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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神》第9章
第十一章

 熒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滿月高掛了。窗前青木案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青銅鼎

,裊裊的銀色煙霧從裡面瀰漫出來,帶著一股幽幽的清雅香味,他吃力地撐起身體,只覺

渾身上下一點氣力也沒有,手腳都沉重到不像是自己的,腦袋也有些暈眩,耳朵裡似乎有

一隻蜜蜂鑽來鑽去,嗡嗡直響。

 他回想起自己白日醒來的時候,見到了炎櫻,她承認自己封印了他左手上的神火,他

本是怒極到想殺了她的,可是卻怎麼也下不了手。之後他忽然又昏倒,許是因為身體受了

水系咒法的攻擊,傷得太厲害,第一次如此支持不住。

 他穿上鞋子,走到了窗邊,打算將那個青銅的小香爐丟出去。裡面飄出的香味令他渾

身不舒服,老是想起炎櫻,想起她潛入他心底,為他左手刻咒文的模樣。那株巨大的焚燒

著的櫻花樹,她手掌肌膚的微涼感覺,簡直如同最頑固的咒法,硬生生地嵌進他腦袋裡,

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真煩人!

 他不耐地摔開窗戶,一把將那個香爐扔了出去。時值十一月底,這裡雖然是南方,卻

也夜深寒冷,冰冷的風一個勁從大敞的窗戶裡灌進來,把他的衣裳都吹了起來,他卻覺得

這樣好很多,至少這種寒冷可以稍微讓自己紊亂的思緒平靜一些。

 「吱」地一聲,門又被人推開了,而隨著推開的門,外面傳進來一陣陣歡聲笑語,似

乎有人在開心地說著什麼。他本能地皺起了眉頭,對這種熱鬧的氣氛甚是反感。

 門很快被關上,將聲音隔了開來,他冷冷地回身,不出所料,炎櫻站在那裡,包紮著

布條的手上,還端著一碗白白的粘乎乎的東西,見他站在大敞的窗戶邊,她也不說話,直

接走了過去,抬手就關上了窗戶。

 「你受了傷,還是稍微注意一點,大敞著窗戶,也會給這裡的主人帶來不便。」

 她的聲音淡得像水,轉身走到了床邊,將手裡的白瓷碗放在了床頭的案上。

 「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有很多疑問,也很氣憤,但在我回答你的疑問之前,先把飯吃了

。」

 熒惑走到她面前,沉默了半晌才道:「把事情告訴我,是不是四方那裡搞的鬼?」

 炎櫻淡然道:「我說了,先吃東西,之後我再說。」

 熒惑第一次被迫坐了下來,端起了碗。碗裡原來是白米粥,還加了一些蕃薯菜葉之類

,極是簡單樸素。他何曾吃過這麼簡陋的東西?光是看著就沒胃口了。許是看出他的不情

願,炎櫻輕道:「現在你我都是被人收留的凡人,這裡沒有龍肝鳳腦給你品嚐,學著習慣

吧。凡人並不是和神一樣,隨時都有人供奉各種東西的。」

 她接過熒惑手裡的粥,拿起湯勺,舀了一勺粥,又道:「這都是他們親手種出來的糧

食,從土地裡獲得的勞動的報酬。你我都不懂農作,自然不能體會這些簡單食物的可貴。



 她遞了一勺粥到熒惑嘴邊,輕聲道:「你受了傷,又被我封了左手的神火,手腳自是

無力。不管怎麼說,須得將這碗粥喝了。」

 熒惑只覺自己中了什麼蠱惑心法似的,竟乖乖張開了嘴,將那略帶苦澀的雜粥吞了下

去,一雙眼只是怔怔地看著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案上的燭火跳躍明滅,她的臉如同最好的白玉,一點瑕疵都沒有,濃密的睫毛在眼下

投了深深的影子,令她本就幽深的眼更加莫測,彷彿最美麗的寶石。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

是被她下了什麼術,心裡一直在晃著,怎麼都停不下來,喉嚨裡有些發緊,他居然在緊張



 「這裡只是偏遠的一個小山村,這家主人都很善良單純,夫妻兩帶著三個孩子,每日

紡布種田,與世無爭。我不知道神所謂的無慾無求究竟是何模樣,但是,在我看來,他們

實在要比麝香山的許多神更像神。」

 她的聲音又低又柔,在他耳邊縈縈繚繞,說了什麼都已經不是重點,他覺得自己已經

醉了,暈了,迷惑了,眼睛怎麼也沒辦法從她臉上離開。雖然心裡明知道這樣做是錯誤的

,是墮落的,可是卻沒辦法阻止自己。

 那些背叛,那些趁他不備的傷害,現在離他好遠,他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

在他找到她的那個瞬間,他就已經不在乎了。

 「這一個月,你的神力會沒辦法使用,所以你有機會做一個月的凡人。雖然說是投宿

在別人家裡,但是也要幫忙做一些農活。只是現在快入冬,也沒什麼下田的事情讓你做,

倒有些可惜了。」

 她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種淡淡的嘲諷意味。

 碗裡的粥不知不覺已經見底,她將勺子放進碗裡,站起身準備出去,胳膊卻忽然被他

捉住了,熾熱的感覺立即隔著衣服傳到皮膚上,一陣火辣。

 熒惑緊緊地盯著她,眼裡有一種陌生的火焰灼灼燃燒,似乎比觸摸著她的火焰更加熾

烈。

 「那個曲子,叫什麼名字?」

 他低聲問著,問題突兀而怪異。她卻聽懂了。

 她的心裡忽然一陣刺痛,幾乎要將她平靜的外表絞爛。為什麼呢?為什麼會是這樣的

一個人?讓她一切的淡然,都成了泡影,讓她極力壓抑下去的奔騰的種種情感一瞬間又衝

上來,愛恨交織,幾乎令她不能呼吸。

 「只是南方一個普通的小調而已,沒有名字的。」

 她低聲說著,微微用力掙脫了開來,逃也似的疾步走到門外,飛快地關上了門。

 怎麼會這樣的?怎麼會?這樣無情的一個人,卻有著比誰都單純的心思,他心裡有她

,她都知道的。只是太突兀了,於她簡直是可怕到了極至的一個笑話。她本該狠狠地嘲笑

他,將他那種神墮落的模樣好好嘲笑一番,可是她卻心痛到什麼都說不出來。

 神不來接近她,瞭解她,她便去接近神,可是她接近的下場卻是這樣……

 青鼎山三百族人的鮮血還在眼前流淌,彷彿在哭訴著他們的痛楚和憤怒,寶欽城的數

十萬子民,一雙雙無神絕望的眼睛也在背後暗暗地盯著她,父親在神前自刎的景象到現在

都是她的夢魘。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他那雙熠熠閃爍的眼睛糅合在一起,那麼專注地看著

她,沒有一點雜質。

 他是什麼時候起的這種心思?她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雙手絞在一起,站在月光下,不能承受地合上了眼睛。

 她真的在努力,真的。努力讓神來瞭解凡人,盡她可能的去做,可是面對一個用那種

單純眼神看她的人,她努力維持的淡然全部崩潰。那樣的情太沉重,承載了太多不能為她

接受的痛楚,她能做的,只有逃避罷了。

 「姐姐,你在做什麼?」

 一個童稚的聲音打斷了她痛苦的沉思,她急忙回頭,卻見到了投宿的這家主人的孩子

。這家人一共三個孩子,兩男一女,這個男孩子是老二,如果她沒記錯,他應該叫「懷景

」。

 她露出一抹勉強的微笑,搖頭道:「什麼都沒做,現在很晚了,小孩子要快點去睡覺

哦。」

 她轉身就走,因為投宿的時候,她謊稱熒惑是自己的哥哥,所以人家將他們安排在一

個屋子裡。說實話,她現在真不想回去,面對著那樣一個單純的人,她會覺得自己被生生

分成兩半。一個人怎麼能那樣殘忍,又那樣單純呢?

 「那個哥哥身體好點了沒?媽媽讓我告訴你們,大哥哥身體還沒恢復,你們就安心住

著,什麼都不用做的。明天她可以抽空帶你們去附近的市集買些必須用品,叫你安心。」

 懷景眨著兩隻大眼睛,嫩聲嫩氣地說著,神態頗為可愛。

 炎櫻感激地笑了,「大嬸真是費心了,你替我轉告她,我們什麼都不需要的,請她不

用費心了。」

 只要一想到曾經有無數這樣可愛善良的凡人死於神界殘酷的統治之下,她的心就揪成

了一團。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更不是這樣痛苦的時候!為了這些努力生活的人們,她總

是要做些什麼啊。

 她轉身飛快地往回走,似乎終於找到了繼續的勇氣。

 懷景在後面歡快地大叫:「姐姐!讓那個大哥哥趕快好起來啊!我們好想和他一起玩

!」

 一起玩?她苦笑了一下,如果熒惑能和這些小孩子玩在一起,當真是世間最好笑的畫

面了。

 推開房門,熒惑還坐在床上,動也沒動一下,見到她進來,眼睛忽然就亮了起來。她

的心隱隱痛了一下,面無表情走了過去,坐到他身邊。

 「關於海閣的事情,我知道你很憤怒,也很疑惑。有什麼疑問,現在就問吧,我不瞞

你。」

 好久好久,她才低聲地說道。

 熒惑看了她一會,別過頭去,冷道:「我不需要問什麼,你就將一切從頭到尾告訴我

。之後該如何定罪,自由麝香山那裡裁定。」

 她咬著唇,想了一會,才從頭說了起來。

 原來在那次清瓷鼓動的謀反發生前,她就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燕子送過來的,那是他

們寶欽城特有的一種法術。

 寶欽城是神界比較古老的一個城鎮,雖然經常發生謀反暴動,但卻是南方幾個大城鎮

裡,比較特殊的一個。那是因為寶欽城的人生來就精通各種術,據說是因為身上流傳了千

萬年前的神的血液,簡單一點來說,其實寶欽城的人,真真正正是神的子女。雖然無法與

真正的神相比,但也算凡人中的異類了。她可以潛入人的夢中,可以封印一些法力,都是

這個原因。

 那只送信的燕子,是城主曾經養來專門傳遞暗星方面的機密消息的動物。它可以穿越

任何結界,而且不會被諸神懷疑發覺。她當時見到許久未見的寶欽城的消息,幾乎激動到

發狂。然而一展開,卻發覺是海閣得意地告訴她,他們寶欽城和妖界聯合起來,打算用三

萬鐵騎進軍麝香山,顛覆神界。

 她立即就慌了,待在神界數百年,她自然知道諸神的能力,不要說三萬人,就是三十

萬人,對於那些神來說,也不過是捏死幾隻礙事的螞蟻那麼簡單啊!於是她立即擬了信回

去,嚴厲禁止他們進行這樣的行動,如果無法阻止其他人,至少海閣那裡不允許加入這次

行動。

 她記得三萬鐵騎當時從斷念崖後衝進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沿路殺了無數神官女伶,

鮮血將噬金宮前的天綠湖水都染紅了。當時甚至連她也以為神界會有大危機,麝香山沒有

任何防備,只有司月一個人在那裡,如何能攔住三萬憤恨的人與妖?

 可是她錯了,司月那是千年來第一次施展神力,只帶了一把劍,月白色的衣裳,在殺

氣騰騰的戰場上顯得優雅而柔弱,纖塵不染。她只看到了一片柔和的月光,然後伴隨著那

美麗的光芒,鮮血如泉水一般地四處噴灑了開來,三萬鐵騎,在她面前不過是毫無還擊之

力的螻蟻罷了。

 那一戰驚心動魄之極,也是她第二次親眼看見神的力量。到後來已經不能稱為戰鬥了

,簡直就和太白單人攻陷寶欽城時一樣,完全是單方面的屠殺,司月的衣服完全給血浸透

了,整個人如同鬼魅一般,毫不留情地殺戮。

 可是前方殺得正厲害的時候,神火宮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竟然是海閣的手下

!她當時簡直驚呆了,以為海閣也加入了這次謀反。但那人卻只是提出趁亂將她帶離麝香

山,海閣沒有參加這次暴動,卻派人混在裡面,打算將她接出這個可怕的地方。

 她並沒有猶豫,立即跟著那人走了。

 說到這裡,熒惑皺起了眉頭,「私自離開神界是重罪,你連這點也不知道麼?海閣是

什麼人?為什麼要聽他的?」語氣非常不好,也不知道他在氣什麼。

 炎櫻輕道:「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哪怕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離開。那樣的神界,

任何一個正常的凡人都會無法忍受的。思念家鄉,思念親人本就是天性,如果神界連這點

都要否認嚴禁,這樣的神是不會被人真心尊敬的。至於海閣,他是我兄弟,同父異母的弟

弟。他的母親是妖狐族的半妖,所以他有一點妖狐的血統,從小就異常聰明,心比天高,

什麼都是一學就會。父親曾打算自己退位之後,讓他做寶欽的城主,可是卻被神界提早一

步滅了寶欽,我們都是家破人亡了。」

 她苦澀地笑了一下,眼睛裡似乎有瑩瑩的淚光閃爍。

 海閣將她帶出了麝香山,接進了青鼎山中。開始,她完全沒有注意海閣他們進行的計

劃,一直到熒惑血洗青鼎山的那個夜晚,許是海閣喝多了一些,得意地將事情始末說了出

來。

 原來她的信發出後,海閣他們都不打算聽從,已經商量好如何進軍神界了。可是他們

遲了一步,沒趕上三萬鐵騎的大軍,暴亂開始的時候,他們剛剛到達麝香山前。當時忽然

來了兩個不速之客,還帶著一個巨大的類似老虎一樣的騎獸。他們一說出自己的身份,海

閣他們都驚呆了。

 「他們是四方神獸的青龍與朱雀,一出現就開口讓海閣不要參加這次謀反,還說必然

不會成功,麝香山沒有想像中容易顛覆。最後他們說出自己的計劃,說他們四方早就策劃

著徹底顛覆麝香山,建立一個新的神界。『人反抗神總是處於劣勢,但神顛覆神就不一樣

了。』就是這句話,讓海閣答應了協助他們。」

 熒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原來竟是這麼一回事!四方那裡居然暗地裡搞了這麼多鬼!

什麼顛覆麝香山?他們從那麼早就開始計劃了嗎?!司月的眼線,辰星的監視,難道都沒

發覺?又難道說,清瓷那裡鼓動人界妖界謀反那麼順利,也是他們暗中相助?!

 他只覺得事情一環套一環,怎麼也理不清。麝香山的異常,都是四方那裡弄的?

 「他們的目的就是讓海閣他們將火神熒惑拖在南方一些時日,還教了他們水系的咒法

,必要時候可以奪你性命。他們還將那只叫『驥獸』的會飛的騎獸送給了海閣,助他行事

。麝香山那裡司月的眼線也是四方他們事先安排過去的,提供給她虛假的情報,說印星城

出現在南方,白虎算準了司月必然不肯親自出麝香山,五曜中太白被惑;辰星被送去曼佗

羅城,還受了重傷;鎮明從來不管這些事情;歲星在其他地方有任務,能派出的只有你。

所以海閣他們其實先到了巧山城,在那裡等了半個多月,才等到你,故意讓你看到他們的

一些破綻,從而產生懷疑,跟著來到了青鼎山……」

 她咬著唇,眼淚在眼眶裡晃來晃去,硬是忍著不掉下來。

 「自然……他在開始這次行動前就覺得可能會失敗,因為修羅的力量豈是那些小小的

水系法術能制住的?但他就是想賭一把,他對神界有一種極強烈的憎恨,所以無論我如何

勸阻都沒有用……結果果然很慘……什麼都沒了……」

 她的眼淚終於沒流下來,過了好久,才輕聲道:「事情就是這樣,無論如何,四方他

們是達到了將你拖在南方的目的,只是卻是用我三百族人的白白犧牲換來的。我再也不相

信神界的那些神話了,什麼顛覆麝香山,建立一個新的公平的神界……什麼公平?哪裡公

平?自己要策劃什麼,卻暗地裡找凡人出力。神的命就是命,凡人的命就是泥沙?」

 熒惑沒有說話,只定定地看著她。

 她沉默了很久,才又道:「我想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原本在你昏迷的時候,就想

殺了你為我族人報仇。可是就算殺了你,神還是神,照樣鄙夷凡人,一個火神修羅死去,

還是會有新的修羅出來。我覺得,這種沒有意義的相互殺戮報復應該停止了。我只是個普

通的女子,也沒什麼高深的理論和能力去說服神,我只能盡我的能力,讓你瞭解凡人是怎

麼樣的。就是因為互相都不願意理解,才會有那麼多的衝突。只要能打動你,必然也能打

動其他的神。或許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但我還是要這樣去做。熒惑,凡人也是生命,

有自己的感覺,自己的痛苦快樂。雖然大家都說你是無心無情的修羅,可是你卻比誰都單

純,你真的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麼?沒有衝突,沒有殺戮,我們平靜地解決神和凡人的矛

