聲名。他起
初只求憑藉這黑衣少年的關係,得以結識一位前輩英雄,於願已足;做夢也想不到,這
少年的姑父竟是天下聞名的江大俠、江海天!當真是「喜」出望外。
那少年道:「你把今日之事告訴他,請他設法找我爹爹回來,為我報仇。」
葉廷宗道:「報仇?你不是都已把那些鷹爪殺了麼?」
那少年道:「我是半個漢人,今日死在清廷鷹爪手下,我是要我爹爹為了我的緣故,
也為漢人報仇。你只須這麼一說,江大俠自然明白。」原來這少年的父母遁跡海外,這
少年卻是希望他們回來的。
葉廷宗聽他說是「半個漢人」,大為奇怪,心念一動,說道:
「報訊容易,但小弟卻還有一宗疑慮。」那少年道:「何事疑慮,請說!」
葉廷宗道:「這封信雖然是令尊寫給江大俠的,但由我帶去。
只怕江大俠還是不能無疑。我怎能證明是受你囑托,而不是把你害死偷拿了你的信
呢?」
這少年想了一想,覺得葉廷宗的顧慮也不無道理,說道:
「我本來可以咬破指頭給你添上幾行,但可惜我的字跡我姑父也不認識。我已沒精
神思想了,你有什麼好的辦法?」
葉廷宗道:「你和你姑父從前說過些什麼話,外人不知道的麼?」
這少年道:「我與姑父從來就沒見過面。」說到這裡,驀地叫道:「有了有了!我
把我的身世告訴你,這是外人決不知道的。」
葉廷宗說了這許多話,為的就正是要求他自白身世,他怕這少年說到一半死去,連
忙給他喝水,又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說道:「你省點力氣,小聲說吧。」
葉廷宗聽了這少年的自白,才知他的父親本是西域一個小國馬薩兒國的王子,為了
讓位給他弟弟,這才逃出海外的。這少年自幼跟隨雙親,沒回過本國,也沒見過江海天。
這次他父親要他去投靠姑父,學點武功。但卻鄭重地吩咐他,一定要等待馬薩兒國的太
子繼位之後,他才可以回去見他叔叔兄弟。
這少年本來還要說及他為何遭受鷹爪圍攻的,但精神氣力都已耗盡,心知已是命在
須臾,遂歎口氣道:「葉兄,小弟身受大恩,只有來生報答了。請你草草將我掩埋,作
個記號,好讓我爹娘來收我的骸骨,卻不必費時候找棺村了。此地不宜久留,你也該早
走為妙。」
葉廷宗流淚說道:「葉兄,你不能走!唉,咱們恰巧又是同姓,要是你能活在世上,
咱們可以結成兄弟。」
那少年道:「好,好兄弟,可惜我不能陪你了。你見了我姑父,他會將你當作我一
樣看待的。」說了這幾句話,自覺心事已了,雙眼翻白,便斷了氣。
葉廷宗看清楚他已「確實」死了,這才破涕為笑,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歡呼起來,
「哈,哈,這可真是百世難逢的奇遇!我只須換個名,連姓都不用改!」
葉廷宗本來還未決定回不回家的,得了這樣的「奇遇」,登時打定主意,要做江海
天的弟子,再憑藉江海天的力量,結納反清英雄,幹一番「大事」。
他目的已達,又怕追兵意外早來,「萬一」發生危險,恨不得插翼飛到江家,哪裡
還肯多花功夫掩埋這個少年。也幸虧他如此,這少年後來巧遇神醫,才能「復活」。
從此葉廷宗就冒用了葉凌風的名字,變成了江海天的「掌門弟子」,谷中蓮的「嫡
親侄兒」。
為了避免混亂起見,反正名字是個記號,「葉凌風」三字既然受了他的玷污,本書
今後也就不再用「葉廷宗」的原來名字,就讓他繼續叫做葉凌風吧。
但這假葉凌風卻想不到今晚又遇上了真葉凌風。
那黑衣少年(即真葉凌風,以下暫稱『黑衣少年』。)笑道:
「我的名字可以送給你,但你用了我的名字做了些什麼事情,我卻想知道知道。」
假葉凌風(以下為了行文方便,省一「假」字)心裡恐慌之極,兩年之前,他恨不
得救活這個少年,如今則恨不得將他殺掉。但他剛剛試過了這黑衣少年的本領,心知自
己的本領雖然比從前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比之這個黑衣少年,還是頗有不如,暗自想道:
「硬的來不得只能來軟的了。好在我於他有過一次『救命之恩』,動之以情,或者還有
幾分希望。」
葉凌風也不知哪裡來的一副急淚,忽地跪在那黑衣少年面前哭著說道:「小弟冒用
了你的名字,實在該死。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哥,你僥恕我,我才敢說。」
那少年雙手將他扶起,說道:「這是小事一件,不用介懷。
你從前救了我一次,免我死在鷹爪刀下,我還未曾得報答你呢。
我本來想不到還可以活的,你記得嗎?當時你要與我結拜兄弟,我因為命在須臾,
沒有答應你。但我說,你見了我的姑父,他會將你當作我一樣看待的。如今你果然做了
我姑父的弟子,正是如我所願。不過,我料不到的是姑父不僅把你『當作』我一樣看待,
而是完全以為你即是我了。嘿,嘿,這還超過了我的願望,那也好啊!」
葉凌風細聽他的言語,語氣之中,雖也不無怪他做得「過份」之意,但卻也似乎沒
有問罪的意思,當下稍稍寬心,便順著他的語氣說道:「大哥請莫怪我,我當時也以為
你是斷了氣不能再活的了。我自問武功低微,很想學點本領,好繼承大哥的遺志,小則
向鷹爪報仇,大則驅除韃虜,這樣大哥雖死猶生了。」
黑衣少年道:「好,說得好。你就是懷著這個目的冒充我的身份麼」
葉凌風道:「不錯,我怕江大俠不肯收我,一時計拙,想出了這個笨主意。」
黑衣少年忽道:「你既然是想為我向鷹爪報仇,昨晚卻又為何偷進黑店、私會鷹爪?」
此言一出,嚇得葉凌風魂飛魄散,這才知道放火焚燬「大白樓」的就是這個黑衣少
年,而自己昨晚潛入黑店之事,也已落在他的眼中,無可抵賴的了。
黑衣少年冷冷說道:「這可是事實吧?你怎麼不說話呀?」
幸而一燈如豆,光線暗淡,葉凌風面上變色,只是剎時間的事情,那少年還未覺察,
他已經恢復了鎮定,故意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你我乃是生死之交,大哥若有見疑
之意,小弟也就無話可說了。」
葉凌風作出一副委屈模樣,黑衣少年倒有點過意不去,說道:「並非我不相信你,
但此事關係重大,我想弄個水落石出,也好給你洗脫嫌疑。你要明白才好。」
葉凌風聰明絕頂,一聽這個說話,就知黑衣少年尚未深悉內情,還有可以狡辯的機
會,於是說道:「小弟生來愚魯,未識大哥苦心,一時負氣,實是糊塗了。不錯,昨晚
小弟是曾到過那大白樓,但卻是為了弄清楚一件事情去的。」
黑衣少年道:「什麼事情?」
葉凌風故意躊躇片刻,這才說道:「此事有關我一個師弟的秘密,我本不願在外人
面前,說他閒話。但大哥既要查究真情,我也不能為他隱瞞了。好在大哥也不算是外人。」
無故探聽別人秘密,這是江湖上列為禁忌之一,也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引以為恥,不
屑為的。但這黑衣少年會過了宇文雄,心中想道:「宇文雄倒是說他好話,且聽聽他又
是怎麼說他師弟?
茲事體大,我也只好不拘小節了。」
葉凌風見黑衣少年並沒打斷他的說話,只好將臨時編造的故事往下說道:「我有一
個師弟名叫字文雄,鏢局出身,他過去的來歷,師父並未十分清楚。前幾天,我在東平
鎮上見他與一個人交談,這人與他分手之後,進入了大白樓。我忽地覺得這人相貌好熟,
似乎是在哪裡見過的,終於給我想起來了,這人是,是……」
黑人少年道:「是什麼人?」
葉凌風道:「御林軍的副統領李大典。前些時,我與師父出門訪友,在路上碰見一
班鷹爪,李大典便在其中,他們不敢惹我師父,忽匆走過。這是後來師父和我說的。」
黑衣少年點了點頭,說道:「你發現了是李大典,後來怎樣?」
葉凌風道:「那日是師弟先去趁墟,我後來才去的。我發現他們,他卻未發現我。
後來我進太白樓喝灑,酒樓的食客之中,不見有李大典其人。我一想李大典既然不是來
喝酒的,那就一定是躲在店中,換言之也就是店主人的一夥了。因此我起了懷疑,懷疑
這是一間黑店!」
黑衣少年道:「這麼說,你昨晚私探大白樓,為的就是要查明此事?結果,你看到
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葉凌風道:「我看到了李大典果然是藏在這黑店之中,又聽到了他和同伴的說話。
他說他和我這師弟的父親乃是舊好,交情還很不淺呢。他又說他打算利用我的師弟,給
他臥底!」
黑衣少年駭然道:「有這樣的事?他可曾說你的師弟答應了沒有?」
葉凌風道:「他只提到那日曾見過我師弟之事,卻沒提到師弟是否答應。不過,他
和同伴的談話,說的既然只是『打算』二字,想來也許他的這個意圖,根本還未曾對師
弟開口。」
葉凌風是一個十分機警的人,初時他本來想一口咬定宇文雄做了奸細的,但後來聽
了黑衣少年問話的語氣,似乎有點不大相信,心中一動,想道:「可不知他是否會見過
宇文雄,我巨給他來個模稜兩可,不要把事情說得太死了。」於是臨時改變了口氣。
葉凌風這麼一說,黑衣少年倒是有點半信半疑。要知他曾聽得祈聖因對人罵過宇文
雄,他雖然不知其中原委,但從祈聖因所罵的言語聽來,似乎也證實了李大典與宇文雄
是曾相識。當下想道:「依我的觀察,宇文雄是個誠樸的少年,想來不至於敢做奸細?
