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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神》第7章
  第一章

 冰冷的血,漆黑的血,他手上的肌膚清晰地感覺到骨頭的冷硬,肌肉的滑膩。

 「卒」地一聲悶響,是他的手毫無阻礙地貫穿那個胸膛的聲音。只瞬間,彷彿撲頭蓋

臉地罩下來黑色的濃霧,他的眼睛頓時什麼都看不見,感覺整個人都融化在那冰冷的霧氣

裡,手腳麻木,一絲都動不了。

 從指尖緩緩傳來一點一滴的寒氣,有意識一般,順著他的經脈骨頭,極慢極慢地往上

遊走,他突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手臂,卻駭然發覺半個胳膊已經變成了墨一般的黑!那些張

狂的黑色還在向上蔓延,帶著他最厭惡的潮濕寒冷的感覺……

 他倒抽一口氣,忽然睜開了眼睛,入目是金色高聳的殿梁,樑上還盤著兩隻瑞獸,四

隻呆滯的五彩眼睛愣愣地與他對視。他怔了半晌,才回想起這裡是自己的神火宮,他現在

正躺在自己的臥廳裡。

 身上居然有冷汗,背後的薄綢衣都濕了。他猛地從大床上坐了起來,對自己從未有過

的惶恐失態有些不知所措。

 三天了,自從他在斷念崖上殺了那個擁有心魔印的女子之後,一連三天晚上他都會做

這種詭異的夢。一直以來,他可是司火的修羅,從火裡化出的精靈,沒有心,沒有感情。

以往不要說噩夢,就連美夢也從未體驗過,這兩天到底怎麼了?

 「熒惑大人。」

 重重紗帳外,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醒來,安靜地等候

著主人的指示。

 他抬起沒有封印的右手,扯開身上已經汗濕的綢衣丟在一邊,好半天才冷冷問道:「

幾時了?」

 「寅時一刻。」

 又是寅時一刻!為何每次噩夢驚醒都在這個時刻?熒惑掀開帳子,站了起來,床邊等

候的那個老人立即拿起一件黑色的綢衣替他披上。他就站在那裡任老人替自己穿好所有的

衣物,一邊望向漆黑的窗外。

 新月如鉤,天河清冷,樹影被夜風吹拂得不停搖曳,在白色窗紗上映下古怪的影子。

他瞇著眼睛,忽然回想起三天前,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在斷念崖上徒手貫穿了那個女子的

胸膛。

 原來是這樣……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是中了什麼術麼?還是那個女子的魂魄殘留下

的怨念?不甘心被他那樣輕易的殺死麼?三天來每次都在寅時一刻令他噩夢驚醒,是在提

醒他什麼?

 「熒惑大人,請移駕珠炎廳,早膳已經備好。」

 那老人一邊說,一邊從手上取下兩隻古怪的布套。

 那布套是用冰絲所製,是辰星用法術做出開玩笑似的送給神火宮的所有下人的。眾所

周知,熒惑是神火中化出的神,整個人都是一團不能接近的火,雖然神火宮裡下人極少,

但是也有要近身服侍的時候,為了防止下人被他灼傷,辰星特地為他們準備了這可以短時

間內阻止神火熱度的布套,好讓諸人可以安心服侍。

 熒惑轉身就走,出了自己的臥廳,是一條極寬敞的迴廊,地板是朱紅的焰石所鋪,欄

杆柱子皆為火色,其上光禿禿的什麼雕刻都沒有,只有一團一團上下盤旋的血紅神火,遙

遙看去,迴廊裡火點四濺,充斥了令人恐懼的熾熱,是神火宮中下人們最怕經過的地方,

卻是熒惑最喜歡的地方。

 熒惑沒有說話,只擺了擺手示意那老人可以離開,然後獨自一人昂然走入迴廊,柱子

上盤旋的神火頓時張了眼睛一般,「嘩」地一下全部暴長了起來,一團團如同張牙舞爪的

火龍,將他整個人都包裹在裡面。卻見他神色自若,眼睛都沒眨一下,在火焰奔騰的迴廊

裡慢慢地走著。而方才服侍他的老人,早已一臉恐懼地避開了那條修羅道,從外面繞了過

去。

 天色慢慢變亮,卯時二刻就是麝香山諸神每三日一次的例行聚會。熒惑走進珠炎廳,

廳內只有西邊牆上掛了一幅巨大的火焰刺繡,還是當年為他舉辦的慶功宴上,麝香王賞賜

給他的,是女工一直異常優秀的歲星親手織成。

 正中安置著一張巨大的瑞獸千年紅木桌,也是歲星贈送給他的,現在上面擺滿了精緻

的早點,桌旁恭敬地立著一個魁梧的大漢,垂首等候伺候他用膳。

 神火宮裡沒有女子,一是因為熒惑不喜女伶的柔弱嬉鬧,二是神火宮裡處處用神火做

裝點,沒有女子敢進來,三是為歲星所攔,從不讓任何女伶被安排進宮內。現在想想看,

歲星似乎一直在意他的事情,神火宮每個地方好像都有一點她留下的痕跡。

 熒惑拿起筷子,沉聲道:「今日將廳內所有東西全撤了,凡是歲星大人留下的東西,

全部收入庫中,不許再用。」

 那個大漢垂手恭敬答應。

 熒惑看了一眼那幅秀麗絕倫的刺繡,淡淡別開了眼睛。他不喜歡自己的地方留下別人

的痕跡,一點都不行。這種心情以前也有,但他一直沒注意,今天卻不知為什麼,念頭忽

然強烈起來,當真有些古怪……

 諸神例行聚會,一向逞強好勝的司月居然沒來,正殿前只有偶爾會出現的鎮明,和總

是對他態度親暱的歲星兩個人。他也不說話,逕自走了過去,卻見歲星急忙迎了上來,語

帶悲慼地說道:「熒惑!太白死了!」

 死了?他有些驚訝,有些震撼,不過反應並不大,他抬頭望向鎮明,用眼神詢問到底

是怎麼回事。

 鎮明沉聲道:「他那晚隨著那凡人女子跳下了斷念崖,把結界也撞破了,我去尋了許

久也沒找到兩人的屍首,想是被破裂的結界吞噬了。另外,下界印星城已經和麝香山分開

,不知道消失去了什麼地方,或許是個麻煩。」

 原來是這樣!只是太白為什麼要跟著那女子跳下去呢?他不明白,但他沒有問,只是

點了點頭,然後歲星帶著哭音說道:「司月傷心了好久,我想她一定十分痛惜失去了這麼

一個厲害的幫手!今天看樣子她是不會來了……昨天哭了一個晚上呢……熒惑!」她忽然

抬頭直直地看著他,眼裡閃爍著讓他有些驚訝的光芒。

 「熒惑!我總覺得太白不可能死!但現在五曜裡面就剩我們三個了,辰星那個吊而郎

當的傢伙也不知道又跑去哪裡逍遙了!你……我們可不能被這種事情打垮啊!一個凡人女

子而已,居然把神界攪得這麼亂……好在你殺了她……我……」

 「血海之術已經解除了麼?」熒惑打斷她的支吾,頗有些不耐煩地問著鎮明,他記得

三天前那個女子用魘術化出血海淹沒了麝香山,現在一切已經如常,是誰解除的?

 歲星的臉一陣蒼白,頓時咬住唇不再說話。呀……她一定唧唧喳喳的讓熒惑討厭了!

怎麼就忘了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呢?

 鎮明點頭道:「是我解除的,那不是真正的血,只是一種邪術罷了,看樣子那女子也

不過是想煞煞我們神界的威風而已。」他歎了一聲,也不知是惋惜還是佩服,卻見他彎腰

撈起一朵長在白玉台階上的血紅之花,看了半晌,皺眉道:「只是這花……有點古怪。無

論我用什麼法力都沒辦法消滅,看來她還是留了一個棘手的問題給我們。」

 說完他用手一揉,被揉爛的花朵瞬間化成了一灘血水,在他掌中晃蕩,卻不滴下來。

 「這……是什麼古怪的術?」

 歲星沉不住氣,終於還是問了。

 鎮明搖頭,將那灘血水拋了出去,卻見那團血一落在地上,也不濺開,反而聚在一起

,飛快地滲透進了白玉台階裡,只眨眼工夫,又冒出一朵血紅之花,還開得越發嬌艷。

 「這……必然是那妖孽女子用的什麼邪惡之術!熒惑,用你的神火去燒!我就不信世

上還有什麼東西能不被你的神火焚燒光的!」

 歲星激動地說著,一邊又要忘情地拉住他的衣服,卻被他飛快地閃了開來,指尖只觸

摸到一片熾熱而已。

 「這花可有什麼危險之處麼?」熒惑皺眉問著,似乎已經對這些事情感到了厭煩。

 鎮明有些為難,猶豫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這花讓我有不詳的感覺……好

像待久了就會中毒一樣……歲星說的不無道理,縱然這些花開得鮮艷,卻也不是什麼好東

西。熒惑,我是無能為力,但你可以試試用神火去焚燒,或許有用。」

 熒惑立即抬起了胳膊,左手上纏繞的經文頓時發出血紅的光芒。他一圈一圈將經文慢

慢扯下,立即現出了左手真火的原形。原來他的左手不是手,只是一團手形的血紅火焰,

平時用經文包裹住無法看出,此刻封印一除,立即映上漫天的火光。只那麼小小的一簇火

焰而已,卻將頭頂的一方天空都燒紅了,鎮明和歲星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說實在話,

五曜裡沒人不怕熒惑的神火,就連司水的辰星都拿他的神火沒辦法。

 空氣裡頓時乾燥起來,火點四溢,帶著焚燒的熾熱。熒惑走了過去,隨手撈起一朵花

。只見那花朵在神火中慢慢地變焦,不一會就化成了灰,給風一吹就散了。歲星正要歡呼

,卻見那些花的灰燼一落在地上,頓時又化成了血水,瞬間恢復原形,而且數量越發多起

來。

 熒惑和鎮明都皺起了眉頭,鎮明輕道:「看來是沒辦法了。也罷,看上去似乎還沒有

什麼影響,只好等司月緩過勁之後由她來消滅吧。」

 他對歲星和熒惑拱了拱手,轉身就走,灑落一身的清雅瀟灑。歲星急忙追了上去,問

道:「鎮明你又要離開麝香山嗎?可是……現在麝香山剛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印星城那裡

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你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鎮明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睛裡也染上了一種類似頑皮的笑意。他柔聲道:「我相信司

月和你的能力,你們能把事情處理好的。我還有一些要緊的事,要趕回西方王城,不能久

留。告辭。」

 那隻小狐狸……如果他不在宮裡,還不知道她會折騰出什麼事情呢!雖然他離開前用

法術將她困在陰陽宮裡不許她出來搗亂,但這會她恐怕正設法脫離吧,說不定還在那裡嘀

咕著說他壞話……嘻,怎麼能讓她得逞。

 眼看他雪白的身影消失在斷念崖下,歲星有些失望,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又讓她有些

開心。她也不光是沾著父親的光才當上司木之神的呢!連一向老練的鎮明都親口承認她的

能力了,說不定下屆麝香王她也有機會做呢……當然,先要讓努力的司月做上麝香王!

 等她回身想和熒惑說話的時候,才發覺他早就走了,空蕩蕩又寬敞的正殿前,只剩了

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她怔了半晌,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淒涼感覺襲上心頭。麝

香山……從前有過如此清冷的時候麼?

 熒惑回到了神火宮,心裡也不知怎的突然煩躁起來,下意識地就往中庭櫻花樹那裡走

去。整個麝香山,只有那裡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每次他坐在巨大的樹下,靠著樹幹抬頭看

天上飄動的雲彩時,心裡都會有一種寧靜的感覺。

 現在已是十月,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櫻花樹自然早已沒有櫻花飛舞。他默默地走了

過去,摸了摸粗糙的樹幹,心裡安靜了下來。

 不對……似乎少了什麼……他有些疑惑,四周望了望。少了什麼呢?為什麼他即使已

經靠在了樹下,還會覺得少了一點什麼?心裡那種失落的感覺是什麼?他在等誰麼……?

