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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賈人生1-15集(全書完)》第2章
第一章 ~年輕朝奉~

世事往往便是出乎人們的預料,冥冥中彷彿總有雙調皮的巧手,在捉弄著世間的凡夫俗子。

文定從巴蜀回來之後,原本滿懷憧憬的趕赴思雨樓,盼望著與雨煙相聚,傾訴分別半年來的相思之苦。然而,待他敲開房門之後,只看見紫鵑丫頭端坐其間,伊人早已不知去向。

任憑文定四處的尋訪,多方的打聽,楞就是無人知曉她們主僕的下落,伊人的蹤影便如同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何況以天地之大,六合之廣,一個當鋪掌櫃的力量實在是有限的緊,文定只能通過記憶中那些與雨煙相識,流連之地著手尋找。

偏偏,知曉雨煙下落的紫鵑丫頭與清渺姑娘,一個接著一個的隨著伊人一道消失不見,讓文定只能是徒勞往返。無計可施之下,他甚至於向楚妝樓的艷姨求告,可惜的是這位年輕艷麗的老鴇,雖然是極為同情文定的癡心,然而對於雨煙這等紅塵俠女的身世,也是不明就裡。

唯有顧正聲那裡還能得到一絲模糊的消息,不過在聽過之後,文定便後悔了,悔不該聽聞這小子的一番勸告。他竟然勸自己死了這份心,說雨煙所屬的藝門乃是天下間少有的詭秘莫測之門派,外人對他們門派裡的內情是絲毫也不瞭解,其神秘之程度近乎於燕小姐所屬的玄門,差別不過只是一為出世修行,一為入塵歷練。

若是不曾聽聞正聲的勸告,文定心中存有的期望興許還會再大一些,聽完之後變得越發的心灰意冷,只覺得前途渺茫,連他們這些江湖人都是這般,自己這個局外人更是無從談起了。

文定只能是每每於深夜時分,閒暇之餘,徘徊於二人最後一次分離時的望月亭,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在那裡等回伊人的纖影。

頭半年的光陰,文定還總是帶著滿懷的希望,時常安慰自己,說不定哪次一個回頭,就會在熟悉的地方看見那讓自己割肚牽腸的佳人。然而無數次的失望過後,這份期望慢慢變成了絕望,到後來連這種奢望的念頭都不敢有了,希望愈大,失望愈大。

光陰似箭,斗轉星移。

轉眼間,三載的寒暑便已過去,文定也由那時的分鋪大掌櫃,一舉升為源生當的年輕朝奉。二十一歲的當鋪朝奉,這可是鮮少有過之事,而且還是發生在源生當這般第一等的當鋪裡,石破天驚的消息頓時震驚了整個漢口乃至荊楚的商界。

若是細細的論起來,文定的資歷遠不如源生當的另一位大掌櫃蔣善本。當老朝奉告老還家之時,東家曾經為要定下劉老接班人一事,冥思苦想了數個晝夜,遲遲拿不定主意,不得已求問於劉老。

劉老當時遣走了身邊所有的人,獨剩他與東家關在房裡,面對面的談了足有三個時辰。出來之後東家就當眾宣佈,由文定繼承他師傅的朝奉之位,同時也欣喜的將文定與劉老二人的師徒關係,當著眾人之面給挑明了。

頓時,這消息讓在場的所有人盡皆楞住了。數年以來,文定在漢口鎮所取得的成功,眾人是有目共睹。雖然眾人也無不深信,有朝一日文定肯定會升到朝奉那個位子,可是總得要等到蔣大掌櫃隱退之後吧!

如此突然的變故,連文定自己都有些應接不暇,茫然不知所措,然而東家的話語就在眾人的耳邊響起,不由得他們不相信。

就像上次文定晉升大掌櫃一樣,正當許多人在心裡為蔣善本忿忿不平之時,第一個面帶笑顏向文定祝賀的正是蔣善本其人。

「柳掌櫃,哦,不不不,該稱呼你為柳朝奉才是了,呵呵,真可謂是年少有成,是我們當鋪行業裡百年難遇的奇才呀!」

這等恭維之言,文定聽來非但不覺得欣喜,反而是忐忑不安,趕忙回禮道:「蔣掌櫃,您說笑了,在您面前我永遠是後生晚輩,當不得您如此稱呼,您還是叫我文定便行了。」

面對蔣善本的祝賀,文定實在是有些汗顏,自從他邁進源生當的大門,大掌櫃便一直對他照顧有加,而文定卻一直不曾覓得機會報答於他。就在前幾年,當文定升到與他一字平肩之時,面上便有些過意不去,每每與蔣善本相遇,所執的依舊是晚輩之禮。

這次聽從東家的召喚,放下漢口分鋪的買賣,回鋪子裡待命,文定便料想是為了宣佈下一任朝奉之事,他早在一月之前便從劉老那裡聽聞到,他老人家有辭別東家,回家納福的打算。而文定暗自以為師傅空下的位子,惟有蔣大掌櫃方能頂替,不論從資歷、才識以及各個方面,兩間鋪子之中,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沒有再比他更為合適的了。

臨來的路上,文定還在為蔣善本即將來臨的晉升而慶幸,做了十年的大掌櫃,終於熬到了這個位子。當然文定也為師傅的離去而深感惋惜,不過這畢竟是他老人家的選擇,操勞了大半生,該有的,應有的榮譽都得到了,也是時候享享清福了。

如今可好,反倒文定要高出他一個頭了,日後共事之時,叫文定如何自處呢!

「這可不行。」蔣善本笑道:「若是叫外人聽了去,還以為我們鋪子裡沒了規矩,上下不分,那樣可是對鋪子的聲譽有所影響呀!」

「善本所言,正是說到了點子上。」鋪子內這種祥和的氣氛,讓東家很是欣慰,向蔣大掌櫃讚賞的點點頭,說道:「若是場面上的那些生意人,見到鋪子裡沒了規矩,多少都會對我們鋪子的印象打幾分折扣。所以嘛!在人前,不論是善本又或是鋪子裡的任何人,都得如善本所言,秉持著應有的規矩,當然咯,私下只要文定不介意,便無需如此拘禮。呵呵,我想文定也是願意大家與他親近一些,是吧,文定?」

「東家,您說笑了,大伙如何稱呼,文定都不會在意。只是希望大伙日後同心同德,共為鋪子裡的買賣而盡心竭力,讓文定好不負東家所托,也就是抬舉文定了。」

文定說的乃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可是聽在別人耳裡,則變成了惺惺作態。有這種偏激想法的不乏其人,與文定有過幾次過節的順子便是其中之一,站在眾人背後,暗暗向身旁吐了口唾沫。

晉升的大喜事,自然免不了要慶祝一番,先是在江夏鎮大肆的鬧騰了一宿。等到文定帶著小瑞回到漢口之後,收到此消息的新鋪夥計們,一個個是興奮不已,不消片刻工夫便湊足了份子,非要為文定擺上一桌,又是一番動靜。

文定原本不打算太過張揚,可實在是盛情難卻,畢竟他們中最遲的,也是與他在一起共事三四年的老夥計了,小瑞與周貴等人,更是從廟山老鋪一路隨他來到漢口打拼。如果駁了眾人的面子,不但是情分上說不過去,日後共起事來,也難免會有所生分。只好早些時辰打烊,與眾夥計一道去了內街的酒樓,又嬉鬧了一宿。

只是臨到了結帳之時,文定又搶先一步將酒錢給付了,而讓周貴將各人湊起來的份子錢,一一退還給了他們。這些夥計出門討生活都不易,心意他領了,就沒必要再讓他們破費。

這內街倒是漢口一處新的去處,說起內街,不妨將漢口幾條街道的來歷細說細說。初時漢口開渠之時,最先形成的便是河街,名曰河街,是因為人們乃是沿著小河築圩、修堤、填土、打基,建起一座座的吊腳樓,這依河而建的漢口第一條街道,也就隨之呼為河街。而當時漢口百姓口中的小河,便是漢江。

河街之後,漢口便聚集了越來越多來自四面八方的人,人們視防水填土的實際能力,逐年擴張,接著便有了正街。文定他們新鋪所在的位子便是正街,乃是漢口鎮頂頂熱鬧的地段。

然而這些年下來,人們已經不再滿足於眼前狹小的地域,又先後填土擴鎮,一步步向北面或向東面,背離江水的縱深地帶延伸,便有了如今的內街、夾街、里巷。

前幾年,文定初來漢口之時,那一帶還不過只是剛剛填充起來的泥地,一片荒蕪,連棵樹木都沒有。然而這幾年下來,一棟棟民居、一間間商舖拔地而起,內街、夾街等街道也漸漸形成規模,雖然還遠遠趕不上正街的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倒也成了極佳的去處。

特別是,對那些陸續趕來漢口謀生活的人來說,繁華的正街雖然在各個方面都要來的優越一些,可一應費用亦是不菲。當然,那些雄心勃勃的大商家不會計較這些,只要回報豐厚,前期的投入對他們來說是無所謂的。而對於那些靠手藝吃飯的工匠們,又或是本錢不夠雄厚的小商人而言,偏遠一些的內街、夾街也是個不壞的選擇。

這幾年來,附近州府很是時興一句口頭禪──下漢口,從九州各地湧入的商販、工匠,將漢口這個荒蕪的灘頭打造成興旺鼎盛的城鎮。而漢口鎮區別於神州大地其他城鎮的各種特別之處中,重要的一點便是其居民之中是九分商賈一分民。

真正不靠各類買賣營生來養家餬口的百姓,只佔漢口鎮人數的十分之一,可想而知,漢口的買賣是如何的興旺。

這幾年在漢口你來我往,馬不停蹄的應酬、交際下來,也讓文定明白了許多之前難以理會的道理。

做生意,楞就是一門大學問,並不是說你有錢我有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麼清楚明瞭。不論是貨物有多好,無論對方是如何迫切需要,總要是買賣雙方經過明裡暗裡反反覆覆的討價還價,方才能談得成。而談生意的場所也不外乎酒桌上、茶案旁,甚至於畫樓、桂堂之中。

今日你請罷我,來日我再回請於你,你來我往的,每日在館子裡見到的都是些熟面孔。去的久了,文定也就能漸漸融入其中,沒有初來時那種生澀的神行語態,從他們的閒談之中也能學習領會到許多的人情世故。

便像是畫樓、桂堂之類的,名雖叫的文雅,其實不過便是勾欄之所的又一雅稱罷了,若是五年以前的文定,斷然不想與它有所牽扯的,然而經歷了楚妝樓以後的文定,雖然不至於是抵死不入,可心中總還是有所抗拒。然而如今的文定,涉足於此煙花之地已是司空見慣之事,老鴇茶房每每看見他,親熱的就像是看到親人一般,老遠就開始招呼起。

文定除了堅持不留宿之外,喝酒、聽曲,說些場面上應酬的玩笑,如今都變得從容應對,習以為常。

或許回過頭去,以四年前的文定看待今時的自己,自己都有些辨認不出來。有些人管這叫成熟,可也有些人會管這叫世故。

當上了鋪子裡的新一任朝奉後,文定依舊是在漢口新鋪這邊坐鎮,蔣善本則還是留守廟山總鋪。地域的優劣,很是決定買賣的收益,近幾年來,地處漢口鬧事的新鋪,進項是一年比一年好,早就將趨於穩定的老店給比了下去。

東家也將自己買賣的重心,由廟山鎮搬到了此處,一年之中反倒有七八個月要待在漢口。這也難怪,商人嘛!總歸是為一個利字所驅動,既然九州大地縱有千里之遙,亦有人不辭辛苦而來,那坐擁諸多便利的章傳福,又為何要跟那大把的銀子過不去呢!

以蔣善本的能力而論,廟山總店那不算繁重的買賣,根本是不在話下,是以東家也就放心大膽的全權放手於他,自己一心撲向這邊的買賣,不但可以開創新的財源,還可以從旁點撥文定,一舉兩得。

這幾年下來,章傳福也不單單只是經營當鋪買賣,在與燕老闆等一干老友的鼓動下,不但零零碎碎的與他們一同做了些倒手的買賣,還正經八百的開設了一處客棧。

當然咯,多財善賈,以他家底雄厚的章某人而言,自是不屑於開設那一般二般的小客棧。這新起的「源生客棧」是前棧後倉,專門為那些來往的大商戶提供倉庫以寄存,那些不便於隨身攜帶,又不便於存放在碼頭上的貴重物品,正好寄存在他這裡。

而這源生客棧的作用還遠不止於此,那些商人們將東西寄存在此地,人自然也不會住往他處,而客棧前面富麗的大茶樓,剛好又為他們提供了談買賣的絕佳場所,這一舉數得為他們提供了便利,自然也就贏得了眾商家的認同,不長的時間裡,源生客棧、源生倉庫便在競爭激烈的漢口闖出一片天地來。

還有一個方面,也是讓章傳福興起建這大客棧的原因之一。自從這源生客棧建起之後,自己宴請他人,談買賣的交際花費可就大大的降低了,除了那些花街柳巷,免不了的場面應酬外,餘下的這客棧裡就可以給他包圓了。別看只是客棧,可他聘請的廚子康師傅,就是與醉仙樓的紀師傅比起來,也不遑多讓,很多本地的商人還專程過來一嘗這康師傅的精湛廚藝。

今日燕行舟燕老闆便約了一票朋友過來捧場,而文定、章傳福與劉老也紛紛作陪。東家是因為要顧及到這邊生意,所以文定回來沒多久,他也就過來了。

而劉老呢!原本辭別了東家之後,他就可以全然不管這鋪子裡的一應事務,賦閒在家逍遙自在。只是他還不敢放心讓文定全權處理這朝奉的大小事務,也跟了過來,再帶文定熟悉一段日子,權且當作是教徒弟了。

「老章呀!你這算盤打的可真是精呀!往日人說你長了顆八面瑩澈心,我還不大在意,這回真就算是領教到了。」方才坐下來,燕老闆便開始揶揄起章傳福來。

章傳福反譏道:「是什麼又讓我們燕大老闆發出如此感慨呀!行舟兄別是又再惦記我們荷包裡那點少的可憐的散碎銀子吧!」

同座之人無不輕笑起來。

燕行舟不急不緩的道:「看看、看看,你這客棧開的,不開則已,一開則斷了三家的財路。又是貨倉,又是客棧,又是酒樓的,你可是雄心不小呀!」

「誒,行舟兄,何來斷人財路一說。」章傳福辯白道:「這偌大的漢口,客棧不下十數間,酒樓少說也得數十間,至於大大小小的貨倉嘛更是不下百間。就是如此,往往還有人抱怨擁擠的很,這麼大的場面,誰家也不敢說能獨自整個的吃下。老弟我只是開了間小小的客棧,小小的酒樓,再加上間小小的貨倉而已,放在哪個行當裡都是微不足道的。再說了……」

章傳福歇了口氣,繼續道:「無論哪個行當,若是只此一家,別無他號,這市面也不會熱鬧起來,各地的商賈也不會慕名前來。老弟我這麼一參合進來,將市面攪紅火了,豈不是對大家都有利嗎?」

如今的漢口,不愁客源,不愁買賣,略顯不足的就是地域狹小,年年都在不停的填河造鎮,可總就是趕不上商家們發展的腳步。

「是呀!」燕行舟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笑道:「章老弟的這三間買賣,放在哪個行當裡都不算頂大的,可是能將這三個聯在一起的,滿這漢口鎮的去訪訪,除了你這一家之外,就再別無分號了吧!」

這也是讓章傳福頗為自得的,正是這個出奇制勝的點子,讓客棧打開張之後生意就源源不斷,大有蓋過那些舊客棧的勢頭。

「不僅是如此。」一位姓蘇的老闆說道:「竟然還讓章老闆請到了這麼一位出色的大師傅,連醉仙樓的馮老闆都開始抱怨,說是章老闆搶了他不少的生意,呵呵。」

章傳福辯解道:「哪裡,哪裡,小馮那人就是愛說幾句玩笑,他那醉仙樓的生意,何時曾減弱了一分半分。我請的這位康廚師,廚藝嘛倒還過的去,可是與小馮他那紀浮雲大師傅比起來,還是顯得稚嫩許多。」

說起這小康師傅,年歲不大,也就是二十七八歲的光景,倒還與醉仙樓的紀師傅頗有些淵源。當日章傳福盤下這座客棧,後面又加蓋了倉庫,這些都沒什麼為難之處,只要出錢便行。就是這廚子不好找,總不能去別家相熟的酒樓挖過來吧!這聘請廚師的差事,最後還是交付給了文定。

文定雖說是當鋪裡的人,與這客棧沒多大干係,可畢竟是東家用熟了的夥計,使起來也比新人來得順手,所以這源生客棧從籌備到開張,許多事章傳福都是讓文定來操持。

東家既然將差事委給了他,文定自然也得是想轍,想來想去,也惟有向自己的那位紀世叔求援。

可巧了,當文定求到紀師傅門上時,正好有個師侄也從他處而來,拜託紀師傅給謀個落腳的酒樓,做廚子餬口,兩好合一好,便將這個小康師傅介紹給了文定。細說起來,文定與小康師傅也算得上是世交,傳授康師傅手藝的那位廚子,不但是紀浮雲的同門師弟,也是文定父親的師弟,有文定在那看著,紀浮雲也算是放心了。

這康師傅是個祖籍孝感的廚子,平時也不大與人搭話,也不大上街,沒事就喜歡在廚下待著,做出來的菜色簡直使人垂涎欲滴。雖然在火候上還不及紀師傅那麼熟練,可人就是喜新厭舊的,漢口的商人們吃慣了紀廚子做出來的菜色,就會不自覺的想換換口味。如今這店裡的生意,有一半都是被康師傅的手藝給吸引來的,東家對他也是十分的滿意。

眾人笑話過後,章傳福又禁不住的問道:「對了,沈老闆呢!最近老沒看見他,你們知道他這一向又再忙活些什麼呀?」

一位周姓老闆反問道:「哪個沈老闆呀?」

這圈子裡頭個個都是老闆,光只是通個姓氏,還真不大好認出人來。

「就是豐恆鹽行的沈老闆嘛!與我們燕老闆一向也是親密的很呀!這客棧開張那會還經常來光顧,怎麼最近一段日子總是沒瞧見他?別是章某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讓他埋怨了不成?」

「咳,章老弟說的是老沈呀!」燕老闆恍然大悟,接著又頗有些感慨的道:「他如今可是無暇來此與我等消遣咯。」

「如何?難不成他老兄只顧著忙大買賣,都無暇與我們這些老朋友會上一會了?」

「哪裡呀!」蘇老闆為章傳福解釋道:「章老闆還不知道吧!沈老闆近些日子遇上麻煩了,正為銀子的事忙的焦頭爛額呢!」

豐恆鹽行的沈老闆,在文定隨東家第二次踏上漢口當日就曾遇見過。那次還是在醉仙樓,他們幾位富甲一方的大老闆給東家接風洗塵,還正巧碰上紀世叔,與浙江來的丁三刀丁廚子比試廚藝。

之後的幾年裡,文定也曾在各種場合遇見過沈老闆幾回,在文定的印象裡,沈老闆是那種花錢如流水般的闊綽商人,一個晚上為粉頭購置的首飾都不下幾百兩,就像那些不是他自己的錢似的,他如何還會為錢犯愁?

這件事顯然也讓東家大惑不解,有些不太相信的道:「不至於吧!老沈是家大業大,一年的鹽款下來,可抵得上我們十幾年的,怎麼會反倒為銀子犯起愁呢?」

燕行舟惋惜道:「可不就是因為家大業大,才有眼前這等困境嗎?若不是往日裡他大手大腳慣了,以他賺下的銀子,縱然是全家老小躺著吃喝,幾輩子也決計是花不完的。」

文定奇怪的問道:「那,那沈家不是還有每年的買賣進項嘛?」

這幾年鹽商的闊綽,讓文定是大開了一番眼界,可不論他們怎麼花,這一年到頭還是進的多,出的少。

「這,文定你就是有所不知了。」燕老闆娓娓說道:「若是在前幾年,不論如何,老沈也從來沒為錢犯過愁。然而,近幾年的生意是大不如前了,可那一大攤子跟他混飯吃的夥計,還要照舊支領工錢,這上上下下的打點又不能短少分毫,再加上他自己的揮霍無度,可不就變成如今這番田地了嗎?」

「老沈的生意大不如前了?這是怎的說起?旁的買賣也就罷了,他那鹽行的買賣能壞到哪裡去?」

百姓們少點吃,少點穿的,對付對付也就過去了,可若是菜飯裡少了鹽,不但是渾身乏力,還會得上大脖子病,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賣鹽的買賣,自然不會差到哪去,可是老沈的豐恆鹽行可就是江河日下了。」

「這都要怪那些山西老摳!」蘇老闆突然憤慨的道:「不是他們進來胡攪,沈老闆哪裡會弄的這般狼狽。」

近幾年,漢口鎮湧入了大量來自九州各地的商人,其中來自三晉之地的商人尤為居多。

三晉人喜歡吃麵,一日三餐都短少不得,什麼剔尖、擦麵、撥麵、貓兒朵、河撈、拉麵、刀削麵、撥魚、揪片、熗鍋麵、醮麵片、拷栳栳、轉麵、翡翠麵、蛋黃麵、澆肉麵、打滷麵、三和麵、鴛鴦麵等等等等,若細說起來,真是可以讓人目瞪口呆。

三晉的商人將生意做往了神州各地,也將三晉這些種類繁多的麵食帶到了各地。

不知是因為南北飲食習慣的差異,又或是那些山西工匠、商人們平日裡的用度較為節儉,讓習慣了出手闊綽的商賈們產生了誤解,彷彿三晉商人便皆是帶有小氣的習性。

第二章 ~三晉商人~

三晉商人?聽聞了蘇老闆的話語後,文定不由得問道:「這與那些三晉商人又有何干係?」

桌上幾位老闆與文定也都是長來長往了,是以與他們的交談,文定自也是不必拘謹。

「有何干係?干係大了。」蘇老闆言道:「他們一來,不但搶走了沈老闆大量的鹽引,還多方截走了客源,打擊他的買賣,讓他如今是苦不堪言。」

「會有這等事?沈老闆可是我們荊楚之地最大的鹽商,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怎的就如此一敗塗地。」章傳福心中泛起疑雲陣陣。

這幾位之中也就是燕行舟頗為知道內情,既然大伙都說開了,他也不必有所保留,道:「要說沈老闆鹽行的買賣興旺,就是因為朝廷二十幾年前頒布的折色兌銀之法,而如今這窘境也全是因為此法。」

原來,我大明鹽政自開國以來,實行的乃是開中之法。之所以實行開中之法,便是因為北方邊界上韃靼人的不斷侵擾,所以朝廷不得不常年駐重兵於邊塞之上。

駐守重兵自然免不了錢糧的花消,太祖於當地推行的屯田之策雖然亦能補給,可那苦寒之地微薄的產出,對於龐大的駐軍而言,不足尚多。然而若是由朝廷出面運糧補給,那花在路上的耗費,比起糧草本身則要大去了數倍不止,是以便有了開中之法。

開中之法,便是開中鹽課,例該召商,以備邊儲之意。商人只要將糧食等軍用之物運到邊境倉庫,當地的官員在確認收到之後,便會向商人們發放販運食鹽的鹽引,商人可憑鹽引到指定的鹽場去支取白鹽,再轉到朝廷規定的地域之內銷售所得之鹽,以獲取利潤。

這樣一來,既可免去了朝廷的負擔,又帶活了邊塞貿易,更讓許多閒置百姓找到了謀生之路。太祖出身民間,越發洞悉民間的疾苦,此計乃正是太祖的上上之策。

利益雖豐,然而一路的辛苦,沿途的寂乏亦不是常人能以忍受。能在此法中獲利的,往往都是比鄰京都的三晉百姓。

人多地薄的山西境內,百姓們縱使是在大豐之年,也不能由祖上傳下的黃土地上掙回全家老小一年的口糧。所以這開中之法一經推廣之後,三晉男兒便紛紛辭別父母妻兒,走西口,上邊塞,出外謀生。

時晉人曾有言:「計春挾輕資牽車走四方者,十室九空。」其規模之巨,可見一斑。

鹽課豐碩的回報,也確實讓他們這些滿原本是一窮二白的山西漢子賺進了大筆大筆的銀子。然而縱使再高明的律法,也必須經由無數凡人之手,方才得以施行。

起先的許多年裡,此法倒是得以大力推行,實實乃是起到了富國強民之功效。可過了百年的歲月後,卻在層層官吏的私心之下積重難返,最終這原本與朝廷,與邊防,與三晉百姓大大有利的開中之法,也不得不加以廢除。

隨之換來的便是折色兌銀之法,運去邊塞的米糧不再換成鹽引,而是直接兌換為銀錢,鹽引則由官府出售給各地的鹽商。這樣一來,鹽引一物不再是三晉商人的專屬,而他們辛苦運去的米糧,換來的僅僅只是些許的銀子罷了,此法一出,讓三晉商人損失慘重。

有人失,必然也就會有人得。

如沈老闆之類的兩淮鹽商便在短短的數年中,由原本的次級鹽商,擺脫了三晉鹽商的控制,由官府手中直接買到了鹽引,霎時間風生水起,銀子便像流水般裝進了他們的口袋。

此事若是就此終結,也就不過只是此消彼長,時局異而人事改的舊談。可是頑強的三晉商人卻不肯就此罷休,雖然與兩淮鹽商相比,他們欠缺了地理的優勢,可在折中之法推行了百多年後的今日,他們早就不是一貧如洗,只為了餬口而奔波四方的落魄百姓了。憑藉著手中多年累積的銀錢,以及他們那獨行千里的魄力,果斷結束了大部分邊塞的營生,大舉南下分散於九州之地,重新奪回自己的市場。

沈老闆則正是因為準備不足,才被逼的手忙腳亂。

聽完燕行舟的敘述之後,文定等人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為此,在座諸位皆是唏噓不已。

這鹽商之間的你爭我奪,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他們私心下都希望沈老闆能在這激烈的商戰中度過難關。

蘇老闆更是頗為熱心的道:「有什麼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嗎?燕老闆,在我們這些人中,往日裡就數您與沈老闆最是相熟,若是實在有什麼為難之處,他不好向我們這班朋友言明的,您代為表訴也是一樣,大伙都不會見死不救的。」

在座諸位雖說與沈老闆有些交情,可銀錢上的事,終究還是放在自己身上最為保險。為沈老闆的遭遇也就難過罷了,就算是他主動求告上門,各人心中都得要掂量掂量。這蘇老闆倒好,主動提了出來,讓在座諸位無不是有些意外。

就連向來不怎麼張嘴的劉老也禁不住問道:「蘇老闆似乎對沈老闆之遭遇十分的上心,不知裡面是否有何緣故呀?」這也正是餘人想問又未曾明言的。

蘇老闆鄭重其事的說道:「諸位難道還不曾察覺到,近兩年來,漢口的地面上多了許多的三晉人氏嗎?他們有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工匠,有的則是資力雄厚的商賈,已經滲透到漢口鎮裡的各行各業。」

「咳。」瞧他如此嚴肅的表情,還以為是如何了不得的大事,章傳福說道:「漢口這地界,正是如日方升,誰不想來發財呀!別說是山西商人了,滿這大明朝的找去,這天下九州還有什麼地方的人是漢口所沒有的?」

是呀!在座的諸位細說起來,還不是來自大明四處,為的也不過就是個錢字。

可蘇老闆卻沒章傳福那麼輕鬆,感慨的道:「大家遠道而來,自然都是為了討生活的,也不必分說是哪裡人氏。可燕老闆您是有所不知呀!您想的是和氣生財,別人可是不一定都如同您這個想法呀!」

接著,蘇老闆還特意壓低了聲音,向桌上的七八個人道:「在下聽說,他們三晉人之間,無論誰的買賣大或小,都不是獨自一個人或是一家人,有所謂的幫派暗中支援。不論是買賣上還是旁的地方,一人有難便會八方來援。不然,你們想想,以沈老闆的家底,就算是他那些銀子湯裡來,水裡去的不曾留下多少,可畢竟是爛船還有三斤釘,他累年的盈餘也是相當可觀的呀!怎會如此輕易就被人擠兌到眼前這地步?」

眾人一琢磨,這事還委實不虛,若不是有許多人共同聯手,很難想像單憑一家之力就可以讓荊楚地面最大的鹽商如此狼狽。

「這事我知道。」燕行舟到底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說道:「歷年來,在旁的地方,我也曾與這些三晉商人打過交道,他們的確在許多方面上都是相互扶持。不但是如此,每到一處都還會建起會館來,供鄉親間聯絡走動,商議買賣上的諸多事宜。」

「我再怎麼說來著,還是燕老闆您經歷的多。」蘇老闆隨帶著奉承了燕行舟一句,又說道:「這些日子裡,蘇某就在為這事犯愁,他們這麼些人湧進來,頓時便成了一股較大的勢力。當然,如今在漢口他們還不曾站穩腳跟,若是日後形成了可觀的勢力,那還不會極力打壓我們這些三晉以外的商人,就像是沈老闆這般,到那時候,以我們每家一人之力,誰能與之抗衡?」

蘇老闆的話,讓在座諸位的心頭無不警覺了起來,以寡敵眾,誰也不敢說自己有這個實力,連文定的東家章傳福也隱隱有些憂慮。

劉老則若有所悟的問道:「蘇老闆,你是不是在買賣上曾經吃過他們的虧,方才有此一慮?」

被說中心事的蘇老闆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道:「劉老就是劉老,在下這點心思一點都瞞不過您。不錯,今年春上,我原本從蘇杭一帶選中了一批物美價廉的綢緞,正在與上家商談之際,卻硬生生讓他們給捷足先登了。」

怪不得他對三晉商人如此憤然,原來也是同沈老闆一般,吃過他們的苦頭。

一旁的周老闆關心的道:「蘇老闆怎的如此大意,不曾提防呢?」

「哎,如何能提防?」蘇老闆苦澀的笑道:「那上家原本就是他們晉幫中人,我貨都已經看好了,正在與上家談論價錢,誰知第二日一去,便告知我那船綢緞已經賣給他山西同鄉了。這還不算,不但是貨沒買到,回到漢口後,買進那些綢緞的晉商又以低於市價的三成出售,讓我的那幾間鋪子很是虧了一筆。」

「做買賣嘛!你有貨我有錢,公平交易便是了,幹嘛還要分說是哪兒哪兒的人呀?這幫傢伙非要捆綁在一起,真是不知所謂。」周老闆也是為他打抱不平。

得到了認同的蘇老闆越發的來了精神,慷慨激昂的道:「所以嘛!我們絕對不能坐視不理,讓沈老闆被他們打壓下去。如若他們這次得逞了,只會是助長他們的氣焰,最後諸位與在下都只能是任他們擺佈。」

桌上的幾位老闆經他如此一鼓動,立即是群情激憤,紛紛要聯合起來襄助沈老闆,抵制三晉商人。

其中,惟有與沈老闆最好的燕行舟反倒是不動聲色,等他們一個個說完之後,方才道:「諸位聽燕某人一句,此事大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

「燕老闆,這是為何?難道要我們坐觀自己的朋友身家敗落才行嗎?」

別看他們一個個都是大義凜然的,私心下無不是在為自己的買賣擔心。若是三晉商人單單只涉足於鹽事,他們誰也不會搭理此事,可偏偏晉幫商人是衣食住行無一不碰,各行各業無有不沾,當真是讓他們都自危起來。

燕行舟神色輕鬆的道:「沈老弟雖然眼前是有困難,但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諸位可曾知曉他的家世來歷?」

眾人都是些酒桌上的朋友,平日裡見面之時,不是談些買賣,就是談些風花雪月的趣事,燕行舟這一猛然提起,倒還真是難住了眾人。

在文定的印象中,沈老闆除了出手闊綽外,還十分的推崇儒學,也非是那種沽名釣譽,裝模作樣之輩,不但出錢資助鄉學,出資修建書院,每每在高雅的畫樓之上撞見,還時常能見到他吟詩作賦,在漢口的眾商人中,也算是讓文定覺得是較為獨特的一位。

章傳福憑著模糊的回憶,說道:「老沈不就是來自兩淮嗎?兩淮鹽商這些年可是富甲天下呀!」

在座諸人無不點頭稱道。

「不錯,若不是來自兩淮的鹽引,沈老弟的買賣也不會做的這般大,說起來,這裡面多少也是托了他姨表兄弟汪元海的福氣。」

桌上的幾位大老闆頓時吸了一口冷氣,無一不是面露驚色,道:「汪元海汪大老闆是沈老闆的姨表兄弟?」

連文定的東家章傳福也是為之一驚,道:「怎麼沒聽沈老闆說起過呀!這個老沈當真是嚴絲合縫,一點風聲也沒從他嘴裡聽說過呀!」

提起汪元海其人,天下間行商之人無有不曾聽說過的,祖籍徽州新安,掌握著兩淮、長蘆大部分的鹽引,不少人戲稱他是九州首富。是不是首富,暫且不予言之,不過其家底之巨,確實是難有人與之匹敵。

「他們徽州買賣人,向來便只會任用自己的族人,往往都是舉家全族一同上下打理經營,如若是這種姨表之親,則是尤為放心派用。若不是有這層關係在,以老沈不足四十的年歲,怎能將買賣做的這般大?」

這下眾人也終能領會,為什麼燕老闆對朋友的困境一點也不著急了。以汪元海富甲九州的身家,又怎會讓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表弟關門破產呢!餘人的擔心自是大可省去,現下就要看在汪元海的支持下,沈某人是如何與那晉幫相鬥了,這種坐山觀虎鬥的事,在座諸位可是尤為喜歡的。

章傳福對那位九州首富倒是挺感興趣,追問燕行舟道:「想必,燕兄與那位汪老闆也是十分熟稔咯。」

燕行舟淡淡一笑,既沒承認亦沒否認。

桌上的眾人對此也是極為好奇,周老闆焦急的道:「燕老闆,左右是閒聊,就給我們說說這位傳說中的汪大老闆吧!」

其餘數人也是這般。

在眾人的懇求下,燕行舟也只好聊了起來,道:「我結識沈老弟,那還是在認識元海之後,是元海所引見的。說起來那也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至於原因嘛,不外乎是為了買賣上的事,當時沈老弟要來漢口售鹽,自然也是免不了要走水運,而他汪家的買賣,我或多或少也會沾染一點。」

「那是呀!以燕老闆在江面上的實力,若沒有您老兄經手,那兩淮官鹽如何能銷往各處?」

「不錯,不錯,說起來燕老闆與那汪老闆乃是強強聯手,英雄相惜,成為朋友自然也就是順理成章之事咯。」

桌上其餘幾位商人,藉機也是對燕老闆極盡奉承,當然章傳福、劉老等相熟之人自是不屑為之,而文定則笑吟吟的望著這些大老闆們難得露出這種卑恭之態來。

燕行舟笑道:「哪裡呀!我與元海相識之時,彼此都只不過是毛頭小子罷了。」

他又指了指文定道:「也就是文定這般大小。那時各人的買賣都只能說是起步而已,因為買賣的事彼此也就認識了,挺談得來,當時誰也不知道往後會有如今這等光景。兩個人也都沒什麼銀子,頭回吃酒還是在路旁的小攤上對付的。」

「這麼說來,還算是貧賤之交咯。」章傳福嬉笑著打趣他,算起來他們二人相識,也正是那一段時候。

「是呀!我們那才算是真正的至交,誰像你似的。」燕行舟頗有不平的道:「明知道,當時我是一貧如洗,把唯一的一艘船都抵押給你了,卻依舊只肯拿五分之一的當金出來,害的我當時是慎之又慎,惟恐一個不對賠了本,連船都保不住。」

這當然是二人年輕之時的舊事,眾人想不到兩位老闆還曾有過這種細節。

說起這等舊事來,章傳福也是十分委屈,道:「這件事你還不樂意了,讓大伙來評評理。往日裡人家典當都是拿來看的見,摸的著的東西,哪個不是押在鋪子裡,最出格的也就是那地裡等待收割的麥子了,可那也是安安穩穩擺在那的。你老兄可倒好,拿江面上行駛的航船來做抵押。」

這事就跟正聲那回當自己一般,都是當鋪裡不曾聽過的新奇之事,連文定也不曾聽他們說起過,所以聽的特別認真。

燕老闆滿不在乎的說道:「我那艘船那麼大的個頭,難道就不算是看的見,摸的著嗎?」

「你還說呢!江面上的事都得歸龍王爺說了算,哪個凡人能做得了主?這等風險十足的買賣,可算是開出了典當行的先河,若不是當時先父命什麼都不懂的我到鋪子裡熟悉祖業,怎的就會傻的開出了這種押單來?為了此事,我硬是被先父罰在祠堂裡跪了三天三夜。」

典當鋪,其實是個最為穩妥的行當,講究的是防備抵押風險。只要你還不上借貸之款,便可以將你的抵押品予以出售,而抵押品的價值往往都會遠高於借貸之款額,所以風險一般都是在抵押的一方,借貸者或贖、或續、或乾脆是死當,當鋪都不會損失。

而章傳福讓燕老闆抵押航船,明顯便是承擔了風險,任何一個老練的行家都不會行此冒險之舉。

這件事燕行舟心裡當然也不會真的怪他,反而是十分感激於他。當時燕行舟的父親剛剛過世,其在世之時因經營不當,讓他燕家是屢屢虧損,真可謂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燕行舟接手之時,帳上不但是沒有剩餘的銀錢,除了那艘貨船之外,也是別無長物。

他橫下一條心,打算就以這最後的一條船去搏一搏,然而做買賣沒本錢,自然是寸步難行,所以就憑著這條船向各家當鋪做抵押。他這個大膽的想法,不但沒有得到當時漢口各家當鋪的認同,反而是惹來許多的嘲笑。

就在走投無路之下,渡過了大江,找到了當時便譽滿荊楚的源生當。原本他也只是抱著試試的想法,可偏巧碰到了也是初生牛犢的章傳福章少東,兩個同樣年輕又有著一腔大志的後生,竟然將這不可思議的買賣做成了,結果也是十分的圓滿。接下來幾十年風雨之後,不但讓燕某人成為了名冠長江的大商家,也成就了一段深厚的友誼。

說起來,也是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憑著一腔衝勁做出的大膽行徑,若是放在老手身上,是決計不會如此的。哪怕是二人如今有了這等光景,再讓他們拿出全部身家去搏一回,也是不大可能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常常都是年輕人創業,而中年之後便習慣於守成。人到中年之後,往往便有了暮氣,就算日子過的辛苦,也就是逆來順受,得過且過罷了;若是已經有了穩定的事業,便只會越發的期望不改變穩定的軌道。

一席酒宴,邊吃邊聊,讓眾人是盡興而歸。蘇老闆等人不但是酒足飯飽,且聽聞了許多內幕之事,如何能不滿意,有時一個內幕就意味著一條財路。

有人說做買賣除了要有貨物財力之外,還有一點十分重要的,就是要結識許多場面上的商友,在平日裡的交際之中,不經意間就能做成許多的買賣。商人最忌諱的便是閉門造車,閉塞眼睛捉麻雀,把家底賠了個當光也沒人同情。

送走了諸位老闆,文定則獨自留了下來,與此間的掌櫃應酬了幾句後,便往廚下走去。這要是在別家的酒樓飯館,自然是犯了忌諱,可這源生客棧,從籌備到開張,再到營業了這麼許久,文定一直是有份參與。

客棧裡面的跑堂、廚子不但是個個認得他,許多更是由他親自經手招至進來。他們見著文定了,無不恭敬的見禮,尊他一聲「柳朝奉」,哪裡還會阻攔於他。文定一路回應著他們的招呼,一直進了廚房。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酒樓裡的客人也大多散去。廚房裡眾人正在收拾一日的殘餘,以待來日的忙碌。裡面除了有幾位跑堂的夥計和幾名打下手的廚子,以及案頭上的學徒之外,再有就是那位體態高大的大廚師。

別看只是方寸之地的廚房,卻是有著相當嚴格的上下等級。不但有最權威的大師傅,以下接著還有一廚,二廚,分別是做由難到簡的菜式,就連案頭也要分頭道案,二道案。

一個學徒想做到大廚師這一步,往往都是從最底的打雜做起,等到過了段不短的日子,才能上案板。還不是什麼原料都可以切,二道案只能是切些簡易的青菜之類,等到刀技確實長進了不少,才可以做頭案,處理魚肉等上等菜色的原料。

邊做邊學,又過了好些年,才能當二廚炒些青菜什麼的,以此類推再往上升,從一個學徒做到出師真不是一般的難。

再加上大凡出外謀生之人,都不會將自己的一身本領輕易傳授,若是悉數教給了你,他老人家還靠什麼來度日呢!這就是俗語說的「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

所以往往學徒們還只能是在旁偷師,遇到緊要的環節,大師傅還會支開身邊的閒人,以免自己的絕技洩漏。

不但是大廚子如此防範,這學徒有朝一日出師了,也是如此防備旁人,將自己好不容易學來的本領視如珍寶。所以說這天下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從業者無論是從事哪一行,都有著自己的辛酸,都不會是輕而易舉做到出人頭地的。

照說收拾打雜的事,都只用交給下面的學徒來完成,可這位大廚子卻不曾先行離去,而是與他們一道忙碌了起來。

觀這大廚師的面貌,不但是方頭大耳,體態粗壯,而且臉上還帶有微微的憨狀。看見文定進來了,急忙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鍋勺,連同著眾人道:「柳朝奉好。」

對旁人文定只是點頭笑了笑,對他則趕忙止住道:「康世兄,萬萬不要如此,你我既是世交,兄長又長文定六七歲,若是這般稱呼,實在是折殺了小弟。」

這憨態十足的廚師,便正是經由紀浮雲推薦而來的康師傅。

康師傅傻傻的笑了笑,摸著自己的後腦勺道:「多虧了柳朝奉的保舉,在下才有這容身的地方,如此大恩,純葉怎敢無禮。」康純葉正是康師傅的大號。

「世兄這就見外了,若是讓家父知曉了,只怕小弟免不了要受一頓責罵。」文定的父親柳世榮雖然是沒什麼學問,可對於這些禮數卻是極為講究。若是文定當真與這康師傅擺起了架子,而又被他得知了,他才不管你在外面如何得意,準保是當面一頓臭罵。

康純葉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原本早就應該回來看望世兄,只是最近鋪子裡的事比較多,一直不得閒。」文定環顧了一下左右,道:「康世兄這裡還有何不曾完結之事,若是得空,你我二人且去前面尋一僻靜之所暢談一二,何如?」

此間瑣碎的雜事,本就無須康純葉這個大師傅動手,聽文定如此一說,便將下面的事交給了底下人,脫下了腰間繫著的圍裙,與文定走出了廚下。

文定與這位康師傅其實也沒有什麼交往,也就見過兩三回面,只不過終歸算是個世交,又是自己舉薦來的,總要關心一下在這源生客棧裡是否做的合意。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即時知曉了,也好代為籌劃籌劃,日後在父親面前也好有個交代。

二人也不曾走遠,出了廚房的門,彎過了幾條走道,便進到了康純葉的房間裡。大師傅在廚房裡超然的地位,自然也不會與其他人同住一間臥房,這間屋子還是文定特意囑咐此間的掌櫃給他安排下的。

進屋安坐之後,文定便與康純葉閒話家常了起來。這一聊才知道,那幾聲世兄沒有白叫,原本只是以為康純葉是那位任世叔的徒弟,原來不僅如此,還是他的嫡親外甥。想想也確實是有些道理,若然不是有這層關係在,文定那未曾謀面的世叔,又何必要為徒弟安排的如此妥當呢!

論過了這層關係後,二人又重新見過了禮。見文定如此的慎重其事,康純葉高興的喜上眉梢,還不住說道:「舅舅往日裡就經常給我說起,他與他的二位師兄在學手藝之時是如何親如手足,說只要我來了漢口,準保不會吃虧。自我來了之後,紀師伯是如此,柳兄弟也是如此,眼前這一切都讓他老人家給說著了。」

文定趕忙回道:「哪裡,哪裡,家父也是時常提起任世叔,說起他老人家與紀世叔還有任世叔一起學徒時深厚的交情,讓他老人家畢生難忘。」

這當然只是文定應酬的場面話,柳世榮在自己孩子們面前,總是保持著嚴父的姿態,這種人性化的瑣事,在家時是決計不會向文定他們說起的,所以他的那些陳年往事,作為老大的文定也只是知道個一星半點。連紀浮雲其人,文定也是在來漢口之後,機緣巧合之下方才偶然得知的,那位素未謀面的任世叔更是無從談起。

只不過人家已經說自己的師傅是如何的掛念他們師兄弟了,文定若不接上兩句,反倒顯得自己父親的不是,所以也只好隨著他說了兩句。

文定又問了問任世叔的近況,以及小康師傅是如何學的這門手藝。原來當年三位老人家藝成之後,即便分別開了,柳父與紀師傅留在漢口,三師弟任智方則回歸了故里,在自己的家鄉──董永故里孝感,做了一家酒樓的大師傅。

落葉歸根是每個在外闖蕩的遊子的心願,這位任世叔倒是挺想得開,寧願少賺一點錢,也要和全家老小守在一起。而這位小康師傅則是任世叔姐姐的兒子,任大娘看到憑手藝吃飯的弟弟日子過的挺不錯,再則自己那憨厚的兒子怎麼看也不是讀書經商的料,也就有了這心思,將自己的兒子托付給了弟弟。

親不親一家人嘛!任世叔對自己的外甥,自然是全心全意的傳授。再則聽康純葉說起,任世叔成家較晚,膝下惟獨只有一個女兒,比文定的二弟還小上一歲。女孩子又不能拋頭露面出外討生活,日後終歸是要嫁人的,縱使學了去,也不過就是為夫家做做飯罷了,這門手藝不傳給純葉,他傳給誰呀!

頭回出門,康純葉被外面的大千世界迷昏了眼,別提闖碼頭討生活了,就是東西南北也分辨不大清楚。幸得他的那位舅舅也深知自己外甥的底細,早早為他打點了一番,這一路而來,康純葉還算是十分順暢。

不過無論如何順利,首次出門闖蕩,人地生疏的,康純葉心中自然便像是懸在空中一般。

文定十四歲便獨自出來謀生,也算是過來人了,知道其中的滋味,所以就著意與他聊了許久,不但問了康師傅在家的情形,也將自家的一些情形以及自己的經歷,簡單的向康師傅說了些許。

這樣一來二去的說說笑笑,二人間熟稔了許多,康純葉也沒有之前那麼拘束了。

其實,這康純葉雖然憨直,倒也是個挺健談之人。掃去了因陌生而帶來的戒備後,與文定你來我往的談心,說起那些學藝時的趣談,說到關鍵之處是眉飛色舞,手足並用,大有欲罷不能的態勢。

兩人談了足有一個多時辰,方才盡興而散。文定告別出來,康純葉還非要送出來,一直等到文定走了好遠,才依依不捨的折返回去,臉上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這也是遊子們常有的性情,出門在外,父母兄弟皆不在身邊,往日裡的那些朋友也是一個不剩,在新圈子裡結交友人則尚需時日,所以就顯得格外的孤寂。除了缺衣少食之外,寂寥便是遊子最大的難處,而此時找到一個可以促膝聊天的友人,就顯得尤為親切。

第三章 ~東家的生意經~

文定自從升任了朝奉之後,鋪子裡的事倒是用不著他如何經手了。一直跟在文定身邊的周貴、老郭,也隨著文定的晉升而扶搖直上,分別當上了漢口分鋪的大掌櫃與二掌櫃,經過這幾年的歷練,倒也是做的有模有樣。文定每日除了少不了要來鋪裡查看查看外,平時都不怎麼待在店裡。

然而,並不是說如此他便清閒了下來,相反比以前還要更加忙碌了。除了要去和那些大老闆談抵押借貸的買賣之外,還要去許多達官貴人的府上幫著辨識各幅古董字畫的真偽,這原本是他師傅的差事,如今也隨著朝奉之位一齊落在了文定的頭上。

這還罷了,在數宗買賣上嘗到甜頭的章傳福,越發將自己的目光放展開來。反正有那源生當鋪既殷實,進項又穩定的祖業做後盾,歷代祖輩的盈餘加上自己上半輩子的積累,這筆財富可是相當可觀的。

本錢上的優勢,讓他在選擇上可以相當從容。那客棧、酒樓、貨倉集於一體的源生客棧自是不必說了,什麼南貨北貨,什麼真絲綢緞,什麼茶葉美酒,反正是哪樣賺錢他做哪樣。最近又鼓搗著,將鋪子裡那些死當的,逾期不贖的古玩字畫收拾出來,開間古董行,反倒是對當鋪的營生不怎麼熱心了。

章傳福廣做買賣,自然文定也得是跟著四處張羅,選址、籌備、開張件件事,文定少不得都要上心,簡直快成了章府的管家了。

過各項買賣,章傳福都不是草率做出的決定,無不是衡量再三方才肯下本錢。就拿這間古董行來說吧!章某人也確實是動了一番心思。

一般喜愛這種古玩字畫一類的,多是些達官貴人,只有他們方才喜愛在家裡收藏這些玩賞之物。尋常的百姓家,頂頂緊要的便是穿衣吃飯,哪來的閒錢添置這些個玩意。而大凡商人,雖然錢財上並不成問題,可又往往不內行,難以辨識其物的真實價值,要不怎麼說三代富貴方知穿衣吃飯呢!

在京都、金陵那幾處皇室百官聚集之地,經營古董的店舖都是成片成片的比鄰,可其他的地方則是鮮有見到。按說漢口之地,多商賈少貴胄,也不適合搗騰這些古玩字畫,可章傳福正是認準了這一點,方才辦起了這間古董行。漢口鎮雖說沒有京城那些王爺、官員,到如今打官司還得雇棹渡小河去隸屬的漢陽縣衙,可聚集的商人實在是數不勝數。

商人們送禮多是些綾羅綢緞,金銀細軟,可久而久之也會覺得乏味,那些個頗有些才識的商人不屑於此,若要選購些花瓶、如意、字畫等較為體面的禮物,惟有渡江去武昌府,又或是乾脆取道外省。

章傳福看中了此處的商機,以他源生當鋪豐碩之藏品,決計是不會輸於那些古董鋪的,再加上當鋪百年的信譽,定然會讓那些商人涉足。再有就是他深悉那些商人們的品性,大多皆極為好面子,即使是不通此道,看見別人家中無不是張掛擺設,也會急忙的跟風充門面,生怕他人笑話自己。

若是論起做買賣的訣竅,文定確實是可以從東家身上學到不少。就像是古董行開張之前,東家由廟山老鋪搬來了好幾件極品,擺在了鋪子最顯眼之處,可但凡有人問價想買,只說是早已有人訂下了,並不急著出售。

過一陣,東家又將原物封存,放進鋪子的地窖之中。接著又再讓廟山那邊送幾件過來,仍然是擺在顯眼處,再有人問起,依舊是那句,有人訂下了。

久而久之,將文定弄糊塗了,向東家詢問道:「東家,那幾件玩意,既然有人肯出高價,為何您卻攥在手裡,不肯出售呢?」

「這裡面自然是有奧妙。」章傳福笑著道:「那幾件都是難得的佳品,乃是鋪子裡百年來的珍藏,若是當真想賣出去,只用找幾個人面較廣之人放出話去,不消二月的工夫即可。然而它們之中的每一件,卻都無不是這百年以來數代人一件一件搜羅得來,其中的價值不可估量,我此刻若是賣出去了,日後再想將其蒐集回來,可就是難如登天。」

這些珍品的的確確當得起東家如此之重視,文定又頗有些奇怪的道:「既然東家不肯出售,卻又擺在鋪子的顯眼之處,那必然是想用它們來充當古董行的招牌無疑。可是您為何又不曾大肆宣揚此事?來店裡看貨之人中,好些都不識其來歷,如何能代為宣傳呢?」

章傳福對此則是一點也不擔心,坦然一笑道:「人沒有生下來便會的,文定你深諳其道,也是在這十年之內吧!哪怕他們現在不懂,久而久之也會略識一二。文定,你且要記住,這些一日暴富的商人都有著的一個通病,正因為以前出生貧寒,是以就越發怕別人瞧他不起。來漢口這些年,你看著他們揮金如土,窮奢極侈,沒想過究竟都是為了些什麼嗎?」

這個問題,文定還當真不曾想過,老老實實的回道:「文定不知。」

「那都是特意做給別人看的。」章傳福笑道:「那些暴發戶以前因為窮,自然是四處遭人白眼,好些人發了財,便想著自己要給周圍人看看,看他如今是如何如何的風光。然而,有了錢是不是就風光了呢?其實又不然,正所謂士農工商,買賣人連村夫野老都不如,所以只有錢,只有大把的花錢方能證明他們自己。你別看那些人不懂,可終究是有內行之人呀!只要是別人說好,他們也只會有樣學樣的說好,至於好在何處呢!哪個還非讓他們說出個子丑寅卯不成。」

人云亦云之輩,的確是隨處可見,只是文定又有些擔心的道:「東家,靠這些珍品來吸引顧客自是再合適不過了,可若是那些人看你始終不曾出手,會不會生出猜疑之心呢?」

「這也不難,隔上一段時日,我便會出售一件,只不過斷斷不會如此草率。要等到將聲勢營造起來之後,將江南江北,甚至兩湖之內的玩家召集於此,方可慎重其事的出手,要等到他們將價抬到我滿意的程度才是,而且……」東家稍適停頓,感懷的道:「這些寶貝,都乃是祖先給我們鋪子留下的傳世之物,總要是在市面上搜羅一件,我才賣出一件,這樣一進一出不傷根本,也算是給後人留點老本吧!」

東家這一番教誨,讓文定是茅塞頓開。大凡買賣人都有自己的一本生意經,文定深深感到這裡面的學問深奧,絕不是一朝一夕便能領會的,只要自己耐心留意,假以時日便能從東家他們這些前輩的身上學到許多許多。

光陰荏苒,話說文定那位世兄康純葉在源生客棧裡做廚子已經足有半年的工夫了。這位略帶些傻氣的大師傅,經過這半年下來的磨合,與客棧上上下下的掌櫃、夥計都處的相當不錯。

一則是他為人憨直且十分熱心,平日在廚房裡,也不像外面那些大廚似的整天端著架子,也不計較事情是不是輪到自己頭上,只要自己得閒,便幫著做這做那,沒少幫旁人的忙;二來嘛!也與文定的關照不無關係。

雖然源生當鋪與源生客棧只是同著一個老闆,相互之間並無隸屬關係。然而,在我漢人之間,歷來都是人情大於天,只要是與主事之人親近,哪管你是白丁還是婦孺,都會有人巴結。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說的便是這個道理,這不僅僅只是說官場,也適用於塵世間的方方面面。

文定則正是東家面前當紅之人,東家的大小事情,不知多少都是由他經手,自然源生客棧裡的一干人也不敢怠慢,對他推薦而來的這位世兄也是另眼相看。

原本出門之時,對於外面的世界,康師傅心中還存有一絲戒備,些許彷徨。可這一段不短的日子下來,不但消除了他的那些擔憂,還感覺相當的愜意,再加上文定時不時會過來閒談,扯些家常,倒讓他有些樂不思蜀。

這一日,康純葉正在灶上炒菜,便聽一個夥計在灶房門口喊道:「康師傅,有人找。」

「誰呀?讓他等會兒,我這正忙著呢!」康純葉一邊說,一邊手上還不曾停歇。

夥計又道:「來人沒說,不過是個挺俊的女客。」

「女的?」這個敏感的字眼,頓時讓灶房的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計,望向了康純葉,而他本人則是一臉茫然的道:「弄錯了吧!我在漢口可是一個女的都不認識呀!」

「不會錯,人家指名道姓找的就是你。」

那夥計的話,讓灶房裡的所有人躁動了起來,旁邊的幾個廚子打趣道:「喲,康師傅,怨不得你平時絲毫女色都不近,原來是已經有相好了呀!」

康純葉一張圓臉羞的通紅,連連道:「錯了,錯了,一定是弄錯了。」

「康師傅,難得有人找你,還是個女的,你就別再耽擱了,快出去相見吧!」

康純葉先前還硬挺著不肯出去,架不住眾人的起鬨,最後惟有指著鍋裡的菜道:「那,那這道雞茸架魚肚火候還沒到呀!」

「咳。」旁邊的一廚簡直比他還要性急,道:「這道菜就交給我好了,灶房裡的事有我們看著,一時半會出不了事,你就趕快去吧!免得人家等得心急,回頭又走了。」

康純葉無奈之下,只好摘去頭上的高帽,解下腰間的圍裙,帶著那張紅透了的臉頰,心急火燎的快步出去。身後灶房裡那些個夥計的笑聲,遠遠的傳了出來。

經過了跑堂的指點,康純葉從客棧裡走了出來,在客棧一旁左顧右看,沒有瞧見堂倌口中的女客,卻意外的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表妹,妳怎麼來了?」康純葉語氣中充滿了驚喜。

康師傅的表妹的確像夥計說的那般,長得十分俊俏。圓圓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一頭秀髮盤曲成兩個螺殼之狀,看上去盤的嚴嚴實實密不透空,還插上了一支小巧別緻的釵鈿珠花簪,這種雙螺髻的髮式,在江南女子之中很是時興。

只見她上身是件桃紅色的窄袖短襖,外面套了件淡紫色的背褡,上面還繡著幾朵白色荷花,腰間繫著一條青色束腰,下面是長羅裙。瞧上去樸素而得體,有一種小家碧玉的秀麗之美,臉上還有幾分活潑伶俐之氣,與康師傅可是大為不同。

表妹鼓起了兩腮,翹了小嘴,故作生氣的道:「這漢口,興你來,就不興別人來呀!」

一句話頓時堵的康師傅無言以對,惟有撓著後腦勺傻笑。

他表妹嘴上雖然是不饒人,心裡卻並沒怪他,一邊說道:「看你這麼大的人了,一點都不知道注意自己,真不知這幾個月在外闖蕩,你是怎麼過下來的?」一邊還從自己的懷裡掏出了手絹,為他擦去了額頭之上的汗漬。

從小,康純葉便說不過這個小自己十來歲的表妹,在別人面前還可以談笑自若,一遇上她,就變得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在她面前總是做的多,說的少。而他表妹也已習慣了如此,大半時間裡都是她說,表哥聽,兩個人倒也不覺得沉悶。

「我在這裡做的可好了,這裡的人都喜歡吃我做的菜,館子裡的掌櫃、夥計對我都挺好。」好幾個月裡不見一個親人,今日突然瞧見了自己的表妹,康師傅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要激動的跳了出來,說話的時候也特別興奮。

他表妹則略有不悅的道:「你在這裡過的挺不錯的,只怕是把你娘爹,手把手教你做菜的我爹,還有家裡的那些親人都忘了個乾淨吧!」

「沒,沒有。」康純葉連忙否認,可就是不知道該如何用語言表達出來,急的他惟有不停的左右晃動著自己的腦袋。

看來這外面的花花世界並沒有將自己這個呆楞的表哥教壞,表妹久懸著的心立時平穩的放了下來。那些小姐妹還一個個信誓旦旦的對自己說,不論是多好的男人,只要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轉上幾圈,便會變得如何壞,如何滑頭,看來那都是在嚇唬自己。

看著表哥腦袋像撥浪鼓似的不停搖晃,康師傅的表妹「噗嗤」一笑,止住他道:「好了,我信你就是了。」

康師傅聞之,隨即露出笑顏來,道:「表妹,舅舅他老人家怎麼同意妳一個人出來的呀?他不是老說女孩子家就不應該拋頭露面。」

表妹不答反問道:「你怎麼就知道我是一個人出來的呢?」

「要不,怎麼沒看見他老人家呢?」康純葉警惕的望向四周。

小時候在舅舅那學手藝,康師傅老是笨手笨腳的,又記不住菜譜,沒少挨他舅舅的罵,所以這世上最怕的人就是他舅舅了,只要一看見他,立時便猶如撞見貓的老鼠一般。

表妹白皙的小指頭輕輕的戳了一下他的額頭,嘆道:「出來這麼久,你怎麼一點都不開竅呀!我爹就不能在別處等著,讓我過來叫你呀!」女人便是矛盾的集合,有時喜歡男人老實,有時又喜歡他們靈巧。老實了,會覺得無趣;滑頭了,又怕自己管他不住,實在是讓旁人難以捉摸。

