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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至死--萬劫》第2章
  9.墜落  

  聽到林芒的叫聲,孟思瑤一驚,不祥之感又猛然襲來。她轉過身,見商小曼和常婉剛

剛走上來,急切地問道:「你們看到喬喬了嗎?」

  「沒有啊,我們是最後兩個,」商小曼的臉上現出了不安,「她會不會掉隊了?」

  袁荃叫著:「林芒,你小心點兒跑!不要太急,這路邊的坡雖然緩,但滑下去也麻煩

!」

  林芒顯然根本沒聽進去,一邊跑,一邊叫著:「喬喬!喬喬!」

  一個念頭在孟思瑤腦中一閃:「喬喬這一路來都有些精力不濟,即便掉了隊,怎麼也

不招呼一下,讓我們等等?」情急之下,顧不得多想,也晃著手電,往回找去。

  「喬喬」、「喬喬」的叫聲越來越遠,黑夜裡,林芒已不見了蹤影。孟思瑤見林芒一

路往回跑,便放慢了腳步,盡量沿路仔細尋找,因為她知道,正如袁荃所說,這條小路泥

濘狹窄,喬喬也很有可能失足滑下路邊斜坡。斜坡的坡度不大,但要爬回原路也要費一番

周折。

  走了三百米左右,孟思瑤忽然看見小路邊的斜坡上有片狼藉。手電往下照去,坡邊的

籐草似乎也有被壓迫的痕跡。再往下看,她深深吸了口冷氣:這段斜坡很長,而且相對較

陡,僅憑手電光已經看不到底。她探頭叫了聲「喬喬」,但自己的聲音似乎被淹沒在了風

雨和林濤聲中,更聽不見任何回音。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沿著斜坡向下摸去。商小曼和常婉隨後趕到,在高處問道:「

找到了嗎?」孟思瑤一邊找落足點,一邊說:「這個附近比較可疑,你們或者跟我來,或

者到前面看看有沒有類似滾落的跡象。」

  商小曼想了想說:「我們再往前找找吧,你要看到什麼,一定叫我們。」

  「別走遠,風雨聲太大,遠了聽不見的。」孟思瑤叫道

  「那我們還是跟著你吧。」常婉也準備走下斜坡。

  「好……不要……」孟思瑤她腳下一滑,一口氣接連翻滾下去數十米。幸虧她有所防

備,滾下去的過程中用手電筒和空餘的左手不停扒地,總算漸漸止住了滾動。她緊緊扒著

地面,暗暗叫「嚇死人了」。

  這時,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來人啊,救我!」聲音很輕,似乎從遙遠處傳來

,正是喬喬!

  「喬喬!」孟思瑤全力叫了一聲。

  「我……在這兒!」聲音傳自斜坡下方,感覺至少還有數十米。

  孟思瑤呼喚喬喬的叫聲傳了上去,商小曼叫道:「是喬喬嗎?」

  「是,我聽見她的聲音了,你們來幫我,但一定要小心。」孟思瑤向上面的同伴招呼



  「快來,我快不行了!」喬喬的聲音很弱。

  孟思瑤的心一沉:怎麼?她受重傷了嗎?連忙叫道:「你再堅持一會兒,我這就下來

!」

  她一邊提醒著自己要格外小心,一邊向下蹭,心裡暗暗念著:「喬喬,喬喬,再堅持

一下。」嘴裡叫著:「我已經很近了,馬上就到了。」

  「瑤瑤,你要小心,這坡下是懸崖!」喬喬的聲音近了很多。

  孟思瑤的心猛地抽緊了:難道說……

  果然,眼前現出了她能想像到的最可怕的景象:斜坡的盡處是幾乎筆直向下的懸崖,

喬喬上半截身子努力貼著崖壁,雙腿懸在半空,雙手死死抓著一塊突起的岩石,但無論雙

腳如何探求,也無法找到一個長久的支撐點,那片石壁太滑太陡。

  「喬喬,這下好了,我拉你上來!」孟思瑤心裡卻知道,這談何容易!如果沒有任何

依靠,自己非但無法將喬喬拉上崖,卻會很輕易被拽下深谷。

  「瑤瑤,謝天謝地,你來了,我的胳膊已經沒力氣了。」電筒的微光下,喬喬的雙眼

裡露出了希望的光芒。

  雖然多年來一直愛好旅遊,孟思瑤和幾位好朋友一樣,習慣的是景點旅遊,而非真正

的登山,對緊急救險並沒有專門的訓練,更沒有經驗,遇到這樣的情形,首先襲來的是不

知所措。

  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孟思瑤審視四周:崖邊倒是有幾棵看上去還比較結實的灌木和

小樹,她抓緊了一棵灌木的主幹,向喬喬伸出了手,又問道:「喬喬,我也不知道有沒有

足夠的力氣,你能再堅持一會兒,等小曼和婉兒下來嗎?」

  「我真的快虛脫了,你拉我上來,我連一分鐘也撐不住了。」她幾乎帶著哭腔哀求著

。一個閃電劃在空中,喬喬的臉顯得蒼白無比,濕漉漉的黑髮搭在臉上,雙眼顯得很迷茫

,甚至看不出求生的慾望。

  「我試試。」孟思瑤伸出的手抓住了喬喬的左手腕,但那手腕太滑,喬喬的身子一晃

,孟思瑤手上使出全力,才算握緊了喬喬的手。但她此刻腰彎得很低,根本無法向上用力

。她只盼商小曼和常婉能盡快趕到,幫她一起拉上喬喬,於是又縱聲叫道:「小曼,我在

這裡!喬喬很危險,你們來幫我!」

  商小曼應了一聲,聽上去已經在不遠處。但孟思瑤能感覺喬喬的手在劇烈顫抖,而且

兩人的手都太滑,越來越握不緊。她心裡焦急萬分,卻不敢現在臉上,又用力試了試,還

是抵抗不過地心的引力。

  「喬喬,你怎麼會落到這裡?」

  「是我不小心,不知怎麼頭一暈,在山路上絆了一下,就滾下了坡,一直滾到這裡。

瑤瑤……你……抓緊我,我好累,好困……我堅持不住了。」

  「喬喬,堅持住……這時候可不能睡著了,但……你的這隻手太滑,能不能用另一隻

手來抓我的手?」

  喬喬的右手緊扒著崖邊石壁,也在劇烈的顫抖,顯然在虛脫的邊緣。

  「不行……我快沒力氣了……我好累,好困……」

  「再堅持!」

  又是一道閃電劈空,孟思瑤驚異地發現,喬喬原本迷濛的雙眼忽然閃出一道驚懼的神

色,面容也因恐懼而扭曲。喬喬叫了聲:「我要死了,是不是?」

  「你胡說什麼?」孟思瑤叫道。

  「我看到……看到了……他!」

  「誰?」孟思瑤回頭去看,只見到商小曼和常婉依稀的身影。她忙掉轉頭,努力堅持

著。

  喬喬的聲音越來越弱:「我好累,好睏……瑤瑤,你抓緊我……」

  不知不覺中,孟思瑤的眼中已噙滿淚水,喬喬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右手已經鬆開了

石壁,孟思瑤覺得手上的負重猛然加大,喬喬的小手下滑得更厲害。

  我要失去喬喬了!

  「喬喬,堅持住!小曼她們馬上就到了!」

  「瑤瑤,你為什麼不抓緊我?」閃電中,喬喬的眼神淒苦、迷離、絕望,長長的黑髮

盡濕,凌亂成縷,無力地搭在她蒼白的臉上。

  商小曼和常婉趕到孟思瑤身後時,喬喬的手終於滑脫了孟思瑤的手,身體像一片落葉

,飄下深谷。風雨聲中,迴盪的是崖邊三個女孩撕心的呼喊。

  喬喬再也無法回應了。

  雨還在下。

  雨水和淚水,都是鹹鹹的,混在一起,讓孟思瑤無法消受。一行下山人中,時有啜泣

聲,總算被風雨聲掩蓋住了,沒有更添愁苦。林芒如同被摘了心,木呆呆的,嘴裡喃喃念

著「喬喬」的名字,彷彿隨時都會精神崩潰。孟思瑤偶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更是心如刀絞



  「瑤瑤,你不要再這樣,一切不是你的錯。」袁荃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這樣安慰孟思

瑤了。

  「如果我不堅持摸黑去棺材洞,如果我的力氣再大些……」孟思瑤哽咽著說。

  商小曼忍了忍,終於沒忍住,仍帶著哭腔,問道:「喬喬說,『你為什麼不抓緊我』

,是什麼意思呢?」

  袁荃忙截住話頭說:「喬喬絕望中說的話,你說有什麼意思呢?小曼,如果瑤瑤有足

夠力量抓緊喬喬,是不會讓她去的,你親眼看到當時情況,換作你,能保證抓得住嗎?」

  商小曼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林芒,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

  林芒忽然停下腳步,低垂著頭。此刻,眾人回到白天經過的步街梁,那橫貫兩截山壁的

凌空石樑。

  孟思瑤心頭一動:從這裡跳下去,會立刻粉身碎骨。

 「林芒,你不要犯傻。」袁荃警告著,劉毓舟跟緊在林芒身後,怕他有意外之舉。

  林芒仰天長歎一聲,忽然,又一道閃電劃過時,他的頭彷彿被固定住了,嘴裡發出「

荷荷」的聲音。眾人也抬起頭,在接踵而至的閃電中,無不驚訝地張大了嘴:只見對面涅

磐崖的崖壁上,在接二連三的閃電中,現出了四個潦草的烏紅大字。

  傷心至死!

