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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指驚雷》第1章
第五回 離合無常欣巧遇 恩仇剖析破愚蒙

真假楊炎

  唐不知道:「如此說來,這種說法是假的了。但何以會有這種假的說法呢?」

  齊世傑長歎一聲,說道:「家醜本來不便外揚,但唐兄既然和我的表弟相識,這件事情

遲早也說的,那也就不妨告訴唐兄了。楊炎的母親,她,她……」

  唐不知道:「她怎麼樣?」聲調急促,關心的程度,顯然已超過普通的朋友。

  齊世傑心想:「看來此人和炎弟不僅只是相識,可能是有很深厚的交情的。」

  「她在未婚我的舅舅之前,曾經和孟元超有過一段私情。後來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和我

的舅舅離婚的。也許因此,盂元超要認他做兒子吧?」齊世傑考慮再三,終於說出來了。

  唐不知呆了片刻,說道:「楊炎是孟元超的私生子嗎?」齊世傑道:「這倒不是。他是

雲紫蘿與我的舅舅結婚之後生的,確實是我舅舅的嫡親骨肉。但孟華可就真的是私生子了,

他是雲紫蘿婚前就懷六甲的。雲紫蘿是我那位離了婚的舅母的名字。」

  唐不知不覺變了面色,半晌說道:「如此說來,那位名滿天下的孟元超孟大俠豈非是個

壞人?」

  齊世傑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在大的事情方面,孟元超還是可以當得上大俠的稱號的。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當然他是私德有虧了。」

  要知齊世傑的母親「辣手觀音」楊大姑在他弟弟婚變這件事情上,是極為偏袒弟弟的,

在她的心目之中,雲紫蘿是敗壞楊家門風的「淫婦」,孟元超則是弄得她的弟弟家破人亡的

「姦夫」。雲紫蘿已死,她對孟元超自是更加痛恨。齊世傑受母親的影響,對盂元超能夠有

這祥的「評價」,已經算是好的了。

  唐不知道:「那麼你的舅舅現在何處?」齊世傑道:「我不知道。有人說他已經死了,

但還不知是真是假。」

  說至此處,似乎覺得對楊炎的身世已經談得太多,便道:「唐兄,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嗎?」

  唐不知頹然說道:「沒有了。多謝你相信我,初相識就告訴了這許多事情。」意態殊為

蕭索。

  孟元超是名滿天下的大俠,武林中人提起他十九都是表示尊敬的。齊世傑只道他是因為

知道了盂元超的「醜事」以致神態有異,並沒想到其他原因。

  齊世傑道:「唐兄既然沒有別的要問,那麼現在可以告訴我有關楊炎的消息了吧。」

  唐不知沒有立即回答,他凝視遠方,似乎是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方始說道:「我不

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從前的楊炎。如今是否還有楊炎這個人,我都想找別人告訴我呢!」一

副心神不屬的樣子。

  齊世傑大為失望,心想:「你既然不知道,何必問我這許多有關楊炎的事情!」

  不過他雖然覺得唐不知有點怪,但還是對他有幾分好感的,心裡埋怨他的話裡是不願說

出口來。當下說道:「他失蹤了七年,據我所知,天山派有位冷女俠在這七年中從沒間斷的

在尋找他,也沒打聽到他的下落。難怪唐兄不知道了。唐兄,你要上那兒?」

  唐不知似乎很注意聽他這番說話,聽了之後,苦笑說道:「我自號不知,你問我到那裡

去,我也只能用我的名字作回答: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齊世傑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只好就此分手了。」

  唐不知忽道:「且慢!」齊世傑道:「唐兄有何指教?」唐不知道:「我也要向你打聽

一個人的消息。」齊世傑道:「是誰?」唐不知笑道:「還是楊炎。你剛才說你相信他還在

人間,何所據而云然?」

  齊世傑道:「我這只是猜測而已。」

  唐不知道:「猜測也得有點根據,齊兄要是認為我還配做你的朋友的話,請恕我多問一

句,你是否找到了什麼有關尋找楊炎的線索?」

  齊世傑暗自想道:「看來他也是很想找到楊炎的,要是他願意和我作伴前往魯特安,那

就更有把握對付段劍青這小子了。」

  「不錯,我是找到了一條線索。你知道段劍青這個人嗎?」齊世傑道。

  唐不知道:「我知道他和楊炎一同到過天山習藝的,他怎麼樣?」

  齊世傑道:「他曾經收買殺手,兩次三番要暗殺我,剛才和大吉法師一起的那個連甘

沛,就是受他指使,要來殺我的人之一。」

  唐不知道:「原來大吉法師與你為難,由來乃是如此。但段劍青為何要暗殺你呢?」

  齊世傑道:「他是怕我找到楊炎。」

  唐不知道:「你怎麼知道?」

  齊世傑道:「有一個和他們同謀害我的人,名叫竇健剛,後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我

救了他的性命,是他告訴我的。」當下將自己在魔鬼城的遭遇,簡單扼要的說給唐不知知

道。

  唐不知道:「這個竇健剛知道楊炎的下落麼?」

  齊世傑道:「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另一個人的行蹤,要是找到了這個人,就等於找到了

一條尋覓楊炎的線索了。」

  唐不知已經猜到幾分,但仍然問道:「這個人是誰?」

  齊世傑道:「就是段劍青!」

  唐不知道:「段劍青現在何處,你可以告訴我麼?」

  齊世傑道:「據竇健剛從連甘沛口中得到的消息,段劍青前些時候是在魯特安旗。只盼

現在他尚未離開。我的表弟很可能就是和段劍青同在一起,所以我現在趕著要往魯特安旗,

唐兄,要是你沒有別的緊要事情,不如……」

  他正想勸說唐不知和他作伴,同往魯特安腹,話猶未了,唐不知已是再問他道:「段劍

青當真是在魯特安旗,你沒聽錯。」聲調急促,顯然他比齊世傑還更關心此事。

  齊世傑說道:「這個地名是我重複問了竇健剛兩遍的,絕對沒有聽錯!」

  唐不知道:「好,那麼我先走了,咱們後會有期!」說到一個「走」字,身形疾起,說

到最後一個字,聲音已是認山坳的那邊傳來,背影也看不見了。

  齊世傑大叫道:「唐兄,你往那兒?」一面叫,一面拔步追蹤,可是卻已聽不見他的回

答,山路迂迴曲折,拐了幾個彎,更不知道他是從那個方向走了。

  齊世傑定了定神,心裡想道:「這個人真怪,聽他一再查問段劍青下落的口氣,料想他

多半也是要跑去魯特安旗的。但為什麼不願意和我作伴呢?」

  這個少年走了不打緊,但走了這個少年,還有誰人可以帶他走出通古斯峽呢?他不禁大

為後悔,為什麼剛才沒有想起先向這今少年問路。

  一陣山風吹來,齊世傑忽然想起:「連甘沛的坐騎被我擊斃,他受我掌力所震,傷得雖

然不重,但料想也走不快的。說不定我還有可能在這峽谷裡找得著他。與其在這裡後悔,我

為什麼不去撞一撞運氣?」

  明知這個希望甚屬渺茫,他也只能試一試了。

  齊世傑是否能夠找到人帶他走出通古斯峻,暫且接下不表。先說那個自稱唐不知的少

年,離開齊世傑之後的遭遇。

  他好像發狂似的飛跑,胸中似有一股鬱悶之氣無從發洩,但卻又是一片茫然,不願意去

想任何事情。

  他一口氣他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不覺跑到一條山澗旁邊,綠陰掩映之下,流水淙淙,

他方始有了一點清涼的感覺,回頭一看,沒有發現齊世傑追來,他也就不知不覺的停下腳步

了。

  他把腦袋浸入清涼的山泉之中,「熱烘烘」的腦袋漸漸冷靜下來,重新恢復清醒。洗掉

了面上的塵垢,水中的影子可比齊世傑剛才看見他的那個模樣年輕多了。

  「別人在我這個年紀,恐怕還是一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年。為什麼我只有十八歲,就受到

這許多命運的折磨。」他看著水中自己的影子不禁訥訥自語。

  喝了一口清泉,吐出一股鬱悶之氣,他不由自己的在心中苦笑道:「我自號『不知』,

要是什麼都不知道,那倒好了!唉,冷姐姐,我的義父,孟華,甚至我的師父,這些人我都

是把他們當作親人的,我知道他們也都是疼愛我的,但為什麼,他們都要騙我,都要騙我

呢!」

  「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騙我?」他幾乎忍不住就要大叫出來。

  幸好他沒有叫出來。

  就在此時,忽聽得腳步聲響,這少年抬頭一看,只見有個人正在向著他走過來,他不覺

怔了一怔,這個人他是從未見過的。但不知怎的,卻是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心念一動,他再看一看水中自己的影子,這才不禁啞然失笑,原來他這幾分「似曾相

識」之感,是因為這個人的面貌和他約略有兩分相似。

  由於兩分相似,他不覺對這個人有點好感,正想問他,那個人卻先開口了。

  「請問兄台是否姓齊,大名世傑。」

  少年怔了一怔,說道:「你怎麼知道我是齊世傑?」

  那少年大喜道:「啊,你果然是我的表哥,表哥,我找得你好苦!」

  少年詫道:「我是你的表哥?你是誰?」

  那人說道:「好教表哥得知,我正是楊炎!」

  少年定睛看他,半晌說道:「什麼,你是楊炎?你真是楊炎!」那個自稱楊炎的少年見

他如此平靜的發問,並沒如想像那樣露出驟然驚喜的神情,倒是有點感覺意外。但轉念一

想:「齊世傑曾經上過連甘沛的大當,兩年前連甘沛冒充嚮導,幾乎將他害死。他在魔鬼城

被困兩年,如今方得死裡逃生,也難怪他要小心提防了。」

  可是他卻並沒有懷疑眼前這個少年不是齊世傑,雖然他覺得齊世傑似乎比他想像的還更

年輕。

  由於段劍青並沒有見過齊世傑,這個自稱楊炎的少年,從段劍青口中聽到的有關齊世傑

樣貌的描繪,乃是間接從連甘沛口中聽來的,是以在他心目之中,自是不能塑道出明確的形

象。他只知道齊世傑是個長得頗為俊秀的少年,那麼看起來比真實的年齡要輕一些,那也不

足為怪了。

  不過令得他錯認了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是在通古斯峽遇上這個少年。

  段劍青是得到了齊世傑在通古斯峽出現的消息,才叫他趕來謀害齊世傑的。這條路一向

極少人行,這個少年腰懇長劍,而且,一看就知他的內功很有根底,除了齊世傑還能是誰?

  他認定了眼前這個少年是齊世傑之後,便大著膽子說道:「表哥,你我從來沒有見過

面,也難怪你不敢輕易相信我的說法,但我是有憑據的。」

  少年說道:「哦,你有什麼憑據,證明你是楊炎?」

  「楊炎」說道:「我出生之時,有個胎記,我想姑母是應該知道的。姑母叫你來尋找

我,想必亦已告訴我你吧?」

  少年說道:「什麼胎記?」

  「楊炎」捋高衣袖,露出左臂一粒紅痣。說道:「表哥,你該相信我了吧?」

  少年哈哈一笑,說道:「不錯,我知道楊炎左臂是有一粒紅痣,但可惜我已經知道了你

不是楊炎,而我也不是齊世傑!」

  「楊炎」大吃一驚,說道:「那你是誰?」

  少年冷冷說道:「你問我是誰?我記得我有個名字,恰巧和你相同!」

  「楊炎」呆了一呆,失聲叫道:「你說什麼?」

  少年說道:「我說,我恰巧叫做楊炎,而且我也恰巧有這麼一顆紅痔!你要不要看

看?」只見他左臂上果然也有紅痔,比「楊炎」的更為鮮明。

  假楊炎大驚之下,倏的跳將起來,伸指便向真楊炎胸口的穴道點去。

  他知道楊炎的武功必然不弱,是以一出手就用上了雷神指功夫。雷神指是他家傳的絕

學,經過和段劍青交換武功,在這門武學上又有所增益,已是更勝前人,是以他雖然只練到

四五分火候,出指亦已帶起一股熱風。

  兩人面對面的站立,本來伸手就可觸及對方。假楊炎心想縱然點不著對方穴道,雷神指

的威力亦可傷及對方。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在這樣情形之下,他當然是不管成敗如

何,也要和真楊炎一拼的了。

  楊炎似乎完全沒有防備,胸口的「璇璣穴」竟然給他一指戳個正著。「璇璣穴」乃是人

身死穴之一。假楊炎想不到這一下如此輕易到手,倒是始料之所不及,這霎那間,不禁大喜

如狂。

  只聽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了下去。

  但倒下去的卻並不是真楊炎!

  原來正當假楊炎大喜如狂,忽覺觸指之處,如戳敗草,他還未曾笑得出聲,就給一股突

如其來的反彈之力,震得變成了四腳朝天了。

  楊炎笑道:「你這門點穴功夫,確也有點邪門。但可惜你一來練不到家;二來你運氣太

差,偏偏碰上了我,我剛好懂得挪移穴道的功夫。」他用內力震倒假楊炎這後,胸口也有點

火辣辣的感覺,當下運氣三轉,這才恢復如初。

  「你這廝為什麼要冒充我,快說!」楊炎喝道。

  假楊炎料想難逃一死,硬著頭皮冒充好漢,閉著嘴巴不說話。

  楊炎冷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段劍青指使你來的,是不是?」

  假楊炎道:「你既然知道,何須問我?」

  楊炎冷冷說道:「好,那我就不問你了。你高興在這裡躺多久就多久吧。」說罷,果然

便即走開。

  這一下又是大出假楊炎意料之外,心想:「難道這小子是和我開玩笑不成!」他可不相

信楊炎會這樣輕易放過他,但楊炎卻是真的徑向前走,頭也不回。

  假楊炎忽地大叫道:「楊大俠,請你回來。你要知道什麼,我都願意告訴你!」叫聲淒

厲,就像受傷的野獸。

  原來此時他正在忍受著痛徹心肺的折磨。

  原來他給楊炎以少陽神功震盪他的奇經八脈,此時方始開始發作。少陽神本是天山派的

正宗內功,楊炎揉合了天竺的奇門武學,減了幾分「王道」,卻增幾分「霸氣」,一旦發

作,假楊炎只覺體內如有千百條小蛇亂竄亂噬,痛楚之處,當真股過世上任何一種酷刑。

  楊炎嘴角掛著冷笑,緩步走回他的身邊,說道:「這是你請我回來,可不是我逼迫招

供。」假楊炎那裡還敢辯駁,只能頓首哀求,「是,是。小祖宗,求你饒了我吧。你想知道

什麼,我都願意告訴你。」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楊炎輕輕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痛苦登時減了許多,不過仍然不能動彈。

  「你叫什麼名字,為何要冒充我?」

  「我叫歐陽承,我有個怕父叫歐陽沖,段劍青曾經拜過他做師父。段劍青說我長得有點

和你相似,是以他把有關你小時候的事情都告訴我,按照他想像中你長大了的形貌為我修飾

化裝,並且給我『種』上這顆紅痣。他的本領遠勝於我,若不依從,他定必會殺了我。他叫

我冒充你來騙齊世傑。」

  楊炎哼了二聲,說道:「他為什麼要你騙齊世傑?」

  歐陽承說道:「他知道齊世傑正在找你,他不願意你們表兄弟會面。」

  楊炎說道:「段劍青現在什麼地方?」

  歐陽承怕楊炎逼他帶路去找段劍青,不覺有點躊躇,不知是說真話的好還是說謊話的

好。

  楊炎冷笑道:「其實他在什麼地方我已經知道,我就是要試一試你是否說謊。」

  歐陽承一聽,倒是鬆了口氣,心裡想道:「他若然真的已經知道,那就多半用不著我給

他帶路了。」於是實話實說:「段劍青如今是在魯特安旗。」

  楊炎從他口中,證實了齊世傑所得的有關段劍青的消息不假。於是說道:「好,總算你

沒有說謊。死罪可兔,活罪難饒,我就讓你在這裡自生自滅吧。」

  歐陽承這一急非同小可,叫道:「楊少俠,我已經對你說了真話了,你為什麼還不放

我?你是俠義道,說話可得算數。」

  楊炎笑道:「第一、我這個『俠』字,是你封給我的;第二我可並沒有答應過你什麼,

這是你自己願意說的!」好像很為這番捉弄開心,笑得頗有幾分邪氣。

  歐陽承身上的痛苦經過楊炎那麼輕輕一拍之後,雖然業已大為減少,但還是未曾消失

的。一急之下,全身骨節如受了針刺一般,疼痛難熬。而且他不能動彈,也不知什麼時候,

穴道方能自解。

  驚怒交並之下,歐陽承忍不住破口大罵:「楊炎,你這小子,你自以為是英雄好漢,

嘿,嘿,在我眼中你不過是個無恥懦夫!」

  楊炎畢竟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沉不住氣,回過頭來冷笑說道:「我並不自以為是英雄好

漢、但『無恥懦夫』的稱號,似乎是應該移贈閣下,更為道當!」

  歐陽承正是想引他對罵,哈哈大笑三聲之後方始說道:「我的無恥,不過是要冒充你這

小子罷了,你的無恥,卻是冒認仇人做你的父親!哈哈,認賊作父,這是古往今來,誰都認

為最無恥的事情!你不知道羞愧,我也要為你羞愧!」

  楊炎鐵青著臉,緩緩走了回來,冷冷說道:「好,你要罵什麼儘管罵吧!」歐陽承只道

楊炎是要回來殺他,誰知楊炎竟然叫他再罵,倒是頗出他的意料之外。

  原來歐陽承自忖在這樣情況之下,楊炎棄他而去,他是必死無疑,與其在臨死之前多受

痛苦的折磨,不如激怒楊炎,讓他把自己一劍殺了的痛快。

  於是歐陽承又再罵道:「不錯,你的武功比我高,可惜你的武功只敢用來欺負比不上你

的人!你要是有一點血性,為什麼不敢去惹孟元超!嘿嘿,你知道孟元超是你的什麼人嗎?

他是你母親的姦夫!他毀了你真正的生身之父,讓你一世蒙上來歷不明的私生子的恥辱,可

笑你非旦不敢找他報仇,還要認他為父!這是為了什麼,是因為孟元超的武功比你高是不

是?是因為孟元超在江湖上有大俠的虛名是不是了哼,哼,我罵你是無恥懦夫,難道是罵錯

了嗎?」

  他不知楊炎是否在聽他的說話,臉上仍是木然毫無表情。

  他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是如受針刺,比歐陽承身上的痛苦,還更難受。要知他自從齊

世傑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後,雖然明知齊世傑決不會亂造謠言,但內心深處,還不「願

意」相信這是真的。也正是由於這種複雜的心情,他這才有意讓歐陽承罵他。雖然他非常不

願意聽,卻又忍不住不聽。

  歐陽承越罵越凶,許多污言穢語都罵出來了。不過他所罵的事卻是和齊世傑告訴他的事

實完全一樣的。

  歐陽承罵了一通,已是有氣沒力,見楊炎仍是毫無反應,忍不住說道:「小子,你到底

有沒有羞恥之心,為什麼不殺我滅口?」楊炎這才冷冷說道:「你罵完了沒有,對不住我可

要走啦!」

  歐陽承這一罵消了不少氣力,疼痛更是難當,尖聲叫道:「你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

殺我?」

  楊炎說道:「我沒說過要殺你,也沒說過饒你。我說過的只是讓你自生自滅!」

  歐陽承最怕的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見楊炎要走,連忙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說

道:「楊少俠,我知道你是想要報仇的。」不過,你的武功雖高,要殺孟元超恐怕還是不

易,但只要你肯放我,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的武功雖然不濟,但可以替你出謀劃策,

俗語說得好:鬥智不鬥力,你有我這麼一個軍師,無論如何也要比你匹馬單槍報仇更有把

握!」

  話猶未了,楊炎已是拂袖而起,冷冷罵了一聲:「無恥」,便即走了。

  歐陽承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叫道:「你不敢相信我的說話是不是?好,那麼你反正是

要去找段劍青算賬的,只要你找得到他,大可以向他問得明白。不過你雖然知道段劍青是在

魯特安旗,魯特安旗這麼大,要找到他還是不容易的。你要不要我幫你的忙?」

  這次楊炎連一句回答都沒有,腳步走得更加快了。

  歐陽承大急之下,突然想起有一個人或許可以打動楊炎的心,連忙把吃奶的氣力都使出

來,叫道:「喂,喂,你要不要知道冷冰兒的消息?她如今正有性命之危,等人救她!除了

我沒人知道她的下落!」心想:「冷冰兒那樣疼他,料想他不會不理她吧。」怕的只是楊炎

走得遠了,不知有沒有聽見。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楊炎在他目力僅僅可及之處停下腳步,緩緩的轉過身來了。在這個

世界上,楊炎只有三個最親近的人,一個是。義父繆長風,一個是師父唐經天,還有一個就

是冷冰兒了,由於年紀相差不遠,他和冷冰兒情如弟姐,感覺上自是更為親近。而且冷冰兒

曾經在殷劍青手中救過他一次性命,他也不能忘了冷冰兒這筆恩情。

  他回來得更炔,轉眼就到了歐陽承身旁,說道:「你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歐陽承鬆了口氣,說道:「我怎敢騙你,你武功這麼好,若然我騙了你,你什麼時候都

可以殺我!」

  楊炎心裡想道:「對付這等奸猾狡詐的無恥小人,我也得用旁門左道的法子治他。」當

下冷笑說道:「諒你也不敢說謊。」一捏歐陽承的下巴,歐陽承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嘴,楊炎

把一顆藥丸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吞了不去。

  藥丸氣味腥臭,歐陽承難受得直想作嘔,卻又嘔不出來。大驚問道:「你給我吞的是什

麼東西?」

  楊炎淡淡說道:「沒什麼,只不過是顆一年之後方始發作的毒藥。」

  歐陽承道:「我已經願意幫你的忙,為什麼你還要害我?」

  楊炎繼續說道,「你不用擔心,要是你對我說的是真話,一年之內,我自然會把解藥設

法交到你的手上。這是一種古怪的慢性毒藥,在未到發作的時候,對身體是毫無影響的。」

  「但假如你是騙我,那就當然沒有解藥給你啦。嘿嘿,一年之後,毒發之時,你就會知

道,你現在所受的痛苦,比較起來,簡直算不得是什麼痛苦了。」

  歐陽承聽說一年之後方始發作,稍稍寬心,說道:「但我怎知道你說話算不算數,到時

如果你不把解藥給我——」

  楊炎說道:「假如一年之後,你毒發身亡,叫我也不得好死。你相信了吧?」

  歐陽承見他發了毒誓,這才放心,說道:「不過你這說話還有一個漏洞,請恕我多心,

我要和你先說清楚,才能把冷冰兒的消息告訴你。」

  楊炎說道:「好,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儘管說吧。」

  歐陽承道:「我把冷冰兒的消息告訴了你,你可得立即解開我的穴道,放我逃生。否

則,你讓我在這裡餓死,而非毒死,你豈非不必應誓?」

  楊炎笑道:「哦,原來你是想到這個『漏洞』,好,你劃出的道兒,我都答應就是。說

吧。」心裡則在暗笑:「還有一個漏洞,你可未曾發現呢。」原來他逼歐陽承吞下的那顆

「藥丸」,乃是他在自己身上搓下的污垢。一年之後,當然不會有什麼毒發身亡的事,他也

無須去把「解藥」給他,反正要他不是中了這顆藥丸惹死的,楊炎的「毒誓」不過是個玩笑

而已。

  不過歐陽承得他發下的毒誓,卻似吞下了一顆定心丸,於是放心說道:「實在不放心,

冷冰兒如今是在段劍青的手中。」

  這次是輪到楊炎大吃一驚了,連忙問道:「她怎會落在段劍青的手中的。」

  歐陽承道:「你恕我無罪,我才敢講。」

  楊炎說道:「我早已答應了你,你以前所犯的過錯,我概不追究。」

  歐陽承道:「是我做段劍青的幫兇,騙冷冰兒上當的!」楊炎恍然大悟,說道:「你冒

充我,騙她相信,然後你暗中害她?」心想:「我和冰姐姐隔別七年,也難怪她受這奸徒的

騙了。」

  歐陽承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奉了段劍青之命,是想暗中害她,不過,結果卻是

害她不成,反而幾乎害了自己。」當下把那日如何冒充楊炎去騙冷冰兒,如何假裝帶冷冰兒

去找段劍青,最後如何割斷山籐害她,卻仍然給冷冰兒逃脫等等事情,老老實實說給楊炎知

道。

  楊炎說道:「如此說來,冷冰兒後來怎樣,你是不知道的了?」歐陽承道:「後來的事

情,我不知道。不過據我猜想,冷冰兒逃脫之後,必定仍然回去找羅曼娜的。只怕多半仍是

逃不脫段劍青的手心。」

  楊炎問道:「還有誰在看管羅曼娜?」

  歐陽承道:「還有我的一個堂兄,名叫歐陽繼。他的武功可遠遠在我之上。縱然她能打

過我的堂兄,也不容易把羅曼娜帶下雪峰。假如再碰上段劍青回來,那就更難逃走了。」

  楊炎說道:「段劍青去了那裡?」歐陽承道:「他去找羅曼娜的父親羅海去了。」

  楊炎不禁再道:「如此說來,他們如今恐怕都是未必在那雪峰之上了?」

  歐陽承道:「我也不知段劍青跑去勒索羅海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假如他勒索不遂,自必

還會回到那座雪峰。不過,你先找到羅海,無論如何,也可以得到有關段劍青和冷冰兒的消

息了。」

  楊炎又再問清楚那座雪峰的座落和羅曼娜的住址之後,說道:「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

嗎?」

  歐陽承道:「我知道就是這麼多了。請——」

  楊炎不待他把請求的話說出來,立即起身就走。

  歐陽承大驚叫道:「喂,喂,你說過的話——」

  話猶未了,只聽得呼的一聲,一顆石子飛來,恰好打在歐陽承胸口的「璇璣穴」,「璇

璣穴」本是人身死穴之一,但奇怪的是,歐陽承非但沒有死,反而突然有了輕鬆之感,全身

血脈暢通,不知不覺就站起來了。

  歐陽承呆了一呆,如夢初醒,這才知道楊炎業已替他解開穴道。原來楊炎急於要走,故

而在百步之外,反手擲石,替他解穴。好像背後長著眼睛一樣,打在相應的穴道上,竟是不

差毫釐。他能夠用內力反震來封閉對方的穴道,這種功夫已經是玄怪之極,飛石打穴,打的

還是死穴,居然能夠立即令人血脈暢通,這種解穴的功夫,更是匪夷所思了。

  歐陽承呆定之後,又喜又驚,喜的是自己這條小命總算是拾回來了,驚者是楊炎的武功

如此古怪,只怕段劍青也未必是他對手。

  他懷著患得患失的心情,暗自想道:「不如我回去先找大哥,把碰上楊炎的事情告訴

他,叫他幫我設法應付。假如羅曼娜還在他的手中,那就更妙,我們可以把羅曼娜收藏起

來,等待事情的結果,萬一這小子殺不了段劍青,反而被段劍青所殺,我又保全了羅曼娜,

也可以將功贖罪。這小子當然是要去羅海那兒先找段劍青,不會先去救羅曼娜的。」他那知

道他打的只是一廂情願的「如意算盤」,羅曼娜早已給冷冰兒救出去了。

  好像有毒蛇嚙著他的心!

  楊炎心急如焚,施展絕項輕功,兼程趕路,走得飛快。走的雖然不是捷徑,卻已早在歐

陽承之前,走出了通古斯峽。

  走出幽暗的峽谷,滿眼又是燦爛的陽光。

  可是楊炎的心頭,卻還是佈滿陰雲。

  歐陽承那些說話,就像毒蛇一樣嚙著他的心。他咬了咬牙,恨恨說道:「不錯,他是一

個無恥小人。但他也說得對,不殺孟元超,我怎能夠抬得起頭來!」

  他急於去救冷冰兒.心裡可也有點恨冷冰兒:「義父和孟元超是好朋友,他不願意我知

道本身來歷,那也罷了。冷姐姐,你說過你是最疼我的,為什麼你也要幫同孟華騙我!

  「嗯,段劍青倒沒有騙我,他早說過孟華不是我的兄長,我是真的姓楊,不是姓孟。

  「不錯,這個曾經謀害過我,如今又在謀害冷姐姐的大壞蛋我是非找他算賬不可的!不

過念在他說過真話的份上,我可不一定非要殺他不可,好,我先找到他廢掉他的武功,然後

再去找孟元超報仇!」

  他胡思亂想,心似亂麻,卻不知他所想念的冷冰兒此刻正是走來通古斯峽。

  楊炎不過十八歲,對一般人來說,十八歲正是春花燦爛的年華。

  古今往來,詩人詞客,總喜歡以花擬人,其實花和人固然有許多地方相似,也有很不相

同的地方。

  風刀霜劍嚴相逼,黛玉傷春葬落花。花和人相似的是:很少不懼風霜的欺凌,但只要經

受得起嚴寒,花會開的更香,人會活的更好。

  不相同的是:風刀霜劍之下綻開的蓓蕾,花朵總是遲開;但自小遍歷風霜的孩子,卻大

都是早熟的少年。

  楊炎正是這佯,有和他的年紀太不相稱的複雜感情。愛得強烈,恨也恨得陰沉。

  在這方面、年紀比他大了將近十年的齊世傑,倒是和他頗為相似。

  和楊炎一樣,他也在思念著冷冰兒,對冷冰兒的感情,或許不盡相同,但同樣是深沉的

思念。

  和楊炎一樣,他也在仇恨段劍青,想要親自找段劍青算賬。

  最大的不同是,他並不恨孟元超,雖然對孟元超亦無好感。

  除了感情方面,還有一個不同的是:他們目前的處境。

  楊炎已經走出了通古斯峽,大有希望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快意恩仇。

  齊世傑卻還在幽暗的峽谷之中彷徨,找不到出路。不管是他所恨的人還是他所愛的人,

見得著的希望都很渺茫。

  齊世傑在通古斯峽迷了路,唯一的希望只是希望找得到他那個「老嚮導」連甘沛,逼他

做自己的真正嚮導。他想,連甘沛的坐騎已經被他擊斃,人也受他掌傷,雖然傷得不重,但

總不能那麼快走出峽谷。

  可是他在谷中胡亂尋找,找了兩天,和他作伴的仍然是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荒涼峭峻

的峽谷中,連野獸也沒碰到一隻。

  乾糧已經吃完了。

  乾糧吃完還不打緊,偶爾還可打下空中的飛鳥充飢,要命是水囊也乾癟了。渴比饑更難

捱,當務之急,不是找人而是先找水源了。

  在這峽谷之中,水源不是沒有,但要取得足夠的食水,卻是極為麻煩。原來這是寸草不

生的荒谷,偶爾可以發現有水珠從石頭之中滲出,待它凝聚一滴滴的掉下來,可要等待個老

半天,方能收集不過普通茶杯一杯之量。

  這日齊世傑在九曲十八彎的峽谷之中信步所至,希望能夠碰上他的「老嚮導」連甘沛。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時分,人沒找著,水源也沒發現,他是清早從石罅之中滲出的水珠滴了幾

滴入口,就不耐煩再等下去。這幾滴水珠不過僅能潤一潤他的喉嚨,此時早已嘴巴裡幹得冒

煙了。

  正當他彷徨焦急之際,忽地聽得彷彿有流水潺潺之聲。齊世傑精神一振,連忙伏地聽

聲,確定了方向之後,便去覓那水源。

  眼睛一亮,果然發現了一條山澗。而且在山澗旁邊,他還發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大吉法師,他正在用他那個穿了一個小洞的紫盒缽盛水來喝。

  他本以為大吉法師那天跨上了坐騎,是應該早已逃出了峽谷的,想不到還能夠碰上了

他,不過只是他一個人,他那匹馬可不見了。

  原來大吉法師這次也是靠連甘沛作嚮導才敢到通古斯峽來的,失去了連甘沛,他也就像

齊世傑一樣,找不到出路。他內力深湛,可以忍受飢渴,他那匹馬可抵受不起,三天沒有水

喝,已是奄奄待斃,不能再騎了。大吉法師只好拋棄了它,自己來找水源。

  大吉法師發現了齊世傑,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好小子,你竟然冤魂不息,纏上我啦!好呀,你不肯放過我,我唯有與你拚命!今日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大吉法師跳將起來,金缽的水潑了滿地,橫杖當胸,擺出迎敵姿

態。

  齊世傑笑道:「大和尚,我不是來找你的麻煩的,只要你不想殺我,我為何要與你拼

命?」

  大吉法師鬆了口氣,說道:「你為何還在這裡?」齊世傑道:「我迷了路。」大吉說

道:「他怎麼不帶你出去?難道你沒有和他交談,就把他殺了?」

  齊世傑知道大吉說的這個「他」就是假名「唐不知」的那個少年,當下說道:「我和他

說過,不過他已經走了。」

  大吉法師更為諒異,說道:「你們既然曾經交談,那麼你們應該知道彼此是誰了,怎的

他還會獨自走呢?」

  齊世傑心中一動,連忙說道:「大吉法師,我正想問你,你這位朋友是誰?」

  大吉法師道:「他連姓名都沒有告訴你麼?」

  齊世傑道:「說是說了,不過他說他叫『唐不知』,我想這多半是假名吧?」

  大吉法師道:「你有沒有把自己的真名實姓,先告訴他。」齊世傑道:「一罷手不鬥,

我就向他通名了。我又不是什麼奢攔人物,何須對他隱瞞實姓真名。」

  大吉法師道:「他知道你是齊世傑之後,還是自稱『不知』麼?」齊世傑道:「是呀,

他說他不是個孤兒,是以不知自己身世。」

  大吉法師哈哈笑道:「唐不知,唐不知,他以前或許不知,見了你是應該知道了,怎的

還說『不知』,倒是把我弄得也糊塗了!」

  齊世傑道:「他到底姓甚名誰,趕快告訴我。」他急於知道,目光似有稜角的盯著大吉

法師發問,把大吉法師嚇得登時不敢發笑。

  「你跑來回疆,為的是找什麼人?」大吉法師反問他道。

  齊世傑道:「大和尚,你這是明知故問了吧?我不相信你那夥伴連甘沛還沒告訴你,我

要找的是我的表弟楊炎。」

  大吉法師緩緩說道:「那個自稱『唐不知』的少年,就正是你要找尋的表弟楊炎!」

  齊世傑大吃一驚,失聲叫道:「他是楊炎。此話當真?」

  大吉法師道:「我何必騙你?實不相瞞,那天我就是恐怕疏不間親,所以他一和你交

手,我就急急忙忙逃跑的。」

  原來那日他打不過齊世傑,恰值楊炎來到,他知道楊炎和齊世傑是未見過面的表兄弟,

是以在危急關頭,只能請楊炎替他抵擋一下。但心想他們始終會知道彼此是誰的,一旦他們

說開之後,只怕他們表兄弟就要聯手轉過頭來對付自己了。

  齊世傑呆了片刻,叫道:「既然他是楊炎,為什麼他不肯認我,為什麼他獨自跑開?」

  大吉法師道:「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齊世傑雙眼火紅,說道:「好,那你把你知道的有關楊炎的事情都告訴我!」

  大吉法師不知齊楊之間曾經鬧過甚麼事情,以致楊炎不肯認親。見齊世傑好像發狂似的

盯著他問,不覺心裡有點害怕,暗自想道:「前天我和這小子交手之時,曾經聲言要殺他

的,我可不敢相信這小子就肯如此輕易的放過了我,他問出所以然來,只怕就要施辣手

了。」

  怯意一生,登時動了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的念頭,施展緩兵之計,說道:「你是來找水源

的吧?坐下來先歇一歇,喝夠了水,我再盡我所知,告訴你好不好?」

  齊世傑嘴裡正幹得冒煙,心中異常煩躁,一半原因也是由於缺水而起,聽他提起一個

「水」字,不覺霍然一省,面對著清涼的山水,如何還能忍耐,便道:「好,我喝了水,抹

一把臉再來問你!」

  他把腦袋侵入山澗裡,一陣清涼的感覺有說不出的舒服,忽地發現水中已不見有大吉法

師的倒影,抬起頭來,只見大吉法師拔步飛奔,此時已在轉入一個山坳。

  齊世傑匆匆忙忙喝了幾口澗水,便跑去追。大聲叫道:「你若是不肯把楊炎的事情告訴

我,那也罷了,咱們都要找尋出路,作個伴也好一些。」

  大吉法師冷笑道:「你們漢人有句俗話: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要是你認識道路,

或許我會事急相隨。如今你是自身難保,我用不著倚靠你,於嘛還要那你作伴?」冷笑聲

中,他跑得更加快了。

  齊世傑的輕功本來在他之上,但一來起步較遲,二來地形複雜,到他轉過峽谷之時,大

吉法師早已不知跑到那裡去了。

  大吉法師躲過了齊世傑的追蹤,正在胡亂找尋出路之際,忽聽得蹄聲得得自遠而近。

  「難道是連甘沛不見找出峽谷,他在附近牧楊買了馬匹,又再回來找我?若然如此,還

算有點良心。」他抱著喜出望外的心情,急忙迎上前去。

  蹄聲在他面前戛然而止,這霎那間,大吉法師和那騎者都是不覺「啊呀」一聲叫了起

來。

  來的不是連甘沛,是一個妙齡女子。他認識這個女子,這個女子也認識他。原來正是跑

來通古斯峽找尋齊世傑的天山女俠冷冰兒。

  大吉法師吃驚未己,冷冰兒已在冷笑喝問:「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一別數年,

又在這裡碰上你這位大和尚。哼,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大和尚,你跑來這裡幹什麼?」

  大吉法師怒道:「憑你這小丫頭也配審問我麼,貧僧雲遊四海,喜歡上那兒就上那兒。

你來得這裡我為什麼不能來得?」

  冷冰兒哼了一聲,冷冷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大吉法師倒是不覺一愕,說道:「你知道了什麼?」

  冷冰兒道:「好,我就替你說出來吧。你是楊炎約你來的,為的是要謀殺齊世傑!我說

的是也不是。」

  大吉法師那知她說的這個「楊炎」和他以前碰上的楊炎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聽了不禁一

驚,心想:「她猜的雖然沒有全對,但看來她知道的也是當真不少了!」

  冷冰兒之所以有此猜測,亦非無因而至。原來大吉法師雖的是神僧奢羅法師的大弟子,

位居同門之長,但賦性卻與乃師不同,非但未能勘破色空,名利得失之心且還甚重。昔年他

在拉薩作布達拉宮的容座「經師」之時,曾與當時清廷派駐拉薩的大內高手衛托平過從甚

密,互相利用。那次天竺兩神僧率領眾弟子上天山與天山派的老掌門唐經天「切磋武學」,

就是受他的鼓動的,而在他背後策劃此事的人也正就是衛托平,以便和衛托平偷襲天山派的

計劃配合的。那次衛托平的陰謀雖不成功,但天山派所受的損害亦已不少。這件事情的真相

天山派後來也知道了。後來段劍青逃下天山,也曾有人發現他是與大吉法師同行。

  冷冰兒尚未知道騙她的人是冒牌楊炎,在她的心目中,楊炎雖是死心塌地甘為虎作悵的

段劍青一夥,而大吉法師又是和段劍青一夥的。故此當她一踏入通古斯峽,便碰上大吉法師

之時,自是不免猜想他是楊炎約來,謀害齊世傑的了。此際,她見大吉法師面色大變,越發

相信自己的猜測不錯,便即喝道:「你們把齊世傑怎麼樣了?不說出來,我決不放你過

去!」

  大吉法師冷笑道:「你要找齊世傑,大可以自己去找,與我何干?」冷冰兒怒道:「你

敢說你不是來謀害齊世傑的麼?」

  大吉法師心想:「莫非連甘沛已是被她所擒,不然她怎麼會知道來這裡找尋齊世傑?」

一來他以為冷冰兒已經知道若幹事實;二來他也還不怎樣把冷冰兒放在心上,於是傲然說

道:「不錯,我是聽說齊世傑得了桂華生的武功秘笈,曾想與他一較武功。但我可沒有殺

他。我只知道他如今是和楊炎一起。我是看在貴派與那爛陀寺曾有淵源的份上才告訴你,你

可別再囉嗦!」

  他自以為說得已經很夠客氣,不知冷冰兒聽了卻是越發憤怒。齊世傑碰上真楊炎一事從

大吉法師口中說出,聽入她的耳中,只道齊世傑已經上了「楊炎」的當了?