但匆匆一席交談,也未必作得定准。可惜宇文雄不肯相信我,我問的好些事情,他都沒
有回答。」
黑衣少年昨晚只看見葉凌風偷進黑店,當時他未知底細,他是稍後才知道那是黑店
的,一時失策,沒有眼進去看,卻不知他在店中幹些什麼。是以對葉凌風的說話雖有存
疑,畢竟也相信了幾分。心道:「宇文雄縱然不是奸細,但與李大典交談之後,回來不
稟告師母、師兄,也是一件過錯了。要弄清楚這件事情,我還須去查明他與李大典究竟
是何關係,才能判斷。」
想到此處,黑衣少年便再問道:「你夜探太白樓之後,回來可曾對你師母言及?」
葉凌風歎了口氣道:「若是我早知有今日之事,昨晚就應該對師母說了。」
黑衣少年道:「哦,你沒有說?」
葉凌風道:「我這是為了師弟設想,我想師弟年輕識淺,一時行差踏錯,也是有的,
卻未必當真敢做奸細。我若說給師母知道,豈不是毀了他的一生?因此我想私下勸他,
只要他以後不再與鷹爪往來,這件事情,我就替他遮瞞過去。」
這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黑衣少年聽了暗暗點頭,心道:
「如此說來,他倒也愛護師弟。
葉凌風接著說道,「可惜我空有愛護師弟之心,事情終於還是鬧了出來。祈聖因被
鷹爪殺了之後,她的同夥岳霆找上門來,揭穿了我師弟的底細,師母迫得把他逐出門牆。」
黑衣少年心道:「祈聖因可還沒有死。」但他不想即時告訴葉凌風,卻先問道,
「然則祈聖因那匹坐騎,又是誰下的毒?」
葉凌風裝作大吃一驚的樣子,說道:「什麼,她的坐騎給下了毒?我是一點也不知
道!昨晚我根本就沒到過馬廄!」
黑衣少年道:「誰飼的草料?」
葉凌風道:「這匹坐騎一直都是師弟照料的。」
他說的和宇文雄說的相符,黑衣少年聽了亦是疑心不定,尋思:「聽宇文雄今日的
言語,他對祈聖因似無好感,難道當真是他下的毒麼?好在析聖因沒有死,我總要設法
找到她,弄清這件疑案。」
葉凌風道:「大哥脫險歸來,我是不該再冒充大哥了。但請大哥顧我一點顫面,給
我兩天期限,讓我悄悄離開。三天之後,你再來見你姑母,說明其中原委。」
黑衣少年笑了一笑,說道:「我說過要酬謝你恩德,你既然做了我姑母的侄兒,那
就不必更改了。只要你始終奉行俠義二字,你用了我的名字,我也與有榮焉。」
葉凌風也不知哪裡來的一副急淚,感激涕零他說道:「這、這。這個卻教小弟如何
過意得去?」
黑衣少年道:「我來得久了,萬一給你師母發覺,這就不妙了。以後倘有良機,我
當再來會你。事情如此處置最是適當,你也不必耿耿於懷了。好,但願後會有期,告辭
了。」
黑衣少年回身從窗口躍出,葉凌風道:「但願大哥早來。」忽地一掌擊去,同時發
出了早就藏在掌心的三枚毒針。這三枚毒針是李大典昨晚交給他,叫他伺機傷害祈聖因
的。他對祈聖因無隙可乘,如今卻派上了用場了。
這是葉凌風在一晚之間,對黑衣少年的第二次偷襲。但兩次的偷襲,情形卻大不相
同。第一次是黑衣少年剛來的時候,他與葉凌風未曾會面,恐防葉凌風認不出他,預先
有了防備,所以葉凌風偷襲不逞,一個照面就給他把劍奪去。
但這一次的偷襲卻是在他們會面之後,黑衣少年要走之時。
黑衣少年做夢也想不到葉凌風剛剛還在感激涕零,突然間卻會在他背後偷施暗算。
結果是一掌三針,中個正著。葉凌風以「須彌掌力」,擊中了他的脊樑,而那三枚毒針,
又全都射進了他的要害穴道!
「須彌掌」是金世遺當年采自天山派掌法的精華,再加以發揚的,在內家各派掌法
中堪稱第一。葉凌風的火侯雖然還未到一成,但給他正正擊中了脊樑,亦是非同小可。
另外那三枚毒針,更為厲害,那是在大內秘製的毒藥——鶴頂紅與孔雀膽的毒液中淬煉
過的暗器、只要被刺破了一點表皮,毒質立即散播全身,何況是給它刺進了穴道!
那黑衣少年悶哼了一聲,登時似皮球一般,從窗口拋了出去。
葉凌風如影隨形,跟著也從窗中跳出,第二次拔劍出鞘,向那少年追擊!
黑衣少年武功也真個了得,身體剛一著地,一個「鯉魚打挺」,立即便翻了起來,
大罵道:「葉廷宗,你,你簡直是狼心狗肺!」大罵聲中,連發三掌,雖然中了毒針,
掌風仍是十分凌厲,刮面如刀。
葉凌風大叫道:「有賊,有賊!」那黑衣少年是仗著深湛的內功,一時未至暈倒,
勉強支持的。因此雖是怒極「大罵」,聲音卻已嘶啞。葉凌風的叫聲把他的罵聲蓋過,
隨即用「天羅步法」,避開了他這「強弩之未」的連環三掌。
葉凌風是怕那少年的罵聲傳到師母耳中,是以必須把他的聲音蓋過。他躲開了那黑
衣少年的三掌,知道他已不能再支持多久,遂冷笑說道:「反正你的性命是我救活的,
如今喪在我的手裡,你就只當我當初沒有救你罷啦,何必如此惱怒?你別亂打主意了,
你的姑母決不會相信你的話的!她一到來。你死得更快!」
黑衣少年三掌打空,只覺眼睛發黑,已是感到陣陣昏眩,葉凌風反守為攻,使出新
學會的追風劍法,劍劍凌厲,那黑衣少年在他狂攻之下,再也不能分神說話!
黑衣少年雖然頭昏目眩,神智尚還清醒,心中想道:「這廝倒也說不不錯,我與姑
母從未見過,這廝卻是先人為主,姑母當然不會相信我的言語。何況這內裡情由也不是
三言兩語交代得清楚的,這廝有心害我,豈能停手容我細訴情由?只怕等不到姑母到來,
已先遭了他的毒手了。唯今之計,只有走為上計!」
葉凌風使用追風劍式,瞬息之間,刺出六六三十六劍,把那少年殺得手忙腳亂,
「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葉凌風大喜,唰的一招」白虹貫日」,劍鋒徑刺他的咽喉。
追風劍式是三十六招成一段落。葉凌風出劍雖快,但在告一段落、換招之際,卻不免稍
慢一些。那黑衣少年驀地中指一彈,葉凌風堪堪刺到他的咽喉,竟給他一指之力,把劍
彈開,而且虎口微微發熱。
葉凌風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那少年已托地跳出圈子,拔足飛奔。原來這少
年是施用「天魔解體大法」,自行咬破舌尖,噴出鮮血的。
「天魔解體大法」是一種臨到性命關頭才使用的邪派功夫,自殘肢體之後,刺激神
經,可以增強功力。這少年的父親時衝霄是邪派出身,後來才學正派武功的。這少年家
傳本領,故此也是邪正兼通。
但「天魔解體大法」只能見效片時,功效一失,元氣更傷。
黑衣少年在彈開葉凌風的寶劍之後,立即便要飛逃。
葉凌風驚疑不定,心道:「難道他剛才那副力竭筋疲的狼狽模樣,是弄假不成?」
一時間倒不敢去追。
就在此時,只聽得江曉芙的聲音叫道:「賊人在哪裡?師哥別慌。我來幫你!」
葉凌風機警之極,見黑衣少年沒命逃跑,心道:「這小子若是氣力未曾用盡,不至
於逃得如此慌忙。為了預防萬一,我還是趁師妹未到之前,把他殺了滅口的好!」當下,
腳尖一點,如影隨形:緊追不捨,直待越過了圍牆,這才出聲應道:「這小賊本領有限,
不必師妹幫手。我已經可以把他料理啦!」
江家倚山面湖,葉凌風追到湖邊,已是趕上了那個少年,那黑衣少年聲音嘶啞,
「哼」了一聲道,「好,好狠的你!我倒要看你欺世盜名,能到幾時?」葉凌風大喝道:
「好大膽的狗腿子,竟敢闖進江大俠的家中,你以為我師父不在家中,我就不能取你性
命麼?」
江曉芙追到了山坡,遠遠叫道:「師哥,且慢!」
葉凌風哪裡還肯手下留人,聽得師妹的叫喊,出手更快,黑衣少年給他迫到湖邊,
怒聲罵道:「我死為厲鬼,亦不饒你!」說時遲,那時快,葉凌風已是閃電般的一劍刺
出,只聽得「卜通」一聲,那少年無路可退,跌下了猢中。葉凌風一劍刺空,面前驟失
目標,幾乎也要跟著衝下水去,慌忙煞住腳步。
這東平湖四面皆山,通向外面一條大河。此時正是連日大雨之後;春霖水漲的時節,
東干湖承受四面山洪,波濤洶湧,幾個浪花一卷,黑衣少年已是逐浪翻騰,凌波而去,
無蹤無影。
葉凌風除掉「禍根」,得意之極,心中冷笑道:「你詛咒我身敗名裂,可惜你是永
遠辦不到了。上一次你僥倖不死,這一次我看你還能再活麼?」黑衣少年身受內傷,又
中了毒針,於今跌落湖中,葉凌風親眼看著他給波浪捲去,自是料他必死無疑。
江曉芙趕了到來,埋怨道:「師哥,你怎的就把那賊人殺了?」
葉凌風佯作不解,說道:「怎麼?這賊人膽敢闖進咱們家中,給我發現之後,還意
圖害我,難道我不詼殺他?」
江曉芙道:「你應該留下活口,問他口供,交給媽媽處置才對。你一下子就把他殺
了,他是什麼來頭,抱著什麼意圖來的,咱們可就沒法知道了.」
葉凌風拍了拍腦袋,說道,「不錯,這倒怪我糊塗了,一時設想到這層。但也怪這
小子本領不濟,我並非用的殺手,他已招架不住,跌落水了。或許他還沒死,要不要找
人打撈?」
江曉芙道:「這個時候,他的屍身也不知衝到哪裡去了,怎還可以打撈?算了吧,