  每個字的筆端,都像是有血在滴落。

  這就是真正的摩崖石刻!

  眾人的眼中,已被「傷心至死」充得滿滿的。

  等一陣隆隆的雷聲過去後,袁荃厲聲說:「快點兒離開這裡!」

  10.黑暗裡窺視的眼睛

  時間彷彿是快要滑落葉尖的露水,似乎是凝住了,但隨時都會猛地加速、墜落。

  尤其在深夜裡。

  公司裡對孟思瑤日漸器重,她連續幾天都忙到很晚,晚到專線小巴士已沒有班次,她

只好打車回家。她並無抱怨,因為即便回到家,要面對的也是寂寞,甚至恐懼。近日來,

幽閉恐懼症狀似乎又有抬頭,她知道,是因為這兩個多月來諸多沮喪和恐懼的積累。自從

那晚向鐘霖潤和酈秋講述了武夷山的離奇遭遇後,儘管兩位房友一致安慰她,說她不應該

有任何需要自責之處,但對往事細細梳理後,心頭的負疚感非但不曾減輕,反而越來越重



  為什麼呢?在那一番陳述中,談到當時情形,想到當時的微妙心境,尤其看到喬喬和

林芒濃情蜜意的樣子,是不是下意識裡聯想到自己形單影隻?是不是像商小曼猜測的那樣

,有些妒意?是不是有些後悔當初少年任性,天真地追求完美,輕易和林芒分道揚鑣?他

為人精明、一表人才、專業又好,不知多少人都預言他會混得有聲有色,怎麼都是個中意

郎君的樣子,僅就她所知,最要好的幾個女友,也都或多或少地傾慕他。別人看來,自己

是不是太傻?

  所以現在有些後悔,給了舊情復燃的機會,而喬喬出了意外,自己恰好是唯一能救她

的人。

  孟思瑤迷惑了,她苦苦地想,自己抓著喬喬求生的手時,是否閃過哪怕是隱隱的、一

絲絲的卑鄙念頭。但她想著想著,只好放棄,因為她不願去體會向罪惡滑行的感受。

  不是的,不可能這樣。

  「是嗎?你這麼問心無愧嗎?」

  是誰?這聲音似乎從遙遠處飄來,似乎還帶著昭陽湖的潮氣,飄進她的小窗。

  她望向小窗,窗前是一張蒼白的臉,額前一縷黑濕的長髮。

  「喬喬,你什麼時候會放過我?」孟思瑤哀求著。

  「直到你和我一起入夢。」喬喬語氣中竟帶了調侃。

  「我知道,我現在只是在做惡夢,或者是幻覺。你其實並不存在,我也還是那句話:

問心無愧。」孟思瑤希望自己快點醒來。

  「哦?真是這樣嗎?如果真的無愧,為什麼又會夢到我?」這樣的反覆對台詞,還要

多少遍?

  「我無法控制夢境。」孟思瑤喃喃說著。雖然生前的喬喬從來沒有伶牙俐齒,卻讓她

招架無力。

  「還是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潛意識?你潛意識裡的負疚感?罪惡感?」

  「我沒有什麼好負疚的,更談不上罪惡。」孟思瑤的聲音有些發顫。

  「那你的聲音為什麼在發抖?告訴我,乖瑤瑤,在武夷山下一見到林芒,他已經不是

當年傻傻的學生仔,增添了瀟灑和成熟魅力,你是不是心頭一動?」喬喬說話的語氣還和

從前一樣。

  「沒有。」孟思瑤知道自己在試圖抵賴。

  「瑤瑤,你什麼時候開始,和我說起假話來?你的眼光,誰都看得出來。」

  「可是,知道你們兩個在戀愛後,我就刻意迴避。」

  「或者說,你只是在壓抑自己,心頭的嚮往,又怎麼會轉眼就消失?直到你有了機會

,我失足,掛在懸崖邊,只有你能救我,而你偏偏在那個時候手軟了。」

  「你胡說什麼!」孟思瑤的聲音又顫抖起來,這次,是因為在哭泣。

  「你是真的抓不住我了,還是有意讓我走的?」喬喬顯然沒有絲毫同情心。

  「你走,我希望你現在就走開!」孟思瑤有些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我倒是想走,可是我走不開,因為你總念叨著我。」喬喬冷冷地說。

  「難道,你真是那種……你是鬼?」

  「還是你心裡有鬼?」喬喬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殘忍的冷笑。

  「你為什麼來找我,找我復仇?」

  喬喬猛然伸出雙手,做出要掐孟思瑤脖子的樣子,孟思瑤驚叫著向後退了幾步,喬喬

嘿嘿笑了笑,露出森森的白牙:「瞧把你嚇的。」伸出的左手忽然又變得僵直,臉上露出

驚嚇之色,雙眼透出絕望來:「瑤瑤,你抓緊我,別讓我走。」

  新裳谷的一幕再次閃現,孟思瑤本能地伸出手,又觸電般縮了回來,因為喬喬的左手

已經褪去了肌膚,只剩下白慘慘的枯骨。孟思瑤痛苦失聲。

  「砰砰」的巨響,有人在用力砸著門。

  孟思瑤暗暗叫聲「謝天謝地」,飛快地衝去開門。門口站著鐘霖潤,眉峰緊鎖,問道

:「小孟,出什麼事兒了?聽見你在哭。」

  一切都像幾天前的重演。

  孟思瑤指了指窗口:「她……」窗口空空的,昭陽湖上吹來的風,捲起那片薄紗窗簾

,像落了單的蝴蝶,焦灼地飛舞。

  「她剛才還在的……」孟思瑤也不知該怎麼向鐘霖潤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

  「誰?」

  「喬喬。」孟思瑤說出這個名字,自己也覺得荒謬不堪。

  鐘霖潤輕輕歎了口氣。孟思瑤心想,他一定在為我惋惜。見他又看了看那空空的窗口

,繼而看了看窗外的天,再抬腕看了眼手錶,說:「看上去今晚好像不大會下雨,模模糊

糊地還掛著個月亮呢,我看案卷正好看累了,你願不願意出去散個步……雖然好像晚了些

。」

  「好啊,好啊。」孟思瑤正想暫時擺脫自己這間小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答應了,說

出口後臉上微微一熱。

  好在鐘霖潤似乎毫無察覺,已經轉身下樓:「今晚風不小,別忘了披件擋風的外套。



  孟思瑤等人合租的小樓坐落在一個富庶的別墅園區,因為傍著昭陽湖,小區內外碧樹

密植,青草遍佈,名為「綠塢世家」,在江京算是個有名的好宅區。此刻雖已夜深,放眼

難見一個人影,但走在環湖的曲徑上,絲毫沒有危險感。走出了足有半里路,兩人都沒說

一句話,四下裡只有他們的腳踏在地面枯枝上發出「卡嚓」的響聲。終於,還是孟思瑤忍

不住說:「我是真的看見喬喬了。」

  「聽你前幾天說起過,是在做夢,對不對?」

  「但今天不是,我一直清醒著,你一敲門,我立刻就去開,再回頭,喬喬就不見了。

」孟思瑤一邊說,一邊懊惱——鐘霖潤是搞法律的,一定知道怎麼邏輯推理:這女孩子走

火入魔了。

  「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想問我,世界上有沒有鬼?」

  「和你說話真省事兒,我說一句,你倒猜出我後面的三四句來。」孟思瑤是真心誇讚

,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讓我自吹自擂一下吧,我以前可是市裡少年組圍棋象棋雙料冠軍。」