 秋風蕭瑟,呼嘯而過,捲起遍地金葉,他的頭髮也給風吹亂,迷住了眼睛。只一瞬間

,耳邊似乎突然傳來了一陣熟悉又甜蜜的歌聲,那是一種他聽了幾百年的旋律,在他不知

不覺的情況下,已經融化在血液裡,成了他的一種記憶。

 「春風吹呀吹,花香就在他的發間飛呀飛……花兒飛呀飛,卻比不過他的笑顏美呀美

……」

 他驚了一下,方才……是有人在唱歌麼?他站了起來,四處觀望,卻連半個人影都沒

看到。遠處只有和碧藍的天連成了一體的金色樹林,恍恍惚惚,影影綽綽。只那一瞬間,

彷彿幻境降臨,粉色櫻花漫天飛舞,花瓣勾勒出一個纖細的輪廓,他怎麼都看不清她的臉



 「星子美呀美,卻比不過他的眼睛媚呀媚……雁兒飛,東風吹,心愛的人……你等一

等我呀……等一等我……心愛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

 歌聲婉轉柔媚,在他心底徐徐繚繞,他竟然很懷念這樣的歌聲,這樣的人。是誰?是

誰?被他遺忘在心裡最深處的這個人,這首歌……到底是誰……?

 「雁兒飛,東風吹……」他緩緩地吟唱著,可恨自己五音不全的爛嗓子,將這幻境全

部破壞!那個他好不容易就要看清的人,那些飛舞著的櫻花,突然全部消失,只有他一個

人孤單地站在樹下,怔怔地撫著樹幹,又是悵然又是疑惑。

 好久好久,他忽然張開了口,「炎櫻……炎櫻!」他喚了起來,突然想起了那個經常

照料櫻花樹的女子,是她!是她!為什麼今天她不在這裡唱歌?為什麼最近都沒有見到她



 他放開了喉嚨叫喚起來,「炎櫻——!」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呼嘯著的風聲。他忽然覺得自己一個人好孤單,就這一刻而已,

他想看到那個女子,他想聽她唱歌……偏偏她不在。

 他頓了頓,忽然轉身就走。進了他神火宮的人,永遠都是他的。今日沒有什麼異常,

為何不來照料櫻花樹?

 他幾乎把神火宮翻了個遍,從自己的臥廳,到所有下人的臥室;從迴廊到廚房;從前

庭到後庭;從花園到殿前的芍葯花海……沒有,都沒有!這個女子,怎麼就像蒸發了一樣

,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他一時有些惱怒,將神火宮內寥寥無幾的下人全部召集了過來。眼看這些或垂垂老人

,或魁梧大漢的下人,個個都一臉惶恐地站在殿前,偏偏那個纖細秀美的女子不在。熒惑

皺起了眉頭,冷道:「照料櫻花樹的炎櫻呢?」

 沒人回答,神火宮本來就大,只有不到十個伺候熒惑的下人,彼此基本都不太認識,

誰知道照料櫻花樹的炎櫻是誰?熒惑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大人……你如果問的是那個每天照料櫻花樹的小

姑娘……小的已經近一個月沒見到她啦……也不知道跑哪裡玩去了,人都沒回來過。」

 熒惑急忙回頭,卻見說話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僕婦,滿臉的皺紋斑點,眼睛都渾濁了



 只聽她說道:「小的和炎櫻住在一個房間裡,自然知道她沒回來……以前她都是很準

時去做工,從來也沒出過什麼差錯……小的想她或許是到什麼地方玩去了……但是,一個

月都沒回來……小的擔心她出什麼事,但看大人最近忙著處理麝香山的事務,也沒敢和您

說……或許,她已經……」

 熒惑擺手讓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一個月前就消失了嗎……?怎麼回事?居然有人敢動他神火宮的人嗎?!是那個以前

找過她麻煩的司月?還是那個老管他閒事的歲星?他只覺火氣上揚,什麼時候,他神火宮

成了開放地?任何人都可以進來?!

 「將殿門關上,以後任何人都不許放進來!」

 拋下這句話,他就轉身回自己的臥廳了。早上服侍他的那個老人急忙跟上,套上冰絲

的布套,準備服侍他,卻被他揮開。

 不過一個小小的女官罷了,消失就消失吧……最近麝香山老出事,他已經厭煩了。

 「大人今天心情不好啊……」

 老人喃喃地說著,也不敢跟著熒惑,只好取下了手上的布套,歎了一口氣。

  第二章

 「見過熒惑大人,我叫炎櫻。」

 他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她剛進入神火宮,就是這樣平靜地對他行禮。雖然平靜的表面

掩飾不住她內裡的惶恐悲傷,但她依然維持著自己城主之女的儀態,步伐也沒有亂上一分



 後來她被安排做了神火宮裡專門照料那棵古老櫻花樹的下人,每天他只要去櫻花樹下

,就能看到她小小的粉色的身影,有時候修枝,有時候採花蕊,有時候松土……每次他見

到她的時候,她總是輕盈歡快地忙碌著。

 很長時間以來,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或者說,他的眼睛裡從來就沒有入過這個人,一

直到那一天……

 麝香山的春天是最美麗的時節,花園裡也好,道旁也好,所有的奇花異草都伸展開了

自己纖細嬌艷的身體,吸引諸神的注目。他的神火宮雖然一向冷清孤獨,中庭裡的那棵巨

大的櫻花樹卻也為這裡增添了一絲溫柔夢幻的味道。

 滿樹櫻花如雪似雨,落英繽紛。一般的櫻花皆是粉紅裡帶著白,或者偏於艷紅,惟獨

神火宮裡這一棵奇櫻,卻是純粹的粉紅色,每一片花瓣,每一朵櫻花都是那種極脆弱極透

明的粉紅,好像曾有一雙靈巧的手,為它們均勻地塗抹上一層薄薄的胭脂。風一吹過,頓

時漫天飄零,那種景色的瑰麗自是不言而喻。

 他那天不過是爬到了樹上,躺在粗壯的枝椏間,默默地看著那些落櫻罷了。入目之處

儘是粉紅,團團錦簇,濃密的櫻花將他的身影完全遮擋住,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沒看

見他。

 遠遠地,她的身影裊娜纖柔,身上永遠穿著粉色的衣裳,裙擺很大,腰上墜著流蘇,

隨著她輕盈的步伐一晃一晃的,甚是俏美。她手裡一反常態地沒有拿著花鍬修枝剪之類的

工具,倒提了一個小小的紫竹編的籃子。

 眼看她慢慢地走近了,他也沒出聲,只默默地看著她從草尖上仔細揀著飄落的櫻花,

然後收進那個小籃子裡。

 她在揀剛剛落地的櫻花麼?為什麼?櫻花這種東西,不過拿來欣賞罷了,一旦凋謝,

便沒有任何價值,更何況是已經落在地上的。他有些好奇,便不出聲,隱在枝椏後面看她

揀落花。

 她揀了一會,就抬頭四處看了看,似乎是確定了周圍沒人,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然後

她將籃子放在了一邊,坐在了地上,靠在櫻花樹上,呆呆地望著南方的天空。

 咦?她是在偷懶麼?做工期間是不允許私自休息的。他動了動,正要從樹上下來打發

她離開,卻聽她忽然張口幽幽唱了起來。

 「春風吹呀吹,花兒就在你的髮間飛呀飛;花兒飛呀飛,卻比不上你的笑顏美呀美…

…」

 聲音甜蜜婉轉,口音裡帶著南方特有的軟儂,竟然甚是嬌媚。他何曾聽過這些民間小

調,一時只覺好聽,加上她聲音極軟極柔,雖然帶著口音聽不太懂歌詞,卻也有些惑於此

時柔媚的氣氛。

 「雁兒飛呀飛,春風吹呀吹;我心愛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我心愛的人,

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

 她怔怔地望著南方,嘴裡唱著這樣的旖旎小調,雖然嬌媚,卻帶著一種淒涼的感覺。

他突然想起她是南方寶欽城的供品,是太白將寶欽城征服之後帶回神界的人,也可以說是

類似戰利品的性質。她這樣看著家鄉的方向,唱著南方的小調,是在懷念家鄉嗎?

 他忍不住動了一下,頓時掃下一大片櫻花,全部落在她發上身上,嚇了她一跳,急忙

抬頭,立即看到了他。

 「見過熒惑大人。」

 她雖然驚訝,卻很快恢復平靜,從地上站了起來,恭敬地對他行禮。

 她的聲音已經沒有方才唱歌時的嬌柔,變成了全然的清冷恭敬,讓他一瞬間產生很不

真實的感覺,好像剛才不過是一個幻境罷了……

 「揀落花做什麼?」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這樣問了。

 她笑了笑,「在我家鄉,櫻花是一種很吉祥很美麗的東西,我們常將落在地上的新鮮

櫻花收集起來,可以做枕芯,也可以做香囊。櫻花的香味很清雅。」

 是麼?是她家鄉的習俗?可她已是神界的人,怎可擁有思慕叛城的心?於是他冷道:

「既進了麝香山,過去下界的一切都要拋棄,以後不可再說這話。」

 他本以為她會和平常一樣,恭敬地彎腰說是,但她卻挺直了腰桿,秀美的臉上帶著一

種讓他驚訝的光芒,正色道:「懷念故里,思念父母,乃是人之常情。我並沒有觸犯神界

的任何戒律,大人難道因為我進了神界,就要我連故鄉也拋棄嗎?我不是神,我沒有辦法

無情,請大人原諒。」

 他從沒遇過當面反駁他的人,一時竟連生氣也忘了,好半天才道:「思念,愛慕,懷

念……皆為情慾之體現,你既已進了神界,就該明白情慾為禁忌。今日就罷了,日後再說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就將你逐出神火宮。」

 他第一次對人說了那麼多話,自己也覺得意外,乾脆從樹上跳了下來,轉身準備回珠

炎廳。剛走兩步,卻聽她在身後低聲道:「大人,人和神原本就是不同的……神界諸位大

人總是標榜自己的寬宏慈愛,卻為什麼不能包容凡人那一點點可憐的感情呢?神為什麼不

知道,人是要有感情,才活得有意思的眾生啊……」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此時有風吹過,粉紅櫻花飄飄灑灑地落了她一身,她潔

白的臉上滿是堅持的神情,漆黑的眼睛裡藏著一種讓他陌生的激烈浪潮。他一時也不知該

說什麼,奇怪的是面對這個頑固不化的凡人,自己卻並沒有惱怒的感覺。

 櫻花如雪,隔在他和她之間,她的面目漸漸模糊,只留下一個纖細的輪廓。然後,她

的聲音清晰地繞在他耳邊。

 「我只盼,有一日諸神會願意放下神的架子,去瞭解凡人。神是人光明的景仰,人是

神有情的表現。三界和平的日子,我會永遠真心期待。」

 她的面目被紛擾的櫻花覆蓋,聲音也漸漸遠去,他下意識地要去捉她問個明白,手伸

出去卻捉了個空,他一驚,陡然睜開了眼睛。

 入目的是自己臥廳的屋樑,廳內陰暗,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潮濕感覺。他皺了皺眉頭,

從床上下來,赤腳走到了窗邊,才發覺原來下雨了,而自己的窗戶沒有關上。放在窗下的

青木案還有地面都已經給暴雨打濕,廳內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連盞燈火都沒亮。那

些下人怎麼回事?越來越憊懶了!

 他關上了窗戶,點燃案上的燭火,火光明滅間,讓他看清了立在牆角的記時沙漏。

 寅時一刻。

 他陡然皺緊了眉頭,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司月終於恢復了常態,在太白跳崖後的第六天。五曜照常例會,到場的卻只有熒惑和

歲星。

 「辰星和鎮明呢?」

 司月高高坐在正殿中央,皺眉問道。雖然她竭力擺出和平常一樣高傲的姿態,卻依然

掩飾不了眼睛的紅腫和說話裡微微帶著的鼻音。她哭了多久?太白之死就讓她傷感成這樣

?太不像以前的司月了!

