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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江山系列》第4章
鐵勒《戰雲密佈一》(百年江山二部曲)

簡介

楊國正式對南國宣戰

在行軍大元帥玄玉的令下

兵分三路,浩浩盪盪的橫渡長江

直逼南國首都丹陽,南國太子玉權

如何帶領南國人民應付這險惡的局勢?

如何在險處求生?

第一章

  漸濃的秋意染紅了樹梢,各色彩楓一如往年,在西風吹起時,將南國京畿妝點成一片斑斕之城。

  雖說太子玉權已下了太子諭,嚴格限制京畿往來,並在民生各方面諸多限制,但繁華的丹陽京畿大道上,不知憂愁的百姓仍是生活如常,沉浸在一片秋色之中。

  接到長江前線各營緊急軍情,以百裡加急之勢報訊入京的探子,急喘吁吁的人馬在城門邊遭顧守城門的執金吾攔下,執金吾在攤開加急帖瞧了一會後,驀然面色大變,命數十城兵立即合力推開城門,當城門一啟,攀上馬的執金吾,在前方敲著急鑼的城兵開道下,十萬火急地策馬入城,直奔向京畿內城處的皇城。

  不顧城中所有百姓都不明所以地張大了眼,急於報訊於太子玉權的執金吾,在趕至皇城時遭太子東宮六騎攔下,他連忙翻身下馬,兩手舉高了加急帖往前一跪。

  「楊國大軍寇邊!」

  戰訊很快即傳至太子東宮,得知此事的南國太子玉權,隨即進宮晉見堯光皇帝,當太子玉權將此事稟明堯光皇帝時,睡臥溫柔鄉的堯光皇帝,登時嚇得差點沒自香榻上掉下來。

  在殊貴妃的勸慰下,堯光皇帝決意安躲在宮中,續派特使至楊國解釋,盼能消弭兩國之間的誤會,大事化小,太子玉權則持反對意見,認為楊國既已宣戰,兩國即無談和余地,力勸堯光皇帝必須即刻派軍迎戰,不能讓先發制人的楊軍踏上南國寸土,無奈殊貴妃從中作梗,太子玉權苦諫不成,再加上堯光皇帝一昧主和,太子玉權只好自動請纓,親自率軍捍衛國土。

  回到東宮的太子玉權,火速召集全朝文武百官,下令全國戒嚴,自命為三軍元帥的玉權,在考量過後,將南國軍力分為三處,只因千裡長江楊軍多處可渡,如分兵把守則防不勝防,不僅難以阻止楊軍南下,反而讓本已處於劣勢的南軍兵力更加分散,與其各處防守,倒不如就楊軍可能的登岸處重點把守,集結重要兵力於楊軍可能搶渡之岸,打場有把握之戰。

  此時前線三據點紛派探子回報,楊國大軍果真依玉權所料,集中兵力於上遊巴陵、中遊九江、下遊丹陽等處對岸,預料不日即將渡江進攻南國,而南國位於楊軍對岸的三處據點,也已做好迎戰的準備。

  身為南軍主帥,負責率兵鎮守國都丹陽的玉權,在這日即將出征之前,他來到太子妃素節的靈前。

  靜謐的靈堂中,唯有白燭燭蕊燃燒時所發出的聲響,身披戰甲的玉權,在上了炷香後,他靜看著裊裊燃燒的香炷。

  「你我夫妻一場……」他仰首問向素節的牌位,「若仍活著,在這時,你會站在我這方嗎?」

  他想,答案應是不會吧?但即使是如此,他依然不怪她,因為再怎麼說,她都是曾與他結發之妻。

  「殿下。」在堂外等候已久的元麾將軍盛長淵,踏進堂內來,站在玉權身後,兩手端捧著戰袍與帥劍。

  不發一言的玉權,在披上戰袍配好帥劍後,即轉身大步邁出堂外,在即將踏出太子府時,一陣急來的西風令他停下了腳步。

  站在風裡的玉權,仰首環看著四處,樓欄玉砌、金碧輝煌的殿宇,紅牆綠瓦外,是繁華落盡、煙雨蒙蒙的三朝古都。

  他的家國,還能保多久?

  他沒有把握。

  ※ ※ ※

  長江滔滔,戰鼓頻催。

  楊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進攻。

  在楊軍行軍大元帥玄玉的令下,長江上遊女媧營、中遊軒轅營、下遊伏羲營三軍,紛按大元帥帥令渡江南征。位於下遊的伏羲營,在行軍元帥德齡的令下,派出大將溫伏珈渡江,趙奔率艦出海,準備繞至南國國境,從余杭登岸。

  夜色正濃。

  坐鎮丹陽前線的太子玉權,自得知搶攻丹陽的敵將為何人後,早已將迎戰之計備妥,此刻正等在大軍行轅中,就待敵軍渡江前來。

  「殿下,楊軍渡江了!」接獲前線探子急報的前將軍,快步走進行轅內。

  玉權交握著十指,慢條斯理地問:「來者可是溫伏珈?」

  「回殿下,敵軍前鋒,正是溫伏珈。」

  玉權淡淡冷哼,「正等著他呢。」楊軍伏羲營的行軍元帥未免也太瞧不起他南國了,竟派溫伏珈這廝作為先攻南先鋒?也好,他就讓德齡嘗嘗什麼是自負的後果。

  「殿下,咱們不派戰船截擊?」看著他一臉萬事不急的模樣,與行轅中其他將軍臉上的表情,前將軍頗不解地問。

  「不必,就讓楊軍搶灘。待楊軍一登岸後,即刻燒了他們的戰船,我要他們來得去不得。」玉權在派令完畢後,再朝心腹大將彈彈指,「盛將軍,楊軍登岸後,你與本帥依計行事。」

  「末將遵旨。」

  對楊軍來說,這一切似乎是太過順利。

  自啟程至即將登岸搶灘,率楊軍前來的溫伏珈,並未對南軍不予以抵抗感到疑心,即使,軍中眾將官力勸他對手是南國太子,萬不可輕敵。

  躲等在江岸邊的丹陽大軍箭伍,在楊軍船艦一抵岸搶灘登陸後,即遵太子玉權的令下,齊將火箭射向天際,同時,結成陣列的箭伍,也萬箭齊發的射向登岸的楊軍,楊軍遇襲來不及後撤,停泊在岸邊的楊艦同時也紛遭勢如雨下的火箭焚毀,繁不勝數的火光,登時將岸邊映照得有若白晝,率五千騎兵與一萬步兵埋伏在江口的盛長淵,即刻把握這時機率軍上前殺敵。

  同樣也是在這片夜色下,領命而出的另一支楊軍,尚未遇到阻礙。

  漆黑的夜色中,率楊軍出海繞道的趙奔,沉默地站在船首,在遠處余杭燈火點點可見時,他緩緩朝身後揚起一掌,候在他後頭的前將軍即刻領命,命人射出火箭號令所有船艦戒備準備搶灘登岸。

  掩不住滿心興奮的趙奔,兩目直視著遠處的江水出海口處,自楊國啟程,中途得知固守余杭的南國將領是誰後,他的一腔熱血,立即沸騰了起來。

  因為此刻率余杭大軍在江口等著他前來的,乃南國戰功赫赫的大將軍,邢萊。

  ※ ※ ※

  這夜天上的月亮,遭烏雲遮去藏起,長江中遊江面上,一艘艘戰船整齊地滑過江面。

  佯裝準備強渡長江攻佔九江的燕子樓,正率領著軒轅營的前軍,動作緩慢地橫越長江,高站在船艦前方的他,遠眺著遠處岸上瑩瑩閃亮的火光,因天色過於昏暗,並不能很清楚地估算出對岸上的敵軍總數究竟是有多少。

  隨著船只不斷地向前推近,遠處的景況也由模糊變得稍微清晰,心中忐忑不已的燕子樓,在終於能看清敵軍軍況後,一滴冷汗,溜下他的額際。

  岸上明亮的火炬照射下,遠處的敵軍有如萬蟻鑽動,手中的兵器,被火光映亮得有若天上數不清的繁星。

  他嚥了嚥口水,「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還記得,在大軍出發前,余丹波是這麼對他說的。

  「由我……當誘餌?」站在帳中聽完了任務分派後的燕子樓,瞠目結舌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余丹波慢慢補述他沒說到的部份,「你還得負責登岸並正面與九江城兵交鋒。」

  在余丹波話尾一落後,過度驚愕的燕子樓,只能張大了眼死死地瞪著策劃軒轅營攻略的余丹波,而帳中其他人,則是頗感同情地瞧著被點到名的他。

  採聲東擊西法,打算由他佯攻,而其它兩路軍伍則暗渡的余丹波,仔細朝他吩咐。

  「軒轅營中最大的船艦全數交由你統率,你必須讓敵軍認為,你就是軒轅營三軍中的中路主力。」

  「我不是嗎?」癒聽癒覺得不對勁的燕子樓,額上的大汗爭先恐後地沁出。

  默契甚好的樂浪與余丹波,整齊地瞥他一眼。

  「當然不是!」他們倆才是軒轅營的主力。

  一旁沉著聲不敢開口的顧長空與符青峰,不禁對他投向更加同情的目光。

  「那……我所領的是何軍?」有些不太能夠接受的燕子樓,一手撫按著頻頻急喘的胸口。

  「左右翼兩軍。」

  左右翼?忍不住扳著指頭數算的燕子樓,算著算著,便忍不住汗濕了一身,仔細算來,這由左右翼所組成的前軍,人數,也才只是他倆其中一人的一半……

  余丹波的聲音,此刻在燕子樓的耳裡聽來,更顯殘忍,「在我與樂浪登岸之前,你得將所有敵軍大半軍力全都引去。」

  臉色益發顯得慘白的燕子樓,兩目呆望著站在他眼前,這名軒轅營上上下下都奉若神明、被樂浪稱為腦袋比臉蛋管用、更是玄玉口中讚不絕口的軍師兼主力將軍……

  什麼……萬全的計畫?這分明是要他去送死!

  「他倆呢?」滿心忿慨的他伸手指向另兩個沒被指名的將軍。

  「跟著我們自九江左右包圍進攻。」早就事先和樂浪分配好手下兵員的余丹波,又再不疾不徐地答來。

  聽到能跟著主將上陣,而不需獨自一人去打頭陣,慶幸地捏了一把冷汗的顧長空與符青峰,心中雖是很同情燕子樓的境遇,但終究也沒敢吭上一聲。

  「換句話說……」燕子樓的兩眉直抽搐個不停,「軒轅營兵分四路,除大元帥所率之軍外,兩路主力自九江左右夾擊,而正面沖鋒的我,在你們登岸之前,必須把絕大多數敵軍引到前頭來,並得活著與你們形成三面夾擊?」

  「沒錯。」帳中兩名官階最高的將軍,動作一致地朝他頷首。

  他們倆……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吧?

  此時此刻,偌大的江面上,寒氣彌漫,可江面雖廣,卻無一處可躲,在益發接近敵軍時,船上所有的士兵,皆已做好了只能正面接受敵軍箭隊來襲的準備。

  就著遠處岸上火光搖曳的火炬光影,敵軍派放上天際的箭群,猶如大批來襲的蝗虫,更像是自無月的夜空中殞落的無數星辰,遠在箭群落下之前,風中透露出的箭嘯聲,像是懾人心神的嘶吼狂喊。

  「舉盾!」在燕子樓的一聲令下,帶領在前頭的大型戰船,每艘船艦上的士兵,紛在頂上舉起巨盾,嚴密地組起一面面盾牆。

  下一刻,疾落在盾牌上的敵箭,箭勢比雨還密,箭矢強力釘射在盾上的聲音,就近距離地直戳在頭頂上,每個挨躲在盾下的士兵,壓下雙手的顫抖,不能閃避地力舉起巨盾,只求能在箭下逃生。

  與所有下屬一塊躲在盾下力抗箭雨的燕子樓,恍惚中,余丹波的身影來到他的面前,就在今晚他即將率領前軍士兵登船之時,自中路正軍那邊策馬而來的余丹波,忽然叫住了他。

  「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事。」

  「什麼事?」因風吹拂,燄火搖曳不定,火炬下余丹波的臉龐,令他有些看不清。

  「活著。」余丹波一掌重重按在他的肩頭上,「在我與樂浪趕到之前,活著。」

  再次直落而下的箭矢,穿過盾牌的縫隙,聲聲刺耳地豎釘在船板上,令分心在記憶中的燕子樓忙不迭地回過神來,與所有下屬一塊撐著酸麻的雙臂,再次力舉起盾牌以避箭雨,在這時,一柄破壞力強、由伏遠弩射出的兵箭從天而降,穿透了他頂上的護盾,刺碎了他肩上的護甲,他苦苦力撐,一陣慘烈的嚎叫卻自他的耳邊傳來,轉過頭去,緊挨在他身旁的副官中箭倒下,頸間開了個大窟窿,猶不斷噴射的鮮血飛濺至他的臉上。

  就連去替副官掩住傷口止血的時間也沒有,一旁的下屬見狀,連忙騰出手去拖開副官,並命後頭的士兵前來補上空位,但未及蹲至空位間的士兵,才欲來到他的身旁,就遭數柄落下的兵箭給刺穿了頂上的腦袋。

  「臭小子……」只能咬牙力撐的燕子樓,忍不住在嘴邊大聲咒罵,「活著可是很難的啊!」

  為求減少更多兵員的損失,燕子樓命下屬將艙板底下所有的厚盾全數搬上甲板,以厚盾上的鐵皮將整個船面覆蓋起來,同時間,以蹲姿穿梭在甲板上、負責搜集箭矢的箭兵,立即自換盾的空檔,將每一面插滿了敵箭的盾牌換下替上新盾,藉以耗損敵軍更多的箭矢。

  隱藏在雲朵裡的月兒,步步往西挪移,命所有船艦放至最慢速度、甚至是停滯不動,刻意讓船艦淋著箭雨緩緩前行的燕子樓,身子緊繃得有如被拉開的弓弦,似乎隨時都可能會斷,他那一徑撐扶著巨盾的兩臂,早已失去了任何感覺,所有舉著巨盾與他同在甲板上的下屬,情況也都與他一樣,他在心中暗想,在這足以令人麻痺的時間內,或許敵軍的箭襲已經進行了幾個時辰,又或許,一壁受箭的他們,就連一個時辰也都還未捱過,不知為何,這晚,時間好像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但對率著中路正軍,兵分二路,自九江城上下遊遠處渡江登岸的余丹波與樂浪來說,這短短的時間,卻是再寶貴不過,因此無論過了多久或是一刻也未過,他手上的這面久持多時、重若千斤的巨盾不能放,所處的船艦船速不能增,而由他所指揮的這一支前軍軍伍,更不能撐不住。

  即使敵軍的主力幾乎全都在他的面前!