  「不用你自己吹了,上回聊天時郭子放已經告訴我了,他可是自己調查出來的。」

  「好一個郭子放!」鐘霖潤有些憤憤然。「但我的回答一定不是你想聽的,我認為你

根本沒有見到那個什麼喬喬,你的感覺,如果不是夢,那一定就是幻覺。」

  「你是說……」

  「對,你是很聰明的女孩子,知道我是在說:你應該去看看醫生。」

  孟思瑤被失望猛的一擊,這個可惡的鐘霖潤,居然認為我有精神問題!還把話說得那

麼露骨。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是你的客戶,我會掉頭就走……走之前,還要向你的律師頭兒

告你的狀。」反感只是陡生即滅,孟思瑤半調笑半埋怨著,同時在心裡咀嚼鐘霖潤的話。

  鐘霖潤停下腳步,微微欠身,讓自己的雙目和孟思瑤的眼睛保持水平,誠懇地說:「

我正是沒有拿你當作一個客戶,才會把我的想法不經過濾地告訴你。無論你是做惡夢也好

,產生幻覺也好,都不會自生自滅,長此以往,你的身體和精力都會被拖垮。我感覺你這

幾個月來,經歷的事兒太多了,換了誰都受不了。」

  孟思瑤聽他說「正是沒有拿你當作一個客戶」,心裡暖暖地十分受用,她輕聲說:「

感謝你的坦誠,其實,和你說一說……或者和酈秋姐說一說,我心裡就舒坦多了,難道非

要去找醫生嗎?」她怕鐘霖潤敏感,特意將酈秋也拉扯上。

  「我和酈秋當然會幫你,也願意傾聽,但畢竟都不是專業人士。那些醫生,水平當然

有高有低,不管怎麼說,那麼多年醫學院都不是白念的。我在辦一個案子時認識了一位特

有水準的心理醫生,名叫游書亮,報紙上也報道過好多次,你願意的話,可以和他談談。



  「你別忙著把我往醫院裡攆啊,難道我就不會真的見到喬喬……或者說,喬喬的靈魂

?」

  「你真的相信這個?我一直感覺你不是那樣的女孩子……當然,的確很不好說,你這

個人似乎特別矛盾,看上去儘管比較嬌弱,但說話做事還挺幹練果斷,在事業上一定會很

出色;你見人總是笑容可掬,可是骨子裡似乎又有多愁善感、猶豫不決的成分。這些我以

前說過,你不要嫌囉嗦。」鐘霖潤的確直率極了。

  「袁荃說我是『外強中乾』,我看,準確的描述應該是『外弱中乾』。我原先一點不

信這些東西的,但武夷山那件事影響了我,改變了我。」孟思瑤一歎再歎。

  「你可千萬別破罐破摔,任何人都有堅強起來的能力。不過,你一旦開始相信這些東

西,鬼啊魂啊的,就是在承認自己的失敗。也許和我律師的職業和法律的專業有關,我只

相信世間一切發生的事都有因果,都有邏輯,比如一個再離奇的案子,都有它的根源。如

果輕易地推給迷信或超自然,感覺上是在放棄調查和思考,是懶惰和退縮的借口。」

  「大道理嚇唬人,」孟思瑤嘟囔著,又怕鐘霖潤誤會,補一句道:「我是開玩笑的,

你說的真的很有道理,我要好好想一想。」

  「沒想到,你還挺聽話。」鐘霖潤顯然有些得意。

  「其實,你說的這些,我哪裡會不知道?不過你點醒一下,會促使我努力往正確的方

向思考。你要感謝這外面的風,吹得我的頭腦比較清醒,才會同意你的看法。」孟思瑤深

吸了一口清涼濕潤的空氣。

  她的深吸氣忽然頓住了,因為耳中傳來「卡」的一聲響,似乎是腳踩在地上枯枝的聲

音——近來秋風秋雨不斷,小徑上有不少墜落的小樹枝,兩人一路走來,踩出了不少這樣

的響聲,但這一聲響,卻是發自兩人身後。

  「怎麼了?」鐘霖潤沒有那麼敏感。

  「我聽見腳步聲,好像有人跟在我們後面。」孟思瑤輕聲說,她想到兩人處在人煙稀

少的環境裡,惴惴不安。

  「哦?我怎麼沒聽見?」他的意思一定是:會不會又是你的幻覺?

  「噓,你也別回頭,不要打草驚蛇。」孟思瑤心想,不管怎麼樣,多虧有你在身邊。

  鐘霖潤卻猛地回過頭,又攏著孟思瑤的肩頭,將她轉過身:「你倒是看看,哪裡有什

麼人?」

  「我真的聽見了,是腳步踏斷枯枝的聲音,你太遲鈍……你們男生,這方面都比較遲

鈍,我們女生因為經常要提防著,所以練出了敏銳的感覺。」孟思瑤相信自己的耳朵。

  鐘霖潤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仔細聆聽,但風刮林梢聲就足夠嘈雜,他怎麼也聽不出

別的動靜。

  「好好,就算是我遲鈍,真的不早了,你明天還要趕班車,咱們回吧,看能不能遇見

那個跟屁蟲。」

  兩個人加快了腳步往回走,走出不過百米,孟思瑤放緩了腳步。她有種感覺,剛才的

響聲大致就在這附近。路左首的灌木叢裡,似乎有雙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她。如果說上

一次在小樓外只是一種感覺,此時卻是實實在在。

  她以前因為幽閉恐懼症接受過心理治療,其中的收穫之一就是對一些問題會主動解決

,她知道這種被窺視感覺一旦上身,一味的躲避只會讓自己的心理負擔越來越重,必須鼓

足勇氣去面對。

  於是她忽然走下小徑,向灌木叢走去!

  鐘霖潤隨後跟上。

  陡然間,灌木叢一片大亂,發出「嘩啦」的聲響,一個人影從灌木中猛地竄了起來,

飛跑入後面的小樹林中。小樹林並不大,緊挨著住家的後院,因此熟悉地情的鐘霖潤未加

思索,飛奔跟上。

  腳步聲逐漸遠去,灌木叢邊,只剩下孟思瑤煢煢孑立。

  她不知該怎麼辦了,是繼續往回走呢,還是在原地等鐘霖潤返回?

  但無論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她都無法動彈,因為她感覺到,身後,黑暗中,一雙眼睛

正注視著自己!

  是的,剛才的跟蹤者已經暴露,這是另外一個人,在另一個方向,注視著自己。這個

人很沉靜,似乎很有耐心,只是在鐘霖潤跑開後才緩緩向孟思瑤移近,發出的一點點輕微

聲響,已經被敏感的孟思瑤察覺。

  她轉過身,向小徑右首湖畔方向的灌木叢走去,也就是黑暗中那雙眼睛的方向。

  是去自討苦吃嗎?如果真有跟蹤的人,當然不會是善意,現在鐘霖潤不在身邊,對惡

人而言,不正是好機會?

  但他在等什麼?

  孟思瑤的心彷彿因為跳得太厲害,反而沒了搏動。

  無論他在等什麼,一旦和自己面對,他唯一會做的就是使用暴力。

  孟思瑤忽然拔腿往回飛跑起來。

  好在腳下是便鞋,她可以用衝刺的速度全力奔跑。連跑了好幾分鐘,似乎並沒有人追

來,她才稍稍定下心,停步喘息。

  但她回頭望去,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只見朦朧暗淡的月光下,一個黑色的人影不急不

慢地從小徑上走過!

  他顯然並不想放過自己,甚至是在戲弄把玩著自己這個獵物。

  因為只是散個步,她並沒有帶手機在身邊。今後要吸取這個教訓。

  她繼續飛奔,耳中也可以清晰地聽見有腳步聲緊緊跟隨。她同時慶幸自己這些天來沒

有疏忽了鍛煉,健身館去得雖然不多,但經常走路,腳力不凡。終於,前面已能隱隱看見

鄰院一幢純歐式建築外的高大圍牆。但腳步聲越來越近,幾乎已在耳後!

  她正要呼喊救命,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小孟,不要跑得那麼急,是我!」

  原來是郭子放!

  「嚇死我了,你為什麼追我?」孟思瑤喘息未定,上下打量郭子放,他究竟是不是躲

在灌木中的黑影。看身材差不多,但還是拿不準。

  「我還要問你呢,為什麼這麼晚了,一個人沒頭沒腦地狂奔?」如果那人真的是郭子

放,他一定是個好演員。

  「你才沒頭沒腦呢,我這不是往咱們的小樓奔嗎?我覺得……我看見,有人在跟蹤我

。」如果真是郭子放,他為什麼這麼坦然?