 歲星連忙接口道:「辰星去寶欽城尋找太白,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鎮明三天前已經離

開麝香山,說西方王城那裡有要緊的事情處理。」

 司月的眉頭皺得更深,「鎮明怎的也如此?!熒惑,你去寶欽城那裡接太白的時候,

看到辰星了嗎?」

 他沒說話,只搖了搖頭。為什麼?他的心裡總有不安的感覺?這個麝香山,當真是以

前的麝香山麼?好像有一隻暗地裡的手,偷偷將這裡的一切都改變了,他覺得有些陌生。

以往的所有好像都處於崩潰狀態,連司月都變了……

 司月從袖子裡掏出一沓紙,上面綁著帶咒文的紅線,一看就是密報。她緩緩展開密報

,沉聲道:「我昨天接到了這個密報,有人在南方的一個小城鎮的郊外看到了類似印星城

的地方……當然我也不確定究竟是不是四方搞的鬼,但是如果放任他們這樣脫離麝香山,

遲早是一個禍害!我需要人去下界視察情況,鎮明不在,辰星失蹤,太白……歲星,熒惑

,你們誰要去?」

 歲星頓了頓,有些為難道:「司月……過幾天我還要去東方幾個地方做一些任務,恐

怕……你可以自己去,你的能力一直都是最強的啊!親眼去確定情況不好麼?」

 司月皺了皺眉頭,半晌才道:「麝香山還有很多事情,我暫時脫不開身……熒惑,你

去吧!將印星城具體的位置找出來!之後不用向我匯報,如果你能將其征服是最好,不能

活捉四獸的話,就全殺了!神界不需要這樣叛逆的神!」

 熒惑沒說話,站起來就往外走,一直走到正殿門口,才低聲道:「別命令我,你還沒

那個資格。」

 「熒惑!」歲星驚慌地叫了起來!司月本來就為了太白的事情很傷心了,他為什麼還

要在這個時候刺激她呢?

 司月臉色慘白,忽然沉聲道:「熒惑!……拜託你!此時麝香山已經遭遇過多麻煩,

你身為五曜之一,難道不應該做一點什麼嗎?一直待在神火宮裡做什麼?你不要忘了,我

雖然沒有位居五曜之上,但是所有行宮裡的女伶下人都由我管束!你若步上太白後塵為你

那個女伶所惑,到時候不要怪我不客氣!」

 熒惑心裡一震,回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她。在這個時候怎麼突然會提起炎櫻的事情

?!她怎麼知道炎櫻的?!

 司月冷冷一笑,「聽說你前幾天滿神火宮的尋找一個照料櫻花樹的下人,你且小心!

若我當真發現什麼異常,就是你我也不會手軟!」

 歲星不明所以地看著對峙的兩個人,因為氣氛凝固起來,她也不敢說話。什麼女伶?

神火宮不是從來不許女伶進入的麼?她怎麼從來不知道熒惑宮裡有女子?

 熒惑陰森森地看了她許久,除了惱怒之外,卻有些莫名的安心。看司月的言語,原來

炎櫻沒給她捉走……

 「我不認為你有權力來指使我什麼,司月。謹慎你的言辭。」

 他冷冰冰的語調讓司月和歲星都有些駭然,她觸怒了這個修羅嗎……?

 好久好久,幾乎要將人逼瘋的寂靜終於打破,熒惑沉聲道:「我去,密報給我。」

 司月鬆了一口氣,歲星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北方,曼佗羅城——

 疼痛好像長了腳一般,從胸口蔓延到全身上下,他動也不能動,意識模糊地躺在地上

。身子下面冰冷刺骨,還有點微微的濕意,或許是冰。手指無力地癱在地上,觸摸到的也

是冰冷潮濕。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怎麼了?胸口為什麼會有撕裂一般的痛楚?臉上為什麼時不

時會有冰涼的綿軟的東西輕輕砸在上面?他到底是……?

 撐著最後一口真氣,他勉強睜開了眼睛,入目卻只有白茫茫一片,天空彷彿罩上了一

層灰濛濛的紗,陰暗異常。蒼穹遼闊,不斷有一團團鵝毛大雪砸在他臉上,身上。這裡是

什麼地方?才秋天就開始下雪了麼……?好冷……

 寒風夾雜著冰雹雪花打在他臉上和胸前的傷口上,帶來陣陣陌生卻難耐的刺痛。他何

曾受過這種罪?他是司水之神……一向最注重享受……為什麼現在這麼狼狽?連動一根手

指的力氣都沒有,這樣的情況,讓他從不知所措到感覺羞辱。

 不行,他怎麼能癱在這種陌生的地方?好歹要找個豪華的旅店,安心地躺在絲綢濃薰

過的被褥裡,才對得起他尊貴的身份……他這樣想著,咬牙奮力掙著,想坐起來,可是從

胸口穿來的巨痛卻瞬間奪走了他所有湊起來的氣力。好痛!該死的,原來受傷是這麼痛苦

的事情!他根本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巨痛拉回了他所有的記憶,他記得當時在落伽城的廢墟裡,和明暗兩個玄武鬥了起來

。暗玄武墨雪的破間刀一揮過來,他只覺胸口給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一下,頓時有些窒息,

連用水系法術保護自己都來不及,眼前突然就一陣黑暗,整個人好像掉進一個巨大的漩渦

裡,完全不由自主,旋轉著墜入深淵。接著他就失去了意識,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成這種狼

狽的模樣了!

 暗玄武墨雪,破間刀……果然名不虛傳。他苦笑了起來,苦於不能動彈,只好睜大了

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希望可以將四周看個清楚。

 四周只有雪,厚厚的積雪將一切都覆蓋,盡頭是一片曖昧的灰暗,頗像一隻張大了口

的怪獸。風雪交加,淒厲蒼涼。在他印象裡,終年被冰雪覆蓋的城市,只有北方的曼佗羅

。難道他竟被破間刀從極南的地方瞬間送到這個極北的不毛之地麼?!天……

 他在心裡哀歎著,這一次,他恐怕有些不妙。身體受了重傷,一點法力都使不出來,

現在他就和一個普通的凡人沒什麼兩樣,說不定不出兩個時辰就會凍死在這個荒郊野外。

堂堂司水之神辰星,居然是給冰雪凍死的,說出來恐怕那幫四方獸連下巴都能笑掉……玄

武那個傢伙一定也得意死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他整個人都包在了雪裡,意識也漸漸脫離了身體。完了……當真

天命盡於此……?

 「叮叮」一陣悠揚的鈴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微微刺激了他早已虛弱不堪的意識

。無奈雪已經將他整個包住,他什麼也不能看見。該死的……如果他能活下來,一定和冰

雪之神玄武勢不兩立!這些雪,太討厭了……

 「姐姐!你看那裡是不是有光啊?」

 一個年輕清亮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就離他不到三丈的距離,給這個寂靜到極點的野

外增添了一些生氣。

 「什麼光?哪裡?我只看到雪而已。你又發什麼神經?快趕路吧!都這麼晚了,回去

爹爹肯定要罵的!」

 又是一個年輕的聲音,卻很明顯是個女子,嬌柔異常。

 「叮叮」一串鈴鐺聲由遠至近,似乎有人跑了過來,腳踩在雪上「吱吱」響,跑的還

挺快。

 「就這裡啊!快來!這裡有點古怪哦!明明有藍色的光芒閃爍!呀,這是什麼?」

 隨著那人的驚訝聲,一隻手飛快地撥開了堆積在他臉上幾乎讓他窒息的雪,然後那少

年驚叫了一聲!

 「姐姐!快過來!這裡有一個凍僵了的人!」

 那個姐姐一聽,也急忙跑了過來,一邊急道:「還有氣嗎?曼佗羅,你輕一點,別傷

到他!凍傷的人很脆弱的!」

 被叫做曼佗羅的少年很輕柔地將辰星身上的積雪拍了去,然後爬在他胸口仔細聽著。

 「還有心跳!活人!快!拿毯子!再把老布牽過來!」

 辰星努力睜開眼睛,迷濛中,只看到灰暗的天空,而一張俊秀英氣的少年臉就處在他

正上方,幾乎和天空混在一起。只有那雙眼,比天邊最亮的星子還澄澈,帶著某種令他迷

惑的溫柔和憐憫,定定地看著他。

 這是他昏迷前看到的最後景象。

  第三章

 他是被一陣陣悠長嘹亮的歌聲驚醒的,聲音就在他前方不到四尺的地方。北方人或許

真的要比南方人豪邁得多,那歌聲如此悠揚,帶著一種厚實大地一般的遼闊,蒼茫天空一

般的透明,歌者聲音雖然豪邁,卻清亮,顯是出自一個少年之口。

 他迷離的視線漸漸聚集起來,卻看到了頭頂上方一個不停晃動的五彩吉祥球,紅色的

穗子幾乎要觸到他的眉心。這裡的屋樑……怎的如此低?還是晃動的?他艱難地四處看了

看,卻發覺這是一個很小的很溫暖的馬車廂,他……被誰救了麼?

 他的身子被包裹在一片溫暖緊窒裡,雖然舒服,卻無法動彈,似乎也是隨著那個吉祥

球晃動的旋律左右搖擺著。胸膛上的傷口麻麻的,發出一種可以忍受的微弱的鈍痛,他伸

手想去摸,卻發覺自己根本動不了,好像是有很厚重的東西阻礙著行動。

 他試著發動體內的真氣,喜悅地發覺自己的真氣已經恢復了一些,他正要用法力脫離

這裡,卻聽方才唱歌的那個少年高興地喊了起來!

 「啊!你終於醒過來了!現在覺得如何?」

 聲音對於男孩子而言也稍稚嫩了一些,但卻明爽大方,很是熱情,然後一張小麥色的

臉就毫無芥蒂地「橫」在了他上方,眉開眼笑。

 他認得這張臉!印象中那雙此刻笑得彎彎的眼睛,曾用極溫柔的眼神注視過他,和當

時漫天飛雪的天空幾乎融化在了一起。他一時愣了住,原本他真以為那是自己昏迷前的幻

覺而已,而現在這個人卻真實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了!是他救了自己麼?

 「還不能說話麼?」曼佗羅笑吟吟地問著,然後彎腰替他把裹了幾十層的毛毯一一鬆

開,雙手一邊靈巧地動著一邊說道:「別怕,你是迷路的旅人吧?昨天晚上我們在野地裡

發現你的,像你這樣凍傷的人,如果不用毛毯把身體搓熱,再緊緊裹起來,很容易就會沒

命的。現在既然醒過來就沒事啦!」

 他將緊緊裹在辰星身上的毛毯全部解開,露出了他赤裸的身體。辰星倒是嚇了一跳,

他什麼時候給人脫光的?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和震撼,曼佗羅從他躺著的柔軟褥子裡抽

出一件巨大的裘皮披風,很快地給他披上,一邊笑道:「你的衣服是我脫的,如果不把凍

硬實的衣服脫了,你的身體就會留下傷疤,在這麼寒冷的天氣裡,很難癒合的。」

 他帶著北方特有的明快口音,是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彎彎的眉毛,小麥色的臉

,鼻子很直,嘴唇也紅紅的,雖然因為趕路而染上了風塵之色,但那雙眼睛卻美麗之極,

睫毛又密又長,眼珠是一種純粹的漆黑,如同兩顆寶石,熠熠生輝,明澈攝人。

 辰星一邊看著他,一邊本能地抬手去摸胸口的傷,一碰之下,卻摸到了滿手的繃帶。

他低頭一看,卻見整個胸膛都被包紮的好好的,傷口隱約有清涼的藥味傳來,也不那麼痛

了。他怔了半晌,才開口問道:「是……你救了我?」

 曼佗羅興奮地瞪大了眼睛,「呀!原來你能說話了啊!」他摸了摸辰星的額頭,又道

:「還好沒發燒呢!你穿的那麼單薄,居然也敢出門,不凍死真是你的運氣!如果不是當

時我看到你身體周圍有藍色的光,可能你早就死了呢!真是的,像你這樣沒常識的旅人,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

 藍色的光?辰星的眼睛瞇了起來,那是神光,一個普通的凡人怎麼能看見的?

 曼佗羅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看你的樣子也知道是遇到劫匪了吧!真可憐,差點就

沒命了。不過現在沒事了,你可以安心。你的傷我也替你包紮上過藥了,現在我們正趕去

曼佗羅城,什麼時候你能活動了,再離開也不遲。」

 辰星張開嘴,剛想打斷他的滔滔不絕,卻聽馬車外一個嬌嫩的聲音含笑說道:「你說

了這麼多話,也不讓人家插嘴,人家還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呢!笨蛋!也不知道報下名字

!」

 然後車廂的簾子給人輕巧一掀,一個穿著絳紅色衣裳的年輕女子如同一朵紅雲,就這

麼從飛奔的馬車外面輕飄飄地竄了進來,一下子就落在了辰星和曼佗羅對面。卻見她梳著

秀麗的雙桃髻,一張瓜子臉,下巴尖尖的,眉目間與那個少年頗有幾分相似,卻多了一些

柔媚,少了一些英氣。

 無論是這個少女輕盈的身法,還是那個少年能看到神光的能力,對於辰星而言都是很

值得疑惑的事情。普通的凡人不會是這樣的……他們是誰?