盾,這樣不好麼?」

 他想他不只是被她這個人打動了,也被她這種想法和勇氣打動了,頓了半晌,他才沉

聲道:「可以,我願意知道凡人到底是怎樣的。」

 她陡然抬頭,眼睛裡喜悅一片,亮得幾乎令他不能直視。

 「謝謝你,熒惑。」

 他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臉上衝了去,竟然有尷尬害羞的感覺。

 「如果凡人不若我想的那樣,我還是會繼續殺戮的。」

 任性地丟下這句話,他飛快地躺到了床上,吹滅了燭火,再也不理她。

 第十二章

 「這個村子裡住了十七戶人家,每家屋前都有一塊五畝左右的田地,種一些蔬菜稻米之

類,秋來收成可以養活全家人一年。屋後圈起一塊地,或者自搭一個棚子,養些豬雞鴨之

類的家畜,過冬或者遇上喜慶的日子,才捨得殺了做來吃,一年到頭其實也吃不上幾次葷

腥之物,甚是貧苦。」

 她站在他身邊,輕輕地向他敘述著這裡的情況,此時天高雲淡,極是晴朗,極目望去

,盡頭一帶蒼翠山脈,連綿起伏,似乎和天連在了一起,只可惜屋前的田地什麼都沒有種

,空在那裡,倒也一塊塊很是齊整。

 熒惑在床上躺了五天,終於恢復了體力。今天一早起來,他就和炎櫻出了門,她說要

帶他在這裡好好走一走,親眼看看凡人的地方究竟是怎麼樣的。出了房門是一個小小的院

子,邊上一口簡陋的水井,看樣子這裡的人真是貧困,連圍牆都沒辦法用磚頭砌,只圍了

一圈竹子編的柵欄,視野倒挺開闊。

 能看到柵欄外的其他人家,清一色都是簡單的青瓦小屋,讓他最驚訝的就是屋頂冒的

炊煙,開始他還以為是屋子著火了,後來才明白那是凡人作飯時用爐灶燒柴才有的。天空

明藍,炊煙裊裊上升,似乎要達到天頂一般,這樣的景色很陌生,卻有一種溫馨的感覺。

一想到那些小小的屋子裡,住著好幾個人,每個都在忙碌著,他就覺得怪異,但卻一點都

不討厭。

 許是剛下過雨,地上的泥土軟綿綿的,又膩又濕,熒惑很不習慣這樣的感覺,腳底沾

上了泥,惱的他直想搓乾淨,卻越搓越多。麝香山的道路都是平整的小磚鋪成,即使下雨

下雪,也有女伶神官整理路面,從來不會有濕泥染腳的尷尬,他從未接觸過這種稀泥似的

路,只想趕快回去換鞋子,再也不出門。

 炎櫻也很少走這種路,回頭看見熒惑一臉不快的模樣,不由微微一笑。

 「春夏時節,農人下田時都不穿鞋子的,赤腳踩在泥土之上,或許是很有意思的感覺

吧。」

 她引著他走上乾一點的道路,從路邊拔了一些草,彎腰替他將腳邊的泥土輕輕擦了去



 「我們都是第一次走這種從沒有修飾過的路,不習慣是正常的。」她的聲音裡帶了一

種輕柔的笑,很安寧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樣沒有防備的生活,和天地

靠在一起,心裡會很安靜,什麼都不會亂想……衣服不一定要穿綢緞的,食物也不一定是

山珍海味就最好,每個人只是安靜的,認真的為了自己而忙碌,開心的時候大笑,傷心的

時候大哭,活得灑脫沒有牽掛……有點羨慕呢。」

 她丟開手裡染上泥土的草葉,站了起來,回頭對正在發怔的熒惑輕道:「不只你們神

界,就連以前我作為寶欽城的大小姐,也從來沒想過普通人到底是怎麼樣生活的,似乎他

們就應該為權威的人供奉東西。現在想起來,就連我身上穿的衣服,或許也是由他們這些

可愛的人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吧,你的也一樣啊,熒惑。」

 她抬手摸了摸熒惑身上黑色的綢子衣裳,「你說,他們在做這些華麗的衣裳時,心裡

在想什麼呢?是羨慕?還是讚歎?更或者是嫉妒呢?無論他們想什麼,都只是對我們這些

所謂的上等人的一種好奇罷了……都是屬於凡人的正常的心理情感。嫉妒和羨慕,甚至憎

恨,都是正常的感情,但只要不想著去傷害別人,去報復別人,那就都是個人自己的事情

。嚮往美好,追求更好的生活,有什麼錯誤?他們用自己的雙手生活,我們卻只是靠他們

供奉的人偶罷了,為什麼做實事的人卻要被人踩在下面呢?是的,這個世界總是需要用頭

腦和手腕領導統治的人,可是我覺得我們都是平等的,至少我們都付出了,可是得到的卻

完全不一樣。」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實在無法想像凡人怎麼做衣

服。他現在才突然發覺,自己真的對凡間的生活一點都不瞭解,恐怕是凡人看來很簡單的

事情,在他眼裡都很古怪,就像這個——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為著空氣裡突然瀰漫的臭味,他們繞了一圈,回到了投宿的那戶

人家,屋子後面老是傳來「哼哼唧唧」的怪聲,夾雜著雞鴨的喧鬧,很是刺耳。

 「那是什麼?」

 他捂著鼻子,皺眉問道,從來沒聞過如此騷臭的味道,莫非是什麼髒物在那裡麼?

 炎櫻搖了搖頭,輕輕走了過去。繞過青瓦小屋,後面是一個茅草搭起的一個簡陋小棚

子,裡面影影綽綽,原來養了好幾隻豬,豬圈旁是雞窩鴨窩,看樣子異味就是從那裡傳出

來的。而他們投宿人家的那對夫妻就站在棚子裡,一個拿著數尺長的屠刀,一個拿著粗硬

的麻繩,正在商量著什麼,回頭見他們兩人走了過來,立即露出了純樸的笑容。

 「炎櫻姑娘,你哥哥身體似乎好點了,我們正商量著晚上是殺雞還是宰豬,給他好好

養養!你說呢?」

 慈祥的大嬸笑瞇瞇地問著,抄起身前髒兮兮的圍裙,擦了擦手,熱情地走了過來,對

著熒惑東看西看了半晌,才道:「官人身子如何了?喜歡吃什麼就別客氣,告訴我們!這

裡雖然是小人家,沒有好東西招待,但也可以吃個新鮮!」

 炎櫻正要說話,卻見熒惑退了兩步,皺眉沒有說話,她只好笑道:「麻煩大嬸了,我

們什麼都不介意的。他……我哥哥素來不喜葷腥,你們就不用忙了。」

 在那對夫妻奇怪的眼神中,炎櫻推著熒惑很快走了開來。

 「那麼臭的味道,如何可以吃得?」

 熒惑回到屋子裡,還覺得那股味道沾在身上頭髮上,怎麼都去不掉,偏偏這裡不像麝

香山,神火宮內就有一個天然湖泊,可以讓他將身上怪異的味道洗去,簡直恨不得將身上

的衣服都丟了才好。

 炎櫻笑了笑,「活的家畜自然是有味道的,難得我今日也才知道……不過從前吃進嘴

裡的時候,從來也沒想過臭不臭的問題。」

 熒惑將外衣脫了下來,塞進床底,一邊扯開頭髮,冷道:「我要沐浴,吩咐他們燒水

。」

 炎櫻愣了一下,輕道:「你既是火神,自然也不畏懼寒冷,屋中沐浴終是不方便且給

別人添麻煩,外面有一條山裡流下來的小溪,你若不嫌棄,就去那裡沐浴吧。」

 熒惑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了下來,回身問道:「你難道不覺得臭麼?」

 「雖然說了不介意,可是……」她點了點頭,眼睛笑得瞇了起來,極難得地露出了一

絲頑皮的神色,「真是很臭呢。」

 熒惑頓了頓,轉身打開了門,半晌才輕聲道:「這裡……挺有意思的。」

 與麝香山完全不一樣的安寧和諧,彷彿活著就是很有目的,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覺得

自己似乎並不排斥這樣的感覺。

 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炎櫻愣了一會,才微微笑了起來,笑容維持不到一瞬,

慢慢又凝滯在臉上。

 她從袖子裡掏出一封薄薄的信,上面用狼毫細描了一朵櫻花。她自然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代表寶欽城的記號。信昨天就收到了,當那只燕子輕輕敲窗戶的時候,差點把她嚇壞

了,生怕驚動了熒惑。

 信是海閣讓燕子送來的,那只燕子從不記路,只記人,只要見過一次的人,無論那人

在任何地方,它都可以順利將信送到。看來海閣以為她已經死了,信紙上滿是淚痕,開頭

就寫著並不認為燕子能找到她,炎櫻心頭一酸,眼睛又開始發熱。

 她匆匆讀完了信,卻是滿身冷汗,嘴裡又苦又澀。

 「海閣……」

 他居然投順了麝香山!信裡面交代他只身前往麝香山投順時,司月得意之極,很順利

地就讓他進入了神火宮。

 「……外界傳言司月之神刻薄狡詐,從不容人,卻也不過如此。欲往神火宮做下人贖

罪是我自己提出的,姐姐,熒惑殺害了我們最後的三百族人,我便是死了也不能饒他!如

果你還活著,能看到這封信,就為我祝福吧!倘若你不能看到……」

 墨跡在這裡有大團的模糊,顯然是他的淚水浸透所至,炎櫻心頭酸楚,眼淚在眼眶裡

不停打轉。

 「……倘若你不能看到,我便對著神火宮內的炎櫻樹起誓:海閣有生之日,必要將修

羅的胸口貫穿!為我寶欽族人報此血仇!若果不行此誓,必然天打雷劈,散魂而死!……



 「……只恨熒惑下界尚未歸還麝香山,我每日在宮中只做些雜役,倍感屈辱。現在我

才能體會到姐姐你在麝香山數百年,究竟過了怎樣的日子。想我寶欽城乃為南方最富饒的

城鎮,你我人中龍鳳,卻落得如此下場,豈非諸神暴虐橫行之過?我若不做些什麼,怎能

嚥得下這口氣?!你且安心,無論如何,寶欽之仇,永世不敢相忘。待我報此血仇,天上

人間,再無牽掛,也可以放心去找父親和姐姐你了。不孝弟海閣淚上。」

 她急忙展袖將信放在案上,習慣性地就伸手往右,要拿筆給他回信,可是右手卻摸了

個空,微微一怔,才突然想起原來自己早已身處偏僻山村,哪裡有紙筆可用?

 她思前想後,狠了狠心將手指放在嘴邊,張口便要咬下。他隻身一人處在麝香山,又

心懷不軌,倘若給人發覺,那她連最後一個親人也保不住了!熒惑現在給她暫時困在南方

,她決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感化神,不想再提殺戮之事。總之,她要阻止海閣的行為!誰都

不是該死的,誰也沒有資格說自己要殺了誰……

 忽地手一抖,青鼎山峰,三百族人的鮮血在淒冷的月光下凝聚成河。那河困住了她的

神思,寒冷刺骨,漸漸將她沒頂,耳邊彷彿還流淌著他們痛苦的哭喊聲,「海閣小主,大

小姐……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她只覺心跳越來越快,幾乎要蹦出胸口,眼前似乎還殘留著那種血紅的顏色,觸目驚

心。

 日光漸漸燦爛起來,已是晌午時分,窗前的燭火還在灼灼跳躍著,她忽地站了起來,

無聲地走過去,將那封信置於火上,眼看著它慢慢燃燒起來,閃爍出妖艷的火焰,火光映

在她幽深的眼睛裡,「卒」地一聲就滅了,灰燼散落在眼底,將眼神也蒙成了灰色的。

 辰星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神的威嚴了。

 從他跟著曼佗羅開始,他就發覺了一個事實:這個半妖丫頭從來就沒有把自己放在眼

裡過!對於她而言,好像他是不是神,是不是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或者說,只要是能讓

自己開心的人和事,哪怕是吃人的妖怪,她也會津津有味地注意好久;倘若是不能吸引她

注意力的人和事,哪怕五曜全部站在她面前哈哈大笑,她也不會驚奇太久。

 該說她聰明還是天真呢?

 他只能說,自己從前在麝香山的那些威風伶俐,在她面前完全沒有用。她就像一個充

滿好奇又沒什麼耐心的小孩子,對於自己是個女子的認知為零。有時候,他都忍不住想惡

作劇一下,讓她得意洋洋的臉露出驚駭的表情也滿有意思的。

 這個賣藝班子每天在曼佗羅城的繁華之所佔著地盤,班內的人輪流上場表演,從舞刀

弄槍到各類雜耍,小道消息的說書再到歌舞,幾乎什麼都玩。跟著他們過了三四天,他終

於知道凡人中也有厲害的,不需要什麼法術,全憑真本事,雷班頭那麼樣一個大漢,一把

大刀舞得卻是輕盈之極,還有那些每天在青瓦大屋裡流汗排練的人,玩命一般的雜耍動作

,給他們做得彷彿猴子摘桃似的輕鬆。

 他從先前的不感興趣,發展到每天蹲在後面看得不眨眼睛,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不

過話說回來,他知道曼佗羅每天都會在特定的屋子裡排練功夫,卻從未見她上過場子,聽

雷班頭的口氣,似乎是她姐姐不在,便要她替代著做什麼。想像她那樣一個少年似的女人

,每天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他覺得必然是什麼耍槍飛鏢之類的蠻橫功夫。

 哼,她那樣一個沒女人味道的小孩子,能舞點刀槍也算不錯了!暫時就讓他抱一點點

期待咯。

 「喂!你又在偷懶了?馬上是天善大哥的場子,快去準備青磚和刀山啊!」

 曼佗羅囂張的聲音在他背後響了起來,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嘖!又來了!每天必催

的討厭鬼!人家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他懶洋洋地動了動,做出馬上就要去的姿勢,一雙眼睛卻片刻不離場子上精彩的雜耍



 曼佗羅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冷道:「又給我裝模作樣了!快去幹活!不然晚上沒你

的飯吃!」

 辰星苦惱地回頭看著她,到底是他沒有了神威,還是她太張狂?他怎麼感覺自己根本

就成了班子裡面專門給她使喚來去的小二?好歹他是個神好不好?這點面子也不給?

 他也沒說話,嘀咕著就站了起來,去庫裡搬早就準備好的青磚和刀山。天善練的是硬

功夫,也算是班子裡的招牌人物了,每次只要他一上場,圍觀的路人呼聲就極高,其實他

也在等著他出場呢!

 喔……等他將曼佗羅城這裡的事情處理完了,乾脆把這個班子也帶回麝香山算了,每

天專門給他表演。司月那個女人黑起臉來的樣子,好久都沒看到了呢!氣氣她才好!

 「當然,曼佗羅這個女人就算了……讓她吃自己的去吧……看她以後怎麼一個人拽!



 他偷偷地咕噥著,搬了青磚放在後台,等雜耍場子一完就送上去。

 「你又在嘀咕我什麼?!」

 曼佗羅的聲音陰魂不散地繞了上來,他無奈地回頭,卻見她叉著腰,人雖然生得嬌小

纖細,氣勢倒不弱,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看上去與一個普通男孩子沒什麼兩樣。

 他聳了聳肩膀,一臉無辜純潔的表情。

 「沒有,我什麼都沒說。」

 曼佗羅「哼」了一聲,走到他面前,點了點他的肩膀,沉聲道:「是你自己說要跟著

我的,也是你自己說會努力在班子裡工作的!可別忘了!偷偷在背後說恩人的壞話,神就

這種德行?」

 對著她這樣的人,他除了苦笑沒有別的辦法,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以前的那些冷面具

就是沒辦法在她面前戴上,什麼高雅聖潔之神的儀態,在她面前好像一點意義都沒有。

 「每天看你排練得那麼辛苦,怎麼從不見你上場子?該不會你根本就是做做樣子,其

實什麼都不會?」

 他笑瞇瞇地問著,似乎根本沒覺得自己是在諷刺她。

 曼佗羅瞥了他一眼,說道:「說到上場子,恐怕還需要你幫個忙了……不過還早。我

可不像有些人,根本就是打著做監視的幌子,分明是被神界踢了出來回不去。唉,有真本

事的人就是不一樣呢,和你沒說的。」

 說完她轉身就走,留下只能苦笑的辰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十三章

 小半個月過去了,曼佗羅城也給賣藝班子跑了個大半,加上他傷勢快癒合,勉強用法力

做出窺鏡尋找印星城,卻一點痕跡都沒發覺,也不知道四方那幫可疑的獸到底打著什麼鬼

主意。

 在他一籌莫展,開始覺得應該回麝香山時,曼佗羅卻突然傳出消息:明天輪到她上場

子了!

 這個事情似乎並沒有對班子裡其他人說,只在夜裡,曼佗羅偷偷跑進了他住的屋子裡

,頓了半天似乎有什麼為難的事情。

 「有什麼事情?現在這麼夜了,單獨跑來我這裡,是不是太粗心大意了?」

 辰星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斜著眼睛看她,語氣有些壞,帶著惡作劇似的調侃。

 曼佗羅卻沒注意他的嘲笑,神情嚴肅,卻又帶著一點猶豫,好久才輕道:「你是神,

能不能幫我把頭髮暫時變成黑色的?我……明天要上場了。」

 咦?她終於要上場了嗎?!

 「上場和頭髮有什麼關係?一頭紅髮挺好啊,很特別。」也很好看,他在心裡補上了

一句,不過才不會在她面前誇她!不然這個丫頭就拽上天了!

 他順手將曼佗羅頭上的大皮帽子拉了下來,那頭火紅的髮,立即瀑布一般瀉在她身後

,豐潤妖嬈。要在平時,她一定哇哇大叫著衝上來搶帽子了,可是現在卻蹙著眉頭,滿腹

心事的模樣,仔細看去,似乎還有某種傷感含在裡面,倒讓他有些發怔。

 這個丫頭也有傷感的時候麼?