  「跟蹤?聽上去像是個娛記的幹活,你是繞著彎兒罵我嗎?」郭子放打趣著。

  「要罵也是在直著罵……我是說真的,開始發現有一個人在跟蹤,鐘霖潤去追他,我

隨後發現還有一個躲在黑影裡,就只好逃跑。」

  郭子放環顧四周,搖頭說:「我怎麼沒看見?」又盯著孟思瑤說:「你感覺這麼靈敏

,可以跟著我做學徒,保證你三年內出師,整到鵬菲戀這樣的重磅炸彈……對了,鐘霖潤

和你這麼晚在一起散步?我可嗅出了點緋聞的意思。」

  「只可惜我們都不是名人,你也沒什麼可寫的呀?寫了又有誰看呀?」

  正說話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正是鐘霖潤跑了過來,看到郭子放,有些吃驚:

「這麼巧!」

  郭子放說;「聽小孟說你去追壞人了,看清楚模樣了嗎?」

  鐘霖潤搖頭說:「讓他給跑了,那人對我們這兒的環境非常熟悉,不是住在附近,就

是蓄謀已久,總之非常可疑。明天我就去派出所登記一下,雖然沒多大用處,至少備個案

。」

  11.天涯淪落人

  和客戶的電話會議結束,已將近中午,孟思瑤發現電話裡已多出了五條留言,除了兩

條是另兩家客戶關於廣告企劃的意見,其餘三條都是郭子放的,而且內容完全一樣,連說

話的語氣都沒有變化:「小孟,趕快給我回個電話,我有重大發現。」背景也同樣地嘈雜

一片,地鐵聲、小販叫賣聲、不知是商店還是餐館裡周傑倫的歌聲,應有盡有,充分顯示

郭子放「走江湖」的工作特色。

  孟思瑤帶著怒氣撥通了郭子放的手機,立刻傳來了他略帶尖利的聲音:「我是記者郭

子放,只有三分鐘時間,有什麼事兒請快說。」

  「你是怎麼找到我們公司電話的?」孟思瑤清楚地記得從未將公司電話給過郭子放。

  「哦,是小孟啊。你們公司的總機並不難找,黃頁上就有。」不用多說,找到了公司

總機,就不難查到孟思瑤。

  「因為你只有不到三分鐘時間,有什麼事兒請快說。」孟思瑤回敬了郭子放,心裡舒

坦些了。

  「真有你的!我的確是有約會,正在星巴克裡等著呢。一個剛出道的歌星,唱功一流

,形象過得去,還會原創,我預計他三年內蓋過楊坤、黃征之流沒有問題。」

  「知不知道我的時間比你的還要寶貴?」

  「好,好,說正事兒,我聽說霖潤最終還是向派出所報了案,民警今天上午到咱們那

套別墅樓前後查過了,尤其你的窗戶邊,並沒有可疑情況。這都說明你可能真的有幻覺。



  「幻覺?我什麼時候有過幻覺?你……你哪裡聽來的東西?」孟思瑤更是清楚地記得

從未將那些幻覺告訴過郭子放,難道是鐘霖潤?難道是酈秋?

  「別瞎猜了,也別不承認,我可不道聽途說……對正經事兒我從不道聽途說。我採訪

了一下你的好朋友常婉,她說你那天晚上在『輪迴』酒樓裡也有異常的反應。」

  「你管得好像有點兒太寬了!」孟思瑤出離憤怒。

  「作為『綠塢世家』的居民,我要為自己和大家的安全負責,對不對?」郭子放唯一

的優點大概就是很難被激怒。

  孟思瑤最後說了聲「謝謝你的重要發現」,恨恨地掛下了電話。

  電話緊接著再一次響起來。

  「你煩不煩啊?」

  「是我,林芒。怎麼了?」

  「林芒?怎麼是你?你在哪裡?不是……不是說你的。」孟思瑤心頭怦然一動。

  「還能在哪裡?我還在上海。」林芒的聲音低沉,似乎有些壓抑。

  「噢……你最近還好嗎?前不久聽小曼說起,你好像還不錯。」孟思瑤覺得這話有些

怪。

  「小曼?哪個小曼?哦,想起來了,你們一起玩的那個商小曼是嗎?我在天津的一個

交易會上見過。她和我才見過幾次面,又知道什麼?我最近很不好,所以打電話給你。」

林芒一改故作瀟灑的故態,孟思瑤還真記不得他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感覺「不好」。

  「我能理解,是因為……」孟思瑤很想告訴他,因為這件事,她的的確確「不好」。

  「我必須要找人說一說,喬喬……喬喬去世後,我的天就塌下來了。」林芒的聲音裡

帶著哽咽,這短短一句話,賽過千言萬語,孟思瑤已能感覺林芒難以言狀的苦楚:看來,

他們真的相愛很深了。對一個熱戀中的青年,世上還有什麼比失去情人更痛苦的事?

 「林芒,請你不要難過,你的感受,我完全能夠體會……」

  林芒長歎了一口氣:「我聽說了,你父母去年相繼去世,你一定經歷了許多情感上的

折磨。」

  一個很長時間來揮之不去的想法在林芒的歎息聲中又冒了上來,是啊,我這是怎麼了

?我是不是一個不祥的人?為什麼我身邊的親朋好友一個個遭遇不幸?

  「上海那邊還好嗎?」孟思瑤努力想將話題岔開。

  「不好,一點兒也不好,」林芒的語氣聽上去的確很「不好」。「不是說上海這個城

市不好,是我覺得受不了,呆不下去了,這個城市很大,但到處都是喬喬的足跡……你知

道,喬喬很愛逛街,很愛shopping的,我們兩個一起,不知走過多少地方,吃過多少個餐

館,過去還覺得她太物質化,現在想陪她去逛街,也不可能了。我現在,根本就出不了門

,一出去,就會想起她。」

  看來愛情能讓一個豁達隨意的男人變得溫柔而敏感。

  「只好信那句老生常談了:讓時間去沖淡一切。」孟思瑤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勸他。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想換個環境……我想回江京。」

  江京機場的大廳裡,孟思瑤一眼就認出了林芒遠遠走來的身影。林芒在人群中一向非

常容易辨認,倒並非是因為他長得高人一頭,而是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神采飛揚之態——

這只是正面的說法,用貶義的形容,就是「自我感覺良好」。兩人以前戀愛的時候,孟思

瑤最常用的就是後者,更確切的用法是「自我感覺始終良好」。但眼前的林芒,卻是人群

中最蕭瑟的一個,斜背著的旅行包並不大,卻似要將他勻稱的身軀壓垮。

  身邊的常婉輕歎道:「呀,都快認不出他來了,原來那麼神氣活現的一個人,真有點

我見猶憐。看來這世上有良心的男人還能找到兩個,記得那個劉毓舟,在袁荃葬禮上失聲

痛哭的樣子,也算很不錯的。」

  孟思瑤輕聲說:「他真的憔悴了好多,沒想到他對喬喬用情已經那麼深。」

  「我看倒是小曼用了有色眼鏡看人,居然說他看上去還挺好的,不像太難過的樣子。

還是眼見為實,小曼大錯特錯了,當時顯然是在成心擠兌你。」常婉想起商小曼曾說到林

芒。

  「也不能怪小曼,她一直有點直心腸,認死理,喬喬又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當時為什麼把他甩了?是不是看走眼了?你瞧他,都低迷成這樣了,還特有形,