  犧牲一部份軍伍,換取更多軍員的安全,並讓我軍主力順利登岸發動夾擊,再前來支援或營救前軍,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不願一開始就把軍力耗在硬碰硬登岸上頭的余丹波,他的選擇是明智的,也唯有如此,軒轅營在登岸一事上,傷亡人數才能大大降低,以讓中路正軍將實力發揮在敵岸的沙場上。因此被選入正面進攻軍伍的左右翼精兵,雖明白自己將可能會在搶灘登岸後的正面沖鋒中喪生,或是僥幸在搶灘中存活,卻更可能會在進攻九江城時賠上一命,為了軒轅營其他眾弟兄,他們仍是義無反顧。

  當岸上敵軍攻勢暫緩,所有箭隊必須補充不足的箭矢時,知道時機已然來到的燕子樓,忙起身命向左右。

  「燃訊!」

  一支火箭登時飛上漆黑不見五指的夜空,躲在大型船艦後頭的小型戰船們全都加速來到面前,一聲令下,覆蓋在大小船艦上的巨盾整齊揭開,受箭已久以致箭源充足的各船艦,甲板上所有士兵皆將長弓與弓弩齊指向黑暗的夜空。

  「射!」

  總算發動攻擊後,在燕子樓的腦中,不但對時間的流逝已失去感覺,他甚至覺得眼前所做的一切都變得模糊,為求登岸,他一徑地拉開弩弦、上箭、放箭,反反復覆地重復著這三種動作,黑暗中,船上沒有人出聲,每個人都只是在將箭矢放向天際後,再往身後的箭筒裡取來下一根,當箭筒裡的箭矢用盡後,另一筒填滿箭矢的箭筒再由身後的人補上,不知不覺間,江面上氣味漸漸地變了,夜風攜來了血腥的味道,更加刺激著他們沒命地朝岸上的敵軍放箭。

  隨著船艦的持續前進,岸邊敵軍的火光癒來癒明亮,敵軍的身影也癒來癒清晰,站在船頭的斥侯大聲向他回報。

  「燕將軍,我軍各船艦要登岸了!」

  「命各船艦架出登岸板準備搶灘!」燕子樓高舉起一掌,扯開了喉嚨疾喝,「各船艦強盾伍與箭伍上前開道,重裝騎兵執長矛緊隨其後,步兵伍配大連陌刀待機沖鋒!」

  命所有船艦皆漆成墨色,借著夜色的掩護,在燕子樓與九江城岸上守軍展開殊死戰時,樂浪與余丹波早已率兩批中路正軍自敵軍疏於巡守處登岸,軍容壯盛的兩批軍伍,沉默無聲地一壁在黑暗中疾走。

  不約而同地,位在兩處的樂浪與余丹波,在遠處的天際遭染紅之時,齊抬首朝那火光之處一望,而後,他們各自抬高了掌心往前用力一揮,命大軍加速前進。

  ※ ※ ※

  與楊軍位於下遊、中遊的軍伍不同,不採夜襲敵岸策略的女媧營,所撿選進攻敵岸的時刻,是在次日日正當空的正午。

  岸上的整支大軍異常沉默。

  負責籌劃女媧營進攻戰略的辛渡,已於數日前召來營中所有軍伍的將軍,分別將任務與進攻所需的裝備提出,按辛渡所提的時限,軍中負責此任務的兵部,已將登岸及登岸後所需裝備備妥並運至戰船上,現下所有戰船皆停棲在岸邊,就待大軍登船,可岸上卻依然無人有絲毫動作。

  在大軍集合前,聽說,領軍的驃騎將軍閔祿,似在營中逮了個對女媧營進攻巴陵懷有他見的百夫長,原本眾人不解,不過只是個小小百夫長,怎會讓閔祿大怒?再探聽清楚些,原來是在辛渡公布戰略後,軍中眾將軍不敢不遵從辛渡之意,可受了命的前將軍箭伍裡頭的一名百夫長,不顧上司前將軍萬業的勸止,對辛渡只求時效不顧敵軍百姓性命的作法大表反對,消息傳至辛渡耳裡,為人陰沉的辛渡並無任何反應,可閔祿就不同了。

  正午的日光將江水照耀得波光粼粼,點點水光都映照在羅列在岸邊的士兵臉上,在這緊窒的氣息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一名遭捆的百夫長,在數名士兵的拉扯下,被推至大軍前,來到站在岸邊的閔祿身後。

  面向江水的閔祿,慢條斯理地回過頭來,端詳了被押跪在地的百夫長一會,驀然抽出配在腰際的陌刀,刀光一閃,一灘熱血,靜洒在岸邊的沙灘上,落在沙泥上的鮮血,很快就遭帶有濕意的河沙所吸收,可自頸部遭閔祿一刀兩斷的百夫長,卻無人敢前去替他收屍。

  眾目睽睽下揮刀斬將的閔祿,一手提著血淋淋的人頭。

  他將人頭扔至他們的面前,「勇往直前,你們就有活路可走。誰若膽怯,這就是下場。」

  睜眼瞪看著違令者遭遇的眾士兵,沒人開口答話,眾人的目光,紛集中在閔祿與辛渡的身上。

  「登船!」在辛渡下令後,軍伍居於大軍前頭的前將軍,大聲喝令眾下屬登船。

  不敢有絲毫遲疑的士兵,依令快速地登船,不久,船艦齊揚起風帆,鼓足了風的船帆推動船艦朝江面前進。

  朝敵岸前進的所有大小船艦,整齊地在江面上一字排開,其它小型船艦都躲在前頭大型船艦的後頭,在即將與前來迎戰的敵船遭逢前,辛渡下令各船艦拿出盾牌,在日光下,反光刺目的盾牌導引光芒直射向敵船,令敵船上欲施放箭矢的敵兵幾乎睜不開眼,但在敵我兩軍癒靠癒近後,敵軍終於突破盾牌的閃光,開始朝橫列的楊軍軍船投射火箭,欲造成火燒連環船。

  事前在辛渡的授意下,除船底外,其它皆覆以石棉的整座船身,受敵軍火攻的影響並不大,一徑前進對敵軍攻擊並不予以還擊的楊國軍船,在離敵軍軍船癒來癒近時,船上眾士兵紛紛將目光投向主導整個戰局的辛渡。

  「將軍……」在敵方箭雨癒來癒密集,所有船艦上的士兵全都躲在巨盾下以避箭雨時,前將軍宋天養,頂著一頭冷汗,緊張地向始終都不下令還擊的辛渡請示。

  「撐著,還不夠近。」直在心中估算著兩軍船距,以及敵艦方位的辛渡,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在敵船一進入投射范圍內後,辛渡即朝前軍下令。

  「將投石機推至船前及船側!」

  「置石!」總算撐到這一刻的前將軍宋天養,忙不迭地命前軍將船上的投石機推至辛渡指定的定點,並由數十名士兵聯合放上一顆顆的大石。

  辛渡高揚在空中的掌心往下一揮,「放!」

  顆顆拋向空中的大石,劃過江面的天空,墜落擊打在船距過近的敵船上。不打算浪費任何人力,只打算一舉擊沉敵船的辛渡,利用僅在攻城戰時才使用的投石機,擊碎前來迎戰的敵軍戰船船身,使得敵船船破進水下沉,並在敵軍落水後,命連環船艦上的箭兵朝江中齊射,在消滅敵船之余,同時也剿滅敵軍。

  率軍默然等在對岸上的南國將軍岳望候,眼看著一艘艘派出的戰船,在江面上遭楊軍龐大的船艦一一擊沉,此刻楊國大軍船艦上飄揚的旗幟,在湛藍的晴空下,看來是如此刺眼。

  離南國京畿丹陽甚遠的巴陵,兵源不足,地理位置偏僻,不似楊國馬壯兵強、兵多將廣。此戰之前,太子玉權已下令上遊守軍,若不能擊退來犯楊國,巴陵守軍也得死守,千萬不能讓楊軍擊破前方陣線,否則南國西南一帶就將門戶洞開,而在巴陵以南兵力比巴陵更少的各城各營,也將在巴陵一潰後,跟著遭到進攻的命運。

  但與楊國所派出進攻巴陵的軍員數相比,巴陵所擁兵數,尚不及楊軍一半,且巴陵之兵,與被太子玉權調派至九江與丹陽之南軍精英相較之下,巴陵將寡兵老、戰船老舊、所築之城不及九江或是丹陽那般牢不可破,如此差距,想擊退敵軍、想保全上遊……任他再如何千思萬慮,都找不到個希望。

  面對楊軍陣中有兩名威揚天下的勇將坐鎮,素來即是驍勇無敵的女媧營,巴陵,能怎麼守?

  死守。

  莫可奈何中,太子玉權,是這麼命令他的。

  下遊京畿丹陽、中遊重城九江,絕不能淪陷,因此南國軍力幾乎全都被派至這二處,而瓜分不到重心軍力的巴陵,就只能靠著當地各郡各營守軍以及民兵力抗。所以當他人都無力伸出援手,也不能給他們一個戰勝的希望時,他們只能依太子之令,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不能守,死守;不能戰,死戰;以鮮血換期待、以頭顱換個不國破家亡的明日,因為他們,僅剩的也只有如此。

  秋風瑟瑟,江水沁寒,站在岸邊的兵士們,在他們身上所著的鐵衣下,是一顆顆視死如歸的心,每個人的神情皆是堅毅不搖,一如他們所站立的雙腳。軍中人人都知,此回來到前線,就將是踏上不歸路,因此在離家出征來到這前,他們皆已與家中高堂妻小訣別,做全了萬死的準備。

  默默命人將酒杯交給每一位列陣在岸邊的士兵,再命抱著酒壇的士兵將酒杯一一斟滿,背頂著江面上疾吹的西風,岳望候對著所有據守在江岸邊的巴陵守軍們舉杯。

  所有士兵在他舉杯後,毫不猶豫地放聲齊喊。

  「國在人在,國亡人亡!」

  與所有下屬喝完生死酒,準備為國一拚生死的岳望候,將酒杯擲向身後,召來大軍中所有的箭兵,在岸邊排出迎敵的縱橫列陣,箭兵們紛紛上箭拉弦,將箭尖對準了江面上癒靠癒近的楊軍船艦。

第二章

  燕子樓率前軍在九江登岸後,採聲東擊西的余丹波早已在九江右側登岸,樂浪則是在九江左側登岸,當燕子樓率領著前軍正面與九江城守候的城兵沖突之時,余丹波與樂浪已在九江城左右兩側形成一柄準備合攏的巨鉗,率大軍步步朝九江城進逼。

  由樂浪所領的大軍,在逼近九江城外數裡之處遭到抵抗,早就布署在九江城外的南國大軍,陣容之龐大,出乎他們所料。

  只因九江乃南國長江中遊軍事重城,南國太子玉權明白,若是九江遭拿下,那麼中遊據點即將不保,中遊一潰,那麼不但位在下遊的國都丹陽,即將面臨更加嚴苛的大軍壓境,九江以南國境也將遭楊國大軍大舉入侵,因此中遊重城九江萬不能破,故而玉權寧可犧牲上遊前線的軍伍,調來大軍固守九江,也要保住九江這座位於長江中遊的第一防線。

  同樣的,知道若要拿下南國,其先決條件首要就是必須攻陷中遊九江的楊軍行軍大元帥玄玉,也派出三軍中軍員人數最多的軒轅營攻堅,因此,就連回避的機會也無,敵我兩軍,不得不分別在九江城外三處面臨彼此。

  戰鼓聲聲催人魂。

  由楊軍重裝步兵組成一隊又一隊的方陣,每一方陣的步兵,前頭高舉與人等高的御箭盾牌,盾長與人等高,後頭的步兵一個緊挨著一個,緊密無隙,一統的步伐整齊踏在地面上,宛若隆隆響雷。當敵箭再次飛射而至之時,方陣中居中的步兵紛舉平盾牌於頂上抵箭,兩側步兵也持盾橫擋,使方陣形成四面大盾,淋著箭雨持續前進,一步又一步,朝著殺戮戰場前進。

  呻吟聲不絕於耳。

  在敵軍又一波的箭襲過後,在盾牌的掩護下,位在軍伍中後的步兵們紛彎著身,在一地同伴與敵人的屍體間搜集著插在屍首上的箭矢,自兩軍狹道相逢後,就一直不派箭兵發箭的樂浪,在兩軍軍距癒縮癒近,估計敵軍箭矢已用去大半後,喝令重裝步兵掀開頂上的盾牌,置於大軍前、中、後軍伍中的所有箭兵與騎兵,同一時刻用力朝頂上放箭。

  「棄弓,上刀!」箭勢未停,翻身上馬的樂浪大聲朝所有騎兵吆喝,並一馬當先地率軍沖上前。

  隨令照做的符青峰,在前頭防護的盾牌一開後,即刻率隊沖了出去,敵軍的騎兵隊也選在此刻朝他們沖來,一時之間,馬蹄聲、陌刀交砍聲、肌肉骨頭的蓄力聲、尖叫痛嚎……太雜太混了,什麼聲音都有,囂音有如匯聚的海水,聲聲紛湧進他的耳裡,令他難以辨清。

  在兩軍混亂交雜的煙塵中,他看見一根根由敵軍步兵背持著,鑲繡著亮黃彩龍的軍旗,在裊裊的煙塵中一一倒了下去,他將手中的陌刀用力往下一砍,一名沖向他的敵軍步兵整顆頭顱被銳利的刀鋒削去了一半,人雖死,但止不住腳下沖勢的敵軍仍是沖至他的馬腹旁,手中的陌刀也仍緊握著,他抬腿使勁一蹬,不等已死的敵兵倒下,再次旋身朝另一方沖來想包圍住他的敵兵們砍下數刀。

  在手中陌刀刀尖鮮血滴落的瞬間,他看見了一直領頭的樂浪就在前方不遠處,在他眼中,領軍殺陣的樂浪,每一招每一式,快、狠、勇,宛如一頭出欄狩獵的餓虎,餓得慌、殺得急,仿佛積蓄了三年的仇痛,全都撿在此刻爆發,刀起刀落,嗜血不留情,而在殺紅了雙眼後,每殺一人,樂浪鐵甲下的身軀仿佛也就變得更加壯大。

  那股漫在空氣中的殺意是會傳染的,當你殺了一個人,那份敵軍的鮮血和嚎叫聲中所帶來的痛快淋漓,會促使著你舉起手中的陌刀,拚命尋找著下一回再用力砍下的機會,這種感覺……