 她吸了一口氣,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摸了摸自己的紅頭髮,輕道:「你見過紅

髮的凡人麼?我若以這個模樣上場,別人一定以為我是怪物……雖然爹爹說這樣會吸引來

更多的人,可是我不喜歡被人當怪物來看……」

 她只是一個想過開心輕鬆日子的小小半妖而已,從來沒有害人的心,可是凡人好像天

生就有排斥異類的心,無論她怎麼做,怎麼熱情,都沒有辦法真正融入他們的世界。他們

的關心,他們的注意,永遠放在自己人身上,哪怕這個班子裡的人也是這樣。

 辰星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她難得脆弱的模樣,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卻是有一

種很溫柔的心思升了起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聲音,說道:「沒人覺得你是怪物,連

我都沒這樣想,你太多心了,班子裡的人不是都很寵你麼?」

 他到現在還記得剛來的時候,雷班頭抱著她寶貝的模樣,眾人樂呵呵的開心模樣,這

樣她還覺得自己被孤立在外麼?

 曼佗羅笑了笑,「你這樣的安慰真是有意思,是在抬高自己麼?算了,說了你也不會

明白,反正神都講究不動心,不動欲,你現在一定在肚子裡責備我呢。」

 辰星歎了一聲,她可真難伺候!

 可是回想起來,好像曼佗羅即使在這裡,也從來不將帽子從頭上摘下來,而每次她摘

帽子的時候,班子裡的人都會本能地把眼睛移開,不去看她,也不和她說話,雖然看她和

每個人都很開心的相處,卻沒有一個固定的朋友……噫,莫非在這裡,她都被人無意識地

排斥麼?

 「我本不想這樣遮遮掩掩,可是爹爹卻執意讓我戴上帽子,從小他就告訴我,我和其

他人不一樣,如果讓別人知道我是半妖,會被人殺了的……我一直都聽從爹爹的話,從來

不將帽子摘下來,可是今天爹爹卻說我上場的時候,用紅髮會吸引更多的人來看……我真

是搞不懂……可能妖永遠也搞不懂凡人的心思吧。」

 辰星淡道:「妖何須去搞懂凡人的心思?妖是妖,人是人,神也只是神,不需要去理

解相互的思想,不然只會讓自己紊亂而已,做好自己身份該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想那麼多

,只會讓自己頭疼罷了。」

 說著他一手撩起那美麗的紅色長髮,輕道:「我可以幫你把頭髮變成黑色的,不過一

天之內就會恢復。我若幫了你,給我什麼報答呢?」

 他貼近她,柔聲問著,瞇著眼睛有些不正經的模樣。

 曼佗羅瞪大了眼睛,說道:「你還要報答?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啊!神也會這麼斤斤計

較?再說了,你答應了幫我找沙茶曼,到現在還沒履行呢!」

 辰星暗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縮了回去。糟糕,他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其實……我現在就可以幫你找她。」

 他拈起手指,另一隻手抄起案上的茶杯,把裡面的水往空中一灑,詭異的是那水居然

沒有落在地上,反而蠕動著聚在一起,形成一塊半透明的如同薄鏡子一般的形狀。

 曼佗羅幾乎看呆了,卻聽辰星低聲道:「你姐姐的名字,另外,給我一件她常用的東

西,衣服也好首飾也好,快一點。」

 她急忙從手上褪下一個白色的玉鐲,遞到他面前,又聽他道:「慢慢放進水鏡裡,然

後鬆手。我說開始的時候,就叫她的名字,記住了。」

 她依言將鐲子慢慢送了過去,眼看著鐲子穿過水面,居然還帶起了一片漣漪!那片鏡

子一般的水,在空中晃悠著,一滴都沒有漏下來,當真奇異之極。她緩緩鬆開手,玉鐲就

那樣懸在了半空中,在水鏡裡慢慢旋轉著。

 「名字。」

 「沙茶曼。」

 她的話音剛落,卻見那面水鏡忽然劇烈地震盪了起來,鏡內陡然有景象呈現,隨著水

面的波動,一圈一圈蕩漾開來。她本以為立即就能見到沙茶曼的模樣,瞪著眼睛看了半日

,鏡內卻只是霧濛濛一片,隱約可以看到霧氣下面的蒼翠樹林,可是卻總是不能接近一點



 辰星忽然皺起了眉頭,起身飛快走到水鏡邊,手掌在水面一晃而過,鏡內的景色立即

清楚了起來,卻見一帶青翠山脈,半山種滿了嫣紅明黃的楓樹,連每片葉子都清晰可見,

但是卻怎麼都看不到沙茶曼纖細的身影。

 曼佗羅兀自等得心煩意亂,卻聽辰星「咦」了一聲。

 「這是……結界?」

 是誰在那少女身處的地方下了結界麼?將他的窺術反彈了回來,這下可難辦了……他

勉強將水鏡拉近,尋找著最近的城鎮。破雲撥霧,尋了許久才看到一座城池遙遙矗立,城

樓上祥雲籠罩,瑞光四射,分外眼熟,其正中一個銀色匾額,上用血色硃砂龍飛鳳舞四個

大字「西方王城」。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飛快拈式,將那玉鐲置於食指之上,輕喝了一聲:「沙茶曼!」

 卻見鏡內飛快地湧出漆黑的濃霧,如同墨水一般將水鏡瞬間染黑,只聽「嘩啦」一聲

,那片水鏡陡然砸在地上,濺得滿地茶水,好在他眼明手快將玉鐲捏在手上,如果摔壞了

,曼佗羅恐怕會當場發飆。

 「你姐姐……我只能確定她身在西方王城,而且沒有什麼危險……」

 他隨手一揮,撒在地上的茶水居然活的一般又蠕動了起來,自己飄出了窗戶,嘩啦一

聲又撒在外面的地上。

 曼佗羅疑惑道:「那……方才是怎麼回事?我也沒看到沙茶曼的樣子啊……」

 辰星歎道:「我沒辦法用窺鏡捉住她,有人在她周圍下了結界,我的術給彈回來了,

看樣子是個高人……西方王城……怎麼會在那個地方的?那裡不是鎮明和非嫣的勢力範圍

麼?」

 能用術這麼輕易地將他的術反彈回來,必然不是泛泛之輩,可是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西方王城那裡到底有什麼人能布這種高明的結界。一個半妖的小丫頭而已,值得布這種結

界嗎?

 辰星拍了拍曼佗羅的肩膀,柔聲道:「你別急,雖然不能用窺鏡看到她,但其實結果

都一樣。眼下已經可以確定她身在西方王城,而且並無生命大礙,待我傷勢完全痊癒之後

,便替你去西方王城走一趟,將你姐姐帶回來。」

 曼佗羅勉強點了點頭,急道:「我也要去!」

 辰星將她按坐在床邊,笑道:「你若要去,也沒人攔你,只是你既然要我將你頭髮變

成黑色的,現在總該乖乖坐下來讓我施法吧?」

 在曼佗羅城待了這些時日,半個四方那裡的人影都沒看到,用窺鏡去找也沒有痕跡,

恐怕也是他該回麝香山的時候了,說不定是四方那裡用的詭計,將五曜一個個調離麝香山

好乘虛而入,怎麼能讓他們得逞?!

 他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曼佗羅的頭髮,從指尖緩緩溢出碧綠的水,將那柔滑的頭髮浸透

,水珠所到之處,火紅的色澤頓時暗了下來,泛出烏鴉羽毛一般的漆黑。

 「現在可好了,紅色曼佗羅變成了黑色的,你可曾見過黑色的曼佗羅花?當真是奇品

呢。」

 他淡淡地揶揄著,手指卻漸漸放輕了力道,輕柔地撫摩著她的發。喔……小丫頭頭髮

好軟,倒讓他有點不敢用力,好像一扯就會斷似的。

 只一會,曼佗羅的頭髮就濕透了,水珠順著漆黑的髮滴在地上,依然晶瑩剔透。她後

來一直都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垂在身前的頭髮,看著它們變成了黑色的。

 月光從高高的窗戶外映了進來,彷彿化成了她髮上的水滴,緩緩滴在了地上,落地有

聲。

 他真的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而已,可是那一眼卻將他蠱惑了。

 一直以來相處,在他眼裡,曼佗羅不過是一個半大的小子而已,甚至連「女孩子」都

算不上,他也沒太在意她半妖的身份,可是現在他才明白,從前鎮明和他開玩笑時說的話

:「所有人都認為狐妖是最魅惑最美麗的妖,可是那是錯的,所有的妖裡面,只有貓妖是

最美麗的,那種美麗和容貌無干,可以說是媚到了骨子裡去,只有真正仔細接觸過,才會

明白。」

 他想,他終於有點相信鎮明的話了。

 他現在才發覺,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是一種深深的夢幻般的紫色,瞳仁纖細,雖然詭異

卻有一種妖媚的感覺,睫毛濃密如同小扇子,微微地顫著,似乎連他的心也跟著顫了幾下

。水珠順著她柔媚的臉頰緩緩流淌,一直聚集在下巴上面,越發顯得肌膚細膩,就像最好

的小麥色絲綢。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光中了魔咒,怎麼也沒辦法從這樣一張如妖似魅的臉上移開。

她不過是瞇了瞇眼睛,伸了一下手而已——「媚到骨子裡去」,他覺得這話簡直太對了…



 「好了嗎?」

 她忽然揚首,輕聲問道。他的動作怎麼停下來了?

 他難得狼狽地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飛快地揉了揉她的頭髮,沉聲道:「好了,你

可以回去了,記得一天之內就會變回原來的顏色。」

 她甩了甩頭髮,水珠頓時輕輕地迸到了他臉上,辰星只覺自己的心給什麼東西敲了一

下,搖擺著漸漸開始混亂起來。他只是玩笑的一句「黑色曼佗羅花」,可是,月光下真的

盛開了黑色的花,就在他眼前。

 曼佗羅揉了揉濕漉漉的頭髮,回頭對他嘻嘻一笑,朗聲道:「多謝你啦!神有時候也

挺有用的!那就這樣了,明天見!」

 門被她輕輕合上,院子裡她輕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忽然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裳,皺

緊了眉頭,他到底怎麼了?!

 他輾轉了一個晚上,怎麼也沒辦法安然入夢,從他到了曼佗羅城之後,似乎一切都開

始不對勁,他的心從未如此脆弱過,眼前有五光十色的東西在拉扯著他,漸漸已經到了自

己無法控制的地步,再這樣下去,他就……

 還是明日就回麝香山吧!

 「??﹛v的敲梆子聲將他吵醒的時候,太陽已經照在被子下面了,他愣了半天才想起

來那是場子開始的聲音。對了!今天曼佗羅要上場的!他急忙掀開被子,匆忙將頭髮束了

起來,披上裘皮就跑了出去。

 啊,現在他不願意去想為什麼對她那麼專注的事情,看一眼就好!再看她一眼,他就

會義無返顧的離開了!

 前面已經開始響起樂聲,他猛地剎住腳步,那是什麼古怪的樂曲?胡琴和大鼓嗎?大

鼓幾乎敲得震天響,胡琴卻是如泣如訴,彷彿狂風暴雨中的一縷柔絲,整個曲子簡直可以

用癲狂妖媚來形容,他怎麼不記得從前班子裡有奏過這樣的曲子?

 心忽然跳了一下,血液漸漸衝上了頭頂,他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後台走去

,黑色的布簾將前面的場子半遮了住,依稀可見許多攢動的人頭,黑壓壓站了一片,卻是

一點聲音都無。雷班頭和天善他們都神色有些緊張地站在簾子後面,見他來了,也不說話

,只招手讓他過去。

 「今天是丫頭第一次單獨上場,雖然練了好久,但就怕她突然怯了,那就糟糕了!砸

了場子,後面再也補不回來的。」

 雷班頭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著,眼睛緊緊盯著前面的檯子,好像光這樣看著,曼佗羅就

不會出錯一樣。

 說話間,七弦柔媚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佻達靈動,彷彿在勾引人一般,辰星忽然就

想到了千年之前,洗玉台的那次難忘的盛典。清瓷作為一個叛神雖然罪大惡極,她的七弦

卻是絕響了,或許從此世間再也聽不到那種震撼天地的音色。

 「叮玲玲」一串歡快的鈴聲突然橫空而出,同時,琵琶,笛子,古琴……所有的聲音

忽然平地迸發了出來,伴隨著柔媚妖嬈的音色,一團紅色的雲從天而降,那一瞬間,辰星

以為自己看到了一朵恣意綻放的曼佗羅花。

 那個女子,一身紅色的衣裳迤儷輕逸,迎著十一月凌厲的寒風,飄飄揚揚,在週身舞

成了條條的彩光。漆黑的發如同烏鴉的羽毛,閃爍著藍瑩瑩的光華,額上用白色的狼毫畫

出繚繞複雜的花紋,眼底也用白色細細地描出勾人魂魄的花紋,更映得那雙眼,熠熠生輝

,間中一條細長的瞳仁,如妖似魅。

 曼佗羅……

 他覺得那一個剎那,天上劈下無數的雷電,將他最隱晦的心事照得雪亮,逼迫他不得

不承認。她整個人舞到癲狂,如癡如醉,這種妖媚的動作,他從未見過。他只覺她妖嬈的

身段舞成了一條巨蟒,一圈圈將他纏了住,幾乎要窒息而死。

 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迷濛中,耳邊彷彿響起了從前一個神官說過的話。

 「曼佗羅是極媚之花,也是極毒之花,其根莖果實可以讓人如癡如醉,癲狂而死……



 他的喉嚨一窒,心的最深處,有一股極冷的寒意慢慢湧了上來,將他完全吞沒,他卻

沒有反抗的力氣。

  第十四章

 「哈哈哈,怎麼樣?我的表現可讓大家滿意?」

 曼佗羅一下場子,就蹦跳著奔了過來,一身紅衣飛飛揚揚,湊近了看才發覺竟只是一

層薄紗,她纖細的腰身給看得一清二楚,辰星恍惚未定,惱怒卻又衝了上來,只想脫下裘

皮將她從頭到腳好好包起來。

 雷班頭開心到不知所措,在如浪潮一般的歡呼聲中緊緊將她抱了起來,轉了好幾個圈

。曼佗羅放聲大笑著,一點緊張的樣子都沒有,辰星簡直不敢相信她現在這個樣子,就是

方才在台上顛倒眾生的妖物。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發覺自己的喉嚨什麼聲音都發不

出來,乾澀得可怕。

 天善走了過去,愛憐地摸了摸曼佗羅的腦袋,柔聲道:「小丫頭,真有你的,聽到那

些歡呼聲了麼?都是給你的,值得驕傲。」

 他的眼神極溫柔,定定地膠著在她身上,辰星的心忽然一緊,他自然知道那樣的眼神

是什麼意思。他們都不是瞎子,那種媚到了骨子裡的誘惑,誰會看不見?便是連他,也…



 曼佗羅笑瞇瞇地拉著天善的衣服,兩隻眼睛都彎了起來,嬌聲道:「你是說真的嗎?

那我和姐姐兩個誰跳得好?」

 天善故意想了半天,才笑了起來,「自然是你,你以後就是我們的台柱啦。」

 說著他一把將曼佗羅抱了起來,他人本就壯,曼佗羅坐在他肩膀之上如同小孩子似的

,班子裡的人全部圍了上去,一時七嘴八舌鬧成一團。辰星遠遠地站著,靜靜地看著曼佗

羅開心的模樣,心裡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滋味。

 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天生一付顛倒的妖態,卻甘心將自己蒙塵於男子裝束之中,

偏偏自己一點自覺都沒有,天真大條到不可思議,她當真以為世間的人都是可以拿來做友

好的兄弟姐妹麼?一旦蒙塵的明珠為人發覺其耀眼光澤,便再也無法回去從前單純的生活

了……她的那種妖嬈的美麗,應該是他先發覺的,是他昨天晚上剛剛發覺的……或許更早

,在她救下他的那個時候,他只以為是一個有著溫柔眼神的少年,可是……

 等他發覺的時候,他人已經走到曼佗羅面前了,一抬手便將她從天善肩膀上扯了下來

,然後脫下身上的裘皮,將她緊緊裹了起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似乎有些不能明白這個

一向比較低調的雜工怎麼突然如此大膽了。

 「穿得那麼少,當心著涼。」

 他低聲說著,臉皮子卻有點發燒了,他到底在做什麼啊?!發瘋了嗎?!這下可怎麼

都沒辦法洗清了……

 曼佗羅卻連發愣的神情都沒有,很兄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聲「謝謝」,然後就

只拉著他連聲問自己到底表現得如何,那雙妖媚的眼,在燦爛的日光下,終於恢復了常態

,好像剛才他看到的那種妖精般的媚,只是他的幻覺而已。

 她很快隨著眾人離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落,反正

心裡空了一大塊,給寒風一吹,更是入骨的冷。

 現在離開好麼?

 離開吧,再這樣下去,他會完蛋的,趁一切還可以挽回,他該馬上就離開,再也不見

這個讓他摸不透的人。

 他轉身就走,頭也不回一下,將之前的一切過往全部拋在了後面。

 走出彎曲盤繞的小巷子,寒冷的風夾雜著初雪撲頭蓋臉地砸了上來,眼前的景象豁然

開朗,雖然是白雪皚皚,卻也莫名地有些心安,彷彿終於順利卸下什麼包袱似的。街上行

人忙忙碌碌,小販還在高聲叫賣著各種貨物,飯館門口有小二張羅著客人,一邊喊著新鮮

的包子饅頭什麼的,空氣裡有一種熱鬧的氣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啊,就是這個,這是人間的味道,與麝香山完全不一樣。他大步

往前走去,經過一座小石橋的時候,卻忍不住回顧了一下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他還記

得,有一次和曼佗羅去市集買東西,經過這個小販的時候,她硬是買了兩個紅彤彤的冰糖

葫蘆,塞給他一個。

 「既然在凡界,就不要老擺神的架子嘛,偶爾也體會一下凡人的生活,好教你知道,

我們過得多有意思,你們過得多無聊。」

 他忽然笑了,整顆心突然就這麼輕鬆了下來。當時他沒有話可以反駁她,可是現在他

會很認真地告訴她:「人是人,神是神,我們本就是不一樣的。如果用凡人的想法來逼迫

神,是不是不太好呢?」

 在他給迷惑的這些日子裡,他居然一直忘了自己是一個神,沒有情慾的神,多可笑。

啊,還是回去好啊,川水宮裡那些漂亮的女伶還在等著他呢!他消失的這些日子,也不知

道她們有沒有想他……?