一副憂鬱王子的德性。」

  兩人說著話,迎上林芒。林芒看見孟思瑤身邊還跟著常婉,微微吃了一驚,孟思瑤忙

解釋道:「是我不好,事先沒和你說清楚,我請常婉來,因為她有車,這樣方便些,省得

你拖著好幾個箱包擠地鐵。」

  常婉說:「正好我也沒什麼事兒,你不介意我纏著瑤瑤吧?最近這些週末我們倆都在

一起的。」

  林芒忙說:「瞧這話說的,常婉你能來,我又能見一個朋友,高興還來不及呢,真要

謝謝你幫忙。」

  孟思瑤已經為林芒安排好,她以前公司的一個小兄弟正在找可靠的人合租一套公寓,

雖然在外環,交通也還算便利。

  「你可夠有魄力的,放棄上海那邊那麼好的工作,到這兒來當『江漂』。」常婉將車

開上高速,嘖嘖歎著。

  「我也是到了精神上的『窮途末路』,上海那邊,實在是沒有辦法再熬下去了,那裡

的一切,只會助長我思念喬喬的痛苦。」林芒一提到喬喬,聲音一沉,喉嚨也有些堵。

  孟思瑤望著車窗外,聽到這話,有些癡了:這樣人情紛亂的時代,一個男人能說出這

樣的話,談何容易,更何況是這個一貫佻達的林芒。看來,以前是看錯了他。

  「這倒是個好辦法,換個環境,強迫自己走出來。人的確不應該總生活在過去時裡。

瑤瑤,我這句真理也適用於你哦。」常婉說。

  孟思瑤問:「我看你帶的行李並不是太多,難道這就是你的全部家當?上海那邊的東

西都處理了嗎?」

  林芒說:「我去年就在上海買了房,最高價的時候進去的,最近高檔房在跌,我暫時

不想套出來,就閒置在那裡。到這裡來,只是想換個環境,等我的心態平和了,等我能夠

面對失去喬喬的生活了,我也許還會回上海。」

  忙忙碌碌地過了一周工作日,直到週五晚間,孟思瑤才想起來,自從幫林芒在江京安

頓下來後,還沒有怎麼聯絡過,也不知他工作找得怎麼樣。她倒是知道有幾個空位,但對

林芒來說,似乎都有些屈才——他在原公司已經做到高層,怎麼會願意從頭開始給人打雜

呢?轉念又想:自己脫離老公司後,不也是重新開始?只要有能力,最終會被重視。

  「還在找,我找工作的確比較挑剔,我在江京的老同學和哥們兒也都在幫我想辦法。

多謝你了,我知道你忙,以後也不用在這事兒上太費心。」林芒聽上去還是很壓抑。

  孟思瑤有些泱泱:不要我費心也罷,你心高氣傲的老毛病看來還沒改。

  「但有件事你一定能幫我……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尤其是關於……關於喬喬的,可能

只有你,才願聽,」林芒顯然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直直地說了出來,「當然,如果你不

願聽,可以回絕我,我一定不再提了。」

  孟思瑤發了短短一陣呆:「怎麼會不願意?喬喬也是我的好朋友啊!那麼……什麼時

候談呢?什麼地方?」

  「就現在,『畫眉林』。」

12.魂兮歸來

  「畫眉林」是江京大學門口的一個小飯館,孟思瑤下了出租車,在門口踟躕了一番。

這裡,有許多大學時期的回憶,和「五壯士」的歡笑聚餐、和林芒戀愛時的偎依纏綿、和

將畢業的同學舉酒話別,都一幕幕地翻了上來。

  是啊,再沒有比這個小飯館更合適的見面場所了。他們有共同的回憶,對喬喬、對他

們自己、對大學的那段青春歲月。

  林芒還沒有到。

  還是老樣子,總是遲到。孟思瑤想起兩人戀愛的那段過去,林芒不知多少次誤點,兩

人為此沒少了爭執。現在看來,這些都是多麼微不足道。也許,這就是成熟的過程。

  她要了靠屋角的一張桌子坐下,一邊喝著果汁,一邊打量著屋裡活潑的大孩子們。看

那一桌八九個人,有男有女,吆五喝六,也就是幾年前,自己也是其中一個,沒有心思,

沒有愁苦,敞開嗓子哈哈大笑,和男生對拼啤酒。

  而現在,身邊的空氣似乎變得稀薄了,自己總要深深地呼吸,有時是為了防止眼淚的

滾落,有時是為了和恐懼妥協,有時是想將痛苦的回憶淡化。

  「不好意思,又遲到了。」林芒的到來打斷了孟思瑤的思緒。

  「是啊,我還不習慣等人了呢,」她覺得這話孩子氣,忙把自己拽了回來,「其實沒

有關係的,我有的是時間,正在欣賞這些孩子的青春活力呢。你可真會選地方,我剛才還

想到,當年我們旅遊協會一大幫子人吃喝玩樂的情形。」

  林芒匆匆要了瓶啤酒,認真地看著孟思瑤:「瑤瑤,你不介意我整天談喬喬吧,說真

的,我要是換成你,恐怕都會嫌煩。」

  「要不怎麼說你沒有我高尚呢,」孟思瑤仍在努力使兩人的談話輕鬆一些,「我也和

你說真的,我很願意跟你談談喬喬,因為……我也需要幫助,我也需要擺脫心裡的一些陰

影。另外我覺得,經過這次打擊,你好像成熟多了。」

  「可惜,無論我再怎麼變好、變乖,喬喬也回不來了。」林芒的眼圈紅了。

  孟思瑤沒想到林芒這麼快就滑向崩潰邊緣,低聲問他:「我知道了,難怪你說你找工

作挑剔,原來你根本沒有心思幹別的事兒,對不對?這一星期來,是不是都在難受中度過

?你呀,該早打電話給我。」

  林芒點了點頭:「是的,這是我為什麼離開上海的原因,我什麼都做不了,簡直是廢

人一個。」

  「別胡說,引刀自宮才是廢人呢,大學裡的經典教材都白念了嗎?」孟思瑤覺得這笑

話來得不合時宜,自己只是在拙劣地讓談話輕鬆。

  林芒嘴角牽動了一下,也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索性,將頭幾乎埋在了桌面上,躲在

了啤酒瓶的後面:「瑤瑤,我好羨慕你,還能保持這份幽默感,真的很感激你,你在努力

幫我。」

  孟思瑤心想:他的確還是個聰明人,我不會白費心力。柔聲說:「我明白你是因為對

喬喬的思念無法排遣而離開上海,但如果你不徹底從想法上改變,換多少個地方,也難振

作起來啊?」說這話時,她想:我哪裡有資格說這些?我連家都搬了,還不是陷在泥沼裡

?我在這裡像團支書似地做思想工作,自己心裡那麼多那麼大的疙瘩又有誰來幫我解?

  「不一樣的。」

  「什麼不一樣的?」孟思瑤覺得林芒這句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

  林芒猛然抬起頭,孟思瑤心裡一顫:沒看錯的話,他眼中竟掠過一絲恐懼:「真的不

一樣的,在上海時,喬喬一直跟著我。」

  孟思瑤「啊」地輕輕叫出聲來,將端菜上來的服務生下了一跳,險些打翻了一盤京醬

肉絲。等服務生走開了,孟思瑤又問道:「你說清楚,為什麼說喬喬一直跟著你?」

  「喬喬去世後,開始一段時間,我只是難受,一切還算正常,我也在慢慢走出痛苦,

誰知,大概兩周前的一天晚上,我……我……」林芒的呼吸急促起來,可憐的人,他和我

一樣,也需要多多地深呼吸。

  「林芒,你不要急,喝口啤酒,慢慢講。」

  「那天……晚上,我的……QQ上,收到了喬喬的一條問話。」林芒艱難地講出了完整

的一句話,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孟思瑤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什麼?她……她說什麼?」

  「她說……『你來了,我……我好等。」林芒眼中的恐懼越來越重。

   「這句話,是喬喬在QQ上打招呼的口頭禪,聽上去真的像是喬喬。」孟思瑤又像是在

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嚇唬林芒,等她省悟,卻已晚了,林芒已臉色蒼白。

  「不錯,是她的常用語,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嚇成什麼樣子。」林芒微張著雙唇,嘴

中無酒,他還是狠狠幹嚥了一口,喉結不安地蠕動著。

  「你好好想想,你當時是……是清醒的嗎?比如說,是不是喝了很多酒以後?是不是

夜太深了……」孟思瑤回憶著,為什麼當時自己輕易地認為那一切都是一場夢呢?

  「我沒有喝酒,非常清醒,那句話,一直保留在交談記錄中,我下次可以讓你看。」

  「不……不用了,我相信你……後來呢?」

  「我稍稍穩定了情緒,壯著膽子給她回了話,我問:『喬喬,喬喬,是你嗎?我很想

你,你在哪裡?』你絕對猜不到,她……她是怎麼說的。」林芒已是第二次試圖從空酒瓶

裡倒酒入喉。

  孟思瑤毫無表情地說:「我大概能猜出來,她說……『我就在你身邊』。」

  「啪啦」一聲,桌上的空啤酒瓶被受了驚的林芒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你……你……你怎麼會知道?」林芒一定很後悔今天約孟思瑤出來。

  孟思瑤向林芒說了自己那晚的惡夢:「看來,這些都不能算『夢』了。但這……這怎

麼可能?」孟思瑤更覺得那些夢一定不是夢,但如果是現實,要什麼樣的邏輯來解釋?