  興奮得令人戰栗,同時,也恐懼得令人哆嗦。

  不留給自己喘息的余地,為了讓身後步步推進的大軍繼續前進,符青峰不得不仿效著樂浪,放空腦際的一切狠命廝殺,又或許,在他的下意識裡,他只是別無選擇地跟隨著樂浪而已。

  他奮力砍殺著每一個接近馬匹的敵軍,揮刀斬向每一名身上戰衣顏色與他不同的人們,此時此刻,他憶不起自己,也忘了攻南的目的,他只知道他必須緊緊跟隨著樂浪,迅速佔領他們必須攻陷的據地,殺光每個會阻撓他們前進的敵兵,手中的陌刀在每回砍下的瞬間,總會傳來一陣觸擊後的余震,那震力,自掌心中一路爬竄至他的臂上,深抵至他的心頭,一次又一次地,讓他覺得自己力氣暴增,殺了一個,便還要再一個。

  貪婪的殺意無止境……

  這不像他。

  其實人人也都變得不再像自己,在這片放眼望去皆是殺人與被殺的沙場上,他們像螻蟻,也像在洛陽街頭鬥坊中被放進欄裡的鬥雞,沒有去路,沒有選擇的權利,在欄外聲聲叫好的鬥客們的鼓噪下,以利喙不斷啄刺著彼此,怒拱著背脊,狠命刺向另一方企圖置對方於死地。

  在這裡,他們也是一樣,能夠站著的就是屠夫,若是躺下,便成了屍山中的一員,不是活,即是死。

  太近了,生與死,近得沒有縫隙。

  敵軍的血液飛濺至符青峰的臉龐上,和著他的汗水,潸潸自兩際滑下,粗重的喘息盈繞在耳邊聲聲不絕,他緊咬著牙關,沒有恐懼,也沒有猶疑,波波襲來的敵軍,促使著他手邊的動作不能有所停頓,驀然間,前方遠處刺眼的閃光乍現,他試著瞇眼看清,是敵軍藏在前伍後頭的箭隊。

  緊急扯拉著韁繩令座下戰駒止蹄的他,忙揚手命左右閃避,但來得太快的箭矢卻沒給他們閃避的余地,他座下的戰駒在箭嘯響起的瞬間應聲倒地,遭甩落的他,胸前掩護的鐵甲上勾插了數柄敵箭,他忙躲至翻倒在地、四蹄仍在空中不斷踏動的戰駒後頭,借著馬身抵箭,轉首看去,跟隨著他沖鋒的騎兵,有的中箭墜馬,有的被馬兒慘壓在身下動彈不得,有的,馬兒仍是止不住地向前沖,但馬背上的騎兵卻像個木偶似的不動,仔細一看,座上的騎兵張大了嘴,口裡,插著一根刺穿後腦的敵箭。

  一股冷意當下直竄至他的頭皮,他緊緊掐握著手中的陌刀,扶搖而上的戰栗之感掐緊了他的喉際,揮之不去。

  颯冷的西風疾吹而至,遠處林間蕭蕭作響,天際間頓時漫起了金黃艷紅等各色秋葉,葉落如雨。

  各色流彩倒映在他的眼瞳中,緊抵馬屍承挨著箭雨的他,有片刻的怔然,在眾多色彩中,一抹黑色的快影,猶如射出的疾箭般,突破重圍迅速朝敵軍殺去,他轉過身來,在快速的光景中,他見著了樂浪的側臉。

  率著曾與他征戰過各式沙場的下屬,發動突襲的樂浪,不繞道而行、不畏箭雨,在下屬的交叉掩護下,直沖向敵軍正面中伍的箭隊前,快速掩殺敵軍箭兵。符青峰回過神來,舍棄了躲避敵箭之處,奔向離他最近的敵軍騎兵,狠命將敵軍扯曳下馬再捅上一刀,在遠處敵軍箭隊陣式一亂時,重新翻身上馬的符青峰,命身後所有騎兵重結陣勢再次沖鋒,急於去支援樂浪的他,不斷揮甩著馬鞭,恨不得座下的馬兒能生了翅般地鞭打著。

  不知為什麼,在看見樂浪臉部側影的那間,他忽然喪失了所有恐懼的能力,生與死,全都拋諸腦後,他只想快點跟上樂浪的步伐,座下奔馳的戰馬蹄聲轟隆隆的,眼前敵軍的臉龐一個換過一個,但任何一張臉孔他都沒有留在眼眶裡,他只是不停地搜尋著一具沖入敵陣中的身影,一具,他必須緊跟在後頭的身影。

  亂仗之中,他聽見某種類似嘶喊的聲音自他的喉際發出,他看見,站在戰馬前頭的敵軍駭然地張大了眼,而他手中的陌刀,不留情地再次朝敵軍的頸間橫掃過去……

  人吼馬嘯聲此起彼落,沖入敵軍陣中的樂浪,領著跟上的騎兵更加深入敵軍陣隊廝殺,此時後頭的步兵也已趕至騎兵的身後接手,以兵刃與肉身相搏,偌大的戰場一下子變得很窄小,而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亦不能回頭。

  依稀,可聽見遠處岸邊長江疏淺零落的江水聲,一如往日,濤聲依舊相同,江水依舊在流,仿佛眼前的戰爭從沒發生過似的。

  夾雜在敵我之間的他,終於在敵軍潰散的陣隊中找著樂浪,看著樂浪勇往直前的身影,一個想法倏然閃過他的腦海,推翻了以往在他心中既定的英雄印象。

  所謂的英雄,不是史官們筆下一字一句描繪出來的,亦不是在大街小巷裡人們口中輾轉流傳而來的,而是在戰場上,一刀一箭,殺出來的。

  當他靠得樂浪更近,此時樂浪的身影卻突地在他眼中變得很巨大,猶如一座盤據不動的偉山,而他,卻覺得自己……

  突然變得很渺小。

  ※ ※ ※

  領軍十萬自九江右側登岸的余丹波軍伍,在樂浪與敵軍廝殺的同一刻,也已和另一批規模龐大的敵軍交戰。

  被命為前將軍的顧長空,領著一萬騎兵,居於大軍前部,而前部裡的騎兵們皆善弓射與槍矛。不但得負責箭襲,還得負起沖鋒之責。

  軍中許多人始終不解,余丹波為何那麼執著於全軍的射技,又為何執著於以箭定勝負。但他知道,在余丹波給他瞧過的無數兵書裡,他見識過史上太多以刀槍戢矛性命相拚的慘烈戰場,皆不如箭攻這等安全又有效率的戰法。

  或許有人說余波丹取巧機詐,不似樂浪一身虎膽,不過只是個心如面嬌的胭脂將軍,但他知道,余丹波不輕易讓部下以命相搏,一是為圖保全大軍軍力,二是余丹波想讓那些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士兵們,安然回家。

  他還記得,在大軍離開軒轅營前,余丹波召來麾下全部騎兵與箭兵,在偌大的校場上,以洪量的聲音喝令所有人,在戰場上,若無十成十的把握絕不出手,射出的箭矢若是落空,那麼有機可趁的敵軍下一箭即會射中我軍,因此筒中的箭矢,根根都得射在敵軍的身上,一根也不許浪費,方陣中的前部一把箭射出,中部就得在敵軍將箭上弦前接續射出下一波,不得讓敵軍有喘息的機會,唯有如此,才能先取敵性命,更可避免與敵軍進行生死皆是未定之數的兩軍肉搏戰。

  余丹波會如此做,不只是為保眾士兵性命,更是在為玄玉著想,余丹波要節省兵源,以助玄玉日後攻打丹陽。

  來到戰場上,領著前軍的他與余丹波,此刻全都躲在箭隊的後頭,而箭隊所有的士兵,則是全都躲在以敵軍屍首堆壘出來的屍山後頭,當敵軍箭勢一停,敵軍中央陣隊的騎兵開始沖鋒奔向他們來時,等著這一刻的余丹波,立即下令箭隊朝著敵軍的中央陣隊拉弩放箭。

  極度刺耳,整齊的箭嘯幾欲刮破耳膜,躲藏在敵屍間的顧長空屏住了氣息,眼看著敵軍沖來的騎兵在迎向箭雨後,有如斷了線的人偶,成排成排地倒下,待敵軍中央陣隊一潰,由余丹波與他領軍的前軍,立即策馬躍過屍山,快速沖向陣式已散的敵軍中央陣隊。

  在馬蹄揚起的沙塵中,沙粒顆顆擊打在他的臉龐上,刮劃出一條條血痕,但他不覺得疼,甚至什麼感覺也沒有,心跳聲轟隆隆的,大得讓他對四周的一切都聽不清楚。在沖向敵陣的極度戰栗與興奮中,他的兩眼緊緊跟隨著騎在他前頭的余丹波的身影,當沖在前頭的余丹波揚手令下後,包括他在內,所有背後背弩的騎兵再次張弩齊射。

  紛落不斷的箭雨,一一落在他們即將抵達的敵軍前部,在接近敵軍前部時,余丹波隨即拋下了弩弓,舉起側掛在鞍旁的長矛,用力刺進敵軍的喉嚨裡。

  也許是因為血腥的刺激,也可能是因恐懼的催化,依令照做的他,從不知自己的力氣竟是這麼大,一矛刺進敵軍的脖子裡欲再拔出時,竟連敵軍的頭顱也一並扯拉掉,留在矛上的人頭令他怔了怔,揚首看去,其他與他一塊沖鋒的騎兵們,臉上也都掛著與他相同的錯愕,但很快的,在余丹波震人心弦的大喝聲中,他們紛紛回過神來,動作一致地甩掉矛上的人頭,再次舉矛刺向沖鋒的敵軍。

  在這幾近麻痺的殺人行為中,很奇怪的,自他兩腳一踏上戰場後,他就很難記得住戰場上形形色色在他身旁周遭發生過的事,但他卻一直都記得,敵軍頸骨遭矛鋒刺斷時的聲音,很清脆,就像嗑掉花生殼時的響音般,「咯」的一聲,頸骨就斷了。

  在這回攻南前,他也曾隨著余丹波打過多回流寇,殺過無數寇軍,可卻沒有一次像這回如此血腥慘烈,或許是因為,敵我雙方身後所背負著的,不只是生死,還有國家興亡,因此不能回頭的戰士們人人格外賣命,在用盡氣力中,順道也把僅有的一切都豁出去,故而戰場上的人命格外像是草芥,遭馬蹄踐踏後的碎骨殘屍中,有人站起也有人倒下,生命變得只在眨眼瞬間,而人命,比起那嚼咬在牙縫間的花生米,還不值。

  越江而來踏上戰場前,他曾想象著當玄玉率著大軍凱歸時的勝利光景,也曾有過拜將封侯的無限想象,可現在,在他空曠的腦海裡,卻僅剩一個念頭。

  活下去。

  他只想活著回到遠在長江對岸的楊國!

  揉混了風聲,敵軍使勁朝他擲來的利矛,帶著咻咻難以言喻的嘯音,飛快地與他擦肩而過,刺碎了他肩上的鎧甲,顧長空迅速回過頭來,不容遲疑地再次舉握起手中的戰矛,用力朝欲上馬的敵軍將領頸間刺下,自敵軍頸間噴射而出的熱血,濺了他一頭一面,而他,就連伸手拭血的時間都沒有,在下一個敵軍又朝他撲上來欲扯他下馬時,他用力拔出還卡在敵軍將領頸間的戰矛,使勁格擋住敵軍砍來的長形陌刀,另一手,則是飛快地抽出配在鞍旁的陌刀,傾身奮力一捅,再抬起腳將遭一刀刺穿胸坎的敵軍,給踢至污血遍布的黃沙裡。

  抬首一看,馳在最前頭的余丹波,在敵軍中軍裡找著了指揮敵軍的將領,余丹波將馬腹一挾,奔馳的飛快,顧長空以陌刀拍打著馬兒,即刻也追了上去,馳至中途,只見余丹波突將整個身子側掛在馬腹旁,一壁閃躲敵軍射來的箭雨,一壁張開了那柄需有兩名壯丁才拉得開的余家弓,緊接著,猛然鬆弦放箭,強大的力道一箭射掉敵將的人頭,那顆額際間橫插了根兵箭的血淋人頭,快速滾落至遠處的黃沙裡,再經余丹波座下的戰馬馬蹄,一腳踩碎。

  他目瞪口呆。

  那顆遭馬蹄踐踏過的人頭,鮮血中混流著濃稠的白色汁液,濺在黃泥沙土上,顏色顯得突兀詭異,極力想壓下滿腹欲嘔感的他,用力轉過頭去,不想,去認清那是什麼東西。

  為首的敵軍將領一倒,敵軍登時陣腳大亂,此時楊軍陣後手執長陌刀的步兵們,掌握時機馬上跟進殺敵,在前陣攻潰敵軍中央線,趁敵軍兩翼陣勢大亂後,所有留在中部後的步兵立即如洪水掩至,口中嘶喊而出的殺敵聲震天價響,閃亮的陌刀在秋日的烈陽下,刀光刺目得無法逼視。

  在這片令人睜不開眼的亮影中,瞇著眼的顧長空,看見了余丹波位在戰駒上那具昂首挺拔的身影,聽他口中大喝著軍令,引導指揮著他們繼續前進殺敵。

  如果說,這是一處人間煉獄,那麼身著一身光明鎧甲,挺身站在他們前頭的余丹波,就是引領他們殺出這片血獄的唯一方向。但在他心中,那個曾在軍帳中看著軍圖,或是現下遠遠馳在他們前頭奮勇殺敵的余丹波,卻再也不像是當年手捧著兵書,詳細地為他們講解戰法兵陣的那個斯文書生,更不像,如師如友與他們相處了三年的頂頭上司。

  是戰爭讓每個人都變了嗎?