 曼佗羅嘻嘻笑了起來,指著那少女說道:「真不好意思!我只顧著一個人唧唧呱呱!

她是我姐姐,叫沙茶曼,我叫曼佗羅!和曼佗羅城一個名字!怎麼樣?很好記吧!我們是

流浪在北方各城鎮的藝人,俗話就是『跑江湖的』!占場子表演一些舞刀弄槍、雜耍什麼

的。好啦,我們介紹完了。你呢?你叫什麼?是哪裡人啊?」

 原來是賣藝的!難怪有那麼輕盈的身法。辰星又看了一眼曼佗羅,半晌才輕道:「我

……叫辰星,是……南方來的旅人……」

 「遇到了劫匪對不對?」曼佗羅似乎是一個很沉不住氣的人,直接坐到了辰星身邊,

連聲說著,「我就知道你是遇劫匪了!哪裡有人在這種天氣就穿單衣,什麼行李都沒有的

來曼佗羅城啊!這裡的劫匪真是越來越囂張了!」

 辰星一句話都插不上,只好一邊笑一邊聽一邊點頭。想他在麝香山從來都是瀟灑倜儻

之人,只有他戲謔別人的份,從來沒有人能這樣搶他的話頭,讓他根本無從接起。這個少

年,說話從來都是這樣想都不想的麼?

 「你叫辰星啊!真是古怪的名字!我怎麼覺得這麼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誒……啊,

不管了!你現在身無分文,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曼佗羅眨著靈動的眼睛,天真地問著。

 辰星笑了笑,剛想說到了曼佗羅城就回麝香山,卻聽一陣風聲呼嘯,將車廂的簾子吹

了起來。外面漆黑一片,只見茫茫冰雪,可是他卻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任何城池都不

會讓他如此驚駭,可……那高聳入雲的金色樓閣,漆黑堅實的圍牆,還有神界特有的熒熒

賜福神光飄浮在周圍!那分明是他一直以來監視著的,熟悉之極的印星城啊!怎麼會在這

個地方?!

 他幾乎是立即就跳了起來,顧不得曼佗羅他們的驚呼,一把揭開簾子,整個人飛一般

地竄了出去!巨大的披風立即給狂風亂雪捲了起來,化成了他的翅膀。冰雪砸在身上生生

發痛,他受傷後的身體依然虛弱,只能勉強用真氣護住全身。

 眼看他幾乎腳不沾地地飛了出去,曼佗羅和沙茶曼都驚呆了,怔了半晌,曼佗羅才大

叫著追了出去!天啊!這可是飛奔著的馬車啊!那人怎麼就這麼輕鬆地跳了出去,落地之

後還能飛一般地跑?

 他一定不是普通人!曼佗羅這樣想著,或許可以讓他暫時加入他們賣藝的行列,爹爹

一定開心死了!

 暴風雪肆虐,兩個人一前一後,身影都如同燕子一般輕巧。曼佗羅其實什麼都看不見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叫辰星的男子身上總是散發著藍色的光芒,即使相隔很遠,都可

以看得清清楚楚,特別是此刻光芒尤甚,幾乎將前面的一方天空都照亮了。

 越是接近,辰星心裡就越是駭然。那分明是印星城啊!怎麼會出現在這個極北的蠻荒

之地?和麝香山的結界怎麼了?難道麝香山出什麼問題了嗎?印星城其實是屬於影子一般

不實在的城池,只靠與麝香山的結界才能固定在那裡,一旦結界發生破裂,印星城就會立

即消失,四處漂流,永遠也沒有固定停止的一天!

 現在眼看著它在眼前,他怎能不追?!先不管麝香山出了什麼問題,只要進去問問那

些四方神獸,一切都清楚了!

 赤裸的雙腳踩在雪上,有一種凍到麻木不真實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在飛。胸口

的傷痕因為他劇烈的跑動而開始發出銳利的疼痛,幾乎令他窒息。印星城就在眼前了!他

一定要進去!一定——!

 平地裡陡然迸發出閃電一般的光輝,那座巨大的城池忽然搖晃了起來!周圍的地面都

跟著晃動,積雪開始崩潰。辰星只覺腳下一滑,立時站立不穩,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啃了

滿嘴的雪。不好!印星城又要消失了!他顧不得身體上的疼痛,身體還沒正起來,爬在地

上就拈起了式。就算它消失在自己眼前,他也要在上面留下一點痕跡,日後好去尋找!

 晃動開始變得劇烈,彷彿前方整塊地面都凹塌了下去,辰星猛地扯開胸口的繃帶,一

把抓破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抄了滿手的血,飛速地拋了出去。只見紅光一閃,那些血珠

化成了一條細小的水龍,箭一般地竄了出去,貼上了印星城漆黑的圍牆。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印星城從高處開始慢慢消失,就好像煙霧一般,緩慢地飄散

了開來,光芒大作,幾乎不可直視。飛奔而來的曼佗羅看到這奇異的場景,頓時僵在當場

,話也說不出來了。

 辰星微微鬆了一口氣,還好,趕在它消失之前留下了印記!他剛喘一口氣,正要轉身

離開,立即看到了站在五尺之外的那個救了他的少年!只見他兩隻眼睛瞪得如同鈴鐺,下

巴有脫臼的傾向。也難怪,凡人見到這種場景,不驚訝才不正常。

 他微微一笑,說道:「你看到了,那是神界的一部分,印星城。它剛剛消失了。」

 曼佗羅呆了半晌,才結巴道:「你……你怎麼知道……你……是……?」

 辰星走了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柔聲道:「其實我是司水之神,無意為同僚所傷。無

論如何,謝謝你救了我。你叫曼佗羅是吧?我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的。」

 話音剛落,只聽身後半空之中一陣巨響,如同平空劈下一道厲雷一般。他心裡一驚,

不好!難道印星城的人發現他了嗎?!他一把拉過曼佗羅,猛地回頭,只見一道血紅的閃

電從空中正對著他們劈了下來!是朱雀的雷!該死,他們真發現了!

 辰星一把提起嚇呆了的曼佗羅,飛速閃過那道凌厲的雷,只聽身旁「刺啦」一聲巨響

,那雷竟將地面劈得塌了下去!周圍的積雪頓時撲頭蓋臉地罩了上來,如同發瘋的白色狼

群,一團團往那凹塌下去的洞裡滾了去。辰星的氣力已到極至,沒辦法反抗,伴隨著曼佗

羅驚恐的叫聲,兩個人給巨大的雪塊砸進了雷劈出的那個洞裡,掉向未名的地方。

 印星城——

 「如何?解決了那個司水的神嗎?」

 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端坐在正堂上,溫柔地問著。他的聲音很柔,很軟,彷彿弱不禁

風,整個人看上去也是秀麗異常,倒像一個斯文的少年書生。

 英武的朱雀站在座下,拱手行禮之後,點了點頭,聲若洪鐘地說道:「用了極地之雷

,雖然沒劈中,但是也能阻擋他一陣了。何況我看他似乎受了一點傷,還帶著一個凡人,

不足為懼。」

 少年書生笑吟吟地看向坐在一旁面無表情的玄武,柔聲道:「他會受傷還是墨雪的功

勞呢,值得讚賞。玄武,賞賜記在你頭上,你想要什麼?」

 玄武沉默了半晌,才開口問道:「我……只想知道她……到底如何。」

 少年書生似乎有些驚訝,問道:「什麼她?哪個她?是指墨雪嗎?」

 玄武咬了咬牙,沉聲道:「白虎……!你知道的!這麼久了,為什麼不讓我見她?!

你不是從結界處將她救了下來麼?」

 被叫做白虎的少年書生搖了搖手指,「嘖嘖」兩聲,歎道:「玄武,這可不行哦……

你是神,怎麼能對一個凡人女子如此專注?不怕墨雪傷心嗎?」

 「白虎!」玄武低叫了一聲,眉頭終於皺緊,「讓我去見她!」

 三天了!三天前白虎從結界處救起清瓷,卻將她軟禁起來,不許任何人接近!好歹讓

他知道她到底如何啊!這般折磨他,很有意思嗎?!

 白虎看了他一會,輕聲道:「我可以讓你見她,但是見了之後你不要失望。你也知道

,用凡人之身召喚心魔,本身就是自殘的行為,哪怕她後來做了半神,依然無法彌補。何

況她又吞噬了心魔,跳下斷念崖用肉身將結界撞破,沒有當場消散成煙已經是奇跡,你認

為她還可能活著麼?」

 玄武咬住下唇,心頭泛過一縷苦澀,「可是……」他知道白虎擅長斂魂,哪怕為清瓷

再做一個身體,將她的魂魄裝進去也好啊!如果不是白虎救下了清瓷,他或許早已死心啊



 白虎笑了笑,說道:「你呀……如此重視她,心裡卻又責怪她。你難道不明白她跳崖

的目的麼?她為什麼要撞破結界?她完全可以在熒惑貫穿胸膛之後就安然死去,為什麼還

要爭著最後一口氣來幫我們呢?你當真不明白?」

 玄武只覺鼻子一陣巨痛,眼淚立即湧了上來,他擺了擺手,輕道:「別……別說了…

…」他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清瓷……清瓷!他一直覺得她心裡沒有他,她心裡只有恨和

太白,可是她卻在死的時候選擇了他……這就是她對他情意的回報麼?用生命……

 「我試過召喚她的魂,但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想來早已消散了。我只勉強找回了一些

她殘留的記憶,保住了她的身體,可以說,她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活死人』,即使這樣,

你還要去看麼?」

 玄武沉默了很久,才沉聲道:「當然要去看!但我還有一個問題。」

 白虎挑起了眉毛,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想問太白如何,對麼?」

 玄武默默點頭,太白為了清瓷選擇跳崖,這種決絕,連自己都有些震撼,倘若是自己

,能做到麼?放棄所有的一切,連性命都放棄,就為了一個女子?或許他也可以做到,只

是那個女子只能是清瓷……

 白虎點著手指,輕道:「我也不知道,結界處根本沒有太白,我等了許久,也沒看到

他的身體。用法力去找,卻什麼都沒找到。我也很奇怪,所以我想如果不是他的身體魂魄

在半空中全部化為煙霧,就是他在半空中消失了。當真詭異,一個神居然從我眼皮子底下

消失,對我也是個很大的打擊呢。」

 他淡淡笑了起來,帶著一種嘲諷,一種滿不在乎。和清俊高雅的玄武比起來,他這個

四方之長一點銳利都無,看上去弱弱的,好像手無縛雞之力。偏偏那雙眼總是高深異常,

誰也摸不透他在盤算什麼。

 白虎站了起來,揚高了聲音說道:「現在與麝香山的結界已破,從此與五曜脫離關係

!我們四方神獸,要建立一個真正的神界!青龍!」

 隨著他的呼喚,青龍整個人影子一般從地下冒了出來。

 「將印星城導向曼佗羅城!去當年麝香王與暗星戰鬥的地方。」他一邊吩咐著,一邊

笑了起來,「我要去找一點有意思的東西……」

  第四章

 據司月提供的密報,神界派去下界的眼線在南方寶欽城一帶見過類似印星城的城池,所

以熒惑下了麝香山,立即就往南方走。

 他會聽從司月的安排,其實連自己都有些吃驚,可是在當時,他一聽見「寶欽城」三

個字,突然就有了一些觸動。他沒有忘記,炎櫻就是寶欽城的供品。她曾不惜頂上反駁他

都要維護懷念的家鄉,他很想親自去看看,是不是當真那麼好。

 聽人說過,南方風光旖旎,尤其是寶欽城,四季如春,樹木永遠常綠,那裡的人從不

知道下雪是什麼模樣。現在想想,他對下界的情況一點都不清楚,只知道北方天氣嚴寒,

南方溫暖潮濕,而麝香山則永遠四季分明,所以他不太能想像「四季如春」是怎生景象,

難道寶欽城的櫻花樹一年四季都開花的麼?