康純葉呵呵一笑,道:「快些去請舅舅過來吧!這裡又有吃又有住,可方便了。我和掌櫃說說,興許還能便宜些呢!」

表妹瞪大了那雙靈巧的眸子,故作驚訝的道:「那不是就可以吃到我們康大廚做出來的菜了嗎?」說著輕笑了一聲,轉身往大街上走去。

「好呀!妳是笑話我呀!」過了好一會方才醒悟過來的康純葉也跟了上去。

每日裡忙來忙去的應酬,讓文定是苦不堪言,可誰叫自己做的便是這營生呢!再加上雨煙的離去,更是叫文定覺得這一切失去了許多的樂趣。每每思及伊人的種種,都是整夜不能合上雙眼,恨不得讓光陰回到以前,回到二人那曾經美好的記憶時刻。

對於雨煙的離去,至今文定還是糊里糊塗的。她留下的那一首浣溪紗,分明是叫人珍惜眼前的情誼,不要為名利而拋下身邊的伊人,為何她反倒要離去呢!叫文定費盡了思量也終不得其解。

雖然身邊總少不了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人,然而身處喧鬧之中的文定,卻時常感到孤獨襲來,讓他無處躲藏,無力招架。原本還有個顧正聲能和自己苦中作樂,可前年的一個下午,那位顧三公子又突然不知所終,連一個口信也沒留下,丟下孤獨的文定一人苦守在這喧嘩的漢口。

這種身處在人群之中的寂寥,卻要比孤身獨處還來得強烈。經常是不管身邊之人如何歡喜,文定自己卻感受不來,反而是感到一陣陣的孤寂,令人無處躲藏的孤寂。

今日好不容易沒有飯局,沒有應酬,文定坐在鋪子中,隨意翻看著連日的帳目。從帳目上可以看出,周貴與老郭現在也是都能獨當一面了,鋪子裡的業績是穩步上升,這讓文定大為放心,能夠一門心思去外面開拓鋪子的買賣。

不經意間,文定又陷入了沉寂,目光呆滯,手中翻到的這一頁停了足有一刻鐘也沒察覺出來。

「柳朝奉,柳朝奉。」門外一道聲音,將其從回憶中喚醒。

文定趕忙收拾起心情,回道:「怎麼了,有何事?」

「門外有人找。」

「知道了,就來。」難得的悠閒便輕易的消去,就如同那一現的曇花。

「康世兄,方才我還在琢磨,是誰找的這般急呢!原來是你呀!有什麼事不成?」

見到來人是康純葉,文定的臉上露出了真摯的笑容,經過這數月的接觸,他發現這位康世兄倒是一位有趣之人,時常做些讓人捧腹之事出來。

最讓人忍不住的,便是那些趣事盡皆不是他有意為之,總是無意識的讓旁人覺得愉悅,這反倒比那些個刻意逗人笑的招式更加讓人隱忍不得。而生性豁達的他對此也不計較,有時反倒隨著旁人一同嬉笑。數月下來,文定也樂於與他多接觸接觸,那種涉世未深的懵懂,也總好過世故的城府。

「柳朝奉,我舅舅來了,指名要我請你過去,說你為我的差事費了不少的心,他老人家在客棧裡擺了桌酒,要當面謝你。」雖然他們相識的日子已是不短,可康純葉依舊是「朝奉,朝奉」的稱呼文定,文定說過不下數次,世交之間不必如此見外,可仍舊是不能讓他改過口來,只好由著他去了。

自己這個做晚輩的,如何受的起這個「請」字,文定趕忙回絕道:「誒,康世兄,這就不必了吧!世叔既然來到了漢口,本該是做晚輩的前去拜望,如何能讓長輩破費?」這若是讓他老子知道了,指不定又有文定什麼好受的。

文定沉吟了片刻,道:「不如這樣吧!煩請康兄再跑一趟,回去替在下代為恭請世叔,便說小弟作東,請他老人家今晚到『映濤樓』一聚。」

「不行,臨來之前舅舅說過了,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將你帶過去,還說讓我自己下廚做菜,才顯得有誠意。」舅舅的吩咐,在康純葉的心裡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

他拉著文定的一隻手便往店外走,邊走還邊道:「快走吧!紀師伯已經先一步過去了,回去晚了,舅舅可要生氣的。」

小時候腦中的印記,往往會陪伴人走過一生,別看康師傅如今是人高馬大,身強體壯的,可一遇到那個既是親戚又是師傅的娘舅,整個人謹慎的就如同小時候一般。

文定原本是不肯答應的,可是一聽到那位紀世叔也位列其間,便沒那麼抗拒了。有這麼個長輩在,自己頂多算個敬陪末席罷了,算不得有違長幼之別,自然也就無礙了。

第四章 ~故友重逢~

漢口鎮最繁華之地段便在正街,章傳福新建的源生客棧,自然也不會相隔太遠,也就是離源生當鋪幾條街道而已,二人不大會工夫便走到了。

康純葉便是此間的廚子,自是不必煩說。文定還沒邁進大門,門口招攬生意的小二便扯開嗓子高聲喊道:「柳朝奉來了,裡面趕緊招呼著。」一邊還堆著笑臉,柔聲向文定道:「您鋪子裡這一向買賣挺好的吧!」

「還行,還行,煩勞掛念。」文定一邊回應著夥計的話,一邊抬腳邁進了館內。

得到了門口小二的提示後,館子裡的跑堂、掌櫃一個個迎了過來:「柳朝奉,您這幾日可沒怎麼過來呀!夥計們都說您是瞧不上我們這個小地方了。」

「見笑,見笑,都是一個老闆,一家字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誰還能瞧不上誰呀!不才這幾日為了點事忙碌了些,方才打廟山那邊回來,今日不就是過來捧場了嗎?」你有來我便有往,文定這幾年在應酬方面,確實是有了不少的長進。

這也是給周遭的環境逼出來的,商場上爾虞我詐的,若是面皮還像他以前那麼薄,早給人生吞活剝了。

在這自家的字號裡吃酒,便是有這些不便,從進門開始,文定便是不停的與人說些客氣的場面話。不僅僅是這裡面的夥計,客棧裡還住著許多與鋪子有生意往來的客人,迎面遇上,免不得又要應酬應酬。

這一路客套下來,絲毫不遜色於做了回苦力,總算是走到了紀世叔他們桌前。桌上除了紀浮雲之外,還有一位與其年紀相當的長者,一臉的和氣,那雙正打量文定的雙眼充滿了長輩的慈愛,想必便是那位任智方任世叔無疑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名年輕的女子,長得倒也樸實清秀,文定一時半會還猜不出她的來歷。

這些暫且不忙,文定先拱手行禮道:「侄兒柳文定見過紀世叔、任世叔。任世叔遠道而來,本當是侄兒為您接風洗塵,怎好意思讓您老破費?」

「呵呵,不礙事,不礙事的,柳師兄、我,還有紀師兄當年可是頂頂要好的兄弟,一家人何必分的那麼清楚?再說了,我那個傻外甥多蒙你們的照顧,我這做舅舅的表示表示也是應該的嘛!」任智方笑咪咪的凝視了文定好一會,又撇過頭去對紀師傅道:「二哥呀!你看我們這個侄兒,真乃是一表人才呀!不但敬老尊賢,在場面上也是極為吃得開呀!」

「那是不錯。」紀浮雲與文定的接觸可不是一日兩日了,對他的瞭解自然也比他這位師弟要多的多,誇道:「要說我們那位師兄,不但是菜做的好,這教子也是大有一番本事呀!你別看文定年紀不大,可在這漢口魚龍混雜之地,也稱得上是一位人物。」

「世叔又在取笑侄兒了。」文定倒讓這兩個長輩說的面紅耳赤起來。

好在這時,此間的掌櫃走了過來,也不管這桌上的其他人,逕直朝文定道:「柳朝奉,您常用的那間雅廳恰好空著在,您看是不是請幾位移駕雅廳,也省得幾位聊天時被嘈雜之聲打擾?」

那雅廳是專門留給文定他們幾個鋪子裡的人談買賣時用的,再者除非是像燕行舟那等交情非常之厚,又特別重要的客人,除此以外是不會對外人啟用的。

方才掌櫃不知文定要來,便讓康純葉帶著他師傅等人落座在大廳之內,此刻見到文定也位列其間,趕忙過來請他們挪位子。

今日文定只不過是敬陪末座,原本不該他來拿主意的,再說坐哪兒不是坐呀!文定自己壓根不曾計較這個。不過既然掌櫃已經開口了,文定也惟有先向桌上的二位長輩問道:「二位世叔,那雅廳確是十分幽靜,於二位世叔敘舊是極為適合,不如我們移駕過去,如何?」

人家掌櫃都親自來招呼,想必是不會介紹錯的。紀浮雲望著師弟,道:「這麼些個人一起喧嘩吵鬧的,實在是讓耳根子不得清淨,去那裡也罷,讓你我弟兄可以好好聊聊。」

「師兄都吩咐了,師弟我敢不從命嗎?呵呵,去便去吧!」

一桌人又起身去了那雅廳。

康師傅則早就獨自一人進了灶房,他要親手為他們燒製幾道菜餚,不過要想從師傅和師伯嘴裡得到認可,可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進得雅廳之後,重新落座,任世叔為文定介紹了同來的那名女子,文定始知她乃是任世叔唯一的閨女任雅楠,不免又客套了幾句。不同於二位長者那般看重文定,任雅楠只是禮貌的寒暄了幾句,便閉上了那張小嘴,雙眼不停往雅廳的門口處打量。

對此,文定當然也不會在意,他陪坐在二老身旁,聽著他們談論些陳年舊事。兩位師兄弟多年不見,如今敘舊,自然少不得說些當年云云,這裡面少不了還有摻雜著一些關於文定父親的點滴,文定聽的可是十分有意思。

柳世榮在家一直便是端著做父親的威嚴,從來不提及這些往事,不料今日從旁人的嘴裡還能知曉一二。說到三人當年學徒時發生的糗事,文定簡直有些瞠目結舌,想不到父親還會像常人一樣,有過這種尷尬的時刻。

做兒子的便是這般,兒時總是將父親看做是天地般偉岸,慢慢長大後,方才從點滴的小事中知道,父親也不過只是個凡人。然而這平凡也僅僅是對他人而言,對於做兒子的來說,父親永遠都是最可依靠的。

不時的,文定還要回答二老的詢問,父親的近況,家裡的情況,甚至於他兄弟四個的婚事,文定都一一作答。

當任智方知道文定的四弟也在漢口,連連讓文定將他也找過來。文定忙回道:「不瞞世叔,道定此刻在別人的船行裡做事,若是事先不經請示便擅自出來,恐怕有人會說些閒話,還是日後有時間再叫他出來拜見二位世叔,如何?」

紀浮雲也幫襯著說道:「文定說的在理呀!智方你還記得嗎?想當年我們做學徒的時候,店裡的規矩也是大著呢!稍有差池,師傅便是一頓臭罵,若是這樣全無顧忌,不到兩日就會被東家掃地出門了。」

「嗯,出來討生活不容易呀!可別因小失大。」任智方也是深有感受,轉即又誇道:「文定到底是做朝奉之人,識得大體,哪像我們當時那麼莽撞,吃過不少的苦頭。文定,去你家究竟要如何走?我記得你父親當年只用一天的工夫便可以,是吧?」

「那是他老人家不肯花錢僱車,若是乘車,早些起來過江,一日之內便可以一個來回。」家裡有四個兒子,五張嘴需要養活,柳世榮自然是能省則省。

「這樣。」任智方眉目一揚,向身旁的紀浮雲道:「我們哥仨也好些年沒碰面了,我也難得出來,師兄,不如我們挑個日子直奔柳師兄的家,兄弟三人也好一同聚聚。都不年輕了,這等機會可不是說有就有的喲。」

紀浮雲聽完之後也是大為贊同,眉飛色舞的道:「正合我意,早先我遇上文定他們哥倆,便存了這個念頭,只是這幾年一直沒找準機會,這下準保讓那老小子嚇一跳。」二人又在謀劃何時動身,又向文定詢問如何才能找到他家。

與久違之故人相見,自然是人生一大快事,文定可以想像這兩位叔叔與父親見面之時,父親臉上那深深的笑靨。本該是他這個做侄兒的親自帶路,可若是就這麼走開了,東家那又不好交代。

文定沉吟了一陣,道:「請二位叔叔稍稍緩上一兩日,侄兒代弟弟向他們船行請個假,讓他引二位叔叔前去,也免得叔叔們去來回找尋。」

紀浮雲道:「這樣甚好,師弟你說呢?」

「文定這孩子,為我們料想的十分周全呀!」

文定已經記不清這是眼前這位初次見面的世叔第幾次誇獎自己了,饒是他久經歷練也不免有些面生緋紅。

任雅楠在一旁說道:「爹,您自己和紀師伯去就好了,我要留在這裡。」

「胡鬧,出門在外,妳不跟著爹走,妳想叫人拐了去啊!」

任雅楠求著道:「人家已經和表哥說好了,讓他帶著我逛漢口。爹……我這是第一次出門,您就讓我玩玩好嗎?」

「不行。」任雅楠剛說出口,就給她爹一口回絕了,道:「妳一個姑娘家的,如何能在外面亂跑?再說了,你表哥現在是給人做事,拿人家的銀子,豈能有不給人做事的道理?這種事妳想也別想,出門時我都跟妳交代好了,我走到哪妳跟到哪,不然現在就送妳回去。」

沒有達到目的的任雅楠撇過頭去,小嘴翹的都能掛上一只油壺。即便是如此,任智方依舊是不肯鬆口,由著她自己去生悶氣,自己則又與紀師傅暢談了起來。

人家是父親教訓自己的女兒,外人自然也插不上話,還是等到康師傅端著幾樣菜餚進來之後,任雅楠那張悶悶不樂的小臉方才緩和過來。

今日這幾道菜,康純葉著實是費了好一番功夫,不僅做了師傅傳授的那幾道拿手菜,還將自己這幾個月學來的那道招牌菜──淡糟香螺片也端了出來。

若說康師傅做菜的功底實在是不凡,不但文定是讚不絕口,即便是紀大廚吃了也是連連稱好。任雅楠看在眼裡,甜在心裡。

倒是那做人師傅的任智方,僅僅放下筷子,不以為然的道:「師兄,你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說那些違心的話,這樣不但不能幫他上進,反而是只能讓他自滿。我傻侄兒做的菜不過只能算個勉強吃得,怎能稱得上好呢!就說這道淡糟香螺片吧!」

任智方指的正是康純葉那道新學的招牌菜,盤中雪白的螺片淡妝著殷紅的糟汁,舒展似花。文定吃過後只覺得香螺肉質脆嫩,糟香味美,食之清鮮爽口,齒頰留香,當真是餘味無窮。

可僅僅這些,顯然還不能打動任智方,只聽他說道:「其他的暫且不說,便是這刀工就沒能糊弄過去,有的太厚,有的太薄,這樣炒出的淡糟香螺片,不用嘗,我便知道香螺片是有的生,有的老。這道菜可說是閩菜中著名的刀工菜之一,這頭一道刀工就沒能成功,你還拿出來現眼幹嘛?」

「都是徒兒無能,惹師傅您生氣了。」康純葉灰溜溜的端著那盤招牌菜,退了出去。

「爹,您太過分了。」原本滿腔喜悅的任雅楠,見到表哥的落魄神情後,氣的是小臉煞白,一起身也跟著推門而去,雅廳裡便只剩下文定、紀浮雲與任師傅三人。

這突然的變化,讓文定有些不知所措,不過他深知作為晚輩的自己,這個時候還是應該閉上嘴,什麼話也不要講。

而紀浮雲則可以不必有所顧忌,感懷的道:「老三呀!對年輕人幹嘛要那麼苛求呢!差不多也就可以了,說實在的,純葉這孩子的悟性算是不錯了。像他這個年紀,能做的如此一手好菜的年輕人已經是沒幾個了。」

「師兄。」任智方緩緩道:「你我也算是在灶房裡混了半生的人了,祖師爺賞我們這碗飯吃不容易,可不能因為什麼馬虎湊合,砸了他老人家的招牌。莫說是我了,若是你紀師兄教出的徒弟,可曾是有那麼輕鬆出師的?」

紀浮雲呵呵一笑道:「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脾氣,若是遇到那不堪點化的,一定會將自己給氣死,所以這些年裡一直是一個徒弟都沒收。」

原來他紀大廚擇徒的要求更是苛刻,難得他竟然還會為康純葉打抱不平。文定開始相信他們真正是師兄弟了,脾氣秉性竟有著幾分相似之處,當然了,一個師傅教出的徒弟,這也是在情理之中。

突然文定覺得不僅僅是眼前這兩位世叔,自己那身在家鄉的老父,行徑之中彷彿也有些如此。對外人都極好,鄉里鄉親誰不說他是個老好人,反倒是對自己的兒子們要求卻極為嚴格,容不得他們半點過失,動輒就是祖宗家法。

就拿頑劣的道定來說吧!自從他開始學會在田地裡爬行那陣子起,只要父親在家,就免不了三天一頓打,有時甚至一日兩頓。他那一身厚實的皮肉,文定一直以為全都是在父親的棍棒之下方才能鍛煉出來。

與師兄說起收徒弟一事,任智方頗有些感觸的道:「出師之後,我原本也是打定主意終身不收徒弟,可終究是擰不過我姐姐與老母幾次三番的懇求,才收下這侄兒。自收下他那天起,我便後悔了,這小子簡直笨得跟頭牛似的,當初我們半年工夫便學會的那一套入門刀工,他楞是學了三年有餘,若不是看在他是我姐姐的孩子份上,我真是早就放棄了。」

三年才學會入門而已,這下連文定也瞪直了雙眼,那康師傅後來學會做菜,又做的如此好吃,一定是經歷過許多坎坷了。

過了好一陣,康師傅又在表妹的陪同下,端上了一道與之前相同的淡糟香螺片。

不過這次他師傅倒是沒挑出什麼刺來,只是淡淡的說道:「這次還算是勉強過得去,可這一道淡糟香螺片,用得著花這麼長的工夫嗎?」

「誰說是一道來著?」任雅楠不平的向父親爭辯道:「表哥這道菜足足做了三盤,前兩盤自己不滿意都給倒了,這第三盤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做出來的,為的就是怕您不高興。誰知枉費了許多心力,卻只換來您一個勉強過得去,哼!」賭氣的撇過臉,不理任智方。

「傻丫頭,我那是在害他嗎?手藝人吃的就是這門手藝飯,若是只學了個夾生半吊子,那還不如回家種地呢!」

紀浮雲也語重心長的道:「賢侄女呀!妳爹這話說的有理呀!只要是將手藝學精,日後走遍天下,也不愁沒飯吃,有句老話不是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嗎?」

康純葉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漬,一邊樂呵呵的道:「舅舅做的這些,都是為了純葉好,純葉心裡清楚著呢!」憨厚之人一旦認準了一件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這一桌人,接下來倒是吃的十分融洽,任姑娘主要是為了她表哥打抱不平,既然父親沒再為難表哥了,她的氣也就隨之消失無蹤了。

翌日,文定便去了粵漢碼頭,為弟弟告了假。這幾日正是碼頭上比較清閒的時節,再憑著文定與他們幾位管事的交情,沒費多大工夫,這個假便請下來了。

以前還有雨煙姐姐給自己帶好吃的,正聲哥會教自己功夫,這日子原本過得挺不錯的,可惜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二人一個個從身邊消失無蹤。在碼頭上正待著索然無味的柳道定,一聽大哥要自己回去一趟,心裡頓時喜開了懷。

又是半年沒回家,家裡那些舊日的小夥伴不知道都長成什麼樣子了。

到了第三日,道定早早的來到碼頭上,沒辦法,誰要他便住在碼頭裡面呢!守候了好半天,終於等來了任氏父女,遠遠的看到了他們的身影,便高聲招呼了上去。

到此看客一定心生疑惑,又無人在一旁指引,他是如何認出他們的呢?誠然這裡面他不認識任氏父女,可與那位紀世叔,他已是遇見過好些次了,逢年過節,文定總要拉上他去拜望拜望這位世叔,不僅如此,光是紀浮雲手上的那幾道絕活,就讓他陶醉不已。

三年多過去了,道定也已經有十四五歲了,這來回蔡甸與漢口的水陸之間也有個好幾回了,不論是坐船還是乘車,皆熟門熟路的,領著他們一行四人直奔土庫灣而去。

馬車是在灣子門口停下的,在文定昨日的授意下,不論是舟資還是車錢,道定都給搶先結付了。為此兩位世叔都猛誇他聰明,年紀輕輕便懂得孝敬長輩,道定卻如實講這都是他大哥的安排,讓兩位老者對文定的細心而嘆服。

指著那十幾戶人家,紀浮雲說道:「道定,這灣子裡,哪戶才是你家呀?」

「就那家,就那房子蓋的最有排場,最新的那一家。」

如今的柳家可不比當年了,隨著文定在鋪子裡不斷的陞遷,工錢也是隨之上揚,幹上了朝奉之後,更是每年都會有一定的乾股。雖然這份銀子在東家眼裡算不上什麼,不過在小戶人家看來,便可以算是了不得的財富了。

掙來銀子之後,文定首先想到的,與大多數人一樣是蓋房子置地。原先柳家那破舊不堪的老房子,已不知道是哪代祖宗傳下來的舊房了,一到下雨天便是四處漏雨,兄弟幾個都要分頭出動找來盆呀碗呀給盛接著。

就算是平時,牆上的土塊也是大片大片的往下滑落,早就不適合住人了。直到一年多以前,文定終於攢足了蓋房子所需的銀子,特意向東家告了幾日假,回到家裡安排了一切事宜。

蓋房子是件曠日持久之事,文定當然不能全程看管,好在雖然他不能守在家裡建房,可他還有三個弟弟。

最小的道定在漢口也是不能回,再說以他小小的年紀,就算回了也派不上用場;而留在家裡的以定與載定二個弟弟,謹慎穩重,歷來都讓文定很放心,他倆幫著父母楞是將房子給蓋起來了。

他們兄弟四個中,就是道定沒出一點力氣,不過說到自家這新房子,道定可是充滿了自豪,在土庫灣這十數戶柳氏叔伯中,就數他家的房子最為氣派。

順著道定的指引,任智方等人看到了煥然一新的柳宅,在一眾土坯農舍之中,的確算是不凡的了。

不瞭解情況的任智方看來為之一楞,向道定打聽道:「賢侄呀!你家這房子看起來挺新的呀!」

「那是呀!去年我哥拿回的銀子剛造起來的。」

「你哥?」任智方又問道:「是文定賢侄還是哪位呀?」

「當然是我大哥咯,我家老二只知道賣力氣種田,老三就會讀書,一年到頭還沒我這學徒掙的多。若是指望他們倆,我們一家此刻還住在那裡呢!」道定指著坡下那破舊不堪的老宅,為他介紹起來:「那屋就是我們家以前的老房子。」兄弟四個中,道定惟獨就服柳文定,其餘兩個根本管不住他。

任智方等人隨即望向柳家的老房子,隱身在坡下那幾間土坯房中,若要說有何出奇之處,也就是比其餘幾戶人家更為破敗,與如今的新宅子比較起來,簡直是寸木岑樓,不可同日而語。

「叔父,娘,四毛回來了。」來到自家門口,道定再也忍不住滿心的興奮,丟下了兩位世叔與任雅楠,獨自一人跑了進去,邊跑還邊高聲的叫喊了起來。

紀浮雲與任智方並沒有急著一同進去,而是佇立在柳家的門口,從外面仔細的打量著師兄的宅子。與那些深宅大戶比起來,它當然還是顯得遜色許多,可在這鄉間也算得上相當不錯了,佔地也不大,大約是一畝尚缺個兩分。

房屋的外牆上全都用石灰水漿刷的雪白,與其他那些還露著土坯的鄰居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除大門口之外,牆頭上還開著幾個小窗,小窗還特意用黑色青石雕砌成各種形式的漏窗,與雪白的牆頭恰好形成疏密的搭配。屋簷上是一片青光瓦頂,再往門內望去,地上鋪的都是厚三寸、寬六寸、長九寸的青磚。

紀浮雲笑著向身旁的師弟說道:「看來,我們這位師兄的日子過的倒是挺滋潤的呀!」

任智方沒有張嘴答覆,卻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顯得特別的有深意。

正說著,堂屋傳來了一聲怒吼:「你這個小孽障呀!這不節不年的日子口,怎麼就給我跑回來了?是不是又在外面惹是生非,讓東家給辭了?」

這聲音讓門口的二人聽來特別的親切熟悉,只不過聲音裡面沒有了當年的剛亮,多了幾分滄桑。

柳世榮所生的四個兒子中,就數這老四最是讓他頭疼不已,還沒等道定出聲辯白,柳世榮又搶著罵道:「小畜生呀!你哥在外頭給你謀件差事容易嗎?啊!你說你不好好幹,想以後做強盜不成?與其讓別人打死你,老子我現在就結果了你,省的給祖宗丟人現眼。」

「哎喲,叔父,不是我要回來的,是我大哥讓我給人引路來的。」

門外的紀浮雲與任智方相視一笑,知道該是他們進去的時候了。紀浮雲疾走兩步,先邁了進去,道:「師兄,這些年你可是讓師弟想死了。」

「咳,是浮雲來了呀!我說這麼大的事,小四也不敢撒謊誆我。」

前幾年,文定他們兄弟倆回來之後,將遇到紀世叔之事原原本本的向柳世榮敘說了一遍,從那時起,柳世榮便猜到會有這麼一日。

看到他並沒露出驚駭之色來,紀浮雲反倒是不樂意了,怨道:「怎麼,我大老遠不辭辛苦的跑來看望你,卻連一點歡喜的意思都沒有?是不是人闊了,瞧不上你這窮師弟了?」

柳世榮板起了面孔道:「說的是什麼混帳話呀!師兄我是那種人嗎?進來再說。」

紀浮雲乖乖的進了堂屋。

相處了不下十數年,師弟的性情,柳世榮心底可是跟明鏡似的。關鍵的時候,柳世榮還是要拿出做師兄的威嚴來,不然這小子就會蹬鼻子上臉,越發的肆無忌憚。

紀浮雲進屋之後,便開始埋怨道:「你這麼些年音訊全無的,讓師弟我好生掛念,可你卻可以硬起心腸,眼裡楞是全然沒有我這個師弟的存在。以前吧!還可以說是不知道我的下落,如今你那兩個小子都與我相認四五年了,你卻還是吝嗇於見我一面,非要我找上門來不可,且說說,是不是你這做師兄的理虧?」

柳世榮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感懷的道:「我們兄弟也有好些年不曾見面了,師兄何嘗不是時時想起你呀!不但是你,還有老三,回家鄉也差不多快有二十年了吧!每每想到我們三人學藝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就讓人懷念。」

紀浮雲嘴角露出淺淺笑容,道:「你來看看,門口外站立的那人,究竟是誰?」

柳世榮隨即朝門口望去,原來門口還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與一個豆蔻少女,初看上去都挺陌生,定睛打量之後,只覺得那中年的漢子瞧上去頗有眼熟。還不等詳加確認,那漢子便高聲喊道:「師兄,你讓智方想的好苦呀!」

若是說紀浮雲的出現,柳世榮還有所預料,然而這二十年不曾相見的三師弟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可是萬萬不曾料及到的。霎時間,千般離情,萬般思念,齊齊湧上心頭,一個是年逾不惑,一個是年過半百,兩位老人熱淚盈眶,忽又相視而笑,一旁的紀浮雲眼中也是隱隱有著幾滴淚珠兒在轉動。

唯一對此無動於衷的,便只有柳家老四了,他不知道父親與這世叔們為什麼一會哭一會笑的,難道是魔怔了不成?

第五章 ~虛驚一場~

身在漢口的柳文定並不知道叔父與那兩位世叔見面之後發生了何等的下情,不過他料想這久別重逢之幸事,場面一定會十分感人,他也為父親的老懷大慰而高興。可惜他在漢口鋪子裡實在脫不開身,不然就不必委託么弟,是他親自引導兩位世叔回家了。

就像今日,那豐恆鹽行的沈老闆親自來到鋪子裡,不但是文定得在一旁伺候著,就連東家章傳福也辭了外面的應酬,回到了鋪子。

在小廳內,三人分坐兩旁,夥計們奉上茶水之後,自覺的退出了小廳,還順手將房門給他們帶上了。

「嗯,上好的六安瓜片,這可是我們江淮茶葉中的上品,章老闆這裡的茶果真是不同凡響呀!」沈老闆一開口便誇了幾句。

底下人奉茶水,自然也是看來人的身分如何,像沈老闆這樣的大商家,自然是非好茶不可;若是遇到那小門小戶的來,給一碗外面茶水攤上賣的花紅茶葉也就算不錯了。

章傳福笑著回道:「沈老闆客氣了,誰不知道徽州茶商將茶葉買賣做到天下各地,就是在這漢口一地的茶葉商人,十之八九也都是來自徽州。鄙店的茶怎能和您府上的比呢!就這六安瓜片,還是燕記的燕老闆跑了趟江淮,順帶著給我嘗嘗鮮的。」

「呵呵,章老闆就是喜歡處處示人以弱,好吧!既然這麼說了,日後若是有親戚從家裡過來,準叫他們捎帶上一些黃山毛尖。那種茶沖泡後霧氣結頂,湯色清碧微黃,葉底黃綠兼有活力,滋味醇甘,香氣如蘭,韻味深長。講究的便是每年清明谷雨時節,選摘初展肥壯嫩芽,著熟練之人炒製。其外形微捲,狀似雀舌,綠中泛黃,銀毫顯露,且帶有金黃色魚葉。」

沈老闆對茶葉的一番高談弘論,讓文定是大為折服,此人不但是詩詞上造詣不淺,對這些文人雅士所偏好之物也是所知甚詳,確有高雅之風。

文定不免向他讚道:「沈老闆不但是善於詩詞,對茶道也是頗有研究呀!若有閒暇,在下一定要上門求教求教。」

「哪裡,哪裡。」

沈老闆滿臉得色的笑道:「不過是自己平素便愛飲茶,所以對這些也就有些留意。若不是我那表哥非讓我跟著他做上了官鹽的買賣,說不定如今我便會是這漢口眾位茶商的其中之一。」

幾人又客套了幾句,沈老闆才說出此行之目的,原來前兩月,沈老闆曾以極為重要之物向源生當做抵押,借貸了大量的現銀於以周轉。此物重要之程度,就連文定也不曾接手,全部過程都乃是東家一人處理,從頭到尾文定也不知道這沈老闆究竟是拿著什麼抵押品上門借貸的。

不過觀以東家重視的態度,文定也明白這件事自己還是不知道的為好。既然他們不想讓自己知道,就一定有他們的道理,他若是強要去打聽,反而是給自己,給他人添加了不必要的麻煩。必要的時候,糊塗也是一種上佳的處世之道。

今日這沈老闆便是來贖當的,章傳福拿出一把算盤,撥弄的錚錚作響,最後算出的數目也不念叨,而是將算盤整個的調轉過面,遞到他面前。

沈老闆看了看那幾顆小小的算盤珠,淡淡一笑道:「章老闆,這數目怎的不對呀?」

「何曾有呀?」這真是要鬧出笑話來了,章傳福趕緊又重新將算盤轉了過來,啪啦啪啦的一陣響動,抬起頭茫然的道:「兩遍都是這個數呀!章某不曾算錯呀!」

沈老闆從容不迫的道:「我們徽州人最是講信用不過的了,來之前在下已經是心中有數,章老闆少算了幾許,您老兄或許是好心便宜沈某,不過沈某人不能佔這種便宜。」

陪坐在一旁的文定楞住了,哪裡有放債的給人減錢,而還帳的還要追加的,東家與這沈老闆二人究竟是在搗騰些什麼。文定原本先就要暫避一時,不過章傳福與這沈老闆卻又讓他留了下來。

只是章傳福也沒弄明白這毛病是出在何處,為何這沈老闆會說自己少要了他錢呢!雖然這鋪子裡的生意,平素裡章傳福是不怎麼愛管的,可這算帳一道卻是生意人基本的入門,若是他連打算盤也會連錯兩次,這章家的買賣也不必開了。

沈老闆則接過算盤,自行算起帳來:「這本錢是十五萬兩銀子,當時我們說好的是月利兩分五。到今日是兩個月又十三日,當鋪的規矩是不足月贖當亦是按一個月計,這樣折算起來便是一萬三千五百兩的利錢,連本帶利攏共是十六萬三千五百兩銀子,沈某算的可曾有誤?」一邊說一邊撥弄著算盤珠子,話剛說完時,算盤珠子也剛好停了下來。

文定暗自吐了一下舌頭,十五萬兩白銀呀!光是這幾個月的利錢就有一萬多兩銀子,怨不得東家要自己全程經手,如此巨額的買賣,任了誰去,也不會放心由外人經手。

「沈老闆的帳算的是不錯,不過卻漏了一點。」章傳福接過算盤,輕笑道:「鄙店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是,小件按月取利,像沈老闆如此大宗的則應是按日結算。」又一項一項的算給他聽:「從當日沈老闆來鄙店典當算起,是兩個月又十三日,兩個月的利息錢是白銀九千兩,那多出的十三日,以每日一百五十兩計,加起來一共是一萬零九百五十兩。章某三遍所算都是這個數目,一定是不會又偏差的。」

原來這是他們鋪子的規矩,沈老闆還怕是特意來照顧自己,又有些不放心的道:「當真是如此,按日結算嗎?」

「呵呵,旁的事情倒還罷了,這祖宗傳下來的百年規矩,章某豈能當作兒戲?」這話說的是名正言順,不論他章某人與這沈老闆是如何要好的朋友,也斷斷不會拿源生當百年的字號來做人情。

沈老闆聽聞之後也確信其言,打懷裡掏出一沓會票,由其中抽出了數張,遞與章傳福,道:「這乃是行舟兄開於我表哥的會票,章老闆只需將其交給行舟兄,即可收到銀子。」

大明寶鈔被商人們所遺棄之後,這種相互間的會票便漸漸佔據了市面。南北路遙,若是攜帶白銀上路做買賣,不但是路上不安全,必然也會造成諸多的不便。而將現銀寄存於廣有信用的商戶人家,再由對方開出這種會票,到了地方之後,再憑著會票到與其有銀錢往來的商家匯兌,就顯得既安全又輕便。

章傳福接過那沓會票,上書著「驗票兌付」的字樣。會票也分好些種,既有「見票即付」、「見票兌付」、「驗票兌付」之類的即票;也有「三月內准兌」、「四月終兌」、「六月內兌付」之類的期票。

「不錯,行舟兄開出的會票,決計是不會弄錯。」章傳福妥善收好之後,感嘆道:「鹽行的買賣真是日進斗金,才三月不到,沈老闆便不需要這筆銀子了。」

沈老闆嘆道:「咳,前一段兄弟是被奸人陷害,才會一時周轉不開,如今兩淮的銀子到了,所以手頭也就寬裕許多。說起來當真是要感謝章兄,解了小弟的燃眉之急呀!」

「誒。」章傳福怪責的道:「哪裡當的起一個『謝』字,章某做的便是這個營生,若說謝,反倒是章某要感謝沈老闆照顧買賣咯。日後沈老闆若是還有需要,只管知會一聲,都是相熟的朋友,能幫上忙,兄弟自是義不容辭。」既幫了朋友的忙,又賺進了一萬多兩銀子,這樣的好事,誰都願意多做幾次。

「話是不錯,可是如果沒有這銀子,兄弟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沈老闆神情一振,道:「好在最難的日子已經捱過去了,吃一塹,長一智,日後一定時刻警惕。若是再有什麼難處,少不得還要來麻煩章兄。」

「不麻煩,不麻煩。」

幾人又寒暄了兩句之後,沈老闆起身告辭,文定與東家一直將其送出鋪子門口,方才又回到小廳。

這趟買賣當真是做的順暢,銀子放出去不到三月,便收到了上萬的利錢。折返回來之後,章傳福神情顯得特別興奮,臉面上的笑容一刻也不曾停歇,反倒是文定經過了先前的震驚,此時還是心有餘悸。

「文定,你瞧這趟買賣做的如何?單單只是這一宗的利錢,便抵得過我們鋪子半年的進項。」

「東家,那是十五萬兩銀子呀!」文定隱隱有些後怕的道:「這麼大一筆銀子,與鋪子裡平素能挪動的數目也是相去無幾。若是沈老闆再拖上個數月,鋪子的周轉保不齊也會出現困境了,再說您就不怕沈老闆還不上嗎?」

幸得這兩個月裡再沒有大額的抵押出現,不然必定會出現殫財竭力的局面。

對此,章傳福卻是一臉的不在乎,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沈老闆終究只是一時的周轉不開,度過難關之後,必定是會有恢復元氣的一日。再說他不是還有那個天下鹽商之首的表哥嗎?就算是萬一他敗落的一文不名,那汪元海又不肯搭救,我也不擔心。」

文定凝望著東家那張自信的臉龐,今日的東家怎麼看起來透露著一絲高深莫測?

章傳福今日真的是特別的高興,心中的秘密都藏掖不住,大有不吐不快之意,向文定道:「文定暫莫驚訝,你若是知道方才我奉還給沈老闆那小包裡裝的抵押之物是何等重要時,只怕還要愈加目瞪口呆。」

稍等片刻,還不等文定去揣測,他便自答道:「那是他沈某人行銷荊楚的鹽引。」這便是那三晉商人、兩淮商人苦苦爭鬥的鹽引。

這意外的真相,著實是讓文定大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最多也就不過是些田產地契,沒想到沈老闆竟是拿自家的命根子來做抵押,當真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決計是不會出此下策的。

「若是他不及贖還銀兩,我便要結束這一切小打小鬧的買賣,單只留下當鋪。集合這上上下下所有的力氣,到鹽運上去幹出一番大動靜來,那時候銀子就會如同流水一般流進我們的荷包了,呵呵。」

這時候,沈老闆贖走了鹽引,彷彿還成了極大的憾事,文定心中也不由得一陣觸動。

章傳福這時候方才發現自己今日有些得意忘形了,說了許多原本不該挑明的話。雖然文定在他心目中不是那種愛多嘴多舌之人,在一眾夥計中又屬於心腹,可是有些話不要講明,反倒是為了彼此好。

心中已略有懊悔的他,片刻間便有了腹案,取出自己保管銀錢帳目的紫檀木匣子,將那十六萬多兩銀子的會票妥善放置好,再由木匣子裡揀出一張銀票來。

會票漸漸被人們接受之後,便又由此衍生出了專司做此買賣的錢莊,小到一兩二兩,大到幾百上千的銀票,在市面上都時有流通。不過大額數目的銀子要去外地匯兌,這些規模不大的錢莊一時還不能擔當此重任,是以大商賈之間,這種會票還是佔了主要的地位。

章傳福將銀票鋪在桌子上,推到文定的面前,道:「文定,這是你的這份,別嫌少,日後只要鋪子的生意紅火,銀子是不會短少給你的。」

「東家,這如何使得?」文定受寵若驚的道:「這單買賣全程皆由您一手操作,文定一直是坐壁旁觀,未曾出過一分力氣,無功不受祿,這銀子如何能收得?」

「讓你拿著便拿著,這裡面自然有我的道理。」章傳福硬將那銀票塞進文定的懷中,才說道:「早就跟你說過了,你如今身分不同了。在我們鋪子裡,朝奉不比那些掌櫃,掌櫃拿的是工錢,只不過比那些夥計們拿的多些罷了;而朝奉則是沒有工錢的,全看盈利如何,按例分成,這五百兩銀子便是這宗買賣的分成。日後你可要用心做事喲,要知道賺進的每一份利錢中,便有你自己的一份。」

這個文定當然也是知道,源生當祖上傳下來的這個規矩,師傅以前便告訴過自己。若不是如此,為何鋪子裡每一代朝奉都是在源生當善始善終,無有一人投靠了別的當鋪?

文定奇怪的道:「東家,您不是說過,依照年中年末,一年分成兩次嗎?可是如今方才是八月份,離年末還有四五個月的日子,為何今日就將銀子給文定呀?」

「這自然也是有我的道理。」章傳福娓娓說道:「沈老闆這宗買賣關係重大,應他的要求,整個過程皆為私下交易,免得日後再惹些是非,所以我也不打算登上明帳。這銀子如今便給了你,年末之時,再另行結算帳目上的那些,如此一來既帳目清楚,又避免了那些不必要的麻煩,豈不是一舉兩得?」

文定依命將銀票收入懷中,道:「請東家放心,文定一定謹守此事,絕不向第三人透露一星半點。」

章傳福滿意的點點頭,恰好此時門外有人喚道:「東家,柳朝奉的弟弟前來尋他,人就在門外。」

這麼快就回來了,文定還以為道定在家裡,少說也得待上個三日五日的。文定望向東家,等待著他的示下。

章傳福道:「我這裡沒什麼事了,你且去吧!」

於是,文定便告退而去。

等到文定的身影走的遠了,章傳福趕忙拉上簾子,將方才放進那紫檀木匣子中的那幾張大額會票拿了出來,又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只普普通通的盒子,然後慎重其事的放了進去。

「二弟,怎麼是你?四毛人呢?」來到客廳之後,文定才看見夥計口中的弟弟並不是道定,而是柳以定,不免就會有些詫異。

柳以定急急的說道:「四毛還在家裡,叔父要我過江來,叫你回去一趟,家裡發生大事了。」說著便要拉著他往外走。

「且慢。」看見來的是二弟,文定心中便存有一絲猜疑,此番聽他一說,更是心懷大亂,不過他還是強自鎮定的問道:「究竟是發生了何等的大事,你倒是說個清楚呀!這樣沒頭沒腦,豈不是叫人著急嗎?」

「到底是什麼事,弟弟我也說不清楚,總之請大哥快些與我一道回去。」柳以定神情中隱隱有些為難之色。

二弟這話說的讓文定越發的糊塗了,道:「不論是何事,總能說個大致吧!」

柳以定稍有遲疑,轉即又說道:「娘病了,看了周圍的幾個大夫,始終不見好,叔父讓我找你回去商量。」

文定聞之,心頭恐慌萬狀,向二弟怒道:「娘病了,你照直說便是,怎麼還吞吞吐吐的?耽誤了事,你如何擔待的起?」

二弟低著腦袋,嘴裡不停的自責道:「都是二弟的錯,請大哥快些動身吧!」

此時文定也不及去計較弟弟的過失,他一面去向東家告假,一面回屋收拾了自己積攢下的銀子。

治病這種事少了銀錢可是萬萬不能的,那些個坐診的大夫,眼中只認個「錢」字,但凡診金短少了一文,便決計是不會救治的。

文定等人心急火燎的趕到碼頭,平日裡等一趟渡江的小舟,往往是兩三個時辰都沒個準。文定此時心急如焚,自然是不能如此,直接到了粵漢碼頭,請燕記裡相熟的管事指派了一艘小劃子,載著文定兄弟二人與一名老大夫直奔對岸而去。

這老大夫乃是在漢口鎮開館行醫的賀老叟。人進五穀雜糧,誰都免不了得病,這做大夫的買賣最是穩賺不賠。只需張張嘴,下下筆,這銀子便會如同流水似的流進他腰包,且無不是人家自願孝敬他們,不但要拿銀子養活他們,還得對他們百般尊敬,千般奉承,若然一個不痛快了,就會顛來倒去的折騰你個夠。這大夫與病人,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魚肉還得是無刺無骨,方才能合了他們的意。

並且只要是做大夫之人,平素裡見慣了生老病死,其心裡早已是麻木的很。對病患與家人來說,病情許是性命關天的大事,在他而言不過是每日買賣中的又一宗罷了,若是沒有「孔方兄」在那向他招手,早就拂袖而去。那些舊日傳說中的仁心醫者,也不過就是美好的傳說罷了。

再說這賀老叟年過半百,鬚髮俱已是霜白,若是在旁的行當,早已是到了頤養天年的歲數。可行醫者講究的就是經驗,不論是行醫伎倆還是人情世故,醫者的經驗便是他們一本萬利的本錢。只要是胳膊還能收錢,雙腿還能登門入戶,這招牌就不會輕易的擱下。

原先賀老叟是在武昌府行醫設館,後來見到漢口這花花世界,銀子數不勝數,便牽動了心思,將醫館遷了過來。因為其行醫伎倆確有過人之處,是以經常奔走於各商戶之間,與文定也不算陌生。

從二弟嘴裡得知母親病重,鄉間的江湖郎中又無能為力時,文定便想起了此叟,親自上門請他出診。起先他以路遙為由,拿捏著不肯答應,直到文定拿出了二十兩的酬金,他方才喜出望外的應承下來,嘴裡還一直說道:「醫者父母心,只要是能治癒病人的病情,再遠的路又有何關係呢!」又自誇道:「老夫行醫數十年,這天下間的疑難雜症也不知看過了多少。一旦到了老夫的手裡,不管那病人的病情有多重,還沒有多少是不能痊癒的。」

文定對此叟的品性也是略有耳聞,不過眼前指望他去瞧病,自然也是不敢得罪,惟有附和了幾句好話。什麼好些大商人都說過,他如何的用藥如神,什麼自己是久仰他的大名云云,聽的這老叟是洋洋得意。

過江後,文定立即僱車直奔永安堡,還付給了那車把勢雙份的車錢。車把勢也格外的賣力,手中的馬鞭聲聲作響,一路上遇到的一切人呀物呀的,皆是呼嘯而過。馬車顛的賀老叟是東倒西歪的叫苦不迭,可懷裡揣進去的二十兩紋銀,卻讓他忘記了身軀上的不適,臉上反而是喜滋滋的。

當以定到當鋪裡見著他大哥之時,已經是日入時分,雖然文定他們一路都不曾停歇,又是想盡方法的加快行程,可也是一直到了傍晚人定時分,馬車方才駛進了土庫灣。

方才下了車,文定便慌忙火急的翻身下車,往自家門口跑去。

這鄉間人家與城鎮上的百姓家不大相同,除了富戶之家,鄉間農戶的屋舍一般都是不鎖門的。家中不過是些針頭線腦的,就是叫賊人們來偷,也不見得能叫的動,最多是到了夜裡鎖門,一則是怕寒氣,再則是怕野獸來襲。那些個山裡的野獸,可不管你是窮人還是富人,只要餓起來了便會四處找吃食,糧食糟踐了不說,更為要緊的是怕傷著人了。

不過好在永安堡附近山林低矮,也藏不住什麼大獸,再加上人丁興旺,那些小獸也不敢接近,所以就是到了晚上,鄉親們也不大鎖門。雖然柳家這新宅子看上去有些打眼,不過以柳世榮的性情,惟恐叔伯鄉親們見怪,所以斷斷是不會鎖門的。

是故,文定也不曾應門,逕直穿過了院子,過了堂屋,到了父母居住的裡間屋門口。這時候,屋子裡早已是黑燈瞎火,寥無人聲。文定惦記著母親的病情,也顧不得那麼許多,抬手便拍起門來。

一陣急促的拍打聲後,裡面傳來了柳世榮的怒吼:「誰呀!這黑燈瞎火的,誰這麼無聊?」

文定趕忙說道:「叔父,是我,文定呀!」

「等會兒。」

房裡傳來了一陣悉悉索索的穿衣聲,半晌之後,昏黃的油燈也亮了起來。此時以定將賀老叟也請進了屋裡。

道定、載定也被文定方才那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由堂屋另一側的裡屋舉著燭台走了出來,舉著燈到近前一看,是自己的大哥,雙雙喊道:「大哥,你回來了。」

文定憂心母親的病情,問道:「娘到底是如何得上的病?你們一個個在家也不知道時刻注意著,年紀也都不小了,怎麼什麼事都不清楚?」

正說著,門突然打開,柳李氏掌著油燈走了出來。若是依照以定所說,柳李氏本已該是臥床不起,藥石無效了,可文定怎麼看,娘也不像是有事之人。非但如此,見著文定,柳李氏還關心的問道:「大毛呀!這麼晚的天,你這是打哪回來的呀?」

文定整個人這一下便懵住了,這一日,自從二弟向他述說娘的病情之後,文定心中便時刻心驚肉跳的,惟恐沒能及時救治,落下終生的憾事。可當他這麼心急火燎的趕了回來,卻發現娘好生生的站立在自己的面前,心下這份氣惱可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

他轉過身,劈頭蓋臉的就向二弟罵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梟獍,父母生養你一場,做兒子的只能是粉身以報。娘好生生的待坐在家裡,你為何要咒說她老人家生了重病?莫不是心中存了歹念,要將她老人家咒死不成?」

文定的這個二弟原本就為人木訥,不怎麼會說話,如今這局面,他更是不知該從何說起,趕忙跪在地上,不住的向母親磕頭。

起先老三、老四還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大哥會星夜趕回家來?可一聽大哥如此一說,雙雙也是忿忿然。

知書達理的老三倒還罷了,他還會暗自猜測;可道定則不然,平素裡他是最相信自己大哥,兄弟四人中也只服他一人,知道文定絕不會幹那種無中生有,詆毀他人的下作之事。

從大哥嘴裡聽聞到,老二竟然咒罵自己的娘,義憤填膺之下,衝動的他舉拳便要上去打。幸得老三柳載定死死的抱住了他,還勸道:「么弟,你別幹傻事呀!他是二哥呀!」

「什麼二哥不二哥的,他連娘都能咒罵,我還認這個二哥幹嘛!」別看載定的身形比弟弟高了足有一個頭,可只知道讀書習字,連田地都不怎麼下過的他,如何能擋的住柳道定,眼看道定就要到老二跟前了。

柳李氏趕忙用自己的身子擋在以定身前,嘴裡不停的罵著道定,道:「還不給娘停下來,你個撬死的東西呀!從小到大就知道闖禍生事,為你,一家人不知操了多少的心。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了,家裡才清淨了下來,你這剛回來就鬧的屋裡不得安生。我這是哪輩子作下的孽,生出你這麼個畜生來磨我?」

「這又是我的錯了。」道定悲憤的道:「往日裡你們怎麼說我也就罷了,眼前明明是老二犯了忤逆之罪,怎麼反倒我打抱不平的卻成罪人了。好好好,以後你們的事我都不管了。」神情間憤怒已極。

「誰說二毛是忤逆不孝了?」

外面都鬧翻了天,柳世榮這才慢吞吞的從房裡出來,一出來便鎮住了全場,道:「我生的這四個兒子中,就數他最聽我的話,他若是不孝,你們還能算的上什麼?」

道定急怒攻心,拉著文定道:「哥,我們走,這家裡沒法待了,遇上了這種不平之事,哪怕就是外人也會說兩句公道話,可他們一味的偏袒咒他們死的老二。你在外面拚死拚活的掙錢,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走,我們回漢口去。」

「老么,你瘋了。」半天沒作聲的文定,此時不得不發話道:「越說越不像話了,這些年都是怎麼教你的,你當你是跟誰在說話呢!還不趕快閉上嘴,一邊待著去。」

也只有文定的話,此時方才能起到作用,道定雖然還是有著一腔的不平,可也終究是閉上了嘴,在一旁悶不作聲的生著悶氣。

第六章 ~父母之命~

經過了方才這一鬧騰後,文定初時的怒火也隨之平息了下來。這時再轉頭一回想,自己的二弟往日裡最是老實不過了,斷不是那種安忍無親的不孝之徒,再說他這麼做又能有什麼好處呢!既然做下又為何如今要跪地不起呢!這裡面看來還有下情。

文定整理了一番急躁的心情,向柳世榮問道:「叔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怎麼一回事?總之一句話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們柳家好。二毛跟你說的那番話,都是我讓他說的,要的就是讓你儘快回來一趟。若不是你一年之中只有那麼幾日落屋,為父又何必出此下策?」

原來這都是柳世榮出的一計,可是把文定折騰了好一番。

這會子文定總算是稍稍放下心來,又問道:「不知叔父究竟是有何事,要如此著急喚兒子回來?」

「我跟你娘都是快要進棺材的人了,還能有什麼指望,為的還不是你們兄弟之事,進我屋裡再說吧!夜深了,孩子他娘,讓妳那三個兒子趕緊回屋睡吧!這事我們老兩口得和大毛好生談談。」

一轉眼又看到了院子裡的賀老叟,詫異的向文定問道:「大毛,這位先生是誰呀?」

方才局面簡直是混亂不堪,文定便將這位他重金聘請過來的大夫忘了個乾淨,此刻經由叔父問起,才回想起此人來,忙為他們介紹道:「該死該死,適才憂心娘的病情,我簡直便是糊塗了。賀大夫讓您見笑了,這位乃是家嚴,這乃是家慈。」

他們一家人適才動靜鬧的如此之大,賀老叟又是久於世故之輩,早已將事情的始末瞧了個清楚明白,只是心中惦記著另外一樁要緊之事,所以一直都是緘口不言。此刻文定為他介紹了一番,嘴上也就應酬道:「見過柳老爺、柳夫人。」

柳世榮何時被人如此尊稱過,立即便惴惴不安的道:「不敢,不敢,我們兩口子生來便是粗人,當不起先生如此禮遇。」

文定為他們解釋賀老叟的來歷,道:「賀大夫是漢口鎮上的名醫,我聽說娘身體有恙,這裡的郎中又束手無策,便央請了賀大夫過江來為娘看病。」

「哦,原來是貴客臨門。」大夫可是份體面的行當,更何況是名醫呢!柳世榮十分自責的說道:「您看,您看,都怨我那孩子不知輕重,還勞煩您不辭辛苦來這麼一趟。孩子他娘確實是無病無痛的,這都是我們兩口子誆我那孩子的一計而已,若有得罪,還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見怪。」

賀老叟心中的不安越發的強烈起來,道:「哪裡,哪裡,老夫也是為柳朝奉的孝母之心感動,方才推了好幾家的相請,沒想到竟是一場虛驚。」

「勞煩您牽掛了,往日裡像您這般的貴人,我們請還請不來呢!既然您碰巧來了,便是我們的福分。請您務必多住上幾日,就這幾日,寒舍便要為小兒操辦婚事,少不得還得讓您吃杯喜酒呢!二毛呀!」柳世榮喚來一旁的以定吩咐道:「帶先生去廂房歇息,好生照料著,不可馬虎大意。」

「是。」以定恭敬的引著賀某人退了下去。

今日的柳世榮也沒空去計較道定方才的一番混帳話,瞪了他一眼後,說道:「你們也回屋睡吧!我和你哥有話要談。」自己則先進了裡屋。

原來是打算為弟弟們操辦婚事,文定還在暗自揣測父母誆自己回來是所為何事呢!害他擔心了老半天。幸好他隨身將自己的積蓄也帶了回來,雖然他好些年沒正經在家待過,不過想來在灣子裡辦喜事,用度也不會超過這蓋房子花去的銀錢。

不過可能就是細節上會麻煩一點,從發八字、定庚、求肯、過門、選期、報期、歇嫁、陪禮、過禮、陪十兄弟、陪十姊妹、辭父母、哭嫁、發親、攔車馬、接升、交親、拜堂、鬧房、回門足有二十多道,這沒有半年的光陰,可是不能輕易禮成的。

農家百姓一生之中,頂頂重要的就是這嫁娶之事,父母往往從孩子們出生那一刻起便開始一點一點的積攢。等到孩子們長大成人了,這辦喜事的各種籌備也就差不離了,若是遇上差額也可以向親友們告借,日後再慢慢的還上。

當然,如今這銀錢方面,文定倒是不愁。父母著急要他回來,想必就是要商量著辦事,文定心裡已經開始暗自盤算,這婚事名目雖多,可真正大的開銷,也不過就是彩禮加上十幾桌酒席錢。他懷裡揣回來的銀錢,應付起來倒是綽綽有餘,就是時間上恐怕他不能一一在旁支應著。

這也不打緊,只要銀子富足,事情辦起來也就利落的多。再說不但自己家有兄弟四個,周圍的叔伯兄弟想必也會幫著過來支應場面,就是母親娘家那邊,那一大家子舅舅、表兄、侄兒們也不會坐視不理。

文定還盤算著,有哪些個東西自己可以在漢口置辦,再僱人運回來。那邊的東西不但便宜,而且上好的東西也多,到了辦事的時候也不會顯得寒酸。將這些個都想了想後,文定又想究竟是哪個弟弟要娶弟媳。

道定年紀最小,怎麼算三個弟弟中也不會是他;老二嘛!這兩年正是要參加院試,斷不可分心,也不會是他。剩下的便惟有二弟了,怨不得他對此事如此上心,一向老實木訥的他,為此竟不惜誆自己回來,原來是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著急呀!思量至此,文定不由得袒露出一絲笑顏來。

此時,這房裡只有文定父子二人,柳世榮正在醞釀著如何向文定提起此事,是以一直悶不作聲。哪知文定心裡也在盤算著要如何如何的籌劃,也沒張開嘴,半晌之後竟然還笑了起來。

柳世榮便問道:「悶不作響的,你笑個甚?」

「哦。」文定從自己的思考中驚醒,回道:「孩兒是在笑二弟,以定往日裡老實巴交的,一貫都是悶聲不語,沒想到這會為了自己的親事,也學會了隨機應變。其實叔父大可直接告知於孩兒,孩兒也好為他張羅張羅。」

柳世榮不知所云的道:「誰說是要給老二張羅婚事了?」

「不是以定,難不成是給載定?」文定頓時有了一股不祥的念頭,可人遇事往往都喜歡朝自己設想的地方思考,聊以自慰。文定自圓其說的道:「載定眼看就要參加院試了,叔父先為他成個家,省卻了他的顧忌,也是應該的。」

可時事便是怕什麼來什麼,柳世榮又一口回絕道:「他乃是求學之年,正是要拋去一切雜念,給他娶親做甚?」

總不會是道定吧!這個念頭連文定自己都說服不了,忙不迭的道:「叔父,孩兒尚且不曾有娶親的打算,您還是張羅著給弟弟們先辦吧!」

「胡說什麼,自古長幼有序,你這做大哥的不曾娶親,他們如何能娶親?你看看,灣子裡但凡與你年紀相仿之人,哪個不是兒女繞膝了,惟獨剩下你,至今連個婆娘都不曾娶進門。不但是你,就連你弟弟們的親事都給耽誤下來了,再這樣拖下去,等到我和你娘兩腿一蹬的時候,都沒臉面下去見祖宗。」

為此文定也很是自責,只是時至今日,家裡人除了道定之外都不知道雨煙其人,更加不知道自己這幾年一直是在等待伊人的歸來。文定思量再三,此事還是不能與叔父言明,不然叔父決計是不會同意自己這般漫無歸期的等待下去,到時只怕還要反對的越發強烈。

柳世榮見兒子低頭不語,也歇了口氣,接著說道:「前幾年,你與我們說事業不成,勉強娶回家恐怕也是跟著我們遭罪,我和你娘也就由著你。可這兩年你職位也升了,工錢也漲了,就連新宅子都蓋起來了。不是叔父愛顯擺,在這方圓十幾里地都沒有人家有咱家這麼排場了,只要不是娶那大戶人家的小姐,哪裡會委屈了人家?」

文定不料自己拿錢回來蓋房子,竟然成了作繭自縛,不過縱使是知道有這麼一說,他也必須得這麼做,決計不能再讓父母住在那殘破的舊宅子裡了。眼目下,文定也只好走一步拖一步,推托道:「叔父呀!這沒頭沒腦的,您讓我上哪去給您找房兒媳婦回來呀?」

柳世榮若是沒點把握,又如何會誆兒子回來呢!說道:「不用你操心,若是緊著你自己去張羅,找到猴年馬月也是找不來的。我跟你娘還有你那些舅舅們為你定下了一房親事,就連你外翁也瞧過了,都覺著很好,已經全部說定了。」

文定聽聞之後,心頭大呼不妙,看來家裡人這會是鐵心要辦成這樁親事了。可他這幾年來無時無刻想著的都是雨煙,若非是如此,又何必要一直拖著不曾娶親呢!別說是家裡一直在催逼著,就是在漢口,這種事也是屢屢冒出頭來。

當然以文定的錢財來說,還不會引起那些老闆的注意,可單是這年輕幹練,就讓那些有遠見的商人瞧出了滋味,有好幾位有過交往的老闆,曾戲言要將女兒嫁給文定,只是都被文定裝傻充楞躲了過去。

這一切為的還不是等候伊人的歸來,雖然雨煙離開之後,便猶如石沉大海一般沒有絲毫消息,不過文定始終堅信,有朝一日她會回到自己身邊的。若然雨煙回來之時,見到自己已經背棄了二人之間的盟約,已做人之夫,甚至於人之父,那時文定再想挽回,可就永遠不可能了。

文定急急的道:「我連對方是誰,生的是何種面目都不知道,如何能說娶就娶?不成,這事我不答應。」

「反了你!」柳世榮怒不可遏的道:「娶媳婦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麼到你這就不成了呢?還是看著你如今在外面風光了,瞧不上你這沒用的爹娘了,把我們的話全當做是在放屁,放過就算了。」父親這話便說的相當嚴重了。

文定趕忙辯解不迭:「叔父,孩兒不是這個意思。」

「當老子的,連兒子的婚事都不能插手了,你倒是說說看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柳世榮氣沖沖的吼了一句。

文定霎時間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道:「結親這麼大的事,孩兒自當是聽從父母的安排,只是這,這,這過日子是一生的事,孩兒連對方一面都不曾見過,再過幾日便要完婚,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你……」柳世榮隨即便又要發火,幸得在門口站了老半天的柳章氏聽聞又要起衝突,先一步進來圓場。柳世榮見著她了,便衝著她說道:「妳來看看,妳養的這個好兒子,翅膀硬了,誰的話也不聽了,哼!」

柳章氏小聲嘀咕道:「兒子給你蓋房長臉的時候,怎麼逢人就說是你的大兒子,這會子不如意了,就推說是我養的兒子。」

文定知道平素裡,母親最是痛愛自己的了,見到她也被牽扯了進來,便立即求助的道:「娘,您來說說,這一不知姓甚名誰,二不知人品長相,叫孩兒如何能夠答應呀!」

「見過的,見過的。」柳章氏辯說道:「準保是你見過的,不然叔父、娘如何能做的主?」

「孩兒午間還在漢口,方才趕回來,如何能見過的?」總不成是自己兒時的玩伴吧!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子,如今哪一個還沒有生兒育女的?若是小上自己好些歲數的,這幾年回家都是匆匆幾日,又何曾記得起來。父母不知怎的,竟一個個變得讓人有些不可理喻似的。

柳章氏解說道:「就是你任叔叔那女兒呀!閨名好像喚作雅楠,你不是前幾日還和人家見過面,還同桌吃過飯嗎?怎麼一轉眼就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長相什麼的了?」

「啊!」文定心中為之一驚,這是哪跟哪呀!那個什麼雅楠,自己微微存有的印象就是任世叔的獨生女,康師傅的表妹,自此過後,連她的長相也記不大起來了,隱約只覺得好像是頗為清秀,怎麼轉眼的工夫,就變成了自己快要過門的媳婦了。

文定還在驚愕之際,柳世榮又說了起來,道:「我和你任叔叔還有紀叔叔,那都是多年的至交。當年一起學徒之時也曾親口說過,日後若有機會還要成為兒女親家。你任叔叔這人我是瞭解的,家教相當嚴格,往日都不大讓閨女出門上街,這會若不是要接親家,怎麼會帶著她跑這麼遠的路去了漢口,來到我們家?雅楠那孩子我也瞅準了,十分的乖巧,日後一定是個好媳婦。」

「不錯,是個好閨女。」這門親事似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柳章氏笑著對文定說道:「連你家公爹爹見了,也說是模樣俊俏,豐胸、細腰、厚臀,看上去就是好生養的女子,這回你該答應了吧!」

什麼什麼就答應了,文定心中頓時是亂如絲麻,可眼目下的局面容不得他嚴詞拒絕,不然就得在家裡掀起一場驚天風波,文定只好想方設法拖延此事,過了如今這局面,以後的事再慢慢想辦法吧!