  頭一回,顧長空覺得,戰袍上盡染敵軍鮮血的余丹波,看來,是如此陌生。

  ※ ※ ※

  固守在余杭等著趙奔前來的南國將軍邢萊,利用潮汐起落與岸上的優勢,多日來,將趙奔所率大軍困陷在易守難攻的江口入海處,趙奔屢次突破防線欲率軍入江口,計高一籌的邢萊,總有法子讓他每進一步就得再退三步。

  率軍退回海上的趙奔,從軍多年,從沒把幾個人的名號留在心底過的趙奔,不得不欣賞,這名被南國太子派來顧守余杭的南國大將,可欣賞歸欣賞,趙奔仍舊得依德齡帥令行事。

  余杭江口守有重兵不易攻進,因此趙奔放棄自江口逆流而上入余杭,改自余杭遠處一帶海岸搶灘登岸,同時派一支船隊繼續佯攻由邢萊鎮守的入江口,為免大軍將因搶灘而耗損過多軍力,趙奔將眾船艦搶灘之處集中在同一處,不分散任何軍力,全力強攻,在船艦一靠近海岸時,各船艦紛紛朝岸上投出火禽火獸,先毀敵軍立岸點再行搶灘。

  當邢萊識破趙奔伎倆,率大軍自江口趕來時,由趙奔所率的楊軍軍伍,已自焦焚處處的海岸邊登岸。

  同一時刻,位在余杭西北方的南國京畿丹陽,戰事的硝煙也從未停止過。

  原本人心惶惶的丹陽,在太子玉權親自擊退溫伏珈,並獲得連番勝仗後,南國一反開戰時的士氣低迷,軍心鼓舞、士氣大振,但玉權深知,眼前的勝利,只是個假象。南國大軍能守住丹陽一帶沿岸沒有用,因為南國雖將重兵部署在丹陽與九江一帶,可楊國最龐大的軍力也集中在這二處,九江若是一破,屆時聯合上遊楊軍南下攻掠國土,再齊上丹陽的話,縱使丹陽是由石頭所造,也同樣要破。

  他不能任九江坐以待斃。

  幾回交戰下來,認為南軍足以守住丹陽的玉權,在另一批自國內各營趕來的軍伍抵達丹陽後,速召來丹陽頭號守將元麾將軍盛長淵等,於丹陽守軍的行轅中議事。玉權在議中作出決定,命盛長淵為行軍元帥,率丹陽大軍鞏固京畿,絕不能讓楊軍登岸,而玉權則親率十萬大軍趕往中遊九江,去阻止楊國主力大軍東進。

  當行轅中議完事的眾將官紛紛退出行轅外時,留在裡頭並未退下的盛長淵,靜靜望著身為南國太子,亦身為南國人民希望的玉權。

  「溫伏珈若是卷土重來,盛將軍可有把握擊退?」即將帶兵離營的玉權,放心不下地瞧著這個與邢萊一樣名震南國的大將。

  「回殿下。」他沉聲應著,「末將絕不會讓敵軍踏上南國寸土。」

  「好!」玉權一掌用力拍在他的肩頭上,「丹陽前線就全權交給你!」

  他的眼中寫滿擔心,「殿下真要只身趕赴中遊?」

  「九江不能破。」玉權為他的表情怔了怔,雖是明白他在擔心些什麼,可也別無選擇。

  「末將明白。」

  「答應我。」玉權將所有的重托都交付至他的身上,「在我回來前,守住丹陽。」

  經他這麼一說,盛長淵的眼底,頓時寫滿了替他抱憾的不甘。

  「殿下若是能早個三五年登基……」與這個能文能武、且又憂國憂民的太子殿下相比,安躲在宮中的聖上不僅是無能,更是不顧國計,為何聖上不早些讓這有能的太子登基呢?太子要是能夠及早大權在握,他南國……今日也不會落到這等田地。

  玉權聽了,氣息猛然一窒,用力別過頭去。

  「別說了。」

  在前來通知大軍已將出發的前將軍,來至行轅外向玉權稟報時,盛長淵對著即將踏出行轅的玉權喊著。

  「殿下!」

  玉權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突然跪立在地的他。

  盛長淵大聲地請求,「為了南國,請殿下必定要活著回京畿!」

  然而玉權並沒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朝他點點頭後,大步轉身離去。

  迎著西風,走向中路正軍的玉權,即使知道盛長淵仍跪在原處,但他在途中卻一次也沒有回頭,他只是兩目瞬也不瞬地看著前方,用力挺直了背脊,然而盛長淵方才的那句話,此刻卻一直在他的耳際徘徊不去。

  活著回京畿……活著,就一定有希望嗎?

  其實生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勝負。

  他不能輸,只因戰敗的代價實在太龐大了,他南國,輸不起這場仗!

  ※ ※ ※

  九江尚未攻下,為免九江下遊的南軍前去支援九江,造成余丹波他們更大的負擔,原本等著與樂浪會合的玄玉,決意親率五萬大軍前去九江下遊攔截敵軍。

  養精蓄銳、整軍待發的這一夜中,守在玄玉身旁的堂旭,見玄玉並無睡意,勸了玄玉許久卻依然不成的他,雖說玄玉都已叫他與其他將軍一般去歇息別守著他了,可他就是不走,硬是努力打起精神,一回又一回地,聆聽著外頭定時的打更聲,他覺得這夜很漫長。

  在他的目光下,玄玉沉默地在行轅中坐了一夜,案上的茶涼了,燭淚也幹了。

  當黎明再次來到,東方遠處的山頭迸射出第一道晨曦時,著好戰袍的玄玉,系緊腰際的箭筒,揚手取下掛放在架上的陌刀配掛在腰際另一側,在轉身走出帳外時,他用力握緊了堂旭呈上來的戰弓。

  帳帘一掀,微瞇著眼看向天空的玄玉,從不曾覺得黎明時分的天際是如此清澈,葉上猶帶夜露的草葉,在風中輕輕顫動,神農營兩萬騎兵與三萬步兵,也在晨風的吹拂下蘇醒,齊列在川聲嘹亮的岸邊,正一個接一個的登上戰船,準備前往對岸九江己攻下的渡口,自九江上岸後先行東進。

  全軍登上船艦後,一艘艘載滿了士兵的船艦平穩地滑過江面,清晨的江面上很平靜,偶有數只江鷗低叫地飛過,或是跟隨在船艦後頭嬉戲,這是個一如往日的早晨,天際澄淨、江水剔透,帶著濕意的空氣裡,嗅不到絲毫戰爭的氣味。

  但在日頭癒升癒高,他們也癒來癒靠近對岸時,站在船頭的玄玉,迎著帶了點刺鼻氣味的江風,遠眺著遠處岸上面臨三面夾擊的九江城,未熄的裊裊烽煙仍在上方徘徊,染黑了九江的天際宛若重雲密布,陽光照射在遭到損壞或經歷過煙熏火燒的城牆殘垣上,看來有些漆黑,在岸邊,那夜燕子樓所率的戰船也仍停泊在江岸邊。

  大軍登岸後,玄玉先令戰船開回楊國長江沿岸,順著安全的江道續往下遊前進,再親率大軍踏著岸邊的江水,繞過攻守方酣的九江城,開始朝上遊前進。

  遠離了九江城後,他們在幾座居於九江附近的城鎮遇到了點抵抗,但對方皆不是敵手,原本行走在岸邊或是城間的大軍,隨著江岸地勢的改變,離開了江水走入了岸旁林木生長得甚為濃密的林中,據軍中的向導說,這是捷徑。

  林間走了一日後,在次日天明時前方探子來報,如玄玉所料,南軍一支位在九江不遠處的軍伍,正奉命趕往九江支援,全速朝他們這個方向開來。

  收到這消息後,軍中眾將軍皆面有難色,只因若在這處偌大的林間與敵軍交鋒,萬分不妥,因林戰的缺點實在太多了,軍伍不能布陣、騎兵不能策馬沖鋒、步兵們慣用的長形陌刀或是槍矛,也不便在林木密集的林間使用,加上所有的戰略、計策在這林間也全都派不上用場,任再如何英勇的兵將,面對此境,也難敵困況。

  若是不願林戰,那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往後退,撤出林外再戰,可他們光在林間疾走就走了一日,若是退出林外再戰,那麼先前這一日的光陰就即將耗費,且更讓敵軍接近九江一步;另一個選擇是,大軍繼續前進,趕在敵軍入林前在林外與敵軍交戰。可這二者他們卻皆不能選擇,因敵軍已即將入林,而他們離出林處,也還有段距離。

  不願耽誤時間的玄玉選擇繼續前進,並下令全軍準備在林間與敵軍交鋒。

  林間草木,在士兵們踏過時沙沙作響,而這聲響,也是此刻寂靜的林中唯一的音律。在玄玉的令下,盾伍與箭伍走在前頭,騎兵們將戰馬置於大軍之後,與步兵皆背弓或弩,攜短陌刀前進,堂旭身後那柄大刀,此刻在林中看來,極為不適,可玄玉沒有說什麼,也沒特意叮嚀他些什麼,玄玉的無言,或許是出自於多年來對於他的信任。

  在穿過林葉間的朝陽照射下,刀光刺眼閃爍,白亮的光影在翠林間四處晃動,堂旭身後這把數年前玄玉命人替他造的大刀,很重、很沉,就與他原有的那把一模一樣,細心的玄玉,怕他會用不慣,甚至連刀柄上遭他長年握出來的紋路也都命人造出來,當年他頭一回將它接至雙掌中時,他總覺得喉際緊得有點疼,除了謝字外,口拙的他,不知還能對玄玉說些什麼。

  那時玄玉的臉龐,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如今,在一邊前進也一邊等待著與敵軍交鋒的這個當頭,堂旭卻看不清,一直走在他前頭的玄玉,此刻他那逆光下的側臉。

  兩國開戰以來,玄玉變得更沉默了,不知是因袁天印不在他身旁的緣故,所以玄玉少了個能夠說上話的對象,還是因有太多的責任與期待壓在玄玉的肩頭上,讓玄玉累得說不出口,因此玄玉連他也不願開口。開戰後的每一日,玄玉除了鎮日在行轅中聽取軍情,並在作出反應後命人回報給前線,或是和各將官商議軍機與決定下一波攻勢外,玄玉還派出大批內間潛入南國,四處散布對南軍不利的負面消息,以及他楊軍是如何壯大,將在多久後就攻陷南國一帶的臨江眾城,再率大軍聯攻至國都丹陽。

  玄玉在內間這方面的作法,有點陰險,但他明白。戰爭中,本就沒有什麼正人君子或是光明磊落,只有節省兵力與時間,動搖敵軍軍心,遠比展現軍威動武恫嚇來得有效多了,只是他不確定,這究竟是袁天印事先就教過玄玉的,抑或是玄玉自己想的,不知怎地,他突然很希望,這是袁天印所想出來的而不是玄玉,他不想……數年前由他撐著傘一塊走在洛陽街頭上,站在傘下邊低聲詢問他身後的刀背了幾年的玄玉,太快,變了樣。

  可他知道,這一戰的勝負就背負在玄玉的身後,玄玉不能不變。

  於是他在玄玉的沉默間,發覺他再也找不到當年傘下的那個玄玉,他不知下令三軍開戰的玄玉,這些日子來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面對聖上所給的,只能勝不能敗的這個前提,玄玉又是如何讓自己在這重責下調適過來的。如果說,權力會讓人瘋狂、也會把一個人給壓垮,那麼手擁調度指揮六十萬大軍軍權的玄玉,現下的心情,又是如何?

  層層理不清的思緒,被更多加入林間的聲響打斷。

  穿過樹叢直襲而來的箭雨,來得很突然,幾乎是在箭到響起嘯音時他們才發覺,來不及回報敵軍已到的探子已死在前頭的林間,隨即一批又一批居於大軍前的前軍步兵倒下,一根根未射中的敵箭,大部份釘穿在樹幹上,或是墜落在腳下的草叢間。

  林間若是採箭襲,不適遠距,只宜近距。命前軍的步兵持盾續往前走,玄玉打算先縮短了兩軍之距再行箭攻,直將兩軍之距拉至不能再近的距離後,等候已久的箭伍在前將軍的令下還以箭攻,同時步兵也持盾前進,先殺敵軍箭兵,以擴大兩軍交鋒的兵員范圍。

  不過多久,廝殺在林間展開。

  自陌刀刀尖落下的敵軍鮮血,掉至楓紅落葉一地的林間,看來並不怎麼突兀,因此生死的感觸並沒有那麼深,可喊在口中的殺敵聲,卻聲聲在林間回盪不已。守護在玄玉身畔的堂旭,在玄玉率中軍前往支援前頭的前軍時,心驚膽跳地看著他身先士卒的動作。

  可能是玄玉也在等待著與敵軍親自交鋒的時機到來,因此玄玉不待在後頭安全的主帥位上。

  不顧眾將軍反對的玄玉,奮不顧身地投入戰場,逼得所有跟隨的大將也一湧而上前去護帥,前頭的步兵眼見就連主帥都身先士卒了,沉默的楊軍頓時氣勢一振,殺敵也格外奮勇,眼看著大軍原本是處在久滯不動的林間,現下已替換成一步步逼南軍退向林外。

  落葉與刀劍交雜的林間戰場上,領在前頭的玄玉,一刀深砍進敵軍的腹裡,刀未拔出,敵兵已至,令另一名跟在玄玉身旁的冠軍大將軍忙不迭地出聲。

  「元帥!」

  經他一提醒,隨之棄刀的玄玉,在冠軍大將軍護帥的掩護下迅速躍至一旁,他伸手朝空中一揚,緊跟在他近處的堂旭立即將他的帥劍扔向他。

  為玄玉安危急得慌的堂旭,沒想到玄玉在接過帥劍後,仿佛像換了個人,更像是得了水的魚兒,使出慣用劍法的他比用陌刀時更加熟稔,殺敵的動作也更加俐落,先是前去搭救方才救他的冠軍大將軍,次再率著步兵逼敵軍一步步退出林外,令後頭的將軍與士兵們,在見主帥一馬當先的殺敵後,莫不飛快地跟進。但不知是哪個聽見方才冠軍大將軍所喊的敵軍,卻在此時出了聲。

  「敵軍領頭的是楊國大元帥齊王玄玉,誰若殺了他即可立下大功!」

  敵將響亮的高呼聲,滲進了在林間吵雜的兵戎聲中,玄玉二話不說地將手中之劍插在草地上,飛快轉身拔出一根敵軍射在他身旁樹幹上的箭,取來身後的弓將箭搭上弦,迅速射向敵軍高喊著他身份的將領,動作一氣呵成。

  可即便是這樣,敵軍還是發現玄玉的身份了。

  為此心急如焚的堂旭,與其他緊跟在玄玉四處的諸位將軍一樣,想也不想地即護在玄玉的前頭,可玄玉卻似乎對敵軍知曉他身份並不怎麼在意,抽起了插豎在地上的帥劍後,依舊舉劍上前殺敵,在那一刻,堂旭怔了怔。

  也許是錯覺吧,他突然覺得,此刻的玄玉,眼神和當年深夜落雨時分初抵洛陽總管府的樂浪,很像、很像。

  將敵軍逼出了林間後,定眼一看,是塊平坦的江原,敵我皆無處可躲藏,估算了一番,敵我之數有一大段明顯的差距,楊軍佔於上風,玄玉勾了勾唇角,自前陣退至陣中主力,命前頭的騎兵重新上馬,步兵重組方陣,由持盾與陌刀的步兵領在前頭抵箭開道,箭兵緊挨著持盾的步兵,在後頭,則是被護在盾下的騎兵與負責肉搏沖鋒的步兵。