  「我想,喬喬還沒有去,還沒有離開這個世界。」

「她……她還常常來找我,出現在我的窗口。」

  「真的嗎?」林芒直勾勾盯著孟思瑤,大口喘息,又微微搖頭,顯然覺得不可思議。

  「我想,她一定對你說許多思念的話、浪漫的話,但對我……我覺得,是一種折磨,

因為她反覆質問我,為什麼沒有盡力救她。」無論是現實還是惡夢,孟思瑤都不知道那樣

的煎熬還要忍受多久,一想起就痛苦。

  「這話豈有此理,人人都看得出來,你已經盡了力。」

  「我也是這樣想的,但她偏是不信,還有商小曼,也是這樣指控我,讓我捫心自問。

就像一句謊言,即便沒道理,被人重複得多了,也有模有樣。更何況,那晚在懸崖邊,許

多事發生得很快,我現在回憶,有些細節也想不清了,有時候,竟也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

在一瞬間有過私心雜念。」孟思瑤一口氣挖到了心的最深處,自己也有點驚訝。

  林芒更是驚訝:「不可能,不可能,別人不知道,我難道還不瞭解你?你是我遇見過

最善良的女孩子,怎麼可能……因為什麼……」他忽然住了口,彷彿若有所悟,緊盯著孟

思瑤,仍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孟思瑤垂下了眼,長歎了一聲,又轉頭去看那群越來越喧鬧的大學生,淚水撲簌簌落

下來。如果我的生活,還像他們的那樣單純,該有多好?

  到了別墅樓下,兩人相對無言,最終還是林芒說:「瑤瑤,我有種預感,似乎命運又

將我們分在天南地北的兩個人拴在了一起,但我們一定要克制,一定要保持距離……請原

諒我這樣說。」

  孟思瑤說:「你這麼說,我其實很高興,很解脫,因為這正是我想的。也許,喬喬的

確還在我們身邊,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告慰她,讓她安息。」孟思瑤覺得自己是在念那些

鬼片裡的台詞,今晚似乎確定了喬喬鬼魂的存在。她同時的確覺得欣慰,林芒主動提出要

保持距離。她知道,兩人之間有片危險無比的磁場,如果被吸進去,可能會很糟。

  好在林芒真的成熟了許多。

  這樣想,是不是更危險?

  她匆匆和林芒揮手告別,快步進樓,一頭鑽進了小屋。她連燈都沒來得及打開,就啟

動了電腦,然後坐在電腦前,手指焦躁地敲打著桌面。

  QQ自動打開,現出常婉的兩條留言,孟思瑤沒多看,直奔對話記錄。

  果然,她看見最新的記錄,正是9月25日,袁荃安葬後的那個週日夜晚。

  喬喬:你來了,我好等。

  妖妖:喬喬?

  喬喬:好久不見,很想你,想你們三個。

  妖妖:三個?

  喬喬:記性這麼差?小荃已經和我是一路人了。

  妖妖:你在哪裡?

  喬喬:我就在你身邊。

  果然,果然,果然如此!我真糊塗,為什麼一直以為是一個夢?這不是一個夢,更不

是幻覺。喬喬還在,至少,她還在網絡這個虛擬的空間裡。

  雖然早有所料,她還是忍不住在黑暗中打顫。她覺得再無法在這個幽閉的空間呆下去

,她必須做些什麼,找個人說說,說出自己的恐懼,說出喬喬還存在的理由。誰呢?鐘霖

潤嗎?他會說,別瞎想了,還是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你去看心理醫生吧。心理醫生能告

訴我為什麼死去了兩個月的喬喬會發QQ給我嗎?可惡的鐘大律師,險些讓我自己也以為自

己有了精神問題。

  於是她又撥通了林芒的手機:「我看到了,看到上回喬喬發給我的QQ了,的確是她,

的確是她!」

  林芒還沒來得及表示這麼快就接到她電話的驚訝,聽出孟思瑤話語中的躁動不安,只

好盡量安慰她:「瑤瑤,你冷靜一下,我知道,親眼看到這些記錄,一定很吃驚,不要急

,好好睡一覺,我們慢慢琢磨這件事,請教些高人,解開這個謎,好不好?」

  「你在此之前,有沒有查過,究竟是不是喬喬發的QQ,比如,她的電腦……」

  「她的電腦,我知道,原封不動地放在她父母家,喬喬生前的臥室裡,我去拜訪他們

的時候看到的,連電源都沒插上。我不想多打擾二老,知道即便看了,裡面也不會有什麼

線索,不可能有記錄。我裝了能顯示IP的珊瑚蟲QQ,喬喬的信息顯示出一個來自上海電信

的門戶IP,我請搞IT的人看過,他們說那類軟件只能做這麼多了,只能表明喬喬的網絡服

務商是上海電信,因為她選用的可能是動態IP,不見得能查出電腦具體的位置……我說這

些,你都懂嗎?」

  「大致聽懂了,就是說,這個『喬喬』,雖然存在,好像是在上海,但不知道具體方

位,也不知道用什麼樣的特異功能發送了這些話。」

  「是的,非常奇怪。我想像著她的幽魂,坐在一個打了烊的網吧裡,黑暗中,給我發

QQ,就覺得毛骨悚然。」

  「林芒,我……我……害怕,這個小屋,讓我窒息,你知道我那種病的,最近似乎越

來越差了。」

  「你必須堅強,原諒我,只能給你精神上的支持。」

  孟思瑤放下電話,仍覺得胸口被壓上了一塊巨石,呼吸維艱,踉蹌著摸到窗口,伸手

去開窗,手卻又僵住了。她怕,她怕開窗後,看見的是喬喬那張蒼白的臉,那頭濕漉漉的

長髮。對密封環境的恐懼感最終佔了上風,她戰戰兢兢地打開了窗。

  一陣陰冷的風撲面而來,濕濕的。

  又要開始下雨了嗎?

  她努力不往窗外多看,只是深吸了一口涼氣。

  「篤篤」一聲響,像是敲門聲,她聽出來,是電腦裡的QQ在叫,這說明,有新的對話

進來了。她這才想起,常婉的兩個留言她還沒來得及看。

  坐回電腦前,孟思瑤「啊」地叫出聲,從大班椅上跳了起來。只見屏幕上,「喬喬」

的名字又出現了,一句熟悉的招呼:「你來了,我好等。」

  「喬喬,你到底在哪裡,是不是真的還沒有走?」她回過話去,強迫自己重生膽量,

索性將這件事問清楚。

  喬喬: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快點走開??

  妖妖:你怎麼這麼說?

  喬喬:你跟我裝傻,和林芒一起吃飯,是不是很香?畫眉林裡,是不是有很多舊日戀

情的記憶?

  孟思瑤剛剛努力鼓起的勇氣又灰飛煙滅,她大口喘息著,將雙手護在胸前,彷彿怕狂

跳不止的心被大開大闔的呼吸衝出胸膛。她又絕望地去撥林芒的手機。

  喬喬又發來一句話:「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在給林芒撥電話?」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到底在哪裡?

  我就在你身邊。

 13.相忘煙水間

  也許,昨夜的一切一如既往,只是個夢境。

  也許,往日的夢境,都如同昨夜的一切,是近在咫尺的驚悚。

  天亮了,但並不明媚,空中飄著牛毛雨。窗戶開了一整夜,靠窗台的地板被飄進來的

雨絲打濕了一片。

  孟思瑤爬起身,看了看仍開著的電腦,「喬喬」的那些話還在QQ的記錄裡。

  也好,可以徹底粉碎鐘霖潤的「幻覺論」,可以省下找心理醫生的掛號費。

  她立刻又給林芒撥了一個電話:「知道嗎?我昨晚又收到了喬喬的QQ。」

  「啊?!」林芒的聲音打著顫,顯然又回憶起自己當初收到喬喬QQ時的驚懼感覺。

  「她不高興,因為我們見了面。」

  「什麼,你是說,她……她知道我們見了面?」林芒的聲音顫得更厲害了。

  「她甚至知道我們在畫眉林吃的飯。她沒說錯,她並不是在放煙霧彈嚇唬我們,她其

實就在我們身邊。」

  電話那端沉默良久。終於,林芒深深一歎:「看來我走到哪裡,都擺脫不了她的癡情

。你知道,我愛她、思念她,也想見她,但她如此神出鬼沒,這樣下去,我將再無法進行

正常的生活,將會崩潰。也許,我在江京也不能久留。」

  孟思瑤心想:我何嘗不是面臨同樣的麻煩?