 出了麝香山,往南方走,一路上用披風將自己身上凌厲的神之氣息遮掩住。他自己都

不得不承認,他其實是想趁這次下界尋找炎櫻。雖然不知道她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可是他

直覺越往南方靠近,好像就可以靠近她一些。他不知道幹嗎自己的潛意識裡非要將這個女

子找出來,可是對於他這樣一個一直憑感覺行事的神來說,一天到晚心裡想著這樣一個人

,如果不將她徹底找到,他的心是不會罷休的。

 連著走了半個月的路,每天夜裡寅時一刻,他都會做一個關於炎櫻的夢,夢的內容全

部是被他深深放在心底的那些與她相處過的記憶。當真奇怪,這個人從來也沒被他在意過

,於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照料櫻花樹的下人罷了,可是為什麼他最近總是做關於她的夢呢

?而且只要夢過一次,那些記憶就鮮明地存活於腦海裡,再也忘不了了。就好像他過了這

麼久,才終於注意到,他的神火宮裡有這樣的一個人。那些記憶好像被一雙惡意的手從他

身體深處硬是拉了出來,半強迫似的塞給他,不能抗拒,偏偏他居然也沒有太多的反感。

 南方的天氣果然和暖,越是走下去,道旁的樹木越是青翠。十月底了,麝香山的樹木

應該早已泛黃,枝頭也該光禿了,可是這裡的樹木卻一棵比一棵綠得歡快,彷彿秋天對這

裡一點影響都沒有。一到晌午時分,熱辣得陽光還會讓人出一身薄汗,如果不去樹陰下歇

息,就會悶熱到難受。

 趕了大半個月的路,他來到了一個叫「巧山城」的比較大的城鎮。如果他沒有記錯,

出了巧山城,再翻過一座山頭,就可以到達寶欽城了。巧山城或許是因為與寶欽城靠近的

原因,道旁種了無數櫻花樹,雖然沒有花開滿樹的美麗景色,但綠葉盎然,倒也為這個熱

力十足的城鎮增添了一些清雅氣息。

 城中道路皆由青石大磚鋪成,出乎意料的整潔寬敞。兩邊是顏色鮮艷的各種建築,舉

凡紅,橙,金,綠,紫……凡是他能想像到的顏色,都能在這裡見到。許是南方人喜歡嬌

小的房屋,這裡的屋頂都是很小巧的尖型,上面用各色塗料上了顏色,一塊塊青灰的瓦片

整齊地疊在上面,屋簷上墜著各式風鈴,有的連他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城中充滿了一種讓他茫然的熱鬧氣息,每個人似乎都在很專心很開心地做事,就連平

常的路人,眼睛裡都閃爍著一種明亮的光芒,那是他從沒見過的光彩。為什麼?他們有什

麼開心的事情麼?飯館裡的人為什麼笑語連連?就連街頭的小販也是笑吟吟的,高聲招呼

著來往的行人。

 他愣在道中,頗有些不能適應這種氣氛。他突然覺得自己與這裡格格不入,他冷漠慣

了,此刻看到諸人淋漓盡致的模樣,感覺自己彷彿就是突兀的一塊石頭。他不是沒有下過

界,但他卻從來沒有如此仔細深入過民間,原來……凡間是這樣的麼?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進旁邊一家旅館投宿一個晚上,他有些排斥這種莫名的熱情,而且

他也沒帶貨幣。他方才看到了,一個行人在小販那裡買東西時,付的是一種圓形的銅板,

他身上沒有那種東西,只有幾塊司月給他的黃金色的「東西」,雖然歲星一再向他保證那

在凡間是很值錢的東西,叫做「黃金」,可他還是覺得不對。他看了這麼久,還沒看到一

個人有用過這種所謂「值錢」的黃金。或許是司月弄錯了……

 「讓開讓開!識相的就別擋大爺我們的路!」

 一陣粗暴的叫聲從身後傳來,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聲躲避聲,似乎是有很多人橫衝直撞

地朝他這裡走了過來。熒惑還沒回身,只聽耳後一陣風聲,然後一個沉重的身軀就直直地

撞了上來,他沒防備,給撞得讓了幾步。

 他立即回頭,看到了十幾個彪形大漢,穿著清一色的黑白相間的古怪衣服,頭上也都

綁著黑白的布塊。而撞了他的那個人,看上去似乎是為首的,正惡狠狠地瞪著他,滿臉的

橫肉,凶神惡煞。

 「沒事站在路當中做什麼?!找死啊!給我滾開!」

 那人抬手就要推他,熒惑微微一皺眉,一縷冷光從眼裡閃過,剛要小小懲罰一下這個

不知好歹的凡人,卻見一雙手平空伸了過來,捉住了大漢揮出的拳頭。

 「破浪大哥,算了吧。這裡是街上,稍微收斂一些不好麼?」

 是一個斯文到有些柔弱的聲音。熒惑瞥了他一眼,卻見他也穿著黑白相間的衣裳,但

卻是長得斯文秀氣,一張臉又白又嫩,和那些彪形大漢站在一起,如同牛群裡的仙鶴。

 那大漢哼了一聲,橫了熒惑一眼,嘴裡罵了一句什麼,然後一群大漢魚貫而入,一起

走進了他方才猶豫著要不要投宿的旅館。那個柔弱的書生抱歉地對他一笑,秀氣的臉上滿

是親切溫和。

 「對不起,他們粗魯慣了,官人你不要介意。你是旅人麼?從哪裡來的?」

 熒惑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那家旅館,似乎也有些想進去。那書生一般的人見他如此

,也不以為意,笑道:「看來官人也想投宿,不如一同進去,與小弟喝上一杯如何?俗話

說四海皆兄弟,有幸在這裡結識,也是一種緣分。何況小弟的大哥方才冒犯了官人你,就

由小弟我來替他賠罪吧。」

 熒惑這才正眼看了他一下,這人與那些大漢打扮有一些不同,雖然都是黑白相間的衣

裳,但頭上卻沒綁布塊,一頭漆黑的長髮整齊地束在一起,又是斯文又是溫雅。

 「名字。」

 他冷冷地說道,連多說一個字都麻煩似的。

 那人開心地笑了起來,「小弟名叫海閣,官人你肯與我說話證明你已不怪罪於我們兄

弟。不如一起進去喝一杯如何?」

 說著就拱手讓他先行,熒惑只好走進了那家旅館。剛進去就看到了那幾個囂張的大漢

,分了好幾個桌子正大聲喧嘩著。油膩膩的小二立即迎了上來,滿臉堆笑地把兩人引入座

,只聽熒惑冷聲道:「我要投宿。」

 小二愣了一下,立即又笑道:「客官想要什麼樣的房間?小店有天字號雅閣,價格最

高,還有八大間豪華客房,價格低一些,當然還有普通客房,最便宜。當然,茶水熱水供

應之類另外收錢……」

 熒惑沒等他說完,就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塊黃金,丟到他手裡。

 「這夠麼?就按這個東西的供應來。」

 不只小二,連那個少年書生都呆了住。

 「這……這……」小二的聲音在抖,手也在抖,眼睛直直地瞪著那塊足有十兩重的黃

金,下巴都快掉下來,「當……當然夠!客官請!請!」

 他的頭點成了篩子,嘴幾乎咧到了耳朵邊上。天啊!看這個人一身破破爛爛的披風,

貌不驚人,出手居然這麼大方!這樣一塊金子,在雅閣住上半年都綽綽有餘啊!

 掌櫃的也春風滿面地走了過來,恭敬地將他和那少年書生帶到了樓上的包廂裡,不一

會,碧綠芬芳的茶水就端了上來。小二幾乎將店裡所有值錢的昂貴菜色都推薦了一番,熒

惑不熟此道,乾脆全部點了來,一時間,紅木桌子上放滿了各種佳餚,兩個人沉默地看著

那滿桌的菜,都說不出話來。

 好半天,海閣才笑了起來,拱手道:「原來官人是如此豪爽之人,請恕小弟方纔的鹵

莽!只好叨擾官人一次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裡面已經斟滿了名貴的竹葉青,碧綠如玉。

 「小弟先敬官人一杯!這一杯喝下去,我們就算朋友了!官人可要將姓名告之。前嫌

也一併清了!」

 他仰頭一口乾了那酒,此人看上去斯文,喝酒倒是豪爽大方,頃刻間杯中一滴不剩。

 熒惑愣了一下,見他示意自己喝酒,於是也端起酒杯,學他一口喝乾,頓時辣到喉嚨

裡火熱,差點噴出來。這是什麼東西?!凡界的酒都是這麼辣的嗎?!回想神界那裡,酒

都是甜中帶香,哪裡有這般烈性的酒!

 海閣不禁笑了起來,撫掌笑道:「好!有幸結識如此豪爽之人,當真是小弟三生修來

的福氣!敢問官人尊姓大名?」

 熒惑放下酒杯,抬手拒絕身邊服侍的小二繼續為他斟酒。這酒實在難喝!

 「熒惑。」

 他冷冷說道,「我不擅喝酒,給我斟茶。」

 海閣的神情僵了一下,愣道:「熒……惑?官人莫要開玩笑!那不是五曜司火之神的

名號麼?」

 熒惑端茶喝了一口,冷道:「同名而已。」

 海閣釋懷地笑了,「官人名號不凡,為人果然也不凡!倘若不擅喝酒也無妨,就以茶

帶酒吧!來!小弟再敬熒惑大哥一杯!」

 這人談吐斯文,氣度溫雅,與方纔那些粗魯的大漢分明完全不同,也不知他怎的會和

那些人在一起。熒惑雖然少言,對這人卻也不反感,靜靜聽他說些南方風光人情,倒也覺

得挺舒服。那人見識極廣,聽他言談間,似乎是去過許多地方,東西南北幾個大城鎮,他

都能說出許多風俗來,甚至還出過神界領地,到過真正的凡界。

 不知不覺過了幾個時辰,光是聽他說話,熒惑覺得自己瞭解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

,什麼北方之豪爽嚴寒,東方之人才風流,南方之熱情單純,西方之莊重神秘……不過幾

個時辰而已,他卻彷彿已經在他流暢的言談裡遊遍了這些地方,不由有些佩服。

 「小弟鹵莽,敢問熒惑大哥是哪裡人士?聽口音似乎是中部那裡的。」

 酒過三巡,已經微微酣然的海閣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熒惑對這人已經沒有開始的

防備心,一時大意,差點就脫口而出「麝香山」三個字,忽聽樓下一陣劇烈的喧嘩,似乎

是有人將桌子掀翻了,碟子碗筷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音甚是驚人。

 兩人都愣了一下,只聽樓下人聲頓時鼎沸,然後一個粗魯的聲音平空炸了開來,聽起

來正是方纔那撞了他的大漢。

 「賊鳥!你耳朵是不是聾了?眼睛是不是瞎了?!老子說要住八大間豪華客房,你沒

聽見麼?!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然後是周圍幾個大漢的叫喚聲,似乎都在威脅著誰。海閣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即放下

了酒杯,張口剛要說話,卻聽樓下一個顫巍巍的聲音說道:「大爺……您……可是,這些

酒菜……還有本小店的規矩是住前先給錢……酒菜和住宿的錢一共是八兩銀子七錢銅板…

…您看……不先給錢……小的實在不好辦啊……就當大爺您疼小的吧!求您了!」

 是那個小二的聲音,聽起來似乎說得很艱難,好像有人在勒著他的脖子似的。

 看這情形,似乎是那些大漢吃了酒菜沒給錢,又想住豪華客房,仗著人多,身體強壯

,在威脅小二的。熒惑皺起了眉頭,他從來沒遇過這種情況。只是吃飯給錢,住宿給錢,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麼?