  在重裝步兵組好方陣後,居於馬背上的玄玉舉起帥劍。

  「殺!」

  戰馬馬蹄翻飛,揚起陣陣漫天的沙塵,馳在玄玉身側的堂旭,雙眼所見到的,不是玄玉往日的笑臉,而是道陌生的獵人眼神,此刻他所聆聽著的,也不再是玄玉的關懷,他所接到的指令是……

  殺。

第三章

  攻陷巴陵後,由鳳翔統帥的女媧營兵分二路,鳳翔與辛渡沿長江沿岸順流東進,閔祿則是奉命南下,準備在攻陷長沙後,趕至宜春與正自益州出發東進的楊軍聯合東進。

  西風中的氣味,彌漫著殺意。

  秋季,原本就是肅殺之季,人們在江河之畔大肆捕獵,也在深山野嶺中射獵肥美的獵物,這個充斥著血腥之味的季節,亦是人們屠殺人們的季節。

  因長年來不興戰事,且自古以來商道繁盛,故而城牆薄弱,甚至特意為南北往來的商旅在城外四處築造便道,以便利商隊進城的長沙城,由城牆功用與結構來看,遠不及九江或丹陽等長江沿岸一帶城市那般固若金湯,倘若遭楊軍一攻,必定岌岌可危,為此,長沙城總管在閔祿率大軍即將進抵之前,派放出城中所有能集結的軍力,趕在楊軍攻城前進行迎戰。

  秋蘆在烈燄中裊裊曼舞,遠處的南軍正放火縱燒蘆葦,以阻止楊軍前進。

  煙霧彌漫,南軍定是在火勢中摻加了些什麼,煙霧經風吹來,刺眼亦刺鼻,辛辣得令人喉際犯痒、淚水直流,但整個軍伍中,卻無人敢出聲輕咳,全軍在奉令停止前進後,靜待閔祿下一步指示的眾士兵,更無人有絲毫動作。

  坐在戰駒上的閔祿,對南國這點阻擋楊軍前進的手段並沒放在眼底,在遭煙熏了一陣後,他看了看遠處的山丘,以及躲藏在山下秋原中的南軍,下令大軍中的箭伍來到前陣,取出比伏遠弩射距更遠的勁遠弩,在箭端包覆了油棉加以點燃之後,以勁遠弩射向南軍後頭的山丘。

  秋濃葉雕、枯枝遍山的山丘,遭火油一舔,幹燥的山林即刻著了火,熊熊烈燄沖天不散,阻絕了敵軍的去路後,閔祿再命人為所有戰馬覆以石棉所制披甲,騎兵也著上石棉甲、口鼻覆以濕巾,再命人汲水,將一桶桶冷沁至骨子裡的河水,一股勁地往騎兵與戰馬的身上潑澆。

  奉命率隊踏火沖鋒的前將軍萬業,面上覆以濕巾,高揚起陌刀策馬率眾騎兵沖進火光與煙霧交纏的秋原裡,為楊軍開道之余,也讓後頭緊跟著前進的步兵有機會以刀鏟除秋草滅火。

  原中有埋伏。

  躲藏在原中的南軍拉著絆馬索,一一絆倒敵軍騎兵的戰馬,等待已久的步兵隨之上前誅滅墜馬的楊兵,領軍的萬業見狀,命眾騎兵拉緊韁繩令戰駒揚蹄,在嘶嘯的馬鳴聲中,不斷踩踏在空中的馬蹄,登時踏破了數名南軍的人頭,接著萬業躍下馬背,迅速領著已上陌刀的眾騎兵與跟在後頭的步兵進行肉搏。

  茫茫秋草中,也不知藏在裡頭的敵軍究竟有多少,在無法估量敵軍來數的狀況下,一面殺敵前進的萬業,朝跟在他身畔的副官殷泉指示,速退至大軍中路帶來更多兵援,領命殺出重圍的殷泉,火速傳訊至中路,得訊的閔祿,即下令全軍強攻。

  原本居於下風的戰況,在閔祿大軍開到時有了改變。

  下令步兵伍以橫陣前進的閔祿,將步兵在廣闊的草原上編列成一長串橫伍,一橫伍後接一橫伍,組成橫向結陣,不放過草間任何一個縫隙,也不給敵軍任何可躲藏的角落,一步步朝著火的山丘下方前進,將敵軍困在進退不得的草原中。

  當戰地癒縮癒小,可供躲藏之處也癒形減少之時,壓低了身子躲藏在原中的敵軍紛紛自原中冒出頭來,組成方陣攻向楊軍橫向列陣。深知橫向列陣的缺點在於一點若破,整串橫陣即毀的閔祿,仗恃著兵力勝於南軍,並不在乎南軍方陣的沖鋒,橫陣中若是有人倒下,後頭的士兵即填補起橫陣,而後呈一直線前進的橫陣在閔祿的令下,更改陣形由列陣最兩邊的步兵快速前進,中陣的步兵放緩腳步,將橫陣收攏為圓,準備收網一舉圍攻南軍。

  處在圓陣中的前將軍萬業,在聽見楊軍吹響的號角聲後,知道閔祿即將進行圍剿,於是他忙喝聲下令騎兵伍朝圓外退出,以免遭我軍誤傷。這時,一根冷不防自草叢裡射出的箭矢,忽抵他的胸前,但在近距離下卻未刺穿他胸前的鎧甲,他愕了愕,不解發箭者力道為何如此孱弱,但隨後沒想那麼多的他,揚起陌刀橫劈向草叢欲令躲在草中的敵軍現身,就在他下一刀即將砍至之時,赫然發現裡頭竟藏有婦孺的他,急急將手中刀勢一止。

  訝然靜盛在他的眼中。

  他是知道南國西南兵源短缺,但萬沒想到,南國竟是缺到這等程度,竟連城中的婦人與小孩也都被派上戰場,放眼望去,跟在南軍軍伍後這些被派上的民兵裡,男女老幼都有,龍蛇混雜兵資不齊,很顯然是支臨時組成的湊數的隊伍,抑或是長沙城裡最後的希望,但,小孩的箭射不遠,婦人甚至舉不起手中沉重的陌刀,這支雜亂無章連結陣殺敵都不懂的軍伍,不過是支前來送死的盲兵。

  恐懼在他們的眼中流竄,面對著楊軍巨大的戰馬與手攜長柄陌刀的戰士,他們哆嗦個不停的小小身軀,透露出他們的無奈與悸怕,怔看著他們的萬業,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人性與憐憫這兩種東西。雖然,身為軍人的他,根本就不該有這些東西,但自投身軍伍以來,始終認為踏上沙場就是要殺敵的他,卻在此時,怎麼也無法對不是軍人的他們下手。

  兀自下了決定後,轉首看了看左右的他,以雙眼暗示他們往旁邊的草堆裡躲,藏在那裡別被發現,但不解他眼中含意的婦孺,仍是一徑地抱著彼此跌坐在原地。

  「去……」他只好壓低了音量,不能等地催促著他們,「快去。」

  不敢相信竟能死裡逃生的婦孺,愕然以望。

  「快──」用力催趕著他們的萬業,就連個字句也無法完整地說出口,一陣刀光驀地閃來,他的頸項,似遭人劃了一條血痕,燙熱的血液頓時沿著頸間噴射而出,而後人頭在婦孺驚恐到極點的眼中,緩緩墜下。

  一刀削去他人頭的閔祿,目帶兇光地掃視著跌坐在地的婦人與小孩們,一點也不後悔處決了心軟的下屬,坐在地上的婦孺望著那柄殺了同袍的大刀,顫抖地緊抱在一塊,怔看著萬業失了頭的身軀僵站在原地一會後,搖搖晃晃地倒下。

  身為萬業副官的殷泉,乍見萬業遭斬的過程後,忙沖至閔祿的身邊,兩腳未停,萬業落在草叢中的人頭即滾至他的腳旁,他趕忙舉起腳來,險些踩著了它。

  「將軍……」看著地上木睜著眼的人頭,嚇出一身冷汗的他,心驚膽跳地出聲。

  「縱敵叛國,該斬。」閔祿的眼中無一絲暖意,「前將軍之職由你補上。」

  「末將遵命。」他抱拳以覆,半晌,兩目悄悄滑至猶坐在地上的婦孺,以及那些自草叢裡被趕出來聚集在一起的民兵身上。

  閔祿是打算拿這些民兵怎麼辦?俘虜他們嗎?若是攜著這些俘虜上路,不但耗費人力與糧草,也易拖減大軍行進速度。在他仍想不出個結論的當頭,他偷偷轉首瞧了閔祿一眼,倏然接觸到閔祿眼中冷冽的目光後,明白閔祿想如何做的他,渾身遍泛過一陣寒顫。

  一言不發的閔祿,在圍成圓陣的大軍開始進行剿滅敵軍之時,朝身後彈了彈指,一整排手持陌刀的步兵登時齊步上前。

  聲音哽卡在喉際的殷泉,眼睜睜地看著即將發生的一切。真的,他真的很想開口替那些民兵求情的,但那顆還停棲在腳畔的萬業人頭,卻令他不得不逼自己狠下心來,作了一個令他這一生,往後都將活在懊悔裡的決定……

  噤聲。

  毫無抵抗力的民兵,只在轉眼間,就如同原上的秋草般,遭到斬草除根,只能任閔祿屠殺婦孺的殷泉,兩眼動也不動地直視著地面,面無表情。

  「你看見了什麼?」揚首看著步兵執行軍令的閔祿,淡淡問向身旁的他。

  「回將軍,末將什麼都沒看見。」

  閔祿只是半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隨後揚起戰袍轉身大步走向草原上的另一個方向,準備率大軍繞過山丘推進至長沙。

  徒留在原地的殷泉,茫然地抬首看向西天遠處的夕日,在山頭間掙紮了一會後,終究還是落下,夜色黑暗的大氅,即將覆蓋大地。

  ※ ※ ※

  與閔祿一同攻陷巴陵後,即沿長江沿岸東進的辛渡,在元帥鳳翔的令下,進襲至下遊另一座規模與巴陵相去不遠的城鎮石守。

  石守與巴陵一般,皆是易守難攻之城,考量了地勢之後,辛渡決定,讓南軍認為在地理位置上有絕佳守城優勢的石守,由守地變成危地。

  趁著天黑前派出前將軍、左將軍、右將軍,連率三軍人馬分三路繞至石守城後方,攻上石守城視為屏障的三面山頭,次再命人偷偷拔去石守城外所有旗幟,改插上楊軍軍旗,並在天色一黑後,命下屬站上三面山頭擂鼓喊。暗夜中,長江江面上,與城外三面山頭皆是高舉著火炬的楊軍,閃爍的紅色火光一眼數之不盡,城中南軍無法分清來犯的楊軍人數究竟有多少,只覺四下皆是敵,因此南軍城中大將決定以退為守,下令全員固守城牆,堅不派兵出城迎戰。

  奉命對敵情一探再探的前將軍宋天養,在接到陣前探子來報後,迅速走至臨時行轅裡,再次對等得有些不耐的辛渡稟報。

  「啟稟將軍,敵軍仍是不出城迎戰。」派人一再在城外叫囂,敵軍卻像老僧入定般動也不動,只怕是無法將他們給引出城來了。

  辛渡不以為然地揚著眉,「龜總以為它的殼很堅硬。」

  「敵軍若是堅不出城,以石守的城牆來看,我軍很難在短時間內攻陷。」石守城本就是因戰事而造之城,堅固自是不在話下,若是南軍堅持守城,雖說他楊軍是可在南軍城中糧草耗盡時輕易攻陷,但戰事方啟,敵城糧草必定豐沛無虞,敵軍要守上十來個月應不成問題。

  「不需攻城。」兵貴神速,鳳翔要求女媧營必須在軒轅營解決中遊之前,將大軍推抵至中遊與玄玉會合,他們可沒有時間與幾個南國頑固小城在這耗時。

  宋天養楞了楞,「什麼?」不攻城,那他們怎麼拿下石守?

  早就擬好戰策的辛渡慢條斯理地答來,「在四處城門外置上柴火並潑澆上桐油,再調來箭伍,朝城中投射火禽、火器。」

  「將軍,你想做什麼?」癒聽癒覺得不對勁的他,有些不確定地望向辛渡那張神色從容的臉龐。

  「焚城。」

  他駭然一頓,差點忘了辛渡的手段素來有多殘酷。

  「但……城中仍有百姓。」兩國交戰,不傷百姓,這不是軍伍正道嗎?況且,若這事傳了出去,他日楊國一統江山,此等手段豈不遭南國遺民懷恨?

  辛渡冷眼朝他一瞥?「城中之人,可是我楊國百姓?」

  「回將軍,不是。」

  「依元帥宣王鳳翔之令,本將軍此戰只需大破石守,以推動我軍續朝中遊前進,至於石守該如何破,元帥並無指示。」與其去得罪鳳翔,落得了個貽誤軍機的失職大罪,他情願去得罪眼前的這座城池。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也沒有必要連百姓都牽連進去,即使那些人並非他楊國百姓,可再怎麼說……那也是人命。

  「軍令已下,你還猶豫什麼?」將他心緒摸個明白的辛渡,冷聲地問著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他。

  宋天養遲遲無法依令而行,「末將只是……」

  「再多說一字,軍法處置。」

  只能閉上嘴的宋天養,深吸了口氣,大聲以覆,「得令!」

  夜色更深了,位於長江岸邊的石守城,依舊是寂靜無聲,調派來大批兵士,冒著敵軍箭雨之襲,依辛渡之令在石守城四處置上柴火的宋天養,在身後箭隊的掩護下,下令將桐油潑洒至柴火之上,在他身後,已然準備好火攻器具的箭兵們,也已擺好陣列。

  握緊箭柄,拉開了長弓,望著已點燃了油綿的箭尖,宋天養拉箭的掌指顫抖得厲害,在這日之前,他沒想過「殺孽深重」這四字後頭代表的意義是什麼,可現下,他卻覺得在他身後所背負著的,不是一兩條敵軍的性命,而是數千、上萬,如此一鬆弦,就將是屠城、就將是滅盡城中所有性命。

  因此他不斷在心中提醒自己,這是戰爭,在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戰爭裡,毋須憐憫,同情更是無用武之地,唯有殺了敵人,自己才有活下去的機會,對敵待之以仁,敵人可未必也會如此回報,因此,千萬別留情……

  但事實可真是這樣?