  唰的一聲,冷冰兒拔出劍來,喝道:「楊炎把他騙到什麼地方了?」

  大吉法師不禁無名火起,哼了一聲,冷笑說道:「你的師父對我也不敢如此無禮,奠說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你想怎樣?」

  冷冰兒冷冷說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總之我是要著落在你的身上,替我把這

兩個人找來,否則,——」

  大吉法師冷笑道:「否則怎樣?」

  冷冰兒道:「否則你可休怪我不放你走出這條峽谷。」她那知道大吉法師正是因為走不

出這條峽谷而煩惱,他聽了冷冰兒的話,不覺心中一動:「這丫頭來得正好,我何不將她擒

了,逼她帶路。她既然敢來,料想也會識路出去。」

  冷冰兒見他神色不定,當是暗加戒備,冰魄寒光劍揚空一閃,再加催問:「你在打什麼

鬼主意?我可沒工夫等你,你到底說是不說?」

  大吉法師陡地喝道:「憑你這小丫頭也膽敢欺我!」青竹杖抖起勁風,斜斜一指,閃電

般的就朝冷冰兒的右肩井穴打來。冷冰兒曾在天山見過他的本領,識得他的厲害。劍光閃

閃,劃了半個弧形,把上盤中盤全都護住,劍峰反削,這一招是天山劍的起手式,名為「雲

鎖天山」。大吉法師攻不進去,噹的一聲,劍杖相交,濺起火星,各無傷損。但奇怪的是,

在火星濺起之時,一股透骨沁肌的奇寒之氣竟是隨之而起,饒是大吉法師內功深厚,也不禁

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

  冷冰兒削不斷他的竹杖,也是吃驚不小,心裡想道:「幸虧師父把這把寶劍給我,要是

換了普通的青鋼劍,只怕今天非得吃虧不可!」

  大吉法師雖然打了一個冷顫,但他的內功到底不是那個假楊炎可比,寒氣入肌,不過僅

能令他的功力稍受點影響而已,運氣一轉,便即無事。可是他在驟吃一驚之後,卻不由得突

地想起連甘沛告訴他的一件事來,當下退開一步,神情是又喜又驚的問道:「臭丫頭,你手

中這把劍敢情就是冰魄寒光劍吧?」要知冰魄寒光劍乃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異寶,大吉法

師見了,能不動心?

  冷冰兒道:「算你眼力不錯,你既然識得此劍,還敢逞強?」大吉法師一聲冷笑,喝道:

「你把冰魄寒光劍雙手奉上,我倒可以饒你不死。」大喝聲中,早已退而復上,一招「橫掃

千軍」,又打來了。

  冷冰兒一個盤龍繞步,劍招亦已從起手式的「雲鎖天山」變成了「推窗望月」,劍勢平

推出去。

  這一招看似乎平無奇,內中卻藏著極厲害的後著。大吉法師的竹杖橫裡一掃,用的力道

比前更加剛猛,未曾碰著,一股勁風就把冷冰兒的劍鋒盪開。不料冷冰兒居然不退反進,趁

著對方的掃蕩之勢,借力打力,劍尖輕輕一點杖頭,倏地自下反彈而上,上刺大吉法師面門。

  大吉法師左手拿起金缽一擋,擋的方位不正,按說冷冰兒以快劍疾攻,這一劍乘暇抵隙,

還是可以刺著他的。但眼看劍鋒堪堪指到他的面門之際,卻忽地好像被一股無形潛力牽過一

邊。說時遲,那時快,大吉法師已是一招「平沙落雁」,竹杖猛地劈下,敲擊她的手腕,大

聲喝道:「撒劍!」

  原來大吉法師的金缽雖然已被齊世傑刺穿缽底,磁性減弱幾分,但也還是有吸鐵的功能

的。好在冷冰兒的冰魄寒光劍並非金屬,不至於被他吸入缽中。但大吉法師以龍象功旋轉金

缽,以揮出來的那股相當強烈的吸力,對非金屬的兵器,也還可以引過一旁。

  「噹」的一聲,冰魄寒法劍和大吉法師的青竹杖又一次接個正著。這一次大吉法師已經

用上了龍象功,震得冷冰兒的虎口隱隱發麻,連忙一個「細胸巧翻雲」倒縱出去,不過冰魄

寒光劍可還是在她的手中。

  這一下雙方都是吃驚不小。冷冰兒那一劍刺不著他固然是始料之所不及,大吉法師吸不

動她的劍,加上了龍象功出還不能令她「撒劍」更是驚奇。驀然一省,想道:「聽說冰魄寒

光劍乃是萬年寒玉煉成,怪不得我的金缽對它無效。不過龍象功也克她不住。這丫頭的功力

縱然比不上那姓齊的小子,倒也不可小覷了。」

  但試了這招,大吉法師亦已知道冷冰兒的功力雖然不弱,但自忖還是可以勝她一籌,於

是把龍象功全力發揮,狠狠搶攻。金缽護身,竹杖猛打,來勢之烈,端的有如狂風暴雨。

  冷冰兒眼看抵擋不住,驀地劍法亦是為之一變。變得奇幻之極,而且劍上發出的苛寒之

氣也是越來越濃。原來她已是把冰川劍法使出來了。

  冷冰兒學成了「冰川劍法」,這次還是第二次拿來應用,起初不大純熟,漸漸熟而生

巧,當真像是冰川一樣,往往表面看來似是平平淡淡的一招,內裡卻暗流洶湧,威力之大,

難以想像。使到疾處,但見寒光一片,劍氣干重,把大吉法師的青竹杖緊緊裹住。四面八

方,都是冷冰兒的影子,不過半枝香時刻,冷冰兒己是反客為主,從下風扳成平手,又從平

手而搶佔上風。

  冷冰兒最初用天山劍法打不過大吉法師,這並不是因為天山劍法不及冰川劍法,而是內

中另有緣故。

  第一、大吉法師見過天山劍法,雖未洞悉其中奧妙,但對一個在武學上有深湛造詣的

人,曾經見過的劍法,總是比較容易應付一些。冰川劍法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冰兒使的每

一招都是他始料之所不及,往往表面看來極為平淡的一招,當他應付時,便覺得奇幻無比。

  第二、冰魄寒光劍本來就是要用冰川劍法配合,方能發揮最大威力的。劍上發出的奇寒

之氣越來越濃,饒是大吉法師內功深厚,也是感覺如墜冰窟,著實有點難熬。無可奈何,只

好一面抵擋冷冰兒的劍招,一面默運玄功,抵禦這股刺骨侵肌的寒氣。

  他本來是在功力上勝過冷冰兒的,如此一來,變成一心二用,此消彼長,連這點便宜也

佔不到了。不過他的龍象功能耐久戰,青竹杖和紫金缽也都是武林異寶,冷冰兒在急切之間

也還是勝他不得。

再度相逢疑似夢

  齊世傑失去了大吉法師的蹤跡,正在到處尋找之後,忽地隱隱聽得兵器碰瞌之聲。不覺

大奇:「什麼人在這峽谷之中打鬥,難道是我聽錯了麼?」幾乎疑心這是像魔鬼城風中怪聲

那樣的幻覺,但既然聽到了這種似是兵器碰磕的聲音,就像是在沙漠中被困的旅人,發現了

遠處有綠洲一樣,那怕只是海市蜃樓的幻相,也不能不去查察一個究竟了,循聲覓跡,終於

給他找到了冷冰兒和大吉法師正在打鬥的那個地方。

  剛才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揉揉自己的眼睛,

呆了片刻,這才猛地失聲叫道:「冷女俠,冷女俠,你,你怎的也來了這兒?」

  就在此時,冷冰兒正在把一把冰魄神彈向大吉法師灑去,冰彈一發,冷氣寒光,凝聚如

網。

  大吉法師驟吃一驚之下,根本就沒想到她這冰魄神彈並非普通的金屬暗器,本能的拿起

嵌有磁石的紫金缽一擋,想把她這「暗器」吸入缽中。那知不擋還好,他這一擋,冰彈碰著

金缽,立即炸裂,冰氣寒光,迅即瀰漫空際,轉眼間凝結成一層好像有實質的東西,似是一

張無形的網撒了下來,把冰魄神彈的威為發揮得更強更快!

  這霎那間,大吉法師只覺全身麻木,血液都好像要凝固了。他情知再打下去,自己必將

束手就擒,趁著還能勉強支持之際,急忙一咬舌尖,強振精神,把殘餘的功力都運到杖端,

躍將起來,狠戳過去,同時左手的金缽也向冷冰兒劈面擲來。這一下瘋狂反撲,乃是他畢生

功力之所聚,成敗繫於一擊,端的兇惡無比。

  齊世傑禁不住慌忙叫道:「冰河倒掛,飛瀑潛流!」這是冰川劍法中化解功力在己之上

的敵手強攻的兩招精妙招數。話猶未了,只見冷冰兒果然是已經使出了這兩招冰川劍法,齊

世傑鬆了口氣,心裡想道:「她這兩招雖然不及桂華生在冰窟石壁上的精妙,但對付大吉的

強攻,相信已是足以破解有餘。」心念未已,只見大吉法師的竹杖果然已是脫手飛出,擲出

的紫金缽也沒打著冷冰兒,滾下山坡去了。

  大吉法師面如死灰,叫道:「齊世傑,你來殺了我吧。」

  齊世傑卻道:「冷女俠,請你看在我的份上,放過這位大和尚吧!我答應過一位朋友,

不殺他的。」原來他是想起了自己對楊炎許下的諾言,同時也想起了楊炎和冷冰兒的關係。

不過目前還未到細說的時候,是以他也暫緩把楊炎的名字說出來。

  冷冰兒對大吉法師,雖無好感,但一來彼此師門有著深厚的淵源,二來大吉也尚未算得

是大奸大惡之輩,她本來亦是無意殺他的,於是聽了齊世傑的話,便把冰魄寒光劍插入劍鞘

中,冷冷說道:「如今用不著你替我尋人了,看在齊小俠的份上,就放過你吧。」

  大吉法師想不到齊世傑竟會為他求情,當下拾起了竹杖和金缽,向齊世傑施了一禮,說

道:「施主的這番恩惠,老衲記下了。」也不知他說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說罷,便即走

了。

  齊世傑得與心上人意外相逢,歡喜無比,此時亦已無暇思索大吉法師說的是什麼意思,

便即上前與冷冰兒相見。

  兩人意外相逢,一時間都不知從何說起。

  半晌,齊世傑說道:「冷女俠,我正想到魯特安旗找你,想不到你先到這裡來了。」冷

冰兒道:「我也是特地來找你的。」說罷,不覺臉上一紅。

  齊世傑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冷冰兒不覺一怔,心裡想道:「難道他還沒有碰上楊炎?」於是說道:「你先告訴我,

你又怎麼會知道要到魯特安旗找我的?」

  齊世傑道:「此事說來話長——」

  冷冰兒道:「好,既是說來話長,那就請你從頭說起吧。啊,對啦,我還未曾向你道賀

呢。剛才多蒙你指點我的冰川劍法,想必你已經在魔鬼城中,得到了桂華生夫婦留下的武功

秘笈了吧?就從這事說起好不好。」

  要知道冷冰兒自從出生以來,遭受過兩個最大的打擊,一個是段劍青的負心,一個是她

待楊炎有如姐弟,「楊炎」竟然要謀害她。對段劍青她是早已絕望的了,對「楊炎」的「失

望」則還是新近的事,因此也更感到痛心。也正是因為害怕在新的創傷之上又再加深創傷之

故,此際她實在是怕問齊世傑和楊炎有關的遭遇,縱然不能避免提及楊炎,她也不願意先

提。

  齊世傑本來就想把碰上楊炎的事情告訴她的,但一想事情若非從頭說起,確實也難說得

清楚,同時他也想把這個「最大的喜訊」留到最後說,可能令冷冰兒得到更大的驚喜,於是

便改變原來的主意,應冷冰兒之請,先從魔鬼城中的奇遇說起。

  「說起來,我也得多謝你兩年前的指點,我真的是在魔鬼城中因禍得福,而且是如你所

說,得遇『仙緣』了。」他把在冰窟中碰上迦象法師,又找到了桂華生夫婦留下的內功心法

和冰川劍法,以及其後怎樣因地震而脫困,脫困之後,碰上竇健剛、連甘沛,和大吉法師這

一些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冷冰兒。最後說道:「冷女俠,這冰川劍法本來應屬貴派所

有,你如今又得了冰魄寒光劍,這劍法我是更應該還給你了。」

  冷冰兒道:「這是你幾乎喪了性命才得到的,我怎麼無功受碌。」

  齊世傑道:「要不是兩年的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早已死在魔鬼城了,還能夠得遇什麼仙

緣?冷女俠,我看大家都不必有世俗之見,也不必再客氣了吧?」

  冷冰兒笑道:「好,你既然這樣說,那就請你先破除一個太過俗套的客氣稱呼。」

  齊世傑怔了一怔,隨即笑道:「是啊,咱們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卻是患難之交,什麼

少俠、女俠之類的稱呼,的確是非但俗套,而且反顯得生疏了。我或許比你長幾歲……」

  冷冰兒的一句話,引出他一番充滿感情的「議論」,倒是有點始料之所不及。她察覺了

齊世傑愛慕她的心意之後,心頭有如小鹿亂撞,又喜又驚,又是有點甜絲絲的感覺,連忙打

斷他的話道:「好,那我叫你齊大哥,你叫我的名字好啦。齊大哥,多謝你的好意,冰川劍

法之事慢慢再說,你的故事說完沒有?」

  齊世傑本來是想提出和她結拜兄妹的,說到最後那句話時,心頭不覺也是有如十五個吊

桶七上八落,生怕冷冰兒拒絕,難以落下,不料冷冰兒已是先叫他「大哥」了。雖然未算正

式結拜兄妹,亦已算得是達到了他的願望。他想起兩年前冷冰兒對他冷若冰霜,如今卻已願

意叫他「大哥」,心頭也是不禁感到甜絲絲的,暗自想道:「冷冰兒不愧是人如其名,冰雪

聰明。她一定是猜到我的心意,為了避免太過著跡,所以才打斷我的說話。」其實還有一個

原因他想不到,要知女人的年齡本來就是秘密,冷冰兒看起來比齊世傑還年輕,其實比齊世

傑長一歲的。當真結拜的話,那就不是兄妹相稱,而是姐弟相稱了。

  不過冷冰兒的心中雖然充滿柔情蜜意,卻也不無有點失望,說道:「原來你是從容健剛

口中打聽到段劍青的消息,因而猜想我可能也在魯特安旗的。」

  齊世傑感覺她的神情有點特別,說道:「不錯。你在想些什麼,你以為是誰告訴我

的?」冷冰兒本來想說:「我還以為是你碰上了楊炎才知道的呢。」因為她知道「楊炎」雖

然不會對齊世傑講出真話,但也有可能是從他的口中說出自己是身在何方的。一個可能是他

與段劍青那班人布下陷阱,要把齊世傑引到魯特安旗;另一個可能是齊世傑識破他的陰謀詭

計,逼他講出自己的消息。但如今她的推想已經落空,她原來的想法也沒勇氣說出來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要知道,在這通古斯峽,你除了碰見大吉法師和連甘沛之外,可還

碰見過什麼人嗎?」冷冰兒道。

  齊世傑道:「你不問我,我也要告訴你。冷姑娘,你找到了楊炎沒有?」

  「楊炎」這個名字,終於說出來了!

  冷冰兒心頭一震,訥訥說道:「沒、沒有。你、你這麼說,敢情你、你已經見過他

了?」

  齊世傑道:「不錯,正是在兩日之前,在這通古斯峽,我碰上了他!不但碰止了他,還

和他交過手呢!」

  冷冰兒顫聲道:「那麼他呢?是你、你把他殺了麼?」

  在她的意念中,齊世傑碰上楊炎的結果,只有兩個可能。一個可能是齊世傑被他所騙,

但若然如此,楊炎就該和他一起。一個是像自己的遭遇一樣,楊炎害人不成,但齊世傑識破

了他的毒辣心腸之後,可不能像她那樣饒了楊炎了。如今齊世傑說是已經碰上楊炎,但又不

是同在一起,當然是最後一種可能更大了。雖然她痛恨楊炎的誤入歧途,不肯學好,但無論

如何,她是不願聽見楊炎毀滅的消息的。

  正當她懷著極度驚疑不定的心情之際,只聽得齊世傑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冷冰兒不覺有點惱怒,說道:「你笑什麼?」

  齊世傑笑道:「莫說我沒有理由殺他,就是想要殺他也殺不掉。」

  冷冰兒道:「為什麼?」

  齊世傑道:「他的武功比我高明得多,他不殺我已經好了,我如何能夠殺他?」冷冰兒

大為詫異,說道:「什麼?他的武功比你還好?」

  冷冰兒笑道:「我和他交過手,這還會假的?說來慚愧,我雖然練成了九象功,又學會

了冰川劍法,但論內功,論劍法,我都是遠不如他。不過,也難怪你不敢相信,要不是我已

經確實知道是他,我也不相信。算起來今年不過十八歲的楊炎,會有那麼好的武功!」

  冷冰兒不住搖頭,說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能相信。他,他決不可能有這樣好的

武功!」

  齊世傑道:「為什麼你敢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冷冰兒道:「因為我也曾經和他交過

手!」

  這次輪到齊傑世詫異了,說道:「你怎麼也會與他交手?難道他對你也隱瞞他的身

份?」

  冷冰兒道:「他沒有隱瞞,他一給我制伏,就慌不迭的說出自己是楊炎了。」

  齊世傑道:「這是怎麼回事,冷姑娘,請你先告訴我吧!」聽罷冷冰兒所說。齊世傑

道:「你碰上的這個楊炎一定是假的!」

  冷冰兒惶惑異常,說道:「假的?楊炎自小跟我,我也看不出什麼破綻,你又沒有見過

那人,怎麼知道他是假的?」齊世傑笑道:「道理簡單不過,我已經見過了真的揚炎,你碰

上的那個當然是冒牌貨了。」

  冷冰兒道:「你怎麼知道你碰上的那個就不是冒牌貨?他拿什麼來證明他是真的楊

炎?」

  「我根本沒有問他要什麼證明。」

  「那麼你只聽他一句話,他說他是真的楊炎,你就相信他。」

  「他也從沒對我說過他是楊炎!」

  冷冰兒道:「那你怎麼知道他是楊炎?」

  齊世傑道:「就是剛剛給你打跑的這個大吉法師告訴我的。」這時他才有空暇把怎樣碰

上楊炎以及怎樣從大吉法師口中問出真相的事情說給冷冰兒知道。

  冷冰兒仍然半信半疑,說道:「我碰上的那個楊炎,他可是有證明的。他左臂有顆紅

痣,對楊炎小時候的事情,也說得並無差錯。」

  齊世傑笑道:「那個人既然是段劍青一夥,有關楊炎的事情,段劍青還不會告訴他嗎?

用人來『種』一顆痣,也不是什麼難事。」

  冷冰兒不作聲,似乎是在用心思索。

  齊世傑繼續說道:「你說你沒有發現他的什麼破綻,我看恐怕不見得吧?你再仔細想

想。比如說,兩個人縱然面貌可能相似,性情也總不會一樣的。」

  冷冰兒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碰上的這個楊炎,和我所熟識的楊炎小時候的性

格,簡直判若兩人!」

  齊世傑笑道:「這不就對了嗎?俗語說江山易改,本情難移。這句話雖然不能說是全

對,也不能說是全錯。他縱然因為誤交匪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善良的本性總不至於

就變得那麼樣的極端邪惡狠毒。他若是真的楊炎,他怎能千方百計的來謀害你。」

  其實這番道理,羅曼娜也曾和冷冰兒說過,不過沒有如齊世傑說得這樣透徹罷了。

  冷冰兒也並不是糊塗的人,只因有了先入為主之見,以致心中縱有疑雲,也相信那人是

楊炎了。

  此時她心中的迷霧已給齊世傑拔開,不能不相信齊世傑的話了。地歎了口氣,說道:

「其實我也希望我碰上的那個是冒牌貨。要是你碰上的那人是真楊炎,那當然最好不過了。

但我可還有疑問——」

  齊世傑道:「什麼疑問?」

  冷冰兒道:「依你所說,他已經知道你是他的表哥了?」齊世傑道:「不錯。」

  冷冰兒道:「他知道你正是在歷盡艱辛找尋他麼?」

  齊世傑道:「說來好笑,我還曾向他打聽楊炎的消息呢。」

  冷冰兒道:「那他為什麼不肯和你相認呢?」

  齊世傑道:「我也弄不明白。我本來想約他作伴的,他突然就離開我了。」

  冷冰兒道:「他知道我在找尋他麼?」齊世傑道:「我也已經告訴他了。」冷冰兒低下

了頭若有所思,久久不語。

  齊世傑道:「你是因此還在懷疑他不是楊炎麼?嗯,我倒想起一事來了!」

  冷冰兒道:「什麼事情?」

  齊世傑道:「我想起他當時的神色,他知道你已經找尋了七年,神色似乎顯得頗為激

動。」

  冷冰兒道:「依你看他為什麼會激動呢?」

  齊世傑道:「當然是為了感激你對他這份有逾乎姐弟之情了。嗯,我敢斷定他是真的楊

炎,這也是原因之一。不像你碰上的那個假楊炎,卻是要謀害你的。你還有什麼懷疑麼。」

  冷冰兒忽地歎了口氣,說道:「你碰上的是真楊炎,我已經毫沒懷疑。不過,有一點則

恐怕你搞錯了。」

  齊世傑道:「猜錯了什麼?」

  冷冰兒道:「他不是在感激找,他是在心裡恨我。」

  齊世傑吃了一驚,說道:「這怎麼會?」

  冷冰兒道:「你已經把地的身世之隱,說了給他知道吧?」

  齊世傑道:「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是楊炎,自是直言無忌的對他說了。你覺得我這樣做是

做錯了麼?我想咱們總不能瞞他一輩子的,遲早也要告訴他!

  冷冰兒歎道:「你不懂得楊炎。他自小就是個情感豐富的孩子,容易衝動,甚至流於偏

激,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隱秘後,一定會怪我不該隱瞞他的。不是不能告訴他,而是想選擇

造當的時機告訴他,我們以前也曾想過由他的義父告訴他的,如今他突然從你的口中知道自

己的來歷,所受的震動自是可想而知,而且你對他說的,恐怕、恐怕、——」說至此處,似

乎覺得有點為難,不知怎樣說下去才好似的。

  齊世傑道:「恐怕什麼?」冷冰兒道:「沒什麼。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你又不知他是楊

炎,我也不能怪你留不住他。當務之急,咱們還是商量怎樣去找尋他吧。你和他說過的一些

什麼話,我不想知道了。」

  她好像是在思索怎樣去找尋楊炎,說至此處,就沒再說下去,齊世傑也沒說話。兩人的

神色都有點不大自然。

  默默無言的站了一會,齊世傑忽道:「冷姑娘,你和兩年前好像不大相同了。」

  冷冰兒道:「怎樣不同?」

  齊世傑道:「兩年前我想你是不會對我這樣吞吞吐吐說話的。」

  冷冰兒噗嗤一笑,說道:「不必繞著圈子說話,你是說我兩年前對你毫不客氣,是

吧?」

  齊世傑道:「兩年前也許你還對我懷有幾分敵意,如今你已經肯把我當作朋友,我當然

是高興的。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倒是寧願你像兩年前一樣,不客氣的指出我的錯處。冷姑

娘,咱們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吧,你是不是恐怕我和楊炎說錯了什麼話,傷了他的心。」

  冷冰兒道:「也不全是因為這樣。」言下之意又不啻已是默認如此。

  齊世傑不覺沉不住氣,說道:「我不過告訴他一些事實。」冷冰兒道:「對待相同的事

實,也有不同的看法。而且你知道的事實和我知道的事實恐怕也未必相同,比如說——」

  齊世傑道:「比如說什麼?」冷冰兒道:「比如說她的母親和孟大俠這件事情,你以為

孟大俠——」

  齊世傑道:「盂元超或許可以算得是個英雄人物,但在這件事情,無論如何,總不能說

是他對了!」

  冷冰兒道:「為什麼?」

  齊世傑道:「無論如何,他不該私戀有夫之婦。」

  冷冰幾道:「有關他們的事情,都是令堂告訴你的吧。」

  齊世傑道:「我相信我媽總不會騙我?」

  冷冰兒道:「但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卻有點不同。」

  齊世傑道:「怎樣不同?」

  冷冰兒道:「據我所知,雲紫蘿(楊炎之母)並非背夫私戀,她是早在認識你的舅父楊

牧之前,就和盂元超是一對戀人的。」

  齊世傑道:「那她為什麼要嫁給我的舅父?」

  冷冰兒道:「盂元超在準備和她結婚的前夕,忽奉師父之命,召他到小金川去。後來他

在小金川不幸遇難的消息傳來,雲紫蘿有孕在身,你的舅父當時以俠義道的面目出現,假意

為了保全她的聲名,向她求婚。雲紫蘿是受了他的欺騙才嫁給他的。後來方始知道孟元超在

小金川戰死的消息乃是謠傳。」

  齊世傑道:「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

  冷冰兒道:「是楊炎的義父、繆長風繆大俠告訴我的。我更相信繆大俠決不會說謊。」

  齊世傑默然不語,半晌說道:「我想家母也不會編造謠言的,可能她並不知道這些事

實。不過,聽你的口氣,你對我的舅父似乎很是不滿。」

  冷冰兒道:「豈止不滿,在我看來,你的舅父根本就不是和我們一條路上的人!」

  齊世傑道:「何何見而云然?」

  冷冰兒道:「你不知道他是清廷的鷹犬嗎?」當下把她所知道的有關楊牧的幾件惡行說

給齊世傑知道,問他:「這些事情,令堂也沒有告訴你吧?」

  齊世傑面紅耳熱,低聲說道:「沒有。」

  過了一會,他方始抬起頭來,說道:「我很慚愧,我覺得我配不起和你交朋友。」

  冷冰兒笑了起來,說道:「楊炎還是楊牧的兒子呢,我對他不是如同親弟一般嗎?我的

師祖還收他作關門弟子呢!父親的過錯尚且無須兒子承擔,何況你和楊牧只是舅甥。嗯,咱

們還是商量怎樣去找楊炎吧,你不知他去了何處?」

  齊世傑心頭稍稍輕鬆一點,說道:「他是聽見我說段劍青可能是在魯特安旗之後,就離

開我的。」

  冷冰兒忽地想起一事,大喜說道:「這就對了,那人一定是他!」

  齊世傑道:「什麼人?什麼事?」

  冷冰兒道:「段劍青在捉了羅海的女兒之後,曾到魯特安旗意圖威脅羅海,給一個不知

名的少年打跑。我們左猜右想,猜不出是誰有這本領,如今想來,此人定是楊炎無疑。」齊

世傑大為興奮,說道:「不錯,以他的武功能夠打敗段劍青並非奇事,一定是他,一定是

他!我在這峽谷裡被困幾天,原來他早已到了魯特安旗了。」

  冷冰兒道:「你願意和我一起到魯特安旗嗎?」齊世傑道:「我本來就是要到羅海那兒

訪尋你的,只因在這峽谷之中迷失道路,若蒙不棄——」冷冰兒臉上一紅,嗔道:「你不識

路,我作你的嚮導就是。江湖兒女,結伴同行,事屬尋常,什麼嫌棄不賺棄的,說得那麼嚴

重!」

  齊世傑傻笑道:「是。我不會說話,你莫見怪。」冷冰兒噗嗤一笑,說道:「那就走

吧,你還在想些什麼?」

  齊世傑道:「我想起兩年前你對我說過的一番話。」

  冷冰兒道:「我說過那些話,我都記不清了。」」

  齊世傑道:「你叫我回家鄉去,不要再找楊炎。」

  冷冰兒道:「要不是你已經碰上楊炎,我現在也是這樣想法。」

  齊世傑訕訕道:「你是不願意他有我這個表哥?」

  冷冰兒道:「不是。我是不願他跟你回家。」底下的話她沒有說出來,但齊世傑已經知

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了。

  這也正是他擔心的事情,冷冰兒對他舅父不滿他是知道了的,關係並不重大。但要是對

他的母親不滿,關係可就大得多了。這擔心可並非過慮,他想了想冷冰兒的話語,再想一想

她兩年前說過的那些話,心裡已然明白:「她不願意我帶楊炎回家,為的當然是不願意他受

我母親的教導了。唉,媽媽在江湖上有個綽號叫『辣手觀音』在她的心目之中,我媽縱然不

是如與舅舅那樣的壞,恐怕也是惡名昭彰的了。」

  雖然冷冰兒說過父親的過錯與兒子無關這類的話,但想到冷冰兒對自己母親珠無好感,

心頭卻是不免有個疙瘩了。

  冷冰兒此刻也是在想:「一錯不能再錯,雖然齊世傑遠非段劍青可比,但他是個孝順兒

子,那麼都要聽他母親的話,我怎麼能夠和他相處下去。

  二人各懷心事,卻不知還有另外一個人在懷著鬼胎,這個人是大吉法師。

  他躲在山上,居高臨下,遠遠跟蹤,識得出路之後,搶在他前頭,逃出這條峽谷。他也

想到魯特安旗去找段劍青,一計不成,再生二計。他可未曾知道段劍青已給趕跑。齊冷二人

則只是一心去尋覓楊炎。

  那麼楊炎此刻還在不在魯特安旗呢?正是:

  悲歡離合人難料,世事無常變化多。

第六回 帳觸夢痕愁不寐 可堪塵路復多歧

楊炎中了毒針

  此際楊炎正在魯特安旗的草原上踽踽獨行。

  冷冰兒在想念著他,他也在想念著冷冰兒。

  不錯,他的心裡是在怨恨冷冰兒,但這怨恨正是基於對冷冰兒那份純真的情感的。在他

的心目之中,無論如何,冷冰兒也還是他最親切的人。

  草原視野廣闊,一座好像擎天玉柱的雪峰已經映入他的眼簾了。

  楊炎就是要上那座雪峰去找尋冷冰兒的。他可並不知道他正在踏著冷冰兒踏過的腳印。

  遠處傳來草原牧人的歌聲,這是好客的哈薩克人在草原上最喜歡唱的一首民歌:

  「聖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掛,

  你聽那流冰浮動輕輕的響——

  像是姑娘的巧手彈起了東不拉。

  她在問那流浪的旅人:

  你還要攀過幾座冰山?經歷幾許風沙?

  晰啦——一

  流浪的旅人呀,

  草原的兀鷹也不能終日盤旋不下,

  你們儘是走呀,走呀,走呀!——

  要走到那年那月,才肯停下你們的馬?」

  楊炎並不是第一次聽見這首民歌,但卻從沒像這次的深受感動。

  因為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人生的旅途,摸索前行的道路,而在以前,更確切的說,在他未

曾知道自己身世之隱以前,他是沒有這種感覺的。他不知不覺哼起這首民歌的後半段,這後

半段是「旅人」的回答,好客的哈薩克人是只唱前半段的。

  「姑娘呀,多謝你的好心意,

  只是我沒辦法回答。

  你可曾見過荒漠開花?

  你可曾見過冰川融化?

  你沒有見過?沒有見過呀!

  那麼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會停下!」

  可是在他哼完這後半段歌詞的時候,他的腳步卻不知不覺地停下來了!

  是為了好客的牧人邀請麼?是受了歌詞的感動麼?是為了疲倦麼?