 只聽那大漢暴喝一聲,如同打了一個響雷似的,整個旅館似乎都要給他暴怒的聲音掀

翻過去一般。

 「你個不長眼睛的狗娘養的臭小子!眼睛是不是瞎的?你不知道我們這身衣服是什麼

意思麼?你們能在巧山寶欽這些地方過得這麼舒心,知道是托誰的福麼?!沒我們這些跑

前跑後對付神界的人,你們早就給五曜的那套乾癟統治搾得不成人形了!我們在前面給你

們這些小屁崽子擋槍擋天,你不知道感激,現在還和老子我充起大來了?!疼你?我現在

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疼!」

 話音一落,只聽一聲悶響,似乎是那大漢一拳頭打在什麼東西上,頓時又傳來一陣劇

烈的碰撞聲,夾雜著小二的痛呼,和碗碟破裂的聲音混在一起,甚是刺耳。下面頓時寂靜

了下來,人人都不敢出聲,從樓上的窗戶望下去,還有很多人正偷偷從店裡跑出去。

 熒惑疑心大起,那大漢方才說什麼對付五曜,是怎麼回事?難道是最近流竄在寶欽城

一帶的上次未能清除的叛逆餘孽嗎?聽他的口氣,似乎他們還是一個挺大的組織,有統一

的服飾。可是以前怎麼沒聽說過?

 他掃了一眼臉色大變的海閣,面前的這個人也是和他們一起的,都是叛徒麼?只是如

果真是大規模的叛逆份子,司月的眼線早就該有消息才是,何況這些大漢似乎很囂張的模

樣。倘若規模很大,麝香山那裡又被封鎖了消息,就只有一個可能性了!

 他的眼神陡然轉厲!抬手便要去捉海閣。只有和印星城沾上關係,麝香山那裡才會沒

辦法得知情況!這些人一定和四方那裡的神獸有聯繫!看來印星城果然飄流到了南方!

 手剛伸出,卻見海閣立即站了起來,對他恭敬地拱了拱手,沉聲道:「熒惑大哥,實

在抱歉,小弟要告辭了!愚兄看來是喝多了酒,小弟要去勸勸他。他的那些胡言,大哥千

萬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他轉身就走,一點也沒發覺自己差點就給這個司火修羅抓住。熒惑坐在原地,想了又

想,還是忍住沒追下去。一來他想摸透這些人的底細,好一網打盡;二來……他對海閣並

沒有惡感,甚至還挺有好感,心裡也不知怎麼的,不太想殺了他。這種可惜又佩服的心情

,是不是就叫做友情?

 他怔怔地看著桌上留下的那個酒杯,裡面還剩了半杯碧綠的竹葉青。他們方才正說到

北方曼佗羅的風土人情,海閣一邊說著,一邊一口喝了半杯,顯然很是開心。

 開心……嗎?

 他抓起酒壺,斟了半杯,一口喝下。

 「好辣……」

 可是卻一點都不討厭,很新奇的感覺。這就叫做朋友……?

 只聽樓下傳來海閣極力勸阻的聲音,最後他聽見他們決定住豪華八大間,把酒菜住宿

的錢一併付了。

 熒惑的耳力好,聽到海閣低聲對那些大漢說著什麼。

 「……如何在這裡鬧事?好不容易被人勸阻了下來,保住了命,應當謹慎行事才是!

三萬鐵騎白白犧牲,現在只剩下我們幾個。倘若還想日後圖大業,現在就都給我嚴謹一些

!驕慢只能壞事!破浪,今天全是你的錯!罰你連做兩天看守,不許休息!」

 熒惑心裡一驚,有一種夾雜著苦澀的情緒慢慢湧了上來。原來他們果然是叛逆的餘孽

!這個海閣並不是跟在後面的小弟,反而是領導者嗎?聽那些大漢對他的言語半點都不敢

忤逆,被呵斥的破浪只有點頭稱是的份,熒惑不由又驚又疑。

 「驚擾了樓上那位剛結識的兄台,當真好生過意不去!好在人家是豪爽之士,雖然寡

言少語,卻是個真性情的人,不在意你們鹵莽的言行。偏生你們如此胡鬧,實在是丟人!



 聽到這番話語,熒惑心裡又是一熱,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好將手裡的酒杯攥個死

緊,眼看著杯中的竹葉青慢慢沸騰了起來,他也沒注意。

 「小主教誨的是!是屬下的錯,甘願受處罰!」

 是那個方才趾高氣揚的大漢,此刻如同一個被戳破的皮球,破敗不堪。

 聽到那些人陸陸續續上樓進房的聲音,熒惑也站了起來,丟下手裡早已熔化到發軟的

酒杯,「撲」地一聲,杯子塌在桌子上,陶土漫了開來。

 那些大漢叫他「小主」,看來是個身份很高的領導者,或許順籐摸瓜可以探索到一些

未知的情報。他轉身就走,腫了半個臉的小二急忙迎了上來,絮絮叨叨地將他領入天字號

雅閣裡。

 今天晚上,他或許該去探一點消息。

  第五章

 頭頂上,身上,沒有一處不冷,感覺似乎有千斤重的東西壓在上面,幾乎令人喘不過

氣來。他好想狠狠地吸上一口氣,打破這種窒息的狀況,可是臉前面好像堵著什麼東西,

不要說用力吸氣,就連小小的呼吸都有點困難。

 他忽然睜開眼睛,立即就有冰冷的東西滲透了進來,刺得眼睛一陣酸澀。入目是一片

白,什麼都沒有,他抬手想揉一揉眼睛,卻發覺根本動不了。回憶一一湧回腦袋裡,他這

才想起因為朱雀的極地之雷劈在了不遠的地方,所以造成了雪潮,他和曼佗羅兩個人給洶

湧的雪潮衝進了雷劈開的地洞裡。

 該死,現在積在他們身上的雪一定足有五六尺厚,要想從這裡全身而退,除非他用神

力,不然根本沒有辦法出去。

 他試著發動體內的真氣,還好,他還是有能力將這些堆積的雪塊化開的。對了,曼佗

羅呢?他是凡人,又是個小男孩,該不會已經給壓壞了吧?念頭一起,辰星急忙奮力伸手

在雪中摸索著。他印象中曼佗羅應該在他左手邊不遠的地方,可是他的手摸了半天,連片

布條都沒找到,只有冰冷徹骨的冰雪。

  不行,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找人,得先脫身才行!他立即拈式發動神力,週身頓時發

出碧綠的光芒,映著潔白的雪,隱約還有波紋在蕩漾。眼看那些波紋一般的綠色光芒漸漸

盪開,凡是被光芒照到的白雪,幾乎是瞬間就融化成水,在他身體周圍團團聚了起來,把

他包裹在其中。

 胸口的傷給溫暖的水包圍著,緩慢地痊癒。他現在的神力,要像以前一樣很快痊癒傷

口是不太可能的,能做到這樣,已經是極限了。那些包裹在週身的碧綠的水,不停地變換

著形狀,時而貼在他身上如同第二層皮膚,時而漲開,彷彿要破裂開一般。他緩緩舉起手

,抵住壓在他上方的冰雪,輕輕喚了一聲:「破!」

 沒有聲音地,那些原本堆積在他身上的無數冰雪,忽然張了腳一般,一個勁地往不同

的方向滾了開來,在兩邊形成了兩座小小的雪堆。眼前豁然開朗,他首先看到的是滿天閃

爍的星子,真想不到,這樣寒冷的天氣,天河卻依然華麗璀璨,比最好的寶石還耀眼。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帶著無數細細的雪粒子,掃過他的臉,冰涼冰涼的。他猛地吸

了一口氣,再噴出時,濃密的白霧瞬間飄散開來。

 北方的曼佗羅城,他算是徹底體會了這名不虛傳的寒冷!清冽的空氣吸進身體裡,好

像要將五臟都凍結一般,竟能有那麼多凡人安然在這裡生活,不由得他不佩服。他立即跳

了起來,將旁邊的雪堆用力撥開,一邊大聲叫喚著:「曼佗羅!曼佗羅!快回答我!」

 沒有聲音,但是不遠處卻有一堆白雪微微動了一下,他急忙跑過去,伸手進去摸,立

即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冰冷的身軀!他飛快地將他拉了出來,把裹在他週身的冰雪用力拍了

個乾淨,然後卻愣住了!

 星光不夠明亮,但也足以讓他看清他滿頭的長髮並不像普通的凡人是深黑的顏色。曼

佗羅一直帶著大皮帽子,所以他也沒注意,原來他有一頭色澤艷紅,豐潤捲曲的長髮!哪

怕這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刻,他還是在心裡小小的讚歎了一下——這是多麼美麗的一頭秀

髮啊!艷艷地在雪地裡盛開,如同明亮的火焰,卻帶著大波浪一樣的捲曲,嫵媚妖嬈。

 這樣的頭髮卻生在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上,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辰星將他輕鬆翻了過來,用力拍著他的臉,輕叫道:「曼佗羅!快起來!再睡下去就

危險了!」他的臉碰上去冰冷如雪,臉色也蒼白如同死人,神色卻甚是平靜,眼見幾乎沒

了呼吸,對辰星的拍打一點反應都沒有。

 辰星的臉色頓時變了!他該不會已經死了吧?!他急忙爬在他的胸口,仔細聽著心跳

。好在心跳雖然微弱,卻還沒有停止。可能是冰雪堵在他喉嚨裡,令他不能呼吸。辰星立

即扯開他的衣襟,打算用法力將他喉嚨裡的冰雪融化。

 衣服一扯開,又讓他愣了一下。她……難道……?

 他立即拉上曼佗羅的衣服,抬手用力在她胸口一拍,掌心帶著碧綠的光芒。曼佗羅給

他一拍,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一口吐出許多水來,粗重的呼吸聲頓時清晰可聞。她虛弱地

睜開眼,眼神迷離,只盯著辰星看。

 「我……」她一開口,卻發覺自己什麼都說不了,嗓子裡好像也給冰雪凍住了,沙啞

到可怕。一清醒過來,頓時感覺寒冷入骨,幾乎要把肌膚凍裂,牙齒立即打起戰來。

 「別說話,現在可以安心睡了,別怕。」

 辰星柔聲說著,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掌心貼在她後背上,護住她的心脈。人抱在懷裡

,軟得幾乎沒骨頭,陣陣幽幽的香氣從她頭髮上飄進他鼻子裡,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卻將

她抱得更緊,一步一步往馬車的方向走。

 曼佗羅給他抱在身上,只覺似乎有一波一波溫暖的浪潮從後背緩緩鑽進身體,原本凍

到麻木的手腳也漸漸有了知覺,遲鈍的腦子好像也稍微可以轉動了,她的臉貼在辰星的胸

口,忽然細聲道:「麻煩……你了……辰星大人……」

 辰星一邊在及膝深的雪地裡吃力地走著,一邊沉聲道:「不用客氣,叫我辰星就可以

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現在不過是還你恩情罷了。」

 曼佗羅小小地笑了一聲,昏昏沉沉地幾乎要睡著,她模糊不清地說道:「助人為樂…

…本就不指望什麼回報……倘若做什麼事情都要計較得失回報什麼的……那該多累啊……



 辰星沒說話,過了半晌,才輕道:「你多大了?」

 「十……十六……」

 「既然是女孩子,為什麼穿著男裝?」

 方才解開她的衣服,才發覺她是個女子,該說是他太遲鈍,還是她的男子扮相太真實

呢?他一點都沒看出來,加上她看上去沒有一般女子的嬌柔,倒像個少年,說話的聲音也

略為低沉,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很小的少年。

 曼佗羅笑了一聲,聲音裡帶了一點嘲諷,「你這個……神也沒看出來?我自有我的理

由……我是半妖……」

 辰星微微一驚,「你是妖?!」怎麼可能?她除了那頭古怪顏色的頭髮,身上一點妖

氣都沒有啊!

 曼佗羅輕聲道:「恩……我的雙親其中一個應該是半妖……到我這裡應該幾乎沒有妖

氣了……我和姐姐剛生下來就被拋棄在野地裡,差點凍死……好在爹爹收養了我們……姐

姐更像凡人一些,而我因為有一頭紅髮,所以爹爹從小把我當男孩子養,讓我終日帶著帽

子……不然給人家看到我的頭髮,還不嚇死……?」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咕噥道:「你們這些神……怎麼可能理解呢?半妖想在世間生活

下去……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她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耳邊傳來她均勻的呼吸,顯然是睡著了。辰星苦笑了一下,

莫名其妙給一個半妖少女教訓了,難道做神是他的錯麼?神也有神的煩惱呢……

 「說給你聽也不懂……」

 他嘀咕著,卻放慢了腳步,好讓她可以更安穩地睡上一會。知恩圖報可是他的好習慣

,哈!