  其實他清楚的知道,這只是他想讓自己脫罪的借口……

  站在風中的辛渡高揚起一掌,而後不容情地揮下,奉命的宋天養,無法選擇,亦不能遲疑,只能閉上眼將火箭射向澆淋了桐油的柴堆上,身後縱火的箭兵,也紛紛放出火箭,登時,城牆下方竄起的火舌隨即在幽暗中舞動,在蕭蕭刺骨的西風中,溫暖的火燄一下子迅速燃燒開來,攀上城門、躍上城牆,在箭隊將攜著火種的火禽與攜載著燃油的火器投入城中後,原本寂然一片的石守城頓時有了聲音,火襲的緊急敲鑼聲、沸騰的逃難聲、建築遭燒毀的轟然巨響,在城中此起彼落。

  炫爛的火光在宋天養的眼底躍動,眼前這座陷入一片火海的石守城,在漆黑的夜色裡通體發亮,一條條由黑煙所卷繞而成的巨龍,在他的無能為力中,攀上星辰遍布的夜空。

  ※ ※ ※

  「沒用的東西!」

  遭人以掌勁摑的溫伏珈,在行轅裡各將軍的沉默中,重重跌坐在地,面對著一再失敗的溫伏珈,只覺顏面盡失的德齡,再無寬容與饒恕。

  楊國中遊軒轅營、下遊女媧營大軍,都已大破敵城並依大元帥令開始往南與往東進攻,而他們這處離敵國京畿最近的伏羲營,卻至今仍無法登岸。連番與南軍交手,先前遭南國太子帥軍拒擋在江面上,還被連毀十來艘大型戰船,之後南軍陣前易將,換了個大將軍盛長淵鎮守,由溫伏珈所率之軍仍是無法踏上南國寸土,溫伏珈之弟溫伏璐與溫伏璩的人頭,還遭盛長淵給砍下來扔在岸邊示威,這事若傳至大元帥玄玉的耳裡,少不了將會有一頓痛責及懲處,失顏事小,若因此而拖累他這個行軍元帥丟了項上人頭怎麼辦?

  孰可忍,孰不可忍。

  「把他拖出去砍了!」決心殺個榜樣的德齡,震怒地大吼。

  「元帥饒命、元帥饒命……」匍伏在地的溫伏珈不住地叩首乞求,卻依然遭候在帳外的百夫長們,給依令拉往帳門外,「元帥!」

  早就對溫伏珈心生不滿的嵇千秋,在溫伏珈被拖出帳外伏法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元帥,陣前不可無將,不知元帥打算任命何人接替溫將軍之職?」

  鐵了心的德齡自案內站起,「本帥親代。」

  嵇千秋不確定地問:「元帥?」他想親自領軍上陣?楊軍三軍元帥在大元帥令下皆不可擅自親攻,如此未先知會大元帥一聲……

  「入夜後,前軍佯攻丹陽,左翼軍繞至海口自海口登岸,右翼軍引兵續攻丹陽吸引敵軍,中路正軍隨本帥至丹陽左側採石登岸。」不打算再依靠他人建功的德齡速速下令,「此戰除前軍與右翼軍外,它軍不乘船艦只乘小舟,且嚴禁火燭。登岸後,速據採石為營,前軍與左翼軍退至採石會合。」

  「但……」行轅中面有難色的各將軍,雖是認同德齡的戰法,可也皆不確定是否真要讓主帥親征。

  他厲眼一瞪,「軍令已下,還楞在這裡做什麼?快去整軍!」

  「得令!」

  在這時刻,另一處南國的天空下,楊軍大有斬獲。

  讓趙奔雙腳踏上余杭的土地,是個錯誤。

  至少,在邢萊的眼中,它是個讓南軍得付出慘痛代價的錯誤。

  楊軍的鐵蹄踏在大地上,轟聲隆隆,震撼得湖岸的殘柳都顫抖,楊軍圍困余杭已有三日,破城在即,楊軍將領趙奔對南國派出招降書,揚言只要余杭交出邢萊,楊軍承諾對在城外已敗降的南軍不傷分毫,余杭若破,楊軍亦不犯余杭城中百姓。

  但在趙奔給的時限截止前,余杭守軍仍是不願交出邢萊,他們選擇與主將力戰到底。

  面對南軍所給的回復,趙奔也迅速做出回應。

  最初,只是一點小小的異樣。

  余杭城引湖水入城所用之渠溝,溝面上,漂浮著一層淡淡的桐油,這條環繞著余杭城牆一周,再疏流至城中各處的飲水用渠溝,在南軍發現前已遭楊軍點燃水上之油,油水同溝火勢不易滅,將暗溝埋置在城牆下以為美觀及便利的余杭,便民之舉竟成了破城之鍵,城牆外圍很快就遭火勢吞噬,城中四通八達的小渠溝迅速遭波及,不過只是轉眼,整座余杭即陷入一片火海,飄揚的火星,點點在西風中流竄。

  但趙奔仍是為余杭城的軍民留了條生路,四面城門中,三面嚴陣把守,留有西城門一處供棄降的軍民出走逃生,愛民如子的邢萊,知道同是武人的趙奔說話算話,於是命士兵將城民集中至那處城門逃生,不願守的南軍亦可自那面城門出城投降,但等在西城門外的趙奔,卻始終沒有在人群中見著邢萊的身影。

  城民一走,楊軍立即接手攻城,受城中火勢影響,南軍本就疲於救火,加上火勢是由城牆內竄出,要登城御敵實屬不能之為,於是,他們只能任楊軍推來投石機,將大石一顆顆投墜在亦是石造的城牆上,三處城門外,眾多名楊兵合力抱持木柱使力撞擊城門,在一聲又一聲的撞擊聲中,城門漸裂漸損。

  在已毀的城門轟然倒下之際,大批的楊軍沖進城來,等候在城內的南軍亦沖上前廝殺,但源源不斷入城的楊軍有若海滔,一波接一波,將節節敗退的南軍逼退至城心。對楊軍來說,雖說戰況順利,但趙奔並不想讓余杭這座美麗的城市毀於戰火之中,於是在入城後,即一壁命人進攻、一壁命人救火。

  當楊軍已攻入城心,趙奔所率中路大軍亦已往這方向前進,在城心中力戰的邢萊,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沒有躲避,選擇堂皇的面對,不顧部眾的勸阻,將滴著敵兵血液的長柄陌刀拖曳在地面上,隨著他的前進拖劃出一條血痕,在步步前進中,兩張面孔,靜靜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一張是太子玉權的臉龐。

  主弱國力不振的南國中,太子玉權的出現,不啻為重雲密布的南國帶來了一線光明,亦給了他們這些把命交赴給沙場的武人們,一個力戰沙場的希望,只是英明神武的太子,在聖上之下,猶如龍困淺灘有志難伸,倘若太子能在多年前就登基御極,今日率兵越江而爭天下的,或許,就不會是楊國了。

  另一張臉龐,則是身披戰甲,率鐵蹄踏破余杭的趙奔。

  若是在太平盛世,若生在同國同土,他想,或許他會和趙奔在垂柳搖曳的湖畔,找間酒館一塊坐下來,大口吃肉喝酒,或是在遍地黃沙中肩並著肩,一起眺望無邊無際的大漠沙原。只可惜,生不逢時,相逢亦恨太晚,而更讓他覺得遺憾的是,這名可敬的對手,竟是出現在兩國交戰的戰場上。

  不願屈辱待死,亦不願做敗軍之俘的邢萊,翻身躍上跟隨了他多年的戰駒,在身後的哭喊聲中,快速馳向趙奔所處的中路正軍。

  楊軍的箭兵,排成一橫伍,以蹲跪姿拉緊了上了箭的弓弦,望著視死如歸朝他沖來的邢萊,趙奔揚在空中的手掌,停頓了很久很久,就在他身旁的眾將官,幾乎都要以為趙奔的手不會再落下時,那只揚在空中的掌心,終究還是毅然落下,霎那間,整齊的飛箭朝邢萊射去,射中了邢萊座下的戰馬,亦射中了邢萊的胸口將他給射下馬來。

  在身後遠處下屬痛心疾首的大聲呼喊中,身上戰甲濡染了鮮血的邢萊,兩目睜得極大,眼神似是不甘地望著前方,一縷血絲自他的嘴角緩緩滑下,他緊咬著牙關掙紮起身,猶欲舉步上前,揮揚著手中的陌刀似想再對命運抗搏些什麼,但楊軍的箭兵,依然無情地把箭矢往他的胸坎上射去。

  林間一陣輕響,秋鴉紛紛振翅上天,刮落的楓葉漫天揚舞,此刻在邢萊那雙瞪大的眼瞳中,他所看見的,不是眼下烽煙繚繞的秋日余杭,而是在那溫暖的四月天中,春風熏得遊人醉,百花齊放、綠柳映湖的南國春景……

  當邢萊身後更多沖上前的南軍,也一一死在勢如雨下的箭雨中,余杭這座由邢萊鎮守多時的南國重城宣告攻破,楊國大軍的鐵騎自殘毀的城門中浩盪地開進城來,冷硬的鐵蹄與步伐齊踏在石板路上,在城中火勢已滅後的一片蕭索寂靜中,奏譜出一曲致敬的哀歌。

  坐在戰駒上的趙奔策馬前來,在經過邢萊的面前時拉住了韁繩。

  「我敬你是名可佩的對手,更敬你是個英雄。」

  已戰死的邢萊,低垂著頭,手持陌刀跪坐在散落一地的殘楓中,任楊國大軍一批又一批自他的身旁整齊踏步而過,或許是天幹物燥,也可能是城中的余火,遠處一畦又一畦幹枯的蓮田著了火,殘藕枯葉在風中迅速燃燒起來,一叢叢火苗自蓮田各角落往上吐出,經風一吹,空氣中,泛著陣陣微帶甜味的藕香。

  ※ ※ ※

  由玄玉所率之軍,在東進的狹道上,再次遭逢欲趕往九江支援的南軍,身先士卒的玄玉野戰再次告捷,戰潰的南軍一路順遊東逃,不待冠軍大將軍霍天行率中路正軍趕到,玄玉竟只率一萬鐵騎乘勝追擊,在玄玉的急追不舍下,敵軍不得不轉向鄰近的瀧城避敵,然而就在敵軍方退至瀧城,並未就此罷休的玄玉也已率騎兵兵臨城下,趁敗逃的南軍尚未在瀧城重整收編軍伍,一股作氣攻克瀧城。

  當霍天行率大軍趕至準備進行圍城時,城戰已告終,僅僅一萬騎的楊軍,已擄獲瀧城太守與出降的南軍,開城中大門迎中路正軍入城。

  楊軍大元帥以寡兵輕騎獲得此勝後,聽聞此訊的楊國士兵們士氣頓時大振,然而在楊軍莫不因此而軍心激亢之際,霍天行卻未因此而感到開懷。這夜,將大軍在瀧城內安頓暫歇後,集中在玄玉行轅裡的眾將,一如以往地在玄玉面前檢討著戰情,並將各地楊軍戰況稟予玄玉。

  未加入討論,沉默了許久的霍天行,在討論告個段落時,忽地來到玄玉的面前,直視著玄玉的雙眼。

  「用兵者皆雲,窮寇莫追。末將以為,元帥今日所為,實乃不智。」

  早知道他一定會因這事而說話的玄玉,好整以暇地答來,「兵法是死的,戰場是活的,度時量勢比死讀那些書本更重要。」

  「但──」

  不待他說完,玄玉即搶過話,「本帥今日若未趁勢追擊,難不成待敵軍入瀧城重整旗鼓後再大費周章攻城?倘若就依將軍所言,窮寇莫追,屆時,敵軍逃入了城中,我軍勢必得與退至城中獲得喘息、並重新集結成軍的敵軍再周旋一回,貽誤了時機,我軍反倒得消耗上更多軍力,那才更是不智。」

  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的霍天行,拱著兩掌,請求地在他面前單膝跪下,「元帥之見雖是有理,但請元帥切勿再身先士卒。」

  「為何?」

  「此乃愚勇。」霍天行抬起頭來,定看著眼前這名楊軍的靈魂人物,「軍不可無帥,群龍不可無首,為了楊國三軍,元帥不能再以性命作榜樣。」

  縱使玄玉再驍勇善戰,抑或是行軍布陣不亞於任何一名出身沙場的武將,可他的身份,終究與他們這些隨時都可為國送命的武人不同,為了楊國征南大業,也為了所有信賴他的人,他不能不珍惜他的性命。

  聽了他的話後,玄玉怔頓了半晌,不一會,他自案內起身,來到霍天行的面前親自將他扶起。

  「是我之錯,讓將軍擔心了。」勇於認錯的玄玉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掌心,「將軍請放心,樂浪就快趕上咱們了,待樂浪一到,日後本帥定會將進攻之責交給他。」

  萬沒想到他會認錯的霍天行,沉默地看了他一陣後,備感慶幸地向他頷首。

  「謝元帥。」

  示意霍天行至一旁坐下後,踱回案內的玄玉邊看著軍圖邊問。

  「德齡攻破丹陽了嗎?」

  前將軍馬上上前回話,「回元帥,行軍元帥信王已攻下採石,但仍未拿下丹陽。」

  玄玉略皺著眉,「趙奔可攻入余杭了?」果不期然,拖垮伏羲營的,果然是與德齡一道的溫伏珈。

  「稟元帥,余杭已破,趙將軍已入三湖。」

  他再把注意力轉至另一處戰場,「鳳翔現下人在哪?」

  「攻陷巴陵後,行軍元帥宣王已與辛將軍沿江岸而下,相信再過數日即可與我軍在九江會合東進。」

  回想起鳳翔的為人,以及鳳翔參與此次征南的目的,玄玉癒是深想便益發覺得不安。

  「傳訊給燕子樓。」他馬上點名另一個也準備前來會合的人物,「命他即刻率軍自九江登船,順江越過南國沿岸守軍在下遊與德齡會合,並在本帥趕至之前想辦法攻抵丹陽城外。」

  「燕將軍不與元帥同一路?」不明白他怎會突有此見,不按先前所擬定的計畫進行,霍天行難解地瞧著他看來甚是嚴肅的面龐。

  玄玉果斷地搖首,「他不能,他必須趕在鳳翔兵入丹陽前搶進丹陽。」中遊有個軒轅營為其開道,那麼撿了個便宜的女媧營,勢必會比軒轅營早率軍趕至丹陽,因此他得派個人趕在鳳翔的前頭。

  「為何?」行轅裡眾將軍面面相覷了一會後,齊轉首看向他。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因為鳳翔若是先咱們一步,那麼,丹陽就將成為一座死城。」