 他的身影忽然僵住了,眼睛緊緊盯著前方離他不到三丈遠的那幾個人影。

 三個人,雖然只是在人群中晃了一下就消失了蹤影,可他是不會認錯的!

 一頭黑白相間的古怪長髮,一身火紅的衣裳,這種醒目的外表,只有隸屬於朱雀麾下

的南方鬼宿才有了!更不用說鬼宿身邊的那個身材矮小的瘦子,他記得隸屬朱雀的南方七

星裡,鬼宿身邊總是跟著一個矮子,就是張宿!另一個人則是一身白衣,凜然有出塵之態

,分明是隸屬白虎的西方七星中的昴宿!

 他怎麼也想不到,居然在這個時候見到他們!還是說四方那裡果然要在曼佗羅城動什

麼手腳麼?!可惡!好在他還沒離開!

 他立即跟了上去,手指微微一搓,用水術隱去身上的氣息,遠遠地隨在那三人身後,

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裡。

 在偏僻的山村裡待了近半個月,炎櫻怎麼也沒想到,熒惑居然大受這附近小孩子的歡

迎。雖然他是火神,不能讓人近身,可就是因為他那種冷漠卻凜然的氣勢,讓人沒辦法忽

略,除了害怕便只剩下本能的敬畏,所以才引得那些半大的孩子一個個對他崇拜之極。

 每次她和熒惑才出去幫忙做些農活的時候,周圍就有一群小孩子圍著看,只要熒惑稍

微瞥過去幾眼,便會開心的大笑大叫,純真之極。對於這種反應,熒惑已經從開始的皺眉

頭,發展到了如同不聞,便是對著投宿人家的那三個半大孩子,他雖然不說話,卻也神色

柔和了許多。

 十一月底,十二月初,是南方的傳統節日「踩冬」。南方一向天氣和暖,雖然冬天並

不會下雪,卻也讓習慣溫暖的南方人無法忍受,所以發展出「踩冬」這個古老的儀式,意

為「讓冬天遲些來」。

 每年到了踩冬時節,人們便會聚集起來,年輕的男女會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圍著火堆

跳舞唱歌,據說這樣就可以讓冬天來得遲一些,而且穿的衣服也大有講究,甚至連火堆的

堆砌方法也很重要。踩冬儀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一定要烤整只的豬,然後人們圍

在一起,把烤豬全部吃完,絕對不能剩下,如果剩下了,就意味著儀式的失敗。誰吃得最

多最快,在來年便可以做村中最有威望的人。

 由於村子裡第二天晚上就要舉行這個慶典,借宿的夫妻兩人忙著殺豬,忙不過來,便

拜託炎櫻和熒惑去市集買些必備的衣裳器皿之類。

 好奇的孩子們一直偷偷跟到了村口,直到兩人走了很遠,還巴在那裡望著,炎櫻回頭

看了看,不由輕笑道:「看來孩子們真的很喜歡你呢。」

 說實話,她原來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會和那些吵鬧的孩子相安無事,說起來,熒惑最

近的神情越來越柔和了,原先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似乎隨著和凡人的日夜相處而消磨

了。她是不是該開心呢?修羅終於有了一點點改變……

 熒惑沒有說話,只低頭看著手裡的紙條,上面用簡陋的筆法列出踩冬所需的事物:「

五綵衣兩件,男女各一;金銀首飾兩對;鴛口紅綢鞋一雙;狼頭青緞鞋一雙;大小配飾若

干;陶土酒具一組;白瓷茶具一組;米果子半斤;糖花生半斤……」

 後面都是一些小食甜品之類,他看了半晌,才道:「什麼衣裳首飾為什麼是一對一對

的?他家的孩子不是有三個麼?」

 炎櫻笑道:「自然不是給孩子們買東西了,他們每年都要過這種節日,家裡一定有準

備的物品。恐怕是怕你我待久了鄉野之地難免無聊,才讓我們出來買東西,那些首飾衣服

都是買給我們自己的,明天晚上要一起去參加他們的節日儀式了。」

 參加儀式?熒惑又看了看那張單子,五綵衣……

 「我不需要,也不參加。」

 他不想穿成花蝴蝶,何況他一直都不喜熱鬧的地方。

 炎櫻歎了一口氣,聲音很輕,「參加吧,熒惑,這是凡人的生活,我想讓你多瞭解一

些……」

 熒惑停下了腳步,看了她許久,忽然說道:「你最近很急噪的模樣,我已經在聽你的

話,試著瞭解凡人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最近越來越煩躁,總是拖著他跑來跑去,似乎什麼都要塞給他,生怕不夠似的,到

底怎麼了?

 炎櫻咬著唇,哽了半晌,輕聲道:「熒惑……已經半個月了……我已經沒有太多的時

間了……我知道的,你的傷一好就要回麝香山,在這裡的一切都會馬上忘記……可是,我

怎麼能就這樣甘心呢?對於你而言,這些不過是過眼雲煙,轉眼就丟開了,但對我而言,

卻是付出最大的努力啊,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她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急忙摀住唇,硬把眼淚壓了下去。她到底該怎麼做呢?人的心

是多麼難測的東西啊,要想改變一個固執的念頭,一種鄙夷的想法,當真那麼困難麼?她

要怎麼樣才能得到一個希望得到的諾言呢?

 在神的眼裡,不隨意殺凡人當真這麼無稽嗎?

 她禁不住有些恨起來。

 熒惑微微蹙起了眉頭,良久都沒說話。

 「……我參加。」

 一句很輕微的類似耳語的話語,讓炎櫻欣喜地抬起了頭,眼睛裡還閃爍著淚光,讓他

的心小小地顫了一下,有某種柔軟的東西給勾了出來,連腳下的路也變得平坦好走。

 距離這個山村最近的是一個叫「臨仙」的極小的城鎮,和寶欽的繁華自然不能同日而

語,卻也熱鬧淳樸,城中只有兩條大道,沿著分開幾個支線,只有其中一條路上有販賣各

種儀式貨物的小販店面。

 迎面走過的路人都是笑容滿面,甚至已經有些少年男女已經將五彩的衣裳穿在了身上

,遠遠望去,倒是色澤鮮明,為漸漸蕭索的冬天增添許多熱鬧來。這種感覺,他以前也有

過,當時他覺得自己在人群中像一塊格格不入的石頭,可是現在,他卻感覺有點可以融入

裡面了,一向平靜無波的心裡,似乎也有點開始期待所謂的「踩冬」儀式。

 五綵衣緞子鞋居然和金銀首飾放在同一個店舖裡賣,看樣子似乎是作為儀式的必需物

來對待的,一整套行頭下來,大約要花上一兩銀子左右,加上其他的物品,過個這樣的節

日,起碼要準備三兩銀子。

 熒惑隨便拿了一套比較簡單的五綵衣,一邊沉聲道:「既然給我們買,錢是怎麼算的

?」

 炎櫻點頭道:「自然是我來出,三兩銀子可是這些村人大半年的莊稼收入呢……」

 話音未落,卻見熱情過度的店舖老闆拿了一件花花綠綠的頭飾,二話不說,直接扣在

了熒惑頭上,一邊笑吟吟地說道:「官人看這個如何?你相貌堂堂卻有冷漠之姿,配上這

個琉璃寶珠天人帽,一定很合適。節日期間,這個帽子就當禮……物,送……給……官人

……」

 話到後面變得斷斷續續,顯然流露出恐懼的情緒。可憐的小老闆臉色慘白,張大了嘴

,怔怔地看著熒惑陰森森的眼睛,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這個人有殺氣!沖天的殺氣!他的兩腿頓時發軟,眼看便有些站不穩。

 咦?他做錯什麼了嗎?不過是送給他一頂寶珠帽子而已啊……

 炎櫻急忙走過去,抬手便要取下那可笑的華麗的帽子。天啊!熒惑不要在這裡發怒才

好!

 熒惑垂下眼睛,也看不出有什麼表情,忽地抬手將帽子摘了下來,輕聲道:「不用了

,送給這個姑娘吧。」

 他轉身,輕輕把帽子扣在急急走過來的炎櫻的腦袋上,這個動作讓她完全呆住了,本

能地反手去摸垂在肩膀上的琉璃珠子,涼涼的觸感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凡人的女子一向愛護自己的顏色,這個很適合你。」

 他低聲說著,替她將頭頂上有些歪的大琉璃珠扶了扶正,熾熱的火焰觸感劃過她的肌

膚,此刻卻帶著溫柔的味道,他卻再也沒有看她一眼,從袖子裡掏出一枚小小的黃金,放

在嚇軟了的小老闆的手上,提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走了出去。

 炎櫻愣愣地摸著琉璃珠,心頭忽然又一陣酸澀,一直蔓延到了嘴裡,眼睛裡。她咬了

咬牙,邁步跟了上去,什麼也沒說。明明是天氣晴朗,陽光璀璨,她卻有流淚的衝動。

 再這樣下去,一切都會沒辦法收拾的……

 她將手指放進口中,細細地咬著,心力憔悴。

 火光跳躍,踩冬儀式正式開始,可前面那些衣著鮮艷的少年男女跳了什麼,唱了什麼

,她都沒心思去看了。手裡的陶土酒杯給人填了一次又一次的酒,呈碧綠之色,顯然是南

方人最喜的竹葉青,清冽的酒香隨風飄散,加上烤肉的濃烈脂香,不由令人食指大動。

 熒惑穿著五彩的衣裳,面無表情地端著酒杯坐在角落裡。杯中的酒好生熟悉,讓他回

憶起了那個叫海閣的男子,那個時候,他與他把酒言歡,他是真的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朋友

的,可是事實卻讓他失望之極。

 他一仰頭,將杯中辛辣之物喝了個干,感覺那與火焰完全不同的滾燙漸漸融化在身體

裡,那日的感覺又再度降臨。他陡然捏緊酒杯,心裡百味橫陳,竟是不能壓抑。

 前面不停地傳來「鼕鼕」的聲音,卻是村中的少年男女聚在一起,在緞子鞋外套了木

屐,用力踩地的聲音,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踩冬,胡琴悠揚的聲音配合著少年們嘹亮的歌聲

,幾乎要衝破天際,一時間,種種聲浪打擊胸口,蒼穹遼闊,火光熱烈,歌聲驚天,他居

然有些感於這種火熱的氣氛,心跳都開始加速起來。

 幾個小小的身影飛快地往他這裡跑了過來,他只抬頭瞥了一眼,卻見那些小鬼頭不若

平時的畏縮,一個個都衝到了他面前,滿面笑容,每個人額頭上都是汗,映著火光,亮閃

閃的。

 「熒惑大哥!」

 一個孩子勇敢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其他的孩子都跟著笑吟吟地看著他,倒讓他有些不

知所措起來,只瞪著他們看。

 「這個,送給你!要在村子裡待久一點啊!」

 那個孩子從懷裡寶貝似的掏出一串琉璃珠子和五彩羽毛穿成的歪七扭八的珠串,很鄭

重地遞到了熒惑手上,他只能怔怔地看著那串珠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這是什麼

?踩冬的風俗麼?還是這些孩子有什麼心思?

 「這是踩冬的習俗,把自己最寶貝的親手做的禮物送給最喜歡的人,收下禮物的人也

要反送回去的。」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炎櫻湊近他的耳朵,輕聲說道。

 熒惑呆了半晌,那他現在算是收下了禮物麼?要反送什麼?他從來沒有親手做過什麼

,最寶貝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那些孩子等了半日,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頓時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有幾個幾乎要哭

了出來。那串珠子可是他們每個人從家裡翻了個遍才找出的最漂亮的琉璃珠子和羽毛啊!

串了三天才弄好,為什麼這樣珍貴的禮物得不到熒惑大哥的回應呢?

 炎櫻有些難過,急忙要開口打圓場,卻見熒惑忽然捏緊了左手,上面的血紅咒文頓時

發出明亮的光澤,竟如同有神火在皮膚下面灼灼跳動一般。

  她吃了一驚,咦?!她不是已經封住了他的神火麼?!再說受了水系法術的他怎麼這

麼快就恢復了神力?於理不合啊!

 驚疑間,卻見他飛快地翻了一下手掌,只見掌心裡突然迸發出血紅的光澤,艷艷動人

,那些孩子都看得呆了住,他再次攤開手掌之時,上面已經多了一顆火紅色的很大的琉璃

珠,更驚奇的是,那琉璃珠的裡面居然還有火焰跳動燃燒!

 「拿去,謝謝。」

 他將那顆用法術凝聚出的琉璃珠遞到孩子們的手上,眼看著那些孩子歡呼著跑了開去

,如同得到了什麼美好的珍寶一樣。他的神色柔和了下來,心裡竟然有種很溫暖的感覺,

那些嚷嚷的歌聲,躍動的人影,和墨藍的蒼穹合成了一體,在他眼睛裡映出一付生動的畫

面。

 炎櫻一言不發地默默看著他,什麼也沒說,半晌才轉過頭去。

 她該怎麼做?

  第十五章

 「轟」地一聲,平地裡忽然迸發出沖天的火焰,將一方天空都映紅了,伴隨著震天聲響

的,是無數村民歡天喜地的叫嚷聲,還有少年人爽朗的笑聲。

 兩人都有些驚訝,卻見堆砌在中間的那個火堆竄得老高,也不知村民往裡面加了什麼

,人們全部圍著那兩三人高的火焰又說又笑,又唱又跳,甚至還有好幾個大膽的少年,飛

快地從火焰裡穿了過去,毫髮無傷。

 一時間,歡聲笑語成了海洋,前面的胡琴拉得更是悠揚。早有好幾個年輕人跑了過來

,笑吟吟地邀他們一同去跳舞。炎櫻連連擺手,搖頭直說不會,卻給那些熱情奔放的少年

人硬拉著走了,少年們原本還想拉熒惑,卻互相看了半天,沒人敢伸出手去。

 熒惑忽然沉聲道:「你們去吧,我還有事。」

 少年們立即拉著炎櫻跑到了火堆旁,幾個大方的女孩子拉著她就跳了起來,每個人的

歌聲都嘹亮歡快,好像發生了什麼好事情一樣。炎櫻被迫胡亂動著手腳,一邊在震天的聲

浪中竭力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麼?儀式完成了嗎?」

 一個少女笑道:「完成啦!今年會有天大的好事發生哦!」說著又帶她繞了一個圈,

黑色的長髮在空中飛揚著,好像一面面柔軟的紗。

 炎櫻努力在花花綠綠的人影中尋找著火堆的位置,卻見那兩三人高的火焰一直灼灼地

跳動著,竟是越竄越高,大有沖天的勢頭。她一陣驚訝,也不明白那火焰怎麼會突然竄得

那麼兇猛,村民到底往裡面加了什麼東西?

 「那是火神的庇佑,往年從來沒有過這麼鮮艷猛烈的火光出現過!我們來年一定會有

幸福的事情發生!」

 那個少女笑吟吟地說著,滿臉的喜悅虔誠,那樣的神情令炎櫻的心猛地一縮,無意識

地跟著低語:「火……神的庇佑?」

 少女將她拉到火堆前,原來火堆裡立著一根青銅的長棍子,最讓她驚訝的,是棍子的

頂端居然繫著一隻雞!早已給火燒得漆黑胡爛,湊近了就可以聞到一股怪味,而那火焰湊

近了看居然頗有神火的樣子,隱隱泛出血紅的色澤。

 她大是驚奇,也不明白這個儀式與熒惑有什麼關係。印象中,熒惑是個沒有感情的修

羅,她從來不認為凡間祈福儀式會和他聯繫上。

 卻聽那個少女又道:「火神就是鳳凰,鳳凰浴火而生出的天地精靈。每年踩冬儀式,

我們都會將村裡最漂亮最大的公雞放在火裡焚燒,這可是儀式的最精彩部分哦!公雞被焚

燒後,火焰會竄高,竄得越高燒得越猛烈,就證明神明給的關注越多!」

 說著她又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神色,「往年從來沒有像今年一樣,火竄得那麼高!來年

村子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炎櫻,你們來了之後,村子就發生這麼讓人歡喜的事情,你們是

我們所有人最歡迎的客人!請務必多待一些時日!」

 炎櫻只覺莫名其妙,她說的是哪裡的傳說?怎麼她從來沒聽過?火神是鳳凰的化身?

她忍不住回頭往熒惑那個角落望去,可是火光跳躍,艷艷刺目,她一時無法在人海裡找到

他。

 正在疑惑,腦海裡忽然靈光一閃,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急忙回頭問道:「你們……是信奉的什麼神?」

 一個微醺的中年男子回道:「當然是四方神獸,鎮四方的神!火神就是南方朱雀大人

!」

 果然是這樣!這裡和寶欽巧山都不一樣,居然是四方的勢力範圍!難怪他們會說火神

是鳳凰,朱雀的確是鳳凰浴火而生的神獸。

 電光火石一般,她突然又感覺到了什麼,今年的火焰竄得特別高……讓他們多留一些

時日……

 她又想起了四方當時對海閣說的話:「你們只是凡人罷了,沒有逆天的神力將熒惑殺

死,只要將他絆在南方就可以,當然,絆得越久越好!」

 心裡忽然升起一股寒意,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她的行動也落入了四方的掌握範圍裡麼

?她再也顧不得那些拉著她跳舞的單純村民,一把將那個少女推開,轉身就往熒惑那裡奔

了去!