文定思量再三,假意妥協道:「孩兒一身骨血皆乃父母恩賜,此事自然也是任憑叔父、娘做主,只是有一條卻不得馬虎大意。」

原本以為這會是異常困難之事,想不到三言兩語就給說合成了,柳世榮還有些犯嘀咕,柳章氏則已是喜出望外,道:「還有什麼,你說呀!只要你說出來,娘都答應你。」

文定沉吟了一陣道:「孩兒聽聞任世叔乃是孝感人氏,孝感一地的規矩,可是比我們要多上了許多。這又乃關乎終身的大事,若是草草辦了,就算外面人不說閒話,任世叔那也不好交代。」

文定偷偷望去,發現二老並未有異議,也就接著往下說道:「比如請媒人、議親、取庚帖、下聘禮、送日子,這些個大大小小的事情加起來,至少也得用去三月有餘。眼前這般說娶便娶,連個保媒拉縴之人都沒有,豈不是成了無媒苟合,叫任世叔看了去,還以為我們是有意怠慢於他,那不但成不了親家,還要鬧成冤家,那可就犯不著了。」

文定料想,叔父最是在乎別人的感受,生恐對不起他人。他這樣如此這般一說,定能打消他老人家即時成親的念頭,只要挨過了這幾日,自己躲回漢口,再向東家求個外差,捱上個一年半載的,任世叔父女必然是不能等候,到時那個雅楠一嫁人,這件事自然也就冷淡了下來。

雖然事後必定是免不了要被叔父怪責,可情急之下,他也找不出旁的主意了,惟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世事往往就是不盡如人意,正當文定滿懷期待,盼望著父母點頭應承下來的時候,二老卻相視一笑。

柳章氏道:「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叔父原本便是要一切隨著禮數來的,偏是你那未來的岳父推脫了。他說左右都不是外人,他的丫頭就相當於我們的閨女,我們的兒子娶媳婦,也就相當於他的小子娶媳婦,只要以後日子過的安逸,這些做給外人看的虛禮,能免則免。」

「要說我們師兄弟的感情,那自然是無話可說,這媒人的差使也不用再另外張羅人了,就是你紀叔叔湊合著來就是了。」親上加親,單單是這一項,柳世榮心中就十分的滿意。

看來,這一切他們早已是安排妥當了,文定心中冒出一股無力感,還在勉強支撐道:「可是這畢竟是終生大事呀!總該容孩兒回漢口向東家稟明原委,告個長假。孩兒此番出來走的匆忙,不過只是請上了一兩日而已。還要知會師傅,還有往日裡那些一班有交情的朋友,讓他們同來吃酒,不是嗎?」

這已經是文定能想到最後的托詞了,可惜就連這,二老也為他堵死了。

「這用不著你來回跑,別忘了,你不是還有三個弟弟嗎?」柳章氏說道:「二毛、三毛嘛!要在家裡支應著場面,四毛那小子丟三落四的派不上大用場,好在這些年到外面,跟著你把道給認熟了,告假,請人都可以,讓他替你跑去。你過會就去寫幾張請帖片子,讓他明日一早一塊送到漢口去。」

「由外面過來,不但是路遠,又不大好找,為何要煩勞你那些朋友過來,那豈不是給人平白添麻煩?」

柳世榮平生就是不喜歡給人添麻煩,補充道:「讓四毛去向你東家告個假便是了,你又不是長住下來,等到大禮之後,你回到了漢口,自己再另行去請人吃上一頓,算是補請就是了。」

這下文定終於是無話可說了。

李集,一間空閒了許久的農舍裡,新近住進了一行三人。其中一對還是父女,另外一位也是年過四十的中年人,正是任氏父女與紀浮雲三人。

原本柳家的新宅子有多餘的廂房,足以供他們住下的。可考慮到過不了幾日,便要給文定與任雅楠辦婚事,總不能讓轎子從柳宅門裡抬出來,再打柳宅門口抬進去,所以文定的舅舅們為他們在李集找了間房子,權且充作是娘家。

此刻已是午夜時分,勞作了一日的百姓們早已爬上了自家的床頭,進入夢鄉,恢復今日的疲勞,積蓄精力,等待著又一個相同的白日到臨。

李集已是一片靜悄悄的,惟獨剩下這間房裡還留有燭光。燭火之下,任智方正在低頭不語,他那位即將出閣的閨女則坐落在一旁暗自流淚。

忍耐了老半天,任智方終於是憋不住了,說道:「丫頭,妳到底這是怎麼了?這樣哭哭啼啼的足有一個晚上了。若是有什麼心事,妳好歹是要跟爹說清楚呀!妳只是哭又不說,爹是如何能明白呢!」

任雅楠一邊抽泣,一邊顫聲說道:「明……明……明明,只是說好出來看表哥的,一轉眼,就……就要把女兒給賣出去了,嗚嗚嗚。」

「誰說是要賣妳了,閨女呀!我都給妳說合了一整天,這是給妳說了房親事,平時挺聰明的丫頭,怎麼這時候妳就識不出這個理呢?」

「我不嫁人,我就不嫁人。」任雅楠氣惱的衝著父親嚷了兩句。

對這個閨女,任智方向來是十分寵愛的,好些事都是她怎麼說,自己便怎麼做。眼下只好勸解道:「爹知道妳捨不得爹,對陌生的婆家也有股畏懼,這臨要出閣的丫頭們,誰不是這樣呀!可歲數到了自然還是要嫁人的,妳今年可已經是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再不出嫁可就要變成老姑娘了。」

「我就是到庵裡當姑子,也不嫁人。」任雅楠口氣相當的堅決。

「屁話。」任智方神情也是異常的嚴肅,道:「為給妳尋個好婆家,妳爹我操了多少的心,妳瞧瞧那柳家多排場,妳未來的公爹又是爹的師兄弟,準保不會虧待於妳。再說文定那小子,在漢口的街面上是何等的風光,年紀輕輕就扛下了家裡的一切負擔,連柳家的新宅子也是他一手出錢給建起來的。妳紀伯伯說了,漢口好些富商都想招他為婿,他都楞是沒答應。」

任雅楠爭辯道:「那就讓他去娶那些富家小姐好了,女兒才不稀罕呢?」

「我的傻閨女喲。」任智方溺愛的說道:「文定這就叫做有志氣,自己有本事,何必需要女人家的幫助。那些依靠媳婦發家之人,就算是日後再怎麼富貴,也會被人笑話是軟骨頭。聽說文定學做買賣之前,還是個秀才公,知書達理,現如今雖然不能指望著做誥命夫人了,可光是他賺進的銀子,就夠妳吃喝不愁。這麼好的一門親事,旁人想求都求不到,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有錢也好,有本事也罷,都是他自家的事,與女兒有什麼關係?說來說去,您還不是瞧上了他的錢,那不是賣女兒,又是什麼?」說著,任雅楠又哭了起來,嘴裡還一邊道:「怪只怪娘走的早,不然她絕對由不得你這麼簡單就將女兒的終生給賣了。」

任雅楠的話,讓她的父親好生的氣惱,不但是一而再的說那些個傷他之言,還將自己那死去的妻子給扯了進來,不由怒道:「越說越放肆了,妳瞧著爹平日裡對妳是百般愛護,便可以肆無忌憚的辱罵了不成?竟然還將妳娘搬了出來。須知道,若不是妳娘在臨終前再三的托付,爹又何必要為妳的婚事費盡思量,四處奔走呢!」

任雅楠低垂著腦袋,小聲的道:「又不是女兒讓您這般做的,都是您自己瞎操心而已。」

「我怎麼生了妳這麼個報應女兒?妳說說,像柳賢侄這般的人都不想要,妳想嫁個什麼樣的人家?總不至於跟爹似的,也是個燒火的廚子吧!」

「廚子有什麼不好?」任雅楠的聲音特別的輕,頭也垂的越發的低了。

「廚子有什麼不好?」任智方激動的道:「做廚子的什麼都不好,一輩子關在油煙冒火的伙房裡,要多難受有多難受。燒出的菜不論多好,從來都是給別人吃,自己一家卻只能是粗茶淡飯。這樣的日子妳還沒過夠嗎?若是有的選,妳爹我寧可下輩子都吃別人給我做的菜,再也不做菜給別人吃。」

人往往都會對自己週而復始,年復一年的工作感到厭倦,就算之前對它再如何的喜愛,經過歲月的洗滌之後,激情總是會被麻木所取代,沉迷有朝一日也會變成抗拒。任智方也是如此,年少的嚮往,中年的習慣,過後只剩下那些不再美妙的記憶。

父親的偏執讓任雅楠無言以對,一張小嘴只剩下時而閉,時而張的哭泣,一時間屋子裡又陷入沉靜。

任智方沉吟了半天,幾次想張開嘴,又隱忍了下來,終於硬起心腸道:「不論妳是願不願意,這件親事,爹我已經親口答應人家了,以前那些小事爹都可以依妳,惟獨這等關乎終生的大事,說什麼也要按著我這個做老子的意思來辦。」他固執的道:「妳只管好生的歇息,準備幾日後便過門。」說著也不顧女兒的哭泣,逕直起身往門外走去。

臨出門時聽到女兒那低泣聲,任智方依稀還是略有不忍,又回過頭柔聲勸道:「楠兒呀!即便是妳如今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日後待妳到柳家過上十年八載的日子後,便能體諒到爹的苦心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身後任雅楠斷斷續續的哭聲始終不曾停止。

第七章 ~大婚~

不管文定願不願意,這樁突如其來的婚事還是緊鑼密鼓的進行了起來。翌日,老四道定便被指派著去漢口為文定向東家告假。正好那賀老叟也要一同回去的,既然那柳章氏沒病,自然也就用不上他了,漢口那邊的醫館少開一日,便要少賺進不少的銀子,他可不能答應。

不過文定那二十兩的診金也沒白白浪費,柳章氏聞知他乃是漢口來的名醫,便請他為自己那臥床近二十幾年的父親瞧上了一會。李普吉那身病早已是無法可醫,想要他站立起來自然是不太可能,賀老叟不過是為他開出了兩個方子,老人喝上幾副有助於調養。

耽擱了一個上午之後,道定連同著他一道回了漢口鎮。

至於屋裡的其他人,那可就要忙碌的多。任智方等人不過是兩三日前來到土庫灣,不到數日便就要辦親事,這件婚事不但讓文定猝不及防,也讓柳家所有人是措手不及,倉促之間,各種準備都讓人無暇預備。

而文定呢!雖然懷裡揣有六七百兩的銀錢,但是為了想攪黃這次的荒唐婚事,便推說自己走的匆忙,積蓄都放在櫃上,不曾帶回來,只拿了三十來兩的散碎銀子出來。若是讓他拿錢,沒問題,不過要讓他先回漢口一趟,只是到時候是否會回轉灣子裡,那就是兩說了。

然而文定卻不曾想到,連這個二老也給駁回了,柳世榮拿出文定歷年送回來的工錢,以及建房剩下的銀子,攏共加起來足有百十來兩。文定的舅舅、表兄們,還有外公等人又給添補了好些辦事所需要的器皿;而柳章氏打自己的屋裡拿出了一件件首飾,做為給新媳婦的見面禮。

這些個首飾,柳章氏很早就在暗地裡為文定他們積攢了,乃是柳章氏從平常那些柴米油鹽的用度中,一文一文的扣了出來,等到湊足一定的數額後便去置辦一件,然後再一點一滴的積累,錢攢夠了後再去添補一件。

每一件背後都暗藏著許多故事,也蘊涵著做母親那番一心為子女著想的深厚感情。所以這天下間第一等可惡之人,非是那凶殘的暴徒,非是那狡詐的奸佞,而是那些個不孝的子女。父母賜於生命,撫育成人,何等的恩情可堪比擬,便是有那個人面獸心之徒,不思報恩,反倒是要欺凌父母,從他們身上攝取更多的錢財。

某平生最恨此等禽獸,一般二般的野獸尚且不能與之媲美,惟有古書上所記載的一種頗像虎豹的野獸──獍,生下來就吃掉生牠的母獸,方才能形容此等畜生。

若說起這些首飾的經歷還頗為波折。先前柳家人單靠柳世榮出外做廚子來養活全家,那時候光是文定兄弟四個的澆裹就佔去了大半,再加上柳世榮執意要文定去私塾裡唸書,每年敬送夫子的那份束脩,在他們窮家小戶來說又是不輕,這些首飾積攢起來也就相當的緩慢,常常兩三年才不過攢下一件。

後來柳世榮在外面不慎落下了病,便自行請辭回到了土庫灣,從此後柳家不但沒了進項,還需要湯藥來醫治柳世榮的手。萬般無奈之下,柳章氏便將那些個首飾拿出去典當,用以度日。直到文定將自己的工錢拿回來後,方才又一件一件的贖了回來。

隨著文定後來拿回家的銀錢越來越多,柳家人的結餘也便多了起來,柳章氏購置的物件也漸漸地多了起來。柳章氏將其分成了四份,分別是給四個兒子所預備的,如今將文定的那份給拿了出來,一件件的鋪擺在桌面上。

從頭上戴的髮釵、手上戴的鐲子、脖上繫的項鏈、耳朵上穿的玉環,是應有盡有,金的、銀的、銅的、玉的每種都配了好幾樣。

看的文定兄弟幾人都傻了眼,連柳世榮也不自禁的說道:「孩子他娘,妳怎麼跟街面上那些變戲法的似的,一會兒就變出一件,一會兒就變出一件來?」

柳章氏喜滋滋的道:「這些都是為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預備的,備下了好些年,一直就是送不出去,這會可讓我等到了。」

兄弟中,柳以定對哥哥這件婚事最是上心,或許是因為文定之後,接下來就輪到他辦喜事了,馬上就幫著合計道:「好了,好了,有了娘給的這些首飾後,只要再到縣上買些綢緞,買些禮餅,幾罈子酒,這彩禮就足夠了。」

一旁的載定則插嘴問道:「那被褥、家什,還有大紅嫁衣呢!不用準備嗎?」

「老三呀!你幾時看過夫家準備這個的?這些房裡的物件,都是該娘家準備。」

若是讀書識字,柳以定決計趕不上自己的這個弟弟,可講到婚喪嫁娶的各項細節,以定就可以稱得上在行了。

這附近的灣子裡,誰家辦大事,都會叫上這個壯實質樸的後生幫忙,而載定只是關在房裡習書,久而久之,以定也就成了其中的能手。

「沒那麼麻煩。」一家之主柳世榮隨即發話道:「我和智方是同門師兄弟,用不著那些個禮數。當日說下這門親事之後,智方便向我交了底,智方的媳婦前些年就走了,家裡沒有女人忙前忙後,他一個大老爺也忙活不來。這次他父女倆來的也匆忙了些,彩禮陪奩什麼的一切從簡,只要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這兩個粗心爺們私下商議的結果,柳章氏可是不敢輕易苟同。明明是大兒子的終身大事,怎麼說也得是半年才行,卻非要積壓到數日之內行大禮,如此類推下去,豈不辦成了個笑話了嗎?道:「新人穿的衣裳,酒席上的各類酒菜,那總是要準備妥當吧!我們雖不是大戶人家,可柳家還有我娘家在這一片那都是大姓,親戚六眷少不得要挨家挨戶的去下帖子請吧!可是到了今日連紅紙都沒買來。」

這下可把柳世榮的頭給弄懵了,結婚這等大事千頭萬緒,自己幾人不過只是談了一日便拍板決定了,這後面的細節可就不曾想周全了。

好在他也有自己的辦法,即刻將一切大小事宜全權交付給文定的娘,自己則出去與好些年不見的老哥倆敘舊去了。

家裡有個賢內助,便自有它的好處。柳章氏望了望出門躲清閒的相公離去的背影,輕笑著搖了搖頭,便轉身朝著三個兒子吩咐起來。一個去買紅紙,好在家裡有現成的筆墨,這倒是省下了一筆;一個去前村後寨通知柳家的叔伯兄弟,還要去李集將柳章氏的娘家人叫來幫忙。

文定則要等在屋裡,等一會裁縫來了,裁製一身新郎喜服。百無聊賴的柳文定看著家裡人進進出出的忙碌,自己則是一點觸動也沒有,連老三買回了紅紙,讓他寫喜帖,他也是無心為之,那些喜帖都是出自載定一人之手。

到了後來,四伯、七叔他們來了,李勇表哥也帶著兒子李籬,還有幾個年輕的侄兒來了,屋子裡是人頭攢動。

柳章氏便居中調配,一部分人去李集買豬、羊、魚等葷類;一部分去哪家的菜地裡買些時令鮮蔬;還有一部分人去左鄰右舍借碗筷、盤子、酒杯等。

酒席當日這些碗呀盤的可是需要不少,家裡的那幾只如何夠用,如果全買新的吧!酒席過後又再也派不上用場。所以鄉間人家,每逢大事總是會東家借幾件,西家借幾件,等大事辦完了之後,再一一還過去,如果磕碰壞了,還要拿自家的賠給人家。

在城裡人看來,這樣似乎有些小氣,可鄉間人家卻是家家盡皆如此,所以大家也就習慣了。這樣有來有往,還能增強鄰里間的親密。那些住在城鎮之中的人家,相隔咫尺也會老死不相往來,這在鄉間簡直便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兩家有過什麼深仇大恨。

別看柳章氏在柳世榮的面前總是閉口藏舌,生怕出錯,惹得當家的生氣。可在整個支配人手的過程中,她運籌帷幄,指揮若定,還頗具有大將之風,不但讓人人有事可做,還知道如何安排妥當。比如說那些酒呀肉的,一律都交給自己的娘家侄子,李家在李集做買賣多年,與那些個商販都十分的相熟,不但準保不會吃虧上當,還會相應的拿到點優惠。

借碗筷家什,則請文定的那些叔伯兄弟們幫忙,光是從他們自己家中拿來的碗筷,便可以佔去了一半有餘,而周圍的左鄰右舍都和他們沾親帶故,只用知會一聲,鄰里們自不會有不借之理。

載定也向夫子請了幾日的假,專門跟在娘親的後面,一手拿筆,一手拿著簿子,記載著幾時買進鮮魚幾條,花去銀錢幾許;幾時借的四叔家碗筷十副,椅子五張云云,這些最後婚禮結束之後都是要一一的點算清楚的,可不能馬虎。原本這差事文定最是合適的,不過新郎官要做的準備,可比這些要複雜的多。

不但是這樣,那些個收到喜帖的親朋好友們,也一個接著一個上門來恭喜,或多或少的賀儀也得是載定一一收下,還要記錄在冊。

可別小瞧了這件事,這些個賀儀都是人情,有句老話叫做「人情都是債」。今日你家辦大事,人家送了禮,日後待到別人家辦事之時,你也得送禮表示,這樣有來有往方才會長長久久,至於這依憑的尺度,便是主婦心中的那筆帳。

若是論起這些,大老爺們可是遠遠及不上自己家的媳婦。

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和親迎,這些個原本極為煩瑣之事,被柳世榮與任智方師兄弟二人生生給強制在數日之內完成。好在有柳章氏的諸事勞心,才讓柳家四子中的第一次喜事,面子上大致還算說過得去。

喜宴當晚,酒席開了十幾桌,親朋好友聚集一堂,每桌都是照例的四盤八碗。大個的肉圓子、大塊的紅燒肉、大塊的燒魚、粉蒸肉、梅菜扣肉……鄉間人家辦喜事,無不是透著一個實惠,光是那道紅燒肉,一塊就足有一指來寬。

這若是在城裡那些有錢人家看來,這些個菜決計是上不了大的台面,或許還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即便是請他們吃,也只會心生畏懼,搖頭拒絕。可在這鄉間,若是桌上沒了這幾樣,賓客們便會覺得主人家小氣,捨不得拿出好東西招待他們。

這主要還是與地域的差異有關係,永安堡一帶雖地處江漢平原,雨水不愁,可偏偏地形卻是多山丘少農田,加之人口眾多,每家每戶的耕田刨開上交的皇糧之外,僅僅夠一家老小的吃喝。若不是如此,文定一家也不至於非要有人出外謀生,方才得以養活全家。

是以除了逢年過節,家家戶戶的餐桌上少有葷腥之物,而且又不像江浙一帶的百姓時興劈硬柴。

何謂劈硬柴呢?這裡小小的解說一下,也就是若干個相干或者不相干之人,為了一個相同的飲食渴望,各自拿出相等的錢數,聚合在一起,吃一頓比較豐盛的飯菜和酒水。彼此之間可以素未謀面,席間也可以隻字不語,酒足飯飽之後,也不必一一招呼,自行離去即可。

這樣一來,一份錢可以吃幾份菜,既滿足了嘴讒,又避免了浪費,不失為一個精明的點子,在江浙一帶由來已久,而且十分的風行。

可是這裡卻沒有這類習慣,所以便只好是碰到左右人家辦大事,方才一解腹中之讒。平日裡積壓了許久的讒蟲一經釋放,這再大塊的魚肉也可以三口兩口的嚥下。席間老爺們豁拳,敬酒,小媳婦們則是喃喃私語,至於說的都是些什麼,不得而知,不過時而總是會發出一連串吟吟笑聲。

任雅楠拜完天地祖宗之後,就被送回了洞房,文定則在外面來回的敬酒。今日的文定全然沒有前幾日那全身乏力的頹唐之色,紅光滿面的逢人便是一杯,若是遇上興致特別好的親友,非要喝上三五杯才肯罷休。

旁人都贊說文定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柳章氏卻不是這麼想,她拉過自己的男人,道:「當家的,你看大毛這孩子,今日是怎麼得了?我瞧著怎麼有些不太尋常呀!」

正在席間與人飲酒的柳世榮,被她從桌上拉了下來,本就是一肚子的不樂意,不耐煩的道:「他有說有笑,還在與人敬酒,有什麼不尋常的?妳這婆娘就是喜歡胡亂猜疑。」

「不是。」柳章氏說道:「這幾日,他一直便是悶聲不吭的,今晚這樣大反常態,一定是有問題。」

「大喜的日子,妳瞎說些什麼呢!」柳世榮惱怒的道:「兒子先前那是吃了豬油蒙了心,現在和新媳婦祖宗都拜了,這也就是想通了,又見著這麼些親友來為他慶祝,心裡自然就會高興。妳有這閒工夫,還不如去操心操心酒席上的事,去,給我再抱罈子酒來。」說著自己便重新上桌,和人豁起拳來。

柳章氏衝著自己男人的身影撇了撇嘴,喃聲自語道:「從我肚子裡生出的肉,一舉一動我還能不知曉。」

不過,即便是覺察出了不對,柳章氏此刻也沒空去管,這十幾桌酒席還得她去張羅。

這酒一直喝到二更天方才散去,當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之後,弟弟們才由角落發現了文定的身影,只見他整個身子靠在牆沿,早已是醉的不省人事。兄弟幾個先前一直都是在進進出出的忙活,沒想到新郎官竟然喝的這般爛醉,這下可如何是好呀?

無奈之下,他們惟有去找父母商量,可柳世榮先一步被柳章氏扶進了屋裡,即便是躺在床上,嘴裡還在高聲喊著:「喝,喝。」任憑柳章氏如何安撫也不得消停。

聽到載定他們的敘述之後,柳章氏趕忙來到院子裡,文定已經被他們暫時安置在椅子上,比起他老子來,他倒是安靜的多,雙目緊閉,縮成一團。

「哎。」柳章氏嘆了口氣,道:「父子兩個都是一個模樣。」

柳以定有些為難的道:「娘,這該怎麼辦呀!哥醉成這模樣,新嫂子還在屋子裡等著呢!」

「還能怎麼辦?」柳章氏無奈的道:「還不快些將你們大哥抬進去,讓你們嫂子餵他碗茶水,侍候他安寢了。」

得到了柳章氏的指令,兄弟三人一前一後將文定抬起來,載定則先去推開新房之門。

新床之上,任雅楠已經是坐了有好幾個時辰,除了媒婆外,新房裡一直沒人進來。反正這一切她也是不大上心,這幾日以來,不論她是如何的哭鬧,如何的抗爭,任智方便是死死咬住不肯鬆口。

到後來,任雅楠也由期望變成了絕望,一路上不論是迎親還是拜天地,再到送入洞房皆是逆來順受,任由著別人擺佈。她整顆心已經是萬念俱灰,一點都提不起勁來,只覺得這天下間的女子都是這般命苦,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嫁誰不嫁誰全然由不得自己做主,任誰也逃不過這命運的捉弄。

「咚咚咚」,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任雅楠心想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今晚便要將她這下半生的軌跡給定下來了。

「嫂子,妳還沒睡嗎?」憋了半天,門外的柳載定滿臉通紅,也只憋出這句不合時宜的話來。

頭上頂著這方紅巾,叫她如何睡下?任雅楠勉強的應了聲:「嗯。」

向來沒怎麼與女孩子打交道的柳載定,這才如獲重釋將新房的門打開,兄弟三人搭著手,好不容易才將文定給搬了進來,挪到了新床上。

任雅楠只覺得一陣濃烈的酒味襲來,心裡頓生一股厭惡,自己竟然還攤上了一個酒鬼。酒醉中的文定也不管那麼許多,一倒床,拉開那繡著喜字的喜被蒙頭就睡。

一旁的兄弟都感到有些尷尬,以定趕忙為他解釋道:「嫂子,哥平常不是這樣的,許是今晚太高興了,就多喝了幾杯,還請嫂子妳多擔待。」

任雅楠淡淡的道:「沒什麼。」

「娘要嫂子妳給大哥餵半碗茶水,這樣就會好些了。」以定心想新嫂子面皮薄,有自己兄弟幾個在場,自然是不好意思,就趕緊辭道:「那,沒事我們幾個就先出去了,嫂子妳也早些歇了吧!」說著帶著兩個弟弟便走了出去。

從頭到尾,道定不曾說過一句話,對於這位新嫂嫂,他並不像家裡的其他人那般熱心。雨煙離開之時,道定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對雨煙與文定之間的一切還不十分瞭解,在他心中只覺得雨煙是個對他特別好的姐姐。

然而三年半以後的如今,他已經是個頭都要趕上文定的小伙子了,對男女之間的隱晦之事也有了模糊的概念。從以前雨煙姐姐表現出的種種跡象,以及雨煙姐姐失蹤後,大哥如何發瘋似的四處找尋,他已經能隱約揣測出他們兩人之間不尋常的關係。

與親切和藹又漂亮的雨煙姐姐比較起來,這個冷淡的新嫂子實在是不怎麼讓他滿意,叫道定如何替他大哥高興呢!臨出門的時候,道定還有意的望了望躺在新床上沉醉不醒的大哥,又嘆了口氣方才離去。

從他們兄弟幾個抬文定進房,到他們三個分別走出去,任雅楠整顆腦袋一直藏在頭頂上的紅蓋頭裡面,不曾見到他們的情形。掀起這紅蓋頭的使命,原本乃是今晚的新郎官,也就是文定的權利,可是此刻的文定醉成這般模樣,自然也就不成了。

任雅楠惟有自己來了,她輕輕掀起了大紅的蓋頭,環視了這陌生的喜房。窗戶上,牆壁上皆貼滿了刺眼的喜字,紅色的被面,紅色的鋪蓋,兩支大紅燭燒了差不多快有一半。這是她無數次夢中的畫面,可惜床上躺著的人卻不是夢中的那一位。

任雅楠哀怨的發出一聲嘆息,仔細端詳了床上躺著的這個人。即便是沉睡之中,文定那張白淨的面容還掛著淡淡的笑容,彷彿還在與那些叔伯兄弟敬酒,只是她發現文定的眼角,隱隱有兩處不易覺察到的銀光在閃爍。

第八章 ~彼此煎熬~

翌日清晨,任雅楠便起身坐在鏡台前面發呆,從今日開始,她便要盤起長長的秀髮,不能再做閨中時的打扮了。一時間任雅楠還有些適應不來,以前時常羨慕漂亮的婦人裝束,眼目下不但是沒有半點欣喜,反而是只覺得蒼涼。

到現在,她也不敢相信,那個沉睡了一整夜,連眼皮也不曾瞧過自己的男人,竟就是她注定要廝守終生的相公。

多麼希望這僅僅只是一場噩夢,然而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還是在這陌生的喜房之中,多麼殘酷,多麼悲涼的夢啊!

收拾心情,梳洗了一番後,任雅楠推門出去,下廚房準備早飯。任智方這幾日一直都在向她灌輸如何才能做好別人家的兒媳婦,首先一條要孝順公婆,只有這樣才能討長輩的喜歡,自己的日子才不會難過,懶媳婦是不會讓人喜歡的,所以早晨起床的頭件事,便是準備一家的早飯。

可是當她來到廚房之時,柳章氏已經在那裡忙活了起來,這位勤勞的婆婆,在新媳婦進門的第二日便為她樹立起了典範。

任雅楠忙上前道:「伯母,您去歇息歇息,讓我來做吧!」

柳章氏抬起頭,輕笑道:「傻孩子,都什麼時候,還伯母伯母的,該改口叫婆婆了。」

任雅楠生怯的叫了聲:「婆婆。」這生疏的稱謂,還真是讓她不太適應。

「嗯。」不管她感覺如何,柳章氏卻是十分的高興,她等這聲婆婆已經等了好久了。瞧著任雅楠拘束的模樣,身為過來人的她體貼的關懷道:「昨個一整日怪鬧騰的,也沒好生休息,我本想晚些工夫再去叫你們起來吃早飯的,妳這孩子怎麼也不多睡會?快,快再去躺會,一會兒飯就得了。」

「不礙事的。」任雅楠道:「在家的時候,都是我先起來給爹做飯吃,您先去歇息一會吧!我做起來很快的。」說著緩緩接下柳章氏手中的鍋勺,忙碌起來。

新媳婦的表現讓柳章氏頗為滿意,問道:「大毛他人呢!妳這新媳婦都出來了,他怎麼還沒爬起來呀!」

大毛是誰呀?任雅楠楞在那裡,有些不明所以,又不好意思去問,小臉上充滿了彷徨。

柳章氏見著她這副模樣也楞了有好一會,方才恍然道:「瞧我這腦子,妳剛來我們家,還不太清楚。為了方便,當初給他們四個兄弟起小名的時候,就都有一個毛字,老二是二毛,接下來是三毛,最小的是四毛。大毛就是妳男人了。」

原來如此,問的是那沉睡了足有一個晚上的男人,任雅楠淡淡的說道:「他昨晚喝的太醉了,一直就沒醒過來,媳婦也就沒叫他起來。」

「這個孩子,剛娶了媳婦,怎麼就跟他爹一個模樣了?」柳章氏忿忿的往外走去,走到新房門口,拍了拍房門,朝裡面喊道:「大毛,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起來?」

一連喚了十四五聲,文定方才由裡面出來,昨晚喝的實在是太多了,人雖出來了,可眼睛還有些睜不開,朝柳章氏道:「娘,是您呀!孩兒的頭好沉,再讓我睡會行嗎?」

柳章氏故作不悅的道:「都到了什麼時辰了,還睡?」轉而又小聲的對文定道:「一會兒,新媳婦要給一家人敬茶了。你再不起來,惹惱了你叔父不說,還不讓剛進門的媳婦傷心呀!」接著又放大了聲量道:「你這個混小子,還不快去梳洗梳洗,都是成了家的人了,還是像個孩子似的。」

文定無可奈何的轉身進屋穿衣,一會工夫後,任雅楠便在婆婆的指使下,端了盆熱水進來。昨日拜天地之時,任雅楠的面容被紅蓋頭給擋住了,文定既看不清裡面,蓋頭之下的任雅楠也看不清外面。

他們二人刨開昨日那次不算,這才是第二回碰面,可已經是經過眾多親友見證,在祖宗面前行過大禮的夫妻了。只是此刻碰面卻都是十分尷尬,相互間誰也不知道該張嘴說些什麼。任雅楠一句話不說的在他面前放下了水盆,文定也只是徑直的取來洗臉布淨面梳洗。等到文定洗完之後,他的這位新婚妻子又端著水盆,一聲不吭的出去了。

方才見她一踏進這門內,文定便覺得這房裡的空氣倏然間變得緊迫起來,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一直等到她走出房門之後,文定才算是鬆了一口氣。剛見面就是如此沉悶,日後這下半輩子的光陰,可叫他如何是好呀!

唏噓了一陣後,文定決定暫不去想這煩心之事,好在自己就要回漢口了,到時自不必碰上這尷尬的處境,只是現在爹娘面前,尚且需要去應付一番。

待到文定梳洗完畢,出得堂屋裡來時,三個弟弟、娘親,還有那位新媳婦已經正襟危坐,等待一家之主的身影了。文定也趕忙站到自己的位子,沒過一會工夫,裡間屋的房門便被推開了,一身褐色袍衫的柳世榮緩緩走了出來。

那袍衫僅僅穿過幾回,看上去成色還是很新,鬚髮間也似乎是特意收拾了一番。一進來,柳世榮便徑直在主座交椅上落座,神情非常莊重,讓底下的子媳們緊張的屏住了呼吸。

柳章氏坐在他右手邊的座位上,欣喜的道:「好了,好了,新媳婦給公爹敬茶。」這個時刻她可是等了足有二十多年。

文定偕同著任雅楠跪在二老的膝前,雙手奉上任雅楠剛剛沏好的新茶,嘴裡還說道:「叔父,娘,請用茶。」

「公公,婆婆,請喝茶。」任雅楠亦道。

柳世榮依舊是面帶嚴肅,象徵性的飲上一口,柳章氏則是眉開目笑的接過,一口氣便將杯中的茶水飲了足有三四分,再喜孜孜的由身邊掏出兩封紅包,分別遞到他們手裡,然後祝福道:「祝你們白頭到老,永結同心。」說著又忙給左手邊的老伴打眼色。

柳世榮不理自己女人的催促,慢條斯理的捋了捋鬍鬚,將準備好的紅包一一交至他們手上,又說道:「從今往後,你們二人便是兩口子了,要做到相敬如賓,遇事須得多多謙讓。文定媳婦,妳既是任師弟的女兒,如今又是我兒大毛的新媳,我也不拿妳當外人,往後居家過日子,若是有什麼不足的地方,也不會跟妳客氣,到時妳不要怨怪喲。」

「媳婦省得其中的道理,日後有什麼錯事,請公公、婆婆多多提醒。」在家裡的時候,任智方便對任雅楠面授機宜,這位公公向來最是講究輩分禮數,來到柳家之後,可得小心伺候著。

「誒。」柳章氏頗有微詞的道:「這新媳婦剛進咱柳家門,一切都還沒適應,你跟孩子說這些個幹嘛,看把孩子嚇的。」

「我在這說話,妳插個什麼嘴!正是因為剛來咱們家,所以要把規矩說在前頭。」

柳世榮一個眼神就讓柳章氏緊閉上了嘴巴,不敢攖其鋒芒。跪在底下的任雅楠更是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喘。

一家之主這才滿意的收回自己逼人的目光,轉而投向還跪在地上的文定,道:「還有你,從昨日起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往後在外面更要加倍努力,凡事要多想想家裡人,斷不可學外面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文定也是誠惶誠恐的應道:「孩兒明白。」

「好了,都起來吧!」柳世榮發話之後,文定與任雅楠方才敢立起身來。

接著任雅楠又向文定的三個弟弟一一敬茶,當然就用不著跪著了,一切完結之後才算是禮畢。

柳家人這才圍坐於飯桌周圍,享用這新媳婦做的第一頓早飯。鄉間人家不似城鎮百姓,一般沒有三餐之說,清晨先要出門耕種放牛,辰時左右方才回屋吃早飯,然後再出門,一直挺到日落時分,等外面忙完之後,再回來吃晚飯。個別大戶人家才會在夜間開上一頓夜宵,也不能與正餐相比。

貧苦人家的夜宵偶爾也是會有的,那得是農忙時節,需要重體力幹活時才行。而且也只是家裡的男人們才有,女人家是不會有此殊榮的。

食不言,寢不語,別看在酒桌上柳世榮話不少,可在只有自家的飯桌上,對祖宗傳下的規矩卻是堅守不渝,在飯桌上唱歌哼曲更是大不敬之罪。為此道定小時候沒少挨打,可這小子就是忘性比記性大,老是撞在了刀口上,倒是叫其他的哥哥們很長了記性。

一飯無話,飯後老二柳以定便扛著鋤頭,牽著大黃牛往自家的田地裡去了。以前家裡的幾畝地全憑他一個人便足夠應付了,後來田地多了,他一個人便感到有些吃力,讓老三幫忙吧又怕荒廢了他的課業,總不能讓二老來吧!

文定知曉了以後,叫人捎回了銀子,讓老二選了一頭上好的黃牛。自從有了牠來幫手後,這些田裡的活都不成問題了,非但是如此,以定還時常幫那些有困難的鄉里鄉親幹些活,在這附近的灣子裡成了人見人喜的好後生,這也讓沒什麼長處的柳以定很是自豪,這頭牛也成了他形影不離的夥伴。

文定如今在家是百無聊賴,一邁出房門就會碰上那位陌生的妻子,然而即便是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也不能倖免。早飯過後沒多久,柳章氏就不讓新媳婦再四處收拾了,硬是把她推進了房裡,一時間二人又是十分尷尬。

不得已,文定只好出門去拜會那些親友,借此來躲避這令人窒息的場景。

先是去書館拜會了一下柳老夫子,前幾日家裡亂哄哄的,文定也沒心情去探望這位啟蒙夫子。接下來又走訪了幾家親友,他就這麼在鄉間兜轉了一個上午,流連於故鄉熟悉的一草一木之間。

人的記憶有時也是非常奇怪的,文定這幾年出遠門的機會多了,每每走到異鄉,見到那些遠近馳名的山山水水,老是愛跟自己家門前的山水做比較,而且往往還會感覺略顯不如。待到自己再回到家鄉,親眼見到那些真實的山水後,才會發現,原來在自己夢中高大的山峰遠沒有外面那些真正的山峰高大,矮小的山丘只是被自己的思鄉之情所肆意放大了。

直到了中午,文定才向家的方向折返,本來文定還不打算回去的,對著那張陌生的面孔,實在是讓他侷促不安。無奈他這些年在外面,吃午飯早已養成了習慣。鄉間人家不開午飯,文定自也是不好意思叫人特意為自己加餐,只好硬著頭皮回家來看看有什麼可以果腹的。

這還不能叫叔父知曉,不然又得數落自己在外面養成了壞毛病,只能在私下求求娘親,讓她老人家偷著給自己做些吃食,往常回來的時候皆是如此。

文定小心翼翼的進了大門,還沒等看清楚院裡的情形,就聽見道定大聲的喊道:「大哥,你到哪去了呀!害的我是一陣好找。」

這個冒失的么弟,讓文定在門口站了老半天的心血化為烏有,沒好氣的道:「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去跟那些朋友們聚聚,沒事找我做甚?」害的他又不知要費多少周折,才能瞞過叔父吃上午飯。

「哥,漢口來人了,是找你的。」

「是嗎?」這個時候來人,一定得是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了。文定道:「人呢?領我去看看。」

「朝奉,我可是把您等回來了。」沒等道定出聲,堂屋裡便有人伴著聲音走了出來。

文定定睛一看,乃是鋪子裡的夥計李強,他乃是漢口新鋪子開張之後才招進來的夥計。還記得文定初到分鋪的當日,他與那個叫阮三的夥計還曾與文定有過一次不太愉快的經歷。

若說起來,那件事全是阮三的過錯,可卻將他也給牽扯了進來,好在後來文定並沒有計較這件事情。自那次不愉快的初次見面之後,雖然有了文定的保證,可李強心裡一直還是存有一份擔心,後來的日子裡,文定真的如他所說一視同仁,沒有絲毫針對他們的意思。

是以李強對文定是尤為感佩,這四、五年來李強做事是兢兢業業,再加上他本是漢口人氏,對漢口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在文定手底下做事,很給了文定一些幫助,所以今年經幾人商議,將李強升為了分鋪的三掌櫃。

李強私下認為,這是文定有意在栽培自己,心中對他的感激之情便愈濃,每每見到這個比自己的歲數還要小上幾輪寒暑的文定,都是用敬語稱呼。一開始,倒還真是讓文定很有些不能適應,好幾次特意暗示他不必如此拘禮,然而李強依舊是堅持如故,久而久之文定也就隨他了。

誰知這樣一來,鋪子裡的同仁們也隨之拘禮起來。雖然職位是晉升了,可鋪子裡原本還可以說上幾句的朋友卻也越來越稀少了,為此文定還頗有一番觸動。沒有了那些冷嘲熱諷固然是好,可被包圍在盲目恭維之中的滋味,也不是那麼好受。

今日在自己的家裡,當著父母親人之面,聽到這樣的稱呼,文定心中的不安尤為強烈,趕忙掩飾難堪的說道:「李掌櫃,你怎麼來了,難道是鋪子裡有何事發生不成?」

李強恭敬的道:「東家聽聞您大婚,便讓我代表他以及鋪子裡所有的夥計、掌櫃前來表示恭賀,眾人湊起來的賀儀方才已經交給太爺了。」

「怎好意思驚動諸位呢!」這件事文定本就不願意讓人知曉,現在可好,只怕是漢口那邊的風聲已經不脛而走了。文定那些個心頭的想法,自然是不能對人述說,又自責的道:「還麻煩李掌櫃親自跑來一趟,是不是東家另有什麼吩咐嗎?」

「這叫我如何好說呢?」李強面有難色的道:「柳朝奉新婚燕爾,買賣上的事本來是不該讓您操心的,奈何這是東家的吩咐,小的也是遵命行事。」

原來李強一路上都是心緒不寧,怕文定怪責他不該這個時候來打攪,殊不知此刻看見了他,文定心中感激還來不及呢!只是文定內心雖萬分驚喜,面子上還是不能表露,問道:「東家究竟是有何吩咐,李掌櫃但說無妨。」

「具體的事也沒跟小的說,只要我給您捎帶個話,若是這邊的婚事忙完之後,請朝奉儘快回鋪子去,說是有要事。」

多的話,自然也不會對他這個剛剛晉升的三掌櫃說。須知道文定原來在廟山當三掌櫃的時候,也就是撥撥算盤,督促夥計們不要偷懶,那些要緊的事情,都是來到漢口分鋪之後才漸漸涉足的。

這樣一來,正合了文定的心意,文定雖然盡力掩飾,可臉上的春色還是不由自主的顯露了出來,恨不得立即轉身邁步,便離開這個充滿壓抑的家。只是在此之前尚需要將家裡的諸事交代一下,道:「李掌櫃裡面請,這一路趕過來,一定是還沒用午餐吧!待我陪你用過了之後,我們再一同起程。」如此一來連自己午餐的藉口也找到了,文定心裡簡直樂開了話,這李強來的當真太是時候了。

進到堂屋之後,文定的叔父柳世榮,娘親柳章氏都赫然在列,那位新婦大約是怕見生人,已經避入新房之中。文定又向二老引薦一番,其實也不必他介紹,在文定回來之前,李強便拜見過二老,自是心中有底。

只是對於文定即刻便要返回漢口,柳章氏略有微詞,道:「昨日剛剛完婚,哪裡就有今日便要辭家上工的道理?怎麼著也要歇上個三五日的吧!」

「確實不該,確實不該。」李強連連自責,他初從東家那接過這件差使,便感到有些為難,只是拿著人家的工錢,又怎敢對他的決定說三道四呢!只好硬著頭皮前來。

文定生怕這件事被娘親打破,趕緊說道:「若不是十分緊要之事,東家必也不會如此,孩兒特來請示叔父、娘如何是好?」

柳章氏還要說些什麼,卻被柳世榮搶白道:「男人們在外面辛苦操勞,豈是妳這婦道人家能夠明白的道理?如果任何時候都首先想著家裡那些瑣碎的破事,一點出息都沒有,那還算個什麼大丈夫?怎麼在這世上為人?」

柳章氏聽得是啞口無言。

接著,柳世榮就朝文定說道:「這些年來,你那東家十分器重於你,家裡的一切也皆是東家的賞賜,連你的婚事也惦記著,對你可說是仁至義盡。你若不好好為人家做事來報答這番恩情,便不是我柳家的子孫,且不可只顧那些兒女情長,因私忘公。」

「兒子明白。」東家與師傅對他的恩情,文定即使肝腦塗地,也決計是報答不完的。又向母親求道:「娘,這李掌櫃不辭辛苦,大老遠的來了,還請您老人家去廚房裡看看有什麼吃食沒有,總要留人家吃頓午飯,吃完之後我們也好趕路。」

「嗯。」柳章氏自然是滿口答應,轉身就往廚下走去。

李強一聽是老夫人下廚,怎好意思收受,趕忙起身客氣道:「不必了,不必勞煩老夫人了,來的路上我已經是用過了。」

「誒,這麼大老遠的來到我們這裡,豈能有連餐飯也不吃便回去的道理?這若是讓人知道了,還會怪責我們柳家沒盡到待客的禮數。」柳世榮催促著自己的女人去廚下備些好酒好菜,他要陪客人喝上幾盅。

顛簸了一個上午,李強腹中也是飢腸轆轆,客氣了幾下後,也就沒再堅持,與文定的叔父攀談起來。這李強打小生長在漢口,對那裡的變遷極為熟悉,在這點上,文定他們這些後來之人怎麼也比不了。可巧柳世榮在十年以前,自己人生最為忙碌,最為自豪的那一段光陰也是在漢口度過的,對當時那些舊的街坊,舊的見聞也是十分有印象。

兩個人在這些舊事上倒是挺談的來,這裡面連文定也插不上嘴,只好去廚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家裡來了客人,新媳婦自然不能讓婆婆一個人在廚房裡忙碌,當文定來到廚下之時,任雅楠已經在裡面忙活好一會了,邊做還邊和婆婆兩個有說有笑的,婆媳二人的關係倒是十分融洽。

然而自文定進來之後,這廚房裡原本和諧的氣氛就陡然直下,任雅楠藉故道:「婆婆,我先出去淘米,完了再來幫您。」

「行,記得把旁邊的蘿蔔、青辣椒也洗了,一會兒好做菜。」在柳章氏的眼中,任雅楠這種迴避不過是新婦人的羞澀,沒想到這裡面還有許多她並不知曉的內情。

任雅楠依言行事,錯過文定時一臉的漠然,文定也是讓過一旁,生恐有所沾染似的。這昨日方才拜過堂的二位新人之間,不但是不曾說過一句話,就連一個交流的眼神也不曾有過,皆把對方當作是洪水猛獸一般,惟恐避之不及。

直到任雅楠的身影走了老遠之後,文定才湊到娘親身旁,柔聲道:「娘,有什麼事孩兒可以幫您的?」

「娘這沒什麼要幫手的,可你媳婦那怎麼辦?」柳章氏怨責的道:「昨日才完婚,今日便要上路,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婦道人家如何是好呀!」自己男人那肯定是不會理會,這些牢騷柳章氏也只好衝著自己兒子發發。

然而從昨日到今日,文定雖然沒與那任雅楠有過交談,不過卻也將一切看在眼裡,對她初步有了一定的認識,知道她對這樁父母敲定的婚事,其實心裡也跟自己一樣厭惡,不然不會如此冷漠。文定自忖道自己待在家裡,勢必兩人就要獨處一室,若是自己早些離開,對她,對自己而言,都將是一件好事。

文定從懷裡掏出自己早已帶回來的那些銀票,遞給母親,謊稱道:「娘,這是東家托外面的李掌櫃帶給我的銀票,您收好了。」

「這麼些呀!李掌櫃不是將你們東家送的賀儀都交給你爹了嗎?」

「那是他們湊的賀儀,這些是孩兒平日存在櫃上的。回來時走的匆忙,也沒顧上支取,東家知道家裡辦事要花不少銀子,所以特意讓李掌櫃給孩兒帶過來的。」

在文定這番合乎情理的解釋之後,柳章氏才不疑有他,然而又怪責道:「誒,你這傻孩子,如今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怎能將自己賺來的銀子都交給娘的呢!該給你媳婦幫你保管起來才是呀!」說著又將銀票推還給文定。

那文定如何會答應,堅絕不肯,道:「她一個未滿十八的女子,不愁吃不愁穿的,要錢做甚,還是放在娘的手裡好了。」

「傻孩子,這女人家如何就沒有花消了?」這個孩子跟他老子一樣,半點女兒家的心思也不懂,柳章氏沒好氣的道:「這頭上戴的,臉上抹的,身上穿的,哪一樣不用花錢呀!你媳婦又不跟娘似的已經是老太婆了,女兒家的花樣怎麼也要來點呀!打扮好看了,你這做相公的臉上不是也有光彩嗎?」

任雅楠打扮不打扮,關他什麼事,文定心中很是不以為然,然而又不得不應付自己的娘親道:「這些事,娘您就看著辦吧!也不必太照顧她,三位弟弟還沒娶親,家裡的銀子也不能白白浪費了。」

「這個娘難道還沒你清楚不成?」柳章氏在文定大婚的當晚,便開始盤算著下面該輪到給哪個兒子張羅著辦事了。

文定又跟母親扯了一會閒篇,便出去招呼客人去了。

午飯用過之後,文定偕同著李強,還有么弟道定便要告別家人,踏上回歸漢口的馬車了。臨別之前,柳章氏非要文定與任雅楠說上兩句貼己話。無奈之下,二人只好臉對著臉站立著,如此接近的距離,心上的感覺卻是十分遙遠,讓二人很是尷尬。

然而當著父母的面,文定一句話也不說,自然是會讓人瞧出端倪來,進而還會引起他們的懷疑。文定憋了半天,只是交代道:「在家裡,幫我孝敬父母,照顧弟弟們。」

任雅楠喃喃的應了聲:「嗯。」

文定說著便頭也不回的登上了馬車,招呼著車伕揚鞭起程。

柳章氏還笑著對家裡人說道:「這孩子,和自己媳婦說話,還吞吞吐吐不好意思。」

老二以定自以為瞭解的笑道:「大哥那是看著我們這麼多人在場,不好和新嫂子說悄悄話,怕我們笑話他。」一時讓柳世榮一家皆笑了起來。

殊不知,雖然他們在漢口就曾碰過面,但僅僅只是點了點頭,寒暄過一句話。如今這句乃是他們行大禮以來的頭一次,而且任雅楠還只是虛應了一聲而已。這段坎坷的婚姻,正如二人的心情一樣,束縛著他,同樣的也在煎熬著她。

第一章 ~汪府天工~

周敬王三十四年,吳王夫差欲北上伐齊,爭霸中原,開邗溝通江淮水道,於蜀岡古邗邑之地築起一座城池,名曰邗城。

大秦併吞六國,一統九州之地,廣置天下郡縣,邗城便改設為廣陵縣。歷朝歷代以來,又曾更名為陵郡、廣陵縣、南兗州、東廣州、吳州,隋開皇九年始稱為揚州。

幾度輪迴,自隋之後,江都郡、邗州、廣陵郡、江都府、淮海府、維揚府等名稱,也曾交替浮沉於史書的記載之中,直到元至正二十六年,方才恢復揚州府之名,沿用至今。

揚州府轄內有三州七縣,西面與南京比鄰,距其二百二十里之遙;南面臨長江,與鎮江府惟有一江之隔;東面乃與泰州府接壤;北面接淮陰府與鹽城府。

唐人陳子龍曾著「揚州」道:「淮海名都極望遙,江南隱見隔南朝。青山半映瓜洲樹,芳草斜連揚子橋。隋苑樓台迷曉霧,吳宮花月送春潮。汴河儘是新栽柳,依舊東風恨未消。」

揚州盛景天下聞名,追溯其因由則是得益於二物,其中之一便是隋朝開通的京杭大運河。

若說起隋煬帝其人,當真可算是古今天下第一荒淫之君主,兼又奢侈無度,急功好利,殘酷猜忌。暴君昏君該有的、應有的所有特徵,在他身上無一不得以體現。

遠征高麗,賦役繁苛,廣徵天下絕色,這等暴政不必盡敘。為了一睹江南之美景,又不影響自己的享樂,乃召集天下工匠,修建了從東都洛陽,一直到當時的江都,亦就是如今的揚州府,全長兩千多里的人工運河。

沿途還建有行宮四十餘座,以便他遊玩之時亦能享受奢侈無度的宮廷生活。

雖說這位曠古絕今的敗家君主,生生將一個原本十分穩固的王朝拖向了滅亡,可他留下的這條大運河,卻在後世發揮了深遠的影響。

乃至於時人甚至揣測,他建此運河的原因,原本就是為了緩解南北朝以來江南江北嚴重對立的局面。

不論是有心為之,又或是無心插柳,這都不過是後世之人茶餘飯後的揣測而已。總而言之,由此之後揚州逐步成為水路樞紐,成為東南繁華都會和重要港埠,進而富甲天下,聲名遠播神州內外。滿身污濁的隋煬帝總算是為揚州百姓們做下一件千古益事。

僅此運河一樣,尚不足以使揚州府有今日之盛,而另一樣便是鹽。

不論是落戶於泰州的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還是分佈在鹽城、淮南、泰州的二十幾處鹽場,皆是安紮在揚州府比鄰的州府境內。

揚州府雖說本身並不盛產食鹽,可是能將鹽與水運這兩樣和諧搭配起來的,在這附近的州府之中,除了揚州之外實不做他想,是以揚州府也就漸漸成為了兩淮鹽場的集散之地。再加上揚州城的富麗繁華,軟紅十丈,本身就吸引著那些貪慕享樂的富商們,是以兩淮鹽商大多駐紮於此,以揚州作為他們行銷九州的第一站。

上回說到文定於萬般無奈之下,接受了父母家人的安排,娶了那位任世叔的女兒為妻。這樁婚事不但讓文定倍受煎熬,也讓那任雅楠悲痛萬分,大婚的第二日兩人便是冷漠開場,誰也不願搭理對方,夫妻間的氣氛相當尷尬。

幸得漢口分店的三掌櫃李強為文定帶來了東家的口信,鋪子裡有事讓他立即趕回去,文定這才得以脫離那氣悶的家。

待他回到漢口鎮之後,知曉了他婚事的掌櫃夥計們還紛紛向他恭賀,真是叫文定心中叫苦不迭。

不敢怠慢,文定拜見了東家,這才得知東家為自己安排了一次遠行,目的地就是揚州,且十分的緊急。若不是如此,章傳福也犯不著差人去打攪新婚中的文定,對此他還感到十分歉意,許諾待文定從揚州回來之後,定然讓他好生歇息一段日子。

只是東家哪裡知道,文定感激他還來不及呢!如何會心生不平?不曾拖延些許工夫,待東家將此行肩負的幾件差事交代仔細後,文定便連夜收拾行裝,隔日便登上了下揚州的航船。隨行的不但有自家的兩個夥計,還有豐恆鹽行的沈老闆。

此行的幾件差使中,頂重要的一件便是與這沈老闆有關,若不是沈老闆一定要讓文定去一趟,還沒有這揚州之行。至於究竟是何等要事須得用上文定,後情自有解說,此處說來未免累贅,容後再詳加表述。

北人車馬,南人舟楫,這似乎是天性使然,又或是說一方水土,養活了一方之人的生活習性,若是讓那些北方粗獷的漢子,在起伏不定的舟船之上挨過十數日,那腹中的動靜必然也跟翻江倒海似的;若是讓文定他們在顛簸的車馬上趕路,準保也是要脫去好幾層皮。

上千里的路程,好在有長江這條黃金般的水道可以直通維揚城郭之下,文定他們大可不必奔波受苦,只須安安穩穩的坐在客船之內,一邊欣賞著沿岸的山水風光,一邊靜等揚州的臨近。

走水路比起在陸地上趕路不但要方便舒適的多,還可以讓遊子保有閒暇的心情與充裕的時光。

那沈立行沈老闆也是一位頗有家學淵源的儒雅之人,一路上,文定與沈立行時常促膝交談,品詩賞詞,倒也十分雅致。

徽州之地,於南宋之時曾出過一位儒學大家──新安朱熹,乃是繼先秦諸賢之後,又一位對後世之人影響深遠的大儒,而朱子之學也成為徽州後世子孫世代相傳的至理祖訓。但凡是六經傳注,沒有經過朱熹論定認可者,父兄長輩或館師是決計不予傳授,子弟們亦不能習研,可見徽州子弟對朱熹的尊崇。

而徽州商人更是看重朱子之學,向來將其奉為無上準則,不但是生活上,就是經商之時也是如此。在這十幾日的水程中,文定由沈立行那裡受益良多。

一路閒暇,一路暢談,終於到了揚州的碼頭。

寬闊的河面之上帆影蔽天,舟楫穿梭,繁忙的景象與漢口鎮碼頭極其相似,不過文定知道二者的不同。漢口鎮由形成到擴展,全是出自商人百姓之手,所以漢口碼頭更多的只是為商民所利用,即便是如今那般興盛,朝廷上連縣衙也不曾設置一處,依舊是隸屬於一水之隔的漢陽縣。

而揚州則不同,近兩千年的古城,自古便是府衙之所在,附近的州縣具是在其治下。再加上又有了這條貫穿南北的運河,自從它建成之初,便在歷代朝廷之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那些北上的船隻,正是源源不斷的為京畿之地輸送著南方的糧食物資。是以揚州之地,歷來也是為朝廷所看重,在這方面而言,漢口與之相比,可說是一為天上,一為地下。

文定在沈立行沈老闆的陪同之下,步下舟船,登上了心中那仰慕已久的揚州城。

同行的二人,心情卻是兩般。

文定這廂對揚州的認識,向來只是存在於畫卷、詩詞之中,多的是美妙的憧憬,少的是切實的認知;沈立行則完全是另一番感受,他本就是揚州附近人氏,從小又是在揚州府生長,對維揚的熟悉堪比故鄉新安。

這些年來,沈立行在外奔波,來去匆匆,多少次午夜夢迴,也曾回到過這揚州,如今站在碼頭上左顧右盼,感覺特別的真切。禁不住心底的激動,默默念道:揚州,久違了。

一踏上碼頭,沈立行就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興奮,頻頻向文定介紹道:「文定,你看,這就是我們揚州出名的東郭碼頭。如何?此刻知道我與你所言不虛吧!比起漢口鎮的碼頭來,揚州碼頭更添幾分氣勢。」

「確實不凡。」文定發自內心的讚歎起來。

碼頭之上,早已有數人迎了上來,其中一位年紀約有三十好幾,一馬當先恭敬的道:「表老爺,可看見您了,小的們已經守候多時了。」

見到了來人,沈立行顯得也是十分親切,笑道:「林松,是你家老爺讓你們來接我的嗎?」

「正是,正是。」林松答道:「老爺收到您的來信,算準您是這兩日回來,特意命小的們在碼頭守候,果然就讓老爺說準了。」

說到自家的老爺,林松臉上是佈滿了崇敬,那股自豪之情,讓旁人一望便能瞭然於心。

沈立行轉過頭向文定笑道:「我這個表兄就是這樣,任何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讓人無可挑剔。」接著又為他們介紹道:「林松,這位就是我從漢口鎮特意請來的源生當柳朝奉。」

「竟會有如此年輕的朝奉。」林松頗有些驚奇的道:「老爺交代還會有一位朝奉與您一同回來之時,小的還以為來的將是一位老先生,萬萬沒想到,看起來比起小的還要年輕十來歲。」

「林松,記得要給我好生招呼柳朝奉,別看柳朝奉年輕,卻有著一肚子的本事,還是劉選福老先生的弟子呢!」初次與文定見面之時,沈立行腦中閃過的念頭也是與林松眼下大致無二,對文定如今的成就感到不可思議。後來接觸的多了,也就慢慢試出文定的深淺了。

「這個自然是小的分內之事,日後要多向柳朝奉討教討教。」

「豈敢,豈敢。」文定忙道:「沈老闆過譽了。」彼此間寒暄了幾句。

「表老爺、柳朝奉這邊請。」彼此算是介紹了一遍之後,林松將他們引到碼頭上,那兒早已有兩頂轎子備著。

東家在出發之前便有交代,此行一切事宜皆聽從沈老闆安排,文定也就客隨主便,不曾推辭。

文定禁不住心中那份好奇,轎子一上路便掀起轎簾,向外面的街景望去。揚州的繁華簡直讓人目不暇接,有的是各色各樣的店舖,有的是形形色色的路人。鳳台沙苑林立,舟橋流水交縱其間,如此美輪美奐的城市,文定感覺自己當真是到了人間聖境。

記不清穿梭過了多少的街巷,依稀中文定只覺得,初時見到的多是熱鬧的街景,雅致的酒肆茶樓,沿街嬉鬧的童子,描眉畫眼,傅粉施朱結伴出遊的俊俏女子,三兩同行,侃侃而談的書生。到後來,從轎簾處見到的景物,漸漸地由熱鬧換成了恬靜,五花八門,參差錯落的鋪面換成了一座座莊嚴的宅門,嬉笑放縱的遊人也換成了一個個表情謹慎的家丁僕人,轎子終於停在一座高大的府門之前。

文定暗念道這定是揚州富商們雲集之地,下轎後,文定抬頭望去,宅子的匾額上寫著「汪府」二字。無須通報,文定隨著沈老闆緩緩的步入府中,林松則先一步進去回報於他家主子。

穿過了長廊、假山、荷花池、小橋、竹林,來到會客廳。從步入汪園之始,文定便感到極大的震撼,一路過來所見到的景物,讓他是心醉魂迷,禁不住著意放慢腳下的步伐,生恐錯過這宅院裡的景色。

早在漢口之時,文定便常聽人說起蘇杭、揚州一帶的園林冠於天下,來此之前,心裡預先已有了一定的準備,可到底還是被眼前的景物震住了。

曲折幽深,引人入勝,跌宕多姿的疊石,看似隨意的幾株青竹,其實又使得園林之中平添雅致。一些石塊平落於水中,形成線,又或是排成道,使人能躡步而行,聽沈立行言道,這種石橋喚作「汀步橋」,取其點其步石之意。

似橋非橋,似石非石,既有渡橋之意境,又無架橋之固形,既有人工的巧作,更有歸於自然的滋味,讓文定如何能不為之折服。

這庭院家宅之地竟可以建成如斯光景,主人家婉約細膩之情致可見一斑。

待到文定他們來到會客廳之時,林松已守候在一旁,說道:「表老爺,我們老爺方才在書房練字,囑咐讓您稍候一會,待他淨手之後便出來見客。」

「嗯,知道了。」沈立行在汪家算得上半個主人,招呼文定道:「文定坐呀!」林松則指使著下人們奉茶。

不消半盞茶的工夫,由後宅步進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身著棕色錦繡長袍,一臉肅然之色,眉宇間充斥著一股不怒而威的魄力,讓廳裡的諸人不自覺的受制於他的目光之下。不用細研,文定便能肯定此人一定是那位天下第一鹽商汪元海。眾人皆安靜的一言不發,就連沈老闆這個表弟也是如此。

「立行,幾時到的?」逕直入坐主位後,汪元海平淡的望了客座上的表弟一眼。

一向善談的沈老闆在汪元海面前則完全是另一番情形,謹小慎微的答道:「多蒙表兄關心,剛剛下船。」

「哦,漢口那邊的事都處理妥善了吧?」

「多虧表兄費心,已經無礙了。」說的輕鬆,可沈老闆額頭上已經有微微的汗漬溢了出來。

汪元海望了望與沈老闆同來的文定,原本平淡的神色似乎有些不悅,緩緩地質問道:「我讓人帶去的信,你收到沒有?」

「收到了,收到了。」沈立行料知表兄見到文定後必有此疑問,解釋道:「表兄信上囑咐之事,我不敢大意,只是奈何那劉選福老朝奉已經退居閒園,不肯再出山。」說著一指文定,向他介紹道:「這位柳朝奉乃是劉選福朝奉嫡傳弟子,深得老朝奉真傳,也是如今源生當鋪的當家朝奉,小弟費了好些口舌才向章老闆借了過來。文定,這位就是汪大老闆,也是在下的表兄。」

文定拱手敬道:「見過汪老闆。」

汪元海打量了年輕的文定一眼,向文定質疑的問道:「柳朝奉是吧!別怪我說話不客氣,你今年貴庚?」

他言下之意就是懷疑文定的能力,這些年來,類似眼前的情景,文定也經歷不止一兩次了。只聽他不卑不亢的回道:「不敢言貴,小可生於辛亥年間,到今年是二十有一。」

「二十一歲?」汪元海暖昧的輕笑了笑,然後向站立一旁的林松吩咐道:「林松,帶這位柳朝奉下去安頓。」

「是。」林松來到文定面前,說道:「柳朝奉,請隨在下來。」

時至今日,文定自信可以勝任鑒別古物的差使,可如果事主不信服自己,縱然如何爭辯也不過是枉然。既然連送客的姿態也已經做出來了,文定也不扭捏遲疑,起身向堂上二位匆匆作別,便要轉身離去。

這下可把沈立行給急壞了,自己費了好大波折才說通章傳福將文定借來兩個月,光是在舟船之上就待了十數日,若是初一見面就讓文定下不了台,不但是對文定說不過去,就是自己的面子也掛不住呀!