  林芒自問著:「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孟思瑤凝神想了想,任情緒千回百轉,終究理不清頭緒,只好信馬由韁,說出心情:

「在這個時候,我們應該離得越遠越好,雖然我希望能夠彼此安慰,但只怕那樣會越錯越

深。要知道,攪擾死者是最愚蠢的事,我感覺,我們已經在無意間讓喬喬無法安歇,像昨

晚那樣的見面應該杜絕。我聽上去很迷信,對嗎?」

  「任何人要是經歷了我們倆的遭遇,又怎麼會不去疑神疑鬼?你還和從前一樣,很理

智。」林芒的聲音很沉悶。

  「我後來才發現,我其實一點兒也不理智,犯了很多愚蠢的錯誤。」

  「我也一樣……讓我想想,我在認真考慮離開江京,很可笑是吧?剛來了一個星期。

比浮雲還不穩定。」林芒自嘲著,透著辛酸。

  「不,這只說明你……你更成熟了,我以前看錯了你。」

  「讓我想想……」

  放下電話,孟思瑤難過極了。有時她甚至覺得喬喬對自己的驚嚇和折磨是應該的——

自己的確在期待著什麼,甚至,就是那天在武夷山下重見林芒開始。林芒到江京來,她替

他傷感之餘,也隱隱有了另一種企盼。畢竟,他是她曾愛過的人,而此時兩人被困擾的相

似際遇又讓彼此成為了在風雨飄搖中一葉扁舟上的共渡客。

  但自己是正確的、理智的,同病相憐中很容易孳生出更複雜的情愫,而她和林芒之間

,需要的是距離,是一段喬喬的生死之間那段漫長的路。

  她心事重重,開門下樓,想找些東西充飢,渾渾噩噩,一路走到廚房,才發現鐘霖潤

和酈秋正在聊著什麼。酈秋看一眼孟思瑤,「啊呀」了一聲,走上前,摘下墨鏡,目光中

充滿憐惜:「小孟,你還做惡夢嗎,這麼漂亮的一個人,憔悴成這樣!」

  孟思瑤心頭一暖,心想:「酈秋並非真是那麼『不食人間煙火』,她對我,算是很關

心了。」又想:「能告訴他們喬喬發來QQ的事兒嗎?還有林芒的所見所聞?他們會怎麼說

?還是幻覺嗎?或者多得到一些可憐而已,於事無補。」於是笑笑說:「惡夢已經少多了

,是昨晚外面吃飯,吃壞了肚子。」

  鐘霖潤盯著孟思瑤說:「小孟,任何時候都請不要忘了,如果需要什麼,就來敲我的

門……我想酈秋姐和郭子放也是一樣,同樓之誼,一定會盡量幫助的。」

  孟思瑤感激地點點頭,又想:「請你別總勸我去看心理醫生。」

  纏在手腕上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孟思瑤一眼看到是林芒的號碼,趕忙附耳過去:「怎

麼?又出什麼事兒了?」話說出口,才想起鐘霖潤和酈秋還在身邊,瞥一眼,果然都在用

驚訝的眼光看著她,只好尷尬地笑了笑,又空著肚子走上樓。

  「我想通了,拿定主意了,我準備離開江京,今天就走。」林芒的聲音很果決。

  「啊?這麼早?我……我支持你,你這樣做很對。」

  「但我有個要求,我想最後見見你,因為這一別,不知哪個世紀才會再見面,咱們…

…畢竟還是好朋友。」林芒的聲音還是那麼果決,讓孟思瑤難以推辭。

  何況,她根本就不想推辭。

  走在昭陽湖畔的路上,孟思瑤默念著:喬喬,喬喬,我和林芒之間,冰雪般乾淨,我

就最後見他一面,然後再無瓜葛。你不要怪我,也不要再來找我。

  想到這裡,心頭又是一動,將手機關上。怕什麼呢?怕喬喬的電話嗎?喬喬會發QQ來

,是不是也會打電話來?這也許是和林芒最後一次獨處,她不想被打攪。她覺得自己已經

有點草木皆兵的感覺。

  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一個去世了兩個多月的女孩子,還給生前的朋友、戀人發QQ?孟

思瑤覺得自己處在年輕的一生中一段最荒誕又最跌宕的日子裡,這樣的日子到什麼時候是

個盡頭呢?

「青湖茶社」本來只是「綠塢世家」這個高級住宅區內不起眼的一個小茶館,但一來臨湖

傍翠,更重要的是因為本地住戶的交遊都頗為不俗,茶客出名的「上檔次」,於是短短數

年內,這個小茶館已經成為江京的一個時尚去處,和本市西郊百家村的酒吧一條街齊名,

附庸風雅的人們便有了「朝飲青湖水,夜醉百家村」的說法。

  林芒打來電話時,已經在出租車上,正駛往孟思瑤的住處,孟思瑤便提議在茶社見這

最後一面。茶舍裡沒有過去的回憶,沒有那熟悉的油煙繚繞,只有清茶淡淡的香氣,或許

正是能讓人平心靜氣面對過去和未來的最佳場所。

  也許適得其反,誰又能知道?

  她步入茶社,走上二樓,見林芒憑欄而坐,望著陰雲下昭陽湖的一片煙波,陷在沉思

之中。她不忍心打斷他的思緒,在遠處站了片刻後,輕輕緩緩地走過去坐下。

  「我會想念昭陽湖的,雖然今天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真、這麼安靜地欣賞它。」林芒顯

然想了許多,話語裡竟帶出他以前經常嘲笑的「文藝腔」來。

  「真難得,你早到了。」

  「我在努力留給你一個最好的印象……最後的印象,我想,除非偶然,我們今後不會

再見面了,這是對喬喬的尊重,也是對我們彼此的解脫。」林芒開門見山。

  「好的,這也是我所想的,不過……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束縛,談什麼解脫

?」

  「你在自欺欺人……或許,是我自作多情。」林芒望著孟思瑤的眼神有些迷離。

  他很聰明。孟思瑤將眼光移向湖面,遠處水天一色,分不清彼此。「會不會二者兼有

?我心裡的有些想法,也是導致我不快樂的根源,但我明白,感情需要理智的支撐。你知

道的,我剛從一個錯誤裡走了出來,不想急匆匆地走進另一個漩渦,尤其,當我覺得她…

…她就在我身邊。」

  林芒聽到最後這句話,微微打了個冷戰,長久的沉默後,終於說:「我心裡踏實多了

,一直以為,我在你心中已經徹底消失。」

  「哪裡會那麼容易,那是我的初戀。」

  「也是我的。」

  兩人又沉默下來,但彼此並不覺得尷尬,相繼緩緩啜著茶,讓往事如茶水的清香,慢

慢滲透進心裡。

  「我畢業前,也就是咱們分手的時候,如果你能再有一次選擇……」林芒忽然有些難

堪地一笑,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話,「這個問題實在太沒有營養,我一定是言情劇看多了,