  都不是!是他不能再走了。

  突然他感到一陣暈眩。

  楊炎試一運氣,只覺胸口隱隱作痛,璇璣穴、瑤光穴、風府穴幾處重要的穴道,如受針

扎。試一舉步、只覺腳上好像懸著千斤巨石,走一步都要費很大的氣力,當真是有寸步難行

之感。

  楊炎不禁心中若笑:「我還以為可以攀登那座雪峰呢,如今莫說攀上雪峰去找冷姐姐,

就是想去找剛才那個唱歌的牧人,恐怕也走不到他的目力可及之處了。唉,想不到段劍青的

喂毒暗器竟然這麼厲害!」

  原來那天晚上,他雖然打敗了段劍青,卻也中了段劍青的三枚毒針。

  他追蹤段劍青,恰好在羅海的家中碰上。他甩金剛掌力把段劍青的劍拗斷,本來再加一

掌,段劍青不死恐怕也得重傷的,但在那一剎那,他卻不忍下此辣手,心想:「段劍青縱有

千般壞處,對我總是說了真話。而且他也曾教過我讀書識字。」就因這一念慈悲,他的第二

掌沒有再劈下去,改用擒拿手法,意欲廢掉他的武功,保留他的性命。

  就因這一念慈悲,從金剛掌改為擒拿手法,稍緩須臾,便給了段劍青一個反擊的機會。

  段劍青所用的暗器正是韓紫煙當年用來傷害迦象法師的那種獨門暗器——毒霧金針烈焰

彈。以迦象法師的功力,當年尚且禁受不起,其厲害可想而知。

  假如楊炎在中了暗器之後,便即躲到僻靜的地方去,運功自療,尚可無事。他卻不知這

種暗器的厲害(當時中了三枚毒針,只是微有麻癢之感)。仍然去追趕段劍青,待到發覺追

趕不上的時候,方始回過頭來,準備上歐陽承告訴他的那座雪峰去救冷冰兒的。

  當年迦象法師中了這種毒針,又給段劍青用毒藥充作解藥騙他服下,他從回疆走到西藏

的魔鬼城,大約走了半個月,就走不動,結果變成了半身不遂。

  楊炎前往那座雪峰,大約要走五百里路。若在平時,以他的腳力,最多兩天當可走到。

結果是走了三天,尚未走得一半路程,就走不動了。

  那牧人的歌聲已經聽不見了,他走的方向正是和楊炎所在之處相反的方向。楊炎已經是

沒有希望得到他的幫忙了。

  天色也漸漸黑了,草原上白天有如炎夏,晚上卻似寒冬,冷風吹來,楊炎不覺感到有點

涼意了。

  不但感到涼意,漸漸連半邊身子,也感覺麻木了。

  想起了迦象法師當年的遭遇,楊炎不覺打了個寒噤:「難道我也要變成他那麼樣,落得

個半身不遂。」

  不過他也有一點感到安慰的是,「段劍青給我打了一掌,他也中了我一枚天山神芒,受

的傷料想也絕不會輕。我雖然不能攀登那座雪峰,他也無法回去加害於冷姐姐了。」

  他的心情稍稍放寬,反正無法再走,索性把一切思慮暫且拋開,即行盤膝靜坐,默運玄

功。他自小練天山派的正宗內功,其後又得奇遇,兼獲異人所授的一門正邪合一的內功心

法,若論功力之純,比起當年的迦象法師已是不追多讓。

  氣納丹田,精神好了一些。不過也只是能夠阻止毒氣蔓延,侵入心房而已,要想祛除毒

質,談何容易?運功半個時辰,麻木的感覺是減輕了,但仍然使不出氣力。

  「可惜我身上只有天山神芒,沒有天山雪蓮炮製的碧靈丹,否則只要吞服一顆,用不著

三天,我就可以恢復原來功力。」想起了功能祛除百毒的碧靈丹,他不禁又想起冷冰兒來

了。

  那年冷冰兒帶他下山,目的他正是他如今所在的魯特安旗,當時孟元超、孟華父子正在

幫羅海抵禦清兵,冷冰兒帶他下山,為的就是讓他和父兄相會的。

  下山之時,他的師父、天山派的掌門人唐經天把五顆碧靈丹裝在一個小小的玉瓶之中,

給冷冰兒帶在身上,以防萬一。他的師父是非常愛護他的,可惜就沒防備到他和冷冰兒會在

途中失散。那時他不過是十一歲的孩子,唐經天自是不放心讓他攜帶那樣珍貴的藥物,一切

都交給冷冰兒照顧他了。

  天山的特產,唐經天只是讓他隨身攜帶了幾枚天山神芒。天山神芒是一種生長在天山絕

頂的芒刺,堅逾金鐵,製作暗器,可以當作打穴的透骨釘用,卻比金屬所製的透骨還更輕

便。他氣力小,用這種暗器最適合不過,故而他的師父讓他帶著防身。

  這次他重到魯特安旗,天山神芒也曾派上用楊。那晚他碰見段劍青,一見面就是先用一

枚天山神芒把段劍青射傷的。他之所以特別選擇這種暗器來打段劍青,內中是含有一層用意

的,是要替死去的師父懲戒叛徒,故而用本門獨有的暗器。

  可惜天山神芒雖有用處,卻比不上碧靈丹的功用。尤其是此際他正需要這種祛毒靈丹的

時候。

  不過他之從碧靈丹想到了冷冰兒,倒不是單純惋惜自己身上沒有攜備這種靈丹,而是另

有一種怨憤。

  「當時冷姐姐是已經知道孟元超不是我的父親的,孟華也不是我的哥哥的,她不把真相

告訴我那也罷了,卻還故意騙我歡喜,說是和我去會父兄。那時我是多麼渴望能夠見到從沒

見過面的爹爹啊!哼,冷姐姐,你在說疼我,你這不分明是幫孟元超欺騙我麼?」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得急驟的蹄聲,衝破了夜晚草原的寂靜。來的似有數騎之多。楊炎

不禁又驚又喜,心裡想道:「這麼晚了,他們還在趕路,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急著去做,多

半不會是普通的牧人了。」要知倘若能夠碰上一個好客的牧人,雖然不能給他解毒,但最少

可以供給他吃的東西和住的地方,讓他可以安心療毒。

  他沒料到會在中途突然毒發,事先沒有準夠的食糧、如今已是只剩下一塊麥餅,食水更

是早喝光了。沒乾糧還可以捱餓,沒水喝可是難捱。

  但假如來的不是好客的牧人而是壞人的話,那就更糟糕。

  正當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去呼救的時候,踩聲已是自遠而近,那些人說話的時候也

聽得見了。

  最先聽到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姐姐現在恐怕已經到了通古斯峽了,但我倒是有點

為她擔心了。」

  「咦,怎麼她也有一個冷姐姐,她說的這個冷姐姐是誰?」楊炎一顆心禁不住卜卜的

跳,不知不覺就想掙扎起來,看一看這個也有一個冷姐姐的女人是誰。

  跟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說道:「冷女俠的武功那麼好,你擔心她什麼?」

  「冷女俠?」楊炎的一顆心跳得更厲害了。「夠得上稱為冷女俠的人不是冷冰兒姐姐是

誰?啊,原來她早已脫險,還跑到通古斯峻去找尋找了。但她怎能知道我會在通古斯峽的

呢?奇怪,這兩個人的聲音,我也似曾相識,好像是在那裡聽見過他們說話似的?是在什麼

時候,什麼地方的呢?」

  他正在找尋遙遠的記憶,那個女子已是又在說話了:「我倒不是擔心她碰上段劍青,我

是擔心她找不見齊世傑,通古斯峽九曲十八彎,極易迷途!」

  那男子笑道:「冷女俠為了找尋楊炎,據我所知,她已經走過幾趟通右斯峽了,你還怕

她迷途。」

  聽見自己的名字從這個人口中說了出來,楊炎這才瞿然一省,登時想了起來:「原來是

桑達兒和羅曼娜,據歐陽承所說,羅曼娜是給段劍青捉了去,囚禁在那座雪峰之上的,如今

羅曼娜都已經脫了險,冷姐姐當然更不會有事了。他們說的那個趕往通古斯峽的冷女俠,一

定是她無疑。但她卻去找齊世傑做什麼?」

  不錯,來的正是羅曼娜和桑達兒這對夫妻,和他們同行的,還有羅曼娜的父親羅海及羅

海的侍衛長沙遼。

  楊炎心念未己,只聽得羅曼娜已在說道:「楊炎這個陰狠奸毒的小子,冷姐姐見不見著

他也罷。齊世傑是她心上人,她這次到通古斯峽,可說是完全為他而去,要是找不著,冷姐

姐可就不知有多失望了。我還擔心她未曾找著齊世傑,齊世傑先已著了楊炎的暗算呢!」

  「怎的我竟變成了『陰狠奸毒的小子了?』楊炎初時一聽,不覺有點莫名其妙之感,但

隨即想了起來,「對了,羅曼娜是和冷姐姐一同在那雪峰之上,歐陽承假冒我暗算冷姐姐

的,想必她亦已知道。但她卻不知那個人是假的。」

  不過他仍然感到傷心!」原來冷姐姐是為了齊世傑而去,並非是為了找我!可笑前幾天

我還把她當作唯一的親人。她的心上早已沒有我了。嗯,就算有吧,那也是比不上齊世傑

了!性情容易激動的楊炎,忽地有了莫名其妙的對齊世傑的妒忌了。

  他正在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又不想接受他們的援救了,於是緊咬著牙關不作聲。但他在

突然失望之餘,本來就是渾身乏力的他,不覺身子一軟,又倒下去了,觸動傷處,不由自己

的發出呻呤。

  羅海正在向她女兒!」這個齊世傑是什麼人?楊炎不是孟華的異父弟弟嗎,他又是怎麼

一回事情?」忽地聽得有人呻吟一聲,不覺一怔。

  羅曼娜道:「咦,那邊好像有個人,咱們出去看看。」這晚目色很好,羅海還怕看不清

楚,叫沙嘹亮起火熠。楊炎那晚與段劍青交手,衣裳被段劍青的毒霧金針裂焰彈燒破了幾個

窟窿,還染上了段劍青的血污,此時又是臥在地上,衣衫沾滿污泥,加上他的病容憔悴,一

看之下,就像是個垂死的乞兒。

  「咦,這人好像是受了傷的!喂,你是什麼人?」羅曼娜走到楊炎身邊發問。

  楊炎咬著牙根,心裡想道:「原來他們早已知道我的身世的。我可不能告訴他們我是楊

炎!」

  羅海說道:「看他這個樣子,一口氣都好像快要接不上了!還怎能回答你?趕緊先救治

他吧!」

  羅曼娜道:「對,女兒真是糊塗了。他又冷又餓,先給他一點吃的東西,讓他精神好

些,再給他治傷。」

  當她說話之際,桑達兒已是把楊炎扶了起未,火摺點著楊炎的臉孔,多曼娜定睛一看,

不覺「噫」了一聲。桑達兒卻是比較粗心,沒看出這個叫化子模樣的少年樣貌有什麼特別,

問妻子道:「曼娜,你怎麼啦?是不是覺得這個人有什麼可疑?」他用的是他們瓦納族的方

言。但楊炎卻也是懂得七八成的。

  羅曼娜雖然覺得此人依稀相識,但心裡想道:「冷姐姐已經證明和段劍青在一起的那個

小賊是楊炎了,這個人當中不全再是楊炎。」於是說道:「沒什麼,我看這個人長得頗為俊

秀,不像是個乞兒。」楊炎知道她沒有認出自己,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

  桑達兒把水灌給他喝,跟著割碎肉脯餵給他吃,問道:「覺得好一點嗎?」

  楊炎解了飢渴之苦,不覺精神一振。他不能不說話了:「多、多謝你們。」其實他還可

以說得更響亮的,為了掩飾,只好仍然裝做有氣沒力。

  沙遼輕輕替他脫下上衣,見他胸口瘀黑,不禁吃了一驚,說道:「這人倒沒有受到什麼

外傷,但卻似中了毒。」

  此時桑達兒亦已發現他腰間懸有佩劍,於是問道:「你願意告訴我們你是什麼人,又是

因何受了傷的嗎?」

  羅海跟著說道:「我們不是想要盤問你,但知道你受了什麼傷,也好設法替你醫治。」

  楊炎說道:「我是來收購藥材的漢人,途中遇上強盜,也不知他們是用什麼暗器打傷了

我。」敢從萬里之遙,來到回疆的商人多數都是會點武功,當然也都是佩有刀劍的,是以楊

炎這樣回答,倒也沒有什麼破綻。

  沙遼是個武學行家,看了看楊炎的傷勢,說道:「這人中的是喂毒暗器,可能是透骨釘

或梅花針之類的東西,隔著一層布撫摸都覺得手燙,他中的毒可不輕哪!」

  羅海說道:「咱們可沒路有什麼藥品,怎麼辦?」

  羅曼娜忽道:「他只是中了劇毒,沒有別的嚴重內傷嗎?」沙遼說道:「不錯。」羅曼

娜道:「好,那我倒有解毒的藥。」

  桑達兒詫道:「曼娜,你怎的會有什麼解藥?解藥必須對症才能解得。你又不知他中的

是什麼毒,這可不是當耍的啊!」羅曼娜笑道:「你曾經上過大山,卻忘記了有一種用天山

雪蓮炮製的碧靈丹能解百毒麼?」

  桑達兒道:「你有碧靈丹,我怎的不知道?」

  羅曼娜道:「是冷姐姐在雪峰上給我的。我給他們在食物中下了毒,不知是什麼毒,但

只是使不出氣力,大概是無關性命的毒。不過冷姐姐卻不放心,她給我眼了半顆碧靈丹,剩

下的半顆讓我收藏起來。她說寧可備而不用,免得臨事周章,當時用了半顆碧靈丹,第二天

就可以跟她下雪山了,這半顆碧靈舟對我已是沒有用功,正好借花獻佛,救治此人。」

  說罷,不待楊炎發言,便即把那半顆碧靈丹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吃了下去。說道:「可

惜只有半顆碧靈丹,不知是否能夠替你把毒質驅除淨盡,但無論如何,總可以保得住你的性

命了。」楊炎剛才還在想起冷冰兒那年帶了一瓶碧靈丹送他下山之事,想不到他想得到的東

西就已經到了口了。而且正是得自冷冰兒的碧靈丹。

  他心中一熱,情不自禁的就滴下淚珠。這幾滴眼淚,一半是為了追憶當年往事,一半是

為了感激羅曼娜而流。

  羅曼娜笑道:「你的性命已是無須憂慮了,還哭什麼?」

  楊炎說道,「聽你們說,這半顆藥丸可是珍貴得很的。我和你們可是素不相識,你卻肯

把這樣珍貴的藥物救我性命,我怎得不感激你的大恩。」他雖然不肯吐露真相,這番話卻是

由衷之言。

  羅曼娜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嗎?一來固然是因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二

來也因為你是漢人。」

  楊炎楞了一楞,說道:「為什麼因為我是漢人,你就要救我?」

  羅曼娜道:「因為我最好的朋友是漢人,我曾經受過漢人朋友的大恩,他們也曾救我的

性命的,而且——」說到此處,不覺笑了起來,說道:「而且,你真的有幾分像是我多年之

前認識的一位漢人小朋友,雖然我知道你決不會是他。」

  當羅曼娜這樣說的時候,羅海和沙遼不知不覺的也向楊炎注視。羅海忽地說道:「我想

問你一件真請,不知你肯不肯告訴我。」

  楊炎說道:「恩公想要知道什麼,在下若有所知,自當奉告!」

  羅海說道:「漢人中有個段劍青,前幾天也曾到過這裡的,你可知道這個人嗎?」

  楊炎無法不說謊話:「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這個姓段的是你們的朋友嗎?」

  羅海說道:「不是。這個人是個壞人。」

  楊炎佯作一驚,說道:「原來這人是個壞人嗎。恩公,你問我與他是否相識,是不是疑

心我——」

  羅海忙道:「你別多心,漢人和其他人都是一樣,有好人也有壞人,而且好人也總輸?F

壞人多的。我信得過你,要是你認識他的話,你也一定不會是他的朋友。」

  弦外之音,不是朋友,反面就是敵人。楊炎不禁心頭一跳,想道:「難道他們已經猜著

我是誰了?」

  果然羅海接著問道:「你可以告訴我,你是從那裡來的嗎?」楊炎說道:「我已經告訴

了你們,我是從漢人的地方來的了。」

  羅海說道:「我是想問你『最近』從什麼地方來?」沙遼跟著說道:「我們想要知道的

是前幾天你有沒有到過魯特安旗的首堡?」(首堡是一個『旗』的政治中心,相當於漢人地

方的縣城或比縣高一級的附城。不過『首堡』大多數是沒有城牆的。而首堡也多是一族格老

所在之地。)

  楊炎說道:「我沒有到過那個地方,前幾天我是在青羅圖布。」青羅圖布在巴納族聚居

之地的東面。魯特安旗的首堡是在西面,東西方向正是相反。

  羅海不覺有點失望,但也不禁啞然失笑,暗自想道:「我也太過妙想天開了,那天晚上

我未見其人,只聞其聲的那個少年,當然不會是他。」楊炎說道:「不知恩公何以有此一

問?」

  羅海說道:「沒什麼,在魯特安旗的首堡,我曾經受過一個漢人的恩惠,但可惜他卻不

肯讓我見著他的面。我聽你的聲音,倒有幾分和那個人相似!」

  楊炎笑道:「這位姑娘剛才說我的相貌有幾分像她小時候的一個朋友,如今你老人家又

說我的聲音像是你的一位恩人,我倒真是沾了他們的光了。」

  羅曼娜笑道:「別這麼說,一個人固然應當知恩報恩,但也無須一定報與施恩於己之

人,比如說今晚你得到我們的幫助,將來你也幫忙碰上危難的人,這也就是報答了我們了,

你說對嗎?」

  楊炎不禁肅然起敬,說道:「姑娘說得不錯。」

  羅曼娜笑道:「所以你就是完全不像我們任何一個熟識的漢人,我們也應該幫你的忙

的。」

  羅海說道:「對啦,你遭此不幸,在這裡又是舉目無親,要是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不如

和我們一起到魯特安旗的首堡如何?」楊炎說道:「多謝好意,我受你們的恩惠已多,不敢

再拖累你們了。」

  羅海說道:「你們漢人有句常說的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句話我覺得說得真好。你

用不著和我們客氣。」

  楊炎說道:「不是客氣,我現在有氣沒力,就是想跟你們走,卻走不動。」

  羅海說道:「今晚也你好好歇息,明天一早起來,說不定你已經好了。那時我們可以給

你找一匹坐騎。」

  楊炎說道:「你們晚上趕路,想必是有緊要的事情,若然要你們照顧我這個病人,那就

免不了要耽擱你們的行程了。你們對我好,我很感激,可不能再麻煩你們了。」

  羅曼娜道:「反正我們今晚也要歇宿的,你就在我們的帳篷裡過一晚吧。明天怎麼樣明

天再說。」

  當他們父女說話之時,沙遼已經架起帳幕。楊炎只好接受他們的好意,進去睡覺。

  他心神不定,思如潮湧,但卻裝做呼呼熟睡。

  羅海父女和沙遼卻是未能入夢。

  羅曼娜道:「爹爹,你怎的會疑心那個少年就是此人?」羅海沒有直接回答女兒,卻對

沙遼道:「沙遼,那晚你是見過那個人的,你看是不是有點相像?」

  沙遼說道:「我只見到他的背影,很難說像是不像,不過身材倒好似差不多。」

  羅曼娜笑道:「段劍青這小賊武功非同小可,那個人可以打敗段劍青,豈會被尋常的強

盔所傷?」

  羅海笑道:「其實我只是覺得這樣湊巧的事世間罕有,如你所說,他既有幾分像小時候

的楊炎,聲音又像那晚打敗段劍青的少年,是以我不禁好奇,多問他幾句而已。並非真的疑

心他就是那個人的。對啦,你提及的那個齊世傑,他和冷女俠的事情,你還未曾告訴我呢。

咱們還是換過一個話題吧。」

  羅曼娜道:「對他們的事情,我也是所知有限,不過,聽冷姐姐的口氣,她是很喜歡這

個姓齊的少年的,雖然她不會對我明言。」

  羅海道:「但不知那個姓齊的小伙子對冷女俠如何?」羅曼娜道:「那還用問,那個齊

世傑對她當然更是一見傾心了!」

  羅海道:「你怎麼知道?難道冷女俠會告訴你?」羅曼娜不禁噗嗤一笑,說道:「爹

爹,你好糊塗,女兒家的心事,用不著從口裡說出來的。」

  羅海道:「你弄錯了,我問的是那位男兒家的心事。冷女俠是否已經知道他的心事,對

你說了?」

  羅曼娜更是笑得彎下腰來,說道:「爹爹。我說你才是纏夾不清呢,從冷姐姐的口氣之

中,她起初說她已是心如枯井,不想齊世傑為她而惹煩惱,你聽這樣的口氣,還不是暗示她

已經知道了齊世傑對她是一見傾心了麼?」

  羅海道:「她起初是這樣說,那麼後來又是怎樣說呢?」

  羅曼娜笑道:「爹爹,你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她已經急不及待的趕往通古斯峽了,她

如今的心事如何,難道還不明白?」

  羅海哈哈笑道:「我就是希望冷女俠能得到美滿姻緣,所以不厭其詳的問你。你這麼

說,我就放心了。」

  羅曼娜微喟說道:「是啊,冷姐姐人品好,武功好,相貌也好,就是際遇不好。要是她

找不到如意郎君,老天爺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桑達兒笑道:「她這一去通古斯峽,不就是可以找到如意郎君了麼?你也不用咒詛老天

爺了。」

  他們用哈薩克話交談,楊炎裝作熟睡,全部聽在耳中,哈薩克話他是聽得懂的。

  按說他與冷冰兒情如姐弟,應該比羅曼娜他們更加感覺高興的,但不知怎的,他卻有著

莫名其妙的妒忌。心裡想道:「原來冷姐姐到通古斯峽,並不是為我,歐陽承冒充我,她就

相信我已經變成了壞人,齊世傑不過和她見了一次面,她卻完全相信,甚至一見傾心!唉,

冷姐姐都不能相信我,我還能相信誰?」

  羅曼娜跟著告訴父親,冷冰兒怎樣救她盼出魔掌的經過,本來她已簡略說過一次的,不

過這次說得更加詳細。楊炎想要知道的許多事情,也都已從她的說話之中知道了。

  不知不覺已是約莫三更時份,羅海說道:「咱們明日還要趕路呢,大家也該睡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健馬奔馳踐踏在草原上的蹄聲,來得有如暴風驟雨。

  沙遼的職務本來是羅海的侍衛,此刻雖然不在軍中,也沒忘記本來的職務,發覺草原上

有午夜飛騎,不禁眉頭一皺,說道:「三更半夜,來者恐非善類,待我出去看看是什麼

人。」

  羅海尚還不以為意,說道:「多半是打夜獵的人,不必大驚小怪。」

  急促的蹄聲來得有如暴風驟雨,沙遼剛剛掀開帳幕,那一人一騎,已是到了五十步的距

離之內。桑達兒和羅曼娜跳在沙遼身旁,桑達兒看見只是一人一騎,放下了心,想道:「即

使是強盜,只有一人,也不怕他。」

  這晚正是農曆十四,月亮又大又圓,草原又是一片平坦,了無遮蔽,五十步之內的距

離,看得幾乎如同白晝。桑達兒不把單人匹馬放在心上,羅曼娜看見這人,卻是不禁大吃一

驚。

  「這人是和段劍青那小賊一夥的,我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認得他!」羅曼娜連忙和

桑達兒說道。

  羅曼娜一出聲,那人登時也聽出她的聲音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假冒楊炎的歐陽承的堂兄歐陽繼。

  羅曼娜是見過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楊炎則是未見過他,卻知道他的名字的,心裡想

道:「據歐陽承所說,他這堂兄武功勝他十倍,冷姐姐也不過僅僅能夠勝他。桑達兒加上沙

遼,恐怕也打不過他,我功力未曾恢復,怎麼辦呢?」

  心念未已,只聽得歐陽繼已在哈哈大笑,說道:「想不到咱們還能碰上,你的丈夫是保

護不了你的,跟我走吧!」桑達兒已經取出弓箭,聞言大怒,嗖的一箭就射過去。

  歐陽繼一掌劈出,掌風呼呼,把桑達兒這枝箭的準頭蕩歪少起。差之毫釐,雖然這枝箭

幾乎是貼著他的額角飛過,卻已傷不著他了。

  他本來以為單憑劈空掌力就可以把這枝箭打落的,想不到桑達兒的箭法和臂力都是出乎

他的意料之外,不禁也是一驚,當下不敢怠慢,忙即快馬奔來。桑達兒的第一枝箭剛剛墜

地,他已是到了三十步之內了。強弓硬筆,射遠不射近,桑達兒縱有連珠箭的絕技,此時亦

已無能為力了。

  羅曼娜人急智生,尖聲叫道:「冷姐姐,你快出來!」

  歐陽繼曾敗在冷冰兒的劍下,他也正是因此,想趕往魯特安旗的首堡給段劍青報訊的,

聞言不禁一驚。

  不過,他畢竟是個老江湖,一驚之後,隨即想到:「這丫頭倘若當真是在這幾,她早已

聽見我的聲音,那還有不立即出來之理?」但他還是有點顧忌,當下一勒馬頭,取出一捆繩

索,振臂一揮,在二十步之內把繩圈拋出。

  草原上的豬人慣用繩圈獵獸,歐陽繼亦精此技,不過他此時使用繩圈,卻是另有作用

的。

  長繩拋出,揮成一個圈圈,套住帳篷中間的支柱。大喝一聲「起!」在他這股剛猛異常

的力道之下,那根木樁果然給他拔了起來,整個帳幕也揭開了。

  帳幕揭開,羅海衝了出來,楊炎滾過一邊。

  歐陽繼的打算是:倘若真的發現冷冰兒的話,他立即拔轉馬頭就跑。

  此時他雖然尚未看清楚楊炎是什麼人,但只要不是冷冰兒,他已是無所畏懼了。要知他

練的是雷神掌功夫,而冷冰兒的冰魄寒光劍則正是雷神掌的剋星,故此莫說他不知道在羅海

後面滾出來的這個人是楊炎,即使知道,他也不會像冷冰兒那樣的忌憚。

  他不知道楊炎,羅海則是他認識的。一見羅海,登時又得了一個歹毒的主意。「我先捉

了羅曼娜的父親,何愁她不就範?」

  主意打定,歐陽繼飛身下馬,迎著羅海撲去。

  沙遼對主人最是忠心,那容他去傷害。連忙也撲過去。搶在桑達兒的前頭,攔在羅海身

前。

  兩人同時揮掌,「蓬」的一聲,碰個正著。

  沙遼本是哈薩克族中有數的武士,但歐陽繼的雷神掌功夫乃是三大邪派武功之一,沙遼

用的正常武功,怎麼抵擋得住。

  雙掌相交,「篷」的一聲,沙遼只覺如受火烙,登時倒在地上。幸好歐陽繼的雷神掌還

沒有段劍青那樣厲害,段劍青的雷神掌有毒,他則尚未練成毒掌功夫,沙遼功力不凡,不至

於喪命。不過要想爬起身來,卻非一時三刻之內所能的了。

  歐陽繼亦已無暇理會沙遼,搶上去就抓羅海。羅海手提五石強弓,劈頭打他。歐陽繼意

欲生擒,不敢用雷神掌傷他,但雖然如此,只聽得「卡嚓」一聲,羅海那張弓還是給他抓

裂。他正要再抓羅海的琵琶骨,就在此時,揚炎忽地滾到他的身邊,擋住地的去路。

  歐陽繼一瞥之下,見楊炎滿身污泥,衣裳襤褸,只道他是馬僮。於是舉腳便踢,喝道,

「滾開!」那知楊炎雖然使不出氣力,上乘的武功還是在的。歐陽繼不踢這腳還好,一踢之

下,登時給了楊炎一個借力打力的機會。

  歐陽繼一腳踢來,楊炎已是把手掌擋在胸前,輕輕一帶,歐陽繼立足不穩,一個觔斗跌

出數丈開外。

  可惜楊炎使不出自己的氣力,借力打力,最多只能把對方所發的八成力道還之對方之

身。由於歐陽繼以為他是一個馬僮,一個馬僮自是不配作他的對手的。故此他非但沒有使出

真力,甚至本意還不想取楊炎的性命,只是隨隨便便踢出一腳,心想:「活不活得成,那就

要看你的造化了。」踢出之時,他還以為這個馬僮多半是活不成的。

  由於他沒有使出真力,以他的武功,這一摔當然也不可能把他摔傷。不過他雖然一個鯉

魚打挺便即翻起身來,心中亦已惶惑不已。

  「真是邪門。」他心裡想道:「我怎的會摔這一跤?難道這個馬僮竟是深藏不露的高

手?但他若有真實本領,我又怎能避免受傷。」本來他是懂得「借力打力」這門功夫的,但

因先入為主之見,無論如何,他也不能相信一個馬僮會使這門功夫。加上沒有受傷,他甚至

以為根本不是這馬僮「弄鬼」,而是自己失足的了。

  說時遲,那時快,桑達兒已經趕到,手中已是拿了一把月牙彎刀,拚命和他纏鬥。羅海

跟著拔出佩劍,也加入了戰團。桑達兒學過天山派的武功,雖然只是入門功夫,也還能夠抵

擋個三招兩式。

  歐陽繼不怕打傷桑達兒,用三虛七實的打法,絆住羅海,真正的攻勢則是指向桑達兒。

雖然他沒使出雷神掌,時間稍長,桑達兒已是險象環生。

  楊炎在地上滾動,裝作驚惶失措的模樣,叫不成聲,胡翻亂滾,卻故意向他們那邊滾過

去。

  待得距離近了一些,楊炎偷偷取出一支天山神芒,夾在雙指中間,用力彈出。天山神芒

不過三寸多長,堅逾金鐵。歐陽繼那想得到他有這種厲害的暗器,待到感覺微風颯然,躲避

已來不及。手腕被天山神芒射個正著。

  楊炎本來是想射他掌心的勞宮穴的,可惜氣力不夠,不能隨心所欲。暗暗叫了一聲可

惜。要是射中勞官穴的話,歐陽繼的雷神掌功夫就將前功盡廢,非得再練十年,不能恢復

了。

  楊炎氣力不足,天山神芒不過刺入他的手腕少許,僅僅皮肉之傷。但因來得合時,卻是

救了桑達兒一命。他這一掌,桑達兒本來已是無法招架的。

  歐陽繼拔出天山神芒,大怒喝道:「是誰偷施暗算,有膽的出來!」楊炎當然不會告訴

他,而且他要站起來也不能夠。

  草原是沒有屏障可供藏匿的,歐陽繼眼觀四面,沒發現有新來的人,那麼發暗器的就只

可能是楊炎。羅曼娜,或者沙遼了。

  歐陽繼知道羅曼娜不會使用暗器,而且她也沒有這樣大的手勁。

  他雖然覺得楊炎有點「邪門」,但因剛才跌倒沒有受傷,自難相信這個「馬僮」能有什

麼真實的本領。是以他雖然對楊炎有點懷疑,但認為最大可能的偷發暗器的人,還是那個受

了傷的沙遼。

  沙遼是哈薩克族有名的武士,剛才和他對了一掌,功力確實也是不凡,他只不過憑著雷

神掌的功夫才能傷他而已。以沙遼的功力,縱然是在受傷之後,要發這枚暗器,亦非准事。

  不但他這樣想,羅海、羅曼娜和桑達兒都這樣想。

  歐陽繼拔出天山神芒,喝道:「你既不敢出頭,待會兒老子再找你算帳,如今先原物奉

還!」一個甩手箭的打法,把天山神芒向沙遼射去。

  沙遼臥在地上,感到全身發熱,但氣力尚未完全消失。發覺暗器打來,他身子側翻,拾

起一塊石頭一擋,居然給他擋住了那枝天山神芒,「叮」的一聲,堅逾金鐵的天山神芒,插

在石上。

  沙遼自己當然明白這暗器不是他發的,但他也不敢疑心乃是楊炎。楊炎身中劇毒,這還

是他首先發現的,決不會有假。雖然有那半顆碧靈丹給他救命,但他服下了碧靈丹也還不過

幾個時辰,無論如何,縱是第一流高手,總不能就有本事傷得了這個武功高強的妖人。

  但不是楊炎又是誰呢?沙遼猜想不透,惶惑異常,只好把天山神芒拔出,偷偷藏入懷

中。

  歐陽繼受的傷雖然不重,但畢竟有點影響,桑達兒和羅海聯手鬥他,急切之間,他更是

難以得手了。而且他心中也在害怕,恐怕有暗器再來偷襲。

  為怕夜長夢多,驀地他又得了一個主意,突然飛身斜掠,撲向羅曼娜撲去。

  他是要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把這個不懂武功的嬌娃先捉起來。心想:「我真糊塗,果

子也該先揀軟的來吃,何必現鍾不打反煉銅!」剛才他是想擒住羅海來迫羅曼娜就範,羅海

是一族之長,對他來說,捉了羅海,好處自是更多;但現在一想,捉了羅曼娜同樣可以脅逼

羅海,故此他就改了主意了。

  羅曼娜站立之處和楊炎此際所在之處,距離也比較遠,他斜掠出去抓羅曼娜,心底裡著

實也是有點顧忌,顧忌這個他認為是「馬僮的小子」,「恐怕有點邪門」的。

  說時遲,那時快,旋風似的幾個起落,歐陽繼已是擺脫了桑達兒的纏鬥,撲到了羅曼娜

跟前。

  羅曼娜學過天山派的內功心法,但那不過是扎根基的入門功夫而已。可用作對敵的武

藝,她是絲毫不懂的。

  楊炎發了一枝天山神芒,已是把他在這幾個時辰之中逐漸凝聚起來的一點內力消耗殆

盡,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再發一枝天山神芒射到那麼遠了。

  正當楊炎又驚又急之際,忽聽得歐陽繼喝道:「什麼人?滾出來!」

  楊炎詫異之極:「難道當真有人在附近埋伏?」

  心念未已,只聽得「嗤」的一聲,果然是暗器破空之聲。暗器是枚石子,聲音來處,少

說也在百步開外,但轉瞬就打到了歐陽繼面前。

  歐陽繼這一驚非同小可,未知對方深淺,竟是不敢去接,連忙躲過一邊。

  剛剛躲開,便即聽到似是女子的叫聲。

  羅曼娜大喜叫道:「是冷姐姐嗎?你回來了?」

  話猶未了,那個女子已是現出了身形。來得這樣突然,就像是地上鑽出來的。原來那女

子穿一身黑色的衣裳,在歐陽繼未曾來到之前,早已伏在亂草叢中,故而歐陽繼沒有察覺。

  可是這個女子卻不是冷冰兒。

  羅曼娜在失望之中又不禁啞然失笑:「冷冰兒此時恐怕是才趕到通古斯峽,怎能這樣快

又趕回來,我真是一廂清願了。」

  歐陽繼一看,不是冷冰兒,他心上一塊大石頭可是放了下來了。

  「你這丫頭也要和我作對?」歐陽繼冷笑說道。

「小丫頭」打大魔頭的耳光

  這個女子看來稚氣未消,大約只有十七歲年紀,一頭秀髮披肩,兩顆眼珠黑漆明沉,月

光之人顯得更加清麗脫俗。格格笑道:「第一、我不是丫頭,第二、憑你這點本領,也不見

得是什麼『奢攔』(江湖術語,了不起的意思)人物,為什麼我就不能和你作對?」

  歐陽繼心想:「大概是個剛剛出道,在家被父母師長寵壞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雛

兒。」見她活潑可愛,倒也不怎樣動怒,說道:「聽你的口氣,你的本領是很好的了?」

  少女說道:「很好不敢說,好與不好是要有比較才能定出高下的。我的本領不敢說是很

好,但總要比你好些!」

  歐陽繼道:「你為什麼要和我作對?」

  少女說道:「你又為何要和這位姐姐作對?」

  歐陽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少女說道:「那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既然可以不問情由就來欺侮這位姐姐,那我也喜

歡和你作對,來和你作對!」

  歐陽繼不禁微有怒氣,說道:「你這個不識死活的丫頭,我輕輕一捏就可以捏死了

你!」

  少女說道:「噫,你居然還敢罵我!你要捏死我,你知道我想怎樣?」

  歐陽繼道:「你想怎樣?」

  少女說道:「我可不願像你這樣窮凶極惡,動不動就要害死別人。你罵了我,我只想打

你幾記耳光!」

  歐陽繼怒極反笑:「小丫頭,口出狂言,你要打我耳光,那就來試試看吧!」

  他見過這少女擲石的本領,雖然知道她的武功不弱,但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自己會給他打

著的。心裡還在盤算要不要用雷神掌傷她。「小小年紀,有此本領,已是不易。她的父兄或

者師長多半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我不如留點情份,將她擒了就是。」歐陽繼心想。

  這少女果然說打就打,歐陽繼心念未已,只聽「啪」的一響,臉上就給她打了一記清脆

玲瓏的耳光。

  歐陽繼本是有所準備的,但不知怎的,休說反擊,連躲也躲不開!