沈立行趕緊起身拽住文定的手臂,道:「別忙,別忙。」扭過頭向汪元海道:「表兄,這柳朝奉年紀雖輕,在古董鑒定上的功力卻深得劉老先生的真傳。若然不是如此,又怎會以弱冠之年,便主持了那享有百年聲譽的源生當鋪呢!如今柳朝奉不但是在漢口鎮聲名赫赫,就是整個荊楚之地也是廣有流傳。」

這些話顯然還不足以打動汪元海,其神情依舊是將信將疑。

不得已,沈立行又引證道:「別人如何看如何說,表兄或許還會有疑慮,可那燕記船行燕老闆的底細,你向來是清楚不過的了。就連他老兄對柳朝奉一貫也是推崇倍至,這總能打消你心中的顧慮了吧!」

沈立行提到燕行舟燕老闆之後,真的讓汪某人心中認真了起來。旁的人如何他不知道也就罷了,燕行舟與他幾十年的交情,彼此間的為人性情都是極為相熟的,知曉其極為厭惡違心之言,也犯不著為了一個無甚背景的年輕人而勉強自己。

汪元海慎重其事的向文定詢問道:「恕我直言,瞧你年紀輕輕,如何就能比得過那些個久於歷練的行家裡手呢?」

這汪老闆當真是一點忌諱也不講,文定淡淡一笑道:「鑒別古物乃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小可豈敢貿然自誇,也未曾有說自己比得過同行之人,更別說那些個前輩了。」

不顧沈立行不住的給自己打眼色,文定依然故我的謙恭。不能因為要博取他人的信任,就不切實際的誇誇其談,這種事他是決計也做不出來。

沈立行暗道一聲不好,看來這件事要砸了。

然而那汪某人卻不這麼想,反倒是首次饒有興趣,上上下下的觀察了文定一會兒,又問道:「那你又是如何覺得自己能夠勝任其責呢?」

「古物的鑒定,除了要有精湛的眼力,深厚的功底之外,緊要的便是要博物洽聞,觀察細微之處、釐毫之間的破綻。須知鑒別者與仿造者,二者之間存有一種博弈干係,由盛唐之後,造偽人之行列愈廣,分工愈細緻,工藝日漸純熟,其針對者便是舊日所奉行之識別技巧,是以單單依照舊日識別之技,早已不能分辨出其中真偽。」

造偽人與識別人之間,就好像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似的。你方創出新技藝,我方便要尋出新破綻,然後我方再去彌補,在你來我往的博弈間,促進了各自行業的精進,非是如此,彼此也難以保全其飯碗。

汪某人此刻聽出了些許的滋味,又接著道:「你且來說說當今若是要辨識書畫之物,須得要經過哪幾道工序,又如何才能分辨得出真偽來?」

「首先是書畫朝代的社會氣息,與書畫者本身的風格,這亦是最難偽造的。後人所做贗品多少都會自帶其筆風,以及後世社會細微的影響,常常連自己也不曾察覺到。且作畫者依照年歲階段的不同,筆風也會有較大變化,仿人一時之筆便已是艱難,若是仿不同階段之筆風,又不至於前後顛倒,則是難上加難。若是這些都可以做到天衣無縫,那仿作者亦可算是一位大家,自不屑於臨摹他人。」

學畫習字之人,皆是由臨摹入手,最先臨摹的便是自己的授業之師,再是古人的名著佳作,打下紮實的功底之後,方才開始自己的創新之路。許多誤入歧途之輩則是從臨摹到仿作,進而到偽作。

「接下來呢?」作為徽商翹首的汪元海,對書畫一道興致也是十分高。

「再則便是旁證,從印章、題跋、著錄、別字,到年月、避諱、款識,一樣樣都得仔細辨認,這些細微之處,常常就是造偽者疏忽的地方。」

一旁沈立行插嘴問道:「紙張與墨漬,難道不是衡量的標準之一嗎?」別人也曾向他說起過字畫方面的種種,對於不同的紙張與墨漬,從小習書的他自然是相當有印象。

「紙張與墨漬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文定慢慢辯說道:「只是太過明顯,仿作者若是連這些也不曾考慮進去,只能說明其人手法生疏,水平有限的緊。如今仿作者大多數人成群,一攻畫工,一攻印章,一攻詩文,分工極細,所用絹本、紙本皆是由同時期的廉作上裁剪下來,硯台也是舊時之物,是以我們後人看來,自是沒有破綻。」

在場諸人暗自驚心,這些造偽之人,果真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其實文定不過只是為他們揭示一二罷了,那些偽作之人的伎倆遠不止如此。例如還有一班人將古時無甚名氣的廉畫買來,往往將原款去掉,而改成同時期的新款。

唐、宋、元許多名家落款甚小,且字數皆不多,有的還題寫在極邊緣之處。作偽者往往要斟酌其情形,可裁去的則裁去,可挖去的則挖除,然後再補題款字。其裁剪近似,都不會露出偽製的痕跡。又因為舊書畫年代甚是久遠,通常情況下對其殘缺部分填補均屬正常,無人會以此類情形來判別古書畫的真偽。

這樣一來,原本極是價廉之畫便價值倍增,甚至於連增數十倍、上百倍。

汪元海沉吟了一陣,似乎還在考慮之中,忽然目光一亮,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林松……」

「老爺,有何吩咐?」

「去書房,將我右邊架子上的那卷畫軸拿來,讓我們當場試試柳朝奉的功力如何。」

「是。」

第二章 ~鹽商考驗~

不消半壺茶的工夫,林松便手捧著畫卷,打內堂走了出來,恭敬的將畫卷安放在客廳那張花櫚木一腿三牙羅鍋棖方桌之上。

林松退開之後,汪老闆微微擺出一個請的手勢。這個時候,文定自也是不會推辭,也容不得他推辭。文定徑直走到方桌之前,緩緩將畫卷展開。此乃是一幅絹本墨筆畫,昏黃的卷面,初入眼簾的便是高絕的山岡,林立的礬頭,往下則是一條綿長的山脈,輪廓平緩,山脈樹木之間還隱有幾處煙霧做點綴。

由畫的左下角起,隱有一條曲折的小徑向右延展,到右下角時,又再回轉向左,然後再曲折,若隱若現沒入樹叢之中,不禁使人暗自揣度,這條小徑必然是延展到迷濛的遠山之中去了。整幅畫卷瀰漫著煙嵐之氣,高曠潤遠,秀潤而又蒼茫。

見到這種礬頭林立,披麻皴寫山的作畫手法,文定已然可以認定是源於五代南唐的董源之後,他與徒弟巨然和尚合稱為「董巨」,乃是南方山水畫派之祖。

果然,署名處有「僧巨然」的字樣,除此之外,幅上還有「宣和殿寶」之印,以及幾方私印,具是歷代名士所獨有的,看上去這幅畫的可信度十分之高,具備了巨然和尚年輕時的幾處特徵。特別是那宣和殿寶的印記,乃是宋徽宗的印章,打宋宮裡流傳出來的東西,價值又要翻幾翻。

只不過若是如此簡單,那汪老闆又何來考驗自己一說呢?文定料想事情必不是那麼容易。方才汪元海的一番輕視之言,雖然文定不曾反駁,但到底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一絲不快,也憋著一股子勁,若是自己就這麼認輸了,豈不是讓他說中了不成?文定暗下較起勁來,非要瞧出端倪來。

從筆風,到印章、題跋、避諱、款識,每一項都認真仔細的查看,不肯放過一絲一毫,時間也就一點一點的流失。

除了文定之外,此時最為牽掛之人便要數沈立行了,他不遠千里的將文定請了過來,一則是要為表兄排憂解難,一則便是要為自己掙回幾分顏面。

前些日子,他在漢口鎮出的那個岔子,讓自己陷入了窘迫的境地,雖然有表兄為他化解了,然而表兄那不過是為了顧全家族的顏面罷了。接連寄來的幾封家書裡,就對自己是再三痛斥,只怕連族裡的其他人也在看自己的笑話了,如果自己再不找到機會重塑威望,那麼他在汪氏家族的地位也就是江河日下,搖搖欲墜了。

是以他一接到汪元海的信箋,就趕忙著去源生當請劉老,然而劉老退居閒園之後百事不問,結果當然也是可想而知。沈老闆轉而又不惜工本的請來文定,為的就是揚眉吐氣,將功折罪。眼前文定的成敗,自然也就牽動著他那顆不安的心。

一直過了足有半個時辰那麼久,文定方才抬起頭來。沈立行趕忙上前問道:「柳掌櫃,結果如何,你可是看準了沒有?」

那汪元海也注視著文定的一舉一動。

文定先不忙答話,而是捧起茶碗飲了幾口,歇了口氣,方才答道:「經在下看來,汪老闆的這幅『層巖叢樹』,只怕還是臨摹之作。」

「哦。」汪元海奇道:「這可是我花費了大價錢買來的佳作,你倒是說說看,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了?說的讓我信服了則沒事,若是讓我聽出你是胡謅亂編,我可要拿你們鋪子的招牌是問喲!」

「您儘管放心。」若是沒把握,文定怎敢亂說,為他們一一分析道:「這幅層巖叢樹,山徑曲折縈迴,穿過樹林,深入重山之中。畫樹用點葉及針葉法,點、線筆墨間略現拙意,樹幹挺直,與尋常畫卷近景常有數株姿美大樹,或叢樹中有雜木數種有別。」

「山巒略成錐體之狀,有近、中景二層,乃是屬於整幅畫所欲表現之主題所在,遠景僅見縹緲之山頭。林麓間、峰巒上有俗稱『卵石』或『礬頭』之群石。山石以披麻皴繪成,除礬頭外,多屬長披麻,筆筆沉著而帶潤澤之意。用墨濃強部分少,而淡處多。山石造型無特意追求雄偉或奇險之體勢,畫中無煙雲之形狀,但筆墨濃淡與景物虛實間饒有煙雲之氣氛。通幅有平淡之意,而無奇絕精巧之趣,確實與巨然和尚的畫風極其相似,可見臨摹之人功底十分深厚,也必定是見過圖樣,方才能如此傳神。」

「既然以上幾點皆能吻合,又怎見得不是真跡,而是臨摹之本呢?」文定的分析讓旁人聽著頭頭是道,他卻又一口咬定是偽作,確實讓人有些不解。

「方才某所說的是作畫之人的長處,再來說說他的不足。」文定接著道:「因為是偽作,乃是依照原樣所繪製,是故筆墨之間稍現呆滯,不流暢,若是真跡斷然不會有此紕漏的。小可還可以斷定,此畫出自蘇州一帶。」

若是說假畫倒還罷了,竟然連出於何處都能揣測出來,沈立行頗為不信的問道:「怎就可以斷定是出自蘇州一帶呢?」

文定淡淡一笑,解釋道:「近些年來,蘇州一帶出了好些靠造假字畫為生之人,多數是有底稿的,且以絹本畫居多,當然其他形式的也有,不過只是少數。在製作過程中採取分工合作的工序,有管線描的,有管上色的,有管題跋的等等,應有盡有。不過因為是模仿別人的,缺乏創造性,筆法也虛弱無力。這類的字畫,我們鋪子也曾收過幾幅,還不算陌生,汪老闆這幅層巖叢樹,算得上其中佳作了。」

「那這宣和殿寶印又如何解說呢?總不能說宋徽宗以及他那一殿的學士們也看走了眼吧!」汪元海指著那方印記質問起來,這顯然是極有說服力的證據。

然而文定卻說道:「若是沒有這方宣和殿寶印,小可還不敢斷定此畫的真偽。」

汪元海不以為然的道:「這印記上的字瘦直挺拔,橫劃收筆帶鉤,豎劃收筆帶點,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不正是徽宗所創之瘦金體嗎?又有何破綻之處呢?」

雖然對古物他不一定熟悉,不過對於行書字體卻是十分熟識的。

「不錯,此印確是瘦金體的字跡,印泥氣息大致也搆得上宋院時所用之物,卻不是宣和殿寶那方用印,在字間留出的間隔上略有出入,而且原印所用的篆文,看上去要顯得古雅許多。」

「有何依據呢?」汪元海可不是那種會輕信於他人之輩,凡事若沒個準確的把握,是不會盲目認同的。

文定淡然一笑,道:「宋徽宗的字畫真跡,雖然小可是無緣得見,可是好在其宣和內府所收集之物卻是不勝枚舉,靖康之難以及後世諸多的戰火,又讓其中的大部分流落民間,本號有幸也曾搜羅到幾份。對於『宣和七璽』,小可也不算陌生。」

文定指著畫卷上的印記之處,惋惜的道:「遺憾的是,這一方乃是偽造之物,恐怕造偽之人並未見過真跡,略有出入也是在情理之中。」

若說起宋徽宗其人,簡直就像是李後主轉世一般,甚至於好事的後人還傳出在其出生之前,宋神宗曾經來到秘書省,觀看過南唐後主李煜之畫像,還在夢中與之相見。這種訛傳之事,可信度有待商榷,不過就宋徽宗與李後主二者的生平遭遇而言,真是有著驚人的相似。

二人皆是才華橫溢,文采風流的謙謙君子,都有著文人所具有的懦弱性情,唯一不同的是一位特長的天分在詩詞歌賦之上,一位則是在書法繪畫上,都為後人開啟了新的天地。若是放在尋常之人身上,二人絕對稱得上曠世奇才,堪比史上任何一位大家。

然而不幸的是,他二人俱是生長於帝王之家,又雙雙接下至尊之位,不但讓自己晚景悽慘,也讓兩個朝廷隨之覆滅。

經過了文定一番詳盡的解釋,在場諸位中,沈立行與林松是徹底的心服口服了,就連一臉嚴峻的汪元海也有一絲鬆動,一直不停的疑問也不再出現了。

文定求證道:「不知在下所說是否屬實?還請汪老闆明示。」

霎時間,廳內的風向一轉,眾人原本投向文定身上的目光,又轉而投向汪元海那兒,其中最為緊張的便要數沈立行,手心都已經冒出汗來,就等著由表兄的嘴裡揭曉謎底了。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汪元海不疾不緩的坐回主位,也跟文定適才舉動一般,端起了手邊的茶碗,作勢抿了一小口,方才平淡的道:「此畫的確是臨摹之本,好些行家看了還直認做是真跡,竟然還有幾個自詡心明眼亮的偏好之人,出到兩至三倍的價錢讓我割愛。看來名列三大朝奉之一的劉朝奉,當真不是徒有虛名,連一個年輕弟子也頗有些真才實學。」

雖然汪元海明著只是在抬舉文定的師傅,不過任誰都聽的出,他這是認可了文定的本事。

「不敢,承蒙汪老闆誇獎。」文定不卑不亢的從容應對。

然而喜上眉梢的沈立行卻沒文定這般沉的住氣,眉開目笑的向表兄道:「怎麼樣,表兄,小弟不曾欺瞞於你吧?文定年歲雖輕,可本事大的很,不然如何能接替劉老朝奉的位子,如今在漢口鎮的當鋪之中,文定可稱得上響噹噹的人物了。」

汪元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沒去接他的話茬,而是徑直對文定說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了,若是事成,不但你們鋪子裡的佣金只多不少,我另外再給你添份車馬費。」

說是車馬費,不過以他汪大老闆的身分,太少自然是拿不出手的。

文定最關心的倒不是車馬費,須知無功不受祿,既然花這麼大的氣力讓他從漢口趕了過來,想必那差事也是相當棘手的。在銀錢面前,他更為珍惜名聲,鋪子的名聲,他個人受挫甚至受辱,那都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日後碰到那些尷尬的人與事,繞道而行,可盛名之下的源生當鋪卻不能受挫,對於那珍惜羽翼聲譽的師傅來說,更加不能。

此時文定方才能體會到為盛名所累的處境,小心的探道:「在下一直有個小疑問想請教汪老闆。」

「說吧!」汪元海整暇以待之。

文定放開謹慎,問道:「這趟差事究竟是要在下做些什麼?」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原本一本正經的汪老闆也是措手不及,詢問的望了表弟一眼。

沈立行連連咳了兩聲,尷尬的解釋道:「整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想由表兄來解釋,一定能讓我們更加清楚明白,一路上就沒向文定解說。」

這個表弟,從來就沒讓自己放心過,汪元海對林松吩咐道:「十幾日的江上顛簸,想必他們已經很累了,你且帶他下去好好安置,在府內府外轉轉。另外那件事也算不得什麼秘密了,就由你去為他細加解釋吧!」

「是。」林松對老爺的吩咐唯命是從,立即便要領著文定出門而去。

文定雖然對汪元海這種傲慢的姿態並不是十分喜愛,不過考慮到他傲人的財富,知道這也是人之常情。有時候,人越有錢便越是提防周圍的人,生恐別人來算計自己,久而久之就會與人形成隔膜,長此以往,那張刻意擺出來的冷峻面孔,也就替代原來的面孔了。

在離開之前,沈立行囑咐文定待在廂房裡,等他與表兄談完之後,便領著文定去逛逛揚州城。這位沈老闆平常雖然有些胡鬧,卻比他表兄要好相處的多。

穿過了花圃,越過了長廊,林松領著文定來到了東院的廂房。

這廂房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所準備的,還有一個別緻的小院落。院內種有數株青竹,竹下還有兩個石墩與一方石桌,拙樸的稜角並未經過仔細打磨,可這不但顯不出絲毫簡陋的意味,反倒增加了幾分天然質樸之氣。而且文定也能想到,打磨出兩個石墩所需的花費,要遠遠低於找尋眼前這兩個天然太湖石所用去的。

文定在這汪園之中所見到的,真是處處都顯得雅靜清幽,沒有一個地方會表現出那種低俗的華貴,可見此間的主人不但要有大量的銀錢,更為主要的是要有高雅的情趣。對於方才那個略帶傲慢的汪老闆,文定心中又增添了幾分敬重。

「柳朝奉,這邊請。」偌大的院子裡有好幾間廂房,林松筆直將文定引進最大的一間,帶著文定在這套廂房裡轉了一圈,道:「這裡,柳朝奉可還感覺滿意?若是有不妥的地方,請只管跟在下提出來,我將盡力改善。」

「不必了,不必了。」文定惶恐的道:「此處已經讓在下十二分的滿意了,林管家不必再忙碌了。」

林松笑瞇瞇的道:「那就好。」

這間廂房再加上屋外的院落,雖然不能與內院的精舍相比,可相較起外面的客棧來,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汪園平常是不留客住宿的,除非是像燕老闆那樣,與老爺私交甚篤,身分又高的大老闆。

文定之所以能住進汪園,全是憑藉著這次差事的東風。進屋之後,林管家依照東家的指示,詳盡的向文定交代了整件事的經過,以及文定所需要經手之事。

簡單來說,這依舊還是徽州商人與晉商之間的明爭暗鬥,就像是沈老闆在漢口所遭遇的一樣,不同的是兩派商人在揚州府的鬥爭,要比在漢口時猛烈的多。

都是出身於地薄人廣的貧鄉,都是舉家全族出外謀生的商人,為了生存,為了利益,兩個商人群體間的爭鬥,甚至於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也就是鹽政還實行開中之法時。

不過那時,路途偏遠的徽商敵不過靠近京師的晉商,只能是依存於晉商之下,做個二級鹽商。而今天,地緣的優勢站在了徽商這一邊,叫他們如何會輕易放它溜走呢?

平日裡,徽商晉商相互間的敵視,相互間的暗算排擠自不必說,單說這次,汪元海不知從何處搜羅到一卷字畫,正是巨然和尚所留下的真跡,聽說該畫還上過不少的著錄,乃是傳世的佳作,當然不會是文定方才見到的那卷層巖叢樹。

汪元海乃是個喜好收藏之人,在這方面也有許多志同道合之人,得到那幅傳世佳作之後,自然是廣邀同道前來觀賞,那些受邀之人見到之後也是稱讚有加。這在其他人而言乃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然而在汪元海來說,原本便是件極為尋常之事。

可巧就巧在,另外一位三晉商人家中也藏有相同的一幅畫,待那些前來觀賞之人四處傳開了後,那位商人以及他的一干親朋好友也站出來四處對人說,他們那一幅才是真跡,汪老闆所擁有的不過是偽作罷了。

本來兩幫商人就因為利益之事弄的水火不容,沈老闆先前又在晉商那兒吃了虧,害的汪元海折進去一大筆銀子,這事叫他如何肯善罷甘休呢?而且汪某人年輕之時便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到今日家大業大,聲名顯赫,更是不會做那種忍氣吞聲之事。

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徽商裡頭的領頭人物,那些個緊緊圍繞在他周圍的大小商人們也不容許其聲譽遭受損害。再摻雜進每個人的宿怨,所以原本一件小事,卻被那些個推波助瀾之人弄的越來越大,牽連進來的人也愈來愈多。

往日裡徽商與晉商兩大商幫,雖然彼此心裡都恨的咬牙切齒,可面子上還是和和氣氣。被這麼個不經意的鬧劇一攪和,如今卻是時常衝突,其他一些小矛盾都會被提升為商幫間的高度,攪的四鄰不安,生意也不能好好的做。連不相干的旁人也不得不分成兩幫陣營,與晉人做買賣,就別和徽人談生意;與徽人交朋友,就別與晉人套交情,霎時間,揚州府商界變成了涇渭分明。

這場無謂的意氣之爭,曠日持久,愈演愈烈,終需一個完結。解鈴還需繫鈴人,汪元海與對方定下一個日子,要當場比對哪家的書畫才是真品,當然這自然不會是沒有附帶條件的,輸的人將輸去十萬鹽引。

文定聽完之後,心中不知是該吃驚還是該好笑。書畫收藏本是件賞心悅目的雅事,收到真跡或是偽作,除了眼力之外,就是各自的運道,沒想到卻被他們演變成這種激烈的情形。

而另一方面呢!十萬鹽引就代表著每年十數萬的收益,如此龐大的賭注,可真是駭人聽聞之事。

而文定心中的壓力也就頓時高漲了起來,終於明白為何汪元海非要請自己的師傅來一趟,除非是有他老人家那種功底,不然誰敢保證不曾看走眼呀!

此刻他的心中早已忘卻初到揚州的那份喜悅,只是希望這個時候師傅能在身旁。

華燈初上,揚州街頭五光十色的夜景,舉止高雅的書生才子,衣鮮光亮的俏麗佳人,或面含春色,或嗔怨顰呻,隱沒於揚州的夜色之中。

「怎麼了,文定,愁眉苦臉的,還在為那件差使苦惱嗎?」看見了久違的揚州夜景,沈立行心情格外的輕鬆,留連於眼前他所熟悉的情景。

就算適才被表兄好一陣奚落,已是年近四十,卻還要被自己的同輩當作小孩來教訓,絕大多數人只會是羞愧難當,可他轉過頭依舊是歡笑自若。若是細論起來,沈老闆也確是十分善於享樂。

與表兄談完之後,沈立行又去內院拜望了一番汪府老太太、太太,接著又馬不停蹄的直奔文定所在的廂房,拉著文定便往府外走去。美其名是為了帶文定出來開開眼界,可一路上盡是他在遊玩,而文定則是一臉的苦相。

聽見他的詢問,文定回道:「沈老闆,此事原來有著如此多的牽連,這麼大的事,我哪裡還敢造次,現下是一點把握也沒有了。」

文定因為膽怯沒有絲毫信心,可沈立行卻是信心十足,道:「這事雖說是干係挺大,可文定你大可不必擔憂,表兄之所以請你,便是請你來鑒定書畫,判定真偽,與對方請來的高手打擂台。你只須將自己本分做好,其他的事,自有他們那些個喜歡胡攪蠻纏之人去糾纏。」

打擂台!文定不曾想事情竟嚴重到這般田地,道:「可是我連那張畫都沒見著,如何能肯定真偽,又如何能辯贏對方?」

這不但關係到汪家,也關係到源生當的金字招牌,叫文定如何能不著急。

「不忙,離比試的日子還長著呢!」沈立行寬慰他道:「我那表兄往日裡可是很難相信他人的,既然今日你們初次見面,他已經認可了你,就絕對會全權交付予你的。只是我們趕了十幾日的船,今日才到,身子免不了有些疲憊,後來你又驗過了那幅偽畫,這樣勞累之後,如何能保證驗畫之時的心志眼力能達到最佳狀態?」

對汪家來說,這既是關乎一項偌大財源,又是關乎顏面的大事,怎能不小心謹慎。沈立行接著道:「你且放心的歇息幾日,等到時機成熟之後,他自會將那畫拿出來給你鑒定的。」

這話聽來也是有一定的道理,雖然文定不能像沈某人似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可也不再像剛才那麼焦慮了。

文定還真是佩服起沈老闆來,白日裡在他那表兄面前,拘謹的猶如後生晚輩,連自己這麼個生人表現的都要比他鎮定。然而別過之後,出得府來卻又是如此的逍遙快活,一路過來,臉上的笑靨從不曾停歇過。

心事得到緩解,文定終於也開始關注這周圍的景色了。長江沿線的繁華水城,似乎都有不少的相通之處,不論是漢口鎮,還是上游的重慶府,又或是下游的揚州府,白日裡最熱鬧的,都是忙忙碌碌的碼頭;一到了夜晚,五光十彩的街頭,俊美動人的癡男怨女,歌舞昇平的繁華,就成為了城市裡的主要步調。

若是說在這相同的夜色之下,揚州比起重慶府與漢口鎮來,除開多了那秀麗的小橋流水做襯托之外,另一項顯卓的優勢,便是那些婀娜娉婷的揚州女子。

揚州百姓不僅在運河一事上承煬帝之福,連揚州女子的秀麗也得感謝於他。據沈立行這個老揚州所說,當年煬帝遍選天下秀女,但凡有姿色者盡皆入幃,百裡挑一,遴選數千美女為嬪妃,伴駕侍君,煬帝到揚州看瓊花,後宮佳麗數千亦不離左右。

又說後來煬帝在揚州被刺,隋朝覆滅,天下動亂,數千佳麗落戶揚州,繁衍生息,此亦是揚州出美女的因由其一。

文定聽後,不禁莞爾一笑,前半段的史實文定自是聽說過,而後面戲說的成分則是佔去了大半。後世之人許多時候為了突顯自家的特色,常常要將其與史上一些名人之事牽扯進來,乍一聽來有根有據,然而細細品來卻有些牽強附會。

不過這種事姑且聽之,姑且笑之即可,沒必要去較真。

二人正在街上四處遊走,遠處卻有人高聲喚道:「沈老闆,沈老闆。」

在喧鬧的人群之中,不經留意不會注意到這聲響,文定與沈立行依舊是自顧的遊晃。那人一連叫了好幾聲,由遠及近,終於喚起了他們的注意,覓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二人望去,大約有四、五人全做商人打扮,朝這邊走來。

沈立行也趕忙迎了上去,口裡也喚道:「費老弟、游老弟,是你們呀!」

其中之一說道:「沈兄,你是幾時回的揚州呀?怎麼連個信也沒有?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是呀!將我們這班朋友都蒙在鼓裡,不然我們少不得要為你接風洗塵呀!」

沈立行解釋道:「今日方到,正想著待明日出門拜望諸位,沒料到這麼巧,今日就碰上了。」

諸人也是直呼湊巧。

沈立行將文定引薦給眾人道:「這位乃是源生當鋪的柳朝奉,乃是與我一道回揚州的。」

其中幾位聽聞不過是個朝奉,也就不再注意,繼續與沈立行說些闊別後如何牽掛、如何想念之話。

要知道在揚州府裡的當鋪是數不勝數,尋常的朝奉在鋪子裡雖可算是地位斐然,而在其他那些個老闆眼中,也不過是支領工錢的夥計罷了,自然也就沒必要為文定這麼一個外來的朝奉多費思量。

「源生當鋪?」然而其中有一位身著暗紅長袍之人,卻沒與其他那些同伴一般忽視文定,反倒是略有驚奇的問道:「是不是武昌府江夏鎮的源生當鋪?」

「確實如此,不過源生當鋪這幾年在漢口開了間分店,生意更盛於江夏鎮的總鋪。」沈立行笑吟吟的轉過頭,向文定介紹道:「文定,這位游昌勝老弟,是這揚州城裡萬鑫當鋪的東家,與你可算是同行喲!日後你們二人可以多親近親近。」

原來竟是同行,那也就難怪他會對源生當鋪有所瞭解。百年以來,源生當鋪漸漸在荊楚之地崛起,外地同行略有耳聞也在情理之中。況且近十數年間,在劉老被世人推為三大朝奉之一後,鋪子的字號更是隨著他老人家的聲譽鵲起,名氣不脛而走。

游昌勝驚奇的道:「源生當鋪的朝奉?那不是劉選福劉老先生嗎?幾時換人了?」

劉老在當鋪行當,特別是南方當鋪中可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行內人不認識他並不奇怪,然而沒聽過他大名的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游老弟的信息可是過時了,劉老先生已經於半年多以前退隱歸田了,這位柳文定柳朝奉乃是劉老的嫡傳弟子。」

游昌勝又仔仔細細打量了文定一番,若是以前的文定必然會感到手足無措,可這幾年來,相同的場面見的多了,面皮也沒以前那麼薄了。

文定一拱手禮貌的道:「在下柳文定,見過游老闆。」

「不敢,不敢。」游昌勝拱手回了個禮,又向沈老闆問道:「沈兄,這位柳朝奉的年歲,看上去非常年輕呀!」

「當然咯!好像是二十有一吧!」說著,沈老闆的目光詢問的望向文定,不敢十分肯定。

文定趕忙回道:「正是如此。」

「才二十一歲。」游昌勝喃喃自語了兩遍,就跟其他人一樣,也是對年輕的文定心生疑惑。

游昌勝還要說些什麼,卻被同來的遊伴給打斷了,招呼著沈立行與他們一同尋間上等的酒樓,為他接風洗塵,與沈立行同路的文定自然也是在受邀之列。

第三章 ~揚州趣聞~

不論是神州各地,商人間的聚會都是大同小異,不外乎吃吃喝喝,席間再講上一兩個趣味的段子,或是談談新近的見聞。

早已習慣這一切的文定也不會覺得格格不入,沈立行更是如魚得水,又是大半年在漢口飄泊,這揚州府發生的大大小小的趣聞,他聽的是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會撫掌大笑。

這幾人裡面,那個被沈立行稱為費老弟的費文斌最是殷勤,敬酒、恭維是無所不為,當沈某人講起自己被晉商算計時,又表現的忿忿不平,好像比他自己損失了一筆銀子還要來的憤怒似的。

這種褪前擦後,浮露於外表的獻媚,怎能不讓旁人倒胃口,特別是文定又被沈立行安排坐在他身旁的位子,就愈發瞧的是清楚明白。

然而對於席間的其他人,這位費老闆又表現出一種傲睨自若的姿態,彷彿這席上眾人中,惟有沈立行與自己是同一路人,那萬鑫當鋪的東家游昌勝勉強也算得一個,餘下之人則是都需要他接濟施捨似的,連瞟上一眼的工夫也不屑為之。

好像此君這般的待人接物,文定真不知他是如何能做成買賣,別說是做生意了,就是出一趟門也不知要得罪多少人。他們那幾位同城的老闆都只能是享有這種待遇,文定這來自千里之外,且還是個為東家買賣奔波的夥計頭頭,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呢?雖然二人之間只是相隔了一個沈立行,然而由始至終,他也不曾理會過文定。

不過這樣一來,文定反倒是感到輕鬆,他可不像沈老闆有如此高深的承受能力,對於此君表現的諂媚之態,不但是處之泰然,還依舊能談笑風生。

就算只是坐在一旁,無關於己的聆聽,都讓文定覺得這頓酒宴已叫人生厭。好在的是,文定也已不再是昨日的文定,雖然心中實在是厭惡無比,可也學會了不予理會。扭過頭,與那游昌勝等旁人攀談了起來。

商人間的閒談多是關乎風月,不知是誰開起的頭,論起揚州府的風月盛景,幾位老闆便忙自誇起來,歷數以前曾見過、經歷過的那些盛大的場景,不外群芳宴、花魁會之流。

游昌勝則頗不以為然的道:「那些又算得上什麼?如何能稱是揚州府風月之最?」

一位爭辯道:「二十年前的那場花魁會,我雖然還只是個毛頭小子,不曾經事,然而那盛景卻令我印象極為深刻,不但是揚州的勾欄女子不曾缺席,就連遠到西子湖畔,也有許多女子僱舟而來。」

「那場盛會雖然挺大,卻不是最大的。」另一位站起來說道:「聽我那逝去的舅爺與我回憶說,四十年前曾有過一次,蘇杭兩地花魁再加上秦淮河花魁一同相邀而來,與當年的揚州花魁楊柳青一爭高下。好傢伙,一時間風起雲湧,四方權貴都慕名雲集於揚州,連親王爺都來了兩位,郡王來了五位,以下的更是數不勝數,都想親眼目睹一下四位佳麗的國色天香,也都想看看究竟是誰最後能拔得頭籌,成為實至名歸的花中之魁首。」

聽眾俱是唏噓不已,哀嘆自己晚生了幾十年,不然必也能恰逢其會。文定暗下則是瞠目結舌,連四十年前風月場中發生之事,席中之人也能列舉出來,看來這些人對風月場中之事,簡直是已到了魔怔的境地了。

頓時,席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於說話那人身上,就連被費文斌牽扯住的沈立行也是如此,不得已,費文斌也只好暫停了口中喋喋不休的講述,望向說話那人。

那位老闆彷彿已經見到勝利的降臨,洋洋得意的說道:「如何?游少東,在這揚州府裡,再想找出比此件更為盛大的風月事,恐怕已是不大可能了吧!」

「誰說沒有了,我準保就能找出一個來。」游昌勝自信滿滿的樣子,更是勾起了整桌人的好奇之心。

沈立行這個風月老手按捺不住道:「哦,那游老弟就給我們講講,你所知道的那個風月盛會。」

游昌勝先是沿著酒桌環顧了一遍,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方才解說道:「就是隋煬帝三下揚州看瓊花之事嘛!」

眾人皆大呼上當,那費文斌更是頗有怨言的道:「那也算得上風月之事嗎?那可是千古第一荒淫之君。游少東,你這玩笑可不怎麼高明。」

「怎的就不對了?想當年隋煬帝三下揚州,最後一趟還把命留下了。身為君王,為了風月之事,竟落得亡國喪身,這還不算玩的大嗎?再則我剛才只是說風月盛會,並未局限昏君或是名士,當年煬帝下揚州,後宮三千佳麗隨行,赤女拉縴,封柳樹、賜國姓,這難道還稱不上風月之事嗎?」

這番話說的眾人是啞口無言。

雖然心底不是十分願意承認,不過文定也清楚,煬帝是極為推崇儒學之人,文才雖不及宋徽宗、李後主,可是在歷代君主中也稱得中上之才,起碼不輸於被其親手滅掉的陳後主,更不用說他那幾個只知道追逐美色的兄弟了。其上位伊始,便又大力推行其父晚年日漸排斥的儒學,讀書著述亦從未間斷。

只是在文定心中難免還是會存有疙瘩,這與煬帝的其他作為比起來,實在是不顯眼,以至於常常為史家所忽視,《隋書》、《資治通鑒》都不過僅是寥寥數筆而已。

回想那些個敗亡江山的君主,雖也是極盡奢華,然自他們即位之時,便已是外敵環視,局勢已是岌岌可危。他們的不理政事,除了有自己貪圖享樂的原因之外,另一方面則是深感無力回天,猶如待死之人的最後瘋狂。

而煬帝則不然,其父隋開皇交到他手中的是完整富強的基業,在經歷了南北朝之後,雖然還有異族在旁窺視,可那支一統南北的隋朝軍隊依然是空前強大;雖然各地貴族尚在蠢蠢欲動,而南北百姓們無不是期待安穩的日子;在其節儉的父母休養生息的策略之下,留給他的國庫亦是十分富庶。

如此強大的隋家江山,煬帝僅用了十四年就給敗落得乾淨,不得不讓世人為之驚嘆。就好像大隋江山與他有何解不開的冤仇一般,非要將其覆滅於頃刻間,若是陳宣華重生,未知是否會是另一番光景。

且說方才那費文斌聽聞游少東的怪論之後,即刻便當眾表敘自己的不齒,原本是想博取眾人的敬重,誰知話剛落音就被游少東一陣搶白,不但不曾出彩,自己反落得處境尷尬。

不甘心當眾出醜的他,隨即便又搜腸刮肚了一番,激憤的道:「那楊廣於其父病榻之畔,調戲庶母,弒殺乃父,後又烝其父妃,這等違背人倫之事,難道也算得上風花雪月不成嗎?」

這等史事,連《隋書》中亦有提起,自然是作假不得。

眾人都大呼有理,游昌勝卻不以為然的道:「費兄豈不知,煬帝祖先乃是經受鮮卑化的漢人,其母獨孤皇后直接便是鮮卑人。鮮卑人以繼母為妻、以寡嫂為妻的風俗大為盛行,怎能以我漢人之倫常來評定於他呢?」

五胡亂華之後,北方政權一直便是在胡人手中,胡漢雜居早已是習以為常,誰能說的清這裡面的干係。

「游少東,這種話也是能胡亂說的嗎?」費文斌激憤之餘拍案而起,本只是說笑而已,哪知情況竟急轉直下,文定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眾人中惟有沈立行還能對費文斌有所影響,忙安撫道:「別急,別急,費老弟,若是游老弟說的有何不對,你更正便是了,犯不著生氣呀!」

費文斌心中的那股子氣並不是為了煬帝的血統,只是因為自己好不容易搜刮出來的說辭,被其三言兩語就給推翻了,感覺著自己顏面無光,所以才故作生氣狀,以掩飾其羞態。既然沈老闆都出面斡旋了,說什麼也得給他面子。

費文斌語氣稍稍緩和的道:「沈兄,你來做個評判,游少東說那獨孤皇后是胡人,這豈不是在捏造嗎?姓獨孤的人我見的多了,還不是與你我一般的漢人。」

此話一出,其他人倒還罷了,游少東與沈立行立即便笑開了,文定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而那始作俑者則是一臉的茫然。

一邊竭力止住笑,沈立行一邊為其解釋道:「我說費老弟呀!你搞錯了,獨孤氏就是鮮卑人的姓氏,我們漢人裡面是沒有的。」

費文斌漲紅了臉,支吾道:「那、那……我也見過的那些姓獨孤的人,沒什麼不同呀!」

游少東解釋道:「費兄,那是已經漢化後的鮮卑人,隋唐之後,鮮卑這個民族,絕大部分已經融入我漢族,再也找不出純粹的鮮卑人了。在隋唐之前,許多鮮卑人姓氏就都已經改為相近的漢姓,比如賀賴氏改為賀氏;獨孤氏後改為劉氏;賀樓氏後改為樓氏;勿忸于氏後改為于氏;若口引氏後改為寇氏等等,有些喜歡追憶鮮卑精神的家族則保持姓氏不曾變動,其實已經和漢人一般無二。」

這等史事在文定、沈立行二人聽來不算什麼,可席上的其他人則猶如聽聞什麼新奇之事似的,面面相覷不知所以,連有著一股子怨氣的費文斌也不由的驚奇道:「乖乖,游少東竟然還是深藏不露之人,連這種學問也能詳盡熟知。」

「呵呵,這個自然是跟小弟家裡的買賣有關係咯!柳朝奉你說是吧?」游少東說著還向文定做了一個會心的眼色。

這下連沈立行也給搞糊塗了,神秘的問道:「哦,難道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小秘密不成?」

「哪裡哪裡,游少東說的必是北魏時的石雕,鮮卑人大多篤信佛教,頑固的鮮卑貴族更是期望以此來抵制我漢人所崇拜的儒學天道,所以那時期的石雕佛像稱得上是一時之最,做當鋪行當的少不得會收到這類抵押品。」

佛教也正是因為當時鮮卑王室大力扶持,方才能有後來遍佈九州之地的光景。再到後來,有鮮卑血脈的隋、唐二朝也是大力推廣佛學,而對漢族的儒家以及道教則是既用且防。

然而宋朝與如今的大明朝則全然不是這樣,二朝之中眾多君主皆是信奉道學,對佛學更多的是輕視,其中我大明的太祖皇帝雖有過做沙彌的經歷,然而得到大寶之後,便開始信奉道教神明真武大帝。

而且當鋪行當中,對北魏之所以會如此熟悉,除了石雕佛像之外,另外還有一層意思文定不曾解說,那便是抵押行的起源。就是在佛教盛行的南北朝,勢力龐大的寺院僧人開始從事此行業,而普通商人根本不能涉足此業,直到唐朝之後,寺院勢力大不如昔,商人所開的當鋪方才如雨後春筍般於九州各地興起。

桌上的其他人對當鋪裡的內情興趣自然也不會太大,說著說著又轉向煬帝來揚州時的情景。當然別說是他們,就是他們往上追溯四十輩的祖先,也不會經歷過九百年前的盛景,不過揚州人家卻將當時盛況空前的畫面代代相傳。

在座諸位之中,以游昌勝所知最為詳盡,據他所說,其祖上昔日曾是揚州地面上的一個小官吏,有幸參與過當時的盛會,是以給後人們留下的傳說也十分詳細。

只聽他娓娓講敘道:「隋煬帝早年曾於揚州做過總管,對於此間的美景一直是不曾忘懷,說是在那年的八月份,正是遍地金黃的收穫時節,江南水鄉的美麗景色再次吸引著他。所以不等運河全部完工,就從洛陽出發,坐龍舟前來。那是一支規模無比浩大的船隊,不但是前無古人,只怕後世君主亦不會有人趕超於他。」

「光是煬帝所乘坐的龍舟便高四十五尺,寬五十尺,長二百尺。整個龍舟分四重,上重有正殿、內殿和東西朝堂,中間二重共計一百六十房,都是以金玉雕刻花紋,下重有宦官和內侍居住。龍舟有殿腳一千零八十人用青絲大絛繩牽引前進,殿腳人俱身著錦綵衣袍。」

「皇后坐的船叫翔螭舟,比龍舟稍小而裝飾一樣,用殿腳九百人引進。嬪妃乘坐的是浮景舟,共有九艘,每艘用殿腳二百人。貴人、美人和十六院妃子所乘的船叫漾彩舟,共有三十六艘,每艘殿腳一百人。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華麗大船上千艘,上面坐著宮人、諸王公主、僧尼道士、各國使者、宮廷衛士,總計用殿腳八百多人。」

「這支浩浩蕩蕩的船隊在運河中航行的時候首尾相接,前後長達二百多里。兩岸又有二十萬騎兵護送,馬蹄雜沓,旌旗蔽空。據當時洛陽百姓所說,煬帝的龍舟已出發五十多日,隨從的船隻才剛剛離開洛陽。」

「船隊中還有一千吳中嬌娥,乃是專司拉縴之職。煬帝原本的用意是粉飾美景,誰知船動之後,但見那些原本嬌滴滴的吳中女子一個個汗流浹背,失去了風月的趣味,便下令各官員沿河堤兩岸廣種柳樹,為她們遮陰擋日。不但是官員百姓栽種,連煬帝自己也曾栽種一株,後來便賜國姓於柳樹。」

如此詳盡的敘述,倒是與史書之中的記載相去無幾。

揚州百姓雖然對煬帝的奢侈無度、勞民傷財極為痛恨,可只要提起當年的盛景,言語中卻總是能透露出幾分嚮往之情。

這頓為沈立行接風的夜宴,也在一片驚嘆之中盡興收場。

臨分手時,眾人又相約來日的聚會。游少東居住在汪園附近,便與沈立行、文定二人同道而行。當在場只有他們三人之時,游少東便一語道破文定此行的目的。

原來,這游家也是出於徽州之地,同是徽幫中人,又是幾代經營當鋪的世家,汪元海少不得事先讓他們萬鑫當鋪的高手驗看過一番。是以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游昌勝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說起兩幫人的爭執不下,也是頗為頭痛。

此刻已是人定時分,可街面上的男女老少還不肯散去,此情此景不但讓文定驚奇不已,就連沈立行也疑惑不解。

沈立行向身旁的游少東問道:「游老弟,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呀?怎麼整個揚州府的百姓興致都是這般好?」

「沈兄,你怎麼忘記了?再過兩夜就到七夕了,這街上遊玩的男女自然要比往日多。」

「哦。」沈立行恍然而悟。

每逢七夕來臨,平時不怎麼邁出家門的女子們便解除了禁錮,或是與小姐妹們結伴上街,置辦供品,遊逛燈會,又或是溜出家門,暗暗約上自己的情郎,在星空見證之下山盟海誓。

聽到七夕的來臨,文定心中一陣抽搐,因為那離他而去的雨煙最是喜歡這女兒節,還在私下裡跟文定提起過,她一生中最有紀念的七夕夜,就是與另外三個情投意合的女子,在織女星的照耀下結拜為金蘭姐妹。

其中之一,就是文定在思雨樓見過的清渺姑娘。雖然文定無緣得見雨煙其餘那兩位金蘭姐妹,可當雨煙說起她們時,臉上不經意流露出的淡淡笑靨,就連文定見了都心生醋意。

三年前,原本是說好要陪雨煙一同過七夕,可沒想到後來的一段波折,讓文定無法兌現自己的諾言。後來再想彌補,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

而今後就算再遇上雨煙,文定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資格。

翌日,果真如沈立行說的那般,他表兄請文定去一睹那幅鬧得揚州府沸沸揚揚的巨然真跡,竟然是《秋山問道圖》,果然稱得上傳世之作。這幅畫文定也是慕名已久,又因為深知其中干係,用了足足三個時辰的時間,從畫軸的方方面面進行辨認,一絲一毫也不敢疏忽大意。最後得出結論,無論是從任何一處看來,這幅畫絕對是巨然的真跡。

文定肯定的承諾,也增添了汪府中人的信心,誓要讓這幫晉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文定也因為此事在汪府中倍受禮遇,一向自視甚高的汪府下人們見著他都是先生前先生後的,生恐開罪了他便會惹惱老爺。

而文定深知客居於這種大戶人家,凡事還是應小心為上,只是閒居在那廂房之中,無事便從不踏出東院一步。好在東家交代另外幾件瑣碎的買賣,也在沈老闆的幫襯下辦的極為順暢,那些老闆看在汪家的面子上,十分痛快就應承了下來。現在只須等在明月酒樓的那場比試之後,文定便可以起程回漢口了。

文定這種悠哉自如的日子,與沈立行席接席、宴連宴的近況真是鮮明對比。自那晚碰見他的那班舊日玩伴之後,他回來的消息便有如一陣風似的,在他們的圈子中傳散開來,緊接著便是一封接著一封的請帖兒送進了汪府,在他的案頭上堆的有座小山那麼高。

沈立行原本就是此中能手,再加上又不想在家碰上表兄那張寒光冷臉,自然是不會錯過,日日暢遊,夜夜笙歌,好不痛快。當然他也不會撇下文定獨自一人,每每都要邀文定與他一同前往。

起初幾次,文定還是興趣盎然的陪著他,後來一連去了幾次,也覺得興致索然。在漢口鎮時那是鋪子的買賣需要,不得已為之。到了揚州,自己不過是個過客,要不了幾日便要離去,又何必勉強自己做出違心之舉呢?再加上,不論是何人設宴,只要有了沈立行的身影,那費文斌是必到無疑。初時見到此人,文定還會覺得有些可笑,可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加,那股玩笑之心早已消耗殆盡,只覺得其面目可憎,言語乏味,說來說去也就是那幾套恭維之詞,文定實在不能忍受,也就藉故要獨自去逛逛揚州名勝,推辭了沈立行的盛情相邀。

既然說了要逛名勝,文定也不好待在汪府中不出門,不然叫沈某人知道了,還會以為是不給他面子。

自從文定見過其結交的一班朋友後,心中對他的評價也沒以前那麼良好了,對朋友文定自是不須提防,可對自己不瞭解的旁人,還是小心些為妙。

就像今日,文定又謝絕了沈某人的邀請,隻身出門,閒逛於揚州的大街小巷。出門之後才知道,今日正巧是七夕女兒節,街上往來的遊人挨肩擦背,好不擁擠。

此景頓時讓文定心中生出一股畏懼之感,他向來對熱鬧的場面雖無排斥,但也不是十分歡喜,而眼前這種寸步難移的場面,更是他平生僅見。就連縱橫於揚州的各條河流之上,也排滿了各式的舟棹、畫舫,但聞歌聲琴聲從湖面上飄蕩過來,引起人們無限遐想。

文定不由得後悔不已,若是自己早先雇一葉小舟,遊逛於湖面上,一邊聆聽動人的絲竹管絃之樂,一邊欣賞岸邊繁盛的景象,那真是數不完的閒逸,道不盡的悅目。哪裡會像此番,佇足在人群中,只能隨著緩慢的人流慢慢移動,絲毫沒有閒暇的心情,只盼望著趕快擺脫這眼前的一切。

第四章 ~芳跡乍現~

一條小舟緩緩的靠近岸邊,船上除了兩名撐船的船夫之外,還有三位秀美的女子,乃是主僕三人。

「小姐,再過一會兒就該是拜祭的時辰了,妳倒是動作快些呀!不然非遲了不可。」為了向織女星祈巧,心急的丫鬟竟顧不得尊卑禮儀,向自己的小姐催促起來。

好在她家小姐理解她此刻急切的心情,並不計較這些,可小姐身旁的另一個丫鬟卻不答應了,接下話茬道:「采蘩,妳這蹄子瘋了是怎麼的?說話沒大沒小。不就是祈巧嗎?妳的針線廚藝已經夠好的了,還犯得著這麼著急嗎?」

采蘩也不甘示弱的道:「有誰不願意自己的手藝更好?要不然這幾年裡,妳為何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廚房避之惟恐不及,而是隔三差五的向我請教做菜?現在可好,剛剛教會了徒弟,徒弟就開始埋怨師傅的不是了。」

本來丫頭偷偷向姐妹學手藝,就是件十分隱蔽之事,怕的是眾人笑話。此刻采蘩當眾露了她的底,讓她倍感羞澀,回敬道:「我的意思是說,憑著采蘩妳的手藝,要尋門好婆家是易如反掌,哪裡還需要織女祈求呀!」

采蘩被她說的滿臉緋紅,不依不饒的向小姐告狀:「小姐,您看那個瘋丫頭,她那張嘴開口閉口就是婆家,一個大姑娘家的也不識羞,您還不管管呀!」

采蘩俊秀的小臉一邊向小姐做著委屈的苦相,一邊換個角度就向那個姐妹做鬼臉。

立時,兩個人是妳來我往的好不熱鬧。

這兩個聒噪的丫頭吵個沒完,一直在旁沒張嘴的小姐無奈之下,不得不出聲拿出小姐的威儀來:「好了,妳們兩個吵夠了沒?還去不去湖邊拜祭了?」

那兩個丫頭這才閉上那兩張喋喋不休的小嘴,分別站在小姐左右,誰也不搭理誰,各自提著裝滿供品的竹籃,登上了岸。

七夕之夜,乃是女兒家的重大節日,為此要做上一兩日的準備。必須在這一日的白天和好麵,捏成各種小巧的樣式,再放進油鍋裡煎炸,這種油炸麵團就喚為巧果。

來到這幽靜的岸邊之後,主僕三人找到一處剛好朝著織女星方位的石階,擺上她們準備的巧果、蓮蓬、白藕、紅菱。待一切妥當之後,三人再分主次站好,向織女星所在的方向緩緩下拜。

拜完之後,采蘩輕聲的向小姐問道:「小姐,妳許下的是什麼願望呀?」

小姐的臉頰泛起一絲紅暈,輕輕啐了一口道:「呸呸,自己許的願也不曾向我們講,怎得就向我們問起了。」

另一個丫頭也幫腔道:「是呀!應該是先講出自己許的願,才好向別人問嘛!」

「那好。」采蘩環顧了左右,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可聲音輕的好比湖邊的蚊蟲,道:「我是向牛郎織女祈禱,早日尋個如意郎君。」

「哈哈哈哈……」

其餘二女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弄得采蘩好不羞澀,為了掩飾這尷尬,趕忙上去追問她們:「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是這麼想的嗎?該妳們了,妳們許的都是什麼願望?不許耍賴,不許亂編。」

小姐與另一個丫頭相視一笑,默契的一個問:「我們有誰說過要講出願望的嗎?」

一個則答:「好像一直都是采蘩這丫頭一個人在自說自話耶!」說著又是嘻笑了起來。

采蘩這才知道由始至終,這兩人都是在套自己的話,從沒打算將她們許下的願望講出來,虧自己還傻的將那麼羞人的話說給她們聽。惱羞成怒之下,采蘩追打上去,不敢對小姐無禮,就加倍施加給那個丫頭身上,誰叫她平時最愛耍弄自己了。

那丫頭也不會坐以待斃,拔腿就跑,兩個丫鬟就沿著這河岸嬉鬧追逐起來。

望著兩個丫頭漸漸遠去的身影,適才小姐臉上濃郁的笑容卻猶如潮水般,頃刻間消失無蹤。

遠方的情郎,你此時在做何事?可曾知道雨煙的心中正想念著你?