昏了頭。」

  「我可能會再多給你些機會。」孟思瑤說出了她真實的想法。

  林芒猛然抬起頭,眼睛裡有些濕潤,聲調大起大浮,開始有些激動起來:「如果是那

樣,畢業後我會留在江京,也許,我會在這湖畔,給我們築一間小小的愛巢。這個問題,

其實也是個心願,在武夷山的時候,喝涅磐崖下泉水的時候,冒了出來……」他忽然像是

跳回了現實中,自嘲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算了,還說這些幹嗎?無聊,都過去的事

了,我們需要的是向前走,我需要的是懺悔,畢竟我那麼愛喬喬,產生這樣的念頭是錯的

。」說著,竟站起身來,向孟思瑤伸出手:「好了,該說再見了。」

  孟思瑤伸出冰涼的小手,和他輕輕一握:「下一站去哪裡?」

  「深圳、或者廣州。」

  「行李收拾好了嗎?要不要找常婉送你一下?」孟思瑤也終於回到現實中來。

  「為了堅定我離開的決心,我一早就把行李寄存在火車站,買了今晚的火車票。」他

拿出一張火車票晃了晃。

  「去意已決?你真的是個很乾脆的人。」孟思瑤暗暗一歎:又發現他一條可愛之處。

  「其實是去意彷徨,只不過下手幹脆。」

  孟思瑤抬頭望望天:「可是,現在還不到中午,這段時間,你怎麼打發?」

  「我早想好了,去江大轉一圈,回味一下大學的日子,本來想昨晚去轉的,但吃完飯

就已經太晚了。」

  孟思瑤心頭一動,低著頭想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仰起臉望著林芒的雙眼:「我也

好久沒去江大校園了,同行吧。」

  一直到夜幕降臨,孟思瑤都在暗暗慶幸自己做了一個美麗的決定——幾個月來,她還

是頭一次這麼愉快地度過了半天。江京大學美如園林的風景、純潔清靜的環境,加上角角

落落裡點點滴滴的回憶,那些青春的、清純的回憶,讓她暫時忘卻了遠憂近慮,尤其身邊

陪伴著自己的,正是舊日的男友、初戀的情人,使得這次舊地重遊倍增情趣。

  但她隱隱覺得危險。很危險。

  太多的美好回憶,尤其對初戀的美好回憶,一波又一波的觸景生情,正在不知不覺消

融著她的防備,侵蝕著她的理智。

  天暗下來的時候,林芒在「紫竹林」的一片太湖石假山前停了下來,佇立不動。孟思

瑤笑著搡了搡他:「發什麼呆呢?」

  「還記得這堆假山的名字嗎?」

  「老江大的誰不知道,『忘情谷』啊?」

  「知道為什麼叫『忘情谷』嗎?」

  「當然知道,不知多少年前,有個失戀的女生,想不開,跑到這裡來,想一頭撞死在

假山石上,她倒是撞上了石頭,但並沒有死,撞成了腦震盪,過去的事,包括失戀的痛苦

,都記不起來了。後來,這裡成了失戀的學生們常來的地方。」

  「知道嗎?當年我也在這裡,從黑夜一直坐到第二天天亮,結果,該忘的還是沒有忘

,於是我進一步努力,找了塊又大又凸的石頭撞了上去,大概我還不夠勇敢,連腦震盪也

沒撞出來,只是在腦袋上縫了好幾針。當然,該忘的還是沒有忘。」林芒現在講起來,似

乎很輕鬆。

  孟思瑤驚呆了:「你……你不要嚇我,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她仰起臉,伸手撥開林

芒額前濃密的黑髮,一條三寸左右長的疤痕清晰可見。她心疼不已。

  「你瞭解我的,我愛故作豪邁,不願乞憐。」

  「難怪有一陣在校園裡看不見你的人影,原來是在養傷。」

  「養頭上的傷,同時養心裡的傷。」

  「你怎麼這樣作踐自己?」

  「難道愛不就是這樣,沒有理智?」

  天黑下來,她沒有發覺,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想:難道愛不就是這樣,沒有理智?

  林芒,你不要走了吧。我們重頭來過。

  想說的話沒有說出口,原來也會這麼難熬。

  「林芒……」兩人走出江京大學的校門,是分手的時候了嗎?

  「我該走了。」林芒抬腕看表。他的眼中,是依依不捨嗎?

  「謝謝你陪我這半天,我很快樂,我發現我們的確長大了,都更理智。我很欣慰。」

  是的,他更理智了,而自己險些衝動。衝動的懲罰,遠比一首好聽的歌猙獰。孟思瑤

暗暗慶幸林芒還保持著冷靜的頭腦。

  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一下,然後從此參商不見。

  林芒已經低下頭,從禮貌角度說,社交性的輕輕一吻應該由男孩引發。

  熟悉的唇。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機會說,林芒,你不要走了吧,我們重頭來過。

  「林芒……」

  林芒的身軀忽然微微一震,孟思瑤的心忽然微微一沉。

  林芒的眼中閃爍不安:「瑤瑤,我怎麼覺得……有人……有人在看著我們。」

  奇怪的是,孟思瑤也有著同樣的感受。

 難道是她?難道是喬喬?

  這想法緊緊攫著孟思瑤的心。

  林芒的眼光落在街對面的楊樹下,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裡,一個白裙女子靜靜地站著,

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見被撞破,索性快步走了過來,遠遠地就說:「你們兩個,居然真的……我…

…我無話可說!」

  「小曼?怎麼是你?」孟思瑤怎麼也沒想到商小曼會出現在江京大學的校園裡。

  「我因為一個緊急項目,需要來江京出差,今天上午到的,到了機場就給你打手機,

你沒開機。因為我住的旅館離昭陽湖不遠,安頓下來後就找到你住的公寓,小樓裡的人說

你出去了,好像去的是青湖茶社,我就找了去,卻發現你們兩個在一起,深情款款……」

  「什麼……這麼說,你一直跟蹤我們到這裡?」

  「不要說得那麼難聽,我只是想查清我心中一直有的一個疑問,事關我一個好朋友生

死的大疑問。好在,這半天沒有白費,我已經知道了答案。」商小曼的眼神因憤怒而灼熱



  「不管你看到了什麼,都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們之間很單純……」

  「單純得只是一個吻嗎?還有牽手、撫摸……你們也許會掩飾,但我的眼睛不會騙我

。接下來還會怎麼進展,是不是真的很難預測?」

  「小曼,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一切,我都能解釋……」孟思瑤焦急地落下淚水。

  「你沒有義務說服我,你應該向喬喬去解釋!」商小曼尖聲叫著,已經流了一臉的淚



  「商小曼,你冷靜一些。」林芒終於說話了。

  「沒錯,我沒有你冷靜,你的女朋友才去世兩個月,你就和老情人約會,真的是夠冷

靜,我佩服你,佩服你還不行嗎?」商小曼不給林芒留一點餘地。孟思瑤覺得她的反應雖

在清理之中,卻多少有些過激。

  「這不是什麼約會!」林芒哪裡辯說得清。

  「那你為什麼不縮在你上海的花花世界,跑到瑤瑤身邊來?」

  「因為……我和你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是不是和瑤瑤能說得清楚?」商小曼稍稍冷靜了些,仍是滿臉怒色。

  孟思瑤深深後悔,又覺無辜,但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商小曼眼前所見的一切,只

有等大家都冷靜下來,慢慢分說。她柔聲問:「小曼,你真的應該相信我。」

  「你知道的,我是個不可救藥的浪漫派,一直相信美好的愛情,但我現在……不知該

相信什麼了,太複雜了。」商小曼看看孟思瑤,再看看林芒,無奈地搖著頭,孟思瑤也覺

得這份迷茫不無道理。

  「再複雜我也會和你講清楚。來,告訴我,這是不是你到江京來的原因?」

  商小曼長長地歎氣:「一部分原因的確是我們所裡的項目,最主要的是,我……我…

…你不要說我胡說八道,昨晚,我……我收到了喬喬的QQ。」

  孟思瑤「啊」了一聲,又望了一眼林芒。

  「她……她說什麼?」林芒輕聲問道,「我想聽見她說的每一句話。」

  「裝腔作勢,」商小曼白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喬喬說……她很想念這個叫林芒

的混蛋,但她……她說……她找不到林芒的心。」

  「這話什麼意思?」也許在商小曼聽來,林芒是在明知故問。

  「我當時真的不知道這話什麼意思,害怕之餘,讓她講清楚。她於是求我快點飛到江

京,說在這兒能找到林芒的心。我倒是找到了,但只怕不是喬喬要的那顆心。」商小曼神

色間有些失落,一定在為喬喬感到惋惜。

  「信不信由你,其實我已經買好了去深圳的火車票,今晚就走,所以你的那些猜測都

毫無根據。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不會讓喬喬在冥冥之中還不快樂。」林芒理直氣壯,

商小曼似乎也漸漸被說動了。

  「但從我這個外人眼裡看來,你們兩個還是太親密了些。瑤瑤,我真的有種感覺,喬

喬還在我們身邊。」商小曼的聲音開始微微發顫。她一貫相信那些鬼鬼怪怪的說法,突然

收到喬喬的QQ,一定對她有很大的觸動。

  孟思瑤點頭道:「不瞞你說,我不但也接到過喬喬的QQ,還看見過她的人,和她對過

話,我一直以為只是幻覺,聽林芒說起相似的經歷,才知道不那麼簡單。」她覺得自己也

終於冷靜下來,更加感激林芒的理智。

  商小曼提包裡的手機響起來,鈴聲是段歌曲音樂,孟思瑤好像在哪裡聽過,但記不起

歌名或是哪位歌手的作品。商小曼打開手機,應了幾聲,停了話後,對孟、林二人說:「

是我們一起來的同事,我們有些項目上的事要商量,先走一步了……你們兩個,要乖乖的

,一定不要糊塗。」

  坐進了出租車,商小曼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飛快地搖下車窗:「瑤瑤,我們要想辦法

,讓喬喬安息,永遠安息,你說呢?」

  孟思瑤和林芒無言地站了片刻,還是林芒先說:「我真該走了,火車不會等我。保重

!」然後舉手攔出租。

  我會,希望你也保重。還有重逢的一天嗎?

  這些話,待孟思瑤說出口時,林芒已經上車走了。

  還有重逢的一天嗎?她只好問自己。

  很愚蠢的問題,因為林芒已經說過,為了告慰喬喬,他們不能再見面。

  商小曼臨走時的話卻似乎藏著答案,只要能想辦法,讓喬喬安息,永遠安息,大家的

生活都會明亮起來。

  但怎麼能讓喬喬永遠安息呢?

  喬喬,我真的對不起你,我的意志薄弱,我太過感情用事,是我對新裳谷和拾夕洞莫

名的執著,害得你踏上險途;是我沒有足夠的力氣,沒能將你從死神身邊挽救;是我對林

芒朦朧的感覺,使你在黃泉路上仍有牽掛。

  她想到最後一條,覺得荒唐,卻很真實。不知不覺中,自己開始深信邏輯和自然之外

的事物。但,這能怪我嗎?

  喬喬,你如何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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