  歐陽繼大怒之下,使出雷神掌功大,呼呼呼連劈三掌。連躺在二三十步開外,地上的楊

炎也感到熱氣吹來。

  但雷神掌連那少女的衣角都未沾上,歐陽繼的臉龐卻又是被她打著了!

  只聽得噼噼啪啪的掌聲,歐陽繼已是給她打了四記清脆玲瓏的耳光!跟著又是那少女銀

鈴似的笑聲:「怎麼樣,我說過要打你的耳光,就能打你的耳光。你不服氣,可以再來!」

  歐陽繼給她打得臉上好像開了顏料鋪,一塊青,一塊紫,口角淌出鮮血,門牙也掉了兩

根。那裡還敢「再來」?莫說「再來」,這霎那間,他簡直是給嚇得呆了。這少女的本領比

他高出太多,要跑恐怕也跑不掉。他捧著紅腫的臉孔,恨不得地上有道裂縫鑽進去,不知怎

樣才好。

  楊炎躺在地上,沒看見她打人的手法,但聽了這四記清脆玲瓏的音響,卻是不禁心中一

動。

  「她打歐陽繼的這四記耳光,倒有點像是落英掌法,但落英掌法,乃是我的師祖所創,

從不傳與外人的。她當然不會知道。不過上乘武學,原有共通之處。她能夠使出相似掌法,

那也不足為奇。」楊炎心想。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少女已在喝道:「你是不是想再吃耳光?既然不敢再來,還不給我

快快滾開!」

  歐陽繼正是巴不得她有此一罵,聽得「滾開」二字,登時如蒙大赦,趕快跨上坐騎,一

溜煙的跑了。

  羅海怒氣未消,喝道:「這位女俠慈悲為懷,我可不能讓你走得這麼容易!」大喝聲

中,曳起五石強弓,嗖、嗖、嗖,連珠箭向歐陽繼追射。

  當真是弓如霹靂,箭似流星。歐陽繼的馬跑得快,羅海的箭來的更快,喝聲未畢,箭已

射到他的後心。

  歐陽繼曾經輕而易舉的打落過桑達兒的連珠箭,歐陽繼欺負羅海年老,心想他的箭法再

好,氣力再大,總不能勝過年輕力壯的桑達兒,桑達兒尚且奈何不了自己,自是更不把羅海

放在心上了。當下,他聽得箭聲,頭也不回,反手便是一掌。

  那知薑是老的辣,羅海的連珠箭竟是從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射來。他本是聽聲辨向,反手

一掌,向左後方劈出的,以他的本領,這股劈空掌力,原也可以把羅海的第一枝箭打落的,

不料就在他的劈空掌剛剛發出之際,陡地只覺勁風颯然,另一枝箭已是射到他的右肩。

  原來羅海的連珠箭法比起桑達兒更加奇妙,他的箭法早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不但射得

准,而且在幾乎同一時間射出的三枝箭,勁道的大小又各有不同。他的第二枝箭是後發先

至。

  這一下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射來,登時把歐陽繼鬧得個手忙腳亂。

  要知他的劈空掌力雖然強勁,但方向弄錯,卻是難以抵擋哈薩克族第一神射手羅海射來

的強弓硬弩。

  幸虧他還算見機得早,百忙中掌緣略偏,劈空掌力稍稍迴旋,把羅海的第一枝箭蕩歪少

許,這才避過利箭穿透琵琶骨之危。

  但避過了第一枝,第二枝卻避不開了。這枝箭發來是羅海首先射出的,先發後至,好像

算準了時間似的,此時方始恰好射到。歐陽繼的劈空掌力卻已是強弩之未,只聽得「卜」的

一聲,左臂給射個正著。

  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枝箭又射到來。歐陽繼受了傷,莫說已來不及再發劈空掌力,即

使能夠發出,自忖亦是無法抵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暗暗叫聲「苦也!」只能抱著萬一

的希望,希望這枝箭不是射中自己的要害了。

  但說也奇怪,正當他心驚膽顫之際,只聽得「嗖」的一聲,那枝箭竟然是貼著他的左肩

射過,固然沒有傷著他的皮肉。以羅海的神射本領,他本來以為這枝箭無論如何也會射著他

的。

  本來三枝箭都可能射著他的,如今只是中了一枝,左臂的箭傷亦非要害,已經是不幸中

之「大幸」了。這霎那間,歐陽繼當真是有如死裡逃生之感。

  他生怕羅海的連珠箭會繼續射來,連忙忍住疼痛,快馬加鞭,逃出射程之外。

  何以羅海的第三枝箭竟會大失準頭呢?原來不是羅海的箭法失靈,而是有人暗中助了歐

陽繼一臂之力。

  這個暗中幫助歐陽繼的人,不但歐陽繼沒有想到,羅海和楊炎等人,也是做夢都料想不

到。

  這個人竟然是剛剛打了歐陽繼四記耳光的那個少女。

  羅海在射出第三枝箭之時,她把衣袖輕輕一拂,羅海的五石強弓被她這輕輕一拂,幾乎

掌握不平,射出去的箭,這就失了準頭。

  轉眼之間,歐陽繼已逃得無影無蹤。羅海驚詫之極,定睛望著那個少女,不知怎樣問她

才好。

  那少女卻似猜著他的心意,冷冷說道:「我已經打了他的耳光,答應饒了他的!」言下

之意,好像還在怪羅海不該令她失信於人似的。

  羅曼娜沉不住氣,說道:「他是害得我幾乎喪命的妖人,姑娘,你可以饒他,我們實是

難以饒他!」

  少女仍然是那副冷冷的口氣,說道:「這是你們的事情,我管不著。你們有本領,盡可

以以後自己找他算賬!」

  羅海父女雖然討了個沒趣,但無論如何,這個少女總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只好上前道

謝。

  少女忽地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幫你們的忙嗎?」

  羅曼娜道:「這妖人作惡多端,姑娘想必早已知道。」少女搖了搖頭,說道:「我根本

不知道他是誰。」

  羅海說道:「俠義中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也是常有之事。不過在姑娘雖然是份

所當為,我們還是非常感激你的。」少女又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俠義道,我只是高興

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也並不覺得今晚之事是我份所當為。」

  羅曼娜忍不住問道:「那你是為了什麼?」

  少女這才微笑說道:「羅曼娜姐姐,我早已聽說你是回疆的第一美人,我是特地來看你

的。要是你給這妖人害死,我怎麼還能夠看清楚你的容貌呢?」

  羅曼娜生平受人如此讚美,也不知多少次了。聽得少女這麼說,雖然覺得她有點特別,

也不怎樣奇怪,當下笑道:「姑娘,你客氣了。你也美得很呢。說老實話,我一向以為自己

長得還不難看的,見了你我可是自愧不如了。對啦,姑娘,我們還未曾請教你的芳名呢。」

  少女第三次搖頭,並不通名道姓,卻冷冷說道:「你口裡說的不是老實話,其實是故意

奉承我的,我可不喜歡你說謊話騙我。若然真的要說老實話,這『自愧不如』四個字,應該

是由我來說才對。」

  羅曼娜又碰了釘子,可不知和她說些什麼才好了。既不便再奉承她,也不好意思承認自

己比她長得美,心裡想道:「人的相貌是父母所生,美不美有什麼要緊,何須多費唇舌爭

論?」

  她是這樣想法,這少女卻不是如此想法。她見羅曼娜沒有回答,忽地又是微笑說道:

「羅曼娜,你知道我要來看你的時候,我是怎樣想的嗎?」羅曼娜呆了一呆,說道:「你怎

樣想,我怎能知道。」

  少女說道:「好,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吧。說老實話,我也是頗以自己的容貌自負

的。我心裡在想:要是羅曼娜當真長得比我還美,我就一劍把她殺掉!」

  當真是儼如石破天驚,此言一出,羅海父女和楊炎等人不禁都是嚇得呆了。

  少女笑過之後,繼續說道:「你果然名不虛傳,長得比我想像的還美。我本來要殺你

的,但你的美貌卻令我見猶憐,所以你不用害怕,如今我不想殺你。」

  羅曼娜鬆了口氣,說道:「多謝姑娘。」不料那少女格格一笑,又再說道:「但我平生

說過的話,可是一定要做到的,雖然你長得太美,令到我見猶憐,狠不下起心,下不了手,

但你的腦袋我可以不要,也還得留下你的一點東西,作為紀念。」

  羅曼娜忙道:「本來我該報答你的姐姐,你要什麼,我送給你,只要是我拿得出來的東

西。」

  那少女道:「不用你送,我自己會取。」話猶未了,只見白光一閃,羅曼娜頭上的一縷

青絲,已是給她割了下來!

  這一下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躺在地上的沙遼也倏地跳了起來!

  他正在喝道:「妖女,休得——」他只道這個女子是要傷害羅曼娜,但「休得傷害我家

小姐」這句話只說得兩個字,那少女已是納劍入鞘,沙遼亦已知道小姐只是被她削去頭髮,

並沒受傷了。

  少女笑道:「我是傚法曹瞞(即曹操)行事,割發代首。不過他割的是自己的頭髮,我

割的是你的頭髮而已,曼娜姐姐,你失了一縷青絲,不心疼吧?」

  羅曼娜驚魂未定,那裡還能說出話來!

  沙遼緊張過度,站立不穩,這口氣一鬆,不覺又臥倒地上了。心裡對剛才罵她「妖

女」,倒是不禁有點感到歉意。

  那少女忽地又走到他的身邊,突然舉腳向他踢去。

  沙遼大驚之下,連忙一個「懶驢打滾」閃躲她的飛腳,但還是給她的腳尖碰著身體。

  沙遼只道她是要殺自己以報辱罵這一恨,不料那少女的腳尖碰著了他,卻是絲毫也不用

力,便即收回。沙遼是個武學行家,知道少女腳尖正是觸著他的穴道,只要輕輕用上力,便

可要了他的性命,自然知道這少女是腳下留情了。

  少女笑道:「你的武功很不錯啊,是受了那廝的雷神掌之傷吧。」

  沙遼這才明白,她是來試一試自己的受傷是真是假的,便道:「不錯。」

  那少女說道:「我嚇了你一跳,也該給你一點賠禮才對。這裡有顆丸藥,能治雷神掌之

傷,你吞下吧!」

  沙遼心想這少女若要殺他,易於反掌,無須下毒。於是坦然的吞下她給的那顆藥丸,不

過片刻,只覺遍體清涼,果然舒服許多,氣力雖未恢復,卻是可以站起來了。

  此時已是東方現出魚肚白的時候,少女眼光一瞥,發現楊炎瑟縮在一個角落,指著他問

道:「這骯髒的小子好像不是你們的人吧,他是誰?」

  楊炎說道:「我是個小叫化。」少女說道:「哦,你是小叫化,那你何以和他們一

道?」

  羅海怕楊炎吃虧,於是替他圓滿:「我見他凍僵在地上,特地叫他進我們的帳篷烤火

的。他已經幾天沒有吃過東西,餓得走不動了。」

  少女說道:「原來如此,倒是可憐,不過有你做善長仁翁,倒也不用我施捨他了。對不

住,我可要走啦!」

  眾人巴不得這個喜怒無常的「妖女」走得越早越好,誰也不敢換留,霎眼之間,這少女

已是去得無蹤無影。

  桑達兒吁了口氣,說道:「這姑娘也真怪,不知她是正是邪。曼娜,剛才我真是為你擔

心呢!」

  羅曼娜道:「初時我以為她是冷姐姐,叫錯了她。不料她雖然不是冷姐姐,本領卻似乎

比冷姐姐還要高明,無論如何,她總算是咱們的恩人。」

  桑達兒道:「當然我們也還是要感激她的。不過,縱使她的本領怎樣高明,無論如何,

也不能和天山俠女的冷姐姐相比!」

  羅曼娜道:「這個當然,冷姐姐是真正的俠義道,這女子是正是邪,我們可還不敢斷定

呢!」

  楊炎忽地插嘴問道:「你們說的可是天山女俠冷冰兒麼?」

  羅曼娜詫道:「你也知道冷女俠?」

  楊炎道:「我踏進回疆以來,聽過許多牧人提及她。」冷冰兒這幾年足跡踏遍回疆,到

處幫過牧民的忙。」楊炎這麼一說,眾人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楊炎又問:「天山派的掌門唐經天大俠,你們想必也認識他吧?我雖然不是武林中人,

但在中原的時候,我亦已聽過他的名頭,聽說他是當今天下武功第一大俠。」

  桑達兒道:「我們曾在天山住過,有幸見過唐大俠的金面。不過唐大俠在半年前已經去

世了。」

  楊炎心頭一痛,不覺失聲說道:「啊!唐大俠已經去世了!」驀然省起自己的身份不能

讓他們知道,於是連忙加一句道:「這樣一位好人,早死真是可惜!」他聽聞第一個恩師的

惡耗,傷痛之餘,心中又是不禁感到一片茫然。

  羅海雖然覺得剛在一楊驚恐過後,楊炎就問這些與己無關的事,不免有點奇怪,但也只

道他是出於崇拜英雄的好奇心,絕對想不到他是唐經天最得意的關門弟子的。當下說道:

「唐老掌門年逾七旬,也不能說是早天了。」他不知楊炎是故意說錯,以免他們起疑的。」

  桑達兒見沙遼已經受了傷,不想多說閒話,便道:「天色已經大亮了,咱們該起程

啦。」

  羅海似乎有點躊躇,望了望楊炎。

  楊炎說道:「多蒙相救,如今已是好得多了。請各位不必為我操心,我只是一個小叫化

的身份,縱然強盜再來,我也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各位還是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羅海擔的正是這個心事,他本來要把楊炎帶走的,但此際沙遼已經受了傷,再要照顧一

個病人可就難得多了,且馬匹也不夠用。但他有言在先,若把楊炎拋開不理,豈非失信於

人,為德不卒?

  聽得楊炎這樣說,羅湖這才少了一些顧慮,於是帶著幾分歉意說道:「我本想不到會碰

上這楊意外的災難,你留在這裡養好身體再來找我們也好,這幾兩銀子你留在身邊使用

吧。」當下把幾錠碎銀和一包乾糧送給楊炎。

  沙遼試試伸拳踢腿,氣力已經恢復幾分,勉強可以騎得馬了,不過倘若要他與楊炎合乘

一騎,照顧楊炎,他還是做不到的。

  他跨上馬背,說道:「小兄弟,你病好了記得來找我們。你到了魯特安旗的首堡,隨便

請一個人帶你去見格老就行。」

  楊炎佯作吃一驚的神氣,說道:「你,你們是——」羅曼娜微微一笑,說道:「我的爹

爹是哈薩克族的格老。」

  楊炎裝出十分惶恐的樣子,說道:「原來恩公乃是格老,請恕小人不知。」

  羅海笑道:「格老和尋常人也是一樣,我對你照顧不周,實是慚愧得很,你不必放在心

上。」

  羅海等人走了之後,楊炎繼續練功,盤膝靜坐,行凝聚真氣的大周天吐納之法。

  他得了羅曼娜所贈的半顆碧靈丹,此時所中的毒已經消了一大半,默運玄功,不過一個

時辰,氣血已是暢通,奇經八脈,只餘任督二脈尚未通解。

  就在此時,忽又聽得蹄聲得得,自遠而近。楊炎暗暗吃驚,心裡想道:「千萬莫要是那

歐陽繼去而復來。」

  要知他此際雖然已經好了七八成。但奇經八脈尚未完全通解。還是不能運用內功和強敵

交手的。倘若勉強運用的話,勢必前功盡廢,縱然能夠打敗敵人,他也要落個半身不遂了。

  那匹馬來得很快,轉眼就到他的面前。

  來的不是歐陽繼,卻是那個走了不過兩個時辰的少女,去而復來了。

  楊炎怕她看出自己是在運功,忙把雙腿伸開,裝作一副懶洋洋的神情,靠著一塊石頭,

一面拿出乾糧咀嚼。

  少女雙眼盯著他,忽地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到底是什麼人?」

  楊炎說道:「我不是早已告訴了你嗎,我是一個小叫化。」

  少女冷冷說道:「你真的是小叫化,我看你這個小叫化可有點古怪!」

  楊炎說道:「姑娘說笑了,我是一個普普通通只會向人討飯的叫化子,有什麼古怪。」

  少女哼了一聲:說道:「我看你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吧。」

  楊炎說道:「姑娘,什麼真人假人,我可不懂。」

  少女說道:「你不懂?那我問你,會使雷神掌的那個強盜,是誰先把他打傷的。」

  楊炎說道:「我只看見你打他的耳光,在你未來之前,那幾個哈薩克人可都不是他的對

手。真的他是先已受了傷的嗎?」心裡則在想!」難道她的眼睛真有那麼厲害,我暗中發出

一枚小小的天山神芒,她躲在百步之外的亂草叢中也看得見?」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少女已在冷笑說道:「你在裝蒜,昨晚在場的總共就只那麼幾個

人,我已經知道不是他們所為了,那不是你還能是誰。」

  原來這個少女在打了歐陽繼四記耳光之後,已經發現他的跳躍不靈,是足部業已受了傷

的,否則歐陽繼雖然不是她的對手,她這四記耳光自忖也難以打得這麼順利。

  起初她還懷疑是沙遼,但在試了沙遼的功夫之後,已知沙遼的功夫雖然不錯,但還是沒

有能夠打傷歐陽繼的本領。不過她還未曾懷疑楊炎身上。

  她起了一程,越想越是起疑,忍不住又再回來,盤問楊炎。楊炎衣衫襤褸,中毒之後,

臉色又是一片腫黃,看模樣真有點像是小叫化。他矢口不認,這少女倒是有點捉摸不透了。

  少女眼光中充滿懷疑的神色,盯著楊炎也不覺心裡有點皮毛。半晌,少女問道:「如此

說來,你是不懂武功的了?」楊炎笑道:「要是我懂得武功,也不用做叫化子來討飯吃

了。」

  少女忽地冷冷說道:「好,你說你不會武功,那我就讓你真的不會武功!」

  她把一個「懂」字改為「會」字,楊炎怔了一怔,尚未弄清楚她的意思,忽見少女翠袖

輕舒,伸出纖纖素手,一抓就向他抓了下來!

  她這一出手,楊炎可就登時懵了。

  原來她這一抓竟是向著楊炎肩頭的琵琶骨抓下來的!以她出手之疾,勁道之強,倘若抓

琵琶骨一被捏碎,多好的功夫也要廢了!

  距離如此之近,莫說楊炎毒傷未癒,即使沒有受傷,也是決躲避不開,除非出手招架。

  但楊炎倘若出手招架,給這少女識穿還在其次,更要命的是,他剛才練功正是練到最緊

要的關頭停下來的,奇經八脈尚未完全通解,比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他若然運功相抗,

勢必前功盡棄!即使能躲過琵琶骨被捏碎之災,內功亦化為烏有!和琵琶骨被捏碎不同的只

是:琵琶骨被捏碎,從此就不能再練武功,終身成了廢人。而由於硬拚的關係,內功化為烏

有之後,還可從頭再練。但那麼一來,少說也得再用十年工夫了。二者的結果,其實是差得

不多!

  怎麼辦呢?這霎那間,楊炎心念電轉,是抵抗還是不抵抗?心念未已,那少女的指尖已

經碰著了他肩頭琵琶骨了!

  「我越想越覺得那小伙子有點古怪!」沙遼在歸途中和羅海說道。

  「有什麼古怪?」羅海說道。

  「我懷疑他是懂得精深武功的人!」

  羅海笑道:「武功他是懂一點的,但決不能說是高明,否則他也不會被強盜打傷了。」

  羅曼娜卻似乎給沙遼的話引起疑心,問道:「何以你認為他懂得高深的武功?」

  沙遼說道:「我懷疑他曾在暗中助了咱們一臂之力。」

  桑達兒笑了起來,說道:「他一直躺在地上,怎能助咱們一臂之力?」

  沙遼說道:「我受傷的時候,那妖人正向主公撲去,當時的形勢可說危險之極。但不遲

不早,那小伙子就在這個時候滾出來,滾到那妖人的面前。」

  羅海霍然一省說道:「不錯,我記得那妖人好似還踢了他一腳。幸虧他阻了那妖人一

阻,桑達兒才能及時趕到和我聯手。否則恐怕到那女子來救咱們,我已經傷在那妖人手下

了。」

  沙遼說道:「對呀,試想那妖人何等本領,那小伙子被他踢了一腳,怎的卻也沒有受

傷?」

  羅海沉吟一會,說道:「當時我看得不清楚,或許那妖人沒踢著他也說不定。」

  沙遼說道:「縱然如此,他的膽子之大,也是大得有點出奇。」

  羅曼娜道:「我也想到一個可疑之處。那妖人向我抓來的時候,不知怎的,忽然卻又竄

開,本來我是決難避開他這一抓的。」

  桑達兒道:「這一點倒易解釋,那妖人當時不是大罵有人暗算他嗎?隨後那女子就跑來

了。想必是那女子發的什麼暗器,打中了那個妖人。」

  沙遼說道:「發暗器的恐怕未必就是那個女子。」

  羅海笑道:「你們恐怕是因為不喜歡那個女子,所以寧願相信是那小伙子暗中相助咱們

吧?」

  羅曼娜道:「那女子救了咱們,我雖然不喜歡她也還是感激她的。不過我卻懷疑,咱們

這次能夠脫險,並不全是她的功勞。」

  桑達兒道:「無論你們怎麼說,我總不能相信是那少年所為。他受了毒傷,全靠著那半

顆碧靈丹方能保全性命的。豈能在重傷之下還有本領暗算妖人沙遼,你是驗過他的傷的,這

總不假吧。」

  沙遼說道:「是呀,他受的傷的確很重,所以我才懷疑不定。」羅海笑道:「你們既然

疑神疑鬼,不如回去向他問個明白。」

  羅曼娜道:「他既是有心暗助咱們,問他他也是不肯說的。算日子冷姐姐這兩天也應該

回來了,咱們還是趕快回魯特安旗等她吧。」

  其實羅海也不過說說而已,經過昨晚一楊驚嚇,他心中猶有餘悸,歐陽繼雖然被他射

傷,他還是恐防歐陽繼再來,會在途中碰上的。何況還得擔心歐陽繼尚有黨羽呢。當然是早

日回去的好。

冷冰兒回來了

  他們兼程趕路,幸喜一路無事,第二天就回到了魯特安旗的首府。

  那女子給沙遼的解藥倒是甚具靈效,起初他騎馬也有點吃力,經過了兩日奔馳,反而精

神奕奕,差不多恢復如初了。

  大家鬆了口氣,回到羅海的格老府中。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出來迎接他們的人群之中,竟然有冷冰兒和一個他們從未見過面

的少年在內。

  羅曼娜喜出望外,趕忙搶上去和冷冰兒擁抱,說道:「冷姐姐,你回來了!」冷冰兒

道:「我料想你們一定回到這裡的,所以我就和他直接來這裡了。我們也是今天早上,才剛

剛來到的。對啦,你們還未見過面,待我給你們——」

  羅曼娜格格一笑,說道:「不用你介紹了,這位想必是齊大哥吧?」冷冰兒臉暈輕紅,

說道:「不錯,他正是齊世傑。」

  羅曼娜笑道,「齊大哥,你知不知道冷姐姐恐怕你上楊炎的當,更怕你在通古斯峽受到

暗算,不知為你多著急呢!」

  齊世傑心頭一跳.說道:「我的確是在通古斯峽迷了路,多虧冷姑娘找著了我,方能事

見天日。」

  羅曼娜道:「難得你們一起到來,這次無論如何對要多住一些時候了。對啦,再過一個

月,又是我們這兒的刁羊大會的日期了,你和冷姐姐一定要參加喲!」

  齊世傑莫名其妙,說道:「什麼叫做刁羊?」

  冷冰兒臉上的一抹輕紅變得如同飲醉了酒的朱顏酡些,嗔道:「曼娜姐姐,閒話少說,

說正經的,我可還有緊要的事情問你們呢!」

  玩笑之後,羅曼娜問道:「齊大哥你也已經找到了,還有什麼緊要的事情?」

  冷冰兒道:「楊炎來過這裡或者來過你家沒有?」羅曼娜道:「是有一個人來過這裡,

他幫我爹爹趕跑了段劍青這個小賊。但這件事情你不是已經知道了的麼?」、

  冷冰兒道:「我要問的是這個人後來有沒有再來過?我懷疑他是楊炎!」

  羅曼娜道:「沒有來過,怎的你會有此懷疑?」

  冷冰兒道:「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楊炎的武功不在段劍青之下。以前我碰上的那個『楊

炎』是假冒的。我想他即使不再來這裡,也應該到過你的家裡找我。」

  羅曼娜道:「啊,我本來就對那個『楊炎』有點疑心,果然他是假的!」

  但跟著羅曼娜又道:「即使如此,那個人也不見得就是楊炎吧?你們在通古斯峽,完全

得不到楊炎的消息嗎?」

  齊世傑道:「我已經碰上他了,但可惜當面錯過,是以我希望他再來這裡找冷姑娘!」

  沙遼心念一動,說道:「我們在路上倒曾碰上一個很奇怪的少年。」冷冰兒連忙問道:

「真的嗎,他是怎麼個模樣?」

  羅曼娜笑道:「說起模佯,他倒是有一兩份像楊炎小時候樣子,但可惜這個人不會是楊

炎的。」

  冷冰兒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是?」

  羅曼娜道:「他是一個販賣藥材的商人,路上碰上強盜,被強盜傷了的。你想,他倘若

是楊炎,而楊炎的武功又真的如你所說那樣高強,他豈能被強盜所傷。」說至此處,忽地想

起沙遼的話,語氣頓改:「不過,不過——」

  冷冰兒道:「不過怎樣?」

  羅曼娜道:「不過這只是我的看法,你知道我是不懂武功的。據沙遼說,他卻懷疑這個

少年是個身懷絕技的人呢!」

  冷冰兒連忙再問沙遼何所見而云然。

  沙遼把他們在路上所談論的有關那個少年的幾個疑點說了出來,最後說道:「那妖人中

了暗器,他把暗器拔出來射我,可能他以為是我暗算他的,故而如此。」

  冷冰兒道:「那暗器呢?」沙遼說道:「幸虧我沒給射中,那暗器我也拾起來了。」

  冷冰兒道:「快拿出來給我看!」

  沙遼拿了出來,說道:「我正想向兩位請教,這是什麼暗器?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怪

的暗器!」

  冷冰兒一見這個暗器,不覺呆了!

  齊世傑也怔了一怔,說道:「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暗器。冷姑娘,你認得嗎?」他已

發覺冷冰兒的神情有點特別了!

  冷冰兒驀地失聲叫道:「是楊灸了,一點不錯,是楊炎了!」

  齊世傑又驚又喜,忙問:「你怎第知道?」

  冷冰兒道:「這是天山神芒,這是天山派弟子才有的暗器!我記得最後那次我和楊炎下

山之時,他是隨身攜帶了幾枝天山神芒的!」

  羅海又是替他們歡喜,又是有點自慚,說道:「早知他是楊炎,我們不該把他留下

的。」

  冷冰兒道:「格老,你莫自責,這怎麼怪得你?我知道他的脾氣,他不願意洩露自己的

身份,就是你再勸他,他也不肯和你們一起回來的。」

  桑達兒道:「他答應過傷好之後來找我們的。只是沒有約好確實的日期。」

  冷冰兒道:「那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嗯,他受的什麼傷,傷得重嗎?」雖然她知

道楊炎能夠用天山神芒打傷歐陽繼,料想不致傷得太重,畢竟還是放心不下。

  羅曼娜道:「據沙遼說,他似乎是中了喂毒暗器,不過我給了他半顆碧靈丹,分手之

時,我見他的面色已經恢復紅潤了。」冷冰兒稍稍安心,說道:「他中的一定是段劍青這小

賊的暗器,以他的武功底了,有半顆碧靈丹,大概是可以無妨的了。不過我還是想早日找到

他。」

  羅海說道:「這個當然。沙遼,你的傷怎麼樣?」沙遼說道:「我的傷早已好了,冷姑

娘,齊少俠,我帶你們去找。」

  冷冰兒道:「好,那就馬上動身吧,只是辛苦你了。」

  羅曼娜笑道:「咱們親如家人,客氣話不必說了。只盼你們找著楊炎,早早歸來,莫誤

了刁羊之會。」

  冷冰兒明知楊炎不會在原來的地方等待他們尋找,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縱然找不著,

也有蛛絲馬跡可尋。

  沙遼帶著兩人回到那晚架設賬篷的地方,果然連個人影也沒見著。

  草地上唯見斑斑血跡,也不知是那妖人流的還是楊炎流的。

  冷冰兒道:「沙大叔,你已經盡了心了,請先回去吧。」要知沙遼是羅海的侍衛長身

份,他們不知何時才能找到楊炎、自是不能讓他離開太久。

  沙遼本來還要繼續幫他們尋找的,冷冰兒道:「這一帶我很熟悉,沙大叔你不用為我們

操心了。」沙遼一想,要是找不著的話,自己也幫不了他們什麼忙,只好聽從冷冰兒的話回

去。

  在原地找不到楊炎雖然早已在冷冰兒意料之中,但見到了碧血黃沙,她卻是不能不又有

點擔心起來了。

  她擔心的是楊炎縱然毒傷已癒,功力只怕也還未能恢復,萬一又碰上了段劍青那怎麼

辦?

  可是在這無邊無際的大草原,她卻不知要向那一方尋找。

  忽地隱隱聽得有歌聲隨風飄來。

  那是她熟悉的歌聲,是好客的哈薩克人最喜歡唱的一首民歌:

  「聖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掛,

  你聽那浮冰流動輕輕的響,

  像是姑娘的巧手彈起了東不拉。

  她在問那流浪的旅人:

  你還要攀過幾座冰山?經歷幾許風砂?……」

  冷冰兒大喜叫道:「麥罕,麥罕!」不過一會兒,只見一個牧人模佯的哈薩克少年,騎

著快馬,旋風也似跑到他們面前。

  冷冰風笑道:「麥罕,你的歌越發唱得好了!」原來麥罕是這個草涼上著名的歌手,也

是冷冰兒相識多年的朋友。

  麥罕似乎比她還更喜出望外,說道:「冷姑娘,什麼風把你吹來的?我們都在惦著你

呢!」昨天我們還在說不知你什麼時候再來,想不到今天你就來了。這位是——」

  冷冰兒道:「他叫齊世傑,是我的朋友。」

  麥罕說道:「齊大哥,你是冷姑娘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朋友。我有新釀的葡萄酒,請

你們務必到我家裡嘗嘗。」

  冷冰兒道:「你的情意比葡萄酒更甜,我們心領了。麥罕,咱們是好朋友,不說客氣

話,我有一椿緊要的事情待辦,你可以幫我的忙嗎?」

  麥罕說道:「冷女俠,你幫我們的忙太多了,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冷冰兒道:「我只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麥罕說道:「是什麼人?」冷冰兒道:「這兩

天,你可曾碰見一個漢人在草原經過?要是你沒碰上的話,請你幫我向這裡的牧人打聽。」

  麥罕說道:「不用向別人打聽,我在前天就碰見過漢人,而且不只一個,是兩個!」

  冷冰幾又喜又驚,連忙問道:「兩個?這兩個漢人是什麼模樣?年輕還是年老?」

  麥罕說道:「當時正下著雨,那兩個漢人跑得很快,面貌我看得不清楚,我是從服飾上

分別得出他們是漢人的。匆匆一瞥,他們的年紀看來和這位齊大哥大約差不多,總之決不會

是老年人。」

  冷冰兒一聽,不覺更是吃驚了。

  齊世傑也是不禁有點暗暗吃驚,連忙問道:「你看他們是在追逐嗎?」

  麥罕說道:「是有點像。」其實他對漢語只是一知半解,他看見那兩個漢人,一前一

後,好像賽跑似的,就以為像這樣的情形,大概就是齊世傑所說的「追逐」了。

  冷冰兒道:「他們跑的什麼方向?」

  麥罕說道:「是向西北方。那邊有一座山,當時我是在離開山腳不遠處碰止他們的。他

們可能是想跑上山避雨。」

  冷冰兒道:「好,多謝你了。要是我們找著那個人,回頭再到你家喝酒。」她一面說一

面跑,說到「喝酒」二字,她和齊世傑已是在麥罕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外,變得一片模糊。麥

罕好生驚異,心裡想道:「怎的漢人都跑得這樣快!」

  他們一直跑到山邊才放慢腳步,此時天色已是漸近黃昏了。冷冰兒內力不及齊世傑悠

長,跑了約莫兩個時辰,不禁已是不點氣喘。

  齊世傑道:「歇一歇吧。」

  冷冰兒搖了搖頭,她沒有說話,但憂形於色,齊世傑無須聽到她的言語,亦已知道她在

擔心什麼了。

  「不會這樣巧的。」齊世傑安慰她道:「也許是另外的人。」冷冰兒喘息稍定:一面走

一面說道:「前天正是揚炎離開羅海那一天。」

  齊世傑道:「其中一個雖然可能是揚炎,但另外一個就未必是段劍青了。」

  冷冰兒道:「你怎麼知道不是?」

  齊世傑道:「他們不是說段劍青是給楊炎打跑的嗎,他怎麼還敢去招惹楊炎?」

  冷冰兒道:「他知道楊炎中了他的喂毒暗器,初時不敢招惹,但在算準了毒發之後,他

當然就敢招惹了,而且假如不是段劍青這個小賊,楊炎又何須要躲避他。」

  齊世傑道:「縱然真是段劍青,你又焉知不是楊炎去追拿他?楊炎服了碧靈丹,中的毒

應該早已解了。」

  冷冰兒道:「碧靈丹也不是仙丹,何況只得半顆。或許他的毒已解了,但功力恐怕是未

能這樣快恢復的。」

  齊世傑道:「聽沙遼所說,那晚段劍青似乎也是受了傷的,他的功力也不見得就能夠這

麼快恢復。」

  冷冰兒歎口氣道:「但願如你所言,但一天找不著楊炎,我總是放心不下。」

  其實齊世傑何嘗不也擔心,他甚至比冷冰兒更多一層恐懼。因為段劍青的武功他雖然未

曾目睹,卻是曾有耳聞。他記起了師父迦象法師圓寂之時,曾對他言道:「你雖然已學會了

那爛陀寺的內功心法,又得了桂大俠夫婦的武學真傳,但要想勝過段劍青這個小賊,只怕也

還不易。」是以要他苦練三年,才能去找段劍青報仇。師父的話他是不敢不信的,心裡想

道:「我如今只練了兩年,與楊炎相較,雖然比不上他,相差也不很遠。如此看來,恐怕楊

炎能夠勝過段劍青的也是有限的了。段劍青這小賊不僅已得恩師的全部真傳,而且還得了韓

紫煙那妖婦的毒功秘笈,他受楊炎之傷,多半不如楊炎所受的毒傷之甚。」

  天色陰暗,又下起小雨來了。齊世傑本來想勸冷冰兒稍歇片刻的,此時也不敢再勸了。

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對,為了預防萬一,還是早點找著楊炎的好。」於是兩人冒雨上

山。

  雨越下越大,冷冰兒發現山上有座破廟,心念一動,說道:「聽麥罕所說,炎弟被段劍

青這小賊追趕那天,也是下著雨的。假如他們鬥個兩敗俱傷,說不定就會在這破廟之中。」

她把設想當為事實,就好像是看見楊炎那天真的被段劍青追趕似的。

  齊世傑心裡暗暗好笑:「那裡有這樣一廂情願的巧事。」但卻說道:「不錯,咱們去碰

碰運氣吧。即使找不著他,也可以借這破廟避過一楊大雨。」

  他們是否能夠碰上這樣「巧」的運氣,在破廟中找到楊炎呢?請恕作者賣個關子,暫且

按下不表。回頭先說楊炎的遭遇。

  那少女去而復來,立心試一試楊炎是否真的不懂武功,一抓向他肩頭的琵琶骨抓下。

  琵琶骨若給抓碎,楊炎的武功就要被她廢了,躲避已經躲避不開,運功相抗的話,縱然

能免碎骨之災,只怕也將前功盡廢。怎麼辦呢,心念未已,那少女的指尖已經觸及他的琵琶

骨了!