反正人已死了,咱們回去告訴母親吧。」
二人回到家中,只見谷中蓮已在葉凌風的房中等候。原來她們母女給葉凌風的喊聲
驚醒之後,谷中蓮有意叫女兒去助葉凌風,而自己則到葉凌風房中查看。
谷中蓮做夢也想不到來的「賊人」是自己的親侄兒,卻給假侄兒害了性命。聽了葉
凌風的稟報之後,說道:「這也怪不得你,你碰上了賊人,當然要和他拚命,一時就想
不到要留活口了。這賊人是怎麼來的?」
葉凌風道:「我聽得有夜行人的聲息,推開窗子,他就一把暗器打了進來。幸虧我
早有防備,躲到門後,沒有給他打著。我立即舞劍防身,衝出去和他拚命。他聽得我的
叫喊,慌忙便逃,我想把他揪回來,追到湖邊,他招架不住,便跌落水了。」谷中蓮道:
「就只一個賊人麼?」聽口氣似是有點懷疑。
葉凌風心頭微凜,「難道她看出了什麼破綻?」只好答道:
「不錯,只是一個。」
江曉芙道:「媽,我也覺得奇怪呢!這個賊人真是膽大包天,只一個人就敢到咱們
家來。若有絕世武功,那倒罷了。本領卻又那麼不濟,連師兄也招架不來。嗯,這不是
來送死嗎?他何以會如此愚昧?」
要知江海天是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等閒之輩,豈敢獨闖江家?除非他並非懷
著敵意而來,而是江家相識。
葉凌風心道:「原來她們是因此起疑。幸虧我早已有了準備。」當下說道,「這賊
人想必是知道師父不在家中。」
江曉芙道:「爹爹不在家中,媽可是留在家的,賊人若然那樣消息靈通,焉有不知
之理?哎呀,師哥,我倒是當真有點擔心你殺錯人了。」
葉凌風道:「不會的。來的倘是好人,怎會一來便發暗器打我?剛才我與他拚命,
你也是看見的了,其中若有誤會,他又怎會不出聲呢?」
江曉芙道:「可惜你沒有拿獲活口,如今那人已經死了,卻不知他是何來歷?」
谷中蓮忽道:「我已經知道他的來歷了!」
葉凌風大吃一驚,只聽得江曉芙問道:「是什麼來歷?媽你怎知道的?」谷中蓮道:
「來的是大內高手,你瞧這個!」手掌攤開,只見掌心上有四支黑黝黝的毒針。
葉凌風一見,這才定下心來,說道:「我正想來尋覓這賊人所發的暗器,原來姑姑
已經撿起來了。」
江曉芙道:「這是淬過毒的梅花針麼?江湖上用毒針的人不少,何以見得就是大內
高手?」
谷中蓮道:「這不是尋常毒針。這是在孔雀膽與鶴頂紅的毒液中淬煉過的。這兩種
毒藥只有大內才有。江湖中人,雖然知道孔雀膽與鶴頂紅含有劇毒,但卻不知配製的秘
方。」
葉凌風早已放下心頭的大石了,但這時才裝作大大吃驚的樣子,咋舌道:「好險,
好險!幸虧我沒有給他打著!」
原來時凌風聰明絕頂,他師母可能因賊人是單獨前來而起疑,這一層他也早已想到
了。所以在勿促之間,他也沒有忘記預先做下手腳。
李大典給他的毒針共有七支,他只用了三支射那黑衣少年,另外四支則撒在地上。
他知道師母為人仔細,布此疑陣,正是有心讓師母發現。這種毒針,只要中了一支,就
可以置人於死,那少年中了三支,其餘四支當然是無需用了。
谷中蓮果然中了他的計,發現了毒針之後,雖然覺得「賊人」敢單獨前來,未免膽
大,但已毫不懷疑的便認定了「賊人」是大內高手了。
江曉芙對這位大師兄雖無特殊好感,卻也並無成見,聽了母親的話,倒覺得有點歉
然,說道:「師哥,我還擔心你殺錯了人呢,倒是我錯怪你了!」
谷中蓮道:「這鷹爪孫大約是自恃有此毒針,以為你師父不在,便放膽來了。嗯,
風侄,這幾個月來你跟隨師父,武功亦已大有進境了啊!……芙兒,你別以為這鷹爪孫
本領不濟,其實在江湖上也算得一流好手了。我瞧他飛越圍牆的身法,那份輕功,根基
就顯得頗為深厚,只是受傷之後,不免遲滯一些而已。要是未曾受傷,只怕你還未必比
得過他呢!」
葉凌風暗暗吃驚,心道:「師母的眼光好不銳利,幸虧她只是遠遠看見,未曾聽到
他的說話。」
江曉芙怔了一怔,忽地很不高興他說道:「師兄,你又說你在路上只是學了一些口
訣,原來是騙我的。你既然比我高明,為何還要求我指點?」
谷中蓮笑道:「芙兒,這是你的表哥懂得禮貌,對你客氣。
你怎的不懂好歹,反怪他了?你們兄妹是應該時常切磋,也不必說是誰指點誰了。
好了,你們都去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葉凌風哪裡睡得著覺?谷中蓮母女走後,他抹了一額冷汗,心道:」好險,好險,
好在也只是虛驚一場。」驚魂稍定之後,又不禁為自己的「好運道」而心花怒放,以為
可能揭破他秘密的兩個人都已死了,以後是天下莫予毒也,這江家的掌門大弟於是做定
的了。
直到將近天明時分,他忍不住疲倦,才朦朦朧朧地合上了眼睛,才過了一會兒,忽
聽得有拍門之聲,葉凌風嚇得跳了起來,喝道:「是誰?」江曉芙門外說道:「師哥,
你醒了麼?媽叫你趕快過去。有一個人等著要見你呢!」葉凌風邊穿衣服邊問道:
「什麼人?」江曉芙道:「你再也猜想不到的人!」時凌風猛地一驚,睡意全都醒
了。正是:
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欲知來者是誰?請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峭壁留痕驚惡報 名山逑舊儆凶頑
「再也猜想不到的人?難道是那黑衣少年給人救起?難道是祈聖因死裡逃生?難道
是宇文雄重返師門?」葉凌風心中七上八落,央求江曉芙道:「好師妹,你就告訴我是
誰吧,省得我瞎猜了。」
江曉英笑道:「反正一會兒你就見到,著急什麼?怎麼?你好像有點害怕?」
江曉芙今日的心情很好,有意捉弄她的師兄,葉凌風卻給她弄得越發諒慌,硬著頭
皮道:「師妹說笑了。我只是好奇而已,何來害怕。昨晚鷹爪孫拿毒針打我,我都不害
怕呢。這次來的想必是哪位武林前輩,師母要我見客吧。」
江曉芙笑道:「你猜錯了。要見你的人恰好是你的同輩,媽從來沒見過他,但今後
就要把他當作家人骨肉一般看待,要留他和咱們同住的。這,你可難猜了吧。」
葉凌風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道:「如此說來,不是那黑衣少年是誰?」幾乎就要轉
身逃跑,但已經來不及了,說話之間,他們已到了客廳前面,只聽得谷中蓮叫道:「風
侄,快來,爺爺已經回來了。」
葉凌風一聽,心中大石放下,說道:「原來是爺爺,師妹,你怎麼胡說一通?」話
猶未了,只聽得江南說道:「凌風,我給你帶來了一位師弟,你們快來行過見面禮。」
只見在江南身後,閃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說道:「這位是大師兄吧?叩見大
師兄。」葉凌風一看,既不是黑衣少年,也不是宇文雄,這才完全定下心來,大喜過望,
連忙將這孩子扶起,道:「你是李光夏師弟麼?」
那孩子道;「不是,我名叫林道軒,李家哥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也知道現在又
與他是同門了,但師父還未找到他。」
谷中蓮道:「這孩子是你師父在米脂新收的徒弟。他的爹爹就是天理教的教主林清。」
葉凌風一聽,林道軒有這麼大的來頭,不禁暗暗有點妒忌,心道:「這小子的父親
是教主。天下欽敬的反清英雄,他長大之後,憑著他父親的聲望,我這個掌門大師兄的
光彩只怕都要給他奪去。」心中不舒服,臉上可還是一副高高興興的神情,拉著林道軒
的手道:「好極了,我可多了一位好師弟啦!師父呢,怎麼卻不見他?」
谷中蓮道:「你師父上華山看他義父華天風去了。」
葉凌風不覺又是心頭一跳,問道:「就是那位被稱為天下第一國手的華山醫隱麼?」
谷中蓮道:「不錯。他的女兒是馬薩兒國的王后,也正是我的二嫂,你的嫡親嬸嬸
呢!你不知道麼?」
葉凌風道:「這事爹爹是說過的。但爹爹曾再三向我叮囑:
在馬薩兒國的太子未繼位以前,不許我踏上本國土地認親,也不許我洩露本身來歷,
只能讓姑姑你們一家人知道。所以我始終不敢去見華爺爺。免得傳到叔叔耳中,他要把
我找回去繼承王位。」
葉凌風早已知道那黑衣少年的身世秘密,所以說來毫無破綻,但他害怕的卻是另一
件事情。這「華山醫隱」華天風的名字突然觸起了他的一重疑慮。
那黑衣少年當時傷得很重,葉凌風是在他斷氣之後才離開的,後來他卻怎麼會活轉
過來?是誰有這本領使他起死回生?
但葉凌風隨即在心中暗笑:「那小子是在麥積石山受的傷,與華山相距何止千里?
哪有這樣湊巧的事,恰好遇上華天風來救了他?他當時曾服了小還丹,也許是一時斷氣
昏迷,後來甦醒過來?