 火光依然沖天,歌聲和笑語交織著,漸漸狂熱起來,她奮力撥開人群,吃力地跑到角

落裡,可是方纔還安靜地坐在這裡的冷漠人影,此刻卻消失不見了。

 她怔在那裡,只覺一陣寒風呼嘯而過,竟是刺骨的冷。頭髮被風吹了起來,一根根迷

住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彷彿一雙雙巨大的手,將她所有的去路全部堵住,放

肆又張狂地擺佈著她前進的方向。

 完全身不由己……

 屋子裡漆黑一片,燭火全部熄滅,只有從窗外透進一點清冷的月光。一扇緊閉的木門

,將外面的歡聲笑語隔絕開。

 熒惑站在屋內唯一的銅鏡前,一雙眼灼灼閃亮,極是攝人。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極是低沉。

 「司月,用御靈術那麼急著喚我,有什麼事?」

 當時炎櫻被帶走之後,他忽然感覺左手之上被封印之處神火不停地突突跳動,然後從

那些血紅的咒文裡突然竄出一條極細小的金色火焰來,繞著他的手指上下盤旋,很是急切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五曜之間特有的相互召喚的術,此刻金色火焰盤得如此急切,必然

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找他,於是他立即就趕回了屋子,用銅鏡與召喚他的司月通話。

 光滑的銅鏡表面忽然有縷縷光線溢出,流水一般蕩漾了開來,然後背景漸漸變亮,一

個纖細的人影被勾勒出來,月白的衣裳,冷傲的神情,正是司月。

 她也不說話,只冷冷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如刀劍,彷彿要將他剖開,窺視血肉。

 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好久,司月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冰還冷。

 「這些日子,你去了什麼地方?半個月過去了,印星城那裡還是沒有一點消息麼?」

 熒惑沒有回答,卻聽司月又道:「你在這個南方偏僻的山村待那麼久,是誰絆住了你

?」

 他還是沒回答,司月的聲音陡然轉厲,「你還有身為神的自覺嗎?!」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已露出不快的神色。

 「司月,你管的太多了。」

 不需刻意冷酷,只輕輕的一句話,立即讓司月噤聲,銅鏡裡那張纖柔嬌美的臉有些發

白,卻是怒意勃發,強行壓抑了住。

 半晌,她才輕道:「印星城一事若無法得到消息,就算了。你立即回麝香山,東方那

裡有異常事情發生,只有你能對付。」

 熒惑冷道:「我不記得你什麼時候有權力可以將我支配來去,東方有事發生,為什麼

不自己去?」

 司月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臉色鐵青,卻怎麼也不敢將火氣發出來。

 「你留在四方的領域是什麼道理?還是說將你拖住的那個女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你忘了太白的教訓了嗎?!」

 他微微一怔,「四方的領域?」

 司月陰森森地說道:「臨仙是四方的勢力範圍!你居然不知道麼?!司火的修羅,難

道當真打算和太白一樣為了一個低下的凡人女子墮落嗎?我早覺得你那下人詭異,卻果然

不肯安分!熒惑,我說過,你要小心,不然休怪我不客氣!眼下這樣,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

 熒惑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和太白又有什麼關係?」他直直瞪著司月

,漆黑的眼睛幽深異常,彷彿可以看穿一切虛幻。

 「說別人之前,要先想想自己。司月,我不說不代表不知道。你對太白過於專注了。



 司月的臉色頓時慘白,恨恨地瞪了他半晌,什麼都說不出來。

 熒惑冷道:「歲星和鎮明也可以派去,為什麼要我去東方?」

 司月頓了半晌,才緩過來,沉聲道:「記得千年前那只狐妖麼?有探子報他找到了鎮

魂玉,正往麝香山方向來,同行的還有一隻千年蛇妖與水妖。」

 熒惑愣了住,腦海裡頓時浮現出千年前,與那只道行高深的狐妖鬥法的場景。

 或許那是他成為司火之神以來,打鬥得最暢快的一次。依稀記得那人雪衣烏髮,妖嬈

之極,身上迸發的火紅妖氣清晰可見,彷彿到了今天還隱隱刺在身上,陣陣徹骨的寒。

 他與那人鬥了三日,怎麼也沒辦法將他降伏,簡直難纏之極,其實當時如果沒有鎮明

突然出手相助,或許最後落敗的會是他……他也記得那塊驚天動地的鎮魂玉,是妖狐血肉

化出的精華,溫潤如水,散發出強勁的五彩光芒。到了最後,他只剩下給玉封印的氣力,

然後就幾乎失去了意識。

 印象中,非嫣那只已經列入仙班的狐仙也來了,但那已經是他失去意識後的事情。她

和鎮明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他完全不知道。他原以為鎮明將那妖狐封印了的,怎麼現在

又捲土重來了?莫非是那隻老喜歡搗亂的狐仙搞的鬼?

 「他……沒死?」

 想了半天,他只能問出這樣一句。

 司月恨道:「看樣子是非嫣那隻狐狸搞的鬼!可恨鎮明居然只會包庇!倘若現在事情

沒有被發覺,我還一直以為他已經將那妖狐封印了的!熒惑,千年之前是你與他鬥法,五

曜裡也只有你能對付那只妖,所以我也只能找你……」

 熒惑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才道:「好……我去……」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忽然浮現出炎櫻的模樣,居然有種小小的遺憾與不捨在裡面

。這個念頭並不強烈,卻總是紮在心頭,刺著難受。

 想到她雙眼含淚,絕望地說著沒有時間了,說他什麼都會忘了……他有些心痛,彷彿

辜負了一種很純真的願望似的,整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熒惑,不管怎麼樣,不要忘了你是神!現在我可以不計較你的失常,但是如果再這

樣下去,不需要我出手,你自己就會崩潰的!」

 司月的聲音漸漸變輕,人影在銅鏡裡如同水波一般蕩漾了開來。

 「你馬上回麝香山來,我也會去召喚鎮明,今次必要將那妖狐徹底降伏……」

 聲音終於消失了,屋子裡恢復了寂靜,月光已經移到了門邊,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

纏纏綿綿,映在心上,漸漸化成一抹灰色。膩膩的,怎麼都去不掉。

 良久,他才抬步往門口走去。

 推開門,歡樂的聲浪頓時包裹住了他,酒香肉香撲鼻而來,形成一個凡人的海洋,他

隨著波浪起伏,漸漸習慣。

 遠遠的,還可以看見那些純樸的村民,熱烈地慶祝著儀式的成功,汗水在火光中閃爍

,如同寶石一般嵌在歡樂的臉上。五彩的衣裳飛揚著,彷彿美麗的羽翼,在火前颯颯地搖

擺著。歌聲與胡琴聲混雜在一起,他卻已經不覺得吵鬧了。

 炎櫻曾說過,要他體會凡人的生活,瞭解凡人。可是她沒有告訴他,凡人的生活是毒

藥,一旦沾染上了,就中了毒,無法擺脫。那種笑顏,那種暢快,那種放肆,一切的一切

都美好到誘惑,從他進入這個村子開始就對他招手,把他拉進去,教會他什麼叫做凡人的

生活。

 原來這就是凡人……

 他伸手入袖,捏住了那些孩子送給他的琉璃羽毛珠串,卻覺得那串珠子滾燙髮熱,深

深地嵌在掌心裡,異常沉重。

 他抿了抿唇,轉身就走,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轉身的那一瞬間,他卻看到了那個粉色的身影,遠遠地站在那裡,氣喘吁吁,一雙漆

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情包含在裡面。

 他忽然一陣迷亂,好像有人伸手入懷,一把捉住了他的內臟,攪得生痛。

 他們對望了許久,誰都沒說話,究竟過了多少時間,他們也不知道,或許只有一個剎

那,也或許已經過了上千年。

 說不出的話,也沒能通過眼神的交流送出去。那只是一種單純的看,沒有任何別的目

的。

 月光都升了上來,火光也沉了下去,她忽然動了一下,慢慢走了過來,踏著他修長的

影子,一步一步彷彿叩在心底,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用力地,一把捉住他的衣服。

 「你要離開……?要甩下我離開……?!」

 她有些狂亂地問著,聲音是顫抖著的,低微的,幾乎不可聞。

 他沒說話,只低頭緊緊地盯著她,似乎有火焰在裡面暗暗燃燒。

 她顧不得手被神火灼傷,眼裡滿是淚,也不知是痛出來的,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為什麼?為什麼?!你分明已經答應了我的!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為什麼一點機

會都不給我?!要你說一聲不殺凡人有那麼困難?!過了這麼久,你一點都沒有感動?那

些孩子,照顧我們的那些大嬸大伯……你什麼都可以忘記嗎?司火的修羅……當真是沒有

心的?好!既然要走,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殺了全村的人?!為了你半個月來受的委屈

!你不是喜歡殺戮嗎?!你不是早就恢復了神力嗎?!你騙了我!你……!」

 她的脖子忽然被人輕輕敲了一下,整個人頓時軟了下來,癱進他的懷裡,昏了過去。

 啊,她真的拚命去努力了……為什麼呢?為什麼連要走,也不和她說一聲呢……?她

是那麼……那麼……!

 熒惑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小心地收斂身上的神火,怕灼傷了她。

 怔怔望了她半晌,也不知道心裡面到底是怎麼樣一種滋味,竟是苦的,甜的,酸的,

澀的……全部混在一起,最後化成一股強烈的執念:他不想離開她。

 他慢慢走進屋子裡,從袖子裡掏出所有的黃金,全部放在了案上,頓了頓,轉身想走

,忽然又停了下來。

 他伸出手指,指尖頓時閃爍出血紅的神火,然後緩緩在案上刻下了兩個蒼勁的字:「

謝謝」。

 一聲極輕微的歎息飄散了開來,隨著歎息聲消失的,是他和她的身影,如煙一般散了

開來,再也沒留下一點痕跡。

 (惡搞場景……)

 第二天,投宿的全家人對著案上那兩個「字」發起了愁,沒人看得懂……

 半晌,二兒子懷景小聲道:「熒惑大哥的字……真是難看……」

 大嬸點了點頭,歎道:「是啊……都走形了……可憐的孩子,恐怕家裡也沒什麼錢讓

他讀書吧……」

 一家人歎息了半天,一時無語。

 遠遠地,正在回麝香山的熒惑打了個巨大的噴嚏,很是無辜。

 (解釋一下,熒惑用的是麝香山的文字,所以下界的凡人看不懂~)

  第十六章

 「熒惑回來了?」

 歲星飛快地衝進正殿,滿臉驚喜的笑意,歡快的身影像一隻碧色的鳳凰鳥。

 正殿內,司月正和剛剛趕來麝香山的鎮明說話,見她忽然衝了進來,神色不免有些不

愉,沉聲道:「歲星,這裡是正殿,怎可大呼小叫?」

 歲星略微抱歉地笑了笑,那雙幾乎透明的琉璃般的眼睛卻依然笑吟吟的,擋不住內心

迸發而出的歡喜之情。

 啊,明明只有一個多月而已,她卻覺得彷彿過了幾百年,印象中,熒惑幾乎從來不下

麝香山的,這次為了什麼在下界待那麼久?真想馬上就去神火宮看他!偏偏司月招集他們

過來,說有要事相商,唉……

 鎮明笑了笑,柔聲道:「莫急,他方才剛回來,也讓他稍微收拾一下再去看也不遲,

現在還是商討一些正事要緊。」

 歲星除了熒惑之外,最聽鎮明的話,雖然有些不願,卻也只好坐到了司月身邊。

 「這次妖狐之事,鎮明,你逃不了責任!千年之前為什麼不封印他?!為什麼要欺騙

諸神?倘若麝香王還在世,你這就是彌天大罪!鎮魂玉也落到了他手上,現在要再封印恐

怕比千年之前更為困難,你且給我一個解釋!」

 司月凌厲地瞪著他紋絲不動的臉龐。

 這個人,五曜中她最忌諱的就是他,從初代的司土鎮明一直做到現在,便是前任麝香

王也沒他資格老。倘若不是他一向行蹤不定,漂泊如雲,或許早就可以當上麝香王……她

必須小心這個人!

 鎮明好久都沒說話,只是低頭細細撫摩著袖口上黑白相間的花紋,一雙眼幽深莫測,

半點思緒也摸不到。

 「司月,」他忽然開了口,「鎮魂玉一定會是我的,妖狐也一定會為我封印,你不用

擔心。」

 司月秀麗的眉毛挑了起來,勾出一個冰冷的笑。

 「是麼?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麼做?坐在西方王城的陰陽宮裡面等人家送上門給你封

印?還是等那只膽大妄為的狐仙把鎮魂玉捧到你面前?!這次如果不是我連用三道御靈術

喚你,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過你的逍遙日子?」

 鎮明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如水,輕道:「和非嫣沒關係,不要胡亂推測別人的想法

行動。」

 司月冷笑一聲,「好!那我問你,你和她到底什麼關係?從我有印象以來,你們倆就

一直形影不離,不是你追著她就是她跟著你,我倒想知道我們初代司土之神肚子裡到底打

著什麼花花算盤?我看妖狐的事情也是你和非嫣動的手腳罷?!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鎮明忽然笑了起來,直直地看著她,那眼光竟讓她瑟縮了一下。這個人,她早知道是

個將銳利包在一團和氣裡的厲害人物,可是突然接觸到他微露的銳氣,卻令她連動都不敢

動……

 初代的司土鎮明,果然……

 「我與她的確有關係,不過不想告訴你。這個答案你滿意麼,司月大人?」

 說著,他竟然站了起來,慢悠悠地往殿門口走去,雪白的頭髮如同瀑布,披散在背後

,光看背影,當真高潔不可侵犯。

 司月惱了起來,厲聲道:「鎮明!五曜的一角已經崩潰了!你還要這般放縱自己嗎?

!」

 鎮明停下了腳步,聲音含笑,「喔,哪怕五曜全崩潰了,麝香山還是有你啊,司月大

人。你說得沒錯,妖狐的事,非嫣的事,我的肚子裡都打著花花算盤,不過一定入不了你

的法眼,我看就算了。歲星,你不是要去看熒惑麼?現在天色還早,快去罷,晚了,神火

宮就不歡迎客人了。」

 一直沒敢搭腔的歲星一聽這話,如同得了赦免似的,回頭對司月靦腆一笑,柔聲道:

「司月,你別擔心了!熒惑和鎮明都回麝香山了,還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偶爾也讓自己

放鬆一下嘛。」

 她站起來就走,頭也不回,心思早飄去神火宮裡那個黑衣男子的身上了。

 司月臉色鐵青,拳頭捏得死緊,似乎還在微微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個個都不聽她的調動?她司月有什麼不好?自認無論才識經歷神力,

都不愧做麝香王,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這般輕賤於她?!

 「司月,有時間忙著找眼線監視我們的行蹤,不如多注意一下自己,不要讓惡之花開

在你心裡才是……」

 鎮明輕笑的聲音消失在殿外,而伴隨著笑聲迸發開來的,是一個白瓷茶杯砸在殿前柱

子上的碎裂聲,尖銳刺耳,茶水撒了一地,蔓延開來,倒影是司月扭曲的臉,猙獰可怕。

 歲星整個人都好像飛起來了,腳不沾地地往神火宮趕了去。哪怕明知道熒惑還是會用

一張冷臉對她,她卻依然萬分期待著能見到他。只要他能站在她身邊,千秋萬世,沒有微

笑,沒有有話語,沒有愛暱,都不要緊了。

 她不渴望,不敢渴望,不能渴望。他是修羅,心中是一片空明。這樣也好,他誰都不

愛,她這樣愛他,也等於相互有情了。他是她的,只有她發現了他的好,只有天底下只有

她真心愛著這個人,哪怕他沒有回應,她卻也安心。

 只因他是不懂愛的修羅……

 神火宮遙遙盤踞麝香山最高的山峰,遠遠望去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明亮美麗。上了

山路,左轉,直行,再右轉……這條路極度熟悉,已經烙印在了心底,每次走在上面,都

有一種類似喜悅的戰慄,好像會發生什麼好事一般。

 大門卻是一反常態地緊閉著,半個人影也沒有。她呆了半晌,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色

,這麼早的時辰,神火宮為什麼要關門?

 她走過去敲了敲門,不一會,有兩個下人稍稍打開了門,一見到她,立即恭敬地彎腰

行禮。

 「見過歲星大人。」

 歲星擺了擺手,皺眉道:「好好的青天白日鎖什麼大門?進去告訴熒惑,我來了。」

 兩個下人頓時流露出為難的神色,其中一個頓了半天,才支吾道:「歲星大人……那

個,不是我們不通報……熒惑大人一回來就交代了不許任何人進去,你看這……」

 歲星更奇怪了,「連我也不許進去?這是什麼道理?」

 下人賠笑道:「似乎熒惑大人是這樣交代的……小的也不清楚,但是……還是請您暫

時回去罷,熒惑大人或許不一會就會吩咐開鎖了……」

 歲星心生疑竇,冷下了臉沉聲道:「你們讓開!我進去問個明白!」

 說著就往裡面疾步走去,一把將兩個試圖阻攔卻又不敢伸手的下人推了開來,那兩人

只好一臉惶恐地眼睜睜看著她疾步而去,碧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迴廊盡頭。

 好好的一回來卻要人鎖上大門,是什麼道理?她可是等了一個多月啊!難道連見一見

同僚都不願意麼?他的心果然冷酷如斯……

 越過迴廊,繞過珠炎廳和熒惑的寢廳,她的腳步沒有一絲猶豫,直接往中庭的櫻花樹

奔了過去。她知道的,只有她知道,熒惑最喜歡靠在櫻花樹下看天,他現在一定在那裡。

 穿過一個露天的長廊,就是中庭了!