  這霎那間,楊炎突然作了個大膽的決定,把僅次於生命之災作一賭注。他將業已凝聚的

真氣散去,仍然裝作絲毫不懂武功的模樣。

  那少女的武功已是到了收發隨心的境界,指尖觸及他的身體,發覺絲毫也沒反彈之力,

連忙把手縮回。

  「你果然沒有騙我,真的不懂武功!」少女說道。不覺心中倒是有點歉意,笑道:「嚇

了你一跳,給你一綻銀子吧!」

  楊炎拾起銀子,說道:「多謝姑娘。有這樣好的財氣,你不妨多嚇我幾次。」

  少女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小無賴,膽子不小,但可真沒出息。」轉瞬之間,已是去

得遠了。

  楊炎抹了一額冷汗,移開所枕的石頭,想道:「幸虧沒給她發現我所藏的佩劍,要不然

她再試一次我不給她捏死,也得給她嚇死。

  定了定神之後,細想她剛才的手法,不覺又是暗暗納悶:奇怪,怎的她抓琵琶骨的手

法,和思師傳給我的龍爪手也似同出一源?難道當真有那麼樣的巧事,這個不知是正是邪的

『小妖女』,和恩師所要尋找的那個人竟是有甚牽連?」

  他把散去的真氣重新凝聚,繼續運功療傷,到了中午時分,奇經八脈已經盡都打通,功

力慚復了八成以上了。

  不知怎的,他倒是有點希望那少女再來找他。「要是她再來的話,就該輪到我給她一點

厲害嘗嘗了。」楊炎心想。

  抬頭看看天色,像是大風雨要來的預兆。草原上杳不見人。

  楊炎的心頭也像天一樣沉暗。

  「我要去那裡呢?唉,天地雖大,何處是我容身之所?」越想心思越亂,但覺一片迷

茫。

  他的第一個恩師,天山派的老掌門唐經天已經死了。他的義父繆長風雖然說是「定居」

天山,但他性喜浪游,一年之中,倒是有三百天以上不在天山的。尤其在這秋高氣爽的日

子,上天山去,十九見不著他的義父。

  不錯,天山上還有一個人是他深深掛念的,那是和他情如姐弟的冷冰兒。但如今他對冷

冰兒也是有幾分怨恨,心裡想道:「此際,她在通古斯峽大概已經找著了齊世傑了,料想她

也不會這樣快就回天山的。而且她一定要阻撓我去向孟元超報仇的,我的事情還未幹出來,

就跑去見她做什麼?」

  那麼先到柴達木去找孟元超報仇嗎?儘管他有這個念頭,但卻不知怎的,心中也是矛盾

非常。不願意特地去找盂元超張楊其責,只盼能偶然碰上。

  那麼回到他從來沒有到過的家鄉去吧,他可又不願意。生身之父是生是死都未知道,

「我貿貿然跑回家鄉認親,除了給人恥笑之外,那還有什麼意思?」

  什麼地方似乎都不適宜他去,他只有茫然不知所之的信步而行了。

  大地蒼茫,風雨來了!

  狂風刮面如刀,大雨打在他的身上竟然有點火辣辣的作痛。是他初癒的身體禁不起暴風

雨呢?還是他的心頭隱痛在發作呢?在暴風雨中他有幾分「痛快」之感,好像風雨能夠沖刷

他心中的鬱悶。但在這樣毫無遮蔽的草原上遭受風吹雨打,縱即是武功極好的人也是不好受

的。

  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草原上己是一片沉暗了。他也不知不覺的跑到一座山邊。山上

有樹木,在山上避雨,總比在草原過這一晚好些。

  這座山不算峻峭,但在大雨下卻甚難行。不過這也難不了楊炎。他施展絕頂輕功,沖風

冒雨的就跑上山去。

  正當他想找一處樹木茂密之處躲避風雨的時候,忽然發現山頭若隱若現的有點火光。

  走近去看,原來那是一座破破爛爛的山神廟,雖然破爛,卻還可以躲避風雨。

  廟中有兩個人烤火,他們正在談話,由於雨聲很大,他們的聲音也特別提高。楊炎本來

無意偷聽他們的談話,但聽了開頭一句,他卻好似著了定身法的呆住了。

  從後牆的窟窿看進去,一個是年約三十來歲的漢子,一個則是年約二十六七歲的少年。

  年紀較大的那個漢子歎道:「世傑師弟恐怕早已遇難了,卻累咱們受苦!哼,咱們也找

了將近一年了,這苦不知還要受到幾時!」

  「原來他們是齊世傑的師兄,大概是世傑的母親久不見兒子回家,又派遣徒弟出來找尋

他的。我要不要告訴他們有關世傑的消息呢?」楊炎心想。

  年紀較小的那少年說道:「宋帥兄,咱們雖然受苦,但師姑找不著侄兒,又失了親生的

兒子,心裡一定比咱們更為難受。你當然知道她的脾氣,要是咱們得不到一點訊息就回家

去,非給她重重責罵不可!但我倒不是怕給她責罵,而是有點可憐她這個孤獨的老婆婆。」

聽到這裡,楊炎方始知道這兩個人是他父親的徒弟,並非姑母門人。正是:

           夜雨空山流浪客,山神廟裡遇鄉親。

第七回 不認親人徒自苦 感懷身世有誰憐

師父還在人間

  年紀大的那個漢子哼了一聲,說道:「咱們的師姑號稱辣手觀音,你倒憐憫起她來了!

辣手觀音,平生從不受人憐憫,要是給她知道你說過這樣的話,恐怕她非但不領你的情,還

要賞你老大的耳括子呢!」

  年紀小的那個說道:「就因為她老人家生性好強,晚景落得如此淒涼,又不能向人訴

說,我才覺得她格外可憐。」年紀大的那個冷冷說道:「胡師弟,你倒真是一副軟心腸。你

忘記了當年你也曾經見過師娘受她折磨之事而深感不平麼?依我說,她今天落得這般田地,

正是自作自受!」

  年紀小的那個低聲說道:「我沒有忘記。」

  他的師兄談起往事,似乎甚為憤慨,繼續說道:「想當年,師娘肚子裡懷著孕,卻給她

加上莫須有的罪名,在寒冬臘月,趕出門去。要不是她趕跑師娘,楊炎也不至於生下來就不

知道誰是父親,她也不至於為了找這個侄兒,反而賠上自己親生的兒子了!

  「師娘後來在小金川戰死,恐怕和產後失調也不無關係,推源禍始,都是她造成的過

失。她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這不是自作自受麼?

  「哼,要說她可憐,師娘才更值得咱們可憐呢!胡師弟,不知道你怎麼想,在我的心

中,雲紫蘿雖然給咱們的師父休了,我可還是始終把她當作師娘的!」

  楊炎在牆外聽見這番說話,不覺呆若木雞,心中如受刀絞,想道:「原來我的娘親曾經

為我吃過這許多苦頭!齊大哥為人總還算不錯,想不到他竟有那麼一個手段狠辣的母親,虧

她還好意思要找我回去。」

  心念未己,只聽得年紀小的那個歎了口氣,接下去說道:「三師兄弟中我年紀最小,師

娘對待我有如親生兒子一般,我可說是由她一手撫養大的,怎能忘了她的恩德?在我的心

中,她不僅是我的師娘,還是我的養母。遺憾的是:我今生再也無法報答她的恩義了。

  「那年她被師姑趕出家門,我背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也曾切齒痛恨過帥姑。但後來年

紀漸漸大了,偷聽大人的議論,方始知道這也不能完全責怪師姑,當年那件事情,本來就是

一個誤會!」

  他話猶未了,他的師兄又在冷笑道:「胡師弟,我看你還未曾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與其說是誤會,毋寧說這是師父一手造成的陷師娘於不義的誤會!」

  他的師弟怔了一怔,說道:「師兄,此話怎講?」

  師兄說道:「你先說你知道了一些什麼?」

  師弟說道:「聽說師娘和孟元超本來是一對戀人,早就有了婚姻之約的。後來謠傳孟元

超已在小金川戰死,她才嫁給師父。」

  師兄說道:「但師娘嫁入楊家之後,可沒有絲毫行差踏錯。後來雖然知道那是謠傳,她

和孟元超也從沒有暗中來往。」師弟說道:「這些我都知道。」

  師兄繼續說道:「那你知道師父那一次為什麼要假死騙人嗎?」

  師弟說道:「是不是為了害怕孟元超?」師兄說道:「那只是師父後來為了替自己辯

護,製造的藉口。」

  師弟說道:「那麼真相到底如何?」師兄說道:「他是為了要敗壞孟元超的名聲,我甚

至懷疑師姑趕師娘出門,此事亦已早在他意料之中。師娘無依無靠,還能不去尋找孟元超

嗎?」

  師弟說道:「師娘的父親本來就是義軍頭領,在盂元超來到小金川之前陣亡了的。小金

川有師娘父親的許多朋友,她到小金川去恐怕也未必就只是為孟元超。」

  師兄說道:「不錯。但如此一來,等於是師父逼使他們相會,這可就有了陷害孟元超的

藉口了。」

  師弟說道:「這對師父有什麼好處?」師兄哼了一聲。說道:「師弟,你是真糊塗還是

假糊塗,難道你不知道孟元超是朝廷的欽犯?」

  師弟呆了半晌,說道:「師父、師父的用心不會,不會如此惡毒吧?他也一直沒有做什

麼官,而且如今死活未知,咱們做徒弟的,似乎,似乎——」

  師兄說道:「不錯,做徒弟的本來不該在背後議論師父的過錯,我只是替師娘不值,因

為你是師娘最疼惜的弟子,我才和你說。也或許那只是我的胡猜,你不必放在心上。」

  師弟歎了口氣,說道:「世上有許多事情,是非本就難明。誰叫咱們是做徒弟的呢,師

父縱有千般不是,總是咱們的師父。」可是在他語氣之中,不啻已經默認師兄的「猜測」是

符合當年事實的了。

  楊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隱,這些都是齊世傑未曾告訴他的,聽罷心情不禁大為激動,

暗自想道:「爹爹不會像他們所說那樣卑鄙的,爹爹縱有不是,孟元超的不是必定更多!不

管如何,他總是我的生身之父!」

  他這樣想,其實在他心底深處,亦已開始感到是否應該找孟元超「報仇」一事,有所懷

疑的了。至少他已經知道父親未必都對,孟元超未必都錯。不過這一點朦朧的意念,就像冰

山一樣,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讓它「浮上來」。迷糊中忽聽得年紀輕的那個又在問

他師哥道:「宋師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自從那年師娘在小金川戰死之後,師父也從此

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你可知道他老人家是死是活?」

  這正是楊炎最想知道的事情,登時好像從夢中醒來,不知不覺又再聚精會神的聽下去。

  只聽得那個被稱為「宋師哥」的漢子說道:「我相信師父還活在人間!」。

  師弟說道:「你怎麼知道?」

  師兄說道:「大約七八年前,有一次我在川陝路上走鏢,聽得江湖朋友說道,說是孟華

曾經碰見過咱們的師父。」

  師弟說道:「此事我也曾經聽人說過,但聽說孟華知道師父不是他的生父,已經把師父

殺了!」

  師兄道:「對你說話的是什麼人?」

  師弟說道:「是一個什麼貝子家中的教頭。」師兄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個身份,那就

無怪他要造孟華的謠了。」

  師弟說道:「告訴你這件事情的又是什麼人?」師兄說道:「是一個和義軍有關係的

人,名字我不能告訴你。不過這人不但和孟華相識,也是咱們三師哥和四師哥的朋友,我相

信他是不會說謊的。」

  師弟說道:「但這件事也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你怎麼知道他現在還活著。」

  師兄說道:「還有一件事可作旁證,咱們的大師哥不是已經當上了御林軍的一個不大不

小的官兒了麼。」

  師弟說道:「這怎麼能證明師父活在人間。」

  師兄笑道:「你心腸很好,就是腦筋不會轉彎。不錯,大師兄的本事是比咱們高明一

些,但憑他那點本事,也還不夠在御林軍當差的。御林軍是皇帝的親軍,一個普通武師,只

憑本事,也不能混進去的。那還不是靠著師父的面子,師父雖然沒有做官,但他和御林軍的

首腦人物可都有交情,這件事你或許不知,我是知道的。」

  師弟笑道:「師兄,你『拐』的這個『彎』也未免拐得太遠了吧?」

  師兄說道:「算了,信不信由你,我不想把更多的事情告訴你了。」

  師弟忽地問道:「師兄,你覺得大師哥去做官好不好?」師兄楞了一楞,反問他道:

「你覺得怎樣?」

  師弟說道:「我不歡喜大師兄做官。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他當上官兒,也不會保薦他

們進震遠鏢局頂替他。」

  師兄似乎頗有感觸,說道:「咱們同門六人,想不到如今變化如此之大。大師兄當了

官,二師兄在家鄉做雄霸一方的土豪,三師兄和四師兄卻去投奔了義軍,只有咱們兩個最沒

出息,做了混飯吃的鏢師,幾年來從未受過重用。好不容易今年才出京城,卻是替師姑跑

腿,並非保鏢。」

  師弟笑道:「師兄,你怎的那麼多牢騷?我倒寧願替師姑辦事,不願替富貴人家做

鏢。」

  師兄說道:「我是兩者都不願意,但誰叫咱們不像二師哥那樣有錢,又不像師哥四師哥

那樣去造反呢?只能替人家跑跑腿了。不過,我也並非亂髮牢騷,我一直疑心一件事情。」

  師弟問道:「什麼事情?」師兄說道:「兩年前咱們曾經和三師哥暗中有過一次會面,

我懷疑這件事情大師哥已經知道,告訴了總鏢頭。所以總鏢頭不敢重用咱們。」

  師弟說道:「大師哥若然起疑,他大可以叫總鏢頭把咱們趕出鏢局,甚至令咱們入獄他

也有辦法。宋師哥,可能是你多疑了。」

  師兄說道:「你還不懂得大師兄的為人,他是最要面子,咱們又並沒有做出什麼,他為

了顧全自己的面子,自是不便把他保薦的人趕出鏢局,只能叫總鏢頭冷落咱們。」

  師弟笑道:「要是你懷疑的是事實,我倒慶幸咱們能夠為師姑跑腿了。在這裡雖然辛苦

一些,勝於在京師提心吊膽。」

  師兄道:「這也說得是。假如不是總鏢頭不敢重用咱們,他就不會買師姑的面子隨便讓

咱們離開多久就是多久了。但我受師姑的氣受得比你多,縱然在這裡勝於在京師被人冷落,

我也還是不甘心為她捱風抵雨。」

  師弟笑道:「師兄,你看開點吧。帥姑縱然不好,世傑師弟自小和咱們的交情可是不

錯,難道你不願意把他我回來麼?」

  師兄說道:「我就是為了世傑才肯替師姑跑腿的。嗯,雨聲好像小了很多,大概就快要

停了。」

  師弟說道:「停了就好,咱們可以放心睡一覺,明天好赴路。嗯,這場雨下得好大,要

是還不停止,路就更難行了。」

  師兄苦笑道:「明天,明天還不是和今天一樣?咱們根本就不知應該到什麼地方尋找,

只能像沒頭烏龜一樣,在凍窗上盲目亂撞。」

  師弟安慰他道:「總勝於被大雨困在荒山好些。或者,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呢。」

  師兄忽地「咦」了一聲,說道:「胡師弟,你聽聽,外面好像有人!」

  原來楊炎聽得父親尚在人間,心情大為激動,呼吸也不知不覺粗重了些,大雨一停,就

給這兩個人發覺了。

  楊炎只好不再隱瞞,抖抖索索的走近廟門,說道:「我、我見這裡有火光,我、我

想……」

  那姓胡的笑道:「你想進來烤火是不是?」

  楊炎裝作畏畏縮縮的樣子說道:「我可以進來嗎?」那姓宋的師兄盯了他一眼,問道:

「你是什麼人,來了多久了?」

  楊炎說道:「我是個小叫化,以為山上可以避雨,誰知雨越下越大,我又冷又餓。後來

雨勢較小,我看見這裡的火光,就連忙走來。剛剛來到。兩位大爺,請你們做做好事,讓,

讓,我……」

  楊炎衣裳破爛,身上沾滿污泥濁水,一副瑟縮的模樣,活脫像是個饑寒交逼的小叫化。

那姓宋的師兄再也沒有疑心,笑道:「這破廟也不是我們的,你當然可以進來。」

  那姓胡的師弟心地更好,連忙說道:「真可憐,這場大雨把你淋壞了,快進來烤火吧。

我們這裡還有一點吃的東西。」

  楊炎在火堆旁邊蹲下,接過他遞來的糌粑,裝作餓壞的樣子。送入口中大嚼,含含糊糊

的說些多謝的話。

  那姓胡的道:「你會喝酒嗎?」楊炎說道:「不知道。但只要是能吃能喝的東西,我都

能夠吞進肚子裡的。」要知他是叫化子的身份,叫化子討的是冷飯殘羹,酒是難得有人施捨

的。故此只有這樣說法,方才合乎他的身份。。

  那姓胡的帥弟不覺笑了起未,說道:「喝點酒可解寒氣,你不必客氣,就把這葫蘆裡的

酒喝了吧。醉了也不打緊。」楊炎接過葫蘆。說聲:「多謝大爺。」果然一點也不客氣就把

葫蘆裡的酒喝個乾淨。

  忽聽得有人說道:「好酒香,我可以借光烤個火嗎?」說話的聲音不大,卻震得他們的

耳鼓嗡嗡作響。

  楊炎暗自想道:「這個人的內功倒還不弱,但有這樣功夫的人,決不會無緣無故炫露。

莫非是段劍青的黨羽,衝著我來的?」

  楊炎對他這手功夫雖然不敢小視,也還不致吃驚。宋胡二人可是不禁暗暗吃驚了,連忙

說道:「朋友請進!」

  只見一個豹頭鷹目的魁梧漢子大踏步走進廟門,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甚是粗豪,手

裡提著一根三尺多長的鐵煙桿,兩邊太陽穴微微墳起,一看就知是個內家高手,他的這根鐵

煙桿沉甸甸的,看在內行人眼裡,一看也知是可以用作點穴脈的奇門兵器。

  「你們不嫌我這個不速之客吧?」這漢子口裡說著客套話,卻已大刺刺的坐了下來,在

煙鍋裡裝滿煙草,「茲噠,茲噠」的就抽起煙來。

  姓宋的師兄說道:「大家都是漢人,難得異鄉相遇,請問朋友高姓大名?」

  那人哈哈口笑,說道:「你們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們。你們是震遠鏢局的宋鵬舉和胡

聯奎吧?嘿,嘿,兩位大鏢頭,幸會,幸會!」

  宋鵬舉越發吃驚,說道:「不錯,我正是宋鵬舉,他是我的師弟胡聯奎。大鏢頭三個字

不敢當,我們只是震遠鏢局做跑腿的小鏢師。但請恕我們眼拙,不知在那裡曾經見過尊

駕?」

  那人笑道:「你們沒有見過我,只不過我知道你們吧了。我不但知道你們,京城各大鏢

局稍為有點本領的鏢師,大概我都能夠說出他們的姓名來歷。」

  宋鵬舉道:「原來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要是沒有什麼不便的話,請示尊姓大名,也好有

個稱呼。」

  那人緩緩說道:「對別人我或許有點顧慮,但我是特地來和你們兩位相會的,豈敢隱

瞞?小姓鄭,賤名雄圖,令師兄想必曾經和你提及過我的名字吧?」

  「鄭雄圖」這三個字聽入宋鵬舉耳中,不由得面上變了顏色,呆住了。

  原來楊牧門下有六個弟子。宋鵬舉排行第五,胡聯奎排行第六,他們的大師兄閔成龍本

是震遠鏢局的副總鏢頭,三年前保一支鏢曾被一個獨腳大盜所劫,這個獨腳大盜就是鄭雄

圖。閔成龍之所以改行做官,固然是因為做官更能享受榮華富貴,但未始不也是因為那次失

鏢受挫之敵。

  不過這件案子後來由於有得力的人物斡旋,鄭雄圖把貨退回七成給震遠鏢局,震遠鏢局

為了顧全面子,也就秘而不宣了。宋鵬舉心想:「經過那次的劫鏢退鏢,這姓鄭的多少也算

得和我們的鏢局有點交情,料想不至於和我為難吧?」便道:「原來是鄭舵主,幸會,宰

會。可惜我們的酒已經喝光了……」

  話猶未了,鄭雄圖已是哈哈一笑,截斷他的話道:「喝酒你們還怕沒機會嗎?實不相

瞞,我正是要來請你們喝酒的。只不知你們喜歡吃『敬酒』還是喜歡吃『罰酒』?」

  宋鵬舉面色大變,霍的一下站了起來,說道:「鄭舵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鄭雄圖笑道:「宋大鏢頭,你別裝糊塗了。快把所保的『紅貨』拿出來吧!我只要財

物,不要性命。嘿、嘿,這就是『敬酒』了。倘若你們一定要吃『罰酒』,哼,哼,那就對

不起你們,我是財物也要,性命也要了!」

  宋鵬舉沉聲說道:「鄭舵主,你的耳目雖然靈通,但這次卻是弄錯了!」

  鄭雄圖冷冷說道:「你別以為我和你們的鏢局有過交精,那次我是被逼退鏢的。如今我

已無須賣任何人的面子,我首先就要劫你們的鏢出一口氣。」

  宋鵬舉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鄭雄圖道:「好,反正我也不急。那你說吧,究竟是什麼意思?」一副羊在虎口,不怕

他們跑得出掌心的神氣。

  宋鵬舉道:「不錯,我們是震遠鏢局的鏢師,但這次可並非保鏢。我們尋找一位師弟才

到回疆的。」

  鄭雄圖冷笑道:「你們騙得誰來?震遠鏢局的鏢師遠走回疆,保的不是『重貨』還是什

麼?你最小的師弟就是這位胡聯奎,還有什麼師弟?」

  宋鵬舉道:「是另一位師弟,是我們師姑的兒子。我這師弟出道未久就來回疆,他的名

字或許你不知道,但我們師姑的名字想必你會知道的!」

  他不把師姑抬出來也還罷了,一抬出來,鄭雄圖的口氣可就更加硬了,冷笑說道:「你

以為辣手觀音的名頭就可以嚇倒我嗎?我不管你們這些纏夾不清的家事,你是找尋師弟也

好,是保鏢也好,你說沒有紅貨,那就脫光了衣服,乖乖的讓我搜!」

  宋胡二人豈能受這侮辱?一聽之下,幾乎氣炸心肺!

  兩人不約同而的霍地站起來,齊聲說道:「鄭舵主,多謝你的好意了,可惜我們不會喝

酒。敬酒也好,罰酒也好,這酒還是留給你自己喝吧!」

  鄭雄圖冷冷說道:「我有個脾氣,說過的話,決不收回。既然你們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這杯罰酒,你們不喝也得喝下!」

  說至此處,忽地側目斜睨,盯著楊炎說道:「這小子是什麼人?」宋鵬拳道:「是個不

相干的小叫化。」胡聯奎道:「小兄弟,你快走吧!」鄭雄圖叫道:「不許走出廟門,滾過

一邊!」

  楊炎應道:「是,大爺。」走到一個角落,靠著牆蹲下來,笑嘻嘻道:「大爺,你們敢

情是要打架麼?我最喜歡看人打架。」

  鄭雄圖雖然覺得楊炎的舉動有點奇怪,卻也並不把他放在眼內,心裡想道,「或許當真

是個不知死活的傻小子。」

  當下慢條斯理的吸了口煙,這才站起來道:「好,你們師兄弟併肩子上吧!」

  宋鵬舉道:「是你要劫鏢,雖然我們這次不是保鏢,也得按本鏢局走鏢的規矩。」原來

由於震遠鏢局是鏢行領袖,亦即是最有地位的鏢局,故此它訂下了一條獨待的規矩:必須先

禮後兵,劫鏢的強盜先動手,他們的鏢師才能動手。

  鄭雄圖哼了一聲,說道:「那來的這多多臭規矩,好吧,我也沒工夫和你們客氣,你們

既然不肯交出紅貨,我就自己搜了。」說罷,緩緩的向宋鵬舉走近,左手還提著那根煙桿在

吸著煙,一副不把他們放在眼內的神氣,突然就向宋鵬舉抓下來。

  宋鵬舉一個吞胸吸腹,腳步不動,身形挪後五寸,呼的便是反手一招。

  這一下避招還招,拿捏時候,恰到好處。楊炎暗暗讚了個「好」字,心裡想道:「果然

不愧是我爹爹親手調教出來的弟子,他這一招楊家六陽掌的功夫,使得似乎比齊世傑表哥還

要更純熟。」

  心念未已,只見鄭雄圖噴了口煙,咽霧迷濛中他又是一抓抓下。這次宋鵬舉可避不開

了。「哼」的一聲,衣裳被抓破一角。

  胡聯奎連忙上來幫助師兄,喝道:「你搗什麼鬼,想要暗箭傷人次?」

  鄭雄圖笑道:「你這初出道的雛兒,是毒煙不是毒煙,難道你聞不出來?我煙癮大,你

憑著什麼規矩,不許我吸煙?」

  楊炎躲在角落,迎著隨風飄來的裊裊輕煙,深深吸了口氣,心裡想道:「這強盜說得不

錯,果然沒有毒的。他噴煙迷人眼目,雖然有點取巧,但宋胡兩位師兄以二敵一,也扯了個

直,不能說是他佔便宜了。」

  鄭雄圖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連進幾招。跟著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是我的對

手,還不趕快亮出兵刃?我倒想見識見識你們楊家所傳的刀中夾掌的功夫呢?」

  宋胡二人似乎亦已知道不是他的對手,不待鄭雄圖把話說完,果然都把佩刀拔了出來,

但他們以二敵一,還要動用兵刃,可不好意思發話了。當下悶聲不響,雙刀齊出,雙掌翻

飛,夾攻這個名震江湖的獨腳大盜。

  只聽得「當,當」兩聲,兩把百煉精鋼打成的朴刀砍在鄭雄圖這根煙桿上濺起了點點火

屋。郊雄圖身形滴溜溜一轉,他們的雙掌也打了個空。

  鄭雄圖縱聲笑道:「拳腳對拳腳,兵刃對兵刃,這也是我的規矩!」笑聲中一個「怪蟒

翻身」,鐵煙桿唰的一個「盤打」,盪開了宋鵬舉的鋼刀,倏的就轉到胡聯奎背後,狠下殺

手。

  也是楊炎估計錯誤,他見過齊世傑的武功,齊世傑的武功是和他不相上下的,他只道宋

胡二人是齊世傑師兄,縱然不如齊世傑,也應該相差不了多少。最少,無論如何,也不會很

快落敗,故此他打定了主意,不到最後關頭,不加接手。這一來是為了不願意暴露身份,二

來也是為了顧全宋胡二人的面子。他還以為宋胡二人可能還有絕招,留在後頭,未必打不過

這個大盜的。

  那知他的估計完全錯誤。

  就在這霎那之間,鄭雄圖一個「倒采七星步」,手起桿落「橫江截浪」,一片金鐵交鳴

之聲響過,宋胡二人的鋼刀被他打落。鄭雄圖一招左右開弓,手法快到極點,宋胡二人來不

及躍開,已是「卜通」一聲倒在地上。原來鄭雄圖的這根煙桿,不但可以當作棒使,而且還

可以用作判官筆來點穴道。

  楊炎這才不禁一驚,想道:「這強盜其他功夫不算怎的,點穴的功夫可是好生了得?」

  宋胡二人忙用本門的內功心法運氣沖關,那知不運氣還好,一運氣之下,全身有如針刺

一般,痛苦難當,他們不肯失了面子,只好咬緊牙關抵受。」

  鄭雄圖把二人點倒,哈哈笑道:「對不起兩位大鏢頭,我可要剝光你們的衣裳搜啦!」

宋鵬舉又驚又怒,他不甘受辱,便想自絕經脈而亡。可是他運氣沖關尚且不能,要想自斷經

脈,那裡能夠辦到?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但在鄭雄圖要去羞辱他們的時候,楊炎忽地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懶洋洋的說道:

「這位大爺,你別白費勁了。」

  鄭雄圖回過頭來,喝道:「小叫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炎說道:「他們所保的紅貨,藏在我的身上。」

  鄭雄圖哈哈笑道:「幸虧我有先見之明,原來你果然是他們的夥計。」

  楊炎說道:「你弄錯了,我並不是鏢局的夥計。只是我受過他們恩惠,得人錢財,與人

消災,他們要我代為保管一個小小的盒子,我還能不答應麼?」

  宋胡二人好生驚詫,心裡想道:「這小叫化倒是好人,但他的謊話又能瞞得了這盜魁多

久。」

  鄭雄圖道:「你得了他們什麼思惠?」

  楊炎說道:「他們請我喝了酒,還答應給我二錢銀子。」

  鄭雄圖道:「好,我也請你喝酒,給你二兩銀子,把那盒子交給我吧。」

  楊炎作出又驚又喜的表情,說道:「給,二兩銀子,你這話可是當真?」

  鄭雄圖道:「當然是真的,快拿來。」

  楊炎向他走近,說道:「白花花的銀子遮了眼睛,我只能不講義氣了。不過,你可別要

我喝酒,我的酒已經喝得夠了。你的什麼敬酒、罰酒,我更加害怕。」

  鄭雄圖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當然早已看出了楊炎形跡可疑,不過是不把他放在眼內罷

了。當下喝道:「少說廢話,你已經知道我的罰酒滋味,要是膽敢戲弄於我,你也非得喝下

罰酒不可!」

  楊炎說道:「大爺,你別嚇我——忽地叫道:「哎呀,不好,我,我要嘔了!」把口一

張,一股酒浪向鄭雄圖迎面噴去。

  這一下大出鄭雄圖意料之外,饒是他閃避得快,也給濺得滿頭滿面,雖然酒浪不會傷

人,那股臭氣可是難堪,幾乎令他也要作嘔。

  楊炎苦著臉說道:「我早說過我不能喝酒的,你說了個酒字,我就忍不住——」

  話猶未了,鄭雄圖己是大怒喝道:「好小子,你要找死!」張開蒲扇般的大手,立即就

向楊炎一把抓去。楊炎佯作給他嚇得跌倒地上,卻恰好避開他這一抓。一個懶驢打滾,滾到

牆邊。心裡想道:「用什麼辦法來對付他,才可以令他知難而退呢?」

  鄭雄圖越發起疑,喝道:「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領逃得出我的掌心。」

  楊炎躲在牆角,瑟縮一團,裝作害怕的樣子,等待他再撲過來,準備用天山神芒傷他。

但不知怎的,鄭雄圖卻停下了腳步。

辣手觀音到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一個冷峭的聲音道:「誰要找死?哼,哼,我倒要看他有什麼本領逃

得出我的掌心?」聽聲音似乎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說時遲,那時快,那個人已是聲到人到,果然是個年約五十開外的老婆了。

  聲如其人。這老婆子聲音冷酷之極,人也冷酚之極,臉形削瘦,顴吧高聳,那一臉煞

氣,令得縱橫黑道的獨腳大盜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宋鵬舉和胡聯奎是給鄭雄圖用重手法點了穴道的,但他們雖然說不出話來,在這婦人踏

進廟門之際,卻也禁不住喉頭作響,咿咿啞啞,發出了好像驚喜交集的聲音。

  那滿臉煞氣的婆婆盯了鄭雄圖一眼,冷冷說道:「我道是誰膽敢欺負我楊家的門人,原

來是你鄭大舵主!」

  鄭雄圖提起鐵煙桿,作出準備迎敵的姿態,說道:「想不到在這裡能夠碰是辣手觀音楊

大姑,真是幸會,幸會!」

  楊炎這才知道,來的這個老婆婆原來就是他的嫡親姑母。這霎那間,他的心情真是複雜

之極,想起母親曾經受過她的凌辱,不覺抱著一點幸災樂禍的心情。希望假手這個盜魁令她

也受一次折辱。但想到這個女人無論如何總是自己的嫡親姑母,又不禁有點為她擔心:「她

年紀已大,不知是否打得過這個盜魁?」

  心念未已,只聽得辣手觀音楊大姑已在發話,她一聲冷笑,說道:「實不相瞞,我是因

為發現你追蹤我楊家的弟子才特地也來跟蹤你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心的了,卻還想不到

你這樣大膽,居然敢打傷他們,還不把我這個老婆子放在眼內!嘿、嘿,你自己說吧,你是

願意自己了斷,還是讓我替你了斷?」所謂「自己了斷」就是要逼鄭雄圖自殺的意思。

  鄭雄圖乃是黑道上數一數二的人物,平時也是氣焰凌人慣了的,他雖然明知楊大姑號稱

「辣手觀音」,這「辣手」二字決非浪得虛名,但他怎能忍受得了楊大姑這股氣焰。

  他怒極氣極,反而大笑。楊大姑喝道:「你笑什麼?」

  鄭雄圖道:「我笑武林之中不知自量的狂妄之輩!」

  楊大姑道:「呀,你是說我不知自量。」

  鄭雄圖道:「不敢。但鄭某人自從出道以來從未向人低過頭、屈過膝,我倒要看看有什

麼人能夠逼使我自行了斷。」

  楊大姑道:「哦,這麼說你是要和我動手了?」

  鄭雄圖道:「閻王老子我也不怕,辣手觀音的辣手也未必就能要得了我的性命!」

  楊大姑淡淡說道:「好,那你就來試試看吧!」

  只聽得「蓬」的一聲,雙掌相交,聲如郁雷。鄭雄圖給她的掌力震得接連退了三步,方

能穩住身形。左手的鐵煙桿截出,根本連她的衣角部未曾沾著,就給雙掌相激起的一股勁風

盪開了。

  楊大姑冷笑說道:「煙桿點穴的功夫還勉強可以,大摔碑功夫,你可還得再練十年!」

  冷笑聲中,楊家的六陽掌已是使將起來。招裡藏招,式中套式,每一掌發出,都暗藏著

這六種不同的奇妙變化,片刻之間,只見四面八方都是楊大姑的影子,鄭雄圖的身形,已是

完全在她的掌勢籠罩之下。

  楊炎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暗自想道:「姑姑這辣手觀音的綽號,果然是名不虛傳。

她這六陽掌功夫比起齊世傑表哥狠辣多了。」

  鄭雄圖拚命抵擋,兀是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漸漸連招架也感到困難。他一咬

牙根,就想施展一招最狠辣的點穴功夫,和身撲上去,與楊大姑同歸於盡。

  楊大姑好似知道他的心意,非但不閃,反而欺近他的身前,竟然迎著他的鐵煙桿,伸手

就抓。

  鄭雄圖暗自歡喜,心裡想道:「你這惡婆娘如此小覷子我,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當

下對準楊大姑掌心的「勞宮穴」呼的一桿戳出。勞宮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倘被戳穿,多好

武功也要變成廢人。

  那知他一桿戳出,卻似戳進了一團棉絮之中,絲毫也使不上勁。說時遲,那時快,楊大

姑的右掌已經向他當頭拍下。鄭雄圖連忙扔開煙桿,雙掌抵禦。

  剛才好像碰著一團棉絮,此時的感覺則是完全兩樣。他雙掌拍出,就像碰著了銅牆鐵壁

一般!