「這小子直到前天才知道我冒充他的身份,即使他見了華天風,我的秘密他們還是
未能知道的。何況這小子要遵守父親之囑,不能上華山去見華天風!
「總之他遇上華天風的機會是微乎其微。我可不必瞎疑心了。」
葉凌風正在心思不定,只聽得谷中蓮歎了口氣,說道:「我明白你爹爹的一片苦心,
他是自責太深了。」歇了一歇,笑道:
「這些舊事不談了。你師父可看實惦記著你呢。這是他給我的信,上面提到你——
你可以拿去看。」
原來江海天、仲長統等人,那日與上官泰分手,下了天筆峰之後,仲長統帶幾個徒
弟北往落陽,處理一件待他解決的幫中事務,卻叫大弟子元一衝陪江海天師徒南行,先
去參加氓山之會。
江海天一心是要回家的,不料才走了三天,途中忽然接到他義父華天風托丐幫代傳
的書信,信寫得很簡單,只是說有緊要的事,要江海天立即去見他。義父有命,天大的
事情也只好暫時擱下。於是江海天遂把林道軒交給元一衝,叫元一衝帶他回家,自己先
往華山去見義父。
德州的丐幫分舵舵主楊必大是元一衝的師叔,元一衝送林道軒在東平縣江家,道經
德州,在楊必大家中住宿。恰巧就在那天晚上,江甫也來到了德州的丐幫分舵報訊,元
一衝就把林道軒交給了江南,讓江南帶他回家。
江海天寫給妻子那封信,除了說明他暫時不能回家的原因外,還提到了葉凌風。信
中囑咐,倘若葉凌鳳已經回到家中,就叫谷中蓮帶他赴氓山之會,在天下英雄之前,正
式宣告他是江海天的掌門弟子。
武林中一個新門派成立,掌門弟子的地位非常重要,通常總要邀請若干武林前輩,
舉行儀式的。如今江海天雖然免去這個儀式,但藉氓山之會,介紹他的掌門弟子,那是
更顯得隆重了。江海天信中還說他盡可能在獨臂神尼的忌辰趕到氓山,主持此事。但要
是因事耽誤,就由谷中蓮以葉凌風師母的身份代為宣告,不必等他。
葉凌風看了此信,心花怒放,卻裝作一副惶恐的神情說道:
「師父是武林第一人物,弟子德簿能鮮,繆膺掌門之選,只怕見笑天下英雄。」
谷中蓮道:「江湖上以俠義為先,你與蕭志遠在泰山捨命相救李文成父子之事,江
湖上也有不少人知道了。你如今武功雖未大成,但以你的聰明,他日必將為本門放一異
彩。你已薄有俠名,又是你師父的掌門弟子,誰還敢看輕你。」
江曉芙也為葉凌風高興,說道:「大師哥,這次你可以在天下英雄之前露面啦!你
不必假客氣了,你應該大大的得意才是。」江曉芙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其實
是未存有譏諷之意的。葉凌風聽了,卻不由得滿面通紅。
谷中蓮道:「芙兒,你說話真沒分寸,好在你師哥懂得你的性情,不會多心。不過
風侄,我也希望你以本門的掌門弟子身份,見過了天下英雄之後,必須格外謙虛,切戒
驕傲。我知道你為人謹慎,本來也無需我囑咐你的了。」
葉凌風道:「姑姑的教訓,侄兒緊記在心。師父恩重如山,弟子決不敢損了師門聲
譽。」當下跪下來向谷中蓮磕了一個響頭,表示領取師門教訓。
谷中蓮道:「好了,好了。我是要你對外人謙虛。對自己人可不必大多繁文縟禮。
你收拾幾件替換的衣裳,咱們就可以走了,爺爺,請你留在家中看守。軒兒,你也隨我
去見見世面吧。
你一路奔波。身體可覺疲累?」
林道軒道:「不累,我天無跟著師父跑路,早已慣了。這兩天爺爺要我騎馬,我反
而不慣呢。」
江南笑道:「這娃娃倒是個天生的練武根骨,能吃得苦,人又聰明。他師父教他的
換息吐納的功夫,才不過一個多月吧,他已經很能夠運用了。」「換息吐納」是一種上
乘的運氣功夫,可以令人氣力悠長,善於耐勞,久戰不疲。葉凌風聽了,心中更是隱隱
妒忌。
江南又道:「武林中求名師難,求佳弟子也是不易。海兒一年之中,收了三個徒弟,
還有一個已經名列門牆,尚未找到的李文成的兒子。四個徒弟都是天資好人品也好的好
徒弟,說起來也是武林奇遇呢!」
谷中蓮笑道:「爹爹,你總是歡喜誇讚自己人,也不怕人笑話。」
江南道:「這是事實,並非我自讚自誇。」說至此處,忽地歎口氣道:「可惜字文
雄身受嫌疑,給你趕了出去。」谷中蓮難過得很,說道:「在我的處境,我是不得不然。」
江南道:「我知道,我並不怪你。但我總覺得宇文雄這孩子誠厚樸實,不像是會做
壞事的。但願他能夠早日洗脫嫌疑,重新回來。」接著笑道:「我是把海兒的幾個徒弟,
都當作我的孫兒一般,不分彼此的呢!」
江曉芙聽他們提起了字文雄,更是黯然神傷,比她母親還要難過。但事情早已成了
定局,她也不好埋怨母親了。
谷中蓮不願再提宇文雄之事,說道:「軒兒的父親是韃子朝廷的第一號欽犯,此去
氓山,與會的雖然都是正派中人,但也難保沒有壞人混入。你們對軒兒的身世,必須給
他保住秘密。」葉凌風與江曉芙同聲答道:「我們懂得,師母母親放心。」
葉凌風答了這一句話,回房收拾行裝。心中卻是七上八落。
暗自想道:「去年朝廷為了追捕李文成父子,費了那麼大的氣力。
林清是天理教的教主,比李文成重要得多,朝廷對他的兒子,想必是更欲得而甘心
的了。幸虧鎮上的黑店已毀,要不然他們若來向我打聽,我可不知怎麼對付呢?說與不
說,都是為難!」
葉凌風匆匆拾好行裝,回到客廳,剛聽得師母說道:「華老爺子自從那年到過一次
馬薩兒國之後,又已有將近二十年不下華山了。這次他把海天找去,不知是為了何事?」
江南沉吟道:「華天風比我年長,今年怕有七十高齡了吧。」答非所間,谷中蓮詫
道,「這又怎樣?」江南笑道:「人老了就特別容易感到寂寞,華天風獨隱華山,想找
一個人和他聊聊天都找不到,過這樣的日子還有不難受的嗎?」谷中蓮道:「爹爹真會
說笑話。這麼說,華老爺子是找海天陪他聊天去的了?」江南笑道:「我最怕沒人陪我
說話,想來別人也是一樣。」
大家笑了一陣,江南說道:「說實在的,我雖然不知道華天風為了何事把海兒找去,
但料想對海兒是只有好處,決無壞處。
你以前生怕他有甚意外,如今已經知道他的下落,也應該可以放心了。」
谷中蓮點頭道:「這個當然,他去他義父那兒,我還有什麼下放心的?」
這時葉凌風已進了客廳,站在一旁,聽他們的談話。江南所說的笑話無關緊要,谷
中蓮那幾句話他卻非常留意,心裡想道:「原來華天風已有將近二十年下下華山,那我
更是不用擔憂了。他將師父找去,總不至於是和我的事情有甚干連?」葉凌風哪裡知道,
華天風要與江海天所說的事情恰恰就是與他相干,而華天風,前兩年也曾下過華山,不
過谷中蓮不知道罷了。此事以後再表。
且說谷中蓮帶了女兒和兩個徒弟,當日便啟程前往氓山。一家人路上有說有笑,倒
也熱鬧。葉凌風使出渾身解數,既已結師母,也討好師妹。但江曉芙對他總是比較冷淡,
反而與林道軒親近得多。林道軒比她小三歲,兩人就似姐弟一般。不過江曉芙也並非對
葉凌風存有惡感,只是不喜歡他那股「氣味」,覺得性情不投,因此就不大願意和他接
近,甚至跡似敷衍了。
谷中蓮是以氓山派掌門的身份,提前趕去主持開山祖師獨臂神尼的祭典的。這日到
了氓山,距離正日還有三天。谷中蓮本來擔憂帶著一個孩子走路,可能要多走一兩天,
在會期前夕才到達的。如今早到三天,可以有比較空暇的時間與本門長幼兩輩相聚,商
量大小事情,心情自是十分舒暢。
氓山春日風景絕佳,谷中蓮的心情又特別好,於是一路上山,一路和他們談說氓山
派歷代祖師的事跡。不多一會,已到主峰,山峰上有一條瀑布,似是一匹倒掛的錦緞,
瀑布流量不大,但在麗日下灑起金色珍珠的泡沫,景色卻是十分奇幻。峭壁上有個茶杯
口大,四邊干整,似是人工鑿開的痕跡。谷中蓮笑道:「你們看見了石壁上的裂痕麼?