  要拿下南國,不能只靠血腥,真要征服南國這片江山,除了戰爭這做法之外,還得靠以德化民,以及自願臣服的民心,他可不能任手段激烈的鳳翔毀了這片得之不易的南土,並激起南國人民同仇敵愾之心,使得日後楊國在江山一統後,還得再費力去收服南國人民不從之心,並再次掀戰。

  「末將這就派人去知會燕將軍。」前將軍得令後,立即照辦。

  在夜色更深時,行轅內商議也告一個段落,玄玉在眾部將離開行轅後,起身來到一直都守在他身後的堂旭面前。

  「堂旭。」玄玉仰起頭,看向多年來話依舊不多的他。

  以為他要吩咐什麼事去辦的堂旭,忙低下頭來準備聽令。

  「我沒事的。」玄玉卻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伸出兩掌拍按著他緊繃的肩頭。

  堂旭錯愕地瞧著他。

  「我知道你比誰都替我擔心,但我真的沒事。」無論是開戰前後,他知道他的所做所為,都讓這個有話也不說出口的堂旭懸心不已。

  「真的?」放心不下的堂旭,很怕他只是在勉強。

  「嗯。」

  低首看著玄玉體貼的笑容,不擅言辭的堂旭沒有多言,只是感動地朝他點點頭。

  ※ ※ ※

  率大軍迢迢趕路,離九江的路途猶遠,未趕赴至九江,卻已收到九江城已破的消息,南國太子玉權在震驚之余,仍是下令大軍繼續沿江岸西進,想阻擋楊軍繼續沿長江下遊東進。

  披星戴月連趕了三日路程後,這日向晚,玉權下令大軍在沿岸還未遭到楊軍進攻的城鎮中暫時停軍,一來是可藉此補充軍員與糧草,並可讓疲憊的士兵們歇息喘口氣,二是玉權想在與正一步步逼進的楊軍中路正軍交鋒前,與眾將員們想出個擊退敵軍的戰略。

  因為,楊軍中路正軍的規模,恐大出他南軍許多。

  坐在行轅中與眾將員商討戰略至一個段落時,玉權派出打探全國軍情的探子,趕在時限前一一回營。

  「殿下,上遊長沙與宜春失守了!」在帳外收到探子來訊後,左將軍袁衡一臉緊張地沖進帳內。

  玉權怔了怔,頗無奈地別過臉,「不意外。」

  以地理位置,及軍事重要性來看,南國西南一帶,原本就是他不得不放棄的區域,在兩軍開戰前,他早就作好西南必破的準備,只是他沒料到,楊國素有剽悍之名的兩名將軍閔祿與辛渡,南進的速度竟比他預期中的還來得快。

  袁衡續又再報,「楊國將軍閔祿與益州守軍會合後,聯手續攻向遂安,看樣子,他們是打算自境內東進前往丹陽。」與走江岸的楊軍不同,這支楊軍,很顯然是想走南國內陸,繞過沿江的南國守軍,以抵丹陽以南。

  「命中遊豫章守軍前往截住他們。」他們這些遠水救不了近火,也只能靠距離最近的豫章守軍前去了。

  走進行轅內的右將軍袁樞,一臉的頹喪,「殿下,豫章……也守不住了。」

  玉權猛然拍案站起,「什麼?」

  「九江遭破後,楊國將軍余丹波立即揮兵南下,下一步即是攻擊豫章,豫章城遭余丹波圍城已有數日,我軍援兵再不至,豫章恐將難保……」

  原來如此……對楊軍攻擊策略恍然明白的玉權,一手撫著額。

  楊國六十萬大軍,分三路據於上、中、下遊,同一時刻渡江進襲,而每一路大軍在登岸後再各自一分為二,一半沿長江沿岸東進,掃平沿岸南國各營,另一半深入南國國境鏟除後援,同時取道繞過江岸的戰場,直撲京畿丹陽!

  接獲前線最新情報的前將軍李況,飛快地沖進帳內,「殿下,探子來報,楊國中路正軍在我軍前方二十裡處紮營!」

  玉權精神登時一振,「領軍者為何人?」

  「楊軍行軍大元帥,齊王玄玉。」

  他皺著眉心,「兵馬數?」既是主帥上陣,想必,軍員定比任何一路大軍來得多。」

  「聯同楊國車騎將軍樂浪,總數約十二萬。」

  「樂浪?」聽見這個對他來說極度刺耳的人名,玉權的表情頓顯陰晴不定。

  李況頗擔心地瞧著他的臉龐,「殿下?」

  兩掌按在案面上的玉權,低頭審視了擱放在案上的南國疆域圖好一會後,以幾不可聞的聲調在唇邊低吐。

  「豁出去了……」

  他抬起頭來,環首四顧行轅中與他力抗楊軍的忠臣。

  「此戰若咱們不能守住中遊,國內腹地又失守,那麼,咱們就得退守至南國最後的據地丹陽,退至丹陽後,若又再遭楊國三軍齊攻,丹陽是決計守不住的。因此,此時咱們若不拚力一搏,那我南國,就將面臨更艱險的困境。」十萬對十二萬,不是沒有勝算的,況且,戰地在他南國,熟悉地形的他們,雖是兵力遜於楊軍,但也不是沒有優勢。

  看著玉權無畏的面容,行轅中的眾將員無人開口,只是整齊地向他頷首,默然同意一塊同進退共生死。

  「殿下,元麾將軍的人來了。」在行轅內沉寂至一個頂點時,被叫出帳外的袁衡,忙又走進帳內在玉權耳邊道。

  玉權聽了,不禁面色大變,在前來傳訊的昭武校尉一踏進行轅時,急忙上前地一把扯過他。

  「丹陽出了什麼事?」

  「稟殿下,元麾將軍派屬下來訊,聖上有意偕殊貴妃趁京畿未陷之前,棄都南逃。」為怕前線守不住,根本就不理會敵軍是否會視他為貪生怕死之輩的聖上,竟從了殊貴妃之言,說是什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打算在丹陽被破之前先行南撤。

  「你說什麼?」心火驟燒的玉權,額上青筋忍不住一根根浮起。

  「現下全朝大臣都守在丹陽力勸聖上切勿棄都。」有著元麾將軍力守,丹陽未必會破,全朝大臣都對元麾將軍與太子抱著無窮的希望,可萬萬想不到,他南國的皇帝竟是個懼戰之輩。

  勃然大怒的玉權忿忿一揚掌,「父皇這一走,三軍軍心必潰,那前線的將士們還要打嗎?」

  「殿下打算如何做?」早就不對聖上抱有期待的眾人齊望向他。

  「袁樞,火速命東宮六騎封鎖皇城!」鐵了心的玉權緊咬著牙關。

  袁樞面有難色,「但聖上……」身為一國之君,若是聖上堅持要走,他們這些臣下又能耐聖上如何?而太子率東宮六騎封鎖皇城,聖上若是心存他想,或是遭人進了讒言,會不會誤將太子護國之舉視為兵變?

  玉權瞬也不瞬地瞪向他,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聽著,即便這將會是造反,聖上絕不能離京!」戰況至此,誰勝誰負已昭然若揭,面對楊國大軍壓境,在這南軍即將失去勇氣的當頭,無論如何,父皇必須留給南國士兵與百姓一個希望,而丹陽這個南國的精神堡壘,更是萬萬不能棄守!

  在行轅帳中的燭火下,將玉權眼中的悲愴與救國之心看得太過明顯的袁樞,大受感動之余,也決定將一切都給豁出去。

  「末將拚著項上人頭不要,定不讓聖上踏出京畿半步!」

  「即刻派人除掉殊貴妃。」在他走後,玉權森冷著一張臉,又再對一旁遠自丹陽來訊的昭武校尉指示。

  他略有猶疑,「可是……」殺了聖上的寵妃?

  「此時再不殺她,難不成你想亡國嗎?」父皇會有如此不智之舉,想也知道定是那個女人唆使的,戰事已是如此不利,若是再讓那個女人扯後腿還得了?早在兩國開戰前,他就該先殺了那個禍國殃民的禍水!

  「遵旨!」

  隨著昭武校尉的離開,行轅裡,有片刻的沉默,隨後留在行轅裡的眾將員們,不約而同地強打起精神,在氣氛低迷的情況下,再次重新商議起如何力抗楊軍主力大計。

  覺得急需透口氣的玉權,朝他們示意後,獨自步出行轅外,命左右不須跟上後,一人在城中隅隅獨行。

  望著在疏散了百姓,除了士兵外別無他者的城市,此刻顯得空盪盪的,在大街上,處處可見空無一人的商家店舖,有些賣吃喝的小店裡,店主就連做生意的鍋鏟與碗筷都未來得及收拾,就急於逃難而去,而遠處那座以往常是賓客滿門的旅店,此刻再也見不著往日的光景。

  恍如久遠前的回憶般,南國繁華熱鬧的光景,在他的面前一一浮現,回想起方才在行轅中乍聽父皇欲棄國都的作為,以及他對下屬所下達的令諭後,不知怎地,此刻在腦中,閃過一個令他心痛的念頭。

  孤臣孽子……

  穿過清冷街道的風兒,撲面而來,冷意鑽膚刺骨,拉緊了身上的大氅後,玉權抬首看向灰蒙蒙的天際,總覺得今年的西風,似乎較往常任何一年的西風……都來得冷。

第四章

  神農營。

  乍聞兩軍主帥即將交鋒這消息,被玄玉留在神農營裡的袁天印,心情萬般復雜。

  自與玄玉相遇後,他就一直很少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但每年在西風吹起的時節,他總是會習慣性地將臉龐仰望向南邊的天際,猜想著,在那片天際下的往事與人們好抑或不好,可是只要一見到玄玉那雙炯亮的眸子,他又會把久遠前的心事與回憶都放逐,全心全意地輔佐著這名光採日益綻放的匣中明珠。

  站在帳邊,任西風拂面的袁天印,自袖中掏出一塊刻有麒麟的彩玉,擱在掌心上反復端看了許久,他忽地收緊了掌心。

  受玄玉暗地裡的請托,務必要把愛擔心的袁天印給絆在神農營裡不亂跑的冉西亭,此刻懷裡正抱著一小壇自這附近農家買來私釀多年的美酒,打算到袁天印的帳裡,陪也愛小酌的他喝上兩杯。

  差點在帳門處撞著了人的冉西亭,錯愕地瞧著身著外出服的他。

  「袁師傅要上哪?」不好,難道真如玄玉所說,袁天印的耐性只有一陣,到時,袁天印還是會待不住的想跑去前線。

  袁天印並不想多作解釋,「我與人有個約。」

  覺得情況不對勁的冉西亭,忙跟在他的身後問。

  「袁師傅要往哪個方向走?」他該不會是想往南走,渡了江到那兩軍正戰得如火如荼的戰場?

  「南。」

  「不行不行……」趕忙攔在他前頭的冉西亭直對他搖著頭。

  袁天印瞥他一眼,「我不是要去見玄玉。」

  「那……」

  「我只是和故人有個約,見過他之後,很快就回營。」望著那張受托的面孔,不想讓他煩惱太多的袁天印,只好吐出部份詳情。

  「可是玄玉交待我……」不擅保密的冉西亭,說著說著,就把玄玉的底給抖出來。

  笑咪咪的袁天印朝他伸出一指,「這事只有你知、我知,王爺不知不就成了?」

  「呃……」冉西亭緊皺著眉心,「是這樣沒錯,可是……」

  「若是不去見那名故人,往後,袁某定會生悔的。」散去了笑意的袁天印,懇求地看向他的眼眸。

  冉西亭聽了有些心軟,「那個人,對袁師傅來說很重要?」

  「重要。」他微微頷首,說在嘴邊的話語,幾乎讓人聽不見,「對我而言,他就像玄玉一樣重要……」

  「什麼?」冉西亭沒把他的下文聽清楚。

  袁天印旋過身,朝他擺擺手,「沒什麼,我走了。」

  ※ ※ ※

  由余丹波與閔祿所率之軍,加上自益州趕來會合的三路人馬,在閔祿攻陷臨川,余丹波也攻陷豫章之後,三軍按大元帥之令在臨川會合紮營,預計在合整人馬並補充完糧草後,大軍開始朝東北前進,準備前去與已攻下三湖的趙奔聯手合攻丹陽以南。

  「你說什麼?」坐在行轅內的余丹波,在聽完了軒轅營前軍的百夫長所稟之事後,又再次擺出了一雙似要吃人的厲目。

  「據密報,女媧營驃騎將軍閔祿,在長沙屠殺婦孺民兵與敗兵降將。」女媧營軍律甚嚴,再加上頂頭上司又殺人不眨眼,按理,這消息是不該會傳出去的,可也不知是哪個心生愧疚的女媧營士兵,竟寫了封沒署名的信件交至他的手上,信中闡述,務必要將這消息轉告給余丹波。

  怒火暗生的余丹波,只是動作緩慢地將一掌緊握成拳。

  「忍著、忍著……」站在行轅內的顧長空,慌舉著兩手,甚想安撫脾氣快上來的余丹波,並不斷轉眼瞪向那個不會看風頭的百夫長。

  余丹波的聲音癒顯陰沉,「閔祿現下人在哪?」

  「回將軍,閔將軍帶人往戰俘營那去了。」

  坐在案中的余丹波,聽了,豁然站起。

  「你就別再多嘴了……」還沒去把百夫長的嘴給上,卻見余丹波已邁開大步走出帳外往戰俘營走去,顧長空忙不迭地追上,「余將軍!」

  黃昏夕照下,戰俘營裡的氣氛顯得格外靜謐。

  不打算照余丹波的意思安置這些戰俘,並浪費楊軍糧草的閔祿,帶著一排攜著陌刀的步兵,命人將關在營裡的敵軍將領一一拖至營外的校場上,強押著遭捆綁的敵軍跪在地上。

  「住手!」當站在戰俘身後的步兵們已就列位時,急忙趕來的余丹波老遠見了,忙不迭地出聲喝止。

  雙耳只敢聽從閔祿之令的女媧營步兵,因不敢得罪閔祿分毫,於是連猶豫也沒有,依舊聽令紛舉起手中的陌刀,準備在閔祿一下令後即砍去戰俘的人頭。氣急敗壞的余丹波見了,一邊往前疾走,邊順手自一名女媧營兵士的身上搶過一柄弓與一具箭筒,張弓架上三根兵箭後,不由分說地將三箭連番射出,一鼓作氣射掉三名步兵手中的陌刀。