  只聽得又是一聲郁雷似的聲響,比剛才更加駭人。連躲在牆角的楊炎,都給震得耳鼓嗡

嗡作響。

  鄭雄圖好像皮球一樣拋了起來,他也委實頑強,居然哼也不哼一聲,只見他一口鮮血噴

了出來,已是一個鷂子翻身,腳尖著地,立即跑出廟門。

  楊大姑冷笑道:「你能夠跑出百步開外,算你本事!」話猶未了,只聽得大門外傳來一

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隨即聽見好像石頭滾下山坡似的騰騰聲響。

  原來鄭雄圖已是給她的掌力震得五臟六腑都翻了過來,果然還未跑到百步開外,就支持

不住,滾下陡削的山坡。不用說,當然是一命嗚呼了。

  她無暇理會楊炎,先去察看兩個師侄的傷勢。

  鄭雄圖的點穴手法另有一功,楊大姑運用本身真力給宋胡二人推血過宮,通解被封閉的

穴道:「約莫過了半枝香的時刻,方始能夠把他們的穴道解開。

  宋鵬舉知道她的脾氣,首先說道:「師姑,我們本領不濟,失了你老人家的面子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說道:「你們知道就好,以後可得更加勤奮練功。」宋鵬舉胡聯奎齊

聲答了一個「是」字。楊大姑罵了他們兩句,這才放緩了語調說道:「鄭雄圖好歹也算得黑

道上有數的人物,你們的大師兄尚且不是他的對手,我也不能太過怪責你們了。你們現在覺

得怎樣?」

  宋鵬舉不敢作聲,胡聯奎說道:「胸口似乎還有點隱隱作痛。」

  楊大姑說道:「我早料到了。鄭雄圖的煙桿點穴,能傷奇經八脈,我都不敢讓他點著,

你們當然是難免受傷的了。嗯,說起來我也托大了些,不該來得這樣遲的。延誤了點穴的時

間,如今,如今……」

  宋鵬舉吃了一驚問道:「師姑,我們是受了內傷麼?」楊大姑說道:「不錯。好在未過

兩個時辰,否則只怕就要落個半身不遂了。如今——」

  胡聯奎跟著問道:「如今怎樣?」楊大姑似乎比較疼愛他,說道:「小猴兒,有師姑在

這裡,你害怕什麼?如今你們暫時只能在這裡養傷的了。但也不要緊,最多躺個三天。我給

你們先服下一顆小還丹。」

  胡聯奎放下心上的石頭,吞下了小還丹,說道:「師姑,幸虧你老人家到來救了我們這

兩條小命。我們可真是想不到你老人家也會來的。」

  楊大姑道:「世傑的下落,你們可打聽到沒有?」

  胡朕奎道:「對不仕你老人家,這一年來,我們從西藏找到回疆,跑過的地方也很不少

了,兀是打聽不到有關師弟的消息。」

  楊大姑哼一聲,說道:「我早料到你們這兩個飯桶是不濟事的了,所以我才親自出馬。

楊炎的消息呢?」

  宋鵬舉道:「更加無人知道。」

  楊炎心裡想道:「要不要告訴我就是她親侄兒呢?」此時楊大姑方才開始注意及他,說

道:「這,這小伙子是什麼人?」

  胡聯奎道:「是一個小叫化。昨晚風雨很大,我們見他可憐,讓他進來避雨的。」

  楊大姑道:「恐怕不是尋常的小叫化吧。」

  宋鵬舉道:「這我們可就不知他的來歷了。」

  楊大姑道:「嗯,小叫化,你剛才的那個膽子可是真不小啊!」

  楊炎說道:「做人應該知恩報德,兩位大爺給我東西吃,又給我喝酒,還讓我烤火。我

沒辦法報答他們,只好大著膽子替他們用緩兵計。拖著那個強盜,拖得一時就是一時。好在

你老人家來得快,我現在想起來方始知道害怕。」

  楊大姑盯他一眼,說道:「你總算是幫過我這兩個師侄的忙,我也不查究你是什麼人

了。就當你真的是小叫化,這一錠銀子給你,你走吧。」說罷,朝著楊炎扔出一個五兩重的

元寶。

  楊炎裝作眉開眼笑的伸手去接,手掌觸著元寶,忽地「哎喲」一聲,跌了個仰八叉,元

寶滾過一邊。

  原來楊大姑在扔出元寶之時,稍微用上一點內力,這點內力,不會傷人,但卻可以試出

楊炎是否懂得武功。

  楊大姑道:「怎麼啦,你沒摔傷吧?」

  楊炎苦著臉道:「你老人家手勁好大,還好只是擦損了一點皮肉。」楊大姑道:「原來

你果然不懂武功,那還不快拾起銀子快走!」她那知道楊炎是故意摔這一跤的。

  楊炎拾起銀子,正自躊躇,不知是否應該把齊世傑的消息告訴了她才走,就在此時,忽

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笑道:「你這小叫化倒是財星拱照,走這樣快幹嘛?」

  正是那個行徑古怪的少女。

  不知怎的,楊炎看見了她,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有點不安,暗自想道:「這小魔頭突如

其來,不知又有什麼花樣?」

  一個是衣裳華美艷麗如花的少女,一個是滿身污泥衣裳襤褸的小叫化。但這個少女和楊

炎說話的口氣卻好像是碰見了老朋友一般。

  這種違背常理的事情看在楊大姑限內,自是不禁起了疑心。

  「哦,你們是相識的麼?」楊大姑盯著那少女問道。

  少女說道:「昨天我才施捨他一錠銀子。」

  楊大姑淡淡說道:「姑娘,你倒是闊綽得很啊,施捨給一個小叫化也是一錠銀子。這是

為了什麼?」

  少女說道:「彼此彼此,你也並不吝嗇呀。我昨天給他的那錠銀子還沒有你送給他的這

錠銀子重呢。你又是為了什麼?」

  楊大姑道:「我的事情你管不著!」

  少女說道:「那你何必問我是為什麼,我更是不喜歡別人多管閒事的。」

  揚大姑號稱「辣手觀音」,幾曾受過人如此搶白?不覺面上蓋滿烏雲,但以她的身份,

卻又不便為這樣的小事發作。

  雖然沒有發作,臉色可是難看得很了!

  那少女卻是笑靨如花,眼睛也不瞧她一下,面向著楊炎說道:「你這個人也真有點古

怪,我把你當作普通的小叫化,只怕當真是走了眼了!」

  楊炎心想:「我不說你古怪你倒說我古怪!」裝作一副瑟縮可憐的樣子苦笑說道:「我

有什麼古怪,小姐,你別和我開玩笑。」

  少女說道:「還說沒有古怪,那為什麼總是有古怪的事情跟你一起?當然是因為先有你

這個古怪的人才會惹出那些古怪的事。」

  楊炎說道:「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惹了些什麼古怪的事了?」

  少女說道,「第一、每次見到你總是有人給銀子與你;第二、和你在一起的人總是有人

受傷;第三、每次碰見了你,同時也就會碰上一些倒霉的事情。不是碰上強盜打劫,就是碰

上潑婦罵山門!」

  楊大姑這下氣可大了,忍不住就瞪著那少女說道:「你,你罵誰是潑婦?」

  少女淡淡說:「我又沒有說你,你若自己認為是個潑婦,那可與我無關!」

  楊大姑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我不屑與你計較,你的父母是誰?」

  少女說道:「好呀,我沒罵你潑婦,你倒罵起我是丫頭來了。你問我的父母幹嘛?」

  楊大姑道:「看你的樣子,大概是學過幾天武功的,否則也不會這樣歡喜惹事生非,我

要你的父母好好管教你!」

  少女說道:「你的丈夫是誰?」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但弦外之音還是一聽就聽得出來

的。她是說楊大姑的丈夫沒管束妻子。和楊大姑要她父母管教她的說得正好是針鋒相對。

  楊大姑抗聲說道:「我的丈夫早已死了,你問他幹嘛?」

  少女緩緩說道:「原來他早已給你氣死,這就不奇怪了!」

  楊大姑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指著她道:「你,你,你……?」

  那少女笑道:「我怎樣啦?」

  楊炎也覺得她有點過份,說道:「雨已停了,我可要走了。姑娘,你肯不肯做件好

事。」

  少女說道:「你想我做什麼好事?」

  楊炎說道:「實不相瞞,正如你的所料,昨晚我們曾經碰上強盜。這兩天我接連碰上強

盜,雖然強盜不會打劫叫化子,我也真是給強盜嚇怕了。姑娘,你的本事很好,你肯不肖送

我下山?反正你也要走的,是不是?」

  少女噗嗤一笑,說道:「你不是害怕碰上強盜,你是害怕我碰上惡人。不過,你勸我

走,我倒是想勸你不要走。」

  楊炎說道:「為什麼?」少女說道:「你不想看熱鬧麼?我知道你是很喜歡看熱鬧的,

對不對?否則那天晚上,你也不會那樣大膽了。」

  楊大姑強忍住氣,說道:「這裡有什麼熱鬧可看?小丫頭,我勸你還是早走的好!」底

下本來還有兩句話的,她沒說出來。「否則我忍不住氣,可有你的苦吃!」不過她雖然沒說

出來,楊炎和那少女也不會聽不出她的話中之意。

  少女笑道:「我本來要走的,你這麼一說,我就偏不走了!」

  楊大姑自視甚高,雖然號稱「辣手觀音」,她的辣手可不能用來對付無名之輩。但此時

給這少女氣得七竅生煙,卻是忍不住說道:「野丫頭,你是存心氣我的是不是?你再胡說八

道,我不管你是誰家女兒,可要替你的爹娘管教你了!」

  少女笑道:「昨晚有個強盜也是凶霸霸的說要管教我,你猜結果怎麼樣?」

  楊大姑哼了一聲,說道:「怎麼樣?」

  少女慢條斯理的說道:「也沒怎麼樣,不過給我打了他四記耳光!」

  楊大姑不由得勃然大怒,陰沉沉的說道:「女娃兒,你知道我是誰?」她猜想這個少女

的父母或師長多半是在武林中有點名氣的人物,否則不會如此放肆,若然所料不差,這個少

女縱然不知道她是誰,「辣手觀音」的名頭,料想她的父母師長也應和她說過。

  不待她自報姓名,那少女已是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誰,要不然我也不會到這裡來

了!」

  這一回答倒是有點出乎楊大姑意料之外,不由得起了疑心,說道:「是誰差遣你和我搗

亂的?」少女冷冷說道:「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差遣我!」

  楊大姑道:「你知道我是誰,居然還敢來惹我,膽子倒真是不小,不過我卻想問一問

你,是為了什麼原因,你要特地來惹我生氣?」

  少女說道:「這話應該顛倒過來說,是你先惹我生氣的。不過這點小節我也不和你爭辯

了,你問我為何要來找你,我倒可以老實的告訴你。」

  楊大姑道:「好,那你說呀!怎麼還不說?」少女說道:「我是怕你受不了!」

  楊大姑哼道:「我生平不知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憑你這個黃毛丫頭,說幾句不知輕重

的話,就能令我受不了麼?快說!」

  少女緩緩說道:「我聽說你有個綽號,叫做什麼『辣手觀音』,是麼?」

  楊大姑道:「是又怎樣?」少女說道:「我就是衝著你這個綽號,才特地來瞧一瞧

的。」

  楊大姑心道:「原來她是慕名而來。」語氣不覺緩和幾分,說道:「那麼你現在已經見

過我了,何以不走?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少女歎口氣道:「我見了你好生失望!」

  楊大姑詫道:「你失望什麼?」

小妖女戲弄楊大姑

  少女說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本來以為一個人的綽號應該是比她原來的名字更

貼切的,誰知一見之下,你這個『辣手觀音』呀——」說至此處:搖了搖頭,方始繼續說

道:「觀音二字是談不上了,那『辣手』二字,我雖然未曾領教,看來也只是浪得虛名!」

  楊大姑少年之時,本來是個頗富艷名的女子,大凡一個年輕時候曾以美貌為人羨妒的女

子,在年華老去的時候,越發喜歡聽人稱讚她「駐顏有術」的(儘管事實不是如此)。而她

平生又以手段高強自負,是以她知道人家稱她為「辣手觀音」,雖然表面上裝作不高興,其

實卻是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則實喜之的。

  這個少女當面對她嘲諷,可說是她生平從來沒有碰過的事。而這也正是犯了她的大忌。

  本來已經是一肚子脾氣的杯大姑,氣上加氣,終於給氣得爆炸了!

  「黃毛丫頭,豈有此理,你不賠禮,我非賞給你老大的耳刮子不可!」楊大姑大怒罵

道。

  少女非但不賠禮,反而笑道:「我正是要見識你辣手觀音的辣手,很好,那就看看是誰

能夠打誰的耳光吧?」

  楊大姑氣怒之下,也顧不得什麼身份了,反手一掌就打少女的耳光。

  少女的身形一飄一閃,彷彿凌波微步,體態輕盈,恰到好處的避開了楊大姑這一掌,嘴

裡笑道:「你打不著我,我可要打你了!」五指併攏,輕輕一拂,忽合忽舒,宛如春花葳

蕤,姿勢美妙之極!

  楊炎在旁邊看得心曠神怡,好像忘記了這少女是打他姑母似的,不知不覺的竟然給這個

少女喝起采來。

  楊大姑是個武學大行家,一見少女如此招式,也是不由得大吃一驚。要知她號稱「辣手

觀音」,正如少女所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豈能幸致。故此儘管她的本意不是想取這

少女的性命,只是要打她一記耳光,還未算得是施展「辣手」。但在她掌勢籠罩之下,江湖

上的成名人物能逃出她的掌底的恐怕亦屬寥寥無幾。如今這少女不但能夠迅速避開,而且迎

著她的掌勢立刻拂她的腕脈,拿捏時候之妙,當真是妙到毫巔!楊大姑還看得出來,她這一

佛,看似輕描淡寫,功力實是不凡,倘若腕脈給拂個正著,一條手臂恐怕就要變成殘廢了。

  楊大姑本來是一點不把這少女放在眼內的,此時卻那裡還敢有絲毫輕敵?

  眼看那少女的五指就要拂著楊大姑的腕脈,電光火石之間,楊大姑已是倏的移形易位,

雙掌齊出,這次可是用上「金剛六陽手」的殺手絕招了。鄭雄圖剛才就是在她這一招之下被

擊得重傷斃命

  楊炎看得出來,這一招楊大姑已是用上了七分陽剛力道!這少女的功力或許是在鄭雄圖

之上,但能夠抵擋得住如此剛猛的殺手絕招嗎?

  心念未己,只見那少女的身形已是輕飄飄的隨著掌風閃過一邊,驀地一個肘底穿掌,斜

飛拍出,掌勢中途突然一變,化掌為抓,抓住楊大姑肩頭的琵琶骨。

  這一下似乎頗出楊大姑意料之外,但她身經百戰,雖慌不亂,本來她是向著那少女撲去

的,此時身形突然凝住不動,喝道:「好狠的女娃兒!」反手也是一抓!

  那少女是算準她要閃一閃方能反擊的,她也知道以楊大姑的武功,自己這一抓決不會那

麼輕易的就抓著她的琵琶骨,但只要逼得她閃一閃,自己就可以反奪先手,穩操勝券了,不

料她打的如意算盤,還是算得不准。楊大姑本領之高,比她的估計還要高出一籌,居然已是

到了能發能收、隨心所欲的境界。閃也沒有一閃,便即凝住身形,立施反擊。

  高手搏鬥,那容毫釐之差,這少女一抓抓過去,正好碰上了楊大姑的反擊,楊大姑用的

是大擒拿手法,若然雙方碰上,少女的五隻指頭,只怕就得給她坳折。

  楊炎看得大吃二驚,此時他就是想要出手暗助這少女亦已來不及了。只聽得「蓬」的一

聲,兩條人影倏的分開。原來在這危險瞬息之際,少女亦已倏的變招,又再化抓為掌,橫掌

如刀,一招「斜切藕」斜削下去。這一「手刀」,仍然是對著楊大姑的琵琶骨。

  少女使出陰招,楊大姑倘若仍用掏拿手法,指力不如掌力,非得兩敗俱傷不可,她可能

拗斷那少女的一兩隻指頭,但她的琵琶骨也難保不給對方拍碎。楊大姑怎肯和一個無名小輩

拚個兩敗俱傷。心念一動便即將計就計和這少女硬拚一掌。雙掌相交,「篷」的一聲響,楊

大姑和這少女都是恰好同時退了三步,便即穩住身形。

  楊炎看得心驚膽戰,此時方始鬆了口氣,心裡想道:「姑姑果然不愧是號稱辣手觀音!

但看來這個少女大概也不會輸給她的。」原來在他心底深處,還是對這少女更關心一些,但

卻也不願看見任何一方受傷的。

  表面看來,雙方同時退了三步,似是旗鼓相當,但少女出掌在先,楊大姑是被迫防禦,

打成平手,論功力還是她稍遜一籌。

  少女笑道:「你的功力還過得去,但號稱辣手,卻是未免稍嫌誇張,怎麼樣,你還要不

要賞給我『老大的耳刮子』?」語氣已是比剛才略見緩和,但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就像長

輩嘉獎小輩一般。聽得楊炎想笑又不敢笑。

  楊大姑一聽,可是心頭火起了。

  她自視甚高,給這少女扳成平手,已是羞愧難當,更那堪這少女用這種口吻和她說話。

  「哼,你這女娃兒知道害怕了麼?給我磕個頭賠罪,我就不打你的耳光!」楊大姑喝

道。

  假如楊大姑肯說兩句好話,這少女本來亦已準備罷鬥的。她的性情比楊大姑更為好勝,

如今聽得揚大姑這麼一說,她如何還肯善罷甘休?

  「我只說你的功夫還過得去,你以為我當真怕你不成。」少女冷笑道:「我本來要打你

四記耳光,你磕一個頭我可以少打你一記耳光。你願意嗑幾個頭?快說!」

  楊大姑給她氣的幾乎炸了心肺,喝道:「野丫頭,你是不想活了!」大喝聲中,一招

「排山運掌」狂擊過去,已是用上了九成內力!

  少女給她的掌風蕩得衣袂飄飄,卻已是速而復上。掌法一變而為繞身游鬥。但見她身似

行雲,步如流水,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輕靈飄忽,美妙之極。楊大

姑掌力雖然剛猛。打不到她的身上,亦是無奈她何。

  轉眼之間,少女已是轉守為攻。只見四面八方,幻出於重掌影,儼如落英繽紛,春花葳

蕤,看得人眼花繚亂,卻又感到心曠神怡。

  楊炎越看越是驚奇,想道:「她這套掌法和恩師交給我的那套『落英掌法』,雖然並非

完全一樣,掌理卻似同出一源。難道真的那麼巧,她和恩師要我尋訪的那個人一定有甚淵源

了!」

  楊大姑被逼轉攻為守,她的功力在這少女之上,少女的掌雖然瞬息百變,卻也難以攻得

進去。

  不知不覺什到百招開外,雙方都是感到越來越吃力了,這少女的奇招妙著,竟是層出不

窮,身法是忽徐忽疾、乍進乍速,深得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捷輕靈之妙。掌法是

忽虛忽實,時而柔如柳絮,借力打力;時而猛若洪濤,驟然壓至,令得楊大姑也感到有防不

勝防之苦!

  殊不知楊大姑固然感到有「防不勝防」之苦,那少女也感到有「難以為繼」之憂。

  她的功方畢竟是稍遜一籌,雖然業已盡力避免硬碰硬接,但在掌風激盪之下,呼吸亦已

為之不舒。心裡想道:「再打下去!我的氣力不加,只怕就未必打得過她了。」她好勝心

切,於是趁著還能保持先下手的時候,越發加緊進攻。

  楊大姑本來可以採取持久戰的打法,和她對耗內力,穩操勝券的。但正如俗語所說: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給這少女虛虛實實、瞬息百變的掌法攻得眼花繚亂,心裡不禁

越來越發吃驚,看不出那少女的攻勢。其實是在掩飾自己的氣力不足,是以也就根本沒想到

勝負的關鍵是在於以己之長克敵之短了。

  還有一層,是由於楊大姑的身份促成她非吃虧不可的。她是成名了幾十年,江湖上人見

人怕的「辣手觀音」,給這少女與她纏鬥到百招開外,已是感到羞愧難當。要是繼續採取守

勢,不知到什麼時候方能反守為攻,她怎能在兩個師侄的面前失掉這個面子?

  楊大姑給攻得沉不住氣,一咬牙根,呼呼呼連劈三掌,大步跨上,與這少女搶攻。

  少女巴不得她來搶攻,笑道:「很好,你是想快點吃我耳光了吧。」笑聲中身形飄閃,

越轉越快,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楊大姑給她轉得頭昏眼花,心中暗暗叫苦。但此時她想

退回守勢的地位亦己不能了。

  楊大姑在大感眼花繚亂中,忽地有個奇異的感覺,眼前這個少女,竟然似乎有幾分像是

一個她熟悉的人。

  將近二十年前的一幕往事,突然出現她的心頭。

  她把弟婦雲紫蘿趕出門,為了保全楊家骨肉,卻不許雲紫蘿把兒子帶走。那時她還未知

道雲紫蘿的大兒子盂華並非她弟弟的親骨肉的,也未知道雲紫蘿那時是有孕在身的。

  雲紫蘿不願捨棄親兒,與她柳林對掌。終於因為肚中懷著楊炎的緣故,打不過她,孟華

給她搶去。後來幾經轉折,孟華在她死後多年,方始得與親生之父相認。

  廿年前往事驀上心頭,也不知是否由於心理作用,楊大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少女,竟是

依稀有幾分雲紫蘿當年的影子。更確切的說是「神氣」相似。

  令她有這種奇異的感覺的原因,還不僅是因「神氣」相似,而是這少女的掌法,如此飄

忽、如此輕靈的掌法,也是和雲紫蘿當年對付她的掌法相似,雖然招式並不一樣。

  雲紫蘿那次與她柳林對掌,元氣大傷。雲紫蘿後來在小金川戰死,敵眾我寡,固然乃是

主因,但元氣損傷,產後失調一未始不也是原因之一。

  楊大姑雖然號稱「辣手觀音」,每當想起雲紫蘿之死,也不禁有點內疚於心,「我雖不

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覺得對雲紫蘿這件事情,是自己做得過份了些。

  如今她被這少女逼得手忙腳亂,這少女虛實莫測的掌法,但好強冷傲的神情,彷彿就是

當年的雲紫蘿。

  廿年前往事,驀上心頭,楊大姑不覺心裡歎了口氣:「我縱橫江湖大半生,不知多少成

名豪傑也曾敗在我的掌底,如今竟然打不過一個黃毛丫頭,唉,莫非這是我做錯了事的報

應。」

  高手搏鬥,豈容亂了心神?本來已經處於劣勢的楊大姑,此際氣沮神傷,就更加給了對

方得有尋暇抵隙的機會了。

  「好,看是誰吃誰的耳光?」少女一聲冷笑,冷笑聲中,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掌勢

已是把楊大姑的身形完全籠罩。

  閃電般的一掌就向楊大姑面門拍下。

  掌勢飄忽之極,楊大姑在她掌勢籠罩之下,眼看已是避不開她這記耳光。

  大大出乎楊大姑意料之外,只聽得這少女輕輕哼了一聲,她這一掌,掌鋒幾乎是在楊大

姑的鬢邊擦過,卻沒打著楊大姑。

  以這少女的武功之強,她又是蓄意要打楊大姑的耳光的,這一掌怎麼會打空呢?

  原來楊炎早有準備,他捏了一顆泥丸,藏在掌心。此時眼見楊大姑危急,一顆泥九就輕

輕彈了出去。

  雖然他不喜歡這個姑母,但楊大姑畢竟也還是他的姑母。他怎能讓姑母受這奇恥大辱。

  這少女雖然早已懷疑楊炎懂得武功,卻想不到他的武功精妙如斯,更想不到他會在這個

時候突然出手暗助對方。

  泥丸恰恰打著少女的虎口。比綠豆還小的一粒泥丸,登時化為粉屑。

  楊炎並沒用內力,但少女給這顆泥丸恰好打著手少陽經脈的匯聚之點,卻是禁不住輕輕

一顛,這一掌就打歪了。

  雙方動作都是快到極點的,楊大姑還未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反手一掌就向少女斜劈過

去。

  楊大姑當然更是做夢也想不到一個骯髒的小叫化子有本領能夠助她。她反擊少女的這一

掌乃是出於防禦的本能。她倒不是想取這少女的性命,但在情急拚命的情形底下,這一掌當

然也是用了全力,使出平生本領的。

  手掌還未打到少女身上,掌風已是震得少女身形不穩。由於變生意外,這少女驟吃一驚

之際,已是無法防禦對方閃電般的反赤。楊大姑剛才假如是給這少女拍著,不過是打一記耳

光而已,如今假如這少女被楊大姑打個正著,只怕就要命喪她的掌下了。

  楊炎如何能讓這少女喪生,一顆小小的泥丸又是輕輕彈了出去。

  這顆泥丸打著楊大姑膝蓋的環跳穴。

  楊大姑一個踉蹌,非但打了個空,而且險些跌倒。

  少女笑道:「不必多禮,既然你是有心賠罪。那就行了。我不打你的耳光啦!」

  說話之際,一個倒縱出了廟門,在廟裡的人還聽得見她銀鈴似的笑聲,影子卻看不見

了。

  楊大姑剛才那一下腳步踉蹌,是有點像是要下跪的姿勢的。

  少女故意把她的「失足」當作是「賠禮」,把她氣得啼笑皆非。

  但此時她驚魂稍定,想起剛才之險,不禁猶有餘悸。以她的性格,倘若當真給這少女打

了一記耳光的話,她非得自盡不可。

  想到自己等於是從鬼門關上逃了回來,少女說話氣她,倒不算是怎麼一回事了。

  此時她當然亦已知道替她保全顏面的人,是這個骯髒的「小叫化」了。

  但這個小叫化幫了她,卻也幫了那個少女,這霎那間,她不覺一片茫然,不知是感謝這

個小叫化的好,還是斥罵這小叫化的好。

  她定了定神,瞪著楊炎道:「你,你究竟是——」

  楊炎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說道:「你不必管我是什麼人,我只要告訴你一個消

息。」

  楊大姑怔了一怔道:「什麼消息?」

  楊炎緩緩說道:「你的兒子是齊世傑吧?他還沒有死,你到魯特安旗找他吧!」

  說話雖然很慢,人卻走得很快。說到最後一個字,聲音已是從半里之外傳來了!

  楊大姑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聽得出楊炎用的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功夫。這門內功她雖

然也會,自問卻是尚不如楊炎。

  楊炎剛才兩次發出泥九,暗器手法的精妙,雖然亦已足以令得楊大姑驚異不已,但比較

來說,練暗器的功夫還是要比練內功容易得多的。

  一個年紀似乎還未到二十歲的小叫化,內功上的造詣居然勝過她練了幾十年功夫的楊大

姑,這更最令她不僅「吃驚」,而是「震驚」了!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暗自想道:「這次可真如俗話所說:八十歲老婆婆倒繃孩兒,

是我走了眼了!這小叫化的武功足可以和當世的一流高手並駕齊驅,他、他是什麼個來歷

呢?」

  宋鵬拳和胡聯奎二人此時亦是方始如夢初醒,定下神來。宋鵬舉說道:「師姑,你的六

陽手真是神妙無比,打得那個小丫頭慌忙逃走,令得弟子大開眼界。不知還要練多少年才能

練得到你老人家一半的功夫。」

  雖然不無討好師姑的成份在內,這番話可也是他的真心說話。說到楊家的「金剛六陽

手」功夫,他的師父楊牧本來就不如姐姐。而楊大姑有生以來,恐怕也是以剛才這一戰最為

吃力,逼使她不能不把六陽手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的。

  想不到拍馬屁拍到馬腳上,楊大姑沉下了臉瞪他一眼,說道:「少說廢話,好好躺下養

傷吧。」

  胡聯奎道:「師姑,那小叫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但料想他也不會胡亂說說話的,他

說出世傑師弟的下落,咱們倒也不妨姑且相信他的說話,到魯特安旗去打聽打聽。」

  楊大姑道:「不錯,這小叫化的話是可以相信的。不過你們還得養兩天傷。」

  宋鵬舉道:「師姑,不如你先到魯特安旗去找師弟吧,我們的穴道已解,不敢再勞你老

人家操心了。」

  楊大姑又是狠狠瞪他一眼,說道:「你好糊塗,你們好歹是我的師侄,我不替你們操

心?誰替你們操心?你們傷未癒,我豈能拋下你們?要是再碰上鄭雄圖這樣的惡對頭。你們

對付得了嗎?再說這兩天你們自己能夠自己照料自己嗎?為了一個兒子,不顧兩個師侄的死

活,這樣的事情,你以為是我應該做的嗎?不是看在你尚在病中,我老大的耳刮子賞你!」

  「不錯,天下那有不想念兒子的母親?但反正我已等了兩年多了,再等兩天,算得了什

麼。少說廢話,乖乖的給我躺下來養傷吧!」楊大姑最後說道。

  宋鵬舉給她一番斥罵,心裡倒是不覺有點熱呼呼的,暗自說道:「師姑外表雖然兇惡,

心腸倒是很熱。我只道她一向討厭我,想不到她會把我當作子侄看待。」當下不禁熱淚盈

眶,說道:「多謝師姑。」

  楊大姑皺眉道:「這麼大的人還流眼淚,不害臊麼?叫你少說廢話,你怎麼又不聽話

了。」說罷不再理會他們,獨自站在門口,凝神遠望。

  只見她一副茫然的神色,似乎是在想著心事。

  她是在想念自己的兒子麼?宋鵬舉是這樣猜忖她的心裡的。找了兩年,如今方始聽見兒

子的消息,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卻又是個來歷不明的小叫化,她能夠不患得患失,又喜又驚

麼?

  但這次宋鵬舉卻猜錯了。

  這次她在想的倒不是她的兒子,她想的是雲紫蘿,是那個小叫化。「奇怪,在這小叫化

的身上,也似乎有雲紫蘿的幾分影子,他,他是什麼人呢?何以我會覺得與他竟似有幾分相

識?」當然她還是不敢懷疑這小叫化就是雲紫蘿的兒子的。

  楊炎跑出了山神廟,他也在想著一個人。

  「那個行事古怪的女子,此際恐怕已經跑到山下了吧?她的輕功不遜於我,恐怕是追不

上她了。」不知怎的,他雖然有點害怕見到這個喜怒無常的「小女魔頭」,卻還是希望再見

到她。

  他只道再也見不到那個少女了,不想心念未已,忽地眼睛一亮,在他的前面,坐在一塊

石頭上的,不正是那個少女是誰?

  少女側目斜睨,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氣好像在說:「我早知道你這小子會追我來的!」

  楊炎有點尷尬,硬著頭皮走上前去作了個揖,說道:「姑娘,我,我……」他想解釋剛

才用泥丸打她之事,一時間卻不知怎樣措辭方始適當。

  少女「噗嗤」一笑,說道:「你怎麼啦?嘿,嘿,想不到你這小叫化倒是很會騙人,說

什麼不懂武功,我都給你騙過了。哼,你的武功好得很啊,是誰傳授你的。」

  楊炎說道:「剛才之事,請姑娘你,你莫……」「見怪」二字尚未出口,那少女又笑起

來了!

  少女笑道:「剛才你暗中幫了辣手觀音的忙,也幫了我的忙。雖然你打我在先,但總算

幫我避過辣手觀音的一招殺手。我不是氣量狹窄的人,我當是扯了個直吧。」

  楊炎如釋重負,說道:「難得姑娘是明白人,請恕冒味,我叫楊炎,請問姑娘貴姓芳

名。」

  少女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氣。」說道:「你想和我交朋友麼?」

  楊炎面上一紅,說道:「不敢高攀,不過,不過,咱們萍水相逢……」

  少女笑道:「總算有點緣份是不是?不過我和你可還不能算是朋友!」

  楊炎面上更紅,走開說道:「我知道。我冒犯了姑娘,姑娘不見怪我已經好了。」

  少女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忙著走!」

  楊炎停下腳步,說道:「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說道:「剛才的事,我早已說過不和你計較了。你幫了我,也幫了辣手觀音。我不

領你的情,也不記你的怨。目前我雖然不把你當作朋友,也並不把你當作敵人。但你應該知

道我的脾氣。」

  楊炎怔了一怔,說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說老實話,你的脾氣我也還是摸不清楚

的。」他說的倒是如假包換的「老實話」。

  本來楊炎雖然不是擅於辭令的人,也還不能算是言辭笨拙之輩,只因這少女問得突兀,

他也只能答得似乎是老實得近乎笨拙了。

  少女不禁又是「噗嗤」一笑,說道:「好,你說了老實話,我也和你說老實話,我最喜

歡找武功高強的人比試,可惜我碰上的所謂高手,包括辣手觀音在內,似乎都是言過其實,

浪得虛名。難得碰上了你,我非得和你比試不可!」

  楊炎說道:「姑娘,你的武功我是自愧不如,用不著比試了。」

  少女笑容一斂,板起臉孔說道:「剛才我還誇你,原來你並不老實。你是因為我避不開

你那顆泥丸,心裡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口裡說『自愧不如』,心裡定是在說:這丫頭無自知

之明,我只好幫她說出來了。」

  楊炎連忙說道:「我絕對沒有這樣想法。」

  少女說道:「那麼你幹麼不和我比試,不和我比試就是瞧不起我!」

  楊炎歎口氣道:「那麼咱們點到即止吧,姑娘你劃出道兒!」

  少女說道:「你拔出劍來!」

  楊炎吃一驚道:「還要比兵刃?」

  少女說道:「你不是說我劃出道兒的麼?從你打我的那顆泥丸,我知道你的內力遠勝於

我,比拳腳我非吃虧不可。你若是有意思想和我交上朋友,大概你也不願意佔我的便宜吧?

所以非得比劍不可!」

  一番「歪理」,說得楊炎倒是不好推辭了,只好拔劍出鞘,說道:「姑娘,請!」

  少女說道:「且慢,比試之前,我要和你先說清楚。我雖然並不是把你當作敵人,但兵

刃上沒長眼睛,我的脾氣又是除非不比,要比就非比個真章不可的。所以假如你存心讓我的

話,吃了大虧你可別要怪我!」

  楊炎搖了搖頭,說道:「何必如此?」

  少女雙眉一皺,說道:「我說過的話決不更改。你意欲點到為止,那是你的事情。」楊

炎苦笑道:「沒辦法,那我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少女格格笑道:「這句江湖套語你用錯了,我可不是君子,看來你也不是什麼君子。」

  楊炎禁不住也給她逗得笑了起來,說道:「當然當然,一個小叫化子怎配稱為君子。」

  少女繼續說道:「比試結果,要是你贏了我,我就把名字告訴你。要是我贏了你,你就

得把你的師父是誰告訴我。」

  楊炎說道:「要是打成平手呢?」少女說道:「那就得看你了。」楊炎不覺又是一怔,

說道:「看我什麼?「少女說道:「你贏了我或只和我打成平手,我都願意把你當作朋友,

要是你也願意把我當作朋友的話就告訴我,不願意就不告訴我,好麼?」

  楊炎說道:「好,姑娘劃出的道兒,小叫化遵命。請!」一個「請」字剛剛出口,只見

青光一閃,那少女果然毫不客氣的一劍就刺過來了。

  她反手拔劍,飛步出招,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姿勢美妙之極,而動作之快,更是難以形

容。

  但令得楊炎驚詫的不僅是她的身手敏捷,也不僅是她的劍招狠辣而又美妙。而是她這一

招雖然看不出屬於何家何派,但自己卻也叫曾相識。

  百忙中楊炎本能的用了一招與這少女相似的劍法,劍尖顛動,劃了一道弧形,把少女的

劍封出外門。少女也禁不住輕輕「噫」了一聲,似乎對他的這招劍法亦是似曾相識。

  「你這劍法是誰教的?」少女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唰唰唰又是連環三劍。

  楊炎莫說不願意便即回答,就是想要回答,亦是無暇分神說話,當下心念一動:「我且

先看看她的全盤家數」,一個吸胸凹腹,略一晃肩,輕飄飄的隨著那少女的劍風直晃出去。

  少女好像驀然省起,說道:「對,我還未曾勝得了你,就要逼你說出師父,那是早一

點!」笑聲中劍光霍霍展開,招數更狠!