你猜這是怎麼來的?」
江曉芙道:「這似乎不是天然的裂痕。媽,為什麼在好好的石壁上鑿一個窟窿?」
谷中蓮道:「不錯,這是人工造成的,但卻非有心開鑿。這裡面有一個令人驚心動
魄的故事。」
江曉芙道:「我最喜歡聽故事了。媽,說給我們聽聽好不好?」
谷中蓮道:「好。這故事對於你們也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這個窟窿是了因和尚的禪杖戳開的。」
「氓山派開山祖師獨臂神尼門下有八個弟子,以了因居首,號稱『江南八俠』。了
因不但是大師兄,武功也是以他最強。他的六個師弟都是他代師傳授的。所以對於這六
個師弟來說,他是以大師兄而兼有『半師』之份。」
江曉芙道:「你不是說的『江南八俠』嗎?那麼了因應有六個師弟。」
谷中蓮道:「最小一個是獨臂神尼的關門弟子日四娘。呂四娘拜師之時,了因早已
出道了。她的武功是師傅親自傳授的。
「獨臂神尼早就發覺了因心術不正,恐防自己死後,無人能夠制他。遂把自己晚年
精研的一套劍法,傳給了呂四娘,並授她一面金牌。臨終遺矚,倘若了因在她死後為非
作惡,呂四娘可以憑著這面金牌,代師父清理門戶。
「獨臂神尼死後,了因自以為武功已是天下無敵,果然給他師傅料中,作惡起來。
且還不是一般的惡行,而是投靠清廷,為虎作悵,背叛師們。
「呂四娘遵守遺囑,趁著了因來祭師父,要一眾師弟奉他為掌門之際,取出金牌,
宣告將了因逐出本派,並摘下他「江南八俠』的頭銜。了因不服,於是與一眾同門,便
在師傅墓前,展開了一場生死的搏鬥。這一戰慘烈非常,是氓山派有史以來從所未有的
激鬥!最後了因給呂四娘刺瞎雙眼,結果了他的性命。
他臨死之時、飛出禪杖,意欲與呂四娘同歸於盡。呂四娘以超卓的輕功避開,禪杖
插入了石壁。後來甘鳳池將禪杖取出,石壁上遂留下這個窟匠。」
眾人聽說這是了因在重傷之後,臨死之時的杖痕,都不禁駭然。
葉凌風則比他的師弟師妹還多一層驚駭,了因的情形和他相似之處很多,尤其是了
因前半段的歷史,簡直就是他今日的寫照。葉凌風不禁暗地不安,「師母為什麼對我說
這個故事?」
谷中蓮緩緩說道:「叛師求榮,我相信你們是決計不會的。
但也得記住這個教訓,技成之後,切不可自恃武功,為非作歹。
結交朋友,也必須小心謹慎,莫給奸人誘入歧途。否則了因的身敗名裂,就是你們
的前車之鑒了。」葉凌風聽得師母只是一番泛論,這才放下心來,隨著江曉芙、林道軒
同聲應了一個「是」字。
但葉凌風從了因的故事卻得到了另外的「觸發」,恰恰是和師母的期望相反的「觸
發」。心中暗日想道:「了因之死,都是因為他的關門師妹獨得師傅寵愛,多傳了她一
套玄女劍法的緣故。要不然了因的武功就是天下第一了,何至於落得如此下場?」他從
了因的故事,又想到自己的身薩,「師父武功天下第一,我是他的掌門弟子,理該得他
的衣缽真傳,他年師父年老封刀,順理成章,我也就是武林盟主了。怕只怕師父偏心,
也像獨臂神尼那樣培植一個關門弟子。」
葉凌風暗自盤算:「宇文雄己被逐出門牆,不足為患。我只須多費心機,討了師妹
為妻,也就不用害怕她會反對我了。這件事有師母幫忙,料想可以有八九分把握。李文
成的兒子還未找到,不必管他。看來最大的隱憂,倒是林道軒這個小鬼。他沾了他父親
的光,師父定然要盡心盡力栽培他。他人又聰明,善會討人歡喜。他來了還沒兩天,師
母師妹就已經把他當作寶貝一般寵愛了。這樣下去,只怕我這掌門弟子的地位也要動搖!
可怎生想個法兒,也把他趕了出去才好?」
葉凌風心神不定,踢著一塊石頭,一個蹌踉,往前衝了兩步,才穩住身形。江曉芙
笑道:「大師哥,你怎麼不看路呀?你在想著什麼心事?已經到啦!」
葉凌風抬頭一看,果然玄女觀已經在望。山上也已經有人下來迎接了。
葉凌風連忙鎮定心神,說道:「我是在想,今年的風聲特別緊,兩個月前,我和師
父在路上已聽說清廷準備暗算氓山派了,恐怕鷹爪孫要趁這次的大會搗亂。」
谷中蓮道:「當然要防備敵人搗亂,就只怕他們不是明來。
嗯,來了,來了!白師伯,路師怕,謝師姑、靜緣師叔,你們都好!自己人怎麼這
樣客氣呀?」原來氓山派在玄女觀的弟子,以白英傑、路英豪、謝雲真、靜緣師太四人
為首,已在寺門恭候掌門駕到。
谷中蓮將丈夫的兩個徒弟介紹給她本門的長輩認識,其中白英傑、路英豪二人是葉
凌風從前隨師父在德州丐幫分舵作客的時候曾經見過的,其他的人則是初會。眾人聽說
他是江海天的掌門弟子,都刮目相看,大表歡迎,不在話下。
白英傑道:「今年是咱們祖師的百年忌辰,各大門派都準備派人來參加祭典,這都
是聯絡好了的。還有許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料想也要來參加此次盛會的。江大俠若能
如期趕到,固然最好:倘若不能,咱們的力量,也足可以對付任何挑釁。」
谷中蓮道:「安排此會,費了兩位師伯不少精神了。」
白英傑道:「明日起客人便要陸續到來,估計今年來的要比往年多許多。」
谷中蓮道:「地方夠用嗎?」
自英傑道:「玄女觀已經添建了幾十間房舍,還有半山藥王廟也可以住一部分人。
大約是夠用的。只是客人太多,恐怕招待的人手不夠。我想請葉世兄幫忙作個知客,和
我一起專責招待各大門派的首腦人物。」
原來白英傑老於世故,見谷中蓮帶了江海天的掌門弟子同來,已知道江海天有心讓
他的掌門弟子在會中露面,認識天下英雄。而且他對葉凌風的印象也很不錯,知道他能
言會道,儀表不凡,是以有此安排。
谷中蓮點點頭道:「凌風雖然不是本派弟子,但也算得是自己人。既然人手不夠,
讓他權充本門的知客,也可以使得。凌風,你意下如何?」葉凌風求之不得,謙虛幾句,
也就答應了。
第二天,客人果然絡繹而來,其中重要的人物,由谷中蓮、白英傑親自招待的有少
林派的主持大悲禪師,有武當派的掌門雷震子,有峨眉派的長老法華上人,以及這三派
的門下弟子不下百人之多。葉凌風陪著師母接待貴賓,應付得體,獲得許多稱讚,不在
話下。
第三天已是會期的前夕,來的客人更多。其中有一撥客人最引起葉凌風注意的是青
城派的掌門辛隱農,和他率領的十二名門下弟子。青城派是中原六大門派之一,但論聲
名卻還不及少林、武當。葉凌風之所以特別注意青城一派,並非由於它的地位,而是因
為他的義兄蕭志遠是青城派中人,去年蕭志遠和他分手之後,就是回川協助冷天祿叔侄
舉義抗清的,這次蕭志遠沒有來,葉凌風很想探聽他的消息。
谷中蓮已先問道:「聽說冷天祿在小金川揭竿起義,如今戰局如何?」
辛隱農道:「初期甚是得利,他們叔侄兵分兩路,取廣元,破綿竹,逼成都,川中
震動。可惜到了今年春初,形勢就逆轉了。清廷把原任陝甘總督的葉屠戶調來作四川總
督,他帶了十萬兵馬入川,義軍寡不敵眾,被迫退回小金川據險固守,情況艱苦得很。」
林道軒此時也正在師母身邊,好奇問道:「為什麼把那個姓葉的稱為屠戶,他是個
殺人不眨眼的魔王麼?」
辛隱農道:「此人本是兩榜出身的進上,外貌倒是文質彬彬。
但心很手辣,在陝甘總督任上,殺人如麻,故此得了個『屠戶』的綽號。這次他帶
兵入川,以『清鄉』的名義,在義軍住過的地方的百姓,每每給他誣以『通匪』的罪名,
殺個清光!這位小哥說得不錯,他的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周圍聽辛隱農說話的人都在罵那「葉屠戶」,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人所痛恨的
「葉屠戶」,就正是江海天的掌門弟子、如今正在辛隱農面前的葉凌風的父親。辛隱農
因為一來就忙著談說川中之事,白英傑還未來得及向他介紹葉凌風的身份。
葉凌風聽得眾人罵他父親,心中又是難過,又是驚恐。就在此時辛隱農眼光忽地向
他望來,怔了一怔,問道:「這位是——」白英傑道:「這位葉少伙正是江大俠的掌門
弟子。」
葉凌風連忙上前以晚輩之禮謁見,辛隱農將他扶起,笑道:
「我正要找你,卻想不到先給你嚇了一跳。」
江曉芙天真爛漫,辛隱農是她父親的老朋友,她自小就相熟的,忍不著好奇之心,
便即問道:「辛爺爺,我大師哥的相貌可並不醜啊,為什麼把你嚇了一跳?」
江曉芙這兩句話,若是在另一個時候、另一個場合說的,葉凌風聽她讚他相貌長得
好,一定心花怒放,歡喜無限。但在此時此地,聽她這麼一問利,卻禁不住心頭卜卜的
跳了。
辛隱農笑道,「就因為葉少俠一表斯文,才把我嚇了一跳。」江曉芙道:「這卻為
何?」辛隱農道:「我認得那葉屠戶,他的相貌,說來奇怪,和葉少伙竟是頗有幾分相
似!」
白英傑哈哈笑了起來,道:「幸虧他是我派掌門江夫人的親侄兒,來歷分明,要不
然在外面行走,給人當作是時屠戶的家人於侄,那就冤了!」
辛隱農笑道:「葉世兄的來歷,我也是早已知道的了。此葉不同彼葉,人有相似,
物有同樣,葉世兄也不必因為貌似那屠戶而難過了。」
葉凌風怕眾人見疑,索性狠起心腸,罵他父親道:「我才不難過呢,我只恨這個殘
害百姓的屠戶,居然與我相貌相似,但願義軍早日撲滅此獠,為民除害,也好出我胸中
一口悶氣!」
辛隱農說道:「葉世兄,你可願去會一會葉屠戶?說不定有機會你可以親手殺他,
為民除害。」
葉凌風心裡暗暗吃驚,害怕辛隱農是用說話試探他,只好說道:「我當然恨不得手
刃此獠,老前輩的意思可是要我入川相助義軍?」
辛隱農道:「不錯。我正是為這件事找你。你有一位義兄名叫蕭志遠的,是麼?」
葉凌風此時已知辛隱農的來意,心頭一塊大石方始放了下來,說道;「不錯,我也
正想打聽蕭大哥的消息。」
辛隱農怕白英傑等人不明白,加以解釋道:「蕭志遠是我門下弟子,他與葉少俠乃
八拜之交,去年葉少俠到江家投親,就是我這姓蕭的弟子陪他去的,所以我知道葉少俠
的來歷。」
解釋過後,辛隱農接著說道:「目下小金川的義軍處境艱危,青城派的弟子差不多
都去參加義軍作戰了。但人力總是還嫌不夠,必須向外求辰。蕭志遠希望你去肋他一臂
之力。」
葉凌風把眼望著師母道:「這是見義勇為之事,晚輩怎敢推辭。可是卻先得向師父
請示,師父現在還未回來,也不知他有無別的事情,要分派給我?」
辛隱農笑道:「你師父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他是見義恐後的人,你是為了此事入川,
他即使有別的事情,也不會要你去辦的了。實不相瞞,我此次前米,是受了冷天祿的囑
托,向天下英雄求援來的。不但希望有葉少俠去,還希望有更多的人去呢!