 她卻放慢了腳步,心裡也開始緊張起來。她就這樣貿然衝了進來,熒惑不會責怪她吧



 一腳踏進中庭,眼前忽然一陣飄紅凌亂,她微微一驚,卻發覺漫天都飛舞著櫻花花瓣

!如雨似雪,幾乎將一切景物都遮掩了住。

 天,現在是冬天啊!櫻花怎麼可能如此盛開?!

 她不可思議地往前走了幾步,立即有無數清雅柔軟的花瓣落在身上,拂過臉頰,伸手

一摸,卻居然真的是櫻花!

 她微微瞇起了眼睛,努力在飛舞的花瓣中尋找樹下的那個男子——啊,找到了!那個

黑色的修長的身影!

 她的神情忽然僵住,臉色一片慘白,只覺漫天的櫻花旋轉成團,全部砸進眼睛裡。天

上地下都有無數冷流鑽進身體裡,順著經脈,一直竄進了心臟——

 一陣強烈的痛楚……

 炎櫻清醒之後,立即驚恐的發覺自己竟然突然回到了神火宮!屋樑上五彩的瑞獸與她

怔怔地對望,眼睛呆滯無神。這裡竟然是熒惑的寢廳?!

 冷汗順著脊背淌了下來,將身上的衣裳都打濕了,她飛快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又發覺

自己的衣裳居然也給換過了!現在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絲綢袍子,甚至繫在腰上的帶子

都鬆了開來,大片肌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凍入了骨子裡。

 她驚恐萬分地攏上衣服,一時完全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分明記得當時他

們都還在參加踩冬儀式啊,怎麼一轉眼她就回到了麝香山?難道那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嗎

……?

 手上傳來陣陣刺痛,火辣辣地,她本能地低頭一看,卻見兩隻手都用潔白的布條包裹

了起來,裡面還滲透出白色的粘膩事物,聞著有一股藥香。頓時,種種回憶全部跑了回來



 啊……她還是沒成功。做了那麼多,說了那麼多,結果修羅依然是修羅,半點也沒改

變。

 「我真是個傻瓜……廢物……」

 她低笑了起來,喃喃自語著。

 她自然知道手上的傷如何來的了,當時她已經完全絕望,不顧一切地拉住了他,他整

個人就是一團火,灼傷了她。原來他匆匆的要離開,卻是回了麝香山。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什麼都沒改變……

 眼淚順著臉流了下來,滴在絲綢的袍子上,立即暈了開來。她捂著臉,放聲大哭了起

來,幾乎就想這樣死去。為什麼她不去死?在青鼎山的那個晚上她就該讓熒惑殺了自己!

對神抱著希望,換來的只有絕望而已,是她天真,這個道理早在數百年前就該知道的!

 門忽然被人輕輕打開,然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往裡面走了進來,她動也不動,只抱著膝

蓋用力哭著,恨不能立時身如齏粉,散在泥土裡,再也不要被任何人看見。

 「別哭。」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頭頂響了起來,熟悉卻又不熟悉,只因為冷漠的語調裡包含了

一種化不開的溫柔。然後一隻帶著白色絲綢套的手緩緩抬起了她的下巴,她被迫與那人對

望,對上了一雙略微無措的眼。

 熒惑……

 她的心突然一陣巨痛,幾乎不能呼吸。

 不要,不要再用這樣的眼睛看著她了。

 那種看著珍貴寶貝的眼神,那種單純的望著她的眼神……

 一切都會沒辦法收拾的。

 她不能墮落,不想墮落,也沒有資格和立場讓自己陷進去。

 她別過腦袋,避開他的觸碰,一句話也不說。

 熒惑望了她許久,才輕道:「別哭了,我答應你。」

 她陡然抬頭,清楚地聽見身體裡面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清脆到可怕。

 「答應……什麼?」

 她低聲問著,兩隻眼睛裡淚光瑩然,裡面卻有一種令人心驚的光芒。

 他從袖子裡掏出那串拙劣的琉璃羽毛串,套著冰絲的手很是笨拙地把珠串戴到了她手

腕上,看了半晌才輕道:「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殺凡人,今日,此時,此刻,就此立誓

。你還要哭麼?」

 天啊……

 她的眼淚完全崩潰,飛快地掉了下來,忽然飛快地捉住熒惑的手,緊緊地攥著,攥到

微微發抖。她再也不要放手了,哪怕神火下一刻就將她的靈魂焚燒,她也不放手了。

 「你讓我瞭解了凡人,那……現在你願意換一下麼?」熒惑輕聲問著,居然有些靦腆



 炎櫻什麼都沒聽見,只是本能地用力點著頭,眼淚隨著動作落在他身上,飛快地化成

了白煙。

 「那……我要你瞭解我。」

 他說著,忽然將她從床上拉了下來,彎腰替她穿上鞋子,神情裡居然有一種小男孩的

天真與羞澀。他笨拙地替她套上了鞋,拉著她就往門口走,隨手又從掛鉤上取下一件粉色

厚實外套,反手將她包了個嚴實。

 她什麼都沒問,任他拉著自己走。兩個人飛快地繞過了迴廊,直接往中庭奔了去。他

現在看上去像是一個急於獻寶的孩子,那雙冷酷的眼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明亮開心過,那

種光芒,讓她心痛,卻也喜悅。

 種種感覺交織在一起,讓她腦袋裡一片亂,乾脆什麼都不想,就這樣和他走著,能走

多久走多久。

 中庭很快就到了,那棵巨大的櫻花數矗立在那裡,光禿禿的,很是蕭條。

 熒惑走過去拍了拍樹幹,頗遺憾地說道:「不是春天,沒有櫻花,可惜了。」

 他回頭看著炎櫻,輕道:「我最喜歡靠在樹下,什麼都不想,看花,看天。」

 炎櫻忽然一笑,笑容裡居然有一種從未見過的狡黠和媚。

 「你想讓花開麼?」

 她柔聲問著,與他一同坐在了樹下。他胳膊上套了冰絲綢,沒有神火的灼熱,她慢慢

靠了上去,將頭抵上了他的肩膀。

 放縱一會也好,就讓她陷一會吧……

 天塌地陷也好,山崩海嘯也好,她忽然全部都不在乎了,但願時間能夠永遠停在這一

刻,永遠……

 她在他肩膀上輕輕蹭了一下,如同一隻柔軟的貓。

 心裡有無數的痛,無數的澎湃,她卻輕輕笑了笑,說道:「我會讓櫻花馬上就開放,

但是我有條件。」

 熒惑第一次被人如此靠近,心跳都亂了,不由自主地回問道:「什麼條件?」

 「我要你笑一次,你笑了,櫻花就開了。」

 熒惑有些發怔。

 笑……?

 炎櫻抬頭看著他,眼睛裡有貓一般的嬌媚狡猾。

 「修羅笑了,櫻花也會開放的,你不相信嗎?」

 她伸手摸了摸樹幹,然後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輕輕插進泥土裡,在上面拈了個極怪

的式。她笑吟吟地望著他,輕道:「如何?修羅會笑麼?」

 熒惑微微勾起嘴角,扯開一抹生硬的笑容。笑,當真是個難題,他從來沒有笑過。

 炎櫻笑著搖了搖頭,歎道:「你不會笑……罷了,我讓櫻花開放吧。」

 她又拍了拍樹幹,輕喝一聲:「開!」

 就那一個瞬間,天上頓時落下了粉色的雪,漫天飛舞,如同幻境。

 熒惑不可思議地抬頭望向方纔還光禿禿的櫻花樹,居然真的開花了!在這個滴水成冰

的冬天……一團團粉色的花瓣四處飄零,如夢如幻,他們坐在櫻花樹下,彷彿被櫻花淹沒

一般。

 炎櫻微笑地看著那些美麗的櫻花,輕聲道:「熒惑,只要有心,櫻花也會在冬天盛開

,修羅為什麼不會笑呢?」

 她突然緊緊地抱住了他,將腦袋貼緊他的胸口,完全不在乎神火的灼熱,彷彿要將自

己的整個生命都投入在這個擁抱中一樣,緊緊地,戰慄地。

 熒惑本能地要推開她,她瘋了嗎?他身上全是神火啊!

 她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他,然後笑了起來,眼睛裡又有淚光閃爍。

 「熒惑,謝謝你。」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好半晌,才輕道:「那首歌……叫什麼?」

 她搖頭道:「沒有名字的,只是南方的小調罷了……」

 說著她就輕輕唱了起來:「春風吹呀吹,花兒就在你的發間飛呀飛;花兒飛呀飛,卻

比不上你的笑顏美呀美。雁兒飛呀飛,春風吹呀吹;我心愛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

我;我心愛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

 歌聲嬌膩,和粉色的櫻花一起在寒風中飄蕩著,傳了很遠。

 迴廊上有一個身影閃了一下,她望過去,心卻漸漸沉了下來。

 那是一雙冰冷的眼,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她,夾雜著鄙夷,不可置信,痛心疾首……種

種情緒。她覺得整個人都緩緩陷入一個漩渦裡,再也爬不出來。

 海閣……

  第十七章

 第二天,麝香山諸神齊聚,商討對付妖狐一事。

 司月高高地坐在正殿第一把錦繡麒麟椅上,冷冷看著身邊的鎮明,沉聲道:「據報,

妖狐一行已接近妖狼族的嫣紅山,司日在那裡隱居,於降伏行動大為不利。鎮明,熒惑,

你二人一同前往嫣紅山,分開行動。熒惑專司對付妖狐;鎮明,我知道你與司日一向交好

,但是這次於公於理,都不許你包庇他!」

 鎮明笑了笑,沒說話,卻聽司月又道:「鎮明將司日困住,不許他妄為,倘若一旦出

現什麼異常情況,允許你們立時開殺戒,一個不留!」

 鎮明淡然道:「你要我殺了前任麝香王的獨子麼,司月?」

 司月沉下臉來,有些嚴厲地說道:「他早已脫離神界,與妖狼為伍,倘若不能秉公處

理,如何能顯我麝香之神威?!身份永遠不是行動的阻礙!你在找借口嗎?!」

 鎮明挑了挑眉毛,放輕了聲音,居然還帶著一點笑意。

 「將他逐出麝香山你還是不滿足?這麼怕他那特殊的身份?司月,你的心思我很明白

,原本我不想管太多,但是你漸漸過分了。原本沒有人要與你爭奪什麼,你不過一直在和

自己心裡的鬼影為難而已。抱歉,你的要求我辦不到,也不想去,你若當真有心,就自己

去吧。恕我暫時告退了。」

 他又是站起來就走,絲毫也沒有將這個目前麝香山地位最高的神放在眼裡。

 想做麝香王,卻沒有與之匹配的氣度雍容,神界交給她,也不過是演變成恐怖的高壓

統治罷了。也罷,他不攪這灘混水,反正沒有他在的麝香山麝香王,也不過是美麗的木偶

而已……讓她折騰去吧,他等著四方那裡行動,坐山觀虎鬥。

 這次司月卻沒攔他,陰森森地看著他走出了正殿,從頭到尾竟然一句話也沒說。

 一直看到他的身影出了正殿,她沉聲道:「熒惑,立即動身去嫣紅山,殺了也好,剁

了也好,鎮魂玉碎了也好,務必將嫣紅山的妖全部給我殺了!」

 沒關係,一切都還在她的掌握之中。不要說神界,就是這整個天下,日後也必然會是

她司月的!這筆帳,以後慢慢算,鎮明!

 「鎮魂玉已經轉世為人,我立過誓,再不殺凡人。嫣紅山除了狼妖還有半妖,我不想

殺了有人類血統的妖。你的要求,我做不到。最多將妖狐降伏,然後由鎮明封印。」

 熒惑慢慢說著,其實已經對這種無聊的聚會感到厭煩了。啊,他好想趕快回去,炎櫻

還在神火宮裡呢!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神火宮如此可愛。

 司月臉色巨變,張嘴正要厲聲呵斥,卻聽正殿門口一個冰冷的聲音說道:「他不去,

我去!」

 抬頭一看,卻是歲星,神色冷漠,直直地看著熒惑,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司月皺了皺眉頭,低聲責備了起來,「歲星,為什麼來得那麼遲?都已經辰時二刻了

!」

 歲星沒有說話,直直走到了熒惑面前,死死盯著他,聲音如冰。

 「我去!便是為了麝香山,我也該出一點力。每次這樣的事都是熒惑鎮明出場,難道

我的能力就比他們差了麼?!」

 司月有些驚訝,不過還是溫言道:「歲星,不是你的能力差,而是你的確不如他們倆

擅長打鬥,你又是麝香王的獨女,身份高貴,如何能與那種妖孽穢物起衝突?」

 「我說了,我去!司月,閉嘴!」她突然吼了起來,眼睛赤紅,恨恨地瞪著熒惑。

 不甘心啊,真不甘心!她竟是敗在一個凡人女子的手上!

 麝香王的女兒又如何?同為五曜又如何?不過是虛名流雲罷了,就連司月都不過是面

子上的和善而已!

 神火宮,櫻花樹,原本是她充滿希望充滿愛憐的回憶,如今卻成了她的夢魘。那兩個

親密的身影,那首甜蜜的情歌,修羅溫柔的表情……每一個都如同鋼針,狠狠刺進心底,

一陣亂攪,血肉模糊。

 什麼高貴,什麼氣度,於他或許不過是瓦礫而已。她妄自隱瞞了多年,卻在這一刻豁

了出去!

 豁出去!神界的戰場也罷,女人的戰場也罷,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你們誰也別動,我說了,我一個人去。十日之內,提妖狐頭顱來見!」

 她說完轉身就走,眼角也沒施捨一下。碧色的身影決絕挺直,如同被怒火吞沒的鳳凰

鳥。

 做給你看!

 司月愣了半晌,什麼也說不出來。

 半個月之後,麝香山烏鳳哀啼,黎木宮前萬木傾折。

 麝香山第一場雪降之時,歲星散魂亡。

 司月大震,千年以來第一次親自下界,直奔落伽城。

 妖狐與鎮魂玉盜得落伽城清瓷族人七十三魂魄,爾後不知所蹤,僅擒得千年蛇妖與水

妖,帶回麝香山等候問罪。

 最後還是沒能對妖狐下手……

 熒惑從正殿回到神火宮,不由自主回想起那個轉世成為凡人女子的鎮魂玉。她動也不

動,護在妖狐身前,那雙堅決的眼立即讓他想起了當時的炎櫻。

 青鼎山之時,她也曾這樣護在海閣身前,用那雙幽深的眼靜靜看著他。

 明知死亡的那一瞬間,她們的心裡在想著什麼呢?想什麼能讓她們的眼睛如此沉靜,

豁了性命也要保那人平安?

 他想他或許有些明白了。

 那個瞬間,她們心裡什麼也沒想。

 這就是凡人了。

 啊,他多想趕快回到神火宮!多想立即在櫻花樹下見到那個美麗的女子!他有無數的

話想表達,他有無數的想法要與她分享。

 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了!凡人的幸福,他也有資格渴望。

 奔到中庭,櫻花盛開的樹下卻沒有那個粉色的身影,他想也不想,轉身就往自己的寢

廳跑去。

 快!快!讓他見到她,一刻也不能等了!

 寢廳裡面空蕩蕩的,半個人也沒有。他轉身又走,直往珠炎廳奔了去。

 人呢?人呢?昨天還在櫻花樹下安靜地對坐著,今天怎麼突然就不見了?

 他越跑心越慌,沒來由地開始微微喘息起來。

 「砰」地一聲,珠炎廳火紅的大門被他一腳踹開,砸在牆上劇烈地震盪著,倒將裡面

的人嚇了一跳,轉身無辜地看著他,然後才輕聲道:「怎麼了?沒有降伏妖狐麼?」

 他劇烈喘息著,眼光緊緊擒住那人的身影,怎麼也不放開。

 找到了,找到了……他的幸福。

 他疾步走了過去,開口剛要說話,卻見炎櫻指著案上滿滿的華麗酒宴,奇道:「你吩

咐了廚房準備這些菜餚的?」

 他微微一愣,轉頭看去,卻見案上兩付碗筷,放得整整齊齊。旁邊各有一個白瓷的酒

杯,裡面居然連酒都斟好了,碧綠幽香,卻是他無比熟悉的竹葉青。

 案上酒菜正熱,顯然剛做好沒多久,卻全是麝香山鮮少做的菜。

 松香栗子魚,龍舟碧水鴨,纏絲白玉糕……每道菜都是無比陌生,卻又無比熟悉。他

怔怔地看著那桌酒菜,回憶漸漸蔓延上來。

 分明是在巧山的時候,他出錢請海閣的那一頓好菜!從頭看到尾,居然一個菜都沒漏

掉,甚至連酒,都是幽香卻辛辣的竹葉青!

 他一陣迷惑,有些弄不清究竟怎麼回事。腦海裡突然迴響起海閣那天晚上說的話:「

……你的一頓好餐好酒,我一定加倍奉還……」

 到底怎麼回事?