  楊炎移形易位,滴溜溜一個轉身,劍尖一挑,隨手劃了兩個圈圈,少女劍上的勁道被他

這麼一帶,登時身不由己的也跟他轉了一圈,那三招凌厲之極的劍招就這麼樣給楊炎化解開

了。

  少女不禁更加奇怪:「這小叫化的劍法怎的又突然間變得我全不相識了?他的所學也是

真雜!噫,看來可能是我猜錯了。」

  原來楊炎因為不願讓她看出那路劍法的來歷,是以在接了見面一招之後,已是改用他自

小練習的天山劍法。

  他用的是天山劍法中「大須彌劍式」的三招精妙劍法,第一招名為「春雲乍展」,第二

招「大漠孤煙」,前兩招是攻擊的招數,第三招忽地變為守中寓攻的「三轉法輪」。

  「大須彌劍式」取佛經「須彌藏於芥子」之義,變化深不可測,用於防禦武功比自己高

明的強手,更是最妙不過。楊炎武功本來比這少女略勝一籌,但可惜這「大須彌劍式」由於

太過深奧,他是小時候看師伯鍾展練劍之時偷學的,雖然後來也曾稟明他的師父,得到他的

師父——天山派的前任掌門人唐經天指點,但唐經天認為他天資縱然聰穎,亦不宜太過躥

等,是以雖加指點,只不過是由於喜歡這個最小的關門弟子,隨便指點幾招,避免他吵鬧而

已。當時年紀太小,他對師父所說的奧義,自是未能完全領悟。

  此際隔了七年,楊炎的武功已是遠非昔日可比,所謂一理通。百理融,當年只是得到唐

經天略加指點的「大須彌劍招」,他已是可以觸類旁通。

  但「觸類旁通」,究竟也還是和得自名師親授有點距離的,何況這又是七年之後的第一

次應用。

  但儘管如此,那少女三招凌厲之極的劍招,突然給他輕描淡寫的化解開去,已是不禁暗

暗吃驚。

  說時遲,那時快,楊炎所劃的劍圈已是向她當頭罩下。少女身形在劍勢籠罩之內,不論

躍高伏低都是躲避不開。

  楊炎正待喝聲「撤劍」,那少女忽地一招「夜叉探海」,劍直如矢,投入楊炎所劃的劍

圈之中,楊炎倘若劍圈一合,那就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少女的右腕可能被他割掉,他的五指

也會給少女削斷。

  這一招變化的奧妙精微之處,楊炎尚未能完全領悟,他當然不想傷這少女,也不想自己

被這少女所傷;百忙中無暇思索,只好變招斜竄。

  如此一來,那少女也登時擺脫了給他帶動的那股勁道,又再反客為主了。

  楊炎暗暗叫了一聲:「可惜!可惜我對大須彌的劍式未能練到隨心所欲的境界,要是有

我師伯當年的一半純熟,只這一招三轉法輪,就可以把她的劍絞出手去,焉用怕她搶攻。」

  少女復奪先手,可是得理不饒人。一口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似虛若實,似拒還迎。

輕靈飄忽,如風吹柳絮,如水送浮萍。那裡還能讓楊炎再有反擊的機會。

  天山劍法本來是只有在少女這路劍法之上,決不在她這路劍法之下的。但楊炎這七年來

改學別派武功,對天山劍法已是疏於練習,小時候所練的天山劍法,也是還未學全的,「三

板斧』一過,他可真是有點像是黔驢技窮,無法應付這少女飄忽之極的攻勢了。

  少女笑道:「你還有別的本領沒有?若然沒有,我勸你還是趕快認輸的好。我說過的,

我的劍上可沒長著眼睛!」她口中說笑、劍上可是認真得很,每一招幾乎都是指向楊炎的要

害!

  話猶未了,她唰的一劍刺來,突然就指到了楊炎的咽喉,楊炎倘不變招,已是無法化

解。

  無暇思索,楊炎倏的劍鋒一轉,招數和少女所使的一模一樣,登時兩把劍搭在一起。

  少女說道:「對啦,你還是用你熟悉的劍法吧!下一招我用雲橫秦嶺,你用雪擁藍

關!」

  楊炎本來不想聽她的話,但在她凌厲的劍勢催迫之下,卻是不知不覺的果然使出了那一

招雪擁藍關。

  輾轉攻招,倏忽過了將近百招,兩人使的劍法差不多一模一樣,就像同門拆招似的。正

是:

           折招疑是曾相識,莫道無情卻有情。

第八回 鴛鳥亦為同命鳥 親人怎變陌生人

老人的恨事

  纏鬥中兩把劍再次搭在一起。

  楊炎振臂一揮,抽劍回來閃電再刺。

  那少女也是如此。二人本來面對面相鬥的,此時大家同時向前邁步,揮劍刺出。忽然變

成了並肩禦敵的姿態,兩柄長劍同時指向前方。

  楊炎哈哈一笑,說道:「看來咱們只應該是朋友,不應該是敵人了。」

  少女不覺臉上一紅,在他的笑聲中也只能納劍歸鞘了,她退後幾步,說道:「不錯,像

這樣子打下去,再打三天也分不出勝負。」

  「好,那麼我可以走了嗎?」楊炎明知她一定還有下文,卻故意這樣問她。

  果然少女說道:「怎麼,你不原意把我當作朋友嗎?」

  楊炎說道:「這楊比劍,好像注定了我們該是朋友,但我只怕我這個小叫化高攀不

上。」

  少女嗔道:「你再油嘴滑舌,我可不理你了!」說罷轉身。

  楊炎可是當真有點害怕她走,說道:「小叫化不敢了,請問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這才回過頭來,說道:「比試之前,我劃出的道兒,你總該還記得吧?」

  楊炎說道:「是那一條?」

  少女說道:「要是打成平手,你願意把我當作朋友,就把你的師父是誰告訴我。」

  楊炎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現在一想,我好像有點吃虧。」

  少女說道:「什麼地方你覺得是吃虧了?」

  楊炎說道:「你只肯告訴我你的芳名,而我的姓名則已是已告訴的,你說我是不是吃虧

了點兒?」

  少女說道:「那麼你要怎樣?」

  楊炎說道:「我把我的師父是誰告訴你,你也得同樣的把你的來歷告訴我。」

  少女說道:「好,那我先告訴你我的姓名,我姓龍,名叫靈珠。至於師承來歷,待你告

訴我,我再告訴你。」

  楊炎說道:「哦,你姓龍,名字叫做靈珠?」少女說:「怎麼?這名字有什麼奇怪?」

她已經注意到楊炎臉上似有一絲驚異的神色。

  楊炎說道:「沒什麼,你這個名字很好聽。」

  少女知他言不由衷,哼了一聲,說道:「別油嘴滑舌,我不要你討好,只問你答不答

應?」

  楊炎說道:「為什麼要我先告訴你?」

  龍靈珠嗔道:「我已經讓了一步,你還要怎地?要是什麼都得我先告訴你,豈不變成好

像是我在求你做朋友了?這個虧我更吃不起!」

  楊炎笑道:「龍姑娘,你多心了。好吧、好吧。這點小虧我吃得起,就由我先告訴你

吧。」

  可是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眼珠像是定了似的,凝神注視龍靈珠。

  龍靈珠不覺又是粉臉微泛輕紅,嗔道:「你說要告訴我,何以卻還不說?」

  楊炎忽地吐出兩個字來:「真像!」

  龍靈珠怔了一怔,說道:「什麼真像!」

  楊炎說道:「你很像一個人,尤其這副好像撒嬌的神氣最像?」

  龍靈珠道:「是什麼人,是你的女朋友?」

  楊炎說道:「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這一回答,大出龍靈珠意料之外,她呆了一呆,當真像是生氣起來了,說道:「我和你

說正經話,你卻和我開玩笑。」

  楊炎忙道:「姑娘,我說的也是正經話呀。請你把話聽完了再罵我好不好。」

  龍靈珠道:「好,那你解釋給我聽聽,那個人你沒見過,又怎知我是像她?」

  楊炎說道:「我見過她的畫像。」

  龍靈珠道:「你又怎知道她撤嬌的神氣和我最像?」

  楊炎說道:「畫像上的那個女子,就正是畫她撒嬌的模樣的。」龍靈珠道:「哦,有這

樣的怪事,那女子是誰,畫師又是誰?」

  楊炎說道:「我先回答你後一個問題。畫師是我的一位師父。不過他雖然實際上是我的

師父,卻不許我叫他師父的。他要我叫他做師祖。更喜歡我叫他做爺爺。」

  龍靈珠道:「你這師父也真怪,他是親自傳授你的武功的,是不是?」楊炎說道:「當

然是了。否則我怎會說他實際是我的師父。」

  龍靈珠道:「何以他要你叫他做師祖?」

  楊炎說道:「我不知道。」

  龍靈珠道:「你說他是你的『一位』師父,那你究竟有幾位師父?」

  楊炎說道:「我有兩位師父,第一位師父其實更有資格做我師祖的,不過他都要我做他

的關門弟子。」

  龍靈珠道:「你的第一位師父是誰?」

  楊炎說道:「是天山派的前任掌門。」

  龍靈珠吃了一驚,說道:「原來你是天山派唐大俠唐經天的關門弟子,怪不得武功如此

高強了。我對武林人物雖然所知無多,但也常常聽人談及他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唯一

可以和他分庭抗禮的大概只有一位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了。不過,金逐流雖有天

下第一劍客之稱,若論武學上的造詣,恐怕還不如他。剛才你與我比試,最初所用的劍法大

概就是天山劍法吧?」

  楊炎說道:「不錯,是天山劍法中的大須彌劍式。」接著苦笑道:「可是我用天山劍

法,卻還是比不過你。」

  龍靈珠道:「這不是天山劍法比不過我,依我看來,好像是你練得不夠純熟之故,不知

說得可對?」

  楊炎說道:「龍姑娘,你真是好眼力,說得一點不錯。實不相瞞,這是我小時候學的,

學的也只是一鱗半爪,如今已經是丟荒了七年了。」

  龍靈珠道:「那我倒有點不明自了,你既然得到這樣一位明師,為何又改投別人門

下?」

  楊炎說道:「那是因為我小時候碰到一件意外的事情,被迫離開天山的,此事說來話

長,慢慢再告訴你。」

  龍靈珠道:「你說的那幅有幾分像我的女子畫像,我猜想大概不是唐經天畫的吧。」

  楊炎說道:「是我的第二位師父,不,他要我稱他為師祖,那位爺爺畫的。」

  龍靈珠道:「我不管你們的稱呼,我只要知道你的第二位師父又是何人?」

  楊炎說道:「他和你同一個姓,也是姓龍。」

  龍靈珠不覺也是面色一變,連忙問道:「哦,他也姓龍。那麼,他畫的那個女子,又是

他的什麼人?」

  楊炎好像隱隱猜到幾分,臉上現出一副迷茫的神色,不知不覺又在凝神注視面前這個少

女,竟似有點看得呆了。

  七年前的往事泛上心頭。

  那年冷冰兒帶他下山,前往魯特安旗找尋父兄,途中碰上清兵,他被一個軍官捉了去。

  那年他雖然只有十一歲,由於自小練武,武功已經頗有根基,等閒十個壯漢也近不了他

的身子。但那個軍官的本領卻比他不知高明多少,捉住了他,就要逼他為徒。

  楊炎當然不肯依從,那軍官道:「你不依從也得依從,除非到我死的那天,否則你是非

跟走我不可的了。」

  那軍官高鼻深目,相貌似是西域的胡人,不過說的漢語倒相當流利。他捉了楊炎,便即

脫下戎裝離開大隊,強逼楊炎跟他西行。

  他們經過了大漠荒沙,走過了重山疊嶺,過了也不知多少個月時間,走到一座大山腳

下。

  山峰高聳入雲,看來似乎比天山的最高峰還高,山上沙川遍佈,景色也和天山頗為相

似。後來他才知道這座大山乃是喜馬拉雅山,高聳入雲那座山峰是天下最高峰——珠穆朗瑪

峰。他們當時所經之處是喜馬拉雅山的北部,已經是西藏和印度交界的地方了。

  那晚他們在山上過夜,楊炎趁他燕睡之際,悄悄溜走。不料還沒走得多遠,就給那人發

覺追來。

  楊炎鑽進一條冰胡同,那條冰胡同地形狹窄,楊炎是小孩子鑽進去,那個胡人可是不

能。那胡人又嚇又騙,楊炎卻是寧願在雪山上餓死,也不相信他的好話。終於那胡人發了脾

氣,冷笑說道:「你以為我沒辦法捉住你嗎,我要你乖乖的走出來!」

  他抬起一塊鵝卵大的石頭,握在掌心一捏,捏成無數碎石子。就把石子當作彈丸,打入

冰胡同裡面。

  他的暗器手法奇妙非常,每一題石子都是從楊炎的頭頂飛過,但剛一飛過,便即掉過了

頭反射回來。

  學過武功的人躲避危險乃是出於本能,楊炎不知不覺的向後直退。

  眼看他就要退出那條冰胡同了,那胡人得意之極,哈哈笑道:「看你這小鬼頭能逃得出

我的掌心?」

  那知楊炎性格頑強之極,那胡人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可就等於提醒楊炎了。

  楊炎叫道:「好,我寧願給你用石頭打死,也不跟你!」這次他非但不後退,反而向前

跑了。兩枚石子剛從前面反射回來,他不啻是向著石彈迎去。這兩枚石子可是對準他的太陽

穴的。要是給打個正著,不死也得重傷。那胡人想不到他性格如此倔強,此時想要另發石

彈,把原來那兩顆石彈打落,亦已來不及了。」

  但就在此時,忽聽得有人斥道:「用這等狠辣的手段,欺侮一個小孩子,你還要不要

臉?」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但在那人斥罵聲中,那兩顆石子已是在楊炎面前跌了下來。

  這晚天空一輪皓月,地上冰川交映,看得分明。

  但奇怪的是,楊炎卻看不見是什麼東西把那兩顆石子打下來

  不過當那兩顆石子在他面前跌下來的時候,他的膝上卻沾了幾滴水珠,還有一片未曾溶

化的薄冰落在他的手心。楊炎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人用以打落石彈的「暗器」竟然是一團

冰塊。

  此時那個人亦已現出身形了,是一個長著三綹長髮、年約六十左右的老頭。

  楊炎不由得又驚又喜,心裡想道:「怪不得師父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奇材異

能之士不知多少,只是不為人知罷了。看來這個老爺爺的武功也似乎不在我的師父之下。」

  楊炎都看得出這個老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那胡人是個武學大行家,當然更是吃驚了。所

以他剛在回罵:「什麼人膽敢——」一看見自己所發的石彈被那老人用冰塊打落,底下的話

可是他自己沒膽說出來了。俗語說以卵擊石,形容不堪一擊。如今這老人用薄的冰塊擊石,

和以卵擊石也差不多,但「不堪一擊」的卻不是「卵」而是他的石子。這胡人自付,自己再

練十年,決計也達不到這個境界。

  他話未說完,就嚇得連忙逃跑了。此時楊炎方始鑽出冰胡同。

  那老人摸摸地的頭,說道:「好孩子,你受驚了。」

  楊炎的回答卻也出乎那老人意料之外,他未曾道謝,卻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孩

子?」

  老人哈哈笑道:「我最喜歡倔強的孩子,你像我少年時候一樣。少年時候,我就是縱然

自知不敵,也決計不肯向惡人低頭。」

  楊炎這才說道:「老爺爺你真好,給我趕跑了那個惡人!」

  老人問道:「你是從那裡來的,叫什麼名字?」

  楊炎告訴了他,老人說道:「原來你是從天山來的嗎,那你可不能獨自回去了,這裡已

是西藏的極西之處,和天山相距萬里之遙。我知道你練過武功,不是尋常孩子。但你的年紀

太小,要是沒有一個既懂武功,而又富於在沙漠旅行經驗的大人陪你回去,那是無論如何也

不行的。」

  楊炎說道:「老爺爺,你,你……」他本想請這老人送他回去,但一想老人年紀這麼

大,不好意思開口了。

  那老人卻似乎知道他的心意,說道:「你從天山來,知不知道在天山的南高峰,住有一

位當今的武學大師,他是天山派的學門人,姓唐名經天。」

  楊炎說道:「你說的這位大師,正是我的師父。」那老人道:「原來你是唐經天的弟

子,怪不得膽子這麼大。」接著一聲輕歎,喟然說道:「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一定會把你送

回天山去,順便拜訪唐經天的,但如今,唉,如今我是早已不願意世上知道還有我這個人

了。」

  楊炎說道:「為什麼?」那老人道:「我的心事說給你聽,你也不會明白的。要是到了

我認為可以告訴你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的。」

  楊炎雖然年紀小,但由於經歷過許多災難,倒是比普通的孩子「早熟」得多,心裡想

道:「或許這位老爺爺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冷姐姐也曾教導過我,江湖上有許多避忌,對別

人為事情多問也是一種避忌。要是我打破沙鍋間到底,這位老爺爺就會討厭我了。」

  他沒有再問下去,那老人卻繼續說道:「我不願意見到別人,別人大概也不喜歡見到

我。雖然唐經天可能是個例外,但正因此,我可就更不願意給他和我添上某些不必要的麻煩

了。」

  楊炎雖然聽不懂他說的意思,但有一點卻是懂得的,他是不能送自己回天山去了。「老

爺爺,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已經感激不盡。我不怕路途艱險,我自己回去好了。」楊炎說

道。

  那老人摸摸他的頭頂,笑道:「像你這樣膽子又大,資質又好的孩子,你願意冒險,我

都捨不得讓你冒險呢。你說要自己回去,那我問你,你的乾糧吃完了怎麼辦?你走過這條

路,應該知道,百里之內沒有人煙,乃是經常會碰上的事。」

  楊炎說道:「我會用石頭當作彈子打鳥兒。」

  老人說道:「你懂得怎樣在沙漠找水源嗎?」楊炎說道:「不懂!」

  老人說道:「颳大風的時候,你知道怎樣躲避流沙嗎?」楊炎說道:「不懂!」

  老人說道:「要是你再碰上那個惡人,你跑得掉嗎?」楊炎說道:「跑不掉!」

  老人哈哈笑道:「所以我勸你要打消這個念頭了,不如這樣吧,你留在這裡,跟我多學

一點本事,長大了你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楊炎說道:「你的意思是想收我做弟子?」

  老人說道:「你願不願意?」

  楊炎說道:「這敢情好。不過我跟別人學本事,似乎應該稟明第一位師父。」

  老人說道:「你不必叫我做師父,仍然叫我做爺爺好了。怎麼樣?你們天山派是不是立

有規矩不許門下弟子另拜別人為師。」

  楊炎說道:「這倒沒有。我的一位哥哥,他就是有幾個師父,而又是天山派的記名弟子

的。」老人說道:「這就更好了。你跟我學好了本事,回去再告訴你的師父,料想他不會怪

你。」

  接著笑道:「其實你要拜我為師,我也不能答應,以你的年紀,我只能做你的師祖,不

能做你的師父。」

  楊炎說道:「我的師父年紀恐怕比你還大,有一位冷姐姐,她教我唸書,我頑皮的時

候,她會打我屁股的,可是論起輩份,她卻要叫我一聲小師叔。後來一位姓鍾的師伯告訴我

我才知道,原來在武林所有門派之中,天山派對輩份的規矩是最不注重的。據說一些情形比

較特別的弟子,例如我的哥哥就是,即使是在本門,也是各自論交的。」

  老人笑道:「我不能做你的師父,倒不僅僅是因為年紀相差太大的關係,將來你會明白

我的用心的。不過,我雖然不想做你的師父,你不聽話我一樣會打你的屁股的。」

  楊炎說道:「冷姐姐都可以打我的屁股,爺爺你當然更可以打我的屁股。這點你不必先

說明,我也懂的,爺爺,我聽你的話就是。」

  做了這個老人的徒弟,他才知道這個老人姓龍,名叫則靈。是一百多年之前,前幾代的

祖先為了逃避戰禍,從中原逃到這中印邊境的喜馬拉雅山的。他沒有和楊炎細說家世,但從

他所說的一鱗半爪之中,楊炎亦已可以知道,他們龍家以前在中原可能是很有名氣的武學世

家。

  龍則靈也極少談到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學了七年武功之後,就要下山那天……

  龍靈珠聽他講了第二次拜師的經過,臉上的神色似乎有點驚疑不定,可以看得出來,她

是極力壓抑自己,避免在楊炎面前,顯得太過激動。

  楊炎心裡當然也有疑團,不過和她剛剛相識,又知她的脾氣再怪,卻是不便馬上問她。

  龍靈珠呆了半晌,勉強笑道:「原來你這位師父,不,師祖叫做龍則靈,他的姓名倒是

有兩個字和我相同!」

  楊炎笑道:「是呀,這可真是巧合。要不是我知道他沒有兒子,我一定會懷疑你是他的

孫女兒。」

  龍靈珠道:「他有沒有女兒?」

  楊炎說道:「他只有一位女兒。」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是不是跟他一起,為什麼你一直沒有提她?」

  楊炎說道:「她早已離開爺爺了。我是直到下山那天,才聽得爺爺說的。聽說他們父女

分手的時候,他的女兒只有十九歲。」

  龍靈珠道:「他畫的那幅少女畫像,就是他的獨生女兒十九歲時候的相貌吧?」

  楊炎說道:「你真聰明,猜得一點不錯。」

  龍靈珠道:「你是直到那天才看見那幅畫像。」楊炎說道:「不錯。」

  龍靈珠道:「為什麼到了分手的時候,他才把女兒的畫像拿給你看?」

  楊炎說道:「因為他希望我能夠替他尋找女兒。」

  龍靈珠道:「怎的他會失了女兒?」楊炎說道:「我不知道。爺爺只是告訴我,他曾經

做過一件事傷了女兒的心,女兒就偷跑了。」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楊炎說道:「爺爺也沒有說。他說他這女兒離開他的時候,是發了誓不再回來的。所以

很可能已經改名換姓,好讓父親找不著她。爺爺也不願意我隨便找人打聽,所以索性連女兒

的名字都不告訴我了。」

  龍靈珠道:「那他叫你怎麼尋找?」

  楊炎說道:「他要我留意有沒有武功的家數和我所學的相同的人,要是碰上這樣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女兒,也一定是和他的女兒有關係的了。或許是徒弟,或許是兒女。」

  說到這裡,已經是等於告訴龍靈珠,他在懷疑龍靈珠就是他的爺爺希望他能夠碰上的

「這樣的人」了。他留心注視龍靈珠的神色,龍靈珠卻凝神望向遠方,似乎正在感到一片迷

茫。

  她沒說話,楊炎只好問她了。

  「我的故事已經說完了,現在該輪到你說啦!」

  龍靈珠如夢初覺,呆了片刻,臉色漸見開朗。好像拿主意,準備告訴楊炎一些什麼了。

  「好吧,我先告訴你我的師傅是誰,就是我的母親。我這個姓也是跟我母親的姓的。」

  此言一出,聽得楊炎情不自禁的「啊呀」一聲叫了起來。

  「我明白啦!」楊炎叫起來道。

  龍靈珠對地的「失態」,視若無睹,淡淡說道:你明白什麼。」

  楊炎說道:「我懂得爺爺不肯做我師父的用意了。試想假如你是我這位爺爺的外孫女兒

的話,你我年紀相若,你卻要叫我一聲小師叔,那豈不是你大大吃虧?」

  他特地兜個圈子試探龍靈珠的反應,龍靈珠卻仍然淡淡說道:「不錯,你的爺爺想得很

是周到。只是你的『假設』未免太多了!」

  楊炎終於忍耐不住,單刀直入的問道:「龍姑娘,到了如今,咱們似乎可以打開天窗來

說亮話了吧。」

  龍靈珠道:「說什麼亮話?」

  楊炎說道:「龍姑娘,莫非你,你就是——」

  龍靈珠道:「你莫管我是誰,我先給你講個故事。」

  楊炎說道:「好,我正要聽你的故事。」

  龍靈珠緩緩說道:「從前有個老人,他的祖先是康熙年間名將年羹堯的心腹武士,後來

年羹堯被雍正所殺,他的祖先避禍逃至遠方,在中印邊境的一座高山隱居,數代單傳,傳到

老人這代,已經有一百多年從未曾回過中原的了。」

  楊炎心想:「怪不得爺爺從沒和我談及他的家世,想必是因為年羹堯幫助清廷,為後世

的俠義道所不齒,故而爺爺也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的祖先是和年羹堯有關係的了。但這位龍姑

娘和我剛剛相識,卻肯告訴我,對我倒是當真不錯。」想至此處,心裡不禁有點甜絲絲的感

覺,臉上也不知不覺的現出一點笑容了。

  龍靈珠也不知是否看穿他的心事,若喜若憂的說道:「你在想些什麼?你要我講故事,

卻又不肯用心來聽!」

  楊炎面上一紅,說道:「我是用心在聽呀,我只是想你故事中的這位老人和我的爺爺倒

是相似。」

  龍靈珠道:「不錯。他也是只有一位獨生女兒。」

  楊炎說道:「後來他們兩父女怎樣。」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長到十九歲那年,來了一位漢人。他的女兒愛上這個漢人。」

  楊炎說道:「那不正是天賜良緣嗎?」難得有個漢人來到喜馬拉雅山,他能夠來到喜馬

拉雅山,武功想必也是甚為高強的了。」其實龍靈珠尚未曾告訴他那座山就是喜馬拉雅山

的。

  龍靈珠道:「剛剛相反,這漢人帶來了災殃。結果不但使得老人父女分離,而且禍及自

身。」

  楊炎吃一驚道:「那漢人是壞人嗎?」

  龍靈珠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是好是壞,本來就是見仁見智。那個漢人在那老人

眼中可能是壞人,在他女兒的眼中則是大大的好人。否則她也不會死心塌地的愛他了。」

  楊炎說道:「那麼在別人眼中呢。」

  龍靈珠道:「我只能夠就我所知的故事說給你聽,我又沒有問過旁人,怎知別人對他是

怎麼個看法?不過據我所知,我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好人!當然我認為的好未必就

是別人認為的『好』,這只是我的看法。」

  楊炎說道:「這漢人是什麼來歷你可知道?他從龍靈珠談起這個「漢人」的時候,不自

覺的流露出來的孺慕之情,心中已是更加雪亮。

  龍靈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老人說這漢人是個邪派魔頭,因此不許女兒和他

來往。」

  楊炎說道:「他的女兒既然是死心塌地愛上這個漢人,想必不肯聽從父親的話。」

打斷女兒情人的腿

  龍靈珠道:「不錯,他們還是繼續幽會。那老人後來發覺,鄭重的警告他們,要是那個

漢人再來的話就打斷他的一條腿!」

  楊炎說道:「那漢人沒有給他嚇倒吧?」

  龍靈珠道:「當然沒有。那人的脾氣比老人還更倔強,第二天晚上又去找他的女兒

了。」

  楊炎說道:「結果怎樣?」

  龍靈珠道:「結果那老人當真說得出做得到,他打斷了那漢人的一條腿。」

  聽到這裡,楊炎不禁又是「啊呀」一聲叫了起來,心裡想道:「怪不得爺爺說是後悔做

了一件對不起女兒的事情,這件事情他的確是太過心狠手辣了。」

  龍靈珠繼續說道:「那女兒也是異常倔強,她背起了重傷的情人,說道:『爹爹,除非

你殺了我,否則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跟定了他!』」

  「老人盛怒之下,斥罵女兒:『我養育了你十幾年,你竟然如此不孝,好,你要跟地,

你就別再認我這個父親!』」

  「女兒跪下去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說道:『爹爹,你養大了我,卻打傷我願托終身的

丈夫,女兒當然不會記你的怨,但請你恕我也不能報你的恩了。這是我最後叫你一聲爹爹,

從今之後,我是不會回來的了。爹爹,你自己保重吧。』這時那個被打斷了腿的漢人才笑起

來。」

  楊炎說道:「他還笑得出來?」

  龍靈珠道:「那漢人笑道:你現在懂得剛才我為什麼不還手了吧?我不是怕你,說到武

功或許我比你稍遜一籌,但你要打斷我的一條腿是辦不到的。我之所以願意捱打,固然一來

因為你是她的父親,二來我也是要試試她對我是否真心。嘿、嘿,如今我已試出來了,我斷

了一條腿,她還是愛我,我還能不大大的高興嗎?

  「女兒說道:『我只有比以前更加愛你!』就在那漢人哈哈大笑聲中,背起了他,頭也

不回,就這樣離開她的父親下山去了』。」

  楊炎歎了口氣,說道:「也怪不得那老人說那個人是魔頭,這個報復的手段也真夠狠,

那老人失掉愛女,其實比他更加可憐。」

  龍靈珠道:「你就只知道幫那老人。不錯,那漢人傷腿而不傷心,當然沒有那老人可

憐,他也從來不要別人憐憫。但那老人的可憐是咎由自取,那漢人就是遭了他的禍害。」

  楊炎說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父女之間的恩恩怨怨也不該再計較了。龍姑娘,

故事中那個老人的女兒就是你的母親吧?」

  龍靈珠道:「是又怎樣?」楊炎說道:「我希望你幫忙勸令堂,和她一起回去,見你的

外公吧。我敢擔保爺爺也不會怪你的爹爹了,要是令尊能夠一起回去的話,那就更好。」

  龍靈珠道:「你這爺爺是不能見到他的女兒的了。」楊炎心頭一震,說道:「為什

麼?」

  龍靈珠道:「讓我把後半段故事繼續說給你聽。」

  「他們逃回中原,在一個僻靜的山村隱居。」

  「我爹爹雖然斷了一條腿,但還能夠幹活。我媽給別人縫衣服,兩口子湊合,日子過得

倒很不錯。我爹常說,他從來沒夢想得到可以過這樣安靜幸福的生活。」

  「山村裡的人當然也是做夢想不到我那殘廢的爹爹曾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更沒人知道我

的媽媽也會武功。」

  「但可惜這佯幸福的日子過不久長,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仇家不知怎的打聽

到了他的消息,找上門來。不幸的是,我媽那時又正在懷孕。」

  「那仇家本領極高,結果他雖然給我的父母聯手打得大敗而逃,但我爹爹因斷了一條腿

跳躍不靈,卻也給他重重打了一掌。十年之前他受的內傷尚未復原,又再加上新傷,當天晚

上,便即不治身亡。」

  楊炎聽到此處,不覺淚盈於睫,想道:「原來她也是自小孤苦伶仃,和我的命運倒是頗

為相似。」忍淚問道:「後來你們母女怎樣?」

  龍靈珠道:「遭遇了這楊大禍,媽媽當然痛不欲生。但爹爹死了,對頭未除,災禍隨時

還會再來,在那個山村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媽媽為了保全我的緣故,只好強抑悲痛,焚化

了爹爹的遺體,帶了他的骨灰,連夜和我逃亡。」

  「媽媽因為悲傷過度,那晚的激鬥又動了胎氣,逃離山村之後。第三天就在途中小產。

是個剛成形的男嬰。媽這次懷孕,本來希望生個兒子,我也希望有個弟弟的。想不到橫禍飛

來,一切美好的希望都變成了泡影,媽知道是一個男嬰,登時就暈過去了。」

  楊炎感懷身世,越發悲傷,心裡想道:「我媽當年也是懷著孕被逼離家的,唯一不同

的,對我來說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能夠從媽媽的肚子裡順利生下來,而他的弟弟則流

產夭折。不過是幸還是不幸,那也難說的很,設若我當年亦是流產死了,倒可以少受許多人

世的痛苦。」

  龍靈珠停止敘述,掏出手帕,替楊炎抹乾眼淚,故意「咦」了一聲,說道:「我說我的

傷心事情,但我都沒有哭,你怎麼反而哭了?這麼大的人,不害臊嗎?」

  楊炎說道:「我是在想,當時你不過十歲年紀,你媽病倒,那不是更苦了你?」

  龍靈珠道:「不錯,我當時所受的苦楚,實是難以形容,不過我可不要你可憐我。」

  「在我螞病倒的時候,我向人乞討,也做過小偷。想不到爹爹教給我的武功,給我一開

頭就派上這樣的用場。但也幸虧我做小偷的本領比別的小偷高明,從沒給人破獲,我騙媽媽

說是乞討來的,倒也騙過了她。」

  「唉,我受了那麼多苦楚,卻也只不過延長了媽媽的兩年壽命。」

  楊炎這才明白她剛才所說的為什麼他的「爺爺」不可能再見到女兒那句話的意思,不覺

既是為她難過,也為「爺爺」難過,失聲叫起來道:「怎麼,你的媽媽……」

  龍靈珠說過不哭,眼角亦已沁出淚珠,半晌,澀聲說道:「我好不容易捱到媽媽能夠起

床,她已經得了癆病,但還是帶了我繼續在江湖流浪。當然吃過不少苦,還受過許多人欺

侮,在這些壞人當中,且還有過一個是頗有名氣的『俠義道』呢,但他已經受到我媽的懲

戒,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楊炎心想,怪不得她的性情有點偏激,行事也有幾分憤世嫉俗的味道,原來乃是由於幼

年的遭遇形成的。受苦受騙太多,以致她對甚麼人都失掉信心了。

  繼而一想,自己何嘗不也是如此,對親如姐姐的冷冰兒,自己不也是如今還在心裡生她

的氣嗎?龍靈珠好像一面鏡子,照見了他的影子。不管是美,是虛幻還是真實的存在,自己

的影子總是好像和自己的血肉相連的。是以他雖然隱隱覺得龍靈珠那偏激的性情有點不對,

卻還是抱著欣賞的心情。他忽然想起龍靈珠剛才說過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這兩句話,

面對著龍靈珠,心頭不覺有點茫然之感。

  龍靈珠繼續說道:「媽媽小產之後元氣大傷,病從來沒有好過。拖了兩年,終於還是死

了。臨死時候,她對我說道:我爹爹只有我這個女兒,我也只有你這個女兒,我令得你外公

失望,但只盼你不要令我失望。我要你比男子還更堅強!」

  說完了。一片靜寂,楊炎想要勸她,也不知從何勸起。結果還是龍靈珠勉強笑道:「你

怎麼比女孩子還更多愁善感?我說過不要你為我傷心的。你怎麼又掉下眼淚來了?」

  楊炎一聲輕歎,說道:「咱們的命運都是一樣,我是在慚愧我可還不能像你這樣堅

強。」

  龍靈珠怔了一怔,說道:「你也是自小父母雙亡?」

  楊炎說道:「我媽在我週歲的時候去世,至於我的父親,我從來沒有見過,也不知他是

否還活在人間。」

  龍靈珠道:「那你最少還有個希望可以尋找父親。」

  楊炎說道:「莫說這希望甚屬渺茫,就算我現在知道他下落,我也不能就去找他。」

  龍靈珠道:「為什麼?」

  楊炎說道:「像你母親一樣,他也曾受過一個在武林中很有名氣的『俠義道』欺騙與侮

辱。我已立下了誓,要是我不能為他報仇雪恥,我也沒顏面見他。」

  龍靈珠道:「縱然如此,你也還是比我好些。你說過你的爺爺他是十分疼愛你的,最少

你還有這個親人。」

  楊炎正是巴不得她把話題引到「爺爺」身上,可沒注意到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神情的古

怪,如嘲如諷,又如羨如妒。

  「我的爺爺就是你的外公,他是我的親人,更是你的親人。要是你肯和我回去見他,我

敢擔保他會比疼愛我更多一千倍疼愛你!」楊炎笑道。

  楊炎帶笑說話,龍靈珠的臉色卻是越發冰玲了。

  「我爹爹要不是給他打斷一條腿,決不會死在仇家手上。爹要是能夠活著,媽媽也決不

會捨我而去。」

  「天下最親的人莫過父母,莫說我根本不想認這個外公,縱然我承認他是外公,他也不

能比我的父母更親!」

  楊炎說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又是上一代做錯的事,你何必牢牢記住?」

  龍靈珠道:「我想起爹爹臨終的哀號,想起媽媽在病塌的呻吟,我就不能忘記,這都是

拜我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外公所賜。我不找他算帳已是好了,你還讓我認他?設身處地,你能

夠原諒殺你父母的的仇人麼?」

  楊炎說道:「但你的爹媽畢竟不是你外公害死的。」

  龍靈珠道:「推源禍始,也等於是給他殺害了!」

  楊炎默然無語,想起自己也曾痛恨過當年逼使他的母親離家出走的那個姑姑的心情,心

裡想道:「姑姑號稱辣手觀音,爺爺當然不會像她那樣心狠手辣的,但就事論事,爺爺對他

一家人的傷害的確是比姑姑逼走我的媽媽更甚。」

  但想起爺爺那晚年自疚,懇切盼望一見女兒的心情,他不能不再試一次勸告,「不錯,

爺爺這件事是做得過份,但你的媽媽都已經原諒他了,為其麼你不能原諒他?他今年近七

十,來日無多,你怎忍心讓一個老年人悔恨終生?」

  龍靈珠道:「你且慢大發議論,我只想問你,你怎麼知道我媽媽已經原諒了他?」

  楊炎說道:「令堂要你跟她的姓,在你的名字中又有一個『靈』字,想必你也應該猜想

得到,他是在思念她的父親,你的外公吧。」

  龍靈珠道:「媽媽是怕爹爹的仇家將來會查出我的來歷,故此給我改名換姓的。」

  楊炎說道:「但為甚麼給你改這個名字,我這猜測總也不能說是胡猜吧?」

  龍靈珠忽地扳起臉道:「你的話說完沒有,我可沒工夫和你瞎纏啦!」她轉過身走了!