谷掌門,你是這次氓山之會的主人,我也要請你鼎力幫忙。」
谷中蓮道:「這是應該的。趁這次大會,我一定為你呼籲。
至於凌風之事,我可以替他師父答應。即使他師父不能及時趕回參加此會,也不必
等他了。」谷中蓮本來是捨不得葉凌風離開的,但一來這是義舉,二來卻不過辛隱農、
冷天祿的面子,三來這也是栽培葉凌風的一個好機會。因此她替江海天一口答應,這事
就算說定了。正是:
驚他覆雨翻雲手,未識奸徒是禍胎。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奸徒得意英雄會 黑網伸張覆武林
葉凌風口頭上不能不答應,心頭上卻是老大的不願。他坐在一方,聽辛隱農數他父
親的劣跡,一眾英雄也在異口同聲罵他父親,更是如坐針氈,十分難過。
幸好不久又有遠客到來,是天山派的鍾展夫婦和他們的一對子女鍾靈、鍾秀。天山
氓山兩派淵源極深,天山派的老掌門唐院瀾,一向是氓山的好朋友,他的妻子馮瑾、小
姨馮琳,當年曾與谷中蓮的師祖呂四娘合稱「江湖三女俠」;鍾展的妻子與谷中蓮的義
母谷之華當年也是情同姐妹。當真可以說得是幾代交情。如今天山派的老掌門唐曉瀾早
已去世,由他的兒子唐經天接任掌門。只因天山氓山相隔萬里,唐經天不能多派人來。
但鍾展是唐曉瀾的大弟子,在天山派中的地位僅次於掌門師兄唐經天,由他們夫婦帶領
子女前來,這份情誼也是十分隆重的了。
鍾展一家人來到,谷中蓮自然是要以晚輩之禮加意款待,各派的首腦人物也都來和
他們敘舊傾談。這麼一來。話題方才移轉,不再罵葉凌風的父親了。
葉凌風耳根暫得「清淨」,心中可是百倍愁煩。此時重要的客人都已來齊,不用葉
凌風再當知客了。葉凌鳳聽一班武林前輩敘舊談道,根本插不進話。他也無心聽他們說
話。坐了一會,便出外面閒逼,他需要靜下來想想心事。
「我若是入川相助義軍,這不是父子成為敵對了麼?」儘管葉凌風也曾經有過「驅
除韃虜,還我河山」的抱負,但要他與自己的父親為敵,他卻是連想也沒有想過的。何
況自從給風從龍捏著了他的把柄之後,他那早年的「抱負」也己漸漸淡了下來,變成個
患得患失的小人了。
葉凌風又曾經打過一個如意算盤,有朝一日,他倘若在義軍中有個較高的地位,便
得審度情勢,為自己打算了。倘若義軍得勢,他打算策動他父親反正,以他父親的兵力
扶助他當上義軍的領袖,自己來做「開國之君」。倘若義軍失勢,甚或土崩瓦解的話,
則在最惡劣的情況之下,回到父親身邊,也還不失為一條後路。
葉凌風再四思量:「我若是現在就與父親敵對,率領義軍與他廝殺,只有鬧個兩敗
俱傷,這如意算盤就打不通啦。還有一層,我父親手下,認識我的人不少,我若人川,
只怕秘密難保不被揭破?」
葉凌風正自心煩意亂,偶惘前行,迎面忽然來了個人,向他打了個招呼。
葉凌鳳一看,認得是自己剛才接待過的客人,似乎就是辛隱農帶來的那十二個青城
派門下弟子之一,但卻不知他的名寧。
葉凌鳳此時正是心煩意亂,哪有閒情與人應酬,但為了禮貌,不能不還了一禮,並
請教他的姓名。心中想道:「此人大約是來巴結我的,看在青城派的份上,且敷衍他一
下。」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人哈哈一笑,忽地低聲說道:「日月無光。嘿,嗯,是自己人!」
葉凌風這一驚非同小可,手指直打哆哮,目光都嚇得呆了。
那人笑道:「此處人多,咱們找個地方說話去。小心,別露出可疑的神色,叫人看
出了破綻。」
葉凌風心裡歎了口氣,想道:「我以為可以擺脫他們,哪知還是給他們纏上了。」
無可奈何,只好強攝心神,貌作鎮定,跟那人走。
到了一個僻靜的所在,四顧無人,那人說道:「葉公子,咱們不妨先作小人,後作
君了,把話言明。實不相瞞,在這氓山之上,我們的人來的不少,知道葉公子秘密的也
不僅僅是我一人。葉公子,你可別打殺人滅口的主意。」
葉凌風確實是曾動過這個念頭,不料這人比他更為精明厲害,一開口先就點破。葉
凌風暗暗吃驚,強笑說道:「兄台忒也多疑了,都是自己人,小弟豈能下此毒手?」
那人笑道,「對啦,你明白就好。咱們是利害相關,休戚與共,倘若秘密洩漏,我
不打緊,別人知道你是葉屠戶的兒子,只怕有人要把你亂刀宰了。」
葉凌風抹了一額冷汗,連聲說道:「是、是、是。但憑老兄吩咐。現在可以請教你
的大名了吧?老兄可是青城派門下?」
那人道:「你記性不差,我正是青城派的弟子,業師韓隱樵,辛隱農是我掌門師伯,
你的義兄蕭志遠論起輩份是我師弟。嘿,嘿,這麼一說,你可以知道咱們是有雙重關係,
更是『自己人』了。小姓蒙,賤名水平二字。」
葉凌風道:「風大人風從龍和蒙兄是怎麼個稱呼?」
蒙永平笑道:「你不查根問底,料你也不放心,我就和你一發說個明白了吧。風從
龍是我頂頭上司,我就是他派到青城派臥底的,已有十多年了。我的身份,和你完全一
樣。你還有什麼懷疑的麼?」其實並不完全一樣,蒙永平是」混進來」的奸細,葉凌風
是被「拉出去」的叛徒。
這些「小節」,葉凌風當然無心分辯,當下苦笑說道:「蒙兄約小弟來此,有何見
教?」
蒙水平笑道:「一來是給你賀喜;二來咱們自己人也該認識認識,有事才好商量啦!」
葉凌風怔了一怔,道,「喜從何來?」
蒙永平一臉正經地道:「我們的辛掌門要你入川相助義軍,這不是天大的喜事麼?」
葉凌風苦笑道:「我可正在為這件事情愁煩呢!」
蒙水平陰冷的眼光盯了葉凌風一眼,陰惻惻他說道:「這樣的喜事你還愁煩?哦,
莫非你還是首鼠兩端,一顆心未肯完全向著朝廷?」
葉凌風翟然一驚,連忙說道:「蒙兄可別誤會。小弟是年輕識淺,碰上這樣麻煩的
事情不知如何應付?還得請老兄指教。」
蒙永平哈哈笑道,「你是個聰明人,還用得著我指教嗎?嘿嘿,有了這個機會,你
就可以為朝廷立大功啦!」
葉凌風心裡己然明白,不由得暗暗打顫,裝作糊塗,訥訥說道:「小弟愚魯,還是
請老兄細道其詳。」
蒙永平道:「好,燈不點不亮,話不說不明。你的地位與我不同,我辦不到的事正
好可以由你來辦。你要知道這次辛隱農是來給冷天祿請援兵的,除了你之外,一定還有
許多所謂『江湖義士』的一同入川。但你是江大俠的掌門弟子,這一支援軍的首領,十
九是你無疑。辛隱農是一派掌門,儘管他贊助義軍,卻是不便公開出面的。所以只要你
好自為之,入川之後,以你和蕭志遠、冷鐵樵他們的關係,不難將冷天祿、冷鐵樵叔侄
那支義軍也拿了過來,大權在握,那時,哈、哈!你還不可以為所欲為嗎?你可以暗通
消息,使得義軍一敗塗地;你也可布下陷阱,把那幫『江湖義士』一阿打盡!」說到
「一網打盡」四個字,還咬牙切齒地作了一個手勢。
葉凌風又是吃驚,又是著急,這倒並非是由於他忠於義軍,或對「江湖義士」有所
厚愛,而是因為蒙水平的打算不合乎他的「如意算盤」。葉凌風暗自思量:「這麼一來,
就是一面倒向朝廷了。以後我如何還能夠在俠義道中立足?而且我若公開叛了義軍,師
父他不會來取我性命?」
蒙水平似是知道他的心意,笑了一笑,說道:「葉公子有甚為難之處,不妨明言,
我一定會給你好好解決,讓你毫無顧慮!」
葉凌風道:「現今民變四起,反叛朝廷的亦不僅是冷天祿這支義軍,要想把江湖義
士一網打盡,我看這是決計辦不到的。」
蒙水平道:「那麼你的意思怎樣?」
葉凌風道:「小弟倒是願意為朝廷多多效力,但若在入川之後,便露出本來身份,
那麼即使撲滅了冷天祿這支義軍,也還是無補大局。」
蒙水平翹起大拇指道:「好,好!葉公子你當真是抱負遠大,志向不小。這又可以
說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們父了倆竟是英雄所見彼此一般,不僅是『略同』而已。」
葉凌風怔了一怔,道:「我爹爹他也知道了我的事情了?他說些什麼來著?」
蒙水平道:「令尊與風大人早已談過你的事情,而且給你考慮得很周到了。他們的
意思也正是要長線放遠鸞,香餌釣大魚。
你若入川,他們給你掩飾還來不及呢,怎會急功近利,馬上就要你表露身份。比如
說他們可以故意讓你先打幾場勝仗,官軍決定放棄的地方也可以讓你先去佔領。不過冷
天祿這支義軍,最終也還是要撲滅的,入川的那幫『江湖義土』也還是要斬盡殺絕的。
只要你和我們忠誠合作,我們定可以給你安排得天衣無縫。不過或者要令你多少受點委
屈,官府會把你當作反賊緝拿,甚至要你受些皮肉之傷。嘿嘿,時公子你是聰明人,如
何做法,臨機應變,也不必我一一舉例了。總之,我們可以做到令他們那些所謂俠義中