 這一條被冰雪覆蓋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等他終於來到馬車旁的時候,曼佗羅已

經醒了。只聽她打了個呵欠,聽聲音就知道她的嘴巴一定咧到了耳朵旁。辰星不禁搖了搖

頭,好歹也是個芳齡少女,怎能和男子一樣粗魯?

 「姐姐人呢?」曼佗羅從辰星身上跳了下來,用力伸了伸手腳,一頭捲曲的艷紅長髮

披在背上,為她英氣的臉龐增添了許多柔媚的氣息,此刻再看來,她分明是一個秀麗的少

女,他真懷疑自己以前怎麼會認為她是個男孩子。

 「沙茶曼!快給我出來!」

 曼佗羅大聲叫著,一邊把頭髮盤起來塞進大皮帽子裡,一邊往馬車跑去。一把揭開馬

車的簾子,裡面卻是空的,半個人也沒有,她頓時急了,轉身就走。

 「沙茶曼!我們回來了!快出來!」

 她四處跑了個遍,看到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幾乎要蔓延到天邊去一般。大道上是

一層厚厚的冰,光滑可鑒人,兩邊是平坦的雪原,方纔還在馬車裡的那個俏生生的少女居

然平空消失了一樣,連根頭髮都沒留下來!

 曼佗羅一時情急,轉身想回馬車,卻給腳下的冰滑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辰星急忙

扶住她,歎道:「別急,你這樣沒頭蒼蠅般的找也是沒用。或許她是去找我們了,暫時在

這裡等一會吧。」

 曼佗羅搖頭道:「不會的!我們對這些都是有默契的,一旦有人要離開,必然有一個

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留下來看著馬車!」她回身一把捉住拉車的棕色老馬,連聲急道:「

老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快告訴我啊!」

 咦?她能和動物說話?

 眼看著那匹老馬在她身上蹭了半天,棕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巴也在焦急地動著,彷

彿真在「說」著什麼一樣,而她也是臉色越來越沉重,難道她真能聽懂動物的語言嗎?印

象中只有一個種族的妖怪有這種語言天分,莫非她是……?

 「她當真是一個人走了!」曼佗羅臉色凝重地說著,「老布說我們走了沒多久,天上

忽然墜下五彩流光,她就追著那流光跑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五彩流光?辰星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頓了半晌才拉住急得幾乎著火的曼佗羅。

 「不要找了,她已經給送到其他地方去了。」他沉聲說著,「那不是五彩流光,那是

四方神獸之一朱雀的招數『極地之雷』的後勁。極地之雷是威力非常大的一種咒術,除了

可以正面攻擊敵人,無堅不摧之外,倘若一擊不中,趁人不備還有第二擊。那五彩流光和

破間刀有相同的用法,可以破開結界,將人瞬間送到任何地方。如果朱雀剛才是使足全力

要幹掉我的話,那五彩流光應該立即將我送走,但是這次他卻打偏了,打到了這裡,將你

姐姐無意送走了,可見他並不想認真戰鬥。也罷,你不用擔心,待我體力恢復,立即用水

鏡替你尋找。」

 他拍了拍曼佗羅,將她半推著送進了馬車裡,然後輕輕抓起老馬的耳朵,對它低聲說

了幾句話,只聽它一聲長嘯,烏蹄踏雪,居然自己走了起來!然後他縱身而上,飛快地鑽

進了車廂裡。車廂裡面,曼佗羅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好半天才說道:「你……你也

懂動物的語言?」

 辰星搖了搖頭,「只能對它們下一些最簡單的指示,這是所有神的能力。你能懂動物

語,莫非是貓妖的混血?」

 天生就能聽懂動物語言的語言天才,除了貓妖一族,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

 曼佗羅點了點頭,慢吞吞地說道:「你的眼睛真利,我的確是貓妖的混血,只是我幾

乎沒有妖力,除了能聽懂一些動物的話,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之外,一點特殊的本事

都沒有。只是……如果我說自己是凡人,恐怕任何人都不會認同吧……我真搞不懂凡人的

心思,你覺得他很難接近,偏偏他對你那麼熱情真心;可當你也想報以同樣的真心時,他

卻又離你很遠……難道感情是可以自己調節的嗎?」

 辰星沉默了良久,才冷道:「感情是有罪的,慾望是可恥的,你渴望得到別人的贊同

,才會痛苦。什麼時候你學會了屏棄這些多餘的情感,才可修得正果。」

 曼佗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這就是你們神的論調?我還以為那只是傳說呢!你怎麼

能把這種控制別人心思的話說得這麼理直氣壯?高興也好,痛苦也好,都是凡人自己的事

,神幹嘛要去管?那可就不能怪那些反抗之聲了。你以為人人都要修得你們所謂的什麼正

果嗎?正果是什麼東西?變的和你們一樣無情嗎?那不是無趣之極?」

 辰星有些哽住,也不知是該呵斥她放肆的言語,還是乾脆保持沉默不去理會這個頑固

不化的半妖。

 「換句話說……」他慢慢說道,「你的痛苦是自己的慾望引來的,你是半妖,不算真

正的凡人,妖本來就是沒有感情的眾生,你從小和凡人一起長大,會染上情慾也算正常。

但你不覺得情慾是很醜陋的東西嗎?為什麼凡人有那麼重的罪孽?因為想要,所以做什麼

事情都可以嗎?情慾是罪孽的一種借口罷了,是引誘凡人墮落的虛幻之物。」

 曼佗羅聳了聳肩膀,乾脆躺在了柔軟的皮毛褥子上,扯下帽子一邊把玩一邊說道:「

有痛苦才會有快樂,如果一味的都是快樂,就沒有幸福的感覺了。苦樂參半,努力生活,

這是凡人的寫照。唉,和你說這些真是累!根本說不通啊!神都是石頭做的聖潔腦袋,我

可沒本事讓你開竅,我們換個話題吧!」

 辰星頓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要是一般的人,說出這種言語,他早就動手降伏了!

偏偏這人是他的恩人,他如動手懲罰她,難免有些恩將仇報的感覺……忽地微微一笑,浪

蕩子的模樣浮了上來。他伸手摟住她纖細的腰,放柔了聲音說道:「那就換個話題吧……

我知道你擔心你姐姐,且放心,等我體力一恢復,一定第一個幫你找到她。」

 說著他就開始上下摸著她的腰身,嘴巴幾乎貼上了她的耳朵,柔聲道:「我真是個瞎

子呢……竟沒看出你是個千嬌百媚的小美人……」

 曼佗羅只覺雞皮疙瘩順著他的手掌摸到的地方迅速蔓延,頓時渾身發寒。她強笑著按

住他不規矩的手,歎道:「神就這種德行?剛才是誰跟我說情慾是可恥的?你這手在做什

麼?你倒不如打上自己一個耳光,為你的言行不一致。」

 辰星捏住她的下巴,笑道:「心中清明,自然百毒不侵,你可不懂了。」

 曼佗羅瞪著他看了半天,才點頭道:「你還是不要再這樣做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

來的。你雖然在笑,在說不正經的話,可你的眼睛卻比冰還冷。你刻意做出這種樣子給誰

看?或者說,你一定要用這種方法來證明你的心境聖潔光明嗎?過於在意就成刻意了,這

個道理,我看不懂的是你。」

 辰星頓時愣住,她的話雖然是隨意說出來的,可卻彷彿遞給他一個炸藥一般,將他長

久以來築起的堅實外表炸個粉碎。

 他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

 馬車平穩地往曼佗羅城駛去,一路無言。

  第六章

 熒惑在天字號雅閣裡一直捱到了深夜二更,隱約聽見下面八大間豪華客房裡傳來低低的

說話聲,無論他怎麼屏息細聽都聽不清楚。他乾脆從華麗的大床上跳了下來,將披散的頭

髮束了起來,換上輕便的衣裳,打算去他們的窗口聽個仔細。

 他吹滅案上的燭火,然後輕輕推開了窗戶,立即清楚地看到正在他下方的那幾扇打開

的窗戶,裡面映出明亮的燭火光芒,巧的是海閣正在他天字號雅閣的正下面這個客房,窗

戶一推開,海閣清朗的聲音立即傳了上來。

 「你們暫時先歇息,我去雅閣找熒惑大哥再敘敘,白天叨擾了他,實在過意不去,被

你們一鬧,連聲謝都沒和人家說。以後不可再如此囂張了!」

 熒惑心裡動了一下,感動之餘卻有疑惑慢慢冒出了頭。他們既然已暴露了身份,怎的

夜間聊天還大開著窗戶?難道故意讓人聽到他們說的話麼?

 心念一動,他翻身輕飄飄地竄了出去,反手虛掩上窗戶,他的身影化成一抹模糊的黑

色,無聲無息地盤踞在海閣房間的窗戶後面。只聽房裡有一個大漢說道:「小主,那人行

蹤甚是神秘,名字也古怪,該不會是麝香山那裡的人吧!」

 海閣歎了一聲,連聲道:「蠢材蠢材!麝香山那裡的神怎會那麼輕易地下界?倘若真

是神,又怎會與我把酒言歡?你們闖了許久,本事沒長進多少,倒是一肚子的疑神疑鬼惹

人厭煩!熒惑是火神,有個恐怖的綽號叫修羅,如果給他知道我們曾是叛逆的餘孽,他早

就把我們都殺了!哪裡還會請我喝酒?」

 眾人給他說得低下頭去再也不敢反駁,熒惑微微動了動,卻聽有人輕聲走到了窗邊,

探出頭來左右上下看了看。他疑心大起,摒著呼吸一點聲響都不發出,那人看了許久,什

麼都沒發覺,便反手關上了窗戶。

 莫非他們方才一番言語,是想騙過他麼?現在又關上了窗戶,難道要開始商討要事?

他緊緊貼在窗戶上,動也不動,卻聽海閣長歎了一聲,彷彿有滿心的酸楚疲憊,無法言語

出來。

 「自寶欽城被太白征服以來,我們就四處奔波,總盼著有一天可以報仇雪恨,可苦了

這麼幾百年來,我們做到了什麼?半個月前那次大規模的謀反,倘若不是大小姐事先警告

,恐怕我們現在也已是那冤死的三萬鐵騎中的一個鬼魂罷了。想來顛覆神界什麼的,只是

癡人說夢而已,我們都給那個叫清瓷的女人利用來耍了一道。現在回想起來,她原本就沒

真心指望過我們能成功,三萬活生生的人與妖,都給她拿來做魘術的引子罷了!真是個可

怕的女人!」

 熒惑震了一下,寶欽城?!這些人難道是寶欽城的餘孽?他們說的大小姐是誰?難道

是炎櫻?他怎麼也沒想到海閣他們會是寶欽城的人,聽他說的話,有什麼含義嗎?