過了好一陣的工夫,兩個相互追逐的丫頭手拉著手結伴回來。

采蘩向雨煙懇求道:「小姐,紫鵑要和我一起去南瓜棚那裡偷聽牛郎織女的悄悄話,您看行嗎?」

對於這種少女時的幻想,雨煙又怎會忍心拒絕呢!對這兩個貼身丫鬟道:「去吧!可別回來的太晚咯!」

「嗯,謝謝小姐。」采蘩拉著極不情願的紫鵑往遠處跑去。

雨煙向來便不太喜歡喧譁熱鬧的場面,所以才不肯留在城裡與那一大班勾欄姐妹一同慶祝女兒節,而是獨自領著兩個婢女,遠遠的躲開那鬧烘烘的揚州府。

光陰是這世上最難把握的事物,轉瞬間,漢口鎮發生的一幕幕情景,已經是過去了三年有餘。在文定去巴蜀的那段日子裡,雨煙本是抱定了決心要等他回來,繼續他們約定的前緣。只是世事無常,忽然間風雲突變,在迫不得已之下,雨煙惟有離開那牽掛的漢口,離開那充滿甜美回憶的荊楚地。

離去的那天,她眼中噙滿淚水,心中佈滿了不捨。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師命難違,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對撫育栽培她近二十年的師傅說出那個「不」字的。

好在這一切並不是遙遙無期,隨著那日子的臨近,雨煙離自由的時日也不再久遠了。只是愈快臨近,心中愈發的不能平靜,不知文定是否無恙?不知他是否也與自己想念他一般想念著自己?

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容貌的雨煙,甚至開始擔心隨著年齡的增長,臉頰上已經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不知道文定會不會因為這而嫌棄自己?又或是有哪個不知名的女子,於自己不在他身邊的日子裡佔據了他的心?

說來也奇怪,三年前當紫鵑告訴自己,在去巴蜀的一路上,那位聞名江湖的燕大小姐與自己心上人的關係極為不尋常後,雨煙只是坦然一笑,並未擱在心上,任紫鵑那丫頭在自己耳邊如何加湯加料的描述,就是無動於衷。

可到了如今,紫鵑早已舊事不提之後,雨煙的心裡反倒是活動了起來,惟恐那些不可能有朝一日會真的變成現實。剛開始還自嘲是她自己胡思亂想,可越是往這裡面想下去,就越是不放心,到後來竟好像真是煞有其事似的,害的雨煙是吃不香,睡不著,弄的憔悴不已。

頭頂著半輪彎月,走在僻靜無人的湖邊,湖水映照著明亮的月光,周身享受著那帶有幾分潮氣的微風輕輕撫慰。雨煙感覺那股久久盤旋胸腹中的氣悶也緩解了許多,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一勞永逸的根除。

終於擺脫了那擁擠的人潮,文定總算是鬆了口氣。適才望著周圍無邊無際的人群,他腦海中不由得泛起絕望的念頭,好像永遠也走不出這水洩不通的包圍一般,此刻回想起來都感覺到可怕。

雖然時辰已經是不早了,不過只要一想到還得再次穿過那人群才能回到汪府,文定寧可在這幽靜的河邊待上一陣,待到夜深人靜之後再尋路回去。拿定主意後,再放眼望去,眼前這彎曲的小河,彎彎的明月,頭頂垂下的柳條,昏暗的河堤,也未嘗不是一個上佳的遊處。

「文定。」

就在文定沉吟的時刻,耳邊突然響起一道清澈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熟悉,可倉促之間,他卻又記不起來究竟是出自何人。

正在文定納悶之際,忽然從對岸飄來了一道人影,剛剛好落在他身邊。那熟悉的身形,熟悉的姿態,就這麼一下,文定整個人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不敢相信自己會是在現實之中,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雨煙嗎?是雨煙嗎?」哪怕是伊人已站在眼前,文定依然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他緊握住雨煙的柔荑,恨不得揉進自己的手裡一般,失聲道:「雨煙,妳知道這幾年我找的妳好苦嗎?妳知道這幾年我都是如何過下來的嗎?」

突如其來的偶遇,讓雨煙不顧一切的飛身過來,可畢竟他們是快四年不曾見面了,過來之後,雨煙也不知道是該如何張嘴。聽完文定的傾訴後,她也是一發不可收拾,語帶委屈的訴道:「柳郎,雨煙又何嘗不是一直思念著你呢!」

「那為何妳會不辭而別?為何這幾年中不論我如何打聽,就是探不到妳一丁點的消息?這究竟都是為了些什麼呀?」這疑問一直纏繞在文定心頭,久久不能釋懷。

雨煙眼中噙滿了淚水,懇求道:「柳郎,答應雨煙別追問此事,永遠不要,行嗎?」

這種江湖之事,她並不希望文定知曉,待到一切風平浪靜之後,自己也絕不會再沾手這些紛爭。

「好,好,聽妳的,都聽妳的,我永遠不問妳這些。」看見雨煙悲傷得泫然欲泣的模樣,哪裡還有什麼不答應的,文定趕忙安撫起她來。轉而心裡又隱隱有些擔心,躊躇了好半天,才憋不住問起:「那……那別過今夜後,雨煙妳是不是又要不辭而別?又會一連好幾年一點消息也沒有?」

看著他怯生生的模樣,雨煙也好受不到哪去,鄭重的向他承諾:「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柳郎,我向你保證,等把眼前這件事了結之後,雨煙哪裡也不去了,永遠都陪在你身邊。」黑夜中,那雙晶瑩剔透的眸子,閃爍著陣陣光亮。

再也不走了,文定聽完之後先是一愣,接著便是一聲輕微的哀號。

雖然聲音並不響亮,可把雨煙給急著了,關心的問道:「怎麼了?」說著還拉開他的一雙膀子,上下打量,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文定笑著答道:「沒事,剛才怕又是自己的幻覺,所以就掐了一下手背,沒想到還真感到疼了。」

「傻樣。」雨煙輕聲細語的嗔怪道:「真實還是幻境,這都辨認不出來了呀!」

嘴上雖然是責怪,可心裡卻是十分的甜蜜,就因為剛才文定話中那個「又」字,這表示他也是經常想起自己的樣子,一個女人會有什麼事比知道心上人一直在想著自己、思念著自己還要來得高興的呢!

在等待的那段日子裡,每時每刻都感覺十分久遠;而在遇到久別重逢的戀人之後,相聚的光陰又快似飛馳的弓箭。不經意間,文定與雨煙二人就在河堤上待了足有一夜,分離後的相思之情,再見時的滿心歡喜,這一切都還不曾悉數表達,可頭頂上耀眼的陽光已高高升起。

此時,周遭的環境也盡數落在文定眼中,想不到這幽靜的湖畔,到了白天依舊是如此迷人。冰澈的微風,讓晝夜不眠的遊人周身感到輕鬆。隨風輕擺的柳枝攀留在遊人頭頂,欲將自己枝條上的花露與人分享。

然而在這幅秀美的清晨畫卷之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還是源自身旁的伊人。文定久久不發一言,心裡只盼望著在未來日子裡的每一次清晨,都能有伊人的陪伴。若是能有此一項,那麼未來的清晨,不論是身處風光秀美的山水之間,又或是煙霧繚繞的灶台前,甜蜜的滋味一定是如影隨形。

在雨煙的一再堅持下,文定他們離開了這為他們帶來重逢的楊柳堤岸,分別回到各自的落腳處。

即便是回到了汪府的紫檀木床上,徹夜未眠的文定仍舊是不能合上雙眼,一整夜的情話就在他腦中迴盪著。

文定察覺到,自己是真的一發不可收拾的愛上了雨煙。以前在漢口之時,他們二人的相處總是透露著一股平淡與自然,雖然生活本就該是如此,可文定感覺彼此間好像總是差些什麼,然而若是要他詳加描述,又無從說起。

直到雨煙失蹤之後,他的心也就不再那麼平靜了,只是那時的文定還不曾認識到自己的心意。就在昨夜,就從見到雨煙的那一刻起,文定清晰明確的感覺到了,他要這女子陪伴自己一生一世,這種念頭在他腦海中異常強烈。

人常說小別勝新婚,雨煙此刻便感覺到自己是天地間最最幸福之人了,心底的愉悅怎麼也掩飾不住。

看見那些個花呀!草呀!牛呀!馬呀!彷彿都是在朝著她微笑,就連街上那些為了蠅頭小利而爭執不休的小販們,此刻也顯得尤為可愛。

雨煙那動人心扉的容貌,再加上如沐春風般的笑靨,更是影響了沿途所有眾人的心情,她走過之後,不少人便有如石頭般呆楞,一動也不動。

雨煙壓根也沒注意到身邊所發生之事,不知不覺就回到了蘭馨雅閣的門前。在進去之前,她還在提醒著自己要保持平靜,不要叫別人看出端倪來。可是每個碰上她的熟人好像都能看穿她的心事似的,個個衝著她發笑。

「小姐,小姐,妳總算是回來了。昨晚回來後沒見著妳的人,我和采蘩擔心的足足一宿沒合眼。」紫鵑的臉色果然有些煞白,過去的這一夜,看來是讓她操了不少的心。

雨煙啞然而笑道:「傻丫頭,我能出什麼事?」說著就緩緩向自己房中行去。

「小姐。」紫鵑又急急的叫喚了一聲,待到雨煙停下來之後,她又緘口不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紫鵑,好了,妳快些去歇息歇息吧!有什麼事等會再說。我也是一宿沒合眼,這會正睏著呢!」

掙扎了半晌,紫鵑還是下定了決心道:「小姐,清渺小姐從漢口回來了,正在屋子裡等著您呢!」

「哦,妹妹去了快一個多月,總算是回來了,我可要好好和她談談。」說著,雨煙便一臉期待的往屋裡走去,而身後的紫鵑則是滿臉的陰沉。

「文定,文定。」正當文定在床上來回折騰半天,終於有了點朦朧的睡意時,一陣急促的叫喚聲又將其驅走。

極不情願之下,文定掙扎的起身,抬眼望去,乃是一夜未見的沈立行,問道:「沈兄,這般驚慌,是何事嗎?」

「你怎麼還歇著呢?忘記了今日正是與那些西人比試之期嗎?」

這一句話,立時讓文定傻了眼。

該死,今日是七月初八,正是那等待已久的日子,可昨晚先是吵吵嚷嚷的燈會,後來又是莫大的喜事,文定只顧著與雨煙久別重逢的喜悅,壓根就忘了這件差事。一晝夜連眼皮也沒合上過,這可讓他如何去與人比試呀!頓時,文定心中自責不已。

「昨夜逛燈會,睡的晚了些,恕罪,恕罪。」文定趕忙穿戴整齊,隨著沈立行往外走去。

在前廳會合了汪元海,在其周圍還有前來助陣的一行徽商,汪元海一聲號令:「走,跟他們一較高下。」

眾人便一個接著一個的往汪府門外走去。

先前文定看到廳內二十幾人,便以為是聲勢不小,到了門外才知道,是自己小瞧了徽幫商人的團結。

能進入汪府客廳的其實只是一小部分,汪府門外早已停滿了轎子,放眼望去,少說也有七、八十頂,還有更多是沒有坐轎子來的,就跟在轎隊的後面,氣勢洶洶的殺奔明月樓。

不但是如此,沿路都有轎子或行人加入進來,這聲勢是越來越大。待到了明月樓,落轎之後,文定發現迎面過來的一幫人,人數竟然也不在汪元海他們之下。再加上那些不肯錯過看熱鬧的路人,堵的街道兩旁是水洩不通。

這架勢簡直不輸於昨日七夕女兒節的情景。當然作為今日的關鍵人物,文定不必擔心會跟昨夜似的被人推來擠去,早就有汪府的僕人過來,推開周圍的行人,護送文定安全進了明月樓。

「汪老闆,我可等了你足足有大半個時辰。」

一上樓便有一幫子人迎了上來,為首之人一身大襟、右衽、寬袖,下襬過膝的綢緞袍衫,上面還繪有紋樣,在團雲和蝙蝠中間嵌一團型「壽」字,寓意為「五蝠捧壽」。

這本是十分華麗的裝束,再加上鮮艷的色彩,乍眼看上去就讓人感覺氣派。不過跟汪老闆精緻內斂的儒衫比較起來,還是顯得有些誇耀的嫌疑。而且若是懂行之人,必然能分辨的出,汪元海那身素雅的袍衫可要貴上好幾倍。

汪元海不去理會對方話中的挑釁,不急不躁的回應道:「汪某事先約好是日昳時辰,此刻不過是未時初刻,齊老闆你何須如此急切?」

「嘿嘿,您那幅畫帶來了沒有?」掩飾了自己的尷尬後,齊老闆立即便將話題引向了眾人所關心的地方。

汪元海命林松將那幅「秋山問道圖」捧了上來,而與他一同前來助陣的徽幫親友則相繼入內,佔據了明月樓的一半地界,而另外一半早已被西商們所佔據。兩幫人涇渭分明,只同自己這方的親友熱切招呼,對於對面的一干人,連起碼的點頭微笑都吝嗇施與。

待兩邊之人差不多到齊之後,又有三人一道進來。其中一位竟然是頂懸帕頭,身穿盤領大袍,胸前掛有雲雁圖案的四品官老爺,接著是一位富態的高齡長者,最後則是一位三十歲上下,身著儒衫,頭頂四方平定巾的書生,身材高而瘦削,眉目間隔很大。

三人進來之後,立時,汪元海與那西商中為首之人相繼迎了上去,那齊老闆率先恭敬的道:「賈知府、史員外、嚴編修,有勞三位於百忙之中還為草民之事奔波,實在是讓我等於心有愧。」

「無妨,無妨。」賈知府笑答道:「諸位的比試之事,這些日子以來在揚州府裡傳的是沸沸揚揚。此等盛會,我與史員外、嚴編修得以一旁靜觀,也是一件幸事。」

「知府大人,您太客氣了。能請到三位大人光臨,那是草民們的福分。」

齊老闆與大多數晉人一般都是身形高大,在知府的面前則顯得十二分的恭謙。而汪元海汪某人雖然身材適中,則是保持他一貫的言行語態,並無刻意奉承,道:「三位大人請上座。」

幾番推讓之後,知府大人坐上了正席,餘下二人則陪坐一旁。

在這三人中,最讓文定注意的,不是那意氣風發的四品知府老爺,也不是那慈眉善目的白髮員外,反而是那一身尋常打扮的嚴編修,讓文定眼前一亮。

翰林院編修雖然只是個正七品的文官,品級上僅僅等同於一個知縣而已,然而卻是不知有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官職。

熟悉我朝官員編制之人,無不知曉翰林院品級大大不同於外任官員。我朝自胡惟庸案後,不設丞相之職,權柄皆歸於九五,進而設立內閣,內閣學士乃是輔佐聖上處理朝政的重臣,權柄之重,近乎於宰相之職。而內閣學士的選拔全是出自於翰林院,換而言之,翰林院便是為了培育日後內閣大員的學堂。

每次殿試之後,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編修。其餘二甲、三甲進士,又要經過大批大批的刪選,挑出文章書法極佳的數十人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之後再經由一輪考試選拔,分別授予翰林院編修、檢討等官職。

翰林院官員並不一定會成為日後的大學士,可內閣大學士卻大多必須經過翰林院這一過程。特別是英宗以後,朝廷遂形成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局面。這樣一來,誰還敢小瞧這看似平常的嚴編修?誰能保證他日這位七品編修不會成為位極人臣的大學士呢?

三人進來之後,明月樓大廳內喧譁的場面也驟然安靜了下來。兩幫人一百多雙眼睛,齊齊的投向了他們。

安坐之後,賈知府道:「本官連同史員外、嚴編修緊趕慢趕,惟恐延誤了時辰,汪老闆、齊老闆,我們不曾來遲吧!」

「不曾,不曾。」那齊老闆連連說道:「大人過慮了,我們也是前腳剛剛到來,您這三位公證來的正是時候。」

這番話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就好像片刻前那足等了汪老闆大半個時辰的怨言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似的。

「既然人都到齊了,就別拖延了,開始吧!」說著,賈知府端起了茶碗,抿了一口。

汪某人與齊某人也不再客氣,指使明月樓的夥計端走不必要的桌椅,在場地中央騰出一塊空地來,二人相繼走上前來。

不論之前他們是如何的焦急,如何的憂慮,到了此時終於也要撥開雲霧一見分曉了,二人彷彿都平靜了下來,誰也沒顯露出一絲急切之意。

雖然背地裡早已將對方罵過了無數次,即使是此刻,心中也不會存有善意,不過面子上都是和和氣氣的。

齊某人率先道:「汪老闆,既然賈大人都發話了,我們就別再推延了,開始吧!」

「請。」汪元海更是簡單明瞭。

齊老闆臉上堆滿了笑容,說道:「徽州朝奉聞名天下,與您汪老闆討教,齊某當然不敢托大。這次特意遠道從西安請來了西安隆泰、新盛、泰豐、勝康四大當鋪的當家朝奉,汪老闆可別怪在下太過小心喲!」

說著,齊某人向身後做了個手勢,立即便有四個衣冠楚楚之人走上前來,他們中最年輕的也在三十五歲以上。

其中那位隆泰當鋪的朝奉代表四人說道:「山陝商人向來是同氣連枝,共同進退,齊老闆但有差遣,我等自當是義不容辭。」

不論是在何地經商,山陝商人都走的十分近,就連會館也常常是共用一處,這次他們西安四大當鋪會來襄助,也在情理之中。

在沈立行的招呼下,文定也走上前去。相比起對方那四位老辣的朝奉,年輕的文定看上去要稚嫩許多,對方四人望向他的眼神裡多是些不屑之色,而他們身後那些前來助陣的西商,一個個臉上都是喜笑顏開,反之,徽商這邊則一個個黯然失色。

汪元海倒是滿不在乎,也不屑於像對手似的當眾炫耀,淡淡的向文定道:「文定,你就向他們介紹一下自己吧!」

文定道:「在下柳文定,來自江夏鎮源生當鋪。」

「源生當鋪?劉選福!」

人的名樹的影,一說起江夏鎮源生當鋪這幾個字,即刻讓知道內情的同行聯想起了劉老的威名。

那西安四大當鋪的朝奉面面相覷,無不捕捉到彼此眼中的那一絲怯意,擔心的試探著問道:「難道劉選福老朝奉也來了?」

「家師已於半歲之前退隱田園,從此不再理會生意上的往來,這次是在下獨自前來。」

文定此言一出,對方那四位朝奉的心中頓時輕鬆一大截。對劉選福那類登峰造極的老朝奉,早在十年前便已經成為了業內的權威,同行中人心中自然是忌憚的很,可對於眼前這位自稱是他徒弟的文定,則完全又變成了另一種情形。

一來名不見經傳的文定究竟是不是劉老的傳人,眼前只是他一面之詞,真與假尚未可知;再則即便確實如他說,他乃是貨真價實的劉老傳人,四位朝奉也深信,憑著自己這幾人在當鋪行當數十年的跌爬滾打,怎麼也不至於會輸給一個初出茅廬的晚輩。

存有這種共識之後,四人決定先聲奪人,將齊老闆隨身帶來的那幅「秋山問道圖」平鋪於桌面之上展現開來。兩旁助威的上百位商人爭相站立了起來,都想親眼目睹這引發了軒然大波的巨然名畫。

這乃是一幅絹本畫軸,在我朝之前,宣紙雖然已經被廣泛應用,然而用宣紙作畫尚未形成風氣,絹本畫一直佔據著主要地位。

這幅畫卷以立幅構圖畫,重重疊起的山巒,下部清澈的溪水,曲折的小路通向山中,山坳處茅舍數間,屋中有二人對坐,境界清幽,果有巨然山水之煙嵐氣象。

雖主峰聳立,卻無堅凝、雄強之勢,但見柔婉之境;曲山抱合處,密林叢叢,柴門洞開,引小徑迴旋,折入深谷;坡岸逶迤,有樹木偃仰,碎石臨流,蒲草迎風。令人幽情思遠,如睹異境。

對方朝奉自信滿滿的道:「齊老闆所保有的這幅秋山問道圖,淡墨長披麻皴,層層深厚,山頭轉折處疊以礬頭,用水墨烘染,不施皴,留白,苔點飛落。用筆草草,近視之而不類物象,遠視則景物粲然,整幅畫面氣勢空靈,兼又生機流蕩。經我四人反覆比對,絕對是巨然大師的真跡。」

另一位則輕蔑的笑道:「只怕尊駕手中的這幅畫,乃是自專諸巷、桃花塢流傳出來的吧!」

此二處皆是蘇州城中工匠聚集之街道,也是蘇州畫主要的匯聚地。

挑釁之言一經說出,立即引發兩幫助陣之人,或聲討,或支援,一陣篩鑼擂鼓似的喊叫,進而互相攻擊。

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這揚州知府可是他們這班鹽商的衣食父母,在賈大人面前,汪某人與齊某人不得不有所顧及。而這種喧鬧的場景實在讓自己很是被動,於是乎不約而同的,二人轉身安撫下自己身後的親友。

原本氣定神閒的文定在仔細觀察過桌面上的那幅秋山問道圖後,整個人如同定住了一般,震驚、不解、不祥的情緒紛紛湧上心頭。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他們的畫竟會與汪老闆那張一般無二?不論是筆畫,還是所採選的顏料,又或是所用的絹本,竟然和自己幾日前所見過的絲毫不差。

文定心下驚愕不已,看來此事的嚴重遠沒有自己當初想的那般簡單。偏偏眼前已經是騎虎難下,一旦有所閃失,非但是汪老闆要蒙受不小的損失,自家鋪子的招牌也會隨之蒙羞。

第五章 ~不辱使命~

文定驚詫的表情,讓對方的四位更是信心倍增,調侃道:「諸位,劉老朝奉的弟子到底還是有些本領,一經見到齊老闆所持有的真跡,便分辨出了真偽,那張假畫索性就不必拿出來現眼了。」

「這就對了嘛!如此一來,願賭服輸,也不失為一信人。」似乎已經是勝券在握,那些個西商無不是喜笑顏開,得意之色表露無遺,氣勢上完全將對方給壓了下去。

在對方肆無忌憚的嘲弄中,文定將他們帶來的那幅秋山問道圖展現開來。初時對方陣營依舊是不屑一顧,好些人連瞧也懶得瞧上一眼,然而隨著周圍的聲音漸漸地由嗤笑一個一個變成驚呼,那些喧鬧的西商們終於全部停止了輕蔑的表情,感到了事情的詭秘。

他們之中有的睜大了雙眼,緊閉著嘴唇,搖頭晃腦,百思不得其解;更多的則是張大了嘴,呆若木雞,弄不明白這裡面的奧妙。

世間上竟然有這般蹊蹺之事,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兩幅畫都是維妙維肖,只怕是巨然和尚復生,亦只能是徒呼奈何。

對方那四位朝奉對此顯然也是始料未及,一個個的神色也凝重起來,紛紛一言不發,相繼走到汪老闆的那幅畫面前,開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的查驗。泰豐當鋪那位上了歲數的朝奉還拿出了一副水晶石鏡,用這奇妙的石鏡湊近了瞧看,可以將物件放大好些倍。

四人輪流用那副石鏡查驗,畫軸上的絲毫細節都不曾放過,可依舊是尋不出破綻來。於此同時,文定也不曾鬆懈,湊在齊某人那張畫前耐心查看。

這兩張畫從筆墨畫風上看來並無差別,元末之前畫卷上並不時興加蓋畫者本人的鈐印,亦無落款。年代較為久遠的幾處收藏之印,例如「內府圖書之印」、「蔡京珍玩」都是一般無二,再下來各收藏名家用印,雖漸有了分別,可這卻並不能說明一切。

如此相似的兩張畫,即使是雙雙擺在一起,尚且使人分辨不出來,誰能認定那些曾經擁有它的收藏家、鑒賞家就不曾看走了眼。偏偏《宣和畫譜》中所記載的「內府圖書之印」、「蔡京珍玩」這兩方時期最早,最值得信賴的鈐印又是點滴不差,當真是叫人為難呀!

正在雙方都低頭冥思,束手無策之時,新盛當鋪的錢朝奉突然抬起頭,有感而發的驚呼道:「我知道了,你們手上的這幅畫必是響拓之作,非是如此,不會如此相似。」

宋番陽張世南《游宦紀聞》有書:「響拓,謂以紙覆其上,就明窗牖間,映光摹之。」

也就是在一間暗室裡,開一面小窗,將墨跡緊貼在窗口上,一張輕如蟬翼的紙覆蓋在上面,讓窗外透進的陽光照耀得纖毫畢露。拓書人用特製的游絲筆,於兩邊用細線鉤出輪廓,再填上墨去,就會和原跡一模一樣,這種手法便叫作響拓,又喚為雙鉤填廓。

只要有真跡在手,再尋一精通筆墨之人,便可讓一幅畫變成兩幅。當然這裡面也透著相當的難處,除了真跡難覓之外,最難的便要數操筆之人,這類的活兒,等閒的作偽之人決計是做不來的,惟有真正的大家方能掌握著筆墨的分寸。

事關重大,不容疏忽,對方剛剛落音,文定也針鋒相對的道:「這兩幅畫中,必然是有一幅響拓之作,不過現在便認定哪幅是真跡,哪幅是偽作,還未免言之過早。」

「不會錯的,必定你們那幅是作偽的,齊老闆手上的這幅,來龍去脈都是一清二楚。你們若是不信,且來看看這幾本著錄,上面清楚明白的標明了北宋之後它是進了哪幾位大家的私藏,又輾轉經過了哪些人的手,如今才被齊老闆所收購。」泰豐當鋪的老朝奉還真的掏出幾本著錄來,那些個枯黃的書頁,看來也是經過了好些個年頭了。

「不是小可不信任四位前輩,實在是靖康之亂後,戰禍遍佈神州各處,宣和殿珍藏遭受空前劫難,這些流落民間的真跡輾轉到過哪位名家手中,這誰也不能說明白。不瞞各位說,類似諸位手上持有的私家著錄,我們這邊也有不少。」說著,文定也變出好些本泛黃的著錄來,比起對方來怕是只多不少,好些個還是孤本,光是這些著錄就值不少的銀子。

這些全是在汪元海書樓中找到的,比起對面那些西商來,向來遵從聖人教誨的徽商們,在書畫方面所投下的本錢與精力可要高出好大一截。

對方見此話說服不了文定,忙又從旁引證,什麼那些著錄中誰誰是南宋大家,誰誰是元代名宿,頂不濟的也是本朝一介高士。可這些顯然不足以讓眾人信服,文定他們這邊也拿出了與之相似,甚至更為權威的人物來。

當雙方特意請來的朝奉躊躇時,兩方助陣的親友則又開始相互指責、挑釁、攻擊,為自己一方聲援助威。要說幸虧雙方都還是些顧全臉面的生意人,不論是在指桑罵槐,或是反唇相譏,場面上好歹要比那些街婦、苦力的嘴仗收斂幾分,可也堪堪對得過上述二者罷了。

沒有那些直白的辱罵,可雙方的激烈程度卻並不弱於彼。不停的拆台,不斷相互揭短,不是指責某人做買賣不老實,就是揭露某人在何時何地賺過不太乾淨的銀子,初時還都只是些小事,頂多算是貪利逐臭,說到後來,彼此的火氣上來後,出格的事也就愈發多了起來。

若是此番位列席中的幾位大人中,哪怕只有一位有著包大人似的清廉嚴明,將他們所說的一一記錄下來,回去後再核實查證。恐怕席間各位少不得人人都得挨上一頓板子,嚴重的甚至要重懲。

可惜那位史員外以及嚴編修只是端起茶杯,藉飲水掩飾自己的神態。

而那位賈知府則是緊繃著臉,盡力在克制自己,終於還是忍不住吼道:「都給本官安靜會兒。」

一邊說,他一邊還拿眼瞪著兩邊的商賈們,直到場面真的寂靜了下來,才又說道:「你們一個個也算是揚州府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好像小狗似的爭來吵去,有意思嗎?今日若是想分出個高下,全得憑這幾位朝奉的本事,旁人若是再喧譁吵鬧,本官治他個妨害風化之罪。」

眾人一聽,趕忙把牢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喧譁撒野了。

被他們這麼一鬧,居中的文定他們反倒是清閒了片刻,但也僅是片刻而已,經賈知府的震喝之後,眾人關注的目光又集中到他們五位身上來。

深知自己等人身上肩負的重大責任,他們五人無不是百倍小心謹慎,來回的在兩幅畫中進行比對,時間也隨之一點一滴的流失。

時間越是拖的久,心中的焦慮越是強烈,不單是他們,就連兩旁的助威之人也是如此。

本來他們還可以與周圍之人交談來平定心神,可賈知府嚴令之後,心中的焦急無處述說,只能不停的喝茶來轉移注意力,結果不斷的有人進進出出,茅廁前都排起了長龍,更有甚者,在茅廁外掀起了又一輪的舌戰。

眼見他們僵持不下,如此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作為公證的三位大人們相互間交換了意見後,將他們五人連同汪元海以及那位齊老闆叫到了跟前。

仍舊是賈知府開口道:「汪老闆、齊老闆,既然這兩幅畫找不出絲毫瑕疵,幾個朝奉又不能分辨出哪幅真、哪幅假。依本官看來,不如就此打和,雙方不分輸贏,如何?」

這樣一來,既保全了兩方的顏面,又解決了眼下的困境,不失為一個兩全之策。

家大業大的汪元海倒是沒什麼意見,可那齊某人反倒不答應了,對這次的比試,他可是下足了本錢,所圖的就是那十萬鹽引,不能就此終止,聲辯道:「三位大人體恤草民們的苦心,我等都清楚明白,且感佩不已。只是齊某以為,這事在揚州城裡已經是人盡皆知,屋裡屋外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我們,今日如若不能分出個真偽來,實在難堵悠悠眾口。」

那四位西安朝奉也說道:「齊老闆手上的這幅畫絕對是巨然真跡,不能因為對方不知從哪尋來的一幅偽作,而就此背負上拓本的名聲,還請三位大人出來主持公道。」

若是再不出聲,他人還以為自己是心中有鬼,汪元海立即道:「汪某的意思也是這般,既然已經擺下擂台,就要見出分曉來。」

賈知府的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冷然道:「既然二位執意如此,那本官也就不好再勉強了。賈某位小職微,空閒的時間自然是充裕的很,史大人與嚴大人卻都是大忙人,就請諸位快些進入辯論比試。」

任誰都看得出,知府大人現下是心情不佳,可已經是走到這一步,也惟有硬著頭皮一路到底了。

泰豐當鋪的老朝奉率先發難道:「前人的東西,經過日積月累,風霜侵蝕,難免都會留下磨損的痕跡。想那巨然和尚乃是五百多年前的人物,他的畫留存到如今,怎麼會連蟲眼都少的可憐,你們的畫絕對是後來仿製的。」

文定不以為然的道:「前輩這麼說就難免有些武斷了,巨然大師原是南唐開元寺僧人,後來隨李後主降宋,這幅秋山問道圖即是成型於宋廷,一經完成便被宋宮所收藏,得到最上乘的護理。後來雖流落民間,可是因為它乃是巨然大師集大成之遺作,名聲在外,收藏之人無不是視如珍寶,裝裱護理都不敢有絲毫馬虎大意,又怎會遭受那些個損壞呢?」

「哼!」姓錢的朝奉輕蔑的說道:「那只是你這個小輩想當然罷了,若是你也能如同我們似的,在當鋪裡待上個二、三十年,就會知道這種磨損再尋常不過了。」

「錢朝奉說的那種磨損,在下自然是見過不少,究其原因,除了天災戰禍外,不過是前人的佳作流落於並不知其價值的愚輩手中,又或是膏梁子弟不能領會父輩維護珍寶所花去的心血,隨手棄之。可此畫一直收藏於各名家之手,沒有明顯的磨損,正是其不凡的價值所在。」

今人所能見到的古物,都是千中之一,甚至萬中之一的幸運兒,經過了無數的災禍變故,還能夠完整的向世人展現它們動人的身姿,當真是極不容易的。就好比同樣這一幅畫,分別擱在汪府與齊府,徽商多以禮數傳家,汪元海的後人就算不像他一般喜歡此畫,可也總能懂得此畫的價值,便不會等閒視之。

而齊老闆的後人呢!以文定看來,他這般較真,只不過是為了與汪元海賭一口氣罷了,本人都並不懂得此畫的價值,如何還能教導後人珍惜呢!再名貴的古物,一旦流入這樣只識金銀的府中,晚景也是極為堪憂。

「一派胡言。」另一名朝奉又搶著說道:「若是依你這小輩說來,那些個看上去成色新的仿製古畫,反倒是更值錢咯?改日我專程去源生當拜訪,也拿些仿畫去抵押,且看你如何處理?」

被他們這麼輪番圍攻,一再數落,讓文定心頭也是漸漸火起,不客氣的反駁道:「區區只是說真跡保存的越是完整,價值便越高。」稍做停頓,又冷笑道:「若是說到仿物、作舊也不是什麼難事,幾個蟲洞罷了,只需放進米袋,擱上十數日,米蟲自會蛀出好些來。這種伎倆,在下幾年前就已是屢見不鮮了。」

言下之意,西商手中那幅畫上的蟲洞,誰又能保證不是人為所致呢!

原本見文定在氣勢上屢屢被他們幾人壓著,徽幫之人無不暗自捏了一把汗。那十萬鹽引的利錢還在其次,關鍵是向來自詡在行商之人中最懂文墨,最具風雅的他們,不能容許自己在書畫上會輸給這些端著大海碗,一邊滋滋有味的喝湯,一邊還將饃饃掰散往湯裡擱的西人。

此刻聽見文定佔了上風,徽幫之人立時精神為之一振,雖不能高聲慶賀,可那一張張臉上的霞光異彩也能說明幾分。

這一下也把那四位朝奉氣了個夠嗆,眼見這點也辯不倒文定,四人有些惱羞成怒,各自的伎倆更是傾囊而出。一會兒說這處的駁瑕,一會兒說那處的疵纇,找尋各種並不成立的疑點出來為難文定。

文定並沒被他們來勢洶洶的樣子所唬住,一一將他們提出的疑惑糾正過來。多虧了這幾年,在師傅的嚴格教導之下,基本功有了長足的進步。這門學問沒旁的竅門,就是一個勤字,平日裡多讀些史書,牢記長輩的教誨,總會派上用場。

這小輩深不見底的才識,讓四人是汗如雨下。在同行中向來心高氣傲的他們,以前只在白略朝奉身上有過如此乏力的感受,想不到今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竟也會讓他們深感汗顏,不肯承認失敗的他們,再次發起了新一輪攻勢。

「且來說說這印泥。」錢某人發難道:「別的印倒還罷了,你們那幅偽作上的內府圖書之印、蔡京珍玩二方,印章上的字畫、排布雖然不錯,可色淡而模糊,一看便是偽造之物。只怕是用紙從原畫上拓下來後,所用印泥不對,現在露出了破綻吧!」

文定隨著他們指責的地方仔細比對,果然這兩方印記深淺有所出入,只是這出入不大,自己先前一時還不曾察覺出來。

「該死。」文定不由的低聲罵了自己一句,這點怎麼就被自己所忽略了?

「如何?眼下總算是承認你們那幅是偽作了吧!」找了這麼許久,終於是守的雲開見月明了,錢朝奉興奮不已,連帶著身後之人也是喜形於色。

齊老闆更是急不可耐的向汪元海顯擺道:「不好意思了,汪老闆,沒想到最後還是讓在下略勝一籌,承讓,承讓了,呵呵呵呵……」

汪元海沒去理會其他人,逕直向文定低聲問道:「柳朝奉,當真確定是偽畫無疑了嗎?」

「汪老闆請放心,的確是認定了,不過您的這幅則是真跡無疑。」

文定的話讓齊某人滿臉的笑容轉瞬間便變得僵硬無比,他急忙拿眼向那四位朝奉處望去。

他們四人也是一臉的驚愕,怒道:「姓柳的小輩,方才你自己也承認失策了,怎麼轉過臉來非但不肯承認,竟然還倒打一耙?」

「你這小輩還要臉不要了,剛才的話,在座百十來人、三位公證大人都可以作證,豈由得你狡辯?」

疑團一旦揭開,文定也犯不著同他們一般胡亂叫嚷,平靜的道:「諸位請稍安勿躁,且聽區區來一一分辨。」

「還有什麼好說的,任憑你生有百張巧嘴,這鐵般的事實也不容篡改。」

「錢老弟說的沒錯,不要以為扛著你師傅名聲,便可以顛倒陰陽,改是成非。」

眼看局面又要陷入混亂,幸好作為公證人之一的嚴編修及時站出來,道:「諸位不必性急,且讓我們來聽聽柳朝奉究竟是要說些什麼,聽完之後再下結論不遲。」

同為公證的賈知府也隨之附和道:「嚴大人說的是,既然是同場較技,豈有只容你們四個開口,別人不能說話的道理。你們都給我安靜下來,待他說完之後,再來分辨。」

二位大人相繼發話之後,眾人雖心有不服,不過也惟有閉上各自嘴巴。

文定向上座的幾位大人行禮致謝,特別是那位年輕的編修大人,對他的仗義直言,文定深為感動,轉過身向他們道:「小可適才之所以會懊悔,乃是自責自己不曾注意到如此明顯的破綻,說起來還得多多感謝前輩的提點。」說著還向那位錢朝奉拱手行禮,換來的只是一聲冷哼。

「經由前輩提醒,在下才發現兩處印泥質地不同,你方所持有的那幅蓋的乃是油印,汪老闆這幅用的印泥則是蜜印。從這點不同,在下便可斷定汪老闆這幅才是真跡無疑。」

「哦,那我倒是要請教請教了。」那老朝奉捋著雪白的鬍鬚問道:「宋朝年間油印方才出世,宋朝之後,更是天下人都開始使用油印,有什麼理由趙家人的印鈐上反倒是不能用了。」

文定回道:「老前輩說的是,油印的確始於宋朝。只是這偌大一個宋朝,還需以北宋、南宋分之,前者一百六十七年,後者一百五十二年,不能一概而論。而油印一物,則是在南宋後期才得以出現,試問徽宗御用之印泥,又怎會是油印呢?」

當著上百號的人,其中一半還算得上是同鄉,歲數要足足大文定一倍的老朝奉,竟被他數落的猶如學堂裡的稚兒一般。氣急敗壞的老朝奉都快要將自己的一把鬍鬚給生生拽了下來,也不知是羞愧還是惱怒,沒過一會兒便在那不停的咳嗽,嚇的旁人趕緊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給他老人家順氣。

「黃口小兒,這種事口說無憑,你能拿的出什麼證據來嗎?」

他們會提出此問題,也在文定的意料之中,道:「這倒也不難,宣和殿流落出來的畫作雖然十分稀有,好在也不是獨一無二,想必從在座各位老闆的書房中也能找出一些來。只是煩勞請哪位老闆跑一趟,從府中取出一、二卷來,不論蓋的是宣和七璽中的任何一方都無妨,只要比對印泥即可。」

這一招著實厲害,不論深宮內院把守的如何厲害,這幾百年來朝代的更迭,或恩賜、或流失,不知有多少墨寶流落於民間。旁的人倒還罷了,對於向來偏好此物的徽州商人來說,這種既有觀賞價值,又具保值功用的書畫,斷斷是不會放過的,就是汪府之中,蓋有宣和七璽的畫卷便還藏有幾份。

眾人紛紛暗讚此法可行,有幾人已經自動請纓要回去取畫了。不過跟文定預料的差不多,這幾人都是徽商,西商則大多是神色茫然。

「哼!」對方對文定的建議並不認同,冷笑道:「既然可以造出這一幅來,誰又能保證你們不會拿出第二幅、第三幅偽作呢?這一幅的真偽尚且不能證明,又何必再拿幾幅來,白白耗費我們大伙的光陰。」

「是呀!除非你能證明手上這幅畫是真跡,不然就算拿來的再多蜜印畫,也只不過是說明你們珍藏的畫卷多是偽作罷了。」

這四人簡直已經到了胡攪蠻纏的地步,不論形勢再怎麼明顯,還是緊咬住嘴不肯放鬆,讓文定與在座的徽商很是不齒,可一時間也找不出駁倒他們的理由。

經過了足有兩個時辰的纏鬥,那四位朝奉此時也認清了目前的情形,已不再枉費精力去炮製那些並不存在的藉口,爭辯汪元海持有的是偽作,只想求個不贏不輸的僵持局面,保個平局而已。可笑的是,先前那賈知府提出打和之時,正是他們盛氣凌人的斷然拒絕。

正在眾人躊躇不前,上百號人都黯然無語之時,那位嚴編修又開口了:「既然大家都不能分辨,且聽惟中為各位分辨分辨,如何?」

嚴編修此話一出口,頓時語驚四座,引來了無數驚奇的目光。久經磨練的五位朝奉對眼前之事都是束手無策,這麼一位七品的文官卻要為他們分辨分辨,怎能不叫人吃驚呢?

「哦,早先就聽說嚴大人的一筆字,結構勻稱、蒼勁有力,博得了翰林院裡的諸位大人屢屢稱讚。不曾想對此古物一道嚴大人也是極為精通,定是家學淵博了。」賈知府對此也是始料未及。

「賈大人說笑了,惟中自幼家貧,幼年間習文識字,還要依靠我嚴氏祠堂各位叔伯的資助,對這耗費無數財資的古物一道可是想都不敢想。後來供職之後,雖亦極為愛慕,只是阮囊羞澀,枉自徒然罷了。」

在眾人疑惑的注視下,嚴編修又繼續道:「之所以說想替各位分擔,不過是因為區區在南京翰林院的一段經歷。是年,幾位大人遵上令整理翰林院中庫藏書畫,惟中有幸伴隨左右,是故得以窺見一二,這宣和七璽所選用的印泥,的的確確是與我們如今的油印不大一樣,應該是蜜印無疑。」

這一下,那四位西安朝奉是徹底的絕望了,任他們膽大包天,也不敢當著眾人的面質疑皇家的收藏。那裡不但彙集了天下間頭等的器物,更是權力頂峰的象徵,有些時候,就算明知道其中有假,亦不敢對皇家之物有所懷疑,更不要說那四人原本就是在強詞奪理了。

「好了,好了,總算是撥開雲霧了,最後竟還是嚴大人道破其中的奧妙。呵呵,怎麼樣,汪老闆、齊老闆,依你二位看來,對我們這公證之責是否滿意?」

汪元海自然是欣喜不已,道:「三位大人的學識、才幹以及公正,汪某向來是極為仰慕的,全憑大人們做主。」

聽聞此言,賈知府是一臉的得色,轉而又望向齊某人。

齊老闆心底雖是心不甘情不願,然而眼前的形勢,再如何狡辯也於事無補了,拿捏了半晌,最終還是掩飾不住臉上的沮喪,道:「小民願賭服輸。」

「好耶!贏了。」

「我們贏了。」

按捺不住喜悅的徽幫商人們霎時間拋開了顧忌,相互慶賀彼此的勝利。而西商們呢!少不得心中會有一股遺憾,一股怒火,不過奇怪的是,更多的人心中則是升起一陣輕鬆,這件糾纏了許久的事情終於是完結,日後走在路上也用不著相互仇視了。

揚州府內,徽、晉商人是人數最多,場面最大的兩個商會,他們之間的生意往來也是千絲萬縷,不勝凡舉。就是因為此次荒唐的較勁,這些日子互不往來,可是讓他們中的許多人少賺了不少銀子,當然與三晉商人的顏面比較起來,這點損失倒是沒什麼。

可他們畢竟是逐本求利的商人,不是必須踩著對手往上爬的官吏,長此以往對峙下去,誰也撐不住。不管結局如何,只要擺脫了這局面便是皆大歡喜的,當然那損失十萬鹽引的齊老闆不在其列。

消息傳出明月樓後,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霎時間響動起來,傳遍了附近的七八條街道,彷彿是在向整個揚州府宣告這場衝突的過去,熟悉的節奏又將回到這座洋溢著美景美色的奇妙都市。

第六章 ~廢然而返~

這一斤白鹽賣到市面上,以道路遠近,當地漲跌不同,售價也只要四到六枚銅錢不等。那十萬鹽引便是四千萬斤白鹽,若是售完便值二十四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就是折去進價、運輸,以及轉手給二級鹽商的折扣,少說汪老闆也要賺進十數萬兩銀子。

這一回,文定可算為汪元海立下了赫赫功勞,當時汪元海見到對方拿出那幅一模一樣的畫卷,一度連自己都產生了懷疑。

好在有文定不疾不忙,從容應付對方四人的夾攻,最後雖說是借助了嚴編修的博識,可在場之人誰都聽的出來,當時那四人僅是垂死掙扎,下場已經注定了是落敗無疑。

明月樓的比試完結之後,西商悉數灰溜溜的走了,而徽商眾人則被汪元海給留了下來。

汪元海將這整間酒樓包下三日,吩咐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酒菜,大開流水席。不論是認識不認識的,只要是肯賞臉進來的,都可以盡情的吃喝,彷彿是要這揚州府裡所有的百姓都感受他這份喜悅,要讓那些對手知道,這天下第一鹽商的招牌不是平白得來的。

親朋好友自然是免不了要來捧捧場,那些期望著在他的關照下發跡的商人們更是不會錯過如此良機。

一下子,明月樓門前是車水馬龍,客似雲來,好不熱鬧,成了這幾日揚州城裡人人談論又心馳神往之地。

而此時的汪園也是一派喜慶之氣,汪元海沒有留在明月樓裡招呼客人,而是另外在自家的花廳設下了兩桌酒宴,請來了十來人共慶此次勝利。

其中,賈知府等三位大人自然是缺少不了,文定這有功之人也是位列其間,再就是好像沈立行那樣親近的叔伯兄弟,還有兩、三位至交好友。比起眼下喧鬧的明月樓來,這裡可是冷清了許多,就連這兩桌席位也僅是勉勉強強,一旁上菜斟酒伺候的下人們都要多過他們在座之人。

不過文定卻知道,能擠進這十來人裡面的,除了他自己,個個都不是等閒之輩。他不過是借助了此次比試的機遇,不然此刻恐怕連明月樓裡都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繁華了千年的揚州,菜色也是不同凡響,其風味主要是清淡適口,鹹中微甜,在華夏美食中自成一派,常為世人所稱道。

別看這僅僅是家宴,規格可比那明月樓要高上許多。文定在路上就聽沈立行介紹過,揚州美食的精湛之處,不在那一座座華麗的酒樓、菜館,而是各個大商人的家裡。

揚州彙集了天下間最多商人的同時,也彙集不可計數的財富,慕名而來的大廚妙手自然也是大大超越了他處。

喜好美食又好講排場的商人們,紛紛出巨資將那些個出名的大廚聘請到自己的府中,不但可以一飽自己的口腹之慾,適當的時候又可以當作招待親友,巴結官吏的巧妙手腕。

文定雖然在汪府裡住了不少的日子,可到了今日才是頭一次品嚐汪府大廚的手藝。這大廚除了像今日這樣的宴席會露一手外,平常只用打理汪元海及其少數幾個內眷的膳食。

「糟白魚」、「清蒸白魚」、「跳丸炙」、「湯浴繡丸」、「三絲魚卷」、「象牙裡脊」……一道道鮮美的菜餚盛了上來,經這位大廚親手燒製出來的維揚菜果然是不同凡響,比起外面菜館的師傅們更勝在湯清見底,湯濃如乳,淡而不薄,濃而不膩。

文定不由得暗嘆,這揚州府裡的商人們經過了千年的磨練,果然是有其獨特之處。這幾年他也算是走過了不少的地方,見過各地不少的商人,比起其他地方的人來,他們從裡到外透露著一股大氣。

做買賣時賺得盆滿缽溢,花消起來則更是不計後果。在旁的地方,雖然也有許多出手闊綽的商人,可那種闊綽不過是自家的銀子富足之後,隨手花消的小錢而已。

哪兒的商人也不會像揚州這個地方,會有這麼多花錢的種類,這麼些享受的渠道。彷彿他們賺錢的目的就是為了享樂,而不是像別人般為的是兒女家庭,為的是瓜瓞綿綿,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情,他們才不會去關心,要的就是此番的酣暢痛快。

以前在漢口之時,文定對於沈立行大把大把的拋灑銀錢便深深感到不解,總是暗自奇怪,難道銀錢於他而言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不成?可自從來到揚州之後,他總算是明白了,這揚州府裡的商人大都如此。

試想好像汪園這樣的宅子,若是在揚州城以外,除了王爺府、公爵府之外,還有哪戶百姓家會花這麼多的心思,這麼大的氣力建造自己的家宅,僅是石料一項,就有褐黃石、太湖石、雪石、斧劈石、黃石、鵝卵石等等等等。可在揚州,不輸於汪園的府宅少說還有上十處。

聽沈立行介紹,當年修造之時不但是花費了百萬巨資,光是每年的修繕所需的費用,都是動輒數萬兩銀子,讓文定當場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可在揚州府裡,這些就是風尚,就是身分的象徵,如果某人沒去遵從,反倒顯得其人尚且不夠分量。而商人本身的形象也是一種無形的招牌,如若不然,那些看似旁人尋常的猜忌,也會給其人帶來致命的打擊。有時環境對人所產生的影響,實在是讓人無可奈何。

今日這慶功宴,多半是因為文定的成功,他原本該是眾人關注的重點,只是以文定眼下的身分而言,他只能算是個後生晚輩而已,除了開始時眾人客套嘉勉了兩句之後,齊齊將重點都轉向逢迎汪元海以及賈知府。

文定知道自己的分量,在這種巨商雲集的酒宴上,自己一個外人,除非是別人詢問,不然還是默默的陪坐一旁,聽著他們的交談比較恰當。

然而也不是人人都只對汪老闆與賈知府感興趣,適才那位曾經仗義執言的嚴編修就與文定聊了起來。

對於這位嚴編修,文定除了感激之外,更多的是心慕神往。

自己兒時最大的夢想,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好似他這般做一名翰林學士,雖說是事過境遷,自己已經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不過能與這位才學不凡的翰林老爺聊聊天,也是件讓人舒心的事。

通過與嚴惟中的交流,文定知道他乃是江西分宜人氏,弘治十八年進士,列二甲第二名,而後便一直在翰林院供職,眼下因為身體抱恙,一直在家養病。

適才在明月樓,嚴惟中見到文定能夠不疾不緩,進退有度的應付對方眾人的夾攻,能在硝煙瀰漫的辯論中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印象也是極為深刻。

古話有云人不可貌相,然而從一個人的言談舉止中,卻能叫人看出許多東西來,只是幾個時辰的觀察與交流,就在文定、嚴惟中二人的腦海中,對彼此產生了良好的印象,有種相逢恨晚的感受。

「喲,嚴大人與這位柳朝奉倒是談的十分投機呀!」就在二人談興正濃之時,一直周旋於各商賈之間的賈知府湊了過來。

嚴惟中側過臉,一見說話的正是這位揚州知府,忙應酬道:「這位柳兄弟倒是十分有趣,有機會大人不妨也與柳兄弟聊聊。」

「一定,一定。」短暫的客套了幾聲之後,賈知府急忙又將話題扯到自己所關心的地方:「不知嚴大人預備何時還朝復官?自從劉瑾、焦芳一干閹黨坍塌之後,朝廷內空出了許多職位,正是用人之際,以往那些被他們排斥的江西官員也紛紛回任。以嚴大人之大才,李太師都倍加讚賞,又有費閣老費大人的保舉,日後在朝中必是大有一番作為。」

「賈大人言重了。」嚴惟中小心翼翼的道:「費閣老不過是看在同鄉之誼,對小弟說過些許勉勵之言罷了;李太師那兒就更談不上了,他老人家對我這不長進的後生晚輩僅僅說過一句戲言,卻讓旁人誤解以為如何如何了,其實以他老人家之高才,我等小輩縱使再學上一生光陰,亦是難以望其項背。」

席上之人一聽,霍,了不得呀!連費宏費閣老、李東陽李太師這樣的國之棟梁,聖上所倚重的股肱之臣,都對這嚴編修讚賞有加,那日後此君的榮華富貴,位極人臣還能有跑嗎?立即,所有的關注,所有的讚譽又全都向他這邊傾斜。

只要是稍稍關注當今朝廷動向之人,就會對兩位大臣的名字如雷貫耳,二位大人都是一樣的少年有成,一樣的聲名傳天下。

李太師年少之時便是名聲廣播,得到過代宗陛下三次召試,喜而抱至膝上,賜果鈔,十八之齡便得中進士,後來便一直供職於京城之中,累遷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如今更為聖上封為太師。

費閣老就更不凡了,十六歲中舉,剛滿弱冠之年便獨佔鰲頭,成為我朝開科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從此之後他便是天下讀書之人心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無數先生長輩口中教育子弟的榜樣。

文定清晰的記得,他是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科狀元及第。那年,當文定得中秀才之時,夫子便滿心歡喜的暗自憧憬著,下一個費宏會從自己的私塾裡誕生。

然而,那彷彿已經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文定已是久不想起,可今日不知怎的,心中那股蕭瑟之情竟會如此強烈。

原本以文定本來的打算,一旦將這件燙手的事處理完,馬上就打道回府。然而卻架不住沈立行與汪元海的誠意挽留,那位賦閒在家的嚴編修也邀請文定做伴同遊揚州。更為要緊的是,文定還記掛著雨煙的消息。

那日在柳堤分手之後,雨煙就要文定靜等自己的消息,還說要不了幾日她就會來找他。

可是一轉眼五、六日都過去了,仍舊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倘若是還賴在汪園住下去,文定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思量少頃,文定便尋了個藉口,推說是東家臨行前吩咐過,讓自己去到杭州為其辦件事,便向汪元海等人辭了行。而文定匆匆在杭州遊蕩了兩日,便又馬不停蹄的趕回揚州,隨便找了間過得去的客棧,剛放下行李,便四處探聽雨煙的消息。

命運便是喜歡時常捉弄這世間的凡人,在它面前,無能為力的凡人們只能是疲於奔波,反覆折騰。

等文定在杭州耽誤了兩日回來後,就聽到揚州全城人都在談論一件奇事──事隔四十年之後,蘇州、杭州、揚州,再加上秦淮河四地,四位美貌絕倫的花魁再次齊集揚州,於二十四橋前群芳鬥艷。

聞訊而來的王孫公子、巨賈商人不知凡幾,將本就熱鬧無比的揚州府擠的是水洩不通。

四十年前的情形如何,大多數人並不知情,可這次的「群芳會」,卻讓見慣了大場面的揚州人很是驚訝了一番,以至於雖然群芳會已經成為了過去,可走在街上,文定依然是可以隨處聽到各種談論此事的聲音。

其實這事早先已經在揚州城以及附近的城鎮鬧騰了不少的日子,不然那些齊集而來的好事之徒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只是文定壓根對這種事談不上什麼濃厚的興趣,是以便沒怎麼在意,錯過了也並不感到有何可惜。

然而當文定無意間從別人口裡聽聞到那四位花魁的名字後,立即便開始對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惱不已。那四名花魁之中,倒有兩位都是自己所認識的,一位是清渺姑娘,一位便是雨煙。

她就在這揚州城裡,可笑的是,自己竟會傻的去杭州白費了兩日光陰,還就此錯過了與伊人息息相關的盛會。

文定急忙四處打聽雨煙的下落,那些聊的津津有味的閒客們對此卻是一臉的茫然,只是聽說當夜由綺波姑娘摘得眾花之首後,不等那些早就摩拳擦掌的王孫公子們各施手段,四位閉月羞花的佳人便一道消失了,就跟那瑤池仙女一般。

街頭巷尾的傳說,都是一傳十,十傳百,個人又會加上自己的揣測,多半有不實之處。文定只好向相熟之人打聽,就找到了嚴惟中那,偏巧了,那夜他正好作為評判之一,有幸目睹了這件事完整的過程。

「要說起那一夜的事情來,文定你可真是沒福氣呀!偏生要趕去杭州,只要再耽擱上一日,就可以目睹這幾十年難遇的盛景。」一開口,嚴惟中便替文定惋惜,殊不知文定早就把腸子給悔青了。

「那四位女子絕對可稱得上傾國傾城,哪怕是遇上了一個,就算是此生的福分了,卻在那一宿讓人一口氣看到了四個之多。當時我便只感覺腦中嗡的一聲,懵了,不但是我,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樣的記憶,哪怕一輩子也不會再有了。」嚴惟中話語中隱隱還略帶幾分惆悵。

文定關心的並不是這些,又急忙問道:「外面紛紛傳聞,群芳會之後,四名女子一道消失無蹤。嚴兄,可有此事嗎?」

「有的,有的。」正處於神遊中的嚴惟中被文定給生生拉了回來,回憶道:「那時,經由幾十位評判評定之後,宣布代表杭州的綺波姑娘一舉奪魁。可就在這時,一陣妖風吹過,迷了眾人的眼睛,就那麼一會兒的工夫,四位活生生的佳人,竟然就從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這等不可思議之事,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決計是不會相信的。」

另外二位姑娘如何,文定不得而知,若是單以雨煙與清渺的一身功夫而言,這等程度的障眼法根本不是問題。

「呵呵,對了,最可笑的是有那麼幾位王孫公子不能接受這事實,這幾日請了好些道士和尚,晝夜在二十四橋那唸經做法事,期盼著救回那四位女子。」

又一次消失無蹤了,就跟三年前的漢口鎮所發生的一樣,只是這次連那麼一封寥寥數語的書信也不曾留下。

後來嚴惟中說的話,文定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茫然的點頭回應著。

匆匆的向嚴惟中告別之後,文定又在揚州城裡來來回回轉悠了三、四日,或是去分手的楊柳堤,或是去繁華熱鬧的街道,幻想著許是下一刻,許就是下一張臉孔,能讓他們再次重逢。

只是文定原本濃郁的希望,在一次次失望中消磨殆盡。

他一點一點的回憶起那夜雨煙對自己所說的話,她要辦之事想必就是那個群芳會,說好將事情辦完之後,她便會來與自己會合,以後再也不分開了,為何如今卻又音信全無了呢?

絕望中,文定來到了二十四橋,傳說這裡乃是煬帝留下的遺跡,是揚州城中一必到的遊玩之處。

前些日子隨著嚴惟中他們,文定也曾來過幾次,清馨雅致,感覺十分之好,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它竟會與自己的雨煙連在了一起。

此時的二十四橋圍滿了人,居中的空地上擺下道場的,想必就是嚴惟中口中那些王孫公子請來的道士和尚吧!