人,決不會懷疑到你身上!」
葉凌風道:「我雖然是自小離家,但爹爹的手下,認識我的恐怕還是不少。」
蒙水平哈哈笑道:「這你就更不必顧慮了。他們絕不會洩漏你的秘密,他們還要裝
作對你痛恨,到處罵你,並故意散佈謠言,說你是官軍的死敵,朝廷的叛逆。總之把你
打扮成義軍的英雄,這樣你可以滿意了吧?」
葉凌風大喜道:「這樣我就放心去了。」
蒙水平忽地又換過一副教訓的口吻,說道:「你今天的說話雖然機靈,但當辛隱農
要你入川相助義軍的時候,你的態度言語還嫌不夠熱心。記著,你是要當義軍首領的,
凡事必須爭先,說話定要漂亮!葉公子,以你的絕頂聰明,你應該懂得這些道理!」
葉凌風道:「是,是。多謝蒙大哥指點了。」
蒙水平道:「好,義軍的事不談了。現在我要向你打聽一個人。」
葉凌風道:「不知蒙兄要打聽的是誰?」
蒙水平道:「天理教教主林清。」
葉凌風心頭一震,說道:「林清?他的名頭我倒是知道的,他的下落我可是半點不
知,」
蒙水平冷冷說道:「當真是半點不知麼?但據我所知,你的師父就是到米脂去會林
清的。」
葉凌風道:「我師父是單獨前往米脂,我並沒有跟他同去,這件事風大人是知道的。
我師父如今也尚未回家,我何從得知林清的消息?」
蒙水平道:「這正是風大人要我向你打聽的。他說你師父交遊廣闊,縱然人未返家,
難道就不會托人捎個信兒麼?你要知道林清是朝廷的首名欽犯,我們絕不能放過任何一
條可以打聽他的線索!風大人要你記著他和你說過的話,你和我們早已是拴在一條繩子
上的螞蚱了,誰也離不開誰,不論是生是死,是禍是福,你都得依靠我們的了,你明白
麼?」
葉凌風有氣沒力地答道:「明白。」
蒙永平獰笑道:「明白就好!我們幫忙你是盡心盡力的,你也得盡心盡力幫忙我們。
嘿,林清的消息,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盈盈笑語,遠遠傳來。正是江曉芙和林道軒的聲音。葉凌風豎
起了耳朵,隱隱聽得林逍軒說道:「大師哥不知在哪兒,怎的總是見不著他?」
江曉芙道:「別管他了,咱們找地方玩去,有了他咱們反而玩得不痛快了。嗯,你
瞧,那邊的山杜鵑開得多好看,我給你編個花環。」林道軒道:「芙姐,你似乎有點討
厭大師哥?」江曉芙道:「我倒也不是特別討厭他,只是覺得合不來。」說到這裡,笑
了一笑,接道:「小林子,你對大師哥倒似乎佩服得很,想要和他多多親近是麼?那你
就去找他吧,我不反對。」林道軒道:
「他是掌門師兄,我理該尊敬他的。但姐姐你既然不歡喜和他一起,那我也不找他
了,」
葉凌風作賊心虛,害怕給他們瞧見自己與蒙永平一起,躲在樹後面屏息呼吸,不敢
露出聲息。待到他們去得遠了,葉凌風方始探出頭來,叮了口氣。
蒙水平道:「原米是你的師弟師妹。嗯,你的師弟是姓林的麼?」
葉凌風心亂如麻,善惡交戰。陽春三月,山上猶有餘寒,但他額上的汗珠卻已似黃
豆般的一顆顆滴下來!
蒙水平陰冷的眼光迫視著他,道:「葉公子,你怎麼啦?」
葉凌風訥訥說道:「你剛才問起天理教的教主林清,嗯,這個,這個——」
蒙水平道:「怎麼樣?你幹嘛吞吞吐吐,快把林清的消息說出來!」
這剎那間,葉凌風心中善惡交戰,已是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最初是覺得陷害一個小
孩子於心何忍,但隨即想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大。留下這個小子,終是我的隱
憂。他身世比我好,又得師父師母闔家寵愛,待他長大,我這掌門弟子的地位只怕也要
動搖。了因不是給師弟師妹所殺的麼?我應該早為之計,不可蹈了因的覆轍!」
思念及此,葉凌風咬了咬牙,狠起心腸,終於把秘密時露出來:「林清的消息我是
確實不知,但他兒子的下落我倒知道。
你們要不要他的兒子?」
蒙永平喜出望外,連忙說道:「怎麼不要?拿不著老的捉了小的也好。你既知道,
快快說吧!」
時凌風把手一指,蒙水平抬眼望去,隱隱還可以看見江曉芙與林道軒的背影,只聽
得葉凌風緩緩說道:「林清的兒子就在你的眼前,他也正是我的師弟林道軒!」
蒙永平又驚又喜,又似乎未敢完全相信,說道:「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但你師
父不是還未曾回來麼?」
原來蒙水平剛才聽得江曉芙叫她師弟做「小林子」,雖然立即引起注意,但卻以為
林道軒姓林不過是個巧合而已,未必就是林清的兒子。因為江海天還未曾回來,而在他
的意念中,江海天若是在藏龍堡救出林清的兒子,那一定是帶著他一同回來的。不料他
隨隨便便間葉凌風一聲,卻觸發了葉凌風借刀殺人之念,把秘密都和盤托出來了。
葉凌風遁:「他是我師父托丐幫的人送回家的。」講了事實經過之後,惴湍不安地
問道:「難道你們打算在這兒捉他嗎?這是氓山派的地方,我師母是氓山派的掌門,你
若捉了我的師弟。
我師母焉能與你干休,你走得掉嗎?」
蒙永平道:「這是我的事情了,你不必管!」葉凌風道:「可是,我、我是他的師
兄呀。我師母將他交與我看管的。」蒙永平笑道:「葉公子,你放心,我們當然會做得
恰到好處。決不會連累到你。事不宜遲,我如今就要去佈置了。」
葉凌風道:「這小鬼很是機靈,我師妹的本領也很不弱。」蒙水平道:「知道啦,
不用你擔心。你趕緊回到你師母那兒,就沒有你的事了。」
葉凌風道:「那麼你可得算準了時間,等我踏進了玄女觀你才好動手。」蒙永平冷
笑道:「我還用得著你指點嗎?快走吧!」儘管他們是狼狽為奸,但葉凌風這樣患得患
失,只顧自己的為人,連蒙水平也覺得有點討厭了。
葉凌風急急忙忙離開,心中想道:「不錯,我在師母身邊,管他們鬧出什麼事情,
師母總不致疑心到我身上。」
江曉芙與林道軒正在對面的山坡上採摘野花,林道軒似乎玩得很高興,笑聲遠遠的
傳來。葉凌風想到要謀害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而這個孩子又是一直把他當作掌門
師兄來尊敬的,也不覺有點內疚於心。慌忙掩了耳朵,三步並作兩步,趕回玄女觀。
谷中蓮還在和鍾展夫婦談話,見他回來,間道:「你的師妹和軒兒到外面玩耍去了,
你可見著他們麼?」葉凌風道:「沒有。」
谷中蓮笑道:「這兩個小孩子就是貪玩。她的鍾姑姑正在找她呢,轉眼就不見她了。」
李沁梅笑道:「小孩子總是喜歡熱鬧的,要他們陪著大人說話,他們哪有興趣?就
讓他們年輕人在一起玩吧,咱們大人可不必管他們了。」又道:「我那兩個孩子一路之
上已在商量,要和江家世妹切磋劍法,又要她帶路逛逛氓山。這回可以稱了他們的心願
了。」
谷中蓮道:「芙兒和她的師弟料想也只是在附近玩耍,不會走得太遠的。只是她那
點功夫還淺得很,向叔叔姑姑討教,或者還勉強學得上,說到『切磋』二字,那可是差
得太遠了。」
李沁梅道:「你太客氣了。誰不知江大俠武功天下第一,強將手下哪有弱兵?」
谷中蓮道:「那是別人給他戴的高帽,在你們面前,他還是晚輩呢。天山派武功博
大精深,風侄,趁這機會,你也可以和鍾叔叔親近親近,求他指點一二。」葉凌風趕忙
答了一個「是」字。
谷中蓮所說的「姑姑」「叔叔」,即是鍾展那對兒女——鍾靈鍾秀。論年紀他們不
過比江曉芙大三四歲,論輩份卻要長了一輩。
谷中蓮和李沁梅說的不過是家常閒話,但葉凌風心中有鬼,聽了卻是忐忑不安。
要知鍾展是得了唐曉瀾衣缽真傳的弟子,在天山派中,是僅次於現任掌門唐經天的
人物。他的一對子女家學淵源,武功自然亦是非同小呵。如今他這對子女已經出去找江
曉芙,而江曉芙和林道軒採摘野花的地方,不過是在離寺觀不遠的山坡。並不難於尋找。
葉凌風心裡想道:「此際倘若他們已經見面,這小鬼就等於多了兩個保鏢了。蒙永
平不知還埋伏有什麼能人,只怕也未必勝得過鍾家兄妹。萬一事不成功,反而給他們拿
住,嚴刑迫供,那就糟了!」
鍾展笑道:「武林規矩,門派不同,各自論交,不必拘泥輩份。時少俠今年幾歲了。」
葉凌風正自胡思亂想,以為鍾展是在和他師母說話,並不怎樣留心。谷中蓮道:
「風侄,鍾老前輩在問你的歲數呢!」葉凌風呆了一呆,這才答道:「晚輩今年二十二
歲了。」
鍾展笑道:「你比我的靈兒大兩歲,你不必聽你師母的說話,叫什麼叔叔姑姑,你
們小一輩的應該似兄弟姐妹一般,平輩論交最好。」
葉凌風連忙垂手說道:「這個晚輩怎敢?」鍾展忽地在他肩上輕輕一拍,逍:「坐