 一個大漢也跟著歎了一聲,「小主,我們知道你心裡的苦,早在城主去世的時候我們

就發下了血誓,無論你選擇走什麼樣的路,我們都誓死追隨!倘若你真無力支撐下去,我

們乾脆……」

 「住口!」海閣低聲吼了起來!「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就算現在可以苟活於世

,難保日後神界會來清帳!與其被殺,不如死得痛快一點!」

 他頓了頓,聲音極盡酸楚淒涼,「就算我有誠心順服,麝香山又是什麼地方?豈能容

下我們這些先前的叛逆之人?我只恨城主太自私!抱著他暗星的那套理論死了個痛快!可

憐寶欽城數十萬百姓,可憐我們這些為他連累的殘臣罪子!如今都苟且偷生,不得見於光

天化日之下!我們連一條後路都沒有了!」

 說到激昂處,他忍不住潸然淚下,打濕了黑白相間的衣裳,周圍的十幾個大漢也紛紛

動容,哭得像三歲孩童。熒惑微微歎了一聲,一顆心卻軟了下來。

 過了半晌,又聽海閣說道:「你們也莫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既然當初走了這條路

,便該知道沒有回頭的日子!對於現今的麝香山而言,我們降是個死,不降也還是死,男

子漢一輩子,總要活得不悔!沒辦法改變活著時候的路,難道死還沒辦法選擇嗎?!以後

如果誰再說降服,立即在我面前自刎吧!我們寶欽城沒有這種貪生怕死的懦夫!」

 熒惑從窗戶上退了開來,起身打算回自己的房間,忽又聽海閣低聲道:「懷松,你馬

上啟程先去青鼎山,告訴大小姐讓她不用擔心,我海閣的命由她所救,日後自當雙手奉還

,沒有鮮血做代價,什麼都得不到的。」

 一個大漢答應了一聲,立即出了房門,海閣幽幽一歎,輕道:「或許趁著神界麝香山

印星城正在分裂動亂的機會,我們還可以放手一搏,總還是有希望的……」

 熒惑將身體化成一股熱風,從窗戶縫裡鑽了進去,一落地,立即點明燭火,換上寬鬆

的薄絲袍子,只聽得樓下海閣的推門聲,然後聽他說道:「我先去熒惑大哥那裡敘上一敘

,你們跑了一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他飛快地走到窗邊,悄悄推開窗戶,立即看到旅館的後院裡一個大漢的身影。此時月

色皎潔,院子中的景象幾乎是一目瞭然,他清楚地看到那個大漢手裡牽著一隻巨大的動物

,雪白的皮毛,上面遍佈著漆黑的條狀斑紋,兩眼如金,獠牙尖長,背上兩隻肉翅,張開

足有二丈長短。熒惑驚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詭異。

 他知道那只獸是什麼,那是只有印星城中四方之一白虎才圈養的能飛的坐騎,叫做驥

獸,世上只有五隻,海閣怎麼能弄到的?還是說事情到底還是和四方有關?他正驚訝,忽

又見院子裡跑出另一個人,拉住那叫懷松的大漢,急急地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去扯那牽

著驥獸的韁繩,看那模樣似乎是在責怪他不該將驥獸牽出來。

 熒惑將身體隱在窗前的重重紗帳後面,不讓下面的人發覺他有什麼異動,卻見院子裡

兩個人忽地一起抬頭往他這裡望了過來,然後又飛快地將頭垂下,彷彿沒事一般。

 熒惑只覺心中一動,好生奇怪,那叫做懷松的男子,怎的那麼眼熟?是在哪裡見過嗎

?那眉眼輪廓,好像不久之前剛剛見過的,他甚至連那人左臉上的一顆肉痔都覺得熟悉。

眼看懷松將那獸飛快地牽出了院子,熒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這人。正在驚

疑,房門卻忽然被人輕輕敲動,他怔了一下,急忙關上窗戶,轉身過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海閣,依舊是斯文俊秀,面含微笑,可現在再看來,他卻覺得有說不出的詭

異。這個人身上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印星城與他有什麼關係嗎?能讓白虎將稀世珍寶驥獸

出借的人,必然不簡單,或者說印星城在脫離了麝香山之後,終於要有什麼行動了嗎?

 兩個人各自暗懷鬼胎,相互偷偷打量了半天,熒惑才面無表情地將他迎了進來。

 「這麼晚了還來打擾大哥,實在是不好意思。」

 海閣拱了拱手,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熒惑替他倒了一杯冷茶,指尖微微在杯身上一

抹,刻下一條細微的紅痕。海閣絲毫未覺,接過茶杯輕嘬了一口,再抬頭時,那條細微的

小紅線已經遊走到了他衣領上,安靜地盤踞在那裡,一點聲響都沒有。熒惑面無表情地坐

在案前,良久都沒說話。

 海閣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讓大哥見笑了,我本不該瞞你。其實我是寶欽城遺留的

臣子,我們這一行人,只能做些見不得光的反抗行為。只是雖然我們於麝香山是蜻蜓撼大

樹,卻也不曾過於後悔過。倘若大哥覺得不屑與我等結交,等小弟飲了這杯茶,你我就各

自分離吧!只是白日叨擾了大哥一頓好餐,實在過意不去。」

 他喝酒爽快,喝茶居然也極快,一仰頭就喝乾了杯中的茶水,起身就走。

 「為什麼?凡人總是要反抗神?」

 熒惑低聲問著,止住了他推門的動作。

 海閣沒有回頭,良久,他忽然輕聲道:「熒惑大哥,你知道嗎?其實五曜中,我最欣

賞的神就是熒惑了。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任何對與錯,他擁有的只有強大而已。雖然是個

極冷酷的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如果我真能見到他,一定也會像對你一樣親近他

。或許也會和他說一樣的話……」

 他笑了一下,自我揶揄道:「你看我在胡說什麼呢……忘了我的話吧!你是你,他是

他。熒惑大哥,倘若日後你還記得我這個小弟,就去青鼎山找我吧,你的一頓好餐好酒,

我一定加倍奉還。告辭。」

 門被輕輕帶上,熒惑沉默地坐在案前,慢慢端起杯子,一口喝乾了裡面的冷茶。

 青鼎山,在寶欽城與巧山城之間,是南方最著名的山脈之一,連綿數百里,荒無人煙

,至今也未能有人安然從山中穿越。他告訴他自己盤踞的地點,是什麼意思呢?現在的局

面,似乎變得詭譎,他覺得自己似乎不小心就會掉入某個周密的陷阱裡,偏偏最重要的那

一點,他怎麼都摸不透。青鼎山一行,看來他是必然要去的了,只是究竟是被人引誘去的

,還是他自己的意識,他現在也不明白了。

 他有一種預感,好像再前進一點點,就會捉住一點什麼東西。豁然開朗的出口被無數

黑色煙霧遮掩,他一直在潛意識裡尋找的東西,那樣的一個人,一種感覺……他覺得很快

就可以捉住了。

 山林裡漆黑一片,濃密的枝葉將銀色的月光盡數遮擋起來,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一點

血紅的火焰搖晃在他的指尖,替他尋找著前進的道路。

 那天晚上海閣離開後,連夜就退了房,十幾個大漢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巧山城消失了

。旅館裡的掌櫃和小二笑成了開花饅頭,這些霸王似的人物,不但走得飛快,甚至連多付

的房費都沒要,白白賺了一筆。

 誰也不知道他們一夜之間跑去了哪裡,熒惑卻知道。無論他是否出於自願,他那天晚

上已經在海閣身上下了追蹤用的咒術,現在他很清楚的知道那些人已經到了青鼎山裡,為

了理清這一千絲萬縷的迷團,他幾乎是立即就跟了上去。

 那晚他趁海閣喝茶時,在他身上留下了火系的追蹤咒,現在他一發動神火,立即就能

感覺到他的方位,在東南方不到六里的地方。

 青鼎山極陡峭,幾乎全部是巨大的石壁,需要用力攀登方能向上,作為天生的保護屏

障倒是絕佳。熒惑攀了許久,漸漸厭煩起來,雙手張開,頓時有雄雄火光燃燒起來,將墨

藍的天空映成了血紅之色。只一揮,眼看著神火化成了一條火龍,呼嘯著盤住了半個山頭

,那梗阻在面前的半個山頭竟然瞬間就熔化了!滾滾的岩漿順著他的腳緩慢地往下流淌著

,他卻彷彿置身清流之中一樣輕鬆。

 山峰被他的神力削去了半個,眼前的景象頓時豁然開朗,就在不遠的一塊平地上,黑

漆漆地矗立著一座巨大的殿堂,即使月光明亮,那座宮殿卻依然彷彿給籠上了一層黑紗,

如同一隻巨大的怪獸,安靜地盤踞在那裡,動也不動一下。

 殿前的樹木全部砍伐乾淨,留出一大塊空地,其上鋪著慘碧色的彩磚,形成一個古怪

的花紋。花紋蔓延得很遠,在其盡頭,立著五盞長明燈,卻是光禿禿的,半點火光都看不

見。山頂風大,呼嘯而過,猶帶嗚咽之聲,更是增添了陰森的氣息。

 從這裡看去,一點人氣光亮都看不見,如果不是手指上的神火跳躍告訴他海閣就在這

座宮殿裡,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種地方能住人。殿門是破敗的,有半扇已經倒了下來

,整個宮殿也塌了小半邊,殘壁斷垣頗有淒楚的感覺。從破爛的牆壁往裡面望去,漆黑一

片,半點聲響都沒有。

 熒惑慢慢向殿門走去,那漆黑的宮殿彷彿是一個漩渦,將他往裡面拉去,又像是一隻

張大了嘴的野獸,等他靠近了就會一口吞了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感覺籠罩住他,

他直覺裡面有什麼讓他討厭的東西,本能地不想進去。可是手上的火焰灼灼地跳著,有如

誘惑之舞,一切的秘密都在那裡面。

 他鬆開左手上的經文,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宮殿。推開破爛的殿門,立即傳來空洞的吱

呀聲,令人頭皮發麻,然後另一扇門也跟著倒了下來,落地時轟然一響,頓時化成碎末。

他面不改色,直接踏著殿門的碎片,昂然走進了正殿。

 濃厚的漆黑頓時包圍住了他,他微微一驚,這裡怎麼黑得如此古怪?若不是有人施法

,斷然不可能這樣!殿內安靜無比,彷彿連自己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他的腳步聲更是驚

心動魄,迴響陣陣。

 依稀感覺這裡是一個空曠的正殿,但周圍似乎總有不平靜的波動,這種感覺……莫非

是有人嗎?他舉起手臂,剛要發動神火,忽聽一聲劇烈的吼聲,周圍陡然大亮,彷彿平地

裡忽然升起無數光團一樣。

 熒惑大吃一驚,來不及反應,只覺周圍影影綽綽似乎擠滿了人,大殿四面牆壁上的火

把一瞬間全部點燃,將這裡照得猶如白晝,他只駭然發覺地面上用鮮血畫出一個巨大的咒

符,卻是反八卦!自己一腳踏在坎位上,那裡的血液頓時波動起來,如同某種古怪的獸,

張開了血紅的爪牙,猛地盤住了他的腿腳,半個身子一下子就變得極沉重,無法動彈!

 是剋火法!?糟糕!他太大意了!

 是什麼人居然知道用反八卦的剋火法來制他?!熒惑心頭火起,一把將左手上的經文

扯下,空氣頓時灼熱起來,眼看他要發威將這座宮殿燃燒殆盡,忽聽周圍傳來古怪的聲響



 他猛地回頭,卻立即看到了無數人影!原來殿裡有這許多人?!他怎麼一點都沒發覺

?!是地上這用血畫出的反八卦將他的能力制住的原因嗎?眼看那些人裡,有許多是他見

過的,其中有一個是當日撞了他的名叫破浪的大漢!噫!他不認得他了嗎?!

 他張口剛要說話,卻見那大漢冷著臉,高聲叫了一句什麼,說的話他卻完全聽不懂。

然後所有的人從身後飛快地搬起什麼東西,仔細一看,居然是裝滿了水的水桶!

 眼前的情況太詭異,讓熒惑驚駭到完全說不出話來,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海閣騙了

他!騙了他!

 「嘩啦」一聲,所有的水全部潑在熒惑身上,他只覺全身的氣力都給那些水潑滅了。

該死……這水裡也加了咒法麼……?眼看水流漸漸匯聚,聚集在地上反八卦的坎位上,然

後點點碧綠的光芒溢了上來,一觸到他的身體就有一種麻痺的感覺。

 他覺得身體彷彿給條條鐵索捆住一樣,無論如何也爭脫不開,眼前也陣陣發黑。他太

小看這些凡人了……他們居然知道用加了咒法的水系法術來困他!便是在麝香山,知道用

這種法術的神也沒有幾個!到底是誰?!誰在後面搞鬼?!

 「火神給困住了,快去叫海閣小主!」

 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平空響了起來,他吃力地睜開眼,立即看到了那個叫懷松的男子

!腦海裡電光火石一般,忽然想起了他是誰!他分明是司月派去下界做眼線的半神啊!難

怪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在南方發覺有印星城的情報也是他遞交給司月的!

 難道說這件事情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嗎?眼線背叛了麝香山,遞交虛假的情報,將他

支出來,是為了什麼?

 一時間,所有的事情都混亂不堪,千頭萬緒無從說起,種種過往在他眼前忽然化成了

血紅的線條,最後凝聚成一股殺氣。

 他從未如此憤怒過。

 同一時間,西方王城,嫣紅山,印星城三處,所有的窺世鏡全部碎裂,碎片落了一地

,猶帶血紅的火光。

 鎮明歎了一口氣;司日沒有說話;白虎卻瞇起了眼睛。

 所有人都知道,修羅,要大開殺戒了。

 血洗青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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