在和尚、道士們的周圍還有好些人,舉著香燭朝橋上祭拜,一邊拜一邊口裡還唸唸有詞,這些人裡不乏衣冠楚楚的富貴之人,不乏文雅的書生才子。

文定明知道他們所拜祭的鬼怪精靈,不過是幾個女子為了脫身耍的小伎倆,然而不知為何,文定也向前行進了幾步,加入他們的行列之中,向那座石橋拜了幾拜。

身旁的「同道中人」還頗為感懷的安慰文定道:「這位兄弟放心,那幾位大師說了,只要我們誠心的祈禱,這湖裡的大仙就會將四位女子平安無恙的放回來。」

「誰說是湖妖了?道長說那是楊廣的鬼魂作祟。」旁邊跳出了個持不同意見之人。

「哪裡有什麼楊廣的鬼魂?即便從前有,只怕也不知輪迴過多少世了。」

「施主請的那些禿驢都是矇事的主,他們的話也能信嗎?楊廣遭橫禍而亡,又是死於自己臣下之手,陰戾之氣久久不散,再加上這二十四橋原本就是他生前流連之所,是以他的陰魂才會興風作怪。」

「阿彌陀佛,老雜毛,你又想用你那下三爛的伎倆誆騙他人的錢財。我佛慈悲,掌管三界生靈,主持六道輪迴,不論是生前犯下過何等的罪孽,死後魂魄也得以脫離紅塵苦海,進入六道輪迴。」

「死禿驢,枉你為出家人,口裡卻滿是污穢之語。」

說著說著,那為首的道長與和尚竟打起架來,他二人各自的弟子們也一個個挽起衣袖廝打開來,供果香燭被他們踐踏於腳下,法器則隨手成為了他們現成的武器。

發生在二十四橋下的那場鬧劇,還是在衙門裡的差役到場之後才得以收場。

由始至終,文定便一直在旁靜觀此事的發展,始終也沒能弄明白,在場之人都是在祭奠那四個消失了的女子,怎麼一轉眼就變成群毆了呢?更為離奇的是,兩幫人竟還都是修行之人。

而後,文定又在揚州城裡尋覓了七、八日,始終沒有雨煙的一點消息,最後也不能不起程返還漢口鎮。

或許是命中注定,文定這一趟揚州之行,什麼也沒能帶走,除了那筆不菲的佣金。

而後的幾年,章傳福的買賣越做越大,文定在東家的指派下走南闖北,當鋪裡的買賣多半交給蔣善本、周貴等人。

雨煙的消息依舊是音信全無,這幾年裡每到一處陌生的地方,文定便會不由自主的找尋當地那些檔次較為高雅的煙花場所,尋訪雨煙的芳跡,可卻始終無緣得見。

文定心中一直在猜測著雨煙這般出爾反爾,究竟是為了什麼?

原本一切都說的好好的,可一轉眼卻又連她的蹤影也找尋不到。文定也曾想託顧正聲代為打聽,可不知這小子又闖出何等禍事,竟被其父敬遠侯押到邊鎮衛戍保土。

茫茫草原,危機四伏,不但要應付剽悍威猛的韃靼人,還要與荒野猛獸搏鬥,與草原無常的氣候相抗爭。其中的凶險,遠不是文定這個鮮有涉足北方的江南人所能悉數瞭解的。

不過僅僅從正聲偶爾使人捎來的書信中,文定亦能瞧出幾分端倪來。初開始的那幾封,提到的盡是些草原如何的遼闊,如何的美不勝收,清香的馬奶子酒,大塊大塊的手抓肉,語言不通卻笑容滿面的草原牧民,一切都讓他感到新鮮與自由。

可是過不了幾回,這種初到草原的新鮮勁頭一過去,就變成了空虛乏味。再到後來,隨著邊塞戰事的緊張,正聲信中那點悠閒的意味再也不曾出現了,無數將士的鮮血,甚至讓正聲這個無甚抱負的紈褲大少生出了李廣、衛青那般的志向,誓要完成中山王畢生的遺憾,將那些個禍害我大明邊疆,欺凌我大明百姓的韃靼人,永遠從視野中清除出去。

光陰似箭,兩年後,正聲的書信也來得少了,有時甚至半年也難有一封,隔了許久捎來一封,信中所書的也盡是些對戰爭的厭倦,一種精神上的疲勞,對生命的困惑。

鮮血、戰爭對當事人所產生的影響,旁觀者實在是難以明白箇中滋味。

每次文定的回信中,都會勸說他找機會早日回到關內,戰場上人性只是多餘的負擔,甚至於還會使人丟掉了性命,只有泯滅了人性,忘記自己還活在陽世之人,才能真正適應那血淋淋的沙場,才能去主宰沙場。而文定十分清楚,正聲並不是那種人,也不希望他成為那種人。

雖然不曾在鋪子裡坐鎮,不過源生當年輕朝奉的聲名,卻在許多地方都得以風傳,這裡面有很大一部分還是因為那次揚州之行。

它所帶來的深遠影響,文定是斷斷不曾預料到的,原本以為就算當時揚州府裡鬧的沸沸揚揚,過些日子後也會被人們漸漸地淡忘。

然而後來,文定在酒桌上與新結識的生意人互通姓名,時不時都會聽到對方的驚嘆之聲,然後就會求證那次比試的真偽。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往往那知情人便會向同桌旁人炫耀那次關乎十萬鹽引的巨額賭局,而且文定從他們嘴裡聽到的,十之八九與自己所經歷的差別很大。

比方說,明明是西安四大朝奉與自己當面對陣,可到了他們嘴裡,卻變成了十大朝奉、十幾大朝奉對自己一人。最荒唐的一次,竟說是西安玉成當,當世三大朝奉之一的白略與自己辯駁,結果還慘敗於自己的嘴下。嚇的文定趕忙糾正,不然若是被白朝奉聽去了,豈不被人笑話死。

再有就是,那場比試明明歷經了足有一個下午,文定才在嚴惟中的幫助下僥倖獲勝。可到了他們嘴裡,卻變成了自己僅僅在遠處觀看了一眼,便認出了真偽,剛說了兩句就讓對方乖乖俯首認輸。

這倒也罷了,自嚴惟中還朝復官,且升任南京翰林院侍讀後,又有人傳出他與文定早已是莫逆之交,還曾經換帖結拜,互為兄弟。有些官老爺們甚至要文定代為向嚴惟中引薦,真是讓他哭笑不得。

這些人杜撰的能力,讓文定是唏噓不已,不但講的頭頭是道,有理有據,還條理清晰,叫人輕易尋不出破綻來。

這若不說講的是他自己的事,文定指不定也是會信上個三四分,旁人就更不用說了。

其實此事能得以廣為流傳,也不是平白無故的,中間暗藏著徽商與晉商之間的明爭暗鬥,而文定在不自覺中也被牽扯了進去。

無論是天下哪處州府,鹽商在徽商幫與晉商幫之中都佔有較多的席位,而他們之間的爭鬥,往往也演繹成了兩大商幫間的爭鬥。

隨著新安會館、山陝會館相繼在神州各地遍地開花,這種未見硝煙的爭鬥,也得以在神州各府延續著。

對於徽商而言,那次重大的勝利,恨不得天下所有的新安商人都能知曉、慶幸;同樣,對於晉商而言,深刻的仇恨,也希望所有同鄉牢牢銘記。

而文定的名字,也因為他們的稱道與敵視不脛而走。是故,若是在生意上碰到的是徽州商人,文定的買賣一般是十分的順暢;若是遇到了晉商,對不起,少不得是要給文定或這或那的找出點麻煩。

幾年裡,文定吃了不少的苦頭,讓他也是極為無奈,自感冤枉的很。憑心而論,自己不過是受人所託,忠人之事,怎的就那麼讓他們記恨呢?好像是自己贏了他們那十萬鹽引似的。

自己受點氣,遭點罪倒還沒什麼,有時連累了東家的買賣,文定心中便感到十分的內疚了。

這幾年,漢口鎮的徽州商人圍繞在新安會館的周圍,買房置地,開碼頭,立商舖,光是屋舍便有數十棟之多,密集的分散開來,生生建出一條新安巷來。那裡面不但有民舍、商號、茶樓、酒肆、街市,還有一座新安書院,為的就是怕耽誤了那些跟隨父輩飄落四方的子弟們的學業。

徽州商人在治學方面所傾注的精力,讓旁人不由得心生欽佩。

第七章 ~騙子行徑~

正當文定等人在漢口鎮將買賣做的熱火朝天之時,廟山老店這邊則依舊是一派風平浪靜,穩定的買賣,穩定的客源,無波無浪,即如他們上百年裡的大多數日子一般。

好像今日整個下午連一個客人都沒有,百無聊賴之餘,鋪子裡坐堂的掌櫃早已不見蹤影,守店的夥計也是趴在櫃台上鼾聲陣起。

以前文定在此做三掌櫃的時候,這種情形可是沒有的,不論如何,只要是放下了門板,他自己總是雷打不動的坐在櫃台上,就算去後面忙別的事情,也會事先讓人頂替他一陣。

然而,如今東家、朝奉都去了漢口,大掌櫃蔣善本在夥計們眼中又是一個極為寬厚的善人,所以大伙在沒有壓力督促之下,也就漸漸地鬆懈了下來。

咚咚,幾下低沉而有節奏的拍擊聲,將櫃台上沉睡著的夥計從夢中驚醒過來。搖晃著腦袋四處觀望,終於在櫃台之下,發現一位三十歲上下,衣著華麗,舉止不俗的客人。

夥計趕忙擦乾淨嘴角口水,道:「請問客人有何貴幹?」

那人先不忙答話,用眼淡淡的瞟了夥計一眼,傲然的道:「你們店裡的掌櫃呢?叫你們店裡能做主的人出來。」

「您請稍等片刻。」客人越是傲慢不遜,夥計越是不敢怠慢,急匆匆就往後面跑去。

工夫不大,老店的二掌櫃張大元便在夥計的回報下走了出來,打眼一瞧堂中站立著的客人,衣著考究,相貌堂堂,更主要的是那股凌人的氣勢,叫人一望上去便知道必是出身高貴。

張大元趕緊抱拳道:「在下是鋪子裡的掌櫃張大元,敢問客人尊姓大名,光臨鄙店有何吩咐?」

那客人抬眼望向張大元,比起先前瞧夥計來,眼神稍稍多停留了一會,語氣卻依舊是那麼冷淡,道:「我姓楊,名字嘛!你不必知道。我聽說你們這間源生當乃是這荊楚地面上第一等的當鋪,不知是或不是呀?」

張大元自豪的道:「楊官人您可是找著了,在荊楚做買賣的人,誰不知道鄙店這塊百年的招牌,不知有什麼地方是可以替您代勞的?」

「好,既然是這樣說,我也就不再拐彎抹角了。楊某從福建而來,受水師總兵竇大人之託上京辦事,隨便在沿途搜尋一件古物用來作為賀禮,進獻給京城一名位高權重的內閣大員,只是這一路過來,並未能覓得此物。既然你們號稱是荊楚第一等的當鋪,想必庫藏一定是頗為豐厚,就不知是否藏有此物?」

只是看這楊某人從頭到腳的一身行頭,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高貴做派,張大元便肯定這是一筆大買賣上門了,他可不能讓其打自己的手中流走。

於是,張大元問道:「不知楊官人說的是哪件古物?鄙店的珍藏雖不敢說包羅萬象,可歷年來祖輩的積累,也可說是小有所得,說不著就能讓您覓到想要的東西。」

「先別忙著自誇,且來聽聽我要的是什麼東西再回覆我不遲。宋朝的四大書法家,想必你是非常之熟悉吧!」

「那是自然,米芾、蘇軾、黃庭堅、蔡襄。」若是連這都不知道,那張大元這幾年的掌櫃就算白做了,自豪的說道:「他們四位大家的字,可謂是冠絕兩宋,只是如今的市面上確實是十分難尋了。不過楊官人請放心,他們四位的墨跡,鄙號都偶有收藏,不知客人您要尋的是他們四位大家中哪一位的墨寶?」

看著喜笑顏開的張大元,楊某人不屑的道:「若只是一幅字,還用得著我從福建一路找到湖廣嗎?」

說的也是,早前張大元心中就有過類似疑問,要說那四位名家傳世的墨寶難尋這是不假,可要說是以堂堂水師總兵之權柄,在福建省內找出這麼一幅、兩幅字來,也絕不是件難事,哪裡還用得著委人四處尋找嗎?只須張張嘴就會有人送上門來。

張大元小心的問道:「那……那您找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要找的是他們所用的印章。」

「印章?」這倒是將張大元給難住了,有人收藏畫軸,有人收藏書法,還有人收藏名人所用過的硯台,沒想到眼前這位客人竟要尋覓印章,這倒是稀有的很。

「不錯,也不是要全部的,聽聞那位閣老已經藏有蔡襄、蘇軾的幾方私印,只須襄陽溫士米芾與山谷道人黃庭堅二人之印,二人皆有是最好,如只有一方亦可。只要是正品無疑,價錢方面不是問題,一方印我就給三千兩銀子。」

三千兩銀子,張大元暗下嚥了嚥口水,眼瞧著一筆大買賣上門,自己卻無法將其作成,心中十分不捨。

張大元為難的道:「楊官人,實在是抱歉,別說米芾、黃庭堅二人的私印,就是他們四位中任何一人的印章,小店也不曾有。要不然,您挑選張好字送去,就算不能讓對方完全滿意,保管也能對付過去。」

「你以為我是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的人嗎?」楊某人怒氣隨之浮上了臉龐。

「不敢,不敢,小的沒有那個意思。」僅是那雙充滿慍氣的眼神,便嚇的張大元冷汗直冒了,這楊某人可是替水師總兵辦差之人,不要說自己這平頭百姓招惹不起,就是縣太爺見了他,也必得是恭恭敬敬。

好在這楊某人的怒火並未真的向他宣洩了出來,只是稍稍有所表露,轉瞬間又恢復了平靜,道:「不二話,五千兩。」

見到張大元又要張嘴,楊某人手一擺止住了他,道:「不忙,用不著即刻答覆我,我還要在這江夏鎮上逗留三日,你且去問問你們東家,若是有消息,只須來客棧的天字一號房找我便是,這點銀子便當作是打賞給你的辛苦費。」

他說著便打懷裡抽出一張銀票擱在了櫃台上,也不待張大元回答,便徑直出門而去。

張大元拾起了銀票,上面的數字盡入眼眶。霍,整整一百兩銀子。他趕緊揣進了懷裡,生恐周圍會有人過來搶奪似的,然後注視門外那身華麗的衣衫,呆若木雞的望著他離去。

一日過去了,無論張大元在庫房裡如何的找尋,就是找不到那楊某人所要的印章,問過大掌櫃蔣善本,也是不曾聽過鋪子裡有這種東西。

原本各名家對自己私人的印章都非常看重,市面上一般很難找尋,再加上收藏這類東西的人也不多,所以鋪子裡更是見不著此物。再說了,老店的庫存很大一批都被東家帶去了漢口,廟山老店如今的庫藏量早已經是名不副實,哪裡還能找到如此稀有的古物來。

翌日,張大元在庫房裡尋個遍,最終也沒找出楊某人要的那種印章來,只能是無奈的放棄,雖說那五千兩銀子的誘惑非常吸引人,可沒有存貨也是枉然。

想著那五千兩銀子就這麼從自己的眼前飛走,張大元心裡泛起了揪心的酸楚,不過好在還有這到手的一百兩銀子可以安慰安慰自己,一想到這裡,他也就好過了一些。

第三日的清晨,張大元如往常一般招呼著夥計們開門做買賣,昨日的操勞與失望,讓他顯得十分急躁。

再加上大掌櫃不在鋪子裡,他也就成了說一不二的人物,一會兒這、一會兒那,指使著他們裡裡外外的忙碌,嘴裡還在時不時的挑毛病:「看看,看看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懶得抽筋,打算磨蹭到午飯後再開門做生意嗎?」

夥計們雖心存不平,可誰也不敢當面頂撞這位二掌櫃,然而暗地裡早就娘老子的罵了起來。

這裡面數順子的積怨尤深,十年之前,文定、周貴、老郭,還有眼前的張大元,一個個都是與他一般的下人夥計。可十年過去了,他們一個個錦衣繡袍,出入酒肆、茶樓、煙花之地,而自己則依舊是十年前那副倒霉相,叫他如何能平復心中那股子怨恨。

特別是在張大元的管制下,還得小心逢迎著,一個不注意惹惱了他,還會給你穿小鞋。這幾年吃過了不少的苦頭後,順子收斂了許多,有時回想起那個令他生厭的文定,甚至於有些懷念那段日子來。

「請問,這裡開門了沒有?」

張大元正在教訓夥計之時,一位身穿精緻儒衫的老人,帶著一臉的和氣走了進來,神色間略有一絲匆忙。

「這就開。」張大元迎了上去,道:「不知有什麼地方可以為您效勞?」

老人先是環顧了左右,面有為難之色,轉而輕聲向張大元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態度自然是不想要更多的人知道此事,這幾年的櫃台坐下來,張大元也知道了有些人顧忌自己的身分,只願意私下交易,而且往往這類人所帶來的買賣都不小。

稍稍交代了兩句,張大元便引著他進了內堂,待送茶水的夥計下去之後,又再次詢問他的來意。

只見那人從衣襟裡小心的捧出一只木匣子,外面還裹了一層精緻的藍色綢緞,道:「我要當這個,還請與我估算估算。」

光是外面那只匣子就知道價值不菲,揭開蓋子,裡面竟是一方古樸的石印,抬起印面一看,上書「庭堅」二字。

張大元心中呼的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仔細細的打量了起來,的確是黃山道的字跡,看上去也彷彿是宋朝的手筆。

「怎麼樣?」那位焦急的物主已經忍不住道:「這方印可是用青田石雕成的,都說田黃石、青田石、雞血石,這三種是一兩石頭一兩金,應該值不少銀子吧?」

「您老打算是死當?還是活當?」

老人先是一楞,神色尷尬的道:「抱歉,老朽平日裡未曾有過典當之事,未知這裡面究竟有何分別?」

第一次進當鋪,這不就愈發是任他予取予求了嗎?張大元心中樂開了花,忙不迭將死當、活當二者的區別為他解說了一遍。

老者愛憐的望了望那方石印,悲切的道:「這麼一大把年紀了,誰知還有幾個年頭好活,就死當吧!看看能值多少銀子?老朽從西山趕了上百里的路過來,就是等著銀子急用,不然也不會拿它出來。」

「老人家是西山人呀!那可是個好地方。潘生酒、西山寺的東坡餅,還有最最有名的武昌魚,都是人盡皆知呀!」

張大元的恭維話,只引得老人自嘲的笑了笑,彷彿是觸碰了他陳年的傷口一般,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自討了沒趣的張大元扯了兩句閒話後,趕緊將注意力引到正事上來。

他從裡面拿出一桿小秤,像模像樣的將石印秤了許久,又打懷裡拿出了小算盤,一邊撥弄算盤珠子一邊道:「這方印,重二兩五錢,按一兩青田石換一兩金來算,就是二兩五錢的金子,我給您換成銀子,就是二十八兩銀子,您老人家看這樣如何?」

一兩石換一兩金,這可是市面上的公價了,以當鋪裡的規矩足十當五,能開出這種價錢來,已經是十分少有的了。然而這不尋常的公道背後,卻是隱藏著張大元狂亂的欣喜。

「只值二十幾兩銀子嗎?」

「老人家,我這可是已經在照顧您了呀!您看這重量分毫不差,就算是拿到市面,頂多也不過就是這個價。而且這種東西一般也不容易出手,拿到別的當鋪,能給您一半的價就算是不錯了,我這也是看著您這麼大的年紀,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

「這……這可是一方古印呀!距今有四百多年。」老人家接過石印,指著上面的「庭堅」二字道:「光是這兩個字就是大家之筆,怎能僅僅當作是石頭來賣?」

張大元暗道不妙,原本是想哄著他當作塊石頭來賣,誰曾想這老兒亦不是一點不知的主,只好故作驚訝的道:「原來如此,小可倒是疏忽了,還望老人家見諒。」

「無妨,無妨。」

「不知這古印有何出處?」

「老朽世居西山,這方古印是得自祖上,乃是當年黃山道二遊西山之時,寫那幅『松風閣』所用的印章。當年他離開後帶走了那幅字,卻將自己的印章給留了下來,繼而為先祖所得,一直奉作是傳家之寶。」

「哦,原來是這般一回事。」這下張大元的心中徹底的放心了,出處與流源看來都沒什麼問題,這正是上蒼在庇佑他,暗下決心定要將這青田石印弄到手中。

看眼前老人急切的神色,彷彿是急等著用錢,越是如此,張大元越是提醒自己要沉著冷靜,不能顯露出絲毫馬腳,說道:「如此說來,老丈這方印的確是來歷不小咯!」

老人家聽聞後喜形於色,問道:「那能給當多少的銀子呢?」

「若是黃山道的字,起碼也能值個三千兩銀子。」

「那,這方印又該值多少呢?」

「在下只能給您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老者失望之色露於言表,問道:「黃庭堅字帖能賣三千兩,印章卻只值五百兩?」

「老人家,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張大元慢條斯理的對他解釋道:「這世上收藏字畫之人比比皆是,只要是大師真跡,就不愁沒有買家。可這收藏印章之人卻是少有的很,鄙號收進來後,或許幾年乃至上十年都鮮少有人詢問。況且您這又是死當,便是不會再贖回去了,極有可能就這樣砸在手裡了,到時鄙號該如何是好呀!」

這話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在一般情形下,當鋪對於這類的東西都不會開出很高的價錢來。

老者彷彿也被說服了,眼中的光芒也逐漸地黯淡了下來。就在張大元正自以為得計之時,老者忽然收起印章,合上木匣子,起身就要告辭而去。

這可將張大元驚的倉皇失措,到嘴的鴨子,怎能讓他從自己的口中飛走了呢!趕忙道:「老丈,您先別急著走呀!有什麼事我們還可以再商量商量。」

「不瞞張掌櫃說,老朽等著一筆銀子急用,不然也不會賣這件祖傳之物。原本指望著有了這古印便能湊足數目,誰知遠遠不夠,既是如此,老朽也就無謂去賣這祖物了,另想別的辦法吧!」

他不想賣了,而張大元卻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道:「老丈,您大老遠來一趟,我見了您也十分的投緣,不能讓您就這麼兩手空空的回去。」

他思量了片刻後,又沉聲道:「您還差多少銀子,若是能幫上忙的,小可一定在所不辭。」

一席話差點讓老者的眼眶湧出了感激的淚水,只是老者的神情卻依舊是顯得憂鬱而低沉,道:「沒用的,總共需要一千五百兩銀子,差的實在是太遠了。」

一千五百兩,這數字確實是大了點。張大元思索了片刻,咬咬牙道:「這樣吧!我給您開一千兩,餘下的銀子您過去再想想旁的辦法。」

「不必再連累掌櫃你了,其他能籌到銀子的辦法,我早就一一想遍了。老朽拖著這行將就木之軀,也實在是沒什麼好的辦法可想了,與其這樣,還不如留下祖宗傳下的寶物吧!」老者說著又要往門外走去。

不能眼看著這一大筆銀子從自己的手上溜走,情急之下,張大元攔住老者的去路,道:「好了,老人家,我就給您一千五百兩的當銀。」

「這萬萬不行,這可叫你如何向貴東交代呀?」

「這您儘管放寬心,在下自能向東家解釋,只是您日後切不可對人說,您的石印是在本號典當的,不然讓同行知道是我破壞了規矩,我也就難以在這個行當再混下去了。」

老者連連道:「不會,不會,張掌櫃這是幫老朽度過難關,是我們一家子的大恩人,老朽又怎會恩將仇報呢?」

「老丈,您過獎了,我這就給您開當票去。」

「用不著那麼麻煩了。」老者愛惜的望著那方石印,緩緩道:「老朽已經是風燭殘年之人,此生已無望再將其贖回了,要這當票做甚,看見了只能是平添感傷。」

正中張大元的下懷,眼前的這一切實在是太美妙了。他出了客廳拐了個彎,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先是朝門外張望了許久,瞧準了沒有一個人在近前,才合上房門,從隱蔽之處小心的捧出一只木盒子,從裡面拿出一疊大大小小的銀票。

這可是他畢生的積蓄,不但有這幾年累積的工錢,還有平時偷偷摸摸弄的一些手腳,連同前日那楊某人打賞的一百兩,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六百兩而已。手捧著這些銀票,張大元的心裡充滿了掙扎與矛盾。究竟該不該拿出去呢?一旦失了手,自己這些年的辛苦可就一朝盡失了。

這樣的風險讓他不得不考慮再三,可緊迫的時間在考驗著他的精神,那五千兩的銀子更是無時無刻不在他眼前晃悠。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張大元渾身上下陡然緊繃起來,一把將銀子揣進懷裡,毅然推門而去。

「您慢走。」送走了老者之後,張大元喜孜孜的回到了鋪子裡,順手招來一個夥計,先行去客棧通知楊官人一聲,他隨後換了衣服就前去見他。

還沒吩咐完,就瞧見大掌櫃蔣善本走了進來,問道:「大元,剛才你那是送誰呢?老遠就看見你的人了。」

張大元將他拉到一旁,小聲道:「大掌櫃,這回可讓我們小發一筆了。我昨日不是問您有沒黃山道的印章嗎?您猜怎麼著,今日就有人上門求當,而且還是死當,我用自己的一千五百兩銀子先買下了,等會一出手,這裡外就賺五百兩。我合計過了,這筆買賣就當是我和您合夥做的,一人一半,這一個人也有二百五十兩,您看怎麼樣?」

「你是說,前日有人要買,今日有人要賣?」

張大元洋洋得意的道:「是呀!您看這是不是上天要我們賺錢,想不賺都難呀!」

「你這個笨蛋。」蔣善本沒好氣的罵了一句,撇開一臉詫異的張大元,疾走兩步,吩咐身旁的小廝大力,順著那老者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武昌府城內,一間並不顯眼的客棧,平靜的佇立在街尾拐角處。

店堂裡沒有多少往來的宿客,過道裡東一堆、西一撮壘起了許多的東西。

能夠如此隨意堆放的東西,當然也是值不了幾個大錢的,多是一些扁擔、挑子、籮筐之類的。另一方面,這些東西恰好也說明了店裡宿客的身分,多是挑夫苦力之類,靠力氣吃飯的粗人。

再特殊一點的,還有算命的先生、跑江湖的郎中、耍把勢的賣藝人。這種破落的小客棧,一個通鋪睡上十幾個人,除了便宜,再沒有什麼數的出來的優點了。

張大元在去了江夏客棧之後,終於知道自己是上當了,然後就是瘋了似的遣人滿江夏鎮的搜尋,可就算他挖地三尺,也不曾找到那兩個合夥做局害他的騙子,氣的他痛哭了一整個晚上,也讓順子那些平日裡被他欺負的夥計們開心了一整個晚上。

隔日下午,蔣善本在大力的帶領之下,沒有驚動其他任何人,悄悄來到了武昌府,進了這間小客棧。

一進門,蔣善本就感覺著一陣酸臭味撲鼻而來,熏的他昏昏欲墜。他趕緊捂著鼻子,埋怨的道:「這是什麼鬼地方呀?」

「大掌櫃您別見怪,這裡進進出出的人,大多是些三教九流,走江湖耍把勢的,汗臭味自然是免不了的。」

蔣善本冷冷笑道:「這兩個騙子倒是挺機靈的,剛誆了一大筆銀子,還藏在這麼個鬼地方,誰能猜想的到。」轉而又問道:「大力,你肯定他們還在房間裡嗎?」

「您放心,昨日臨回去的時候,我塞給了櫃上的夥計一兩銀子,讓他幫我好好看著他們,剛才那夥計就給我說了,他們兩人一直藏在屋子裡不曾出門。」

「好,去拍門,我倒要來會會他們。」

「匡」的一聲,兩扇門被大力猛的推了開,房裡有兩人,正靠在床上閉目養神,其中之一正是那個所謂從福建來的楊官人,另一個年紀稍大點的,則是昨日去源生當拿銀子的老者。

不過現在的他已沒有昨日那種老態龍鍾的模樣,反而是顯得很有幾分氣勢,大聲的呵斥道:「你們是誰?怎麼冒冒失失的就闖進來了?」

「還不給我出去,小心我叫官差來拿人了。」

蔣善本饒有興致的看著這兩個騙子,越是心虛的時候,氣勢上越是不能輸人,這種把戲有時候會唬住不少人,可惜這次他們不湊巧,碰上的是蔣善本這個久經事故的老江湖。他不急著聲辯,而是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好整以暇的望著他們,嘴角還泛起了絲絲笑容。

「你這人是有毛病還是怎麼著?讓你出去,反倒是坐下來了。走,三叔,我們讓掌櫃的來評評理。」說著,那自稱楊官人的騙子,就拉著他那個同夥要出門而去。

「怎麼著?這就要逃了?這可是武昌府,外面巡街的官差可是一隊接著一隊的,只要喊上那麼一嗓子,都得去公堂上問話。」蔣善本冷冷的一句話,讓急匆匆的二人頓時剎住了腳下的步伐。

「笑話,憑什麼抓我們?」雖然心下是萬分震撼,可嘴上他們是一點破綻也不露出來,道:「我們是一不偷,二不搶,正正經經的草民百姓,差役也不能平白無故的抓人吧!」

這兩隻死鴨子,空剩下嘴硬。蔣善本冷冷的道:「我都已經親自找上門了,你們覺得還會有矇混過關的機會嗎?依『詐偽律』,欺詐之罪是要被判處徒役五年的。」

那二人對視了一眼,忽的暴起威脅道:「本來我們只是求財而已,既然你逼人太甚,不肯放過我們,那我們也就不客氣了。」

蔣善本也不答話,自顧的舉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兩個騙子舉拳就要往他身上搥去,還沒湊到近前,就整個的身體都失去了平衡,仰面倒下。

原來是蔣善本身邊的跟班大力,身材魁梧的他,天生一股子蠻力,三拳兩腿打的二人嗷嗷直叫。他們本能的求饒聲,無意間還洩了他們的底,原來是一對河南人。

「俺們錯咧!錯咧!以後再也不敢咧!銀子都還給您還不成嗎?」

大力也不管他們受不受得了,依舊是一拳重似一拳。

「大力,夠了。」

若不是蔣善本制止了大力,那兩個騙子少說也得在床上躺他個十天半月的,臨了大力還在他們身上一人給添了一腳。

「好了,你去外面看著點,別讓人進來。」

「是。」大力推門而去,隨手還合上了門,房裡只剩下端坐著的蔣善本,還有在地上呻吟的兩個騙子。

蔣善本抿了一口茶,道:「起來吧!」

二人掙扎著爬了起來,痛苦的道:「哎喲!俺這把老骨頭都快要被拆散咧!」

「大爺呀!俺們也是走投無路呀!欠下了人家一大筆銀子,如果還不上,他們就會要了俺們爺倆命呀!實話跟您說了吧!昨日從您號裡誆來的銀子,轉手就還了債,要不然俺們爺倆也不至於住在這麼個破地方呀!還請您發發善心,就饒了俺們這一回吧!」

「都到這份田地了,還想給我來虛的,當真是捨命不捨財呀!要不要我再把門外的夥計叫進來呀?」

那老者聽聞後,雙腳發顫,一個踉蹌不穩跌坐在地上,道:「不敢,不敢,銀子保準一兩不差的都還給你。」

「叔。」旁邊的騙子急著道:「您咋就這麼性急呢!」

「哼,你年輕,再抗個一兩頓打也不打緊。你叔俺可不行了,若是再讓門外的大漢來這麼兩下,俺就得提前下去找你爺了。」

叔侄倆還要爭執,蔣善本已經有些不耐了,打斷他們道:「好了,若只是想要你們吐出銀子,又何須我親自跑一趟呢!三兩個夥計就打得你們滿地找牙了。放心吧!你們騙得的銀子是你們自己的本事,我是不會要回來的。」

叔侄倆一聽銀子保住了,心裡頓時樂開了花,身上的疼痛也不再那麼強烈了。

「非但如此,只要你們聽我的安排,去替我做成一件事,還可以得一大筆銀子。可你們若是不答應的話,我即刻就讓人叫衙役們進來。走哪條路,你們商量商量吧!」

「中,中,還商量個啥嘛!就是個傻子,他也知道該走哪條路呀!您老怎麼說,俺們叔侄倆就怎麼去做。」

蔣善本嘴角泛起淺淺笑容。

第八章 ~噩耗連連~

江夏會館裡,章傳福、柳文定以及數位江夏同鄉環坐於議事廳中。這些同鄉的神色間皆瀰漫著濃郁的愁情,你一言我一語,不停的向章傳福訴說各式各樣的事情,期望得到章大老闆的襄助。

當眾多會館相繼在漢口鎮上立起的同時,這間佔地偏小的江夏會館也靜悄悄地揭牌開館了。它坐落於鬧市街角,雖沒有山陝會館那般宏偉的建築,也不像新安會館似的,有大殿、廂房、戲樓,駝峰、斗拱,錯落有序的建築,雕刻華麗的裝飾。

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禹王廟、廂房、議事廳等等應有的設施無一不有;田產地租、章程條款、會首、庶務、管帳、文牘一樣不缺。整間江夏會館乃是由章傳福牽頭,眾同鄉紛紛出錢出力修建而成,為了是使這些來漢口鎮討生活的江夏同鄉們窘迫之際,還能有所依恃。

在漢口鎮討生活的江夏百姓加起來也有一百來人,這一百多人裡面,有的是店舖裡的夥計,有的是碼頭上的挑夫,還有許多匠人,自己做買賣開字號的少之又少,自然眾人都是以章某人為尊,會首一職不做他人想。

同鄉館之會首,談起來似乎挺風光,非是德高望重,非是家底深厚皆難以服眾,然而只有當上這個會首之後,才能真正體會到這裡面的諸多無奈。數不清的煩事一個一個的接踵而來,每個同鄉遇到不平事,都頭一個想著來找他,生意不順,更是少不得登門求救。

如今章傳福終於明白了,為何以燕行舟等人的精明,會將這個莫大的榮譽推給旁人,而自己只是做個捐款的閒人?可到他有所體會的時候,已經是深陷其中,抽身不得了,只能期待這三年的任期儘快過去,早日脫離這苦海。

好像此時,幾位同鄉就是一道前來向他抱怨,自己等人初來乍到,無緣無故就被徽幫中人打壓,攪的買賣也做不成。

「這也是沒辦法的。」章傳福語重心長的安慰幾位同鄉道:「將心比心,這就如同我們在江夏,花去了許多的心思,才將買賣、人脈都建立了起來,突然就有個新手插了進來,分走了原本屬於我們的生意,大伙自然也是會心生反感,想方設法的排擠他。」

「會長,您的意思是什麼呢?總不會是叫我們收拾包袱,一道回江夏吧!」

做一任會首,可真是叫人急白了頭,章傳福不得不對他們詳加解說道:「剛邁出頭一步,就急忙往回退,那當初又何必要出來呢!我的意思是讓大家都先忍一忍,切記不要急病亂投醫,壞了行業裡的規矩,只要熬過了這一段彼此適應的日子,等周圍的人都熟悉了自己,還愁沒有買賣做嗎?文定,鋪子剛來漢口那會兒,是不是也經歷過這麼一段呀?」

文定雖說不是江夏人,可從他頭一天出門做學徒起,他就混跡於他們之中,大家也早就不拿他當外人了,是以這種同鄉會,他也得以位列其中。

經東家這麼一問,文定也回憶起來:「那段時期的確是如此,鋪子裡面的買賣,有時一連好幾日也做不成一筆。不但是各同行對我們懷有戒心,各商家百姓也無不是在一旁觀望。可只要是挺了過去,這漢口的買賣憑誰也做不完,總會有生意上門的。」

聽聞過了他們的言傳身教,眾人的心中才算是有了些底氣。

畢竟源生商號成功的例子就擺在眼前。在這六年的時間裡,楞是將這間百年老號的規模擴充了一倍有餘,涉足的行業也趨於多樣化,信譽與聲望更是大步提升,足以與漢口鎮上一流的商號媲美。文定他們成功的經歷,自然也值得他們這些後來者去好好借鑒。

章傳福沉吟了一會兒,道:「初來乍到,對抗總是不好的。這樣吧!過些日子我來作東,宴請徽商幫的沈老闆,你們也來,席間多與他套套關係,事後也多走動走動。以他在新安會館裡的地位,只要你們跟他搞好了關係,日後的事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眾人一聽,頓時是喜上眉梢,紛紛向章傳福致謝,接著又說了些多蒙他照顧,多虧有了他,自己等人才能在這漢口站穩腳之類的奉承話,聽的章傳福暈暈乎乎的,嘴巴笑的都合不攏了。

下至販夫走卒,上到王公大臣,乃至九五之尊,天下鮮少有人不愛聽奉承話,不樂於受人恭維的。許多當代名士亦不可免俗,何況章傳福只是這麼一個平凡的商人,又怎會是例外呢?更何況這些人所說的有七分是實情。

憑空捏造的恭維,有時只會是適得其反,而好像這樣只是在有些方面,片面放大的恭維話,身陷局中的當事者則很難察覺出來。

雖說經過這些年的摸爬滾打之後,文定對這一切早已到了恬不為怪的境界,可若是要他好像他們似的去說些違心之言,他還是做不出來,惟有安靜的坐在一旁,笑看著眼前眾人各顯其能。

這時,會館的執事走了進來,停在文定身前,道:「柳朝奉,適才貴鋪的夥計來報,您的弟弟從老家來了,正在貴號候著呢!請您趕緊回去。」

又來了,文定心中暗自嘆了口氣。這幾年裡他為了躲避那位名義上的妻子,一直不肯回家裡去,每每逢年過節就讓道定帶著銀子回去,而他則總是這有事、那要忙的推委。一次兩次,家裡還相信,多了自然也就被識破了,是以隔不了多久,就會讓弟弟們過江來找他回去。

然而對於這件事,文定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說不回去就死也不肯回去。頭一年,父母逼迫的十分的緊,二弟柳以定夾在中間挨了不少的罵。甚至於柳世榮親自找上了門來,幸得道定預先報信,文定才逃過一劫,先一步去了九江。

幾次三番,二老終於也體會到了文定的決心,再加上又忙著給以定操辦了一門婚事,接著翌年又抱了個孫子,這才稍稍放過了文定。

好不容易讓耳根子清閒了幾個月,不曾想又來了,文定請示過東家之後,便意興闌珊的往鋪子裡走去。

原以為不過是老一套的說辭,甚至於一路上文定已經想好了應對的口吻,沒曾料到這次的事卻是讓他大吃一驚,以至於不得不第一時間向東家請假趕回去。

原來那任雅楠,也就是文定明媒正娶,卻讓她獨守了三年空閨的柳任氏,不知為何,突然間從柳家失蹤了。起先文定的娘還以為兒媳只是年輕貪玩,忘了回家的時辰,可一整日過去之後,依然未見著她回來,柳李氏知道準是出事了。

心急如焚的柳家人在眾多親友的幫助下,找遍了方圓十幾里,可還是一點跡象也找不出來。

這麼大的事,文定自然是責無旁貸,心急火燎的趕回家,迎頭就是柳世榮的一陣痛罵,罵他幾年也不回家,丟下老子、娘、媳婦不聞不問,整個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梟獍。

光是罵還不足以解恨,柳老漢抽起牆邊的掃帚就往文定身上打。老漢這也是氣極了,上次他親自去漢口,一路上就想好了要如何如何的說教,結果文定來了個望風而逃,害的老漢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呼呼的回了永安堡。

自覺在外人面前失卻了做父親顏面的他,一直又對大兒媳這個故人之女心存愧疚,這累積起來的怒氣,一旦找到發洩的地方,自然是猶如決堤的洪水一般,一發不可收拾。文定自知理虧,惟有默默承受,直待風平浪靜之後,才忍住疼痛打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到此時依然是沒有任雅楠的確切消息,至於灣子裡的人傳說的被猛獸叼走了、被壞人騙走了之類的,都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做不得數。惟有以定媳婦說的還有那麼一點影子,她說在她們妯娌談話時,任雅楠時常流露出想家的神情,興許是回孝感老家看她爹去了。

柳家人分析之後,都覺得惟有這個最有可能,隨即便指使著文定馬不停蹄的趕去孝感,將媳婦給接回來。開始時文定還流露出一絲不願,可架不住柳老爺子的怒氣以及全家人的同仇敵愾,不得不即刻起程。

三年裡頭一次回家,連口飯也沒來得及吃,文定就被家人給逼了出來。走在路上,他一直在反省這幾年自己究竟做的是對還是錯,非但不曾將問題妥善的解決,還將原本親密無間的父母之情、兄弟之情疏離到如此境地。

以前不論自己做過任何錯事,每每被叔父責罰之時,母親與兄弟都會出來維護自己,然而適才他們連出言相勸都不曾有,說明家裡人對自己的作為是心有怨言。文定暗下也是責備自己行事有欠考慮,只是顧及到自己的感受,從來不曾想過那任雅楠的腦中會是哪種念頭,若是傷害到了她,叫他心中如何過意的去。

文定暗自決定,這次找到了她,兩個人一定要開誠布公的談一次。

想到這裡,文定感到有些好笑,做了三年的夫妻,彼此就僅僅在新婚的翌日見過一次面,臨走的時候文定交代過那麼一句照顧父母的囑咐,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接觸了,做夫妻做成這副模樣,真也就是奇談了。

孝感地處長江以北,僅是這二字的由來,就頗有些來歷。根據史書記載,南朝孝建元年,南朝宋世祖孝武帝獲悉此地孝子輩出、孝名遠揚,於是乎於安陸東境、鄖縣南境一帶新置一縣,並取名為「孝昌」,以褒揚此地孝行之昌盛,同時也表明其以孝治國之決心。至五代後唐時期,莊宗為避其祖父李國昌的名諱,於同光二年改孝昌為「孝感」,意指孝親之情感天動地,一直沿用至今。

至於說起此地的孝子,那可就是車載斗量,數不勝數,古時有二十四孝,僅此地一縣便佔去了三席。一位是扇枕溫衾的黃香,一位是哭竹生筍的孟宗,當然最出名的還是賣身葬父的董永。

伴隨著七仙女下凡與其共結連理的民間傳說,董永之名可說是傳遍了大江南北家家戶戶,如今孝感縣內的董墓,據傳為董永及其父墓之合稱,如今亦成為了孝感境內的一處名勝。

孝感縣位於漢口鎮以北,要從永安堡去那裡還得先經過漢口鎮,是以文定隨便回了趟鋪子,向東家多告幾日的假。孰知當東家知道他要去孝感走親,還順帶著委下了一件差事。

一半為公,一半為私,文定來到了孝感。

名氣雖大,可孝感縣的縣城卻不怎麼大,總共只有幾條街,文定沒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任家的大門前。

抬手叩了幾下門後,裡面出來了一位大嬸,疑惑的將文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找誰呀?」

「您好,請問此處住的是任智方任老伯嗎?」

「沒錯呀!你是?」

「小可是雅楠的相公,是來看望岳父大人的。」

「哦,原來是姑爺來了呀!」那位大嬸恍然而悟,喜道:「我是雅楠的姑媽,你們小倆口都成家三年了,這還是我們頭一回見面呢!」

「姑媽您好。」文定又重新見過禮,道:「本早就該來看望各位長輩了,只是小婿在漢口幫人做事,一直抽不出時間來,還望姑媽多多包涵。」

「哪裡,端人的碗,受人的管,這道理姑媽明白,出門謀生自然是身不由己。說起來姑媽感謝你還來不及呢!聽你岳父說,我那兒子,就是雅楠她表哥,就是你幫忙給找的事做,工錢又高,店裡的人還處處照顧著他,這還不是多虧了你。」

文定不好意思直截了當的問自己娘子的下落,只好先與任雅楠的姑媽寒暄了幾句後,再問起岳父來。

說到自己的弟弟,原本滿面笑容的任大嬸頃刻間灰暗了下來,道:「幸得你來了,要不這兩天,姑媽還準備招呼人去叫你們回來。」

「姑媽,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哎,我也是這幾日才得到消息趕過來,雅楠她爹害了不治之症,大夫說怕是拖不過幾日了。」

「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文定大吃一驚,他這位岳父的年紀在三位師兄弟中屬最小的,從未聽說他得病的事呀!怎的突然間就說是病危了?文定忙不迭的隨著任大嬸往屋內走去。

裡屋內,任智方靜靜地躺在床榻上,看上去就好像是睡著了,床榻前堆滿了瓶瓶罐罐,看來是病了有一陣了。

任大嬸走上前去,喚道:「智方,快醒醒,你看是誰來了?」

任智方睜開了眼,腦子似乎還是十分清醒,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女婿,只是說起話來顯得有些虛弱,道:「文……文定,你……你怎麼來了?」接著又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姐姐,道:「大姐,我不是說,不要去麻煩他們嗎?妳……妳怎麼還是找去了?」

「哪裡是我呀!是你家姑爺自己找上門的。」

「那……那雅楠也回來了嗎?」任智方的目光開始在屋裡四處遊走。

文定頓時楞住了,強自按下心頭的震驚,回道:「她沒回來,小婿因為來孝感辦事,順道來看望看望您老,雅楠她還在家裡呢!」

「沒通知她就好,沒通知她就好,這丫頭若是回來了,準又是一番大動靜,叫我如何能放心走呢!」說是這樣,可任智方眼中那一抹失望的神情,還是言不由衷的流露了出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上次見到岳父大人的時候,您老的身體還是十分的康泰,怎的幾年不見就變成這般了?小婿這就去請大夫,您老一定會好起來的。」

任智方微微的擺擺手,道:「沒用的,我害的是癆瘵之症,早在你們小倆口結親之前,我便瞧過不少的大夫,每個都是束手無策。我之所以那麼心急要將雅楠嫁到你們柳家,怕的就是我走之後,雅楠沒人可以依靠。」

他緩了口氣後,又說道:「定兒呀!你不會怪我這岳父自私吧?」

「豈敢,豈敢,小婿感激您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怪您。」

「我想也是如此,不是我這做父親的自吹自擂,雅楠那丫頭長的就與她娘一個模樣,小小巧巧,惹人憐愛,難得從小就勤儉持家,孝敬長輩,絕對會是文定你的賢內助。」說起自己的閨女,任老頭是滿面的笑容,繼而又語重心長的囑咐道:「文定,我走之後,你一定替我好好看著她,若是做錯了事,你直管教訓。還有,這丫頭有時脾氣很倔,實在不行,你看在我的老臉上讓讓她。」

文定心中是悔恨交加,任師叔將女兒的終生托託給自己,可自己卻從來不去珍惜,現在連人都給弄不見了。

第一章 ~礦山疑案~

任雅楠的突然失蹤,在柳家掀起了滔天巨浪,也讓文定成為了眾人所指的罪人,不得已文定只好前去妻子的娘家孝感接她返家。

文定首次登岳父的門,不但未曾覓任雅楠的身影,且十分意外的獲知了另一件駭人聽聞的悲事,任智方身染惡疾,已到油盡燈枯的境地。

事先未有絲毫準備的文定,霎時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給震懵了,待他見著岳父之時,任智方已是臥床不起。

雖然文定馬不停蹄的去漢口請來了最好的大夫,可癆瘵這種不治之症卻不是藥石所能治理的,大夫例行望聞切問了一番後,便立即收拾起藥箱轉身告辭,連診金都還是文定追出門捧上的。

對於這些,任智方早已是心中有數,反倒是來安慰文定不必再做這等無用之事。眼睜睜的看著老人一點一點的離去,文定心中好一陣難受,枉費老人將獨生女兒托付給了自己,自己竟然一直未曾好好孝敬過他,現在老人就要走了,連他唯一女兒,自己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如何對得起老人的信任。

人生的憾事不勝枚舉,總是要到做錯之後,方才能知道是做錯,方才能深感愧疚。有時錯過之後,還能補救,而大多時候只能是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

人到即將逝去之時,感覺總是特別的靈敏,任智方說過自己就是這兩日的事,果然沒拖過兩日,他便一命嗚呼撒手西去。老人被癆瘵之症折磨了好幾年,到後來整個身形都已經變了樣,只剩下皮包骨頭,讓左右之人見了無不是潸然淚下,可臨走時的神情卻還是十分安詳。

任雅楠的姑媽邊含著淚,邊欣慰的對文定道:「你岳父臨走時還能見著你一面,走也走的安心了。」

老人沒有旁的子嗣,惟有任雅楠這麼一個獨女,此刻找不著她了,文定這個半子自然是責無旁貸。

接下來一連幾日,文定都住在任家,裡裡外外的忙碌,操辦著喪事的各項事宜。奈何他十四歲便出門謀生,在此之前亦是閉門讀書,對鄉間這些名目繁重的「規矩」、「習俗」皆是所知甚少,從未想過辦喪事會是如此混亂,如此費神的一件事。

特別是在這孝名遠播的孝感縣,鄉親們無不是以孝傳家,對於老人的喪事更是容不得半點馬虎。

文定處事起來除了倍加謹慎外,惟有諸事向雅楠的姑媽等親友請教,得到他們的指點後,方才放手去做。

經過幾日雜亂無章,毫無喘息的忙碌,老人的喪事總算是辦的風風光光。冥錢、壽衣、棺木、香燭等等,文定都是按上好的置辦,「開路」的道士也請了三五個,沿途皆是披麻戴孝的親友晚輩,或抬棺木,或持祭幡,或是沿路拋灑引路錢。

至於事後請親友們喝的白事酒,更是席開十六桌,大魚大肉任他們吃,到場的親友無不誇任智方找到了個好女婿。

任雅楠的姑媽對文定也是十分滿意,一直還埋怨自己的兒子康純葉,家裡出了事讓人去找他回來,竟然連人影都找不著了。

任智方的喪事總算是圓滿的完成了,一連幾日沒有怎麼合眼的柳文定,足足又休息了一日,精神才恢復過來,緊接著又得去完成東家交代下來的差事。

這趟差事說來也有些棘手,有人想將一座礦山抵押給他們,而且還是死當,礦址就在孝感不遠的應城縣境內。

本來類似這種抵押,鋪子裡是不會收的,一座礦山所需的當金不菲不說,且又難以轉手,砸在手裡就只能讓人徒呼奈何了。

可偏偏那位喜愛四面出擊的章傳福章老闆,又動起了這石灰礦的主意。這些年漢口鎮的規模漸漸擴展,鎮內的建築也日漸增多,若是能在近前的州縣找到一處礦石山,這售賣石灰的買賣肯定是錯不了。

這樣的念頭從建倉庫、建客棧那陣起,就開始在章傳福的腦中形成了。要不然怎麼那些老朋友經常會戲稱他摳門,剛剛買了點石灰裝飾鋪面,馬上就謀算著如何買個礦山回來自己產石灰,去賺人家的銀子,腦子動的如此活泛,可真叫人不佩服不行。

當然這種念頭也不是無絲毫根據的,首先,如若近前沒有礦山,那麼一切都只是空談而已。好在荊襄之地向來不缺礦脈,且不說與漢口相距不遠的安陸州,礦藏豐富,自古便是久負盛名的礦石山,就是緊臨漢口鎮的應城縣也有豐富的石礦,漢口鎮所用的石灰大多產自當地,只不過當地礦主壟斷此行當後,將價錢抬的異常的高,叫漢口鎮的眾商家無端的耗費了許多冤枉銀子。

章傳福正是在吃過虧之後,方才才萌生的這個想法,湊巧的是這位礦主不知因為何事,自己找上門來想將祖傳一座蘊藏豐富的礦山抵押,正好吻合了章傳福的願望,這次就是派文定前來勘察情形來的。

其實就文定自己而言,對礦石買賣並不十分看好,我朝太祖建國之初便頒布法令,嚴禁私人私自開礦,對於已有的礦場亦施以重稅。

對這種朝廷上嚴加看管的行當,他以為還是避而遠之為上策,然而自己僅是個替人夥計罷了,既然東家鐵了心要插手,他也只能是盡心做事了。

在孝感縣會同了那位礦主白老闆後,文定與其一道前去應城近郊,查看礦場的情形。

那白老闆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待人和氣,初一見面就將礦場的所有細節,跟文定交代清楚。

不但沒一味的誇大礦場收益,還強調幾處關鍵的注意事項,比如說每年應當上繳的稅銀,幾處需要打點疏通的關卡。

只是這老者許是攤上了什麼煩心事,沿途過來文定經常見著他愁眉不展。幾經問詢才瞭解到,這礦場乃是老人父輩所傳,老人一輩子兢兢業業的經營,生恐讓這片祖業在自己的手中敗落,雖時有波折總算是堅持了下來,也到了該傳給下一代,頤養天年的時候。

誰知家門不幸,老人的獨子執掌祖業後,非但沒有像父親這般謹慎小心,還吃喝嫖賭樣樣沾染,將偌大一個家產悉數給掏空了去。而後又不敢向父親說明,待白老闆知曉的時候,已然是無法挽救,就連這一年的稅金也無法籌集出來。

別的款項還可以拖一拖,可是每年的稅金卻是雷打不動的,欠了私人的銀子還可以私下商量商量,可若是欠了官府的銀子,不但得傾家蕩產,指不定還會惹上官非。白老闆權衡再三,萬不得已惟有出售這祖傳的礦山,以保全家人的平安。

文定也很是替白老闆難過,人一輩子真正堅持的事情不多,可一旦認定了,許多時候就會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割捨了這份祖業想必其心中也是如同刀絞一般。

人常說虎父無犬子,可往往這樣老子創業兒敗家之事也是不勝枚舉,要不怎麼也有句話說富不過三代呢!生意場上類似如此的無奈,文定也見過了許多,特別是當年還在鋪子裡坐堂理事的那陣,每每就有些不肖的子孫,將祖輩辛勤收集來的珍寶,又或是田契、房契偷偷拿來典當,為的只是幾個供他們揮霍的零花錢,叫人徒呼奈何。

一路走,一路談,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白老闆的礦山。

這礦山看上去真的就如同白老闆介紹的那樣山高地陡,山上還有三四十個工匠,或是掄著大錘擊碎巖壁,或是用簸箕背著石塊往山下運,還有幾個工匠守在山下燒製礦石。

這些礦石並不是一經開採便能使用的,還得用大火烤製方才能變成日常所用之石灰。

僅從眼前這繁忙的景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礦主生意興隆,誰能想竟會連稅銀都湊不齊呢!

「站住,你這畜生又在做什麼?」正在文定感慨之際,身旁的白老闆忽然一聲大吼,讓猝不及防的文定猛的一震,抬眼望去一位三十多歲,儀表堂堂的中年人正督促著十來個工人,將十幾擔石灰往外運。

「爹,孩兒我聽您的話,好生做買賣這難道也不對了嗎?您這又是生的哪門子氣呀?」

「哼,你還會做買賣,這半年裡運出去那麼些石灰,你收回過幾兩銀子。」

白少爺爭辯道:「孩兒那些朋友,都是有身分有地位,名字響噹噹的人物,這買石灰的幾兩銀子又怎麼會放在眼裡呢!」

「那你倒是給我把銀子收回來呀!只有讓我真正見著了銀子,我才會相信你的這些鬼話。」

「孩兒那只是不好意思,為了幾兩銀子跟朋友張口罷了,既然爹您都這樣說了,那我這次送過去後,讓他們依次跟我結算就是。」說著白少爺繼續指揮著下人起程。

「都給我放下。」白老闆氣沖沖的幾步上前,欄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下那白少爺可著急了,道:「爹,您這是做什麼呀!孩兒都已經跟人說好了,今日務必要把這幾擔石灰給人送去。」

「做什麼?以後這礦場不用你再管了,什麼時候你把前面的銀子給我拿回來了,什麼時候才能再從這礦場裡拿貨。」

情急之下,白少爺回過頭對那些挑夫說道:「別管他,跟我走就是。」

那些個挑夫都是由他雇來的,他們才不管誰是誰非,誰給銀子他們就聽誰的,扛起扁擔就要跟著白少爺走。

人家的家事,文定自然不好插嘴。老人大概是被自己這個不孝子氣糊塗了,也不考慮自己一大把年紀,拽住一個扁擔,就朝山上喊道:「有人偷石灰呀!都給我下來。」

片刻之後,山上的的工匠們就操著自己吃飯的傢伙衝了下來,將這群挑夫給團團圍住。群情激憤的他們,一邊揮舞著鐵錘鐵鍬,一邊呵斥著這些外來的生人。

底氣十足的白老闆睨視著這些片刻前還肆無忌憚的苦力們,放話道:「有我在,我看誰敢從這白家礦場拿走一塊石子。」

眼見事態不妙,挑夫們扔下簸箕匆忙逃走。失去依憑的白少爺,恨恨地望了眾人一眼,也隨著他們三步做兩步的逃離了自家的礦山,山頭上傳來了陣陣歡呼聲。看來這位白少爺平常也是不怎麼討人喜愛,礦場這些工匠們對他狼狽逃走,都表現的異常興奮。

「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白老闆的言語中泛著些許苦澀,幾分無奈。

人家的家事,文定如何好插嘴,只能是稍作安慰道:「白老闆您也別太難過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哎!」白老闆深嘆一口氣後,也不再談及此事,開始一面指認礦山的方方面面,一面為文定解說這裡的詳細狀況。

礦山的一草一木白老闆都是瞭如指掌,對這一切運作又是爛熟於心,在他的指點下,不消半日的時光,文定對這裡的諸項事物已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直待回鋪子裡去向東家稟明,便可以回來商洽接收礦山之事。

豎日清晨,文定便要返身告辭,白老闆不捨的道:「昨日剛來,今日便要往回趕,實在是辛苦柳朝奉了。本來怎麼著也要讓你多留兩日,讓老朽好一盡地主之誼,只是這稅銀上繳的期限已是時日無多,老朽急切想把這買賣談妥,就不留你了。下次,下次你來的時候,說什麼也要到我白家住上幾日,應城這地方雖然不大,卻也有不少可玩之處。」

白老闆的心情,文定能夠體會的到,安慰道:「您也不必著急,這白家礦場的情形,昨日在下已經瞭解的差不離,與我們東家的要求十分相近,價錢方面也算是公道,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您就安心等答覆吧!」

有了文定的保證,白老闆緊皺的眉頭,終也是稍稍得到舒緩,一直將文定送了老遠才轉身回去。

應城乃是千古之城,《左傳》上記錄過一次戰役,楚鄖蒲騷之戰便是發生在此處,縣城中如今還保有的「蒲騷台」,傳說便是當年大戰時留下的遺跡。

千年之前喧囂的古戰場,早已歸入了泥土,應城的山山水水,無處不顯示著雞犬桑麻的恬靜。硝煙散去,山村民舍方才是生活原本的模樣。

文定先去了趟應城縣,方才雇到了一輛馬車,從應城回漢口少說也得花去三、四個時辰。登上馬車後,文定與車伕隨意侃起這應城的趣聞,到也不覺的乏悶。

聊著聊著就說到了應城的礦山,文定也順帶打聽了一下白家礦山,車伕聽後先是一楞,後才訕訕的說道:「白家礦場,我倒是沒怎麼聽過,這應城縣的礦山,十之有六都是孔家開設的。」

「哦。」文定心中泛起一絲猶豫,轉而又饒有興趣的問道:「這麼說來,孔家一定是家大業大咯。」

「那是,在這應城誰不知道孔祥林孔老闆,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這四處的山頭大多都是他孔家的,家裡的宅子更是大到你一整天都逛不完,金銀財寶數都數不完,光是他府裡下人們一天吃掉的糧食,就抵得上一畝地一年的收成。」

孔祥林的名頭,文定在漢口便時有聽商場上的朋友提起過,想不到在這應城縣竟是位家喻戶曉的人物,雖然深知孔家的場面不至於像車把勢說的那般離譜,想必亦是可觀的很。

文定喃喃自語道:「有機會,一定要結識結識這位孔老闆。」

車把勢聽聞後也不答話,只是莞爾一笑,繼續抖動著韁繩往前趕路。

未幾,車把勢突然驚喜的對文定道:「還讓客官你說著了,看,前面那揮手的幾人,當中那個便是孔大老闆。」

「哦。」文定順著他的指引望過去,不遠處正有幾人站立於路當中,隨著馬車緩緩靠近,漸漸可以清晰瞧見他們的容貌。

一共是三人,有兩人做下人打扮,正在奮力晃動著手臂,讓文定他們的馬車停下來。

當中一人四十歲左右,一身華麗的裝束,只是舉手投足間顯得十分激動,嘴巴不停的訓斥著身旁的下人,聲音非常之大,遠遠的便已能傳入文定的耳中。

「你們這幫廢物,除了吃飯拉屎,還能做些什麼?明明知道老爺要出遠門,一個二個的連馬車都不知道要提前檢查檢查。老爺我養你們,還不如養兩頭豬,豬養肥了還可以殺了吃,你們兩個呢!只能糟蹋我的糧食。」

文定暗自一皺眉,這孔祥林的脾氣也未免太大了吧!看來這兩個下人是要遭殃了。

車把勢將馬車停在他們前面,問道:「怎麼了?」

那兩個跑到近前來,一眼認出了他,道:「原來是馬大叔呀!正好,我們正發愁,不知該如何是好呢?」

「孔安,孔華呀!出什麼事了?」

「這不,我們府上的馬車壞在半路了,東家都氣壞了。馬大叔您老行行好,幫忙給看看,行嗎?」

「咳,鄉里鄉親的,這有什麼問題。」馬大叔跳身下車,圍著那孔家的馬車左右檢查,站在一旁的孔祥林撇過頭去,望也不望他們一眼。

馬大叔直立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道:「沒辦法,車軸折了,必須得送去鐵匠鋪。」說著便回到自己的馬車上。

頓時,孔祥林的火氣又升了上來,大罵那兩個僕人。

孔安沒法,只好湊到馬大叔車前,商量道:「馬大叔,我們東家有急事去漢口,您看能不能捎帶我們一程,車錢好商量。」

「不成,不成,我的車讓這位客官給包下來了,怎麼還能接別的人呢!」

孔華哭喪著臉,低聲的哀求道:「馬大叔,您老就看在鄉里鄉親的面子上,幫幫我們吧!您也瞧著了,我們東家那兒發了天大的脾氣,若是耽誤了他的正事,我們倆可就要倒大霉了。」

馬大叔瞧著他們二人的苦相,臉上也流露出一絲不忍,只是這事他也做不得主,只有為難的望向文定。

「囉嗦個什麼,我給雙份的銀子。」孔祥林不耐煩的嚷嚷起來。

「孔老爺,這不是銀子的問題,每行都有每行的行規,這位客官已經先包下了小人的車,小人自不能出爾反爾,再轉接別的客人。」

孔祥林一時語頓,撇過頭去悶不作聲。兩個僕人紛紛向馬大叔使眼神讓其幫幫忙,可他則是搖頭不語,反倒是文定出來打圓場道:「無妨,無妨,正巧在下也是要回漢口,這車廂裡也空的很,孔老闆若是不介意,與在下共乘一段,如何?」

孔祥林抬眼打量了文定一會兒,也不回話,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兩名家丁立即將自家車上的行李搬到了這邊車上,待眾人坐穩之後,馬大叔一揚鞭,車輪又轉動了起來。

再次上路之後,車廂裡平白多了主僕三人,雖並不顯得擁擠,可若是四人都悶不作聲的捱過一路,那種情形也是十分的難受。一臉傲然的孔祥林由始至終都端著架子,一上車就開始閉目養神,他那兩個尷尬的僕人,只好代為向文定表示謝意,順帶著扯起了閒篇。

「哦,原來您就是那位百年當鋪的柳朝奉,久聞大名,失敬失敬。」互通名號後,兩僕人驚訝的叫了起來,就連他們那位端坐一旁的主子,也忍不住偷偷睜開了眼。

「不敢當,二位抬舉了。」

孔安道:「這兩年柳朝奉的大名可是了不得呀!我們那小小的應城縣早就聽聞過了。」轉而又奇怪的問道:「您這樣的大朝奉,來我們這小縣城做什麼呀?」

隨即,文定便將預備在此購礦山的打算,粗略的說了一遍。

剛說完那兩個夥計的神情就突然顯得不自然起來,文定這才想起,眼前這孔老闆也是經營礦山的。所謂同行相忌,自己這便是過來搶生意,別人不提防那才是怪呢!