下來吧,不必太過拘禮。」
葉凌風忽覺一股沉重非常但又極之柔和的力道向他壓下來。鍾展只是拍他的肩頭,
但他身體各個部分,都感受到這股力道,就似有一張無形的大網,網住了他,慢慢收束
一般。葉凌風大吃一驚,本能的運功抵抗。
鍾展哈哈一笑,把手鬆開,葉凌風已是不由自主坐了下來。
鍾展笑道:「你已得了你師父的內功心法了,可惜還未能夠運用自如。你入門多久
了?」葉凌風這才知道鍾展是在試他本領。
谷中蓮道:「他入門不過半年多些,內功只是剛窺門徑,教老前輩見笑了。」
鍾展吃驚道:「只是半年麼?如此良材美質,確是武林罕見了。」
李沁梅笑道:「你就只知眼紅人家的好徒弟。不過話說回來,我也羨慕江大俠收得
好徒弟呢。資質好那是不必說了,難得又這麼溫文爾雅,一見就知是個很有教養的佳子
弟了。我那靈兒秀兒卻是粗野得很呢。」
谷中蓮聽得他們讚賞葉凌風,心裡也很得意,笑道:「你們太誇獎他了。風侄,難
得鍾老前輩喜歡,你還不趁機會向他討教?」
李沁梅笑道:「對啦,你試了小輩的本領,可不能只是誇讚兩句就算的了。看你拿
什麼見面禮給人家?」
鍾展道:「江大俠的弟子還希罕什麼武功?不過你們既然都說要給見面禮,我也只
好意思意思,給他來個錦上添花了。武功他是不必學咱們的了,我就給他打通任、督二
脈,讓他可以早日運用上乘內功吧。」
普通修習內功之士,倘若循序漸進,要打通任、督二脈,最少得花五年功夫,而這
一關,卻又是進一步練上乘內功所必須經過的。江海天的內功傳自金世遺,論到深奧精
致,實不在天山派內功之下,威力之強,甚且尚在其上;不過若論到純正厚重,則天山
派內功卻要勝他一籌。而以外力助人打通任、督二脈,又正是天山派不傳之秘。
正因為如此,故所以鍾展此言一出,連谷中蓮也是大感意外,又驚又喜。怔了一怔
之後,連忙說道:「這份見面禮太重了,風侄,還不起快磕頭?」
鍾展哈哈一笑,把葉凌風扶了起來,說道:「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人情,何足掛齒?」
說話之間,已是運指如飛,疾點了葉凌風任、督二脈的十三處穴道。頓時間,每一處穴
道部似有一線暖流通過,瞬息沛遍全身。
葉凌風全身炙熱,禁不住發出呻吟:鍾展掏出兩顆碧綠色的丸藥叫他吞下,這是以
天山雪蓮製煉的碧靈丹,葉凌風吞服之後,遍體生涼,痛苦大減。
鍾展道:「你試試運用你本門的內功心法。」葉凌風依言一試,只覺真氣凝聚,已
是隨意所之,在體內運行無阻。葉凌風知道這是上乘內功開始練成的跡象,他做夢也想
不到有此奇遇,轉眼間就獲得了別人要苦練五年的功夫!
原來鍾展夫婦此次攜同兒女前來氓山,除了因為與氓山派深厚的交情之外,還有一
層用心,乃是想為兒女找媳婦女婿。葉凌風是江海天的掌門弟子,他們又為葉凌風外表
的聰明俊秀所迷惑,不覺看中了他,有選他為婿之意。因此,鍾展才肯送給葉凌風這麼
一份珍貴的「見面禮」。他們卻不知道谷中蓮也有將侄兒變作女婿之心;麗谷中蓮則以
為鍾展是看在兩家交情份上,也還未知道他們這層用意。
谷中蓮很是歡喜,說道:「風侄,你把師妹師弟叫回來吧,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李沁梅性恰好動,笑道,「我也坐得悶了,咱們一起到外面走走吧。各派的首腦人
物都已到齊。大約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客人來了。」
谷中蓮道:「恐防他們臨時有事找我,我還是不便走開。凌風,你替我陪鍾大俠、
鍾夫人吧。」
李沁梅正是願意如此,便即笑道:「也好。趁著天色未黑,可以叫他們幾個年輕人
聚聚,切磋一會武功。」
葉凌風聽了這話,不覺又是忐忑不安,暗自想道:「怎麼還未動手?鍾展夫婦一出
去,事情可就要糟了!」可是儘管他心中慌亂,還是不能不強攝心神,賠著笑臉,答了
一個「是」字。
李沁梅道:「好,那就走吧!」正在此時,忽聽得外面許多人七嘴八舌的同時叫道:
「快未人呀,有奸細,有奸細!」「在那一邊,快追上去呀,追上去!」「不好了,搶
了一個小孩子了!」「是誰家的孩子?」「別問了,捉奸細要緊!」「追呀,追呀!」
谷中蓮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聲說道:「不好,恐怕是軒兒遭擄了!」連忙飛奔出去。
鍾展夫妻也加快了腳步,葉凌風追他們不上,滿頭大汗地跟在後面。他是又喜又驚,心
中的緊張比外貌的緊張更甚百倍!林道軒雖然被擄一他心上的石頭卻還未快能落地,心
裡不住地叫道,「趕快跑,趕快跑!可千萬不能夠讓他們追上。」
不錯,被捉去的正是林道軒,但捉他的那個人卻不是蒙永平。蒙水平說的不是假話,
在這氓山之上,確實還埋伏有他們的人,而且其中還有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角色。
不過活捉林道軒的這個人卻是個誰都想不到的,年紀不過比林道軒大三四歲的大孩
子。現在且先回過筆來,補述一下林道軒是怎麼被捉去的。
且說林道軒正在採摘野花,給江曉芙編織花環,忽見一個少年向他走來,林道軒認
得就是從前他與師父在山洞中遇見的那個楊梵。那次他與師父被鷹爪所困,楊梵曾經拔
刀相助,幫了他們一個很大的忙的。
林道軒本來對楊梵無甚好感,但在眠山上忽然碰見,還是很高興地招呼他道:「楊
大哥,你也來了?你爹爹呢?」
楊梵也有點感到意外,心道:「原來要我捉的就是這個小子。
可不能讓他多說話了。」
江曉芙道:「這人是誰?」她見來的是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少年,也並不怎麼在意。
林道軒道:「說起來還是我的恩人呢,我和師父在米脂結識的。」話猶未了,楊梵
已笑嘻嘻的來到他們面前。
楊梵手中提著一口布袋,他穿著一身華麗衣裳,是個公子哥兒的模樣,卻拿著一個
叫化子的討米袋,實在顯得不倫不類。
林道軒好奇間道:「楊大哥,你拿這口布袋做什麼?」
楊亢笑道:「你採野花,我來捉鳥。」江曉芙覺得有點不對,詫道:「捉鳥兒要用
這樣大的布袋的麼?」楊梵道:「我捉大鳥,」江曉芙道:「這山上哪裡有什麼大鳥?」
楊梵道:「這裡就有一隻呆頭鵝!」話猶未了,只聽得「呼」的一聲,楊梵已是張開布
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向林道軒當頭罩下。
林道軒本來是個機靈的孩子,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楊梵這樣來對付他,一下子就著了
道兒。說時遲,那時快,楊梵已拉緊了袋口的活結,背起布袋便跑。這布袋是祁連山中
一種稀有的野麻織的,堅韌非常,平常刀劍也戳它不破。林道軒裝在裡面,被裹得緊緊
的,手足也施展不開,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當然更是不能掙脫了。
江曉芙吃了一驚,喝道:「你幹什麼?」楊梵道:「嘻嘻,開開玩笑!」江曉芙倏
的拔劍出鞘,追上去喝道:「放下,否則我就殺了你。開玩笑可不是這樣開的!」
楊梵背著個人,跑不過江曉芙,臨機應變,提起布袋迎著她的劍尖一晃,冷笑道:
「你殺吧!」
江曉芙嚇得連忙收劍,楊梵趁她吃驚之際,騰地飛起一腿,踢中她膝蓋的環跳穴,
江曉芙叫道:「捉姦——」「奸細」二字還未說得完全,穴道被封,已是不能言語,立
有如石像。
楊梵顧不得傷害江曉芙,拍拍布袋笑道:「小師弟,我看你還頑不頑皮?這回你可
跑不了啦!」
附近有幾個峨嵋派與武當派的小弟子,但一來他們看不清楚這邊的情形,還未知道
江曉芙是給點了穴道;二來楊梵裝得像個稚氣未消的大孩子,他們只道是誰家的小徒弟
哥兒倆在開玩笑,有些人還跟著起哄,一時間哪會想到是一件十分嚴重的鷹爪捕人之事。
幸在鍾靈、鍾秀正來尋覓江曉芙,聽得她的聲音,趕緊過來。鍾靈一看她的模樣,
就知她是被點了穴道,但楊家的獨門點穴另有一功,鍾靈無法解開。鍾靈依稀聽得她剛
才說的是「捉姦」二字,連忙問道:「那小子可是奸細?」江曉芙不能說話,頭頸還能
轉動,緩緩地點了點頭。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