 炎櫻見他一臉迷茫,不由走了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怎麼了?不是你吩

咐的嗎?方才讓人把我領入珠炎廳,又見案上滿是我們南方著名的菜餚,我以為是你準備

的。」

 熒惑怔怔地坐了下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裡面的竹葉青。

 還是這種感覺,滾燙的,辛辣的,卻有一種快活含在裡面。他忽地抬手將炎櫻也拉著

坐在了對面,舉起酒杯,低聲道:「乾了。」

 炎櫻雖然疑惑,卻也依言喝乾了杯中之酒,正要開口相問,卻聽熒惑沉聲道:「準備

酒宴的是誰?!」

 她一呆,門口卻立即傳來下人的聲音。

 「回熒惑大人,是廚房特地為您和炎櫻小姐準備的南方菜餚,慶賀您降伏了妖狐,收

回了鎮魂玉。」

 降伏妖狐,收回鎮魂玉?

 他吸了一口氣,拿起筷子,對炎櫻柔聲道:「你家鄉的菜餚,我卻要好好品嚐了。」

 酒過三巡,桌上的菜餚去了小半,熒惑吩咐撤席,然後立即拉著炎櫻去中庭櫻花樹。

 風是冰冷刺骨的,地上也殘留著未融的冰雪,踩在上面「吱吱」響,可是那棵巨大的

櫻花樹,卻依然櫻花爛漫,如雪絮飛舞,冰涼的空氣裡夾雜著櫻花的清雅香氣,頗有另一

番風情。

 「熒惑,現在你還沒告訴我,妖狐降伏了沒有?聽說鎮魂玉轉世成凡人女子,你也收

了她麼?」

 炎櫻疑惑地看著他。

 為什麼?他的眼睛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麼亮過,是遇到了什麼好事,還是……?

 熒惑定定地看著她,好久都沒說話。她給看得一陣火熱,頓時紅了臉,垂下頭什麼也

沒說。

 怎麼這樣看她?他的眼神,有過如此激烈麼?

 兩人在樹下立了好久,誰都沒開口說話。櫻花打著卷飄了下來,落了一頭一身,隨著

各自的心跳微微顫抖。

 「炎櫻,」他忽然開了口,聲音低沉,「我沒降伏妖狐,也沒收回鎮魂玉。」

 她驚訝地抬頭看著他,有些不能理解。

 「鎮魂玉已經成人,護在妖狐身前,我怎麼也下不了手去殺她。」

 這是實話。

 炎櫻漸漸有些明白過來,神色立時有些激動,等他說下去。

 「那個時候,我對你說我立誓不殺凡人……我承認,那是我不想你哭。可是今天我差

點就要殺了那個女子的時候,我卻想到了你。」

 他從來沒一次說過這麼多話,舌頭微微打了結,也有些語無倫次。

 「炎櫻,凡人也好,神也好,我們不再去想了,好不好?就是為了你,我可以永遠不

做五曜,不做修羅,會讓你哭的所有事情,我都不做了。」

 他小心地摟住她的肩膀,讓她的身體靠在自己套了冰絲衣裳的胸前。

 「不管怎麼說,我要的是你,只要你。你……可願意……讓我有資格體會凡人的幸福

?」

 他支吾著,終於將最後一句說出了口,然後低頭定定地看著她,迫切地等答案。

 她完全呆住了,傻子一樣瞪著他。

 天啊,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會是他呢?

 剎那間,山都崩了,地也陷了,她掉了下去,層層碎石將她覆蓋,只有頭頂的一絲光

線,引導著她的呼吸和希望。

 為什麼會是他呢……?

 「炎櫻。」

 他的聲音如同魔咒,一再敲擊她被碎石籠罩的心,她的眼淚都出來了。

 「我發誓,再也不殺凡人,再也不讓你哭,如果有違此誓,便讓我化身為火,打散元

靈,永世不得人形……」

 他的誓言被一雙手摀住了。

 炎櫻渾身顫抖。

 不行了,不行了,她再也撐不下去了。

 幸福果然是無比艱辛的事情,要放棄多少包袱多少回憶,才可以得到那麼一點點的回

饋。可是……讓她墮落吧,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死後立即魂飛魄散也好。飛蛾撲火的誘

惑,她終於明白了。

 死也不想離開這個人。

 真的不想離開他。

 「好……我,答應你……讓你幸福。」

 她微笑著,戰慄著,滿眼是淚的,終於放棄了過往的一切。

 熒惑狂喜交加地看著她,整顆心完全飛上了天。

 他抬頭看了看漫天飛舞的櫻花,她含淚的笑顏也和櫻花融在了一起。

 嘴角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往上勾了起來,竟是不能自抑,也不想自抑。

 他笑了。

 「……你笑了,櫻花就開了……」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得更歡樂,與她對望著,只盼這一刻可以天長地久。

 他的心,從未如此歡暢,淋漓,喜悅,光明……一切一切美好的詞語,都不足形容他

現在的感覺。

 炎櫻與他對望了良久,也笑了,柔聲道:「修羅笑了,櫻花果然開得更美了。」

 兩個人手拉手,站在樹下看起了櫻花。雖然手掌間隔著一塊滑膩的冰絲,卻絲毫不能

阻礙兩顆歡樂的心,或許,他們從沒有這麼貼近過,這樣沒有防備地,自然地靠近。

 希望永遠在一起……

 「春天來的時候,我們在這裡多種一些櫻花樹,再等幾個春天,神火宮就會開滿櫻花

了……」

 她低低地說著,有些溫柔,有些顫抖。

 啊,她沒有看見,但願她沒有看見熒惑身後那個緩緩靠近的身影。

 「南方人最喜歡櫻花,當年寶欽城街道上全是櫻花樹,春天來的時候,景色簡直美麗

極了,美麗極了……」

 她怔怔地看著那個人,走到熒惑身後,舉起了手裡那把散發著寒光的劍。上面的冷厲

色澤刺了她的眼,眼淚本能地湧了上來。

 「每年春天,海閣就會和我去行宮的花園裡摘櫻花做枕頭……」

 聲音顫抖起來,越發不能控制。

 舉起來了,劍舉起來了!

 「熒惑……!」

 她忽然痛呼出聲,用盡了所有力氣,一把抱住他,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幾乎要將自己

揉進去。

 「卒」地一聲,是劍刺進身體的悶響。

 熒惑覺得自己整個人忽然輕了起來,心口涼涼的,很陌生的感覺,卻一點都不痛苦。

 氣力在一瞬間流失,他茫然地低頭,卻在炎櫻背後看到一把閃爍寒光的劍尖,劍尖已

經穿透她的後背,上面還殘留一些鮮血,緩緩滴落。

 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他會看到一把劍呢?

 一陣令人牙酸的悶響,他眼看著那劍頭又縮了回去,拉動著他體內的五臟肌肉,有一

種殘忍的冰冷的痛楚。

 「一餐好酒好菜,我已經還過,現在,要你償還我寶欽城三百族人的性命!」

 一個清朗冷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熟悉卻又陌生。

 他怔怔地看著炎櫻臉色慘白,一語不發地往後倒去。分開的一個剎那,鮮血從他和她

的胸口迸發出來,染紅了漫天的櫻花,下起了血色的雨。

 為什麼?分明是好夢啊,怎麼突然變成噩夢了呢?

 「你這個賤人,貪圖享樂,目光短淺,將寶欽城血債丟在腦後……你不配做我姐姐,

不配做寶欽城的女兒!我真恨不得當時在青鼎山就殺了你,那三百族人,為你死得好冤!



 海閣的聲音冰冷刻薄,一句句劃在心上,立時就破皮刻肉,鮮血淋漓。她無力地躺在

地上,只是流淚,卻什麼都不說。

 熒惑反手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神火瞬間燃燒起來,將他半個身子都點燃了。海閣絲毫

不懼,居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半張臉被血紅的神火吞噬,異常可怕。

 「全殺了!全殺了!我海閣無愧天地間!自當下黃泉去見父老鄉親!賤人,修羅!只

盼你們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笑聲漸漸淒厲,漸漸微弱。神火幾乎是瞬間便將他焚燒殆盡,眼看著化成了一攤黑灰

,給風一吹,散了開來,遮住了晴朗的天空。

 熒惑什麼也沒說,只吃力地往炎櫻那裡走了去。全身的氣力都給那穿透心臟的一劍奪

走了,他僅剩的最後一點力量……他要去那個女子身邊……

 「熒惑……」

 她流著淚,只是喚他的名字,什麼也說不出來。

 散了,都散了,欠人的,人欠的,這筆帳終於算清了麼?

 她吃力地抬起身子,撲進他懷裡,至少,有那麼一瞬間,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輕輕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微微一笑,「修羅笑起來,天地都嫉妒了,真的很

美……」

 啊,櫻花也好,鮮血也好,一切都過去了。沒有魂魄也好,死無葬身之地也好,她都

不在乎了,只恨,她要先走一步……

 胳膊上那具柔軟身體忽然僵硬了,熒惑沒有說話,他一直都沒說話。

 靠在櫻花樹下,看著漫天飛舞的粉色櫻花,她的笑顏又出現了。

 「熒惑,熒惑……」

 她這樣喚他。

 「雁兒飛呀飛,春風吹呀吹;我心愛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我心愛的人,

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

 他的臉頰忽然一冷,兩行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心愛的人,你再看一看我,好麼?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說過不再殺凡人的,可是他卻破戒殺了海閣。

 「我發誓,再也不殺凡人,再也不讓你哭,如果有違此誓,便讓我化身為火,打散元

靈,永世不得人形……」

 他忽然抱著炎櫻奮力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遠,一步一步走遠……

 是夜,神火宮起火,火勢沖天,非神力所能止。

 大火焚燒三日,終於熄滅,唯中庭櫻花樹,滿樹血火,明艷爛漫,竟從此再也沒有熄

滅過。

 鎮明非嫣二人在廢墟中搜尋十日,半點痕跡都沒有找到,確定那二人自此失蹤。

 唏噓感歎而已。

 麝香山五曜,從此薨三曜,司月退出權力場,不知所蹤。在此同時,四方在北方曼佗

羅城展開行動,召喚暗星,試圖一舉顛覆麝香山。

 伏神外篇:屠城

  夕陽如血,將方圓百里的荒蕪石頭山都映成了同樣的血色。晚霞艷麗,天空是蒙上了

紅紗的藍。她就昂然站在山頂,任憑呼嘯的寒風將衣袖吹得獵獵作響。

  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臉,都給晚霞與夕陽強迫似的染上紅暈。忽略她神色間的清冷淡

漠,其實是一個很秀美的少女。

  出了麝香山已經一整天,原本是不打算停下腳步的,可是此刻見到天地間都是嫣紅之

色,妖艷之極的景色,她卻忽然想到了千年之前的那個夜晚。落伽城十萬餘人,一夜之間

,屠殺近半。沖天的火光,遍地的鮮血,落伽樓台上燒焦的松木味道,還有父親孱弱倔強

的身影,匍匐在正殿中那個黑衣之神的腳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還可以嗅到當日那些糅合了血腥的味道。她,其實一直都活

在千年之前的那個晚上,受縛於那裡,怎麼也無法擺脫。她記得很清楚,事情的發生,是

在一個深秋的冰冷之夜......

  落伽城的秋天,永遠是四季之中最美麗的,只因為城中上至城主,下至百姓,都極喜

愛種植楓樹。城中道旁,儘是秀麗的楓樹,從城樓上望去,嫣紅明黃,仿如艷麗的地毯,

一望無際,煙霞明媚。

  那年她十七,穿著寬大的衣裳,孩子氣地爬在城樓之上往下看。她最喜歡這裡的景色

,落伽城的一切風景,都一覽無餘。有時候也會偷偷幻想,神仙或許也是在天上的樓台裡

這樣看著凡人的一切吧!他們看到這些幾乎要蔓延到天邊去的楓樹,會不會也和她一樣讚

歎不已,從而更加喜歡落伽城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頭也不回,知道必然是絲竹。只有絲竹那個管家婆,才會總在樓

台上尋找她,拉她一起去和宮裡的師傅學女紅繪畫什麼的。好無聊!

  「清瓷!我總算找到你了!你每天都來這裡往下面看,也不會膩煩?快和我走!文候

師傅都等了你半個時辰了!」

  果然是絲竹!清瓷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卻連脖子也沒動上一動。天知道那個文候師

傅有多討厭,每次都要她們背誦一大堆無聊的史實和晦澀的古詩,背錯一個字就要被罰寫

五十遍,手都能寫到抽筋。她才不想去了!那些難懂的古文,哪裡有悠閒地爬在這裡看風

景來的舒服?

  絲竹奔到她身邊,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叫了起來:「快走快走!像你這樣每天憊懶的

樣子,父親看了又要責罵你了!我們可是城主的女兒,以後要繼承這個位子的,你什麼都

不學,什麼都不會,想做昏君嗎?!」

  清瓷苦笑著被她拉著往行宮裡走,一邊低聲辯解道:「什麼昏君?我才不是什麼都不

會呢!把我看得太低了!」

  「好好,你什麼都會!今天就看你怎麼應付文候師傅!等了你半個時辰,又沒做功課

,今天我可不幫你求情,等著被打手心吧!」

  兩個人一個拉,一個懶洋洋,磨了好久才進了功課房。不出所料,坐在繡花軟凳上的

文候師傅,臉已經黑成了炭,一見到清瓷,也不說話,抬起手就伸到了她鼻子下面,向她

要功課。清瓷嘿嘿笑了兩聲,聳了聳肩膀,文候的臉頓時又黑了十幾分。

  「沒做功課就要受罰,手。」

  講話永遠陰陽怪氣的文候師傅從袖子裡抽出一根白色的木頭板子,舉得老高。被白色

濃密鬍鬚密密覆蓋住的下巴和嘴唇,似乎還在氣得顫抖。絲竹頓時露出心疼的神色,看來

今天文候師傅心情不好,清瓷的手心也不知會給打成什麼樣子。她......還是不忍啊!

  開口剛要為她求情,卻見清瓷笑瞇瞇地伸手入袖,掏出一沓厚厚的宣紙,上面墨跡淋

漓,寫得密密麻麻,顯然是前次的功課!咦?她不是沒寫嗎?怎麼今天能掏出來?

  文候顯然也有些驚訝,接過那沓功課,仔細看了許久。沒想到這個平時懶惰無心的二

小主,字寫得倒是十分漂亮!而且旁徵博引,洋洋灑灑幾千字,居然滴水不漏。顯然她雖

然從不交功課,可是東西都學在肚子裡!

  他咳了一聲,心裡雖然十分喜悅,臉上卻還是冷冰冰一片。將板子放回袖子裡,他怪

聲怪氣地問道:「二小主為何今日特別用功?我看你極喜引用湮離的『情慾天生,人人皆

醒』的論調,是何道理?」

  清瓷漫不經心地說道:「因為父親不是正在信仰這個神嗎?如此說來,其實這個道理

已經是落伽城的真理,我自然是要用的。」

  文候還沒說話,卻聽絲竹輕聲道:「情慾天生,人人皆醒。這是父親剛剛信仰的言論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還學習過另一種言論『情慾乃為萬毒之首』,為什麼現在完全變了

一個說法?」

  文候眼裡閃過一絲精光,將清瓷的功課放到了案上,朗聲道:「說得好!今天我們要

說的,就是論湮離與諸神之叛逆。」

  他頓了頓,又道:「城主曾經信仰的諸神理念,是排斥凡人的情慾,提倡聖潔光明的

。他們認為人一旦有了情,便會生欲,從而產生各種雜念,為了滿足自己的欲,各種惡行

都會湧現。羨慕,妒忌,愛慕,虛榮,憎恨......一切皆因有欲。所以如果要成為聖潔之

人,必然要屏棄自己的欲。情慾一事,乃為毒藥,中者委靡。這是西方麝香山與印星城為

代表的神界的言論。」

  絲竹兩眼放光,讚歎道:「說的很有道理啊!麝香山和印星城?那裡就是神界嗎?世

間果然有神的存在呢!我倒挺讚賞他們的理念!為什麼父親要拋棄這種想法?情慾的確是

讓人委靡的毒藥,諸般惡態皆因其『想要』。只要沒有欲,世間一定比現在美好!」

  文候沒有說話,看了一眼清瓷,卻見她還是漫不經心的,靠在椅子上,全身沒骨頭似

的。他忍不住暗歎了一聲,沉聲道:「大少主見解精闢,只是接下來,我們看看湮離的理

念。」

  話音剛落,卻聽清瓷淡然道:「無非是與神界完全相反而已。神界說欲是毒藥,他就

說欲為人之本性;神界說人不明事理,他就說人神皆平等;神界說妖為天地之惡,他就說

妖為天地之精華。這就是所謂的叛逆。」

  文候頓時愣住,哽了半天才道:「二小主見解精闢......」

  清瓷揮手打斷他的話,說道:「什麼見解精闢?那是他的見解,不是我的。他說情慾

天生,人人皆醒,認為人就該有情慾,就該放縱自己的欲。這是不是太偏激了一些?好像

就為了和神界唱反調一樣,沒一點新意。我對他沒什麼興趣,我倒想知道,神界的神,是

不是當真沒有慾望?我曾聽父親說過,神界最厭惡與自己作對的人,北方曼佗羅城,南方

寶欽城,西方王城,都是曾與他們作對而被強行收服的城。這種『想要別人都聽從』的理

念,算不算一種欲?文候師傅,你給我解釋一下,好麼?」

  文候與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顯然他的腦袋裡從來沒有過這

樣的想法,此刻給這個狡黠丫頭一胡攪,更是亂七八糟,什麼也想不到了。

  絲竹慢慢說道:「那......應該不算欲吧?神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光明,凡人應該信