「是買誰家的礦山?」一直未曾作聲的孔祥林,冷不丁的冒出這麼一句,讓文定猝不及防,在腦中思量了少許後,方才回答道:「白家礦山。」

「白家礦山?哪裡的白家礦山?」

文定心裡犯起了嘀咕道,難不成應城縣的礦山太多了,以至於作為同行的孔老闆都不清楚白家的情形,接著便將具體的方位向他們解說了一遍。

「就是一個白鬍子老頭,身邊總還有一個年輕人,是嗎?」

「那正是白老闆父子。」

孔祥林聽後冷笑不語,兩個僕人似乎也知道些什麼,神色間充滿著猶豫,孔安剛預備張嘴,卻被身旁的孔華給攔了下來。

文定心中早已泛起了疑雲陣陣,車廂裡一時間好一陣的氣悶,最終還是孔祥林張嘴了:「本來這等閒事,我犯不著管,只是免得外人說我們應城人沒信用,我便來提醒提醒你。」

「還請孔老闆指教。」文定心中的疑慮早已被調動了起來。

「我也不跟你如何如何說,說了你也不一定相信。這樣,索性我也緩一日再去漢口,陪你再去一趟那白家礦場,讓你親眼看一看就什麼都明白了。」

文定忙不迭的答應了下來。

「孔安,車前引路。」

「好勒。」孔安興奮的鑽出車廂,坐到馬大叔身邊,指引他向白家礦場駛去。

不可能,不可能,文定在心底驚呼起來。可眼前這座山,的的確確還是自己早上離開時的那般模樣,不同的只是,那些原本在山頭上忙碌的工匠們已然失去了蹤影,光禿禿的山頭上隨意丟棄著大大小小的礦石塊,整座白家礦山空曠的就猶如荒山一般。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茫然中文定惟有向身旁的主僕三人求助。

孔安為文定解開謎團:「這座礦山原本不姓白,而是屬於另一戶姓鄧姓人家,而且也荒廢了好些年,山裡的礦石早已被盡數被開採,只剩下一座空山罷了。」

「可是在下今晨方才離開此地,還曾見到有數十個工匠不停的打洞裡往外搬礦石,這裡,對,就是這裡還有些夥計在此將礦石燒成石灰。」

孔祥林不聞則已,聞罷勃然大怒,道:「這些人難道良心都讓狗給叼走不成,明知道這裡早就不產礦石了,還幫著騙子們做戲誆騙外人,這不是給我們應城人的臉上抹黑嗎?孔華,給我立即下山去查,看看究竟都有誰誰攙和進了此事,帶兩個上來,老爺我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是。」孔華轉身便往山下跑去。

「老爺,您消消氣,這周邊的百姓日子都過的挺苦,想必是對方用了不少的銀子來引誘他們,否則大伙是不會如此的。說起來最可惡的還是那一對騙子,借我們應城的名聲來害人,不瞭解內情的豈不是都要算在我們的頭上。」

打從他們的對話中,文定已然能摸清這裡面大致的脈絡了,想不到那慈眉善目的白老闆,竟會是一個大騙子,自己不但完全聽信了他的故事,反倒還去安慰他那虛假的不幸,真是愚不可及。

怒不可遏的孔祥林不肯就此罷手,又發話道:「等會兒且記下他們各自的名字,從今往後,我孔家的生意不准他們碰一絲一毫。」

「東家,那些山民大多都是在您的礦場裡做事,大多又是無田無地的,若是日後不讓他們進礦,那些人的父母兒女可如何是好呀?」孔安有種物傷同類的感傷。

「那也是他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這下反倒是讓文定動了惻隱之心,勸說道:「孔老闆,您不必如此動怒,試問人誰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況且幸得有您的幫助,揭穿了騙子的陰謀,鄙號也不曾蒙受到損失,就不必為難那些個山民了吧!」

孔祥林依舊不肯,文定與孔安幾經勸說,方才讓他暫息雷霆之怒。

「走,我們到裡面去看看。」聊的久了,孔祥林也不似初見面時那麼難以相處,與文定一道進了礦洞。

礦洞內巖壁狹窄崎嶇,道路陡峭,洞口處還有些光亮,往裡望去則是漆黑一片。洞口處堆壘著許多的石灰礦,巖壁四處卻沒有新近開鑿的痕跡,礦洞的深處也是空曠的很。

「這都是打別處搬來的礦石,僅是堆放在洞口處,等探知你來了之後,再讓那些個雇來的人往洞外搬運礦石。他們就是用這樣的障眼法來瞞天過海,哄騙你用大價錢,來購買他們這不值幾個錢的荒山廢礦。」

除了那障眼之法外,還上演了那一段逆子敗家的插曲,惹得文定唏噓不已。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段插曲,才讓文定放鬆了警惕,輕信了那白老闆的片面之詞,未及詳查便草率的行事。回想起來,文定仍舊是心有餘悸,他們如何能將騙局做的如此逼真呢!

然而關於那段小插曲,文定始終是忍住了沒說,全當作是段不堪的回憶吧!

第二章 ~逃離桎梏~

一個多時辰後,孔華帶領著幾個家丁押來了兩人,文定依稀覺著眼熟的很,大約是早些時候曾經見過。二人一見著孔祥林,即刻便雙膝跪地匍匐地爬了過來,哭泣道:「孔老爺饒命呀!小人們是吃了豬油迷了心,為了那幾個昧心銀子,竟做出這等不要臉面的事來。還望孔老爺大人有大量,饒過小的們這回吧!」

「哼!」孔祥林怒眉一挑,讓地上的二人愈發的膽戰心驚,只聽他說道:「說,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給我說清楚,若是讓我知道你們有所隱瞞,就給我收拾包袱,帶著你們一家老小滾出應城去。」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孔祥林一席話將二人嚇的魂飛魄散,忙不迭將他們所知道的一切一股腦說了出來。

大致的情況與孔祥林他們之前所猜測的差不離,兩個外鄉人買下了鄧家這片荒山,然後招來了這幾十個當地人為文定演了這麼一場戲。從山上的工匠,到與那白公子一共來搶礦石的挑夫,都是他們一群人所裝扮。

文定不由得暗自咋舌,那白老闆倒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整件事從策劃到實施都滴水不漏,讓人不自覺的跟隨著,一步一步陷入他們設下的圈套,其精密之算計實在是讓人瞠目結舌。

孔府一番沸沸揚揚的大動靜後,山下的村寨整個的都震動了,那一老一少兩個騙子許是嗅到了這不尋常的氣息,竟溜的無影無蹤,讓孔祥林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文定反倒是沒什麼遺憾,又沒讓人騙去銀錢,當真是逮著了他們還不知該如何是好。送官吧!免不了要惹上一場官非;不送官吧!光是孔老闆那誓不罷休的架勢,就有的他們苦頭吃,這樣許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白家礦山的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文定本要回去覆命,然而與孔老闆無意間談起這礦山的買賣,卻又說起了另一宗事。

原來那日孔老闆主僕要去漢口,正是去找人洽談有關合夥擴大礦場之事,這事引起了文定濃厚的興趣。經營礦場對於源生商號的所有人來說都十分陌生,若是獨立經營不但是困難重重,而且未必就一定能成功。

可若是與這駕輕就熟的孔祥林合作就另當別論了,在這應城縣內就數他的貨源最為充實,再加上源生商號在漢口那邊堅實的基礎與上佳的聲譽,二者聯手定能開創出雙贏的局面。

事不宜遲,文定隨即將自己腦中的念頭向孔祥林說了出來,正巧源生商號的規模與情形,也較為符合孔某人的要求。一則他們聲譽極佳,商舖的字號在漢口鎮商人圈子中也是響噹噹的,這就為日後石灰進入漢口市場提供了便利。

再則源生當的規模,在漢口鎮裡只是屬於中等偏上,還沒達到那種形成壟斷的實力,不會對合作形成威脅。這點也是孔祥林尤為在意的,若是對方實力太強,待到將石灰行當的情形摸清之後,大可以踢開他獨自經營,這樣一來孔祥林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徒然為他人做嫁衣,這樣兩家旗鼓相當,誰也缺不了誰,誰也奈何不了誰,便是最為適宜的了。

二人談的十分融洽,孔祥林這人雖然有些架子,可一談起買賣來卻丁是丁卯是卯,不來那些彎彎繞繞。作為供貨的一方,他許諾自己負責礦石貨源,並負責將其運送去漢口,源生商號則只需負責漢口鎮的銷售。

銷售的收入一家五成,開採前期的投入兩家則各認一半,務求公平公正,使兩家能通力合作,將買賣做大。如此互惠互利的條件,合情合理的讓文定無從拒絕。

接下來的幾日裡,孔祥林引著文定去了那幾座有待擴展的礦山,的確是蘊藏豐富,聽孔祥林介紹說,至少足夠他們開採三十年。他還特意讓文定自己試了試,一鋤頭下去,只見碎石飛濺,揀起來果然就是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石灰礦。

帶著滿心的希翼,文定離開了應城縣。初到此地時,他心裡還是一片茫然,對於這礦石生意並沒有太大把握。接下來還險些中了他人的圈套,幸得這趟差事一波三折並未就此完結,礦石買賣又有了新的發展。

到如今離去之時,文定心中已是躊躇滿志,就像往日一樣,預感著一樁大買賣已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東家,事情的情形就是這樣。」回到漢口鎮後,文定第一時間向章傳福匯報了有關此次應城之行的種種。

章傳福沉吟了好一陣,要將這些曲折的情節理清晰,的確是不太容易,隨後說道:「這件事看來不簡單呀!就好像是專為我們設下的圈套一般。我真正動心思做礦石買賣的念頭也不過是這最近半年左右,外面的人如何能將我的心思把握的如此準確,說不著那一對騙子的背後還藏著一個更大的黑手,而且很大可能就是在我們鋪子裡。」

這點文定還不曾考慮過,仔細思量起來,東家說的也不無道理。那個騙局每走一步,都好像是專為自己設計的一般,就連那父子反目的橋段,也好像是特意為牽引出自己的同情心,來降低自己的防備,能對東家與自己二人的心思如此熟悉的人,絕大可能便是出自他們身邊。

一想起自己身邊正有人躲在暗處算計著自己,就讓文定毛骨悚然,不敢再往下想下去。轉而又言歸正傳向章傳福道:「東家,那您看這次與孔老闆的合作,我們究竟是做還是不做呢?」

「做,當然要做。」對此章傳福是非常之肯定:「別說是做買賣,就是漫無目的走在大街上,時而是非都會平白無故的找上你,如果一遇上是非就夾起尾巴做人,那每天惟有閉門不出方才算得上安全。咱們既然吃的是這碗飯,就不能顧慮那麼許多,該幹的時候就要放手去幹。」

文定聽的是連連點頭。

稍做停歇後,章傳福又朝文定嘉許道:「虧得是讓文定你去勘察,若是旁人恐怕這回免不了損失慘重。這次你不但沒讓歹人的陰謀得逞,還聯繫上了孔某人,有他的加入我們的這項買賣就等於成功了一半,我這裡先給你記下一功。」

「東家謬讚了,這次幸虧是半路碰上了孔老闆,不然恐怕已是大錯鑄成,到時文定真不知還有何面目來見您。」

「誒,做買賣與做人一樣,運氣也是佔了極大的比重,甚至於運氣是左右買賣的關鍵,不然就算你再有本事,一輩子也堪堪守成罷了。我一直就有一種感覺,文定你是我章某人的一員福將,自從你來鋪子之後,這幾年生意是越做越大,好幾次風浪都是有驚無險,平平安安,這就是一個人的運道。」

文定連連說了兩聲「僥倖」,雖然不乏小波折,可好在沒什麼大的風浪,稱得上是一帆風順。

沒做什麼考慮,章傳福便吩咐道:「既然這件買賣是你牽上的線,這次與孔某人的合作,還是全程由你來負責。」

「是。」

這麼一大筆的買賣,自然也是不容文定推延,於是乎在東家的催促之下,他又馬不停蹄的趕回了應城,與孔祥林洽談有關細節。雙方都是有心辦成此事,遇到小的分歧也不是寸土不讓,是以沒花多少時間,文定便代表鋪子在契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鋪子裡的事暫時告一段落,可文定卻絲毫輕鬆不起來,家裡那一攤子的煩心事還等著他去應對,相較起來他更樂於應付那些生意上的事。

只是這人生大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人們最常做的就是不斷的壓抑自己,而去迎合他人,就連向來任達不拘的顧正聲,尚且會被他父親押去邊疆參軍,文定自認從來沒他那種灑脫的性情,自就愈發的難以起身對抗了。

帶著滿懷的愁緒,文定回到了漢口鎮,打算歇息一晚便過江回用安堡,哪知剛一回到鋪子,便接到了一封信箋,署名是康純葉。

前一段為任智方辦喪事的時候,其母康任氏托人來漢口尋他回去幫忙,可就是怎麼也找不著康純葉。文定離開任家之時,任康氏還曾囑咐他代為尋找,而後發生了一大堆事情,讓文定忙的暈頭轉向也忘了這茬事,不曾想這康師傅竟先一步找上了他。

文定揭開信封,裡面竟有厚厚的幾張,待將信紙伸展開來,只見上面寫道:

「文定,你好,整件事不知該如何向你說起,總之是我狼心狗肺,不是個東西,不配與你相交一場。當年我隻身出來做事,舉目無親,從頭到尾都是你一手為我安排打點,這幾年裡更是處處照顧我,你待我情深義重,這份恩德我就是一生也償還不了。可雅楠表妹卻是我發誓一生要照顧的人,看著她哭泣時的模樣,我什麼也顧不上了。你對我的恩情,也只好等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償還了。你不用再來尋我們了,天涯海角,我們會躲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苟活下去。不敢奢求你原諒我們,只求你能忘掉我們這兩個有罪之人。」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明白,突然間一下子都解開了。文定臉色陡變,將這四頁紙揉做了一團,憤然走出了鋪子,身旁的夥計們都被他失常的行為嚇了一跳。

雖然文定從未真正將任雅楠當作過自己的妻子,可畢竟他們二人也是拜過祖先,得到眾親友見證,正當名分的夫婦。僅是留下這幾頁墨跡,二人就頭也不回,不顧一切的遠走天涯,實在是讓文定深感茫然不知所措。

接下來,他獨自一人該如何應對這混亂的局面?老丈人辭世,明媒正娶的媳婦也跟人一走了之,最嚴重的還不是文定心中那一絲遭人背叛的情愫,家裡那一大攤子人還在等著長媳的消息,讓文定該如何回覆他們呀!

文定心中對他們最大的忿恨並不是他們的背叛,而是這二人丟下的這個無法收拾的局面。冷靜下來他對任雅楠的離開並未感覺到多少的難過,相反有種解脫後的輕鬆,終於可以不必因為畏懼那種尷尬的局面,而一雙腳終年不敢邁進自家的大門。

不論那二人離開後的局面如何難堪,文定也不能迴避,將鋪子這邊的諸事安排穩妥後,他隻身一人回到了永安堡。在親人們疑惑的目光下,將那封信拿了出來,交給了他那位秀才弟弟柳載定,讓他當著全家人的面讀了出來。

初時載定還能將語氣保持平常,可隨著內容的逐漸深入,他的聲音開始變的顫抖,變的憤然不止。這位知書達理的秀才尚且如此,柳家餘人更是義憤填膺了。

哪怕是平常最疼愛任雅楠的婆婆也怒道:「我柳家對她不薄呀!好吃好住養著她,重活累活都不讓她做,按月還給她零用。文定不在家,我這做婆婆的還隔三岔五的帶她出去逛集市,穿的戴的沒少給她置辦,這方圓百里誰家媳婦做的像她這樣的,這騷蹄子怎能做出這種不要臉面的事來。」

文定的兩個弟弟無不是氣的渾身發抖,一向與任雅楠關係親密的老二媳婦,也轉變了立場,回憶道:「那幾天大嫂的娘家表兄來過後,我就覺得大嫂的神情有些反常,後來隔不了多久,大嫂人就不見了。」

以定開始埋怨自己的媳婦道:「傻婆娘,這話妳怎麼不先說呀!不然我們事先有了提防,也不會到今天這步田地呀!」

「我哪裡能料到會發生這種醜事呀?」

「哼!」一直悶聲不語的柳世榮猛的直起身,往門外走去。

「老頭子,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你這是要做什麼去呀?」

「我到孝感找任老三評理去,我柳家到底什麼地方委屈了他,竟讓他的閨女做出如此有違婦道,敗壞門風的事來。」

這下可把李氏給嚇住了,喊道:「那麼老遠的路,你一個人往哪去找呀!二毛、三毛快把你爹攔住。」

柳世榮冷目一橫,盯住自己的一雙兒子,道:「都給我撒手,誰再攔著,老子就抽誰。」

以定、載定雙雙將手停在半空,不敢再上前。

「叔父,不用去了,孩兒才打那邊回來。任世叔他老人家並不知曉此事,而且,而且……」

「而且怎麼了?」

「任世叔他老人家已經,已經過世了。」

「什麼!」

「叔父!」、「公公!」、「老頭子!」

在周圍一片呼喚中,柳世榮已經不醒人事。

連番的打擊,終於將柳世榮這個倔老頭給徹底擊倒了,也把柳家上上下下給嚇了個夠嗆,一時間有人去搓洗臉布,有人去抬躺椅,有人去掐柳世榮的人中,全家老小忙作一團。未幾,柳世榮總算是甦醒了過來,然而原本醇厚的聲線則變的蕩然無存,氣若游絲的追問著文定有關任智方辭世的細節。

李氏不忍見到柳世榮這般模樣,使勁打眼色不讓文定往下說,自己則勸道:「老頭子,急也不急在這一時,等歇息會兒後,我們再讓大毛說說親家翁的後事,也不遲呀!」

「妳,妳,妳這個婆娘要氣,氣死我不成。」雖說是精力不濟,可柳世榮仍舊是這一家之主,他坐立起身就要朝文定他娘打去,可手在半空又落了下來,人也跌坐了回來。

「你瞧你這個倔老頭子,都這副模樣了還想著伸手打人。」

柳世榮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怒道:「要妳個婆娘多嘴多舌,妳,妳莫等我緩過勁來,不然,不然有妳好瞧的。」

無奈的李氏只好讓文定將任智方的身後事,好好給他老子講了一遍。聽過文定是如何在他岳父最後的日子裡,侍奉他終老,又是如何風風光光的操辦喪事之後,柳世榮的情緒才平順了許多,起碼柳家人也是對得住他這位師弟了。

人死為大,既然已經鐵定找不到任雅楠的人,柳家也沒必要再去孝感找任家評理了,這一段孽緣他們也只能是自認倒霉。李氏本打算立即幫文定張羅一門親事,可這回文定是死活也不依。

經過上一次的教訓,家裡人也認清楚了,就算是勉強給文定娶了房媳婦,他也會來個退避三舍,這掛名夫妻的艱辛可不是尋常女子能夠挺得住的,為免再鬧出那種醜事來,李氏也只好任其自作主張了。

好在他們家馬上又要給老三載定討媳婦了,這樁事也就隨之擱了起來。

再次回到漢口時,文定是一身輕鬆,這回可是真的是全身心的放鬆了。在這幾年相互煎熬的夫妻生活裡,他們二人雖一直沒碰過面,可彼此卻是由始至終被對方的影子牽絆著,都被那個陌生的對方禁錮在既定的生活裡。

這一下終於二人都得到了解脫,說實話一開始文定心中還存有一絲憤恨,畢竟這聲名傳出去後,自己的顏面將置於何地。可經過了這些日子的冷靜之後,他非但沒有再怨怪那一對不顧一切的男女,反倒是十分佩服他們,自己想過卻不敢實施的壯舉,被他們做成了。

自己與家人的隔閡,也因此而得到了化解,雖說是聲名難免會受損,不過相較起來還是利大於弊,讓文定感覺好不春風得意,直待找回雨煙這一切便都將水到渠成。

文定一直就未放棄過追尋雨煙的蹤跡,腦中對她的思念一直就未曾有過片刻停歇,特別是在這次任雅楠與康純葉雙雙遠走之後,他心中的想念就愈發的強烈,許是被他們那種掙脫一切的意志所觸動吧!

連那任雅楠那一介女流,亦能在週遭之輿論,親友之反目如此沉重的壓力下,拋開週身的禁錮,毅然與真心人遠走天涯。他還有何藉口去退讓,有何理由放棄心頭的呼喚,轉而去向命運妥協呢!難道他堂堂男兒,竟還比不過一個婦孺女流?

回到漢口鎮後的幾個月裡,文定的腳步依舊如往常般忙碌,穿梭在不同的酒席間,結識新朋友,再會老朋友,商場上的朋友總是不會缺乏的。應酬、買賣、逢場作戲,生活的基調彷彿總是徘徊在那幾件無數次重複的事情上,除了疲勞之外只剩下空虛。

然而命運這善變的老人,總是不會讓人們如此平淡,每當你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無比熟悉的時候,他冷不丁的就會給你添加一些新意,讓猝不及防的人們應接不暇。

且說那一日,章傳福正在燕府做客,與燕行舟扯著閒篇,燕府管家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焦急的道:「東家,不好了,源生當的夥計來報,柳朝奉被官差給抓起來了。」

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在座之人一下子全懵了,其中章傳福自然是最為關心,陡然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慌忙火急地問道:「怎麼一回事,不清不楚的為什麼把人給抓起來了?」

「這,您號裡的夥計沒細說,不過抓人的好像不是本地衙門裡的人。」

不是本地的衙門,那就愈發的不妙了,章傳福一邊來來回回地走了幾步,一邊自語道:「這可如何是好呀!也不知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該不會要封鋪子吧!」

看著他這麼沒頭沒腦的來回轉悠,一點實質性的行動也沒有,燕行舟不得不起身道:「章老弟,你自己先別慌嘛!管家你快派人去衙門裡打聽打聽,抓人的究竟是哪個衙門,究竟又是為了什麼事?」

「小的這就去。」

章傳福這才稍稍緩過氣來,朝老友道:「瞧我一聽到衙門這兩個字,就好似談虎色變一般,都給急糊塗了。燕兄你各地衙門裡的朋友多,這回你可得幫我呀!」

「無妨的,讓下人們先去打聽打聽,有了準備再去上下活動活動,衙門裡的事總歸是『官』字兩個口,他說你有理便有理,無理也能有理;他說你無理就無理,有理亦是無理。」

話是不錯,不過章傳福混亂的心緒依舊不能平靜下來。

這事還需從頭說起,那一日,文定正在三陽茶樓與人飲茶,此樓地處正街以東十餘里。雖沒有源生茶樓那般光鮮的佈置,華麗的擺設,也沒有源生茶樓那人聲鼎沸的熱鬧,難得卻有幾份素雅,幾分幽靜,很是讓文定流連。

文定時常是約上一、二位偶有情趣的友人,一壺清茶,幾碟茶食便能安坐整個下午。

別看那不起眼的茶食,缺了它飲茶的樂趣便會減去不少。獨自一人尚無大礙,特別是在與友人共品之時,若是每位尊前惟有那一小杯茶水,未免顯得寡淡了些,這時候茶食的重要便突現了出來。

文定去蘇州之時有緣結識過這麼一位友人,對茶食一事便非常之講究,甚至於不亞於茶水本身,簡單點的好像一點椒鹽的花生,或者幾粒五香豆、抑或一把糖炒栗子。

若是有閒暇之餘,則非指名要蘇州采芝齋的輕糖松子,又或是粽子糖、牛皮糖、棗泥麻餅,抑或一方玫瑰芝麻酥糖。在他的口中這些個蘇州茶食,也在歲月的沉積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成為蘇州人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文定雖說並未好像他那般著迷,可自從聽過他的一番論調之後,也對茶食一道亦是深有觸動,的確有了這些小東西填充之後,那些閒暇的下午顯得分外得有滋味。

且說文定正與人相談甚歡,咚咚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樓梯處傳來,也打斷了他們的雅興,片刻後便有一隊衙役衝到他們面前,突如其來的變故,將這幾個文弱的商人嚇的不輕。

「誰叫柳文定,你們中叫柳文定的誰?」惡聲惡氣的衙役們一張嘴,便讓原本就心中惴惴的他們愈加的惶恐不安。

「在下正是。」躲肯定是躲不過的,文定惟有自己站出來應道:「敢問幾位差爺有何吩咐?」

「你就是那個姓柳的小子呀!聽清楚了,我們那是荊州府的差人,你的事發了,跟我們走吧!」不等文定爭辯,就將他五花大綁,還上了副鐐銬。

荊州府的差役如何跑到漢陽府來抓人,雖說諸人心中都有絲不解,可看見他們氣勢洶洶的模樣,誰也不敢上前搭話,眼睜睜的看著文定被他們鎖了起來。其中有一人還算機靈,三步做兩步的跑到外面找人幫忙。

「各位差爺,各位差爺,你們怕是弄錯了吧!柳某一向是個循規蹈矩的小商人,不曾做過有違朝廷律法之事呀?諸位可要明查呀!」

「哼,有哪個犯人承認自己犯過罪了,你這點小把戲用不著在差爺面前耍弄,到了大堂之上就由不得你巧言令色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文定落在他們手裡,自然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第三章 ~猙獰地獄~

總算是源生當與文定本人在漢口鎮都略有薄名,未幾,便有一班漢陽縣的衙役攔住了他們一行的去路,呵斥道:「哪裡來的差人,不清不楚的,怎敢在我漢陽縣境內任意抓人。」

「走開,我跟你們說不上話,誰敢妨礙大爺的公務,我一塊嚴辦了。」

漫說是那些漢陽縣的差役平常便收過文定不少的好處,光是對方這句直逼喉嚨的沖話,便讓他們不依,怒道:「哪來的楞頭青,我們漢陽縣乃是歸漢陽府管轄,大爺我從來沒在漢陽府見過你們這幾個生瓜蛋子。今日你們若是湖廣佈政使司委來的差役,這人你們帶走,若然不是的話,可別怪我們弟兄要抓你們去縣衙問這冒充官差之罪。」

越境抓人這原本就不合體制,那幾位荊州的衙役原先是以為,這漢口鎮既無府衙又無縣衙,誰人能管的了他們。

然而卻不曾想到,漢陽縣的縣衙雖說是在江對岸,可這漢口鎮上的差役則佔去了漢陽縣全境的一半有餘。

大街之上兩幫衣著相似的衙役皂隸,就這麼對峙起來,週遭的百姓商家是避之惟恐不及,一時間雞飛蛋打好不熱鬧。

初時,那些個遠道而來的荊州府役氣焰尚且十分的囂張,呵斥著對方趕緊讓道,不然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後來聞訊趕來的漢陽縣衙役越聚越多,不但在人數上超過他們好些倍,且已將他們團團包圍於其中,那些個荊州府役們便再不敢像先前那般張狂了。

他們一面也圍成一個小圈,將文定牢牢的看守起來,一面請求與對方巡捕的管事對話。

少頃,負責漢口這片治安的陸把總終於露面了,到底是有官職在身的總爺,不像他那班手下人那麼毛糙,一來便端著官腔朝對方問道:「你們這幾個都是哪來的公差,可有官職在身呀?」

那幾人一見這架勢,便知道來了個不善的主,答曰:「我們俱是荊州府的捕快。」

「越境辦公,可有貴屬的公函呀?」

「公函在我們班頭身上,他眼下不在這裡。」

「哦。」陸把總雙眉一跳,道:「既然是沒有公函,眼目下這人就不能讓你們帶走了,來人呀!」

「在。」

「給我將人解了。」

周圍的巡捕們早就按捺不住了,一聲「是」後,一個個都爭先恐後的上前動手。荊州府過來的攏共不過十來人,眼巴巴的看著他們撲過來,沒一人敢上前阻攔的。

「慢著。」正在此時一道聲如洪鐘般的嗓音從遠處傳了過來,讓眾人相繼停了下來。

陸把總抬眼望去,喊話者乃是漢陽府的捕快頭許捕快,只見他偕同一人急急的走了過來,喊道:「都給我將傢伙放下,哪有自家人動起手來的道理,都給我退後。」

別看這許捕快與他們一般都是無品無級的捕快,論起來這陸把總的官職都要蓋過他去,可人家畢竟是來自上一級的府衙,就是縣老爺碰著了他也得客氣三分,他們這些個差役就更不用說了,未幾便紛紛後退,給當中留下一大塊空地來。

「陸總爺,我來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荊州府的仇班頭,這次奉命來拘捕一名疑犯,荊州府發來的公函知府大人核實過了,確實無疑。」

陸把總聽聞之後,便知道今日這柳文定是保不住了,隨即便換了副面孔道:「誤會,誤會,全是一場誤會,也怪這幾位弟兄剛才也沒將事情交代清楚,不然不會鬧的這般嚴重。」

「我剛才明明就說過了的,可他們不知收了這商人多少的好處,為了包庇他竟敢知法犯法。」蔫了半晌的荊州捕快,陡然間彷彿恢復了活力,開始指責起來。

「啪」不待他說完,那位荊州來的仇班頭就一巴掌扇了過去,不理手下詫異的神色,朝陸總爺道:「都怨小弟平時教導不嚴,讓陸老哥見笑了。」

人家自己都先一步動手了,陸總爺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應酬道:「哪裡,哪裡,不打緊,不打緊。」

那挨了一巴掌的荊州捕快還不曾醒過神來,同來的那些衙役可不依了,一個個嘴裡都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說些什麼,氣的仇班頭又大聲呵斥道:「閉嘴,事先我是怎麼跟你們交代的,讓你們且老老實實的等我來了再說。可你們呢,一個個自以為是,平素裡仗著自己資格老,把我的話根本沒放在心上,就算挨了頓打那也是你們自找的。這還算輕的,耽誤了衙門裡的差使,那可是關乎王法的大事,甭管你資格多老,回去之後我都要上稟老爺,讓他老人家一人賞你們一頓扳子。」

這下子總算是把底下人給鎮住了,不但是他們,就連陸把總也從裡面聽出一些道道來,之後的交接手續辦的尤為順暢,可以說是恭送他們將文定押解出了漢口鎮。

江陵城雖不是湖廣佈政使司之所在,卻有遼王府建扎於此,城內的朱氏子孫更是無以計數,這鑒定古玩珍寶的活計自然是短少不了,文定一年之中總免不了要來此地轉悠個三兩回,可說是相當的熟稔。

可不論是哪一回也沒有如今這般光景,進城時不但前前後後都有衙役護擁著,全身上下還帶著沉重木枷、鐵鐐,沿途百姓則對他報以鄙視的目光。

許是因為這些荊州衙役在漢口鎮上吃過癟,事後又不能對陸把總他們施以報復,一路上便將一肚子怨氣宣洩在文定的身上。

他們吃飯的時候,文定只能站在一旁乾瞪眼看著,待他們一個個酒足飯飽之後,才輪到文定進食。還沒有飯菜,就著他們沒吃乾淨的殘湯剩水,湊合吃個硬梆梆的饅頭也就是一餐了。

且不說這幾年文定走南闖北,天下美食吃過了不知有多少,就算是以前做學徒的那般光景,甚至在家依仗父母之時,也不曾遭遇過如此境遇。

最讓文定不能忍受的還不是這些,沿途每當他口渴難耐向衙役們討水的時候,都彷彿是經歷一次艱難的戰役似的。

不知需要經過多少次的懇求,那些惡聲惡氣的衙役方才在罵罵咧咧中恩賜一小口,偏偏文定的性情又是極為愛惜羽毛,讓他低聲下氣的向這些牛鬼蛇神般的皂吏懇求,簡直好似在自己身上剜肉一般疼痛。

拖著腳鐐木枷在烈日下長途跋涉,身前身後的衙役還時不時的拳腳相加,口舌也似乎愈發的容易乾渴。起初幾日文定為此吃盡了苦頭,昏過去幾次,後來他終於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容不得自己矜持,要想在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衙役們手裡活下來,心中就必須當作自己已經死過去了,否則還沒等到了荊州府,他這條小命就得給留在這路上了。

後來的日子裡,文定過的連乞丐也不如,雖說乞丐們時而也會遇上那些蠻不講理的主,可好歹東家不要西家要,起碼還有的選擇,可文定卻只能向那些惡毒的衙役討要,就連想自己掏錢買食也不成。而且一出漢口鎮,那些衙役就將他身上所有的銀兩連同值錢的東西搜羅一空。

美其名曰是代為保管,轉眼間文定便見著他們十幾人私分了去,最大的一份自然是那位仇班頭的。

就連身上那件衣袍也給扒了下來,獨剩件中衣翻山越嶺,招搖過市。若是在往常文定早就羞愧至死,可現而今卻無論如何也要咬牙挺下去,他還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背負著污名死去。

好不容易到了荊州府衙,是既沒審也沒問,仇班頭徑直將他塞進大牢了事。文定本以為到了地頭後,自己的苦難便算是到頭了,殊不知遠遠不是他想的那般容易,這一切僅僅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

一進荊州府大牢後,木枷倒是解去了,然而獄卒卻用一條鐵鏈將他拴了起來,旁邊便是尿缸,氣味是臭不可聞。

鏈子的一頭套文定的脖子上,一頭則環環繞在柵欄上,鏈子收得十分緊,叫他無法安坐,只能是站立一旁。

鎖牢實之後,獄卒便不理文定的聲辯,一言不發的自顧離去,同個號房裡的犯人齊齊望著文定發笑,那一張張臉孔上無不是洋溢著幸災樂禍的表情。

就這樣文定一直站到掌燈時分,僵硬的雙腿幾近沒有一絲感覺,那姓彭的獄卒這才又走到近前,朝著文定輕蔑地說道:「怎麼樣?這半日下來,滋味好受不?」

這還用問嗎?不但是一直站立著,忍受身旁那股撲鼻的惡臭,還不斷有人不懷好意的笑嘻嘻來到他身旁解手。

文定是避又避不開,讓又讓不過,要多難受便有多難受,趕忙回道:「不知在下何處得罪了尊駕,為何要與我開這種玩笑呀!」

「不用亂猜,我們是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也沒有人要我特意招待你。這都是我們牢裡的規矩,不論你在外面如何了得如何的風光,任何人只要進的此門來,都必須得經過這一關,這下子你該是明白了吧?」

人在屋簷下,怎容得文定有異議,連聲應道:「柳某省得,省得了。」

「好,明白就好。」對於文定的態度,彭牢頭還是滿意的,既而說道:「聽外面的兄弟說你是個做生意的,買賣做的還挺大。呵呵,我就喜歡和買賣人打交道,說起話稍稍一點就能明白,不像那些凡事也不懂的二楞子,總是要費老大的勁才能讓他們明白過來。」

「我就直說了吧!你身上的官司我們管不了,是輸是贏全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可只要官司一日未了,你就得在這裡待上一日,我們這兒可說是荊州府最陰森的地方,也可以是荊州府最逍遙的地方,這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還望官爺指點。」

彭牢頭解下拴在柵欄那一頭的鎖鏈,牽著文定往旁邊那幾個牢房走去,文定身不由己亦步亦趨的跟了過去。

「瞧見那屋了沒有?」

文定順著牢頭的指引望過去,只見裡面有幾間房,收拾的十分乾淨整潔,隱約可以看見裡面板床、木桌、木椅和鋪蓋等物一應俱全,儼然與外面的客棧一般無二。雖算不上有多麼華麗堂皇,可在這種惡臭撲鼻,髒污遍地的牢獄之中,已經可說是天堂了。

「若是想把這鏈子打脖子上取下來,得十兩銀子;進那屋先得拿三十兩銀子,打地鋪外加十五兩,想睡高鋪則要加二十五兩。若是你不習慣與人同住想圖個清淨,拿一百兩來,這間屋就全歸你支配了;這以後一日三餐嘛!可以長包也可以一頓一頓的算,如果有額外要求比如要去外面酒樓包席,我們都可以代為置辦,價錢嘛當然得另算,我這樣說你應該明白了吧?」

文定暗自咋舌,眼前的事若不是親身經歷,叫他如何敢相信,這大獄之中竟然每一條每一件都是明碼標價,相較起來外面的客棧、旅館都要遜色的多。

之所以一開始便要將新進的犯人鎖在馬桶旁,就是為了給每個新來的犯人來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不論在外面你是大富大貴的權貴,還是眾人仰慕的天縱奇才,又或是橫行無忌的惡霸無賴,進得此門來就是頭虎也得爬著,是條龍也得盤著。

彭牢頭露出絲絲笑靨,大有不怕你不答應的意味,道:「考慮的怎麼樣?你是要選哪樣的?」

「官爺您還是把區區鎖在剛才那地方吧!」

多少強匪悍賊進了大牢都得按規矩來,文定的表現讓牢頭很是吃了一驚,呆楞了好一陣,方才詫異地說道:「生意人就是生意人,看著你年紀輕輕,還以為會有什麼不同,沒想到也是一樣捨財不捨命。」

「彭爺您誤會了,並不是區區不承您的情,只是事起突然,我來的時候並未有所準備。隨身那點散碎銀子,還有其他物品都被帶我過來的幾位官爺拿去了,現下連件遮體的衣服都不曾有,如何能孝敬您老呀!」

牢頭牽動著鐵鏈讓文定來來回回走了兩圈,發現果然如他所說的那般,除了件破破爛爛的中衣外已是身無長物,不由得罵罵咧咧起來:「這些斷子絕孫的混帳,把人都搜乾淨了才扔進來,讓我們吃什麼去,簡直他娘的豬狗不如。」

一連串問候他們十八代祖宗的話語脫口而出,文定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一直到他口氣稍有緩和後,才和他打著商量道:「彭爺,要不您看這樣如何,區區寫張便條麻煩您差人給送出去,請鄙東使人送銀子進來。」

「哼,你把我們這裡當作是什麼地方了,還可以賒帳,討價還價做買賣嗎?」

眼見著商量不成,文定也別無它法,無奈的道:「那在下真的就黔驢技窮了,彭爺您看著辦吧!」

彭牢頭被堵的半晌也說不出話來,憤然地猛拖鐵鏈,又將文定拴在了柵欄上,然後就頭也不回離開了。

這一日下來文定粒米未沾牙,在飢腸轆轆中朦朦朧朧的睡去。

文定做了個甜美的夢,夢中自己一會兒在望月亭與雨煙清談,一會兒又到了香溪河畔與燕大小姐的偶遇,轉瞬間又是揚州柳堤邊,又來到了劉老宅門外的那片松竹林中。

美好的畫面,此起彼伏在腦海中不停盤旋,就好像發生在前一刻似的,清晰的彷彿伸手便能觸碰。

美好的時光往往會飛逝而過,未等那些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凡人細細品味,便又消失無蹤。是以這世上向來不乏凡夫俗子,耗費一生的光陰去追憶那些舊日美好,特別是在來去無跡的睡夢裡。

也不知到了何時辰,隱約中文定耳邊傳來到一陣鐵器的碰撞聲,緊接著是脖間忽然變的喘不過氣來,文定睜開眼望見那彭牢頭正抽動著鐵鏈,拉扯著自己。

「怎麼了,怎麼了?」

「嘿嘿,怎麼了。」彭牢頭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冷冷的道:「沒交銀子還想這麼舒適,你別做夢了,過來跟我走。」

「別拽別拽,我跟你走就是了。」來的一路上文定早就明白了個道理,既然已經落在了他們手裡,就得順著他們的意思來,否則該受的罪逃不過不算,還得額外賠上點。

文定的鎮定更是讓牢頭感到了不快,他連連扯動鐵鏈想要從文定口中聽到那聲求饒,可由始至終文定只是跟隨著他,一聲不發。

短短的路程很快便走到盡頭,牢獄中總是會傳出各式的哀號,每個柵欄的背後都有,這半日下來文定的耳中便聽見了不少,可走到眼前這間牢房外時,卻出奇的安靜。

這裡面是黑漆漆的一片,獨立於一干牢房之外,越是靠近它就越是顯得安靜。

「給我進去。」牢頭將牢門打開,一把將文定推了進去,冷冷地笑道:「看你再如何安逸的起來。」

未曾防備的文定,一個蹌踉不穩連滾帶爬的跌進了牢房之中,彭牢頭拎著燈籠志得意滿的走開了,那最後一點光亮也隨之消失了。

雖然眼不能視,不過文定依舊能感覺到周圍許多濃厚的呼吸聲,這更是增添了幾分陰森的氣息。

「老大,來了個生人。」

「老六去探探他的底。」

「好勒。」

黑暗中文定辨不清這些聲音到底來自何方,縮在一邊不敢出聲,直到有人踹了自己兩腳,他才情不自禁的叫出聲來:「哎喲!」

「喂,小子,你哪兒人呀?犯什麼事進來的呀?」

「區區是漢陽府人,也不知是犯了什麼事被抓了進來。」

「漢陽人跑到荊州來蹲大牢,你小子玩的不賴嘛!」

「不敢,不敢。」文定摸不清對方的意圖,只好走一步是一步。

「他娘的,說話就說話,怎麼酸不拉機的,你他娘的不會是個窮書生吧!」

文定答道:「識過幾年字。」

那老六又跟其他人說道:「你們瞧瞧,這幫王八蛋他娘的都無人可敲了,連這些軟柿子都不放過。」

旁邊又有人接著道:「這就是老六你不懂了,這些軟柿子一沒力氣,二沒狠勁,還沒等他們動手就已經嚇的屁滾尿流了,抓他們才是那些畜生的美差。」

「囉嗦個什麼,給我閉嘴,搜搜身上有什麼值錢的玩意。」聽聲音似乎是那位老大,隨即上來三五個人將文定渾身上下又搜了個遍。

結果當然是徒勞了,氣急之下他們對文定是一陣拳打腳踢,哀號聲傳遍整間牢獄,其他號房裡的犯人們聽聞後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都給我豎起耳朵好好聽著,這就是不給銀子,頑抗到底的下場。」彭牢頭拎著燈籠來回的巡視,藉著文定的慘叫聲去警告其他的犯人,臉上露出了絲絲陰笑。

三日之後,荊州府的大堂之上兩位師爺早早的守候在一旁,三班衙役分列兩側嚴陣以待。直到日頭慢慢的爬上頂端,知府老爺才打內堂裡出來,臨進門時還整了整衣冠,然後才邁著方字步走進了大堂,端坐在大堂正中,等候了半晌的師爺趕忙喊道:「升堂。」

兩邊的衙役用水火棍開始連續地跺著地面,低沉著嗓子呼道:「威武!」

「啪」一道清脆的聲音,知府老爺拍響了手中的驚堂木,問道:「堂下所跪何人?」

「稟大老爺,小民,小民乃是漢陽府人氏,叫作柳文定。」經過一連三日的牢獄生活,文定已經徹底的變了個模樣,頭髮蓬亂,衣冠不整,最嚴重的是神色驚恐。當那些衙役敲動起水火棒時,文定眸子中的慌亂之色洩露無疑。

「漢陽府人怎麼跑到我們荊州府作案,你膽子不小呀!給老爺我細細交代究竟所犯何事呀?」

「回稟老爺,小的實實不知呀!那日小的在漢口茶樓飲茶,不知怎得貴屬的差爺們就衝上樓來將小的押了過來,還望大人為小的做主呀!」

知府老爺似乎對文定這宗案情並不是十分瞭解,望了望身旁的師爺,輕聲問道:「怎麼一回事?」

師爺俯首在知府耳邊說道:「大人您忘了嗎?應城縣報上來的那宗私開礦山案,還是您親自下的公函,讓仇班頭去漢陽府拘捕的人犯。」

「哦,是有這麼一回子事,想起來了。」知府轉過頭,滿面怒容的朝著文定吼道:「大膽刁民,為了銀子竟敢連這種掉腦袋的事都幹出來了,若不是應城縣發現的及時,本官都要受你連累,你知罪嗎?」

師爺方才的語氣雖然很輕,可還是讓文定給聽清了,他趕忙道:「大人,這裡面恐怕是有誤會,小的前些日子確實是在應城縣做了宗礦山買賣,可那礦山的一應手續十分齊全,都乃是由衙門裡發放下來的,斷斷不會是私礦呀!」

「放肆,難不成本官平白無故會冤枉你這個小商人,若不是有真憑實據,如何會越境拘捕於你。」

知府這話說出來叫文定如何敢反駁,尋思了少許後,道:「手續的事向來都是由應城縣當地富商孔祥林負責的,他與鄙號是合作關係,老爺差他來一問便知。」

「好呀!把你的共犯都交代清楚了,老爺我量刑時也會酌情對你寬大點,來人呀!去應城縣將另一名人犯孔某提來。」

「喳。」

應城縣就在荊州府轄下,自然用不著那麼繁瑣的手續,豎日便又再次升堂問案。文定本以為孔老闆來了之後,一切都可以真相大白,可當他拖著鐵鏈走進公堂時,卻並沒見著孔祥林的人,只有一個猥猥瑣瑣的老頭跪在堂下,渾身還在發抖。

知府大人問道:「柳文定你可認得堂下之人?」

「回稟大人,素未謀面。」

「好,好,好。」堂上的知府一連說了三聲好,臉上出奇的還帶有笑容,雖說是如此可文定心中並未有絲毫暖意,反而是感覺到一陣發寒。

果不其然,「啪」的一聲,驚堂木再次敲響,知府厲聲道:「大膽刁民,身犯重罪不但不思悔過,還胡亂攀扯他人。」

「大人,小民所說句句屬實呀!」

「還敢狡辯,你說你與孔某人合作開礦,可孔某人與你共處一室,你竟當面不識,這等謊話以為能欺瞞本官不成。看來是不動大刑,你是不會老實交代的了,來人呀給我重打二十殺威棒,看他還敢嘴硬不敢。」

那猥瑣的老頭與那風采不凡的孔祥林整個是兩個世界裡的人,文定如何會認錯呢!還沒等他想明白過來,已被兩個衙役摁倒在地,接著便是一陣鑽心刺骨的疼痛從股間傳來。

看著文定挨板子,那位孔某人顯得十分的興奮,往堂上道:「多虧知府大老爺明察秋毫,為小民做主。這等不良商人自己觸犯刑律也就罷了,還要將無辜的小民牽扯進來,實在是可惡,大人要重重的判他才能殺一儆百。」

「本官審案子用的著你來插嘴嗎?既然沒你的干係,就給我在一旁老老實實的看著,若是讓我再看著你在大堂喧嘩,也賞頓板子給你。」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那個孔祥林又縮回了方才那謹慎的模樣。

一連二十棍,剛開始文定還哀鳴不斷,到後來漸漸地就只聽到得到棍棒的敲打聲了。湧出的鮮血早已映紅了褲衩,棍棒落下處也已是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回稟大人,二十棍打完,人犯已經昏死過去。」

「以為這樣就可以逃得過去嗎?沒那麼容易,提桶水來澆醒他。」

差人正要去提水,打門外跑進來了一人,在知府耳邊嘀咕了兩句,知府大人趕忙一面制止道:「別忙,先收監押後再審。」一面又對身旁的兩位師爺吩咐道:「師爺,快,敬遠侯府的差人駕到,你們先去支應著,本官隨後就到。」剛剛說完就回去後堂收拾換裝去了。

這樁案子就這麼又被耽擱下來,昏迷中的文定被兩個差人架著拖回了牢房,牢頭老彭見著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臉上樂翻了天,一邊把他扔進了牢房一邊還得意地說道:「誰讓你這小子一毛不拔,若是肯拿出幾百兩銀子裡裡外外的打點,哪用吃這種窮鬼才會吃到的苦頭。」

只是此刻文定已聽不到他的這番言語,股間的那一部分身體彷彿已不是屬於自己的了,這種麻痺倒還好應付,然而等那陣麻痺過去之後,那錐心的痛楚又再次降臨。

模糊中的文定全然不清楚外面的事情,朦朧中除了感覺到疼痛之外,有一段時間彷彿身體懸空了似的。接著,後股間又傳來一絲涼颼颼的感覺,霎時間走遍全身讓文定感到通體舒暢,再後來一切就平靜下來了,文定也緩緩進入夢鄉。

第四章 ~駭人聽聞~

等到文定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第三日中午時分,略微伸展便觸到了後股的傷口處,依舊是傳來陣陣疼痛,只是比起前日來要輕了幾分。

「柳老闆你醒了呀!你這一覺睡的可真香,足足是兩日兩夜,可把小的給急壞了。」

文定定睛一瞅,說話者正是那位數度捉弄自己的彭牢頭,之前的記憶讓他一下子警惕起來,望著彭牢頭那張帶著陌生笑容的面孔,謹慎的問道:「您有什麼事嗎?」

彭牢頭並不知道他這般腆著臉的模樣更使文定感到恐懼,依舊是帶著誇張的笑聲道:「沒什麼,沒什麼,這幾日小的一直在柳老闆的床榻旁候著,膳食也一直給你備著呢!就盼著你早日甦醒,要不你現在暫且用點。」

這裡面一定是有什麼陰謀,對方越是慇勤文定心中越是惴惴不安,這時他才看了個清楚,原來自己眼目下躺著的地方早已不是在那間黑洞洞的號房,也不是最初那間惡臭撲鼻的大牢房,而是那間需要花一百銀子方才能進來的小單間。

牢頭從食盒子裡端出了三碟小菜、一碗白粥恭敬交到文定手中。文定已是好些日子不曾正正經經的吃一頓飽飯了,又一連昏睡了兩日兩夜,肚腹之中就如同刀割火燒一般,也顧不得那麼許多,端起碗便急速往嘴裡扒。

一碗白粥很快便見了底,彭牢頭又趕緊給他滿滿盛上,文定一連吃下去三碗才算罷休。自忖道不管你打的是什麼心眼,反正只要我肚皮填飽有了氣力,便不怕你們了。

接過文定手中的空碗,牢頭隨手遞過了浸過熱水的抹臉布,道:「柳爺,擦把臉吧!」

「官爺,您暫且緩緩,能否為在下解解疑惑。」最終文定還是忍不住了,這前後巨大的落差,實在是讓他摸不清頭腦。先前是肚子空空如也自然也就什麼都顧不上,現下緩過勁後各種念頭想法也就齊齊湧了上來。

「柳爺你直管問,但凡是小的知道的一定相告。」

「請問在區區昏迷的幾日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變故,為何一覺醒來,這一切都變的不一樣了?」

「柳爺還不知道呢!」牢頭恭謙的道:「敬遠侯府給我們老爺下了帖子,上面說柳爺您是侯爺他老人家的子侄輩,還囑咐讓知府不要有所顧慮,該審就審,該判便判。您想呀有了這份帖子,知府哪裡還敢怠慢。」

說是「該審就審,該判便判」,可但凡不是傻兒,誰都能聽明白這裡面暗藏的意味。

原來是正聲的父親,文定心中恍然而悟。雖然他早就知道敬遠侯府便在這江陵城,可因為地位懸殊,一直也未敢登門造訪,不曾想這回反倒多虧了老侯爺的面子,方才逃脫那苦不堪言的困境。

在湖廣境內,敬遠侯府不論是爵位還是權柄,都可算得上是有數的幾家,他那巨大的威懾自不是一個小小的荊州府衙所能匹敵的。

事情的發展便猶如一盤風雲突變的棋局般,文定霎時間從地獄又回到了人間,不但是獨自住一個單間,好吃好喝招待著,知府大人時不時還要進來噓寒問暖,而且就連來時被那些衙役們搜走的財物,也在文定昏迷的數日中悄悄地回到了他身旁。

這些突如其來的優待,反而讓文定感到有些不太適應,甚至是受寵若驚。不過好在不用再忍受肚子餓,也不用再擔心無緣無故被人痛打,跟之前相比眼下的日子簡直可算是天堂了。

生存的憂慮得到緩解之後,文定得以有更多閒暇的時間去回憶,去思慮。他曾向知府大人求證過,當日堂上那猥瑣的老頭確實是孔祥林本人,他與整件案情也的的確確無丁點干係,這次無辜受了本案的牽連,還害的這個膽小怕事的土財主平白搭進去好些錢財,來孝敬衙門裡這些吃人的差大爺。

細說起來文定真是對不起孔祥林,怨不得當日公堂之上他會對文定恨的咬牙切齒。冷靜的回想整件事的經過,文定覺察到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個局,打從那白氏父子的出現起,他就踏進了一個別人精心為自己設下的局。

其實當時文定已經身陷局中,可對方似乎還不放心,又或是不甘心這般輕易就放過他,特地又為文定揭露前面一個騙局,讓他在倍感僥倖的同時也徹底放鬆了心底的戒備,這時候真正的殺招方才顯露出來。文定萬萬沒料到,為自己揭示白氏礦山騙局的那個假孔祥林,才是對方為他準備下的主角。

當日那車伕,巧遇的孔府家人以及後來抓上來主動承認錯誤的村民,全都是特意做給自己看的一場戲,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確信無疑,跟隨著他們的計劃一步一步走下去。究竟是誰對自己有這般大的仇恨,又能對自己是如此的瞭解呢!