  楊炎追上前去,說道:「龍姑娘,你說過願意和我做朋友的,請聽——」

  龍靈珠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為我把你當作朋友,我才自願一走了之。否則,哼,哼,

你是他如今最疼愛的人,我不能找他算賬。就該殺了你讓他更加傷心的!你再提他,莫怪我

和你翻臉!」她一面說話,一面加快腳步,但楊炎還是如影隨形的跟在她的後面。

  龍靈珠驀地回頭,冷冷說道:「楊炎、你好不要臉!」

  揚炎故意嘻皮笑臉的逗她:「這我倒要請教姑娘,怎的是我不要臉了?」

  龍靈珠道:「我已言盡於此,你還老是纏著我幹嘛?」楊炎說道:「姑娘,你先別生

氣,請聽我說。我只是想——」

  話猶未了,龍靈珠便打斷他的話道:「我不管你想甚麼,總之,從今以後,你走你的,

我走我的,咱們河水不犯井水!」

  楊炎苦笑道:「這又何必!」

  龍靈珠忽地唰的拔出劍來,喝道:「楊炎,你要逼我動手是不是?不錯,是打不過你,

但自信也還可以和你拚個兩敗俱傷,最不濟拼不過你的時候,自殺的本事我總會有的!」

  楊炎嚇得連忙退開幾步,說道:「龍姑娘,我並非逼你去見爺爺,只想問你一句。」

  龍靈珠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楊炎說道:「龍姑娘,你上哪兒?」龍靈珠淡淡說道:「我上那兒,你管不著!」

  楊炎說道:「咱們是朋友,難道不可以同行嗎?」

  龍靈珠冷笑道:「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是朋友就必須跟他走的。要是大家談得投機,

就不妨多聚一會,否則就只能各走各的了。普通朋友,不是如此麼?你若奢求,那我也只能

當你是欺侮我了!」

  楊炎禁不住又苦笑道:「我的爺爺就是你的的公,咱們只是『普通朋友』麼?」

  龍靈珠面挾寒霜,冷冷說道:「你不提你的『爺爺』也還罷了,既然你忘不掉你的爺

爺,那我只好告訴你,從今之後,咱們連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楊炎心情一陣激動,說道:「只能當作是如同不相識的路人麼?」有一句話他藏在心

裡,不敢說出來的是:「咱們可是命運相同的啊!」

  龍靈珠咬咬嘴唇,嘴唇在流血,心裡也在流血,但卻是狠狠的說道:「不錯,你幫過我

的忙,也幫過別人打過,恩怨早已一筆勾消。從今之後,你當作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好

了。恕我不識抬舉,我走啦!」

  楊炎不敢再追,轉眼之間,龍靈珠的影子在大草原上變成了一個黑點,終於看不見了。

  楊炎則還是呆若木雞的站在草原上,過了許久,方始如夢醒來,輕輕歎了口氣。

  「我問她上那兒,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應上那兒!」楊炎心中苦笑,但感一片茫然。

  他曾經想過要去的地方倒是有三處之多的。

  第一、是到柴達木去找盂元超「報仇」。但自從在那古廟無意中偷聽了宋鵬舉和胡聯奎

的對話之後,在他心底深處,已經開始有點懷疑,懷疑去找孟元超「報仇」一事是否對了。

這兩個人是他師父的徒弟,不會故意在背後講師父壞話的。雖然偷聽到的只是一鱗半爪,但

他最少已經知道,他的父親未必都對,孟元超也未必都錯了。儘管這點朦朧的意念,就像冰

山一樣,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讓它「浮上來」。但「誓必報仇」的念頭,卻已不知

不覺有點動搖了。

  他的心情矛盾得很,好像有股壓力,抑制住他不要苦苦去想「報仇」的事情,於今他想

的是:仇是要報的,但他可不想特地去找孟元超了。他只幻想最好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讓

他碰上了孟元超,最好沒有第三者在旁,而又「最好」是孟元超如他想像那樣,是個「假陝

義道」,給他發現「劣跡」,那時他才能夠心安理得,毫不躊躇的一劍將他殺掉!

  既然目前還不想去柴達木找孟元超,那麼上那兒呢?

  第二個地方,是重回天山。師父雖然死了,在天山還有他的義父。

  不過他卻又不願意見到冷冰兒。正因為冷冰兒是最疼愛他的人,他發覺冷冰兒是在「騙

他」,騙他認「仇人」作父的時候,他就份外難過。

  他不能原諒冷冰兒。為了同樣的理由,甚至他不能原諒他的義父。

  不過他的義父繆長風是個「名士」氣味很重的人,最喜歡放浪形骸,獨往獨來的。而且

經常不在天山,雖然義父愛他有如己出,但卻是不懂得怎樣呵護孩子的。在細心照料他這方

面,當然是遠遠不及好像是他姐姐的冷冰兒的。故此他對義父的抱怨倒是不及抱怨冷冰兒之

深,想起冷冰兒的時候較想起義父的時候更多。

  此際他又想起冷冰兒了。

  不知怎的,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心中浮起:冷冰兒和龍靈珠似乎也有幾分相似。

  相似的是甚麼地方呢?

  童年的記憶不知不覺從心中浮起,有時候冷冰兒在哄他開心的時候,他也能夠發覺冷冰

兒的臉上是有一股憂鬱的神情。

  冷冰兒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性格積龍靈珠一樣堅強,龍靈珠在對他訴說幼年不幸之

時,雖然是他比她更為激動,但她的臉上不也是有著那股他所「熟悉」的憂鬱神情麼?如今

再想起來,甚至在龍靈珠「遊戲人間」的時候,她戲耍鄭雄圖、開羅曼娜的玩笑、嚇他姑母

要打他那號稱「辣手觀音」的姑姑的耳光——在她笑容裡,甚至他也能感覺得到她憂鬱的

「味道」。

  龍靈珠心底的憂那是怎樣來的,他自信他現在是懂得了。

  冷冰兒的呢?

  幼年時他是不懂的。雖然他比普通的孩子已是「敏感」得多,也曾問過冷冰兒為甚麼她

好像時常不很快樂。(當然冷冰兒不會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他則是有點懂得了,雖

然懂得的不及懂得龍靈珠的多。

  七年前那一次她從段劍青的魔手下救出他,他已經隱約知道一點他們之間的關係似是不

大尋常。

  在聽到了羅海父女用哈薩克土話談及冷冰兒之後,他知道的就更多了,雖然還不是全

部。

  他知道了冷冰兒曾經受過段劍青的欺騙,而且是最能傷害一個少女的心靈的那種欺騙。

他還知道段劍青不但在愛情上欺騙了冷冰兒,甚至幾次三番想要謀害她的性命。

  他不禁心裡極為難過,「為什麼我碰上的兩個應該可以算得是我親人的女子,都是像我

一樣,各有各的不幸。

  他不禁又想起了他小時候對冷冰兒說過的一句話:「姐姐我知道你是瞞住我,你其實是

並不快樂的,但我長大了,我一定要設法讓你快樂!」

  此際他想起這句話,不覺又苦笑了。

  他想到了他的表哥齊世傑:「為甚麼當我知道了冷姐姐到通古斯只是為了表哥不是為我

的時候,我反而不高興呢?他們兩人要是能夠相愛,冷姐姐就可以得到幸福了。我不是希望

她能夠得到快樂的麼?」

  多麼矛盾的心情!但儘管他也知道這是該有的矛盾心情,他對冷冰兒還是不能諒解,當

他感覺到齊世傑在冷冰兒心中的位置比他要重要的時候,他也禁不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

的心情。

  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孩子」,當然現在還是未能懂得的。

  這種莫名其妙的妒意,其實也正是由於他幼年的遭遇造成。

  他自小失了父母,而且沒有朋友。小孩子也是需要有「知心的朋友」的甚至不是父母兄

長所能代替。有生以來,只有一個冷冰兒可以算得是他的姐姐而兼朋友的人。再經過了這七

年來與爺爺相依為命,離群索居的生活,他對冷冰兒感情上的「佔有慾」自是更加強烈了。

  他不願回天山去,那麼上那兒呢?

  這第三條路卻是他此際想得最多的。

  浪蕩江湖的苦惱更多,不如還是回去和爺爺作伴吧?但回去又怎樣和爺爺說呢?爺爺是

那樣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女兒一面,他忍心把那不幸的消息帶給爺爺嗎?要是龍靈珠願

跟他回去還好一些,爺爺見不到女兒,見到外孫女兒也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但現在龍靈珠卻

是痛恨他的爺爺。

  他忍心告訴爺爺:「這是你一手造成的結果,如今你唯一的外孫女兒也不肯認你了麼?

從他爺爺暮年的淒涼的心境,他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姑母。姑母雖然號稱「辣手觀音」,內心

的寂寞淒涼,怕也是和他爺爺一樣吧?

  「不,姑姑還是比爺爺好一些的,我雖然不肯認她,她的兒子卻不是和龍靈珠一樣。表

哥是個孝順的兒子,只要他們母子重逢,表哥甚麼都會聽她的話。他又再發覺他自己心底的

一個秘密,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表哥口口聲聲是奉了母親之命找他,由於他不喜歡這個姑

姑,因而就連表哥也不想認了。不過,他還是希望齊世傑能夠早日見到母親的,否則他也不

會告訴姑母到魯特安旗去找他了。

  龍靈珠、冷冰兒、齊世傑、義父、爺爺、姑姑……這些人的影子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中

浮轉,他心中一片茫然。天地雖大,競似不知何處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也不知是誰才是他最

想見的人。

  他希望姑母去魯特安旗尋找兒子,卻不知齊世傑已是來找他了,而且是和冷冰兒一起。

此際他們二人正在朝著他剛剛離開的那座破廟走去。而他的姑姑也還留在那座破廟之中。

  雨已經停了,碧空如洗,空氣份外清新。

  雨後的彩虹,掛在神野空闊的草原上空,份外美麗。

  但齊世傑的心情卻是彷彿有如風雨來時的天色,那是令人鬱悶的沉暗,而又隱藏著激

動。

  冷冰兒好像聽得見他的心中輕歎,忽地放慢腳步,輕聲問道:「齊大哥,你在想些甚

麼?」「沒,沒甚麼。」齊世傑支吾以應。避開她那寒冰利剪般的目光。

  但他的臉色卻遮掩不住。冷冰兒笑道:「你別瞞我,我看得出你是在想著心事!」

  齊世傑苦笑道:「不錯,我是有著一件心事。但只怕說出來你會罵我。」

  「我不罵你,你說好了。」冷冰兒笑道。

  「我希望永遠走不到那座破廟。」

  其實這座破廟已經是在他們眼前,即使是普通人一樣走路,也用不著半支香的時刻了。

  「為甚麼?」冷冰兒怔了一怔,問道。

  「我怕楊炎當真是在廟中。」「你不希望找著他麼?」「我當然希望找著,不過,不過

——」「不過甚麼?」

  齊世傑歎口氣道:「不過,找著了他,你恐怕就要同他回天山去了。而我,我記得你是

曾——」

  冷冰兒道:「不錯,兩年前我已曾和你說過,我不想楊炎跟你回家,但楊炎今年也有十

七八歲了,我也不妨由他自己決定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帶他回天山。那我呢?」

  「你當然是應該回家稟告你的母親了。你兩年沒有回家,你的母親恐怕亦已等得十分心

焦。難道你還能跟我們一起上天山麼?你要這樣,我也不讓你這樣。」冷冰兒說道。

  齊世傑黯然說道:「是呀!所以你應該明白為甚麼我希望這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了

吧?冰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希望永遠和你在一起。」

  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冷冰兒怎會不知道呢?這次是輪到她避開齊世傑的目光了。她望

向天邊,天邊的彩虹已經消失。

  齊世傑不覺得又再歎了口氣,說道:「彩虹易散。冰兒,這幾天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快

樂的日子,但只怕是像彩虹一樣。」

  冷冰兒能夠說些甚麼話來安慰他呢?

  齊世傑這番深情的說話,像是春風吹開她的心扉。

  枯木逢春也會發芽,枯萎了的少女的心,會不會也是逢春開放呢?

  冷冰兒不知道。或許更正確的說,是她不願意知道。她知道的是,這幾天她也是過得很

快樂。而此際她也是有著和齊世傑一般的惆悵心情。

  她知道她必須說一句話,只須說三個字就可以盡掃陰霾,令得齊世傑化惆悵而為狂喜。

但這將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她還沒有決心說出那三個字。

  她不喜歡齊世傑嗎?不是。她是因為另外一些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齊世傑有一個

外號「辣手觀音」的母親,令她沒有勇氣說出那三個字。

  另外一個原因,她雖然知道齊世傑是個好人,但「好人」卻未必就一定是「好伴侶」。

比如說,拿盂華來和齊世傑相比,就似乎還有一段距離、當然齊世傑將來也有可能達到孟華

那樣的「高度」,甚至超過孟華。但那還要時間來考驗。

  一錯不能再錯,故此縱然她也喜歡齊世傑,卻不能輕率從事了。

  齊世傑見她沒有說話,目光中更加流露出失望的心情。但雖然沒有說話,彼此卻都感覺

得到對方心的顫動。

  和那座破廟的距離更近了。冷冰兒忽地現出又驚又喜的神清,說道:「世傑,你聽,廟

裡好像有人說話。咦,好像是個女的!」

  齊世傑也聽見了那女人說話的聲音了。

  他陡地「啊呀」一聲,就像一枝離弦的箭,飛快的跑進破廟。

母子重逢

  「辣手觀音」楊大姑在這破廟已經耽了兩天,宋鵬舉和胡聯奎的傷亦已差不多痊癒了。

她正在和兩個師侄說話,齊世傑旋風似的衝進去,把她嚇了一跳。打了個照面,這霎那間母

親和兒子部歡喜得呆了。

  「啊,世傑師弟,當真是你!」宋胡二人不約而同的跳了起來叫道。

  「媽!」齊世傑這才叫得出聲。

  「啊,傑兒,讓我仔細看看。啊,果然是我的傑兒!傑兒,這兩年你去了那裡,為何音

訊全無?」楊大姑喃喃問道。

  胡聯奎和齊世傑的交情最好,忍不住也搶著問道:「師姑和我們剛剛想要到魯待安旗去

找你的,想不到你就來了。師弟,你從魯特安旗來的嗎?」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你們怎麼知道我是在魯特安旗?」胡聯奎正想回答,冷冰兒

亦己踏進這座破廟了。宋胡二人不禁又是一呆。

  冷冰兒已經聽到了齊世傑和母親的對話,知道了在她面前這個女人就是名震江湖的「辣

手觀音」了。雖然她對「辣手觀音」殊無好感,但無論如何,她總是齊世傑的母親。儘管在

這霎那,她不覺心頭如墜鉛塊,往下一沉,但還是為他們母子重逢而感到高興的。她不想打

擾他們母子此際重逢的喜樂,於是先不說話,悄悄的站在一旁。臉上帶著笑容,分享他們的

高興。

  齊世傑道:「媽,這兩年的事情說來話長。慢慢我再告訴你。媽,我先要——」他正要

把冷冰兒介紹給他母親,楊、姑已是先問兒子:「這位姑娘是——」

  冷冰兒上前叫了一聲「伯母」,說道:「我姓冷,名叫冰兒。」

  齊世傑道:「這位冷姑娘是天山派的弟子,是我兩年前,踏入回疆就結識的第一位朋

友。這次我得到她很大的幫忙。」

  楊大姑淡淡的說道:「是嗎?」回過頭,問冷冰兒道:「你這個姓是很少見的。請問冷

鐵樵和你是怎麼個稱呼?」

  冷冰兒道:「正是家叔。」

  冷鐵樵是柴達木義軍的首領,也正是清廷所要通緝的第一號「欽犯」。楊大姑的臉上登

時蓋滿烏雲,不說話了。

  「傑兒,你不是說有許多事情要告訴我嗎?那就挑最重要的先說吧。」楊大姑不再理睬

冷冰兒,回過頭再問兒子。

  齊世傑正在大喜悅中,可還沒有覺察到母親神情的變化,說遺:「對,對,我是有一件

最重要的事情先問你們,是誰告訴你們我在魯特安旗的。」

  胡聯奎道:「是一個小叫化。」

  冷冰兒不禁又驚又喜,一時間也顧不得在「辣手觀音」面前是否「夫態」了。搶著發

問:「哦,是個小叫化!他叫甚麼名字?」」

  胡聯奎道:「這小叫化曾經幫過我們的忙,但他卻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

  齊世傑道:「這小叫化是不是如此這般模樣?」

  胡聯奎聽了他所描述的樣貌,點了點頭,說道:「一點不錯。原來這小叫出果然是你的

朋友,怪不得、怪不得——」

  話猶未了,楊大姑已打斷他的話頭,問兒子道:「這小叫化是甚麼人?你怎樣認識他

的?」

  齊世傑也問母親:「媽,是他把我的消息告訴你的吧?」

  楊大姑道:「不錯。他這樣清楚你的行蹤,看來你們的交情似乎不淺?」

  齊世傑笑道:「何只不淺,我和他本來就應該是比好朋友更親的。媽,你猜猜這小叫化

是誰?」楊大姑怔了一怔,從兒子的口氣,她已是隱約猜到幾分,本來她應該高興的,但想

起那小叫化對她的態度,心裡卻是有點不大舒服,於是先不說破,反問兒子:「我沒工夫和

你猜謎,快告訴我那小叫化是誰?」

  齊世傑道:「媽,說出來你一定高興,這小叫化就是你要我找尋的楊炎表弟呀!」

  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的母親非但沒有高興的表示,臉色反而更加難看了,她哼了一

聲,說道:「想不到我費盡心力要找回來的侄兒會對我這樣,真是令我痛心!」說罷,長長

歎了口氣。

  齊世傑莫名其妙,問道:「媽,表弟怎樣對你?」

  楊大姑道:「我為了他,不惜讓我獨生的兒子離開了我,我自己這一大把年紀,也甘冒

風雪流沙之苦,親自跑來回疆找他,他見了我,卻竟然不肯認我這個姑母!」

  齊世傑道:「或許他尚未知道你是他的嫡親姑母?」

  楊大姑道:「他已經知道我是誰的。否則他也不會把你的消息告訴我了。」

  齊世傑道:「媽,你先別生氣,讓我弄清楚了再說。胡師兄,你剛才說過那小叫化曾經

幫過你們的忙,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胡聯奎正想說話,楊大姑知道:「且慢,我也想先弄清楚一件事情。你既然找著了楊

炎,為甚麼不和他一起回家,如今卻又要和這位冷姑娘再去找他?」

  齊世傑道:「當時我還未知道他是表弟。」

  楊大姑道:「他知道你是他的表哥。」

  齊世傑道:「這個,這個……」楊大姑斥道:「甚麼這個那個,你老老實實對我說,不

許為他遮瞞!」

  齊世傑訥訥說道:「我、我已經把這次出來是為了找尋表弟的事情告訴他了。」

  楊大姑道:「你說清楚你的表弟是叫楊炎沒有?」齊世傑道:「說清楚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道:「這你也該清楚了吧,他根本就不想把我們當作親人。哼,哼,真

是一個沒有心肝的小,小……」不知是否突然省起,覺得在「外人」,面前罵自己的侄兒乃

是違背了「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說了兩個「小」字,不好意思再罵下去。

  齊世傑也怕母親罵出「畜牲」二字,連忙說道:「表弟並非沒有心肝,他對我是很好

的。還曾經幫過我的忙呢!」當下把在通古斯峽碰上楊炎的事情,簡略的說給母親知道。楊

大姑忽然問道:「當時他是獨自一人還是有另外的人和他一起?」齊世傑道:「只他一

人。」

  楊大姑道:「另外那個人恐怕是躲在附近,你沒發現吧?」

  齊世傑說道:「不會的。那個天竺和尚早已跑了。他還陪我走了一段路才分手的呢。

媽,你因何有此一問?你懷疑甚麼人和他一起?」楊大姑道:「不錯,我是懷疑有一小妖女

和他一起!都是為了那個小妖女的緣故,他才不肯認親!」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甚麼小妖女?」

  楊大姑道:「聯奎,你告訴他吧。」提起那「小妖女」,她顯然氣猶未消,在一旁揉著

胸口聽胡聯奎說。

  胡聯奎道:「是這樣的。前天我和宋師哥在這廟中避雨,最初來了一個江湖的獨腳大

盜,……」他倒是直話直說,把鄭雄圖前來「劫鏢」,那「小叫比」曾經暗中幫過他們的忙

一事,先說給齊世傑知道,楊大姑皺了眉頭,說道:「無關緊要的事情少說一些,早點言歸

正傳!」

  胡聯奎道:「是,是。後來師姑趕跑了鄭雄圖,卻又來了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子,這女

子,這女子……」

  齊世傑道:「胡師哥說的也不算題外之話,楊炎表弟幫過我的忙,又幫過他們的忙,可

見表弟非但心腸不壞,而且還頗有俠義之風呢。那女子後來怎樣?」

  胡聯奎道:「那女子也不知甚麼緣故,她忽然提出要和師姑比武。」

  齊世傑吃了一驚,說道:「媽,你和她動手沒有?」

  楊大姑道:「我豈能容得一個黃毛丫頭在我面前放肆,當然我是要『教訓』她了。」

  齊世傑道:「媽,你打傷了她吧?」心裡想道:「聽媽的口氣,這『小妖女』大概是表

弟的女朋友。媽打傷了她,故此表弟就不肯認親,趕著給那『小妖女』治傷去了。」

  他那知道,他猜想的適得其反。

  楊大姑黑起臉孔不說話。

  齊世傑把眼睛望著胡聯奎,胡聯奎只好繼續說道:「那小妖女當然不是師姑的對手,不

過,不過……」

  齊世傑道:「不過甚麼?」

  胡聯奎不敢把師姑開頭落敗,險些給那「小妖女」打了耳光的事情說出來,但又覺得若

是把真相隱瞞一半,對那「小叫化」未免又不公平,是以神色頗為尷尬。

  楊大姑也怕他不知輕重,在外人面前說出來,於是接過話頭說道:「不錯,那小妖女當

然不是我的對手。不過我也只是想打她幾記耳光,稍為懲戒懲戒她的。誰知你那表弟、我的

親侄兒,他、他竟然……」

  齊世傑越發吃驚,連忙問道:「他怎麼樣?」心裡著實有點害怕害怕表弟一時情急,和

他的母親也動了手。

  楊大姑道:「楊炎竟然暗中幫那小妖女的忙,讓那小妖女跑了。要不是他阻我一下,我

豈能容得這小妖女逃出我的掌心?」

  齊世傑鬆了口氣,當下也無暇去問楊炎是怎麼樣的「阻」他母親一下了,說道:「那小

妖女沒有受傷吧?」

  楊大姑道:「我本來就不想打傷她的。」

  齊世傑更加寬心,笑道:「媽,誰叫你在江湖上有那麼大的名頭,那小妖女雖然不知無

高地厚,但也不見得就是壞人,可能她就是因為你的名頭太大,才特地幕名而來,找你比試

一下的。」

  楊大姑道:「你還替她分辯,你沒見過她那妖裡妖氣的樣子,說出的話又有多麼氣

人!」

  齊世傑笑道:「大人不計小人過,媽,你既然『教訓』了她,也就算了。而且就算那妖

女對你不住,表弟也還是可以原諒的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道:「他目無尊長,你還要我原諒他?」

  齊世傑道:「宰相肚裡好撐船,何況是自己的親侄兒呢。媽,我看表弟也不是存心和你

作對,不過那女子是他的好朋友則可能是真的。那女子一跑,當時他又可能以為她是受了

傷,故此才匆匆跑出去追她的。對啦,媽,我還沒有問你,表弟把我的消息告訴你,這是在

你和那『小妖女』動手之前還是之後?」

  楊大姑道:「是在他趕出去追那『小妖女』之時。」

  齊世傑笑道:「是吧,他在那麼匆忙的時候還沒忘記要先告訴你,可見他並不是『全無

心肝』的。至於他何以不肯認親,一時間我也想不明白。不過他的身世比較複雜,或許是他

尚未能完全相信咱們的話也說不定。媽,你就原諒他吧。」

  楊大姑雖然沒有說出另外那一半真相,但想起楊炎畢竟是先幫了她的忙然後才幫那「小

妖女」的忙的,要不是多虧楊炎,她已經給那小妖女先打了耳光了,不覺心中有愧,便故作

寬宏大量的說道:「當然,他是我的侄子,是楊家唯一承繼香煙的根苗,不管他變得如何,

我還是要找他回家的。我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那妖女!」

  齊世傑知道楊炎的性清,心裡想道:「表弟的性格恐怕比媽還更倔強,假如那女子當真

是他的好友,媽一定要怪責那個女子,表弟恐怕也不肯要她原諒。」

  他正想勸他母親,楊大姑已是又再說道:「少年人血氣方剛,戒之在色。古往今來,不

知多少英雄好漢由於迷戀女色,以致誤入歧途,人所不失。尤其咱們身家清白的人,更犯不

上和江湖上那些『來路不正』的壞女人沾在一起,我可以原諒你的表弟,但你必須以你的表

弟作為鑒戒!」說話之時,有意無意的望了冷冰兒一眼。要知在她心目之中,冷冰兒是以前

小金川「匪首」冷鐵樵的侄女兒,正是屬於「來路不正」這類的。

  冷冰兒當然聽得出她是指桑罵槐,但看在世傑的份上,她只好暫且啞忍。

  齊世傑卻未聽懂母親的意思,心裡只是想道:「媽正在氣頭,要她原諒那個『小妖女』

恐怕未是時機,且待她氣消了再勸她吧。好在她已經肯原諒表弟了。」於是說道:「媽,那

麼咱們去找表弟吧。」

  楊大姑道:「怎知他和那『小妖女」,跑到那兒,你先跟我回家吧!以後再設法找

他。」

  齊世傑道:「再來一次可不容易。媽,我倒想有個地方、可以試一試去找表弟。」

  楊大姑道:「甚麼地方?」

  齊世傑道:「據我所知,表弟在失蹤之前本是天山派唐老掌門的關門弟子,我想他多半

會回轉天山的。咱們去求一求天山派的新掌門唐嘉原,請他幫咱們勸一勸炎弟回家,好

嗎?」

  楊大姑冷冷說道:「一來我不慣求人,二來我和天山派從無來往!」

  齊世傑笑道:「媽,你怎的這樣善忘,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這位冷姑娘就是唐嘉原

夫人的弟子,請她代為說話,豈不正好?」

  楊大姑道:「你為甚麼這樣著急要去天山?」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媽,你不希望早日找到表弟麼?」

  楊大姑忽是冷笑道:「我看你所以不願意跟我回家,找尋表弟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你

捨不得和這位冷姑娘分手吧?」

  這幾句話倒是說中了齊世傑的心事,但他可想不到母親會這樣「明刀亮斫」的當著冷冰

兒的面直說出來,他不禁面上一紅,登時呆了。

  楊大姑轉過了頭,淡淡說道:「冷姑娘,我求你高抬貴手!」

  冷冰兒「唰」的一下面色變得雪白,澀聲說道:「伯母,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楊大姑緩緩說道:「伯母不敢當。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和你是甚麼交情,我可不敢和你攀

親道故。你有一個名頭極大的叔叔,我們只是規規矩矩的百姓人家。因此我才逼不得已,要

請求你冷姑娘高抬貴手,放過我的兒子!」

  齊世傑驚得失聲叫道:「媽,你,你怎能這樣,這樣說話——」

  楊大姑道:「你們嫌我說的話還不夠清楚嗎?好,那我說得更明白些。冷姑娘,我希望

你今後不再和我的兒子來往。傑兒!我要你立即跟我回家!」

  冷冰兒一咬嘴唇,臉上的神色比楊大姑更冷,說道:「齊夫人,我和令郎不過偶然碰

上,只為了大家都要找尋楊炎,方始一路同行,本來就不是朋友,更談不上甚麼特別交情。

既然夫人懷疑我是有意高攀,我自問還沒那麼下賤,如今我就馬上離開此地。夫人,你可以

放心,我是不會再見你的兒子的了!」

  說到「離開」二字,她立即拂袖而去。最後那兩句,聲音已是從百步之外傳來了!

  齊世傑呆了一呆,驀地衝出廟門,叫道:「冷姑娘,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也不知冷冰兒有沒有聽見他的呼喚,不過她卻沒有停下來,反而腳步跑得更加快了。

  楊大姑厲聲喝道:「回來!要是你不回來,就永遠不要回家見我,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你也別認我這個母親!」

  齊世傑幼年喪父,楊大姑是母兼父職,將他撫養成人的。廿多年來,母子相依為命,

「聽母親的話」,對他來說,早已成為天經地義一般的習慣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好像一頭失掉靈性的家畜,只習慣於接受主人命令的家畜,一步一

步,走回這座破廟。

  楊大姑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臉上也才開始露出一絲笑容。這是滿足於自己做母親的

威嚴還能夠保持得住的笑容。雖然隔別兩年,畢竟還是她的兒子。這兒子畢竟也還是聽母親

的話、

  可是當她一接觸到兒子的目光之時,她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的頓然消失了。

  不錯,兒子是聽了她的話回來,但這次的「聽話」卻和以往的聽話大有分別!

  齊世傑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母親面前。

  好像面對著的是個陌生人,他定著雙眼,看他母親。那失掉神采的眼睛,目光,卻令得

楊大姑感到寒意!

  不止感到寒意,在兒子冰冷的目光之中,她還感覺得到兒子心頭的怨憤。

  不錯,兒子還是聽她的話,但此際站在她面前的兒子卻也像是個陌生人了。

  過去,她責罵兒子,兒子總是心悅誠服的聽她的話的。為了害怕母親氣惱,他還會想出

一些母親喜歡聽的說話哄她。

  而現在——!

  現在竟是像對著陌生人一樣,一聲不響,只有充滿怨憤的目光!

  楊大姑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風浪,而且是失意者多,如意者少,但從無一次感覺得如此

難過。

  過去她仗著倔強的性格,甚麼為難的事情,結果都對付得了,從沒流過一滴眼淚。

  但這次她卻是沒有把握了。她知道,要平復母子感情上的裂痕,要比克服強敵難過不知

幾十百倍!

  她幾乎要掉下淚來,好不容易才能忍住。柔聲說道:「傑兒,你聽我說……」

  齊世傑突然爆出一陣狂笑:「媽,不管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我是你的最聽話的兒子,

你可以滿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比哭還更難受,笑聲越來越響,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每一下「笑聲」都好像一

支利箭穿過楊大姑的心。楊大姑不覺也呆了。

  胡聯奎和齊世傑交情最好,連忙叫道:「師弟,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

  他比楊大姑此際要稍為清醒一些,知道師弟要是不能發洩出來,只怕就要瘋了。

  齊世傑果然失聲痛哭起來。

  宋鵬舉待他哭了一會,勸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那位冷姑娘雖然才貌雙全,也不見得

沒有比她更好的閨女。據我所知,師姑本來想和你說豪州劉武師的女兒,還有石家莊周大俠

也有意思提親,把他的三小姐許配給你。劉家周家這兩位小姐,在武林中可也是數一數二的

才貌雙全的女中豪傑。」

  齊世傑對他的勸告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哭聲亦已有點嘶啞,雖沒停止,卻已不

如剛才響亮了。

  楊大姑冷冷說道:「你哭夠了沒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幸虧這裡沒有外人,否則你不

害羞我也替你害差!我作了甚麼孽,養出你這樣沒出息的兒子!」

  天色早已黑了,只是在黑暗中還看得見齊世傑的淚光。

  楊大姑以為沒有「外人」,卻不知外面有人偷聽。

  那人躲在廟後面的一棵大樹上,藉著星月的微光隱約看得見破廟中的情景。

  他是楊炎。

  茫然不知所之的楊炎本來不想回來這裡的,但不知不覺還是走回來了。

  是為了想再見一見親人?是為了期望可能在這裡破廟之中見到他的冷姐姐?是為了要探

聽父親約生死存亡之謎?還是為了一些別的甚麼?

  他不知道。也許這兒個目的都是他想過的,但在心底深處,他又沒有勇氣去探索究竟。

  可惜他來遲了一步,冷冰兒已經走了。

  他見到的只是一場楊大姑造成的母子之間的悲劇,他聽到的只是齊世傑的哭聲。

  雖然沒見到冷冰兒,但是怎麼一回事情,他則已完全明白了。

  他本來是有點妒忌齊世傑的,此際卻是不禁深深為他難過了。

  當然他更為冷冰兒感覺難過。「我發過誓要令冷姐姐得到幸福的。這次我以為她已經可

以自己找到幸福了,想不到好事多磨,竟是落得如斯結果!但我又有甚麼辦法幫她的忙

呢?」

  是的,縱然他練成了絕世武功,但對這樣的局面,他也絲毫沒有力量扭轉。他惱怒這個

姑姑,但他能夠把這個姑姑打一頓來逼她要冷冰兒做媳婦嗎?

  問題的關鍵是在齊世傑身上,除非齊世傑能夠堅強起來。但偏偏齊世傑又要做一個聽話

的兒子。

  齊世傑的哭聲停止了。

  楊大姑道:「傑兒,你哭夠了,好好的睡一覺吧。明天一早,咱們還要趕路呢。甚麼事

情,回到家裡再說。你要知道,我都是為了你的好。」

  齊世傑呆呆的望著母親,(胡聯奎早已把松枝點燃了,他正在和宋鵬舉互相幫忙,替對

方換敷最後一次的金創藥。)過了好一會子,忽地說道:「媽,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楊大姑道:「好,你說吧。」齊世傑道:「你說一切為了我的好,我想問你,那位冷姑

娘又有甚麼不好?」楊大姑道:「我不是說冷姑娘不好……」齊世傑道:「那你為甚麼逼她

走?逼她發了誓不再和我見面?」

  楊大姑繼續說道:「不是她不好,不過你應該知道,冷鐵樵是她叔父!」

  齊世傑道:「冷鐵樵是她叔父又怎麼樣?」

  楊大姑道:「冷鐵樵是朝廷的頭號欽犯,你不知道嗎?」齊世傑道:「我不管冷鐵樵是

甚麼人!我只是和冷姑娘交朋友而已。」

  楊大姑道:「你以為你這位冷姑娘不會跟她的叔父走上一條路嗎?據我所知,她也曾幫

過以前在小金川那班人和朝廷作對的。」

  齊世傑道:「當今也不知有多少俠義道在反抗清廷,咱們縱然不是俠義道,難道也要和

清廷一個鼻孔出氣。」正是:

           佳偶難求鴛夢破,母兮不諒碎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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