仰敬畏......不然就是逆反......糾正凡人的錯誤,不是應該的麼?難道就看著凡人這樣

繼續壞下去,不去管麼?那樣也不算神了啊......」

  文候歎息著看向絲竹,「大少主......你......」

  絲竹笑了笑,柔聲道:「我只是個人的想法而已,父親現在信仰的湮離,其實也不錯

,只是我更喜歡真正的神罷了......」

  清瓷站起來,哼了一聲,道:「誰說神必然要高高在上?我偏偏不信!絲竹你總是這

樣妄自菲薄,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如何能在神面前昂首?大家皆為眾生,憑什麼他們要高

貴?這課上得實在不爽,我走了!」

  她居然當真轉身就走,讓絲竹愣了半晌,目瞪口呆到話也不知怎麼說。

  卻聽文候在後面開口道:「二小主請留步,老夫有話想說。」

  清瓷回頭粲然一笑,「能憋到這個時候,也算你厲害了。」她回身坐上桌子,仰起下

巴,「絲竹,麻煩你稍微避讓一下,好麼?我和文候有些話想私下討論。」

  雖然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麼啞謎。不過絲竹還是溫順地站了起來,走到門邊輕聲道:

「那我先去父親那裡,你們慢慢聊。」

  門被輕輕拉上,沉默頓時流淌在寬敞的書房裡。文候想了許久,才低聲道:「二小主

想必已經知道湮離為何人......」

  「自然知道,就是暗星吧?什麼神?他不是從黑暗裡演化出的怪物麼?父親居然會信

仰他,我也實在沒想到。」

  清瓷冷冷地說著,手指在案上輕輕敲動,一會又道:「北南西方三個信仰暗星的大城

鎮已經被神界五曜征服,現下這個刀口上,父親偏偏開始頂風而上,與神界對著幹。他是

不是當真打算為了自己的信念捨棄這個城和我們這些族人?」

  文候沉聲道:「城主大人英明果斷,為凡人開闢自己的道路,二小主還是不要多責的

好。自古以來,大凡背道而馳者,皆會流血犧牲,自由不是那麼輕易可得。城主是偉大的

領袖,我們這些卑微的族人沒有辦法為他分擔憂愁,難道連為他流血犧牲還做不到麼?」

  清瓷忽然冷笑一聲,拍了一下桌子。

  「可笑!這就是所謂的自由?與神界有何區別?將一個人高高在上的供奉起來,盲目

信仰。什麼叫卑微?普通人就注定是卑微的?這種行為算什麼?我不屑,也不願去做!與

你實在沒有共同話題!我走了!」

  她跳下桌子,理了理裙子,只聽文候在身後有些痛心地說道:「神界近期必然會派人

來征服落伽城!或許明天族人們就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二小主難道不傷心麼?!凡人為

了自己的快樂自由,追求那些真正的美好而付出一些東西難道是錯誤的嗎?世間哪裡有白

白得到的好處?你若不爭取,便要學會忍耐!信念永遠只是信念!如果不去做,那就是一

堆可笑的癡人說夢!二小主連這個道理也不懂,老夫實在遺憾!」

  他居然也站了起來,比清瓷的動作還快,先疾步走去門邊,一把甩開了門。白色的鬍

鬚和頭髮決絕地劃了一個圈,當真心無旁騖,一心只要追隨父親。

  「文候!」清瓷忽然低聲喚住他,他的身子頓了一下。

  「你說得對......如果什麼都不去做,一切都是空虛的幸福而已。父親和你都沒有錯

。只是,我實在不願看落伽城因為暗星的那個虛無縹緲的自由理論而被神界摧毀!為什麼

要信他?提出理論的人永遠那麼輕鬆就說了出來,難道他不知道我們這些凡人為了實現他

的話,要付出多少生命嗎?我......實在不忍心......」

  她說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文候歎了一聲,走了出去將門拉上。隔著門,他低聲道:「二小主,你實在比大少主

聰明的多。甚至比老夫和城主都看得更開......只是無論如何,你若想實現什麼,便一定

要犧牲什麼。你流於輕浮,過於疏懶,一向喜歡賣弄小聰明,只想著不必付出就有收穫。

世間哪裡有這種好事?人,總是要活得辛苦一些,才知道什麼叫幸福。望你日後可以明白

。」

  午後陽光淡淡地撒在書房的地面上,她一個人在屋裡站了許久,終於歎了一聲,什麼

也沒說。

  是夜,西邊楚華門突然起火,火光沖天。她披著黑色的外衣,怔怔地站在城樓之上,

看著遠方吞吐的紅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神界開始行動了!

  她急忙轉身往父親的行宮跑去,一路上只聽人聲鼎沸,宮女侍衛也不知為何忙成了一

團,見到她也沒有平時的恭敬,連禮都不行了。似乎都想盡快衝出宮去,擺脫罪名。她在

人潮裡給撞得幾乎要跌倒,乾脆扶住一棵樟樹,大喊了起來。希望阻止這些盲目的人。

  聲音給人海吞沒,她的喊聲如同投進大海中的小石子,浪花一卷就沒了聲響。父親的

行宮還在最裡面,眼看這些侍衛宮女都已經不聽話,沒人理她。清瓷憤恨地跺了跺腳,轉

身又往樓上跑去!

  她要好好看看目前的情況!落伽城兵力還是充足的,如果神界來兵不多,完全可以擊

退,為什麼要逃?!

  跑上城樓,發覺火光越來越亮,幾乎蔓延到了城下!不光是官家,連民宅也都給火舌

吞噬!她震驚地僵在那裡,怎麼也想不到神界居然會放火燒民居!城樓下一片淒厲的哭喊

,無數被火焰包圍的人奔跑著,哭泣著,亂成了一團!街道上除了燒焦的房屋木頭屍體,

還有遍地的鮮血!

  她倒抽一口氣,摀住了嘴!是誰?!誰在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卻見黑壓壓地一片

人群從大道上趕了過來,無數婦孺尖叫著,踏著遍地的屍體和鮮血,盲目地奔跑著,也不

知要跑去哪裡。清瓷渾身顫抖,又想馬上去召集兵馬擊退敵人,又想跳下去將那些可憐的

百姓統統納入城門內。心裡亂成一團。

  忽然聽到一陣悠長的嘯聲,飛也似的速度從西邊竄了過來,竟好像一個人飛快地奔過

來一般。她心中一驚,忽然冷靜了下來,定睛看去,只見一片巨大的火焰忽然騰空而起,

而那個人就從火焰裡面升了起來。漆黑的髮,漆黑的衣服,卻是血紅的盔甲!她一看眼睛

就紅了!就是他!就是他!屠殺百姓,放火燒城!那一身盔甲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族人的

鮮血!

  她立即就尖叫了起來,聲音淒厲。可叫了什麼,她卻完全不知道。耳朵裡只聽那個人

聲音清朗地說道:「放棄信仰暗星!你們這些愚昧的凡人還可以有得到寬恕的機會!神是

聖明的,永遠不要和神界作對!你們終究是卑微的凡人!」

  他這樣說著,忽地舉起手裡鮮血斑斑的刀,猛地劈了下去。只聽狂風呼嘯,前方無數

的人就這樣被劈倒在地,如同給風刃劃過一般,斷手斷腳,死狀奇慘。他一腳踏在凝聚成

池塘的鮮血殘屍之上,仰頭往城樓上看去,立即對上了清瓷的眼睛。

  漫天火焰,血流滿地,即使這般淒慘的背景,他依然昂首站在那裡,如同一幅美麗的

畫。衣服上,頭髮上都染滿了鮮血,可是那張臉卻依然聖潔清俊,目如晨星,定定地看著

她。彷彿在用自己的眼神告訴她,他是神,是眾生之上的神!如果反抗,他便會毫不留情

的屠殺,絕不手軟!

  清瓷與他對視良久,忽然冷冷一笑,轉身便下了城樓。哪怕只得她一人,她也絕不輕

易降伏!宮裡的人幾乎都跑空了。遍地狼籍,無數奇花異草給踐踏在地上,還有落伽城最

美麗的楓樹,飄紅殘破,狼狽地折斷在地上。

  她毫不猶豫地往城門那裡走去。她要問問那個神,為什麼要屠殺百姓?!為什麼....

.要殺戮凡人的自由!?哪怕她立時死了也不要緊!

  身後傳來驚惶的腳步聲,絲竹的聲音淒厲地刺進她的耳朵!

  「清瓷!清瓷!老天!還好你沒事!快去正殿!神......已經將父親降伏了!」

  她的心底猛地一涼!降伏了?父親就這樣被降伏了......?那文候呢?其下無數大臣

呢?他們不是曾那樣激動地訴說著要為凡人的自由戰鬥麼?為什麼......神界只一人,就

可以將這些堅定的信念完全打破?

  她給絲竹拉著,懵懂地往正殿跑去。一時間心裡亂成一團,什麼也想不到了。

  正殿之上,火光清明。她剛一進去,立即就看到了那個一身黑衣的神!心臟忽然縮緊

,痛到無法呼吸。她看到了......她的父親!那個城民心目中英明的父親!他居然狗一樣

匍匐在那個神的腳底,拉著他的衣擺喃喃地說著什麼!

  其下百官,皆臣服於地上,頭也不敢抬。這個畫面簡直匪夷所思之極!她甚至懷疑自

己是不是做了個可笑的噩夢!文候呢?他下午不是還振振有辭地和她說信念是要去做才是

有用的東西嗎?現在他人呢?人呢?!

  殿角一個佝僂瘦弱的身影忽然攫住了她的目光!文候!她急忙奔了過去,寂靜的大殿

裡,頓時只聽得見她的腳步聲。那個神沒有說話,只淡淡看著她跑了過去,將那個奄奄一

息的老人抱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吼道:「文候!你怎麼了?!快給我說話!怎麼了?!」

  文候滿口的鮮血溢了出來,將白色的鬍鬚染紅,瘦弱的身子下面,是一灘濃稠的鮮血

。她的眼淚都衝了上來,卻硬是忍住不掉。這個神!他居然連老人也殺?!

  文候喘了好幾聲,目光渙散地看著她,忽然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厲聲道:「城主!為

什麼?!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放棄自己的信念?!你騙了老夫!你騙了老夫!落伽城十萬百

姓......都給你的言而無信害死了!你拿......拿什麼來償還......?!你......!」

  他噴出一口血來,身體頓時僵硬,居然就這麼死了!那雙渾濁的眼,還惡毒地瞪著清

瓷,瞪得她渾身發抖,眼前開始發黑......夠了......夠了!她再也不要看到這些可怕悲

痛的死亡了!她失神地看著文候的屍體,他的胸口有一個猙獰的刀傷,是被人一刀貫穿而

死的!她忽然咬牙站了起來,轉身便要衝向那個神!是他!殺人惡魔!他殺了多少人?多

少手無寸鐵的百姓?!神就是這般無情冷酷的嗎?!

  絲竹拚命地抱住她,悲傷地叫道:「清瓷!別衝動!他是神啊!你不想活了嗎?!」

  那個神忽然開了口,聲音還是那樣平靜無波。好像他剛才殺了那麼多人,只不過是踩

死一隻螞蟻那樣輕描淡寫。

  「我是太白,麝香山五曜之長。落伽城信仰暗星,違背天理,因此對你們做出神的懲

罰。你還不降伏麼?」

  爬在地上的父親顫抖著說道:「降伏!降伏!我們通通降伏!請上神不要再懲罰了!

我們是卑微的凡人!以後再也不敢觸犯神威!求求諸神饒了我們吧!」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都跪伏在地,聲勢震天。

  「我們一心臣服於神界!從此以神為尊!若有違背者,天誅地滅!」

  清瓷忽然放棄了掙扎,頹然地看了一眼爬在地上的父親和百官。絲竹依然不敢放開她

,只小聲道:「別亂來了!清瓷!父親都臣服了,你還想做什麼?!文候師傅雖然......

死了......可是......神就是神啊!就算你不承認,他還是比我們凡人強大!反抗只會遭

到懲罰和屠殺而已!你不想活了嗎?!」

  清瓷慘然一笑,「活?我為什麼要活?城破人亡,尊嚴掃地,我活著有什麼意思?」

  爬在地上的父親忽然痛哭出聲,也不說話,只拚命用額頭點著地面,嘴裡喃喃說著什

麼,與哭音混在一起,甚是可怕。很快他的額頭上就鮮血淋漓,他卻還不停地用傷口去叩

著地面,鼕鼕做響。絲竹驚呼一聲,急忙跑過去哭喊著抱住了父親。

  這一切,太白猶如沒看進眼裡一般。他昂然站在那裡,一雙眼緊緊地看著清瓷,一刻

都沒有離開。清瓷眼神渙散,轉身便往門口走去。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文候的話彷彿突然又在耳邊徘徊:「凡人為了自己的快樂自由,追求那些真正的美好

而付出一些東西難道是錯誤的嗎?世間哪裡有白白得到的好處?你若不爭取,便要學會忍

耐!信念永遠只是信念!如果不去做,那就是一堆可笑的癡人說夢!」

  她的眼淚忽然湧了上來,滑下臉頰。她也不去擦,只怔怔地往城樓上走。誰也沒注意

她走出了正殿。

  城下一片可怕的火光,哭泣聲,咒罵聲,絕望聲,不停地刺進她的耳朵。那些鮮血已

經付出,生命也已經消失。付出了這麼多,得到了什麼呢?可見世間本就是沒有任何真理

的,只有強大才是真理......

  她望著蔓延的火光,空氣裡滿是血腥和焚燒的臭味。她沒有力量,她只是一個凡人。

可是她也有選擇的自由!不能自由為人,死難道還不容易嗎?世上恐怕沒有比死更消極更

有力的打擊了!

  長明燈的火炬在城樓上熊熊燃燒著。她木然走了過去,將衣角放入其中,血紅的火焰

頓時燃著了她的衣服。她似乎根本忘了什麼叫痛,直接將幾個長明燈揮倒在地,然後將外

衣脫了下來放在上面。火焰頓時高昇。她猛地一笑,一腳踏了上去,任由不大的火焰慢慢

灼燒著她的腳和腿。

  痛自然是極痛的,只是身體上的痛楚,連心中的一半都不及。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鼻子裡似乎也給點燃,痛到極點。一個古怪的聲音也不知從

哪裡來的,突然便開口問她:「你不恨嗎?」

  她說不了話,只能在心裡狠道:「當然恨!」

  「你不想報復嗎?」

  「當然想!」

  「你想有力量報復嗎?」

  「想!」

  「那你為什麼要死?」

  她苦笑一聲,「因為無論我如何恨,我都沒有力量......我是凡人......」

  「誰說凡人就不能有力量?我借給你力量......條件就是,你要將神界攪得混

亂......因為我也很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神。」

  那個聲音這樣和她說著,倒讓她愣住。奮力在火中睜開眼睛,她想看清究竟是誰在和

她說話,可是入目卻只有蒼茫的夜空,和天邊幾顆寒冷的星子。城下火光依然,可她卻忽

然發覺自己的身體再也沒有被燒灼的苦楚。

  低頭一看,原本已經將她整個包圍的火焰,此刻突然全部熄滅!她就站在一堆燒焦的

木頭上,腳底一片冰冷。正在驚駭,忽然覺得那個聲音在心底開了口。

  「我是心魔,你的恨將我喚來。我將力量借給你,你的付出就是自己的身體。公平嗎

?」

  她抬手,看著剛才灼燒出來的傷痕飛快地在眼皮子底下痊癒,又是驚訝又是茫然。聽

到心魔這樣說,她忽然笑了,苦澀的笑。

  「很公平......那我......就多活幾年吧......」

  心底那只魔也不再與她說話,她怔怔地站在那裡,聽著身後傳來的雜亂腳步聲,然後

絲竹和大臣們的聲音就這樣傳入她耳朵裡。

  「清瓷!別亂來!我們......我們已經被父親作為落伽城的供品送入神界了!」

  她淒涼一笑,轉身往城樓下走去。

  人的心,是不是永遠這般變化莫測?她到現在也不瞭解。父親的半途而廢,文候的執

著,絲竹的軟弱,自己的固執......這些都是所謂的欲嗎?它們......當真是有罪的?

  城樓下,太白挺拔的身軀就站在那裡,俊美的臉被火光照映得有些神秘。她忽然想到

,神莫非當真沒有慾望?如果,讓他們染上慾望,又會是如何的模樣呢?

  心底那只魔突然笑道:「好想法......我會幫你實現的......」

  她和絲竹就這樣被帶到了神界。

  父親在第二天就自盡身亡,落伽城一事,作為太白的功績,被麝香王大加讚賞。

  信念或許永遠都是虛無的東西,可是你一旦去做了,它卻比什麼都實在。她不要再想

什麼對與錯,現在,她只知道,世間沒有誰是該壓迫誰的。她再也不會讓凡人被神這般欺

凌,她再也不要看到凡人的鮮血流遍街道。

  人的心雖然難測,可是總有堅定的一面。情慾是不是骯髒的東西,她到現在也不能肯

定或者否定。只是既然天生,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她已經不願意去想神和暗星究竟誰對

誰錯。只是如果她是代表墮落的話,大家就一起墮落吧!她活了千年,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而已......

  月亮漸漸升起來,方圓百里的石頭山已經換上了銀色的輕紗。她動了動手腕,露出一

抹淡淡的笑意。

  文候,現在如果你還在,會不會依然罵我賣弄小聰明呢?我......會不會稍微成熟了

一些?

  夜風泠泠,彷彿嗚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南方走去。

  她的目的地,是南方的寶欽城。

  諸神,好好等著吧,好戲馬上就會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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