雖然說做買賣總難免會得罪人,可不至於結下如此大的深仇大恨呀!廢這麼大的心思僅僅只是讓文定落難,對方並無絲毫所獲,佈局所需的費用算起來也定是不少,這不像是生意人的所作所為。可除開了生意場上的針鋒相對,文定真不知自己在何處招惹過這麼陰狠的仇家,費盡思量也琢磨不出設局之人究竟是誰。

這件私開礦場的案子可說是鐵證如山,案犯本人也供認不諱,論起來判刑定罪該是十分簡單明瞭之事,然而正是這件清晰明白的案件,卻讓荊州知府最近一段日子頭痛的緊,整夜整夜不能入眠。

私掘礦山可是項大罪,財產充公不說,至少還得外加十年牢獄之刑。可自從那次文定在堂上暈過去後,案子就這麼一日一日的往後拖,足足過去了一月有餘,知府大人那兒依舊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既不說判又不說放,叫人好費思量。

知府內宅書房的書案上各種案宗書卷壘的高高,許大人面前卻額外空出塊地方來,端端正正擺放著兩份名帖,一份是一個月前敬遠侯府送來的侯爺名帖,一份則是今晨剛剛從南京快馬加鞭送到的。

自從收到敬遠侯的名帖後,知府許大人惶恐不安,料想此案人犯非比尋常,立即著人去打探文定的底細。荊州城裡不乏認識文定之人,用不了一日便探聽到文定與南京翰林院嚴惟中是故交。

這一下許知府興奮的彷彿揀到珠寶一般,也沒去經過文定,自委了兩名下人日夜兼程趕到南京,帶去了他一封親筆信,上面將文定所背負的案情大致的向嚴惟中交代了一遍,裡面多是些為文定抱屈之辭。

按說嚴惟中僅僅乃是翰林院一名普通的侍讀,身分地位與敬遠侯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為何知府有了侯爺的關照後,還會在意他的意向呢!這裡面還有一則緣故。

一直便鬱鬱不得志的嚴惟中,此次復仕之後也不知是走了什麼運道,原本蕭瑟的仕途竟變的暢通起來。話說當今聖上十分喜愛文才,又極是崇尚黃老之道,嚴惟中一篇辭藻華美的「青詞」讓聖上看到後大為讚賞,好些次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稱許於他,一時間朝野震動,誰都知道這位嚴翰林飛黃騰達的日子不再久遠。

青詞乃是道教齋醮時奏報上蒼的文章,嚴惟中因青詞得當今聖上賞識後,為人戲稱為青詞翰林。如此有潛力的翰林官員,許知府平時想巴結都找不到門道,遇上這般好的機會如何肯放過,可真等到了這封期望以久的回信,許大人卻又作難起來。

衙門裡的刑名師爺一邊奉上了杯茶水,一邊問道:「大人,卑職瞧著您這幾日愁眉不展的,究竟有何煩心之事呀?」

「本官還能是為了何事,還不是為了那宗叫人頭痛的案子。」

「敬遠侯爺與嚴翰林的態度不是都十分明確嗎?大人若是能將此事辦的穩妥,有了這一文一武兩位大人的照顧,日後準保是官運亨通,前途無量呀!小的還指望跟隨著大人,來日水漲船高窺得更大的前程呢!」

「許某若有那一日,師爺自是富貴可期。」許知府皺眉道:「只是這案子鐵證如山,叫本官如何能使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大人原來是為此事作難呀?」師爺捋了捋鬍鬚含笑不語。

許知府欣喜的道:「哦,師爺有良計以授,那可就是解決了本官的大難題,過後本官定當重謝。」

別看一個刑名師爺沒什麼官銜品級,不過是各級官員聘請的幕僚而已,可論起大明律法,他們卻要比那些高堂在座的官爺們熟識許多。若是有了一個好的師爺,大人可以做的安閒自在;反之,若是那些衙門裡的二爺不合作,官老爺的日子過的也是十分艱難。

那些熟悉衙門裡門道的人都知道,案件的審判關鍵不在老爺,而是執筆在手的刑名師爺。只要你過了師爺那一關,凡事便有的商量,如果沒打通師爺那一關,往往就會平添許多的麻煩。

「良計倒是不敢,這些年在衙門裡當差供事,卑職只是粗略有些體會。」

「快講,快講。」

「卑職以為,但凡這種無有苦主的案件還是往小處處置的好,案子越是在下面州縣,越是不容易叫人瞧出端倪來。若是放在大人這裡處置,如何能瞞過那些監察御史?」

「我朝監察制度空前之完善,太祖在建朝伊始,即便賦予都察院非常大之權柄,是以本朝的御史中湧現出的仁人志士也出奇的多。就好像高攀龍、楊漣、左光斗、魏大中、黃尊素等人,縱然是閹黨橫行猖獗,權勢滔天,可仍舊是勇於站出來廷爭面折,即使送命,即使是禍及家小也再所不惜。這類的仁人君子層出不窮,便是源自監察制度的完善。」

「不但是朝廷上建有都察院,各省亦有監察御史四處巡查,遇到官吏不法之事,也不必通過下面這些盤根錯節的一道道衙門,而是直接上報都察院,由都察院直接處理。所以下面的官吏最怕的就是這些食古不化的監察御史,一個不留神烏紗不保還則罷了,鬧不好腦袋也搭進去了。」

「師爺的意思是?」

「大人何不發道公函,就說此案疑點重重證據不足,發還給應城縣重審。然後再私下使人知會縣令一聲,讓他酌情找出幾處紕漏,自認失察將人犯無罪釋放,大人您呢便假裝訓斥他幾句,日後再找機會安撫於他,此案也就一筆帶過了。」

「誒,師爺此策好是好,可就怕到時有人捅破呀!」

師爺吟吟笑道:「卑職之所以說幸好此案並無苦主,便是有這層考慮。公堂審案怕的就是那些不依不饒執意上告的犯人家屬,就算你準備的再怎麼周詳,也難保不會出現紕漏,一子錯極可能便會滿盤皆輸。可此案並無受損一方,強要說起來也就是那應城縣的孔某折損了些許銀子,卑職觀此人膽小如鼠,如何膽敢與大人作對,再說本案若是拖個一年半載,他搭進去的銀子只會更多,肯定是願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師爺此策令本官茅塞頓開,甚合我意。就按此計從事,一切還有勞師爺從中操持。」

師爺一拱手恭謙的說道:「能為大人分憂乃是卑職的榮幸。」書房裡頓時笑聲連連。

他們在書房裡為文定的案子而籌劃,文定卻安詳的待在牢房裡與彭牢頭扯著閒篇,自打文定從一文不明的窮鬼變成知府大人特意叮囑的貴賓後,彭牢頭的態度有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不但僅僅是文定的膳食住宿有了質的飛躍,每有閒暇之時彭牢頭還會不請自來,與他家長裡短聊個沒完,漸漸地他二人也熟稔了起來。

一開始二人還是心存芥蒂,聊的不過是些牢獄裡的新奇見聞,就好像那間曾經給文定痛苦回憶的黑號房,裡面關押的要嘛是兇惡狠毒的重犯,要嘛就是在大獄裡稱王稱霸的惡人,之所以將他們這些凶神惡煞的重犯關押到一處,一則是便於管理,免得他們在別的牢房擾亂秩序,一則就是為了用他們這班牛鬼蛇神來懲處那些個不聽話的犯人。

是以大獄裡的衙役們對那裡發生的事是充耳不聞,犯人們則是談虎色變,近乎於是大獄內的一塊禁地,那裡面發生的稀奇古怪之事簡直是數不勝數。趁著談興彭牢頭還說了件新近發生的怪事,也是有關那間黑牢的,乃是發生在文定搬出來後的日子。

那黑牢之中的犯人向來都是以兄弟相稱,自己有一套不成文的排序,從老大一直排到老七、老八。別看這幾個不起眼的稱謂,在這大獄之中可就是權力的象徵,是在無數次拳腳的較量中確立起來。他們嚴守這種次序,有吃的便是排頭的先吃,有苦差則是排尾的去做,向來都是主次分明,這些文定在那幾日中也是體會到了。

可那一日不知是為何,兄弟幾人竟然無來由的拳腳相向,場面十分慘烈,黑牢老大生生被那幾個小弟打成了殘廢,黑牢裡面餘人的慘狀也好不到哪去。聽他們旁邊號房的犯人說,那日除了拳腳聲悶哼聲,再也沒聽到旁的喊叫聲。

獄卒們本以為是一次爭奪權利的拚鬥,也就沒去理會,可第二日當柵欄裡的那幾個犯人甦醒過來,哀號聲叫罵聲卻響徹了整間知府大牢。

從他們嘴裡的叫罵聲中,彷彿並不知道是誰向他們下的毒手,可當日號房裡除了他們自己外再沒有旁人,種種跡象也表明動手的正是他們自己,然而他們一個個的表情又不像是在說謊。獄卒們思量了好久也找不出原因,最後惟有一股腦全推給是鬼魅作怪,讓犯人們又一陣恐慌不安。

當彼此間的生疏消失之後,他們倆所聊的話題也就沒什麼顧慮了,好像今日文定便與他談起初進來時所受到的禮遇,彭牢頭隨即道出了其中的緣故。

「這話也就是對你柳老闆,若換做旁的人我決計是不會說的。小的在這大牢裡待了十好幾年,什麼樣的人物沒見過呀!別的不敢說,這份眼力總還算有點。這些日子相處過來我也看出點門道,你真是個不錯的人,好像剛開始那陣吃了小的那麼些虧,也從沒記在心上,更沒提那秋後算帳的話,過後一樣是有說有笑。別看柳老闆文質彬彬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可光是這份豁達我看便比那些自以為英雄了得的江湖好漢們要強上十倍不止。」

「彭老哥,你言重了。」文定如何敢與那些江洋大盜比高低,又接著適才的話題問道:「還請彭老哥指教一二,也好除去區區心中的疑惑。」

彭牢頭又猶豫再三方才說道:「其實我不說,柳爺這些日子也親眼見到了,但凡是初來乍到的新犯人都得經過些磨難。大千世界處處不都興講究個規矩嗎?而這就是我們大牢裡的規矩。」

「規矩?」

「不錯,規矩。」彭牢頭的臉膀上洋溢著一片霞光異彩,侃侃談道:「無有規矩不成方圓,朝廷上有皇帝老爺子的章程,公堂上有大人們的律法,而這柵欄之內的規矩則是由我們那些老前輩們制定。再由師傅這麼言傳口述,一代一代綿延流傳下來。如今我們這班獄吏所用的規矩,還是宋朝時定下的,說句犯忌的話,比我們這大明朝的律法還要久遠的多。」

「區區還是以為這規矩有不妥之處,比如說各人的身家不一,怎麼著也得分門別類區別對待,富人做富人般處理,窮人做窮人一類的處理。好像前幾日關進來的那個鄉下人,明知道他身上不會有錢,為何還要對他施以懲治,再怎麼著也不會搾出錢來呀?」

那莊稼漢生生在夜壺邊蹲了三日,期間還受了不少的打,之後才能拖著鐵鏈在柵欄內移動幾步,叫文定瞧見了很是不忍,奈何他自己也不過是個朝不保夕的階下囚,又如何能去管別人的閒事呢!再說這等不平之事在牢獄中是每時每刻都會發生,縱使是包青天再世恐怕也是顧不過來。

「柳爺您這就是有所不知了。」彭牢頭介紹道:「這牢獄裡面其實就好像是一間封閉的客棧,總得分上房中房下房才是,如果沒有了這些分類,這裡面的宿客如何會掏更多的銀子出來去住更好的牢房呢!之所以會懲治那些不肯掏錢的窮鬼,一方面是要保持柵欄規矩的嚴格,一方面也是給那些個還在觀望的富人以警惕,如若是心存僥倖,那些窮鬼就是榜樣。」

文定緩緩點頭,道:「想不到柵欄裡的規矩也是這般嚴密。」

「這您就說對了,它可是我們養家餬口,安身立命的根本。別看我們做牢頭獄吏的,都是些身分卑微的賤民,可卻個頂個的嚴守這祖宗規矩,漫說是我們荊州府獄吏不敢去破壞它,這天下九州的獄吏個個皆是如此。」

「柳某受教了。」文定徐徐點頭,這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一套準則,許多都不是局外人所能理解的。

「認真說起來我們這些個州府地方上的獄吏還算是心慈手軟,這天下間最黑暗的地方,便要數刑部大牢了。」

「哦,這又是為何呢?」

就連彭牢頭自己提起那個地方來,都是渾身打顫,聲音中明顯帶著一絲怯意:「我們這些州府郡縣的大牢,頂多是讓人犯吃點苦頭,乖乖給我們交銀子罷了,也不過就是靠山吃山的小把戲。可刑部大牢則完全是另一番模樣,哪一日不是得拖出去七八具屍骸,按說這京師各式的牢獄也不少,可獨獨刑部大牢是人滿為患。」

「這又是為何呢?」

「柳老闆應該知道刑部掌管著天下刑名,乃是六部中專司管轄刑法、獄訟事務的衙門吧!底下的州府所審理的大案重案全都要發往刑部。」

「沒錯呀!」

六部之中數吏部的權力最大,掌管著天下官吏的前程。每到戰時便又輪到兵部最為繁忙。工部、禮部、戶部則是清閒衙門,而刑部則是日復一日從年頭忙到年尾。

文定略有同感的道:「這天下四十府,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縣,犯案人數何其之多,刑部衙門顧及不來,也在情理之中。」

「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犯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更緊要的還是銀子。這堂上坐著的老爺,一旁執筆的二爺,下面各式獄官、禁卒無不是獲利於囚犯。所以也不管對錯,但凡是有點牽連的便想方設法給弄到大牢裡來,一旦入了獄,不管有罪沒罪,必械手足,置老監,弄得他們苦不可忍。然後再來循循誘導人犯,教他們如何取保,如何上下打點官吏,迫使他們傾家蕩產以消除痛苦,而堂官們就與吏胥們私分這些詐來的錢財。」

文定暗自咋舌,想不到一直以來腦海中那森嚴莊重的衙門裡,竟也會有這麼些不為人知的門門道道,與那些身陷刑部的人比較起來,自己真是幸運許多。

荊州知府一紙公文,就將文定押還到應城縣另行審理,因為有了事先的招呼,沿途都不曾讓文定受到何等的磨難。在應城縣的公堂上,文定的東家章傳福也出現了,證明他是身家清白,此次過失完全是遭人構陷。

有了上頭知府大人的暗示,縣令老爺自也不會頑固不化,僅是過了三次堂,便決定僅是處以三千兩銀子的罰金,便可以將文定給釋放了。

文定這件官司打從剛開始荊州捕快逮人那會兒,便鬧的是滿城風雨,後來一撥又一撥的捕快過來調查,漢口鎮早已傳的是家喻戶曉。各種議論,各種猜測,各種訛傳都充斥於茶樓酒肆之間,裡面雖也有為文定擔憂為他惋惜的,可更多的人卻是幸災樂禍,禍水甚至於引向了源生當的東家章傳福。說他如何的欺詐經營,如何的急功好利,源生當百年的老字號遲早是要亡在他的手裡。

輿論這東西雖說只是個無形虛渺之物,可往往卻要比那有形的利刃還要來的鋒利,給人愈發強烈的創傷。各種不利之謠言流傳於市間,相應的就連掛有源生字號的各間買賣也大不如前,平日裡與他們有生意往來的客戶,紛紛轉投別家或是持幣觀望,鋪子的生意霎時間是一落千丈。

誰叫章傳福一氣在漢口鎮開了那麼些家鋪面,又掛的是同一塊招牌,既有一榮具榮的暢快,難免也會有這一損具損的關卡咯。當章傳福翻開這數月來各鋪的收支帳簿,驚奇的發現在這個源生字號慘淡經營的時期,相反惟有廟山老店還能保持著平常生意數目。

這的確是讓一向不看好老鋪發展的章傳福,看到了一些往日為自己所忽視的地方,正如老鋪的大掌櫃蔣善本一般,雖然沒有文定那股子初生牛犢的進取之心,然而卻可以穩定軍心,在此非常時期愈發能顯示出其難能可貴。

章傳福思量於此,再考慮到商號眼下的現狀,急忙使人去江夏將蔣善本請了過來,協助他主持漢口這邊的大局。

那些從老鋪遷過來的夥計都是蔣善本一手帶起來的,聽他的吩咐不足為奇,要想新鋪裡的夥計們也能夠如此乖巧就不容易了。可偏偏這事就讓蔣善本給做成了,主要是他們看著自己這邊的大掌櫃二掌櫃,面對著這位老鋪來的大掌櫃都是敬畏有加,就連東家對他都是言聽計從,如何還敢說個「不」字。

果然,蔣善本來了半個月後便有了不小的改觀,雖說外面依舊是流言漫天飛,可好歹鋪子裡面的夥計們已經能安心各自工作,而不是處於那種人心浮動混亂無章的局面了。外面的世界如何他們不能控制,可只要內部方寸不亂,就總會有熬過去的那一日。

對那些新近幾年加入源生字號的掌櫃夥計們來說,原本與蔣善本沒什麼往來,對其人也是不甚瞭解的,可經過了這一段非常時期的接觸,終於對這位有幾十年資歷的老鋪大掌櫃徹底的心悅誠服。不但處世幹練果斷為人又不失謙和,與文定相較起來更容易使人親近,叫漢口鎮的一干眾人怎能不樂意在他手底下做事。

文定突然被捕對他們心裡所造成的影響,也漸漸地被蔣善本給填補了。

第五章 ~揮別青春少年時~

那一日,在二掌櫃周貴送來了三千兩的罰金後,文定終於邁出了大牢之門。一踏出門口,一種再世成人的感慨便在他心裡油然而生,那久違的碧空從未說像今日這般讓他神迷,尋常的芳香味也不曾像這般令其沉醉。

周貴帶來的馬車就等在獄門外,一見著文定出來連忙迎了上去,未作停歇直接離開了這帶來諸多麻煩的應城縣,如果可以他寧可文定以及所有人,從來不曾與這個地方發生過任何關係。

周貴與文定認識也有上十年時間了,從最初的陌生到後來的敵視,再到後來的同袍同澤為開拓新鋪的業務而共同打拼,對於文定的品性與性情,周貴可說是非常之熟悉。這個年輕人篤實好學,為人溫和,雖不像別人那般八面圓通處處示人以好,可也絕無害人之心,與他接觸越深周貴越是打從心底的敬重他。

可也正是他這種人畜無害的性情,才招致了今日之禍。沿途周貴明顯感到了他的不對勁,平素裡文定雖也不是那種話多之人,可與人聊起來到也是有說有笑的,然而從上車開始一直到他們馬車駛進漢口鎮的一路上,則常常是他問三句文定答一句。

這樣的文定讓他感覺很陌生很遙遠,人雖然就坐在旁邊,可心兒卻不知飄到了何地。許多人在經歷磨難之後便會飛速成長,以前一些不明白的事,霎時間也會恍然而悟;然而更多人遭遇過打擊之後,便會一蹶不振再也不復舊日模樣。周貴在心裡默默念叨,希望文定絕不能做後者才好。

一路無話,馬車駛進漢口鎮,穿過街道徑直停到當鋪門前,文定一下車便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房間,一連三五日也不曾露面,無論誰來看望都被擋在了門外。

他如此反常的舉動,自然免不了會引起底下人的種種猜想,夥計們三三兩兩聚在他門前觀望著議論著,可就是誰也不敢上前拍門。就連東家也被擋了回來,他們之中誰的面子又能大的過東家呢!再說了,文定這次犯了這般嚴重的事故,不但讓東家先期投資礦山的銀子收不回來,還搭進三千兩銀子去贖他,這懲罰自然是少不了的。現如今局勢尚未明朗,從今往後鋪子裡究竟是誰人當家做主還不一定,現在表示的太親近,未必就會討到好。

商人最講得失,別看這些夥計們不過是些個幫傭的雇工,並未自己經營買賣,可這種厲害得失卻分辨的極為清楚明白。

然而也不是每個商人盡皆如此,好像燕行舟等幾位與文定交情非淺的老闆,知道文定給放回來後,就曾親自上門詢問他的近況,本來還要去瞧瞧文定,卻被章傳福給好說歹說才安撫下來。

章傳福能夠理解文定此刻的心情,從十四歲做學徒起,到如今他也做了將近十年的買賣,從來沒說是遭受好像這趟一樣的挫折,心裡難受也是在情理之中,這個時候安慰呀!開導呀!都不會起到太大的作用,還不如為他留出一個小小的空間,讓他自己去領悟。

就這樣文定將自己鎖在屋子裡整整七日七夜,三餐都由夥計直接送到房內,一直到了第八日的晌午,那扇門終於由裡面打開了。

文定抬頭望了望久違的天空,強烈的陽光照的他一陣目眩,輕輕搖晃了幾下腦袋打起精神,向前院走去。

沿途遇上了鋪子裡的夥計們,文定依舊像往常一樣向他們打招呼,夥計們紛紛驚奇的打量著他。在文定閉門不出的七日裡,他們猜測過許多種再見到他時的場景,有沮喪不安、有頹廢、甚至有有生性大變對他們抱怨連連,可就是沒有一種像眼前這般的,不是變化太大,而是太正常,正常的有些不可思議。

終於有個夥計忍不住問道:「柳朝奉,您沒什麼事吧?」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文定邊說臉上還邊掛著淺淺的笑靨,不顧他們投來的異樣目光,問道:「東家此刻在鋪子裡嗎?」

「在,在,正在帳房。」

文定道了聲謝,便丟下這群目光呆滯的夥計,逕直向帳房走去,夥計們呆楞了好一陣方才甦醒過來,立即便前前後後的通知其他人。

「文定,你怎麼來了?坐,過來坐。」文定依言安在東家身邊坐。

初見文定之時,章傳福表現的與夥計們一樣,片刻後便恢復了正常,他早就有一種預感,只要文定從房門裡走出來,頭個要找的人絕對會是他這個東家。

「這幾日修養的如何?你看你這孩子也不知心疼自己,我原是打算讓你歇上一兩個月,你怎麼一下子就出來了。」

「承蒙東家愛護,文定已無大礙了。」

「胡說,那大獄裡不見天日,牢霸惡吏什麼樣的人都有,這幾個月也不知你是怎樣撐下來的。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耐心歇息,不用惦記著鋪子裡的事,有周貴他們照應著不會有什麼大事,善本也讓我給叫過來幫忙。」

「東家您費心了,文定在大獄裡也不曾受到什麼磨難,當日回鋪子的時候就已經沒什麼了,這幾日窩在屋子裡其實不過是在考慮一些困惑而已。」

果然與他所料不差,章傳福略有深意的笑道:「如此說來,現下文定你走出來房門,一定是將一切都想通了,是嗎?」

「還不曾。」

「哦。」

文定繼續道:「不過下一步該如何走,我已經想的十分清楚了。」

章傳福預感到自己心中那股不祥的念頭或許就要真的靈驗了,可是強扭的瓜不甜,自己又怎能勉強於他呢!深深嘆了口氣,用從未說過的凝重口氣向文定道:「人生的路要如何去走,旁人的話都只能是當作參詳的建議,關鍵的還是要你自己去抉擇。文定說吧,你心裡究竟有何打算直管說出來,做了你近十年的東家,我們難得有這麼開誠佈公的一次機會。」

其實這話不用文定說出口,章傳福便已知道他想說的是何事,可不說出來終歸是作不得數,惟有親耳聆聽文定道出之後,他那顆懸掛之心方才能塵埃落定。

東家在等待他的回答,文定卻突然緘口不言沉默了許久,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可事到臨頭卻又不知該如何去張開嘴。

文定回想自己這十年來在鋪子裡的風風雨雨,從一個什麼也不懂得的萌動少年,長成了如今五尺三寸的男兒,除開生養自己的家之外,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比源生當更讓文定熟悉。如果說沒有源生當,沒有這些長輩的教導與栽培,決計是不會有自己如今的這番景象。

於心中文定早已立下過終身侍奉章家,效命於源生當的志向,就好像他師傅劉選福以及那些源生當以前的朝奉似的。可是文定深知經過了應城礦山那件官司後,自己已不能再在鋪子裡待下去了,如果自己一意孤行仍舊是做鋪子的朝奉,那帶給鋪子的將不再是利益,而只能是厄運。

老是這麼不張嘴拖下去自然是不行,文定權衡再三,還是開口道:「東,東家,文定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離開舖子,請您老人家成全。」

終於還是說了出來,章傳福緩聲道:「這幾年來鋪子的買賣能夠蒸蒸日上,文定你是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如果要走我不攔你,可如果你是擔心那件案子的影響,我不能應允。買賣是我讓你去做的,這責任最大的應屬我這個作東家的,讓你獨自一人在大獄裡待了三個來月,我已是愧對於你,這時候你若是再離開舖子,外人會如何說我章某人。」

「東家,這件事我已經想的十分清楚了,買賣人最怕惹上官司,一旦沾惹上了憑誰都會避著你,何況這次又是有關欺詐的案子,這漢口鎮再也沒有文定的立足之地。就算您好心留下我,日後在這裡也是難有發展,到不如趁此機會自己出去四處走走,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

「胡說,孤身在外你該如何去生活,你一家子人的生計又如何能保證得了。」文定顧家是鋪子裡人人皆知的事情,東家也是深知他此項優點。

「這些小的已經考慮過了,東家您不必費心。」文定緩緩道:「承蒙東家的愛護,小子一直是銀兩不缺,這些年積攢下來也給家裡購置了幾畝薄田。鄉下人日子過的簡單,憑著這些田地家裡人過日子應該不成問題。至於小子自己那就更不成問題了,在您的指點與鋪子裡各位長輩的諄諄教誨之下,文定學到了許多東西,想要藉此開創事業恐非易事,可若僅是餬口應該不成問題。」

「如此說來你是鐵心要走了。」章傳福的聲音漸漸變的僵硬起來。

文定心中咯了一下,承諾道:「東家請放心,小子出此門口從今往後再也不入當鋪行業,若違此誓天打雷轟。」

「文定你這是作甚,我又沒這個意思,無端端起什麼誓呀!」

「不關東家的事,只是文定知道自己這點微末的本領全乃是得自鋪子,若是用此向別家效力而來與鋪子爭利,文定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徒了嗎?」

「這天下間的當鋪何其之多,說不上誰搶了誰的買賣,如果文定你執意要走,漫說是另投別家,就是自家開間鋪面,東家我也只會替你高興,說來文定你有沒自己開買賣的打算?」

對於未來的道路,文定還沒有全盤的計劃,東家此言一出倒讓他心中泛起陣陣漣漪,回道:「以後如何文定尚在考慮,今日來除了要向東家辭行外,另有一件事要找您。」

「什麼事說吧!若是有什麼需要只管開口,只要是能幫上你的,我絕不含糊。」

「東家,不是這個意思。」一邊說文定一邊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將它揭開,裡面堆放著一疊銀票,文定將銀票連同著布包一齊放到了桌上。

「這是作甚?」章傳福被文定的舉動弄的有些不知所以。

「東家,此次多虧您墊交了衙門裡的罰金,文定才得以脫身,這裡三千兩銀票乃是還給您的。」

「誰說要你還的了?」

「您可以不說,可文定不能不懂這個理,東家您慢忙,小子先去收拾收拾,過後再來向您老辭別。」說著便退出了帳房。

望著這三千兩的銀票,章傳福悶聲不語沉默了足有半晌工夫,望著文定離去時的背影想要說些什麼,可喉嚨裡彷彿卡件東西似的,怎麼也吐不一個字來。

文定離開時的情景,就好像當年他初次來源生當學徒時一般,肩膀上掛了個包袱獨來獨往,孑然一身沒人接也無人送。

人生彷彿兜兜轉轉了一圈,又再次回到了原點,只是初來之時他乃是十四歲的稚嫩幼童,閃動著一雙明澈的眼眸來探詢這未知的世界;而走的時候,他已無力去觀察這週遭的一切,拖著憔悴的身軀一心只想回到那安全的家。

未做停留文定過了江徑直往家裡趕去,自打由夥計升上掌櫃後,以前文定每次回家都是大包小包,輕車快馬好不風光。此次回家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非但沒有提溜著那大包小包的,就連馬車也不曾僱用一乘。

今時不同往日,別看平日裡文定過手的銀子動輒五千一萬,三萬五萬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然而還給東家的那三千兩銀票已是文定的所有積蓄。就是這些還是在他完婚之後,一連幾年不回家截留下來的。

眼目下文定身上只剩幾兩散碎銀子,日後究竟該怎樣尚不知曉,自然是能省則省。在漢陽碼頭的小攤子上買來了一袋乾糧,找店家灌滿了水壺,文定便邁動著雙腳踏上了歸途。

仲夏已去,百姓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繁忙秋季做著準備,大道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偶爾才有一輛馬車呼嘯而過。以前乘著馬車尚沒有感覺如今方才發現,原來這條通往家鄉的道路竟如此的空曠,彷彿這整個世界便只有自己獨自一人似的,讓人心裡直發杵。

肩扛著包袱一路走來,從白日當空直到黃昏日暮,文定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到了什麼地方,這陌生的山野顯然離家鄉尚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今日之內肯定是不能回家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惟有在曠野歇息一宿了。

拾來了枯枝,在朗空之下原野之上點起了一堆微弱的火光,光線不是很足卻將荒野上的飛蛾吸引了過來,火堆裡時不時的發出啪啪的響聲,有的是枯枝在火撕裂的哀叫,也有那些貪好光亮的小蟲子一次又一次的赴身。

然而這一切都不曾吸引文定的注意,呆滯的雙眼望向火堆,可眼中絲毫沒有火光的影子。手裡拿著早已僵硬的饅頭,一小口一小口緩慢的往嘴裡塞。

微微的秋風輕拂過文定的臉頰,一股悲涼滄桑之感不自禁的湧上心頭。這個時節正趕上梁子湖秋蟹上市,若是以前文定保準是席連席宴接宴,奔波於各酒樓菜館之間,滑嫩的蟹肉、醇厚的蟹膏、鮮美的蟹黃,配以香醋薑絲,熱上一壺老白干,三五友人暢談無際,別提有多愜意了。

可眼目下卻只能是冷饃就著涼水,獨自一人忍受這份孤獨與寂寥。人生便是如此反覆無常,今日座上賓他朝階下囚,文定想起師傅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老話,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誰都有走背字的時候。

這裡面的道理文定也是知道,只是沒想到當厄運降臨時會來的這般強烈,讓他無絲毫招架之力。

豎日,文定終於回到了闊別數月的家,他入獄之事家裡人早已知曉,可對這一大家子以農耕為業的普通百姓而言,衙門是那麼的高不可攀,除了擔心之外他們實在是找不出絲毫有效的辦法去幫助他。

看見文定平安無事的回來,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總算是鬆了口氣,文定辭工的事反倒是變的無足輕重,柳父甚至還教訓文定說他原本就不該去外面闖蕩,若是留在家裡漁樵耕讀哪裡會惹上這種麻煩事,就連道定也被牽連了進來,柳父再也不讓他去漢口鎮那龍潭虎穴了,惹的道定嘟著嘴巴好不鬱悶。

道定見慣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如何肯再安撫下來成天跟田地打交道?可他一個人的聲音在這個家裡顯然沒什麼效力,二哥、三哥也站在父母這邊,都勸文定也不必再出門了,守著這幾十畝地,一家人的生活就足夠了,若是遇上好年景還能有所節餘。憑著文定的精打細算,只要把家裡打點好了,也能漸漸過上富足的日子。

文定支支吾吾迴避著家人的逼問,一會兒關心地裡的收成,一會兒詢問父母的身體,再來便笑著打趣老二馬上就要做父親了,總之一個勁的打岔,叫家裡人也拿他沒辦法。

自從十年前文定出外討生活起,就很少有在家裡長住的機會,最長的假期也不過是每年過年時節鋪子不開張的那十來天,就算回來也是西家拜罷東家拜,很少有真正踏踏實實待在家裡的情形,這次文定賦閒在家也是個難得的機會。

一連一個多月文定都悶在家裡哪也不去,除了吃飯就是待在自己屋裡,他倒是沒有什麼,可把他娘親李氏給急壞了,生恐他憋出什麼病來。偏偏眼下又是農忙時節,全家裡人連同二兒媳婦都在地裡幹活,她也抽不出人手來陪他四處走走,只好由著他去。

文定倒不是有意如此,只是那任雅楠跑了,當鋪的差使也丟了,這次他回來的如此狼狽,如何好意思去走門串戶,就是出門遇上個熟人都會自覺得難堪。

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一直過了一月有餘,初開始的尷尬終於是熬了過去,文定自己也是實在悶的直發慌,看著一家人進進出出的忙著田裡的活計,他總不能坐著吃閒飯吧!

換了一身便裝便往自家的地裡走去,因為農忙各家各戶都在田間忙碌,這種時候往往年輕的女人們也和男人們一樣勞作,上了歲數的大娘們則要做好飯菜,端著籃子送去田間地頭,灣子裡只剩下幾個年紀尚弱的孩童在玩耍。

每家的田地看起來似乎都是差不離,金黃的稻穀有的已被收割碼在一邊的空地上,更多的則還在等待著人們的垂詢。村民門彎著腰撲在稻穀中,根本看不清各人的面目。柳家的田地都是後來幾年置辦下的,文定雖也來過一兩回,可早已記不清哪塊是自家的了,費了老半天工夫方才瞅見樹陰下的娘親。

「你這孩子怎麼出來。」李氏急忙趕了過來,說著還拿汗帕拭去兒子額頭上的汗漬。

「孩兒獨自在家裡悶的夠嗆,出來透口氣。」文定說著脫去了外衫捲起了褲腿,就往田裡走去。

「別去大毛,這地裡的活你做不來的。」

「娘,小時候我可沒少幫您的忙呀!」文定輕笑著來到家人中間。

娘親嘴裡還在念叨著什麼,稻田叢中的柳世榮卻突然直起身來,朝著自己婆娘喊道:「吵吵什麼,咱莊稼人下的崽子還能不會擺弄田地。大毛過去幫幫小四,這個兔崽子家裡數他個頭長的高,飯吃的多,做起事來還沒他那個懷崽的嫂子麻利。」

燕記的飯菜看來挺養人的,十六七歲的道定個頭一下子超過了二哥柳以定,現如今家裡人看他這個最小的弟弟都還要仰著頭。

在麥田中勞作了半日,道定早就是滿心不樂意,又聽到父親數落自己如何肯依,抱怨道:「在這破田裡蹲了半天還落了滿身的不是,你們誰愛幹誰幹我可不幹了。」

「數你廢話多。」一邊說著文定還橫了四弟一眼,道定這才收聲閉嘴。

文定小時候雖然不常下地耕種,可每到農忙時節總還是經常幫娘親做些活計,原本以為這些地裡的活難不住他,可沒想到放下了這些年後,一下子想要重新撿起來卻並不如想像中容易。

剛開始彎下腰割稻子時還不覺得怎樣,頓飯工夫後就感到腰部酸痛難忍,不一會兒就起了三四次身,就連那弟媳看見了都直發笑。

柳世榮緊繃著臉忿忿道:「瞧你們倆兄弟打城裡回來,手腳也變的跟城裡人似的嬌生慣養了,哪裡像我們莊稼人的孩子,眼不見心不煩,到你娘身邊待著去。」

「爹,大伯跟四叔是見過世面,做過大事的人,這地裡的活自然是做不來。」老二媳婦還在一旁打趣他們,臊的哥倆臉蛋發紅,手腳下也紛紛加了把勁。

道定剛才只是不熟練再加上私心中的些許怨氣,憑著他的體魄與臂力這點莊稼活能有多累,沒過一會兒工夫便趕上了他們,而且與老二柳以定不相上下。

可文定卻完全不是那麼回子事,當道定雙臂如風之時他這個大哥早已是氣喘吁吁癱坐一旁了,這也難怪,文定已多年不沾力氣活了,如何還能適應這種田地勞作,只好乖乖退回到樹蔭下歇息。

文定在家一連待了幾個月,除了寫寫算算一點忙也幫不上,可柳家總共也不過七口人,幾間屋舍幾十畝地,也不曾雇幫工哪有哪麼些帳目可反覆盤算的,李氏怕他憋悶就讓文定去他舅舅家幫忙,好歹李家那些舅舅們還經營著幾樁小買賣,過去幫幫忙打打發發時間也好呀!

早在前兩年文定的外公李普吉就已經撒手西歸,老人為之打拼一生的李家也徹底分作數房,當文定一得到此噩耗悲痛不已,一路打漢口趕過來,連自己家門也沒進便馬不停蹄的奔到了李家,一連守到頭七過後才回去,傷心的程度就連老人那些嫡親的孫兒也比不了。

數千年來宗姓的開枝散葉便是這般,總是由一個原點開啟,發散成數個分支,一個個分支又自變成一個原點再誕下數個分支,各個分支之間的關係也就隨著愈來愈多的間隔大不如前,就好像一句俗語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就完了。

如今李家剩下的幾個舅舅也領著各自的兒孫,為各自的一片家業打拼,沒有了大家長的督促,很自然各房也不像以前似的親密無間,彼此間多少有些生分疏遠,但李氏的拜託總還是管用的,文定跟著大舅家李勇表哥在李集上做些買進賣出的小生意。

別看都只是些小買賣,初一上手卻讓文定這個見慣大場面的朝奉很有些不適應,進貨之前少不了反覆思量,究竟買的這東西合不合鄉親們的胃口,鄉親們的荷包又能不能擔負的起?看上去似乎不難,實際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如果不是深諳鄉親們的想法,又或是忽略了價錢或別的什麼,那麼不但賺不到錢很可能貨物還會積壓下來。

虧得是與李勇表兄一同幹,否則文定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趕上秋收過後,新年將近的空隙,二人先是收購起各家的餘糧,送到漢陽縣米鋪賺些差額,再打縣城裡置辦些瑣碎又必不可少的年貨運回李集販賣。

買賣不大卻也好在不必下許多的本錢,就好像是那些挑著扁擔的貨郎一般,在鄉間收購去縣城販賣,再從城裡進些必需品回來轉售。李家從文定外公那一代起做的便是這種小本營生,也沒什麼固定的規範,只是伴隨著時節的變遷而自顧更替,春賣稻種,夏進瓜果,秋收糧食,冬售年貨。

別看都只是些小買賣,一年到頭只要做成幾筆,就能保證全家老小衣食無憂。就在開始的一個多月裡,文定他們一人也賺進了五十多兩銀子,聽李勇表哥介紹這還算不得最好的,每年最賺的還得是夏日的瓜果。

每到酷暑來臨,烈日高懸於頂,城中百姓大多是閉門不出,鄉間人家也是儘量躲避著毒日頭,可李家全家老小則要齊齊出動,從江夏一帶購得大片西瓜、香瓜等消暑的瓜果,轉而到漢陽府販賣,整個夏天就是這麼奔波往返沒有片刻停歇。

江漢平原連續三個月的高溫酷暑讓百姓們氣悶難捱,可也因此額外養活了好些頭腦靈活的買賣人,李家也是他們其中之一,哪個夏季不是賣得盆滿缽滿。只要辛苦撐過這幾個月,全家老小整年的吃喝用度就悉數解決了,一年中的其他月份高興了可以做做小買賣,不樂意大可以待在家裡享清福,而且比起那些尋常農戶來日子還要過的充裕許多。

文定那位已然逝去的外祖父向來對自己選擇的這種生活方式大為自得,雖沒置辦下什麼家業,卻讓自己這一大家子人衣食無憂,更為一個接著一個的子孫找到謀生之路,這也是老人一生最為值得自豪的事情。

可這種本小利足的小買賣常常也使這些小商人滋生惰性,往往都是淺嘗即止,只做那些熟悉的買賣,對於陌生的則鮮少觸碰。往年李勇表兄賣年貨也僅是些針頭線腦,大買賣交易不多,只能算是小打小鬧而已,可這回子有了文定就大為不同了。

文定這幾年在附近州府總算是積累了些人脈,漢口鎮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去了,不過武昌府倒是無妨。

從鄉間運來的魚肉鮮蔬很快便得以脫手,透過關係還讓他們拿到了一些價廉物美的年貨,運回去後也讓他們好好賺了一筆。

經過兩個月的勞作,最後一盤算竟有二百多兩的進項,李勇表兄樂的合不攏嘴,直誇是文定精明,大舅也極力勸說文定日後就跟著他們做些小買賣,保管是衣食不愁。

然而文定深知這次不過是依仗著過去的幾分交情,還得藉故說是幫家裡人的忙才行,生意人是最講究實際的群體,若是讓他們知道自己只是靠此營生度日的小商販,只怕避之惟恐不及,誰還會來理會他這個故人呢!

對於未來文定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他不忍傷了娘舅的心,這種念頭只能是深藏心裡,不好當面述說出來而已。

經過數月的沉靜,近百個孤獨的夜裡,在惟有寂寥的陪伴下文定已將一切都考慮成熟,自己在源生當十年時光,雖沒什麼大的成就可也總算是顧全了一家老小,現如今幾位弟弟業已成年,父母身體康泰,加上這幾年累積起來的幾畝薄田,家裡的事已沒多少處可讓文定操心的地方了。

以往為鋪子東奔西跑四處張羅買賣,剛開始是為了多賺些銀子回家,後來銀子已經足夠一家溫飽,文定卻依舊不曾鬆懈自己,那是為了報答東家的知遇之恩。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當那些禁錮著他的情感不再需要自己時,文定卻感覺不到絲毫的輕鬆,反倒是一陣茫然,找不到一個確定的目標。

文定不由得的想起正聲教訓自己的話,天生一個奔波的賤命,有朝一日清閒下來反而會不知所以,當時自己還嗤之以鼻,沒想到還真讓他說著了。

然而文定到底不是那種執著於自怨自艾,拒絕眼前抗拒新事物的癡心人,經過了百夜的反思,百日的調整,決心告別以前的自己。

既然沒有了那些後顧之憂,對於未來道路就可有許多的選擇,這些日子文定腦海中經常想起以前的東家在臨別時對他說的一番話,若是文定日後自己開了買賣,他也會替自己高興。

正是這麼一番不起眼的話,卻讓文定從迷茫中尋覓到一絲方向,的確自己幫工十年,在一間百年字號的商號做到了夥計能達到的頂端,如若此時讓他從頭再把這段過程經歷一遍,顯然不太實際,就是他肯,別人也未必容得下有過如此經歷的夥計。

而且就算是別人不介意,可是要讓文定重複以前走過的道路,也不是他的願望,是以眼下惟有自己開買賣才是正經的出路。

自己開買賣當然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不論是千百行當中任何的一種,首先的準備總是必要,文定雖然沒開過自己的買賣,可以前源生當漢口新鋪的經驗總算是有的,眼目下並不急於抉擇哪一條道路,只是在一邊積攢本錢,一邊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第六章 ~彩雲之南~

許多人總是抱怨自己時運不濟,從沒得到過老天的眷顧,幻想著若是也好像別人那般抓住一個機遇,便會如何如何發跡,甚至要比那些他們眼中的幸運兒還要成功,可一味的唉聲嘆氣,埋怨上蒼也不能真正為他們的生活帶來改觀。

機遇總是要靠細心的人們去四處搜尋,而不是安坐家中就能從天而降,怨天怪地不但不能有絲毫的益處,而且若是執迷不悔,那麼就算機遇來到門前也不一定能把握的住。

天道酬勤,文定的耐心終於有了回報。

大年三十的早上,李集回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遊子,每一年的最後幾日裡總是有好些這樣在外奔波的子弟歸鄉,初一開始他並未引為村民們的注意,可到了大年初三,這個滿臉灰塵年近三十的中年人洗去渾身的污濁,挨家挨戶向鄉人拜年時,村民們終於將此子給認了出來。

李二桂,這個平凡無奇的名字一經傳播,頓時間在李集引起了一陣滔天巨浪。此子說起來也沒什麼異於常人之處,與眾不同的是他一出門便是十載音信全無,頭一兩年鄉人還不覺有奇,三年五載過去後,人們漸漸地開始了各種猜測,天災人禍,橫財暴富是應有盡有,而且是越傳越邪乎,一直到後來幾年才又慢慢歸於平靜。

如今這李二桂回來之後,那些封存的記憶又重新從鄉人的腦中甦醒,一時間人們抑制不住心頭的好奇,紛紛來李集串門從那些七姑八婆嘴裡探尋實情,初開始以訛傳訛也鮮有幾分真實,直到後來從李二桂近親的嘴裡才真相大白。

原來李二桂既不是天降橫財也不是難事臨頭,只是陰差陽錯流落他鄉。當年他隨著一群人出湖廣入廣西謀生,誰知事先說好的差事又半途變卦,一群人混跡於廣西,不但未尋到適合的工作又沒了回家的盤纏,景況別提有多淒慘。

生活所迫原先一起去到廣西的同鄉也各自分散自尋出路,這些年陸陸續續有許多已經回到了永安堡,有的則永遠留在了異鄉。李二桂在他們中是最先離開的,卻一別十年方才得以返鄉,也難怪鄉人中會滋生各種猜想。

這些年來他時而做些小工,時而又無毫釐收入,時饑時飽,時暖時寒,經由廣西一路輾轉進入彩雲之南——雲南,最終在大理站住腳跟,這一待下來就是五六年的時光。

對於永安堡這些大多連漢口都不曾去過的鄉人來說,雲南究竟在何處自然是無從得知,只是在潛意識料想是很遙遠的地方,遙遠得要走到雲彩的邊沿,光是想想就讓他們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彷彿這李二桂就是從天際回來似的。

從他的嘴裡,那些孤陋寡聞的鄉人們聽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奇裝異服樸實善良的百姓,還有他們那讓人完全摸不清頭腦的語言,怪異的風俗民情,還有那些艷麗的花草,經年不化的蒼山雪,碧波蕩漾酷似人耳的洱海湖。

這一切在鄉民們聽來猶如神話故事一般玄妙,終究也沒有幾個人相信他,以為不過又是個遊子在編造美妙的謊言,來代替自己在外經年那些並不光彩的經歷。

當然也不是人人如此,起碼那些讀過書的秀才們還知道有雲南大理的存在,知道太祖義子黔寧王沐英平定雲南,其子孫世鎮雲南那般天大的恩典。只不過書卷上記載的雲南,全乃是山高林密,瘴氣叢生,野獸出沒,夷民橫行的蠻荒之地,對於二桂所描述的雲南,他們根本不屑一顧,甚至和村民們一樣懷疑是他在捏造。

被人當作騙子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令李二桂欣慰的是總還有少數見多識廣的人相信他,文定就是其中之一。

早在漢口之時,文定便從商友的嘴裡聽到過那個美麗的地方,婉約動人的山水,樸實純真的異族女子,還有那些獨特的異族風俗,讓文定聽的是津津有味。然而那些商友們也僅是轉述自己的聽聞,無一人是親眼所見,這裡面的真實性當然會留有幾分折扣。

可即便是如此文定對那傳說中的彩雲之南,也是極為心弛神往,是以趁著年間的閒暇時光,也跑去二桂家聽他那些親身經歷。這李二桂說來還是李勇家堂親,與文定算起來也是沾親帶故,兩人原本就認識,聊起來也十分投緣。

聊起大理的風土民情,有的是二桂親身經歷過的,有的則是聽當地人介紹的,讓人時而忍俊不住,時而又唏噓感嘆;聊到雲南的茶馬互市,更是勾起了文定的興趣,讓他不自禁得倍加仔細。

茶馬古道,一頭是青藏高原的草原牧民,一頭是我中土的萬千漢民,為他們送去成堆的鹽、糖、茶葉、帶回草原上的優質駿馬,還有那一群群的牛羊、一車車的毛皮。

草原上牧民們的食物大多是油膩的肉食與羊奶馬奶,長年累月的下來每人的腸道方面大多不好,茶葉有通得、疏滯膩、散寒、解牛羊毒等功效,是以也就成了他們健胃消食的不二良方,草原牧民對此的需求量十分巨大。

朝廷上正是看到這點才大力加強對茶馬互市的管理力度,不但用茶葉換回了大批優良的軍馬,更使得青藏高原那幫剽悍的牧民臣服於大明朝的威懾之下,這條商道背後所暗藏著的系列效應,實在是功德無量。

茶馬古道主要的線路分做兩條,一條從巴蜀的雅安出發,經瀘定、康定、巴塘、昌都到達西藏拉薩,甚至再送到天竺佛國,商道全長達七八千里;另一條路線從雲南普洱茶原產地出發,經大理、麗江、中旬、德欽,到達西藏邦達、察隅或昌都、洛隆、工布江達、拉薩,然後再經江孜、亞東,轉而再向外擴散。

跋涉於茶馬古道的商民中有藏族、白族、彝族、納西族,可最多的依舊還是我漢民。豐碩的回報吸引著一批又一批漢民前赴後繼從神州各地彙集於此,許多漢族百姓甚至拖家帶口將家安置在茶馬道沿途。

聊著聊著,文定對二桂口中的雲南也有了較為清晰的印象,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奇異的希冀,想要親身去那裡瞧瞧傳說中的馬幫,說不定這正是自己翹首以盼的機遇。

這念頭不但未隨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消弱,反而是越來越強烈,讓文定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想的全是那彩雲之南,秀麗的山水,樸質單純的居民,還有那條通往塞外的商道讓他更是遐想連連。

不僅是在午夜夢迴,白日裡更是如此,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常常無端端便會呆楞上半晌工夫,旁人到還不覺得有異,惟有最清楚他的母親覺察到不尋常。

細心的李氏知道兒子自從由漢口回來後一直就悶悶不樂,雖然眼下已不像當初那般將自己獨自一人鎖在房裡,可心中那股苦惱並未得到絲毫抒解。

媳婦跑了,差事沒了,這種接連而至的打擊憑誰也不能無動於衷,然而明知道兒子有諸多苦惱,李氏也找不到任何能幫助他的良方。兒子再也不是那個被玩伴欺負,會哭著回來向娘親傾訴的幼童,不但經歷過了許多母親不曾見過的大場面,還成長為一個能夠獨立思考,對自己人生路做出自己抉擇的堂堂男兒。

而李氏則依舊是那個普通的農婦,能幫兒子的僅僅是生活上的照料、精神上的支持,對於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早已是不知就裡,對於兒子未來的道路如何去選擇更是無能為力。溫良賢惠的李氏小心地觀察著文定日常的舉動,期盼著能從其中找出一星半點痕跡來。

一日夜裡,月光為雲彩所遮蓋,寂靜的山村籠罩在一片黑幕之下,惟有一處光亮在山間緩慢地移動,正是文定打著燈籠從李集漫步而回。這個時候各戶人家早已睡下,沿途惟有幾聲犬吠相隨,對那些畜生而言陌生的氣息便預示著危險,文定回來雖已有數個月,可仍然是得不到牠們的認同。

燭光映射下文定的神色頗有些許沮喪,不過與當日狼狽回家時的落寞比較起來,這一回平添了幾分猶豫。

進得自己家卻見著父母屋裡的燈火仍然亮著,多半是母親還在等著他這個晚歸的大兒子,文定趕忙抬手敲門,向父母報聲平安。

「大毛嗎?進來吧!」

「娘親,孩兒只是想給您二老說一聲回來了,天不早了就不進去打擾了,您和叔父早些歇息吧!」

「讓你進來你就進來,哪來那些的廢話。」柳世榮嚴厲的聲音忽的從房內響起,文定不敢有絲毫怠慢趕忙進屋,恭恭敬敬的向父母親大人施禮。

柳世榮一臉的嚴肅雙唇緊閉,李氏則是滿面的慈愛,問詢道:「見過你二桂哥了,這孩子十年不沾家,這才回來幾天呀就忙著往外跑。」

「他說是那邊的事情丟不開,又有好些人巴望著他的買賣,回去晚了只怕要被人給頂了。這趟回來就是因為不放心家裡的情形,好像是給家裡留下了一筆銀子,足夠他們光鮮的過上四五年了。」

李氏頗有些感慨的道:「到底是孩子大了心就野了,記得他小時候可粘他娘親了。」

「哼!」柳父忍不住插嘴道:「養伢養伢,養到最後養出的都是群白眼狼,不論小時候你多疼他,長大了翅膀硬了,這個家也就關不住他了。」一雙怒目讓文定不敢抬起頭來。

柳父越說火越大,情緒漸漸有些失控了,李氏趕忙止住他道:「當家的,事先我們不是都說好了的嗎?你怎麼又變卦了不成?」

聽了這話柳父才安靜了下來,文定被雙親奇怪的態度,弄的有些摸不著北,趕忙詢問是不是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李氏望著自己的相公,說是讓他來為兒子解說,然而卻被柳世榮一口回絕,依舊是讓李氏來說。

李氏這一生就從來沒擰得過自己的相公,只好繼續扮作這個傳話筒:「大毛,你回家也有半年了,這些日子你悶悶不樂我們都看在眼裡,你不開心,我們心裡也不好受呀!」

文定訕訕的道:「娘,您誤會了,兒子挺好的沒什麼不樂意。」

柳父插嘴道:「還狡辯,成天介耷拉張臉,活像是誰欠了你似的,這家裡就讓你覺得這麼難捱嗎?」

「孩兒知錯了,請叔父責罰。」文定趕忙向雙親下拜。

李氏嗔怪的望了相公一眼,怨他不該嚇唬兒子,柳父則將頭扭過一旁假作不理。

「起來吧大毛,叔父娘今日是有話要和你講,你有什麼心裡話說出來便是也別藏掖著,免得錯過之後他日自己又後悔。」

「娘親您講吧!兒聽著呢!」

「不論你長的再大總還是為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別人看不出來娘還能看走眼嗎?為娘的經過最近這幾日的查看,對你的想法依稀也猜到了幾分,你心裡頭是想著和二桂那小子去雲南闖闖吧!」

到底是自己的娘親果然是一眼便將自己看穿了,被拆穿了心事的文定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侷促不安的雙手左擺也不是右擺也不是。

「那鬼地方且不說道遠,你三弟講過那裡就是林子多,什麼吃人的猛獸,什麼殺人的瘴氣都是神出鬼沒讓人防不勝防,還有那些頂頂蠻橫不講理的白夷、百夷人、僰人,你大老遠跑到那裡去是打算做甚呀?」

文定之所以不敢向二老提起此事,就是顧慮著父母會擔心,如今好不容易由娘親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怎能輕易任由那扇露出曙光的窗戶再次合上呢!趕緊解釋道:「叔父,載定那裡說的是書上的記載,與當地實情很是有些出入,如果真有那般嚴重當地怎還會有人煙存在,二桂哥又怎能完好無缺的回來呢!」

「老話講的是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不管那雲南到底是怎麼樣,總歸是沒有家裡好吧!」

文定一時語頓,可神情上依舊是沒有絲毫的退縮。

柳父也沒有說話瞪了兒子好一陣,正正經經的問道:「你是真心想去嗎?」

瞧見兒子還在憂鬱,李氏也著急催促道:「大毛這個時候還不跟你叔父交實底,日後可就沒機會了。」

向來在父母面前不敢大聲說話的文定,這回不知從哪裡得到了勇氣,突然向二老雙膝下拜,嘴裡則異常堅定的說道:「想去,孩兒是真的想去,這些日子來光是想到那裡差點快要想魔怔了,還請叔父娘成全。」

柳父凝視著兒子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丟下句:「我不管了,你們娘倆拿主意吧!」就自顧上了床,用自己的後背對著妻兒。

對於叔父突然的舉動,文定還有些惴惴不安,李氏卻含著笑讓兒子不必在意,從衣櫃的最底層翻出了一個小布包塞給文定。

「娘,您給我這麼些銀子是幹嘛呀?」

「傻孩子,做買賣哪有不要本錢的,這裡面的三百兩銀子也不是打別處來的,都是你以前陸續拿回家裡的,娘替你收了好幾年如今剛好派上用場。」

且不說家裡人口多,三弟日後結親趕考各種花銷又避免不了,這銀子文定死活也不肯收。李氏擰不過他,惟有將另一件東西拿了出來,那是她白天跑了幾十里路從廟裡求得的一個護身符。

護身符是用木頭雕成的小頭像,聽人說這東西特別靈驗,能保著度過大災小難,廟裡的廟祝說他們一共有兩種式樣,一件是財神一件是護身符,李氏考慮了好久最終還是求了這護身符,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發不發財並不重要關鍵還是要人平安,李氏親手將護身符給文定繫在脖子上。

「我也要去。」李氏正在給兒子說些囑咐的話,房門卻一下子被推開了,道定突然進得門來。

「四毛,你跟著搗什麼亂。」

「哥,你想出去闖闖我也何嘗不是呢!這樣死氣沉沉的日子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躺在床上的柳父突然暴起,吼道:「你這個兔崽子說什麼呢!不論是你爺爺還是你爺爺的爺爺過的都是這種日子,怎麼你就過不得了。」

文定趕忙攔住弟弟道:「老四,大哥在和二老談正經事,你瞎攙和個什麼,還不快出去。」

「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大哥能去為什麼我就不能去,這種天亮下地,天黑上床的日子沒意思透了,這半年來我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再說哥哥一個人出去,叔父與娘親肯定也不會放心,有我沿途在他身邊看守擔保不會出事。」

文定與李氏還在勸說於他,柳父則已是煩躁不已,怒極之下喊道:「滾吧滾吧!我只當沒生過你們這兩個兒子。」三人詫異的望著柳世榮,確認了父親不是在開玩笑,柳道定迫不及待的返身回屋收拾包袱去了。

「二桂哥,這雲南大理一帶哪些買賣好賺呀?」

在家時,道定對於雲南的好奇遠沒有他大哥那般強烈,可一旦踏上了雲南的旅程,他便完全換了個模樣。一路上都在纏著李二桂,讓他講述雲南的種種,什麼風土人情鬼怪傳說都不放過。

總算他心裡還惦記著他大哥,除此之外也打聽點有關買賣的事。其實文定出門前只是憑著一股子衝動,至於日後的事也並未有如何詳細的打算,沿途而來除了領略各地不同風情外,更多的是在思量著究竟從何種買賣開始自己的第一步。

此次出門自然不能跟從前相提並論,一路上他們住的是最普通的客棧,吃的是最便宜的飯菜。甚至於那還算是比較好的時候,進入了漢蠻雜居的地域,常常一連數日也瞧不見人煙,更多的時候只能是白水就乾糧,露宿山林,天為被地為床,與滿林子的野獸同室而眠。

文定深知自己所處的地位,正是艱苦的起步階段,不是講究這些浮華外在的時候,一邊啃著乾糧一邊謀劃著未來的道路,這僵硬的饅頭也不覺得十分難食。

而道定呢!他就像是一隻剛剛放出牢籠的小鳥似的,海闊天空的世界讓他格外的興奮。

對於這個精力充沛的弟弟,李二桂總是不忍推辭,答道:「雲南境內缺鹽,自產的鹵鹽完全不夠數,最好賺的當然是鹽,在當地賣鹽的商人,那就是用一擔擔白花花的鹽換回一筐筐白花花的銀子。」

不論在何地鹽商總是最為贏利的行當,不過文定深知這個行當也最是凶險,既沒有本錢又沒有靠山的他當然不會去冒這個險。

又聽道定問道:「二桂哥,你不是說過大理的茶馬互市也十分興盛。」

「你別急呀!我正要說到這個呢!」二桂緩緩道來:「大理最興旺的除了賣鹽之外還有開採銀礦,那個地方多的是銀礦,你想想一鋤頭下去就是白光閃閃的銀子,還有哪種買賣有它來錢快。不過那乃是皇家的買賣我們這些小民想都不要想,除這兩樣之外就是鹽馬互市,這個倒是一點約束都沒有,說它好賺不假,說它難賺亦可。」

「此話怎講呢?」文定也忍不住問了起來。

「說好賺,是因為只要將這邊的鹽茶等物運送過去就不愁沒有銷路,再從那邊牧民手中收些皮毛,駿馬回到這邊又是緊俏貨;說難賺嘛!一則是那條茶馬道崎嶇難行,非一般人可以穿越,二則嘛衙門裡對販賣茶葉的商人卡的特別嚴,沒有關係很難拿到茶引。」

「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成,我們還過去湊什麼熱鬧呀?」道定聽聞過後,一下子便鬆了勁。

「傻弟弟,他們那些大老闆有大本錢自然是要做大買賣,我們小本經營也可以做我們自己的買賣呀!呵呵,雲南那些白族人的腦袋裡都是一條筋,只要稍稍動點腦筋,耍些手段保管可以得到豐厚回報。」

李二桂的笑容讓道定感到一陣不舒服。

獨自一人久久漂泊在外總是會發生諸多改變,好像眼前的二桂,在文定印象中他以前是非常老實甚至有些怕生的一個人,十年不見如今看來不但是見識增加了,就連性情也變的有些滑頭了。

不過精於算計這也是商人的共性,在文定與之有過交往的商人中,惟獨幾位身家上十萬百萬的大老闆有那種從容與大氣,一般凡夫俗子大都或多或少存有這種習性。

經過數月跋涉三人終於到了雲南境內,絢麗的山水,熱情而直率的白夷人無不讓柳氏兄弟覺得新奇,尤其是文定,整個身心已被美麗的雲南深深的征服。

兄弟倆初來乍到對雲南的一切都還十分陌生,自己開買賣的時機自然是不太成熟,是以仍舊跟著李二桂跑跑腿,順帶著適應環境。

本來以為一入雲南境內,二桂便會馬不停蹄的趕往大理,誰知壓根不是這麼回子事。一路趕到雲南邊陲的華坪縣才歇息下來,而且這一住就是十數日不曾挪動,任文定如何詢問他也不將原由向他們透露,只是告誡柳氏兄弟不必心急,馬上就會有大買賣上門。

半個月後,果然有兩人找上門來,私下與李二桂談了好半天,對文定他們則是一點風聲也沒透露,豎日李二桂便帶著文定兄弟起程了。

一開始文定還在奇怪,昨日二桂與來人談了那麼許久,一切似乎相當順利,可就是並未見著他們有何銀貨交易,心裡還在猜想難道是買賣沒做成,等到出了華坪縣城以後方才知道非是如此。

昨日那兩人早早在林子中守候著,遠遠望著他們便馬上迎了上去,與二桂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文定見著二桂偷偷將行囊中的一包銀子塞給了對方,來人檢查無誤後一揮手,林子中即有一群人挑著擔子疾走了出來。

來人將銀子收好,對那些個挑夫吩咐道:「下面的路你們就跟著李老闆走,只要順利做成了這筆買賣,李老闆虧待不了你們。李老兄,我們的差事就到這兒了,恕不遠送,以後發了大財可別忘了兄弟們喲。」

「瞧你說的,這條財路還不是承蒙你兩位老哥給我的恩惠,兄弟日後還多得是地方需要二位老兄的照應。」

「呵呵,這還得是李老兄自己的本事,連那種門路都能找到,我們是互相互惠互利。」

三人又客套了幾句後來人便揣著銀子轉身離去,隨即李二桂也催促挑夫們上路。

整個過程中文定都是茫然不知所以,僅是憑著直覺知道這裡面必是大有文章,買賣雙方皆是如此隱秘,連交貨都得來這沒有人跡的密林之中,想必這擔買賣也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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