  在眾人的訝異下,再次將弓弦全力張開的余丹波,在走至步兵的前頭時停下了腳步,將手中的箭尖對準了他們,冷冷出聲警告。

  「下回我射下的,會是你們的人頭。」

  愕看著那根隨時都有可能射出之箭,臨川三軍大營中,人人都風聞過軒轅營主將余丹波的箭技有多神準,也知帶兵有術的余丹波向來說話算話,因此站在敵俘後頭的女媧營步兵們,將哀求的眼神轉看向站在一旁不出一聲的閔祿身上。

  「依大元帥之令,兩國交戰,不斬敗俘、不傷百姓。」不帶表情的余丹波,冷眼朝閔祿一瞥,「閔將軍是否忘了帥令?」

  看著余丹波那張俊美過頭的臉蛋,滿心嫌惡的閔祿,不以為意地哼了哼。

  「忘了又如何?」就算他是玄玉手底下的紅人又怎麼樣?充其量,也不過只是個胭脂將軍,而且他的那顆人頭,還是鳳翔所指定的。

  心思遠比他狡詐的余丹波,就等著他的這句話入甕。

  「按我楊國軍律,不從帥令者,斬。」照袁天印的說法,鳳翔手下的這兩名猛將,總有天,將會成為玄玉的阻礙,如今正好給了他除掉其一的機會。

  恍然明白受激的自己一腳踩入的是什麼陷阱中的閔祿,連忙閉上嘴,微瞇著眼瞪向余丹波。

  余丹波此時的聲調聽來很像恐嚇,「在本將軍派人向大元帥呈報此事前,不知閔將軍現下可記起帥令了?」

  「本將軍記住了……」深怕余丹波真如此做,不得不如此回應的閔祿,格外用力地記住余丹波此時高居上風的臉孔。

  遭瞪的余丹波,不讓分毫地回敬他一眼,閔祿忿轉過身,率眾轉身離開討不了好處的戰俘營。

  「你怎麼一頭都是大汗?」收拾完閔祿後,余丹波回過頭來,被身後顧長空的模樣嚇了一跳。

  顧長空頻擦著滿頭被他嚇出來的冷汗,「我認為……他記住的可不只是帥令而已,還有剛與你結下的樑子……」

  「那又如何?」他無所謂地聳著肩。

  顧長空實在是很想掐死他,「你就一定要這樣樹敵嗎?」平常在軒轅營裡頭大搖大擺、目中無人就算了,他幹啥來到戰場上也要跟女媧營的頭頭種下心結?尤其對方還是出了名的殺人不眨眼。

  「我只是按軍令行事。」玄玉的命令怎麼下,他就怎麼照辦,想違背玄玉帥令的人,得先從他的頭上踩過去!

  「為了你的安危著想,往後就盡量別和那家伙鬥上吧!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的名聲有多難聽。」明明長得就這麼像女人,可是怎麼他的脾氣卻偏這麼火爆死硬?像閔祿這種人人都不敢得罪的,他卻偏偏硬要去碰。

  余丹波嘲弄地揚著眉,「怎麼,你怕?」

  「我擔心的是你。」既然那個神得簡直像神算的袁天印,都已在事前交待他要保住余丹波的人頭了,搞得他現下是只要一看到鳳翔手底下的人,就變得草木皆兵。

  他相當不以為然,「『擔心』這玩意,你還是自個兒留著用吧。」他才沒把像閔祿那種有勇無謀的家伙給看在眼裡。

  聽聽,這是什麼話?為他擔心他還不領情?

  只能站在原地吹胡子瞪眼的顧長空,沒好氣地目送個性依然我行我素的余丹波走回行轅,可籠罩在他心上的陰影,卻沒因此而散去,不知為什麼,在這夕霞宛若鮮血的黃昏,他格外忘不了袁天印那日的叮嚀與托付。

  在糧草備妥之後,次日,大軍按照計畫開拔往東北前進,大軍軍伍行進分為前、中、後,由余丹波所率之軍為前、閔祿其次,益州支援之兵押後,沿途上,他們零星地遇上了南軍幾支小軍伍,但規模並不大,也許是因未到南國兵力集結的重城,故敵軍之數並不多,但熟悉地理環境的南軍卻常採突襲戰策,不是在暗夜裡盜燒楊軍糧草,就是在楊軍入眠歇息的夜裡策馬來襲,使得楊軍防不勝防。

  再次獲知糧草遭襲兵燒毀的余丹波,深更半夜,領著顧長空來到軍伍後頭的糧車處察看損失情況,此時夜襲的敵兵早已閃躲至不知何處,讓沉默地站在押糧官面前聽取簡報的余丹波,不得不開始在心中設想,該如何扼止敵軍此等偷襲戰術。

  自那日余丹波與閔祿正面對上之後,總是提心吊膽的顧長空,此時腦際清醒得很,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地護守在余丹波的身旁,就在余丹波仍在沉思的這個當頭,遠處山頭幾條黑影映入顧長空的眼帘,定眼仔細一看,遠處那個居於馬背上的身影很眼熟,當自那座山頭所發出的箭嘯聲響起時,顧長空霎時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當心!」扯開了嗓子的顧長空,奮不顧身地撲向余丹波。

  下一刻,被撞倒在地上的余丹波,一手著撞疼的額,才想問顧長空發生了何事時,但映入他眼帘的景象,卻令他怔住了眼眸。

  伏在他身上,肩背後頭插了兩根敵箭的顧長空,搖搖晃晃地往一旁倒下,為了保護他,顧長空竟差點把命賠給他。

  余丹波隨即命人召來軍醫,並伸手壓住顧長空想掙動的身軀,動作快速地把箭自他身上拔出,在糧兵攜來的火把下看來,他所受的箭傷深可見骨。手握著自顧長空身上取來的敵軍箭矢,余丹波自箭矢剝落的漆中意外地看出了個端倪後,兩眼頓時顯得殺氣騰騰,他迅速自守糧兵身上搶來一把弓,轉身看向遠處山頭上的人影。

  「太遠了,射不中的……」咬著牙的顧長空,光看他的眼神就知他想做什麼,於是忍痛想阻止他別白費力氣,「即使射中……也死不了人……」射程太遠,縱使余丹波拉弓的手臂再有神力,亦射不了那麼遠。

  不理會他的余丹波,兀自取來自顧長空身後拔出的箭,在伏擊者離去前,搭弓瞄準遠方,一箭離弦後,緊接著馬上再補一箭。

  「的確是射不死人。」半晌後,余丹波轉身淡瞥他一眼「但,傷得了人。」

  什麼?在這種距離下?顧長空忙不迭地往山丘的那邊望去,就著遠處微弱的火光與人影定眼一看,他霎時無言地張大了嘴。

  冷汗潸潸自顧長空兩際滑下,「你射中了什麼?」光線太暗了,隱約只能看清伏擊者受了傷,可就不知是傷到了哪。

  「眼。」知道自己瞄準的目標是什麼,也對自己的箭技深具信心的余丹波,慢條斯理地答來。

  「你沒事……射得那麼準做什麼?」聽了面色顯得更加慘白,只覺得事情這下嚴重了的顧長空,一點也不高興余丹波拿閔祿的一只眼睛來替他報仇,相反的,他變得更加煩惱失了一眼的閔祿,往後又會怎麼對余丹波報仇。

  余丹波在嘴邊冷哼,「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可是我余家的祖訓。」傷了他的人卻不需付出代價?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事!

  他寧可樹敵、破壞軍中的和諧……也要遵守祖訓?這家伙的腦袋到底是哪裡有問題?啞口無言的顧長空,兩眼瞪如銅鈴大,瞬也不瞬地瞧著蹲在他面前替他診查傷勢的余丹波。

  「我說過,『擔心』這玩意,你自個兒留著用。」發覺他的傷勢因閔祿的箭技實在太差勁而無性命之虞後,余丹波哼了口氣,用力以指彈著他的鼻尖,「顧將軍,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別老讓我代大元帥來替你操心。」

  在接觸到余丹波那雙寫滿了「多此一舉」的眸子後,當下心火直往上燒的顧長空,簡直是咬牙切齒,同時也為身上挨的這兩箭深感不值。

  他氣得連聲音都在發抖,「末將遵命……」像這種自戀過頭的家伙,根本就不需要人來救!他要是能回到神農營,頭件事,就是去痛扁一頓那個害他枉做好人的袁天印!

  清冷的月光洒在山頭上,隨著閔祿一同前往伏擊的士兵,甚是擔心地跪在閔祿的身旁。

  「將軍……」

  余丹波所發的兩箭,頭一箭,先中閔祿的戰駒,當馬兒受痛起蹄,而急欲控馬的閔祿方一回首時,就遭疾來的另一箭給射中右眼迅速落馬。忍痛取出眼中之箭的閔祿,一手住血流不止的右眼,一手,狠狠折斷了那根由余丹波親自還給他的箭。

  ※ ※ ※

  天曦尚淺,籠罩著濃霧的江面一片迷蒙,浮霧掩去了眾景,紮營在江邊的南軍尚未醒來。自開戰以來,常是一夜輾轉無眠的玉權,這日不知為何起得早,獨站在被霧色蒙去景色的江邊,聆聽著滔滔不斷的江水聲。

  白色的景致中,突有了變化,自遠處而來的一抹黑影,癒來癒接近他,察覺有人的玉權,取來身後的長弓,一手按著配在腰際的箭筒,在來人益加靠近時,悄悄搭上了箭。

  「殿下。」袁天印的臉龐自浮霧中出現。

  「師傅……」連忙放鬆了弓弦的玉權,怔怔地看著他,表情有些難以置信。

  「袁某特來見殿下最後一面。」帶著熟悉的笑容,袁天印在走至距離他約十來步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最後一面?方與久違多年的師傅重逢,卻是最後的告別?玉權不解地看著他。

  望著玉權看似疲憊的臉龐,袁天印的眼神似有些同情,他長聲一嘆,苦笑地搖首。

  「七年前,袁某曾要殿下趁楊國改朝換代前,發動宮變逼堯光皇帝退位改由殿下登基。但殿下忐忑,不願背負千古罵名,更無法心狠絕情。如今時移事易,數載經營後,楊國一統北方山河、國富民強,國力遠勝積弱不振之南國,現下建羽皇帝更是派大軍滅南,而南國天下,卻依舊不在殿下手中。只手難以撐天哪,縱使殿下神武英明乃人中龍鳳,亦無力抵擋此番山河劇變。」

  猛然屏住了氣息的玉權,面色當下變得陰晴不定。

  袁天印偏著臉看向他,「當年未聽袁某之言,殿下如今可懊悔麼?」

  「師傅,若你有能,請救救我南國!」不假思索地,身心俱疲的玉權大聲向他請求。

  「太遲了。」袁天印輕輕搖首,「師徒一場,今日這是最後再會了。」機會稍縱即逝,已過去的,誰也無法挽回。

  「師傅!」趕在袁天印離去前,玉權連忙叫住他。

  欲走的袁天印停下了腳步。

  他始終忘不了袁天印離開他的原因,「那年丹陽一別,師傅曾說,將回到北方另覓真明主,不知師傅可找到心中真正的明主了?」

  當年袁天印自北方渡江而來,在南國找到了他,師徒多年,師徒間的情份袁天印可說放就放,轉身再回江北另覓明主,到底是何人,竟比他更有才有能,可以讓袁天印棄他而去?

  袁天印微微一笑,眼中有著滿足,「我在洛陽找到他了。」

  洛陽?那不就是楊國齊王的領地?

  玉權臉色隨即變得森峻,「難道……他就是齊王玄玉?」袁天印……竟去輔佐那個楊軍大元帥來攻打他南國?

  「你與他,皆是匣中之龍,皆是璀璨明珠。」袁天印靜看著在各方面皆與玄玉很相似的他,「但你二者不同之處,就在於他能你所不能。」一前一後,他找到了兩條被困在匣中之龍,找到了兩名假以時日將成霸業的人物,可殘酷的是,在這兩者中,他只能擇其一。

  玉權不甘地咬著牙,「他能如何?」

  「他能破匣而出,他能捉住天時人運力綻光明,他懂得為成大業必須絕情。」袁天印無奈地向他搖首,「這些,殿下雖也能辦到,但卻是在為時已晚之時。」若是玉權能在早些年前辦到就好了,南國今日,也不會遭到玄玉所率的大軍踏上國土。

  為時已晚?難道說,真無去路了嗎?

  「告辭。」已見過他最後一面,也把該說的都說完後,袁天印看了他許久,而後狠下心來轉過身去。

  他自牙縫中迸出,「站住……」

  袁天印偏過頭,訝看著不知是在何時架箭上弦的玉權,已將手上的長箭瞄準了他。

  「七年前……」玉權的聲音聽來有些心痛,「我早該在七年前你欲離開時就殺了你……」

  「或許吧,可惜殿下懂得太晚了。」神色復雜的袁天印,勉強擠出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柄玉權贈他的水墨扇。

  理不清心中愛恨交織的玉權,猶豫了許久,手中之箭仍是射出,身手極佳的袁天印,在箭矢朝他射來時,不慌不忙地舉扇橫擋,紙扇破裂的聲音,在寧靜的清晨裡聽來,格外刺耳。

  「珍重。」袁天印笑了笑,將已破的紙扇留在原地,不再留戀地大步離開他。

  站在霧中目送袁天印離去的玉權,貪婪地張大了眼眸,想將袁天印的身影再多留在眼中一會,可一如他所失去的,該是留不住,並不會因他而多做停留,於是他只能一點一滴地,看著袁天印轉身消失在大霧裡。

  手中緊握著的弓,不知不覺地垂下。他知道,袁天印不會再為他回過頭來,他將被遺忘在這片茫茫的江霧裡,而沒有退路的他,也不再有回頭的機會。

  他記得在很久以前,袁天印曾經告訴過他命運這回事,也告訴過他,千萬不要把未來交給命運安排。當時他曾反問,若是命中注定,只怕亦是無可奈何吧?袁天印聽了他的話後,沒有說話,只是笑,而他並不解那笑中涵意,過了幾日後,袁天印就從他的眼前消失了。

  這麼多年了,那時袁天印臉上的笑意,他依然還記得。

  低首看著腳下這片原本該在日後屬於他,可在明日卻可能成為戰場的土地,一湧而上的悔意,令他有種欲淚的沖動。若是可以,他真想讓一切都重新來過,擺脫命運老人所編織的命途,甩去忠孝與不恥,不顧世人的眼光逼父皇退位力振朝綱,遠在楊國入侵南國前,南國,原有機會並吞楊國江山的……

  是他親手縱走了那個機會。

  現下他終於明白,袁天印當年臉上的笑意代表著什麼,或許在那個時候,袁天印就已經放棄他了。

  一縷新雪飛過他的眼帘,他仰首望向什麼也看不清的天空。

  深秋未盡,天際,竟飄下了雪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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