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司徒然已沒有親人了。
至少陳錫田在這幾年間四處打聽,並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於是楚老爺便讓司徒然在燕子樓待下。
有回,司徒然跟著鏢師們一塊兒走鏢,為了搬開倒在路中央的巨樹,不小心讓坡邊的落石砸傷,陳錫田在替他療傷時,意外發覺他骨骼奇異,是個練武之才,經詢問才知道司徒然的父親在他三、四歲時便已聘清過武師來教導他基本防身的武功,所以他是有底子的。
這下子要教起武功招式就簡單多了。
陳錫田逐步將自身所學傳授給司徒然,而他也學得極快,學會一套招式只需一般人一半的時間,很快的,他便成為燕子樓倚重的武師,也是陳錫田的得意門生。
「小姐,莫總管有事求見。」小翠走進房裡道。
「莫總管?讓他進來。」
映冬有些訝異這個時候燕子樓的總管會來找她,通常鏢局的事都是莫總管與陳叔作主,是不是出了什麼麻煩事?
她隨即將手中的繡針插在布的一角,起身走向偏廳,在圓桌旁坐下。
「莫總管,請坐。」
「四小姐。」莫總管剛赴了個約,一結束便急忙趕來。
「莫總管這個時刻怎會來找我呢?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莫總管恭敬地在映冬的對面坐下。
「小的剛從御史大人那兒回來,因為去年豐收,朝廷希望能提早將軍糧運至軍營,希望咱們能接下鏢單,幫忙運送至北方的邊陲,中秋節上旬再運一趟餉銀。」
前年冬天因瑞雪頻降,使得去年糧作得到豐富的滋潤,生長得極好,各地豐收,行商增加的情況下,不止運糧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托鏢也增加。
「這可是運送朝廷的軍糧,若有個閃失,可不是賠錢了事就能解決,咱們行嗎?」她有些擔心。
映冬雖然已接手燕子樓,但她對經營鏢局真的沒那個天分,要不是燕子樓裡幾名跟隨楚老爺十幾二十年的老夥計幫忙,還真不曉得該怎麼打理。
「也不是不成,但總是有些風險,畢竟這是做朝廷的買賣,肯定有人覬覦,在運送上就得計劃周詳。況且,今年因為豐收的關係,鏢單比往年增加,運鏢的人手恐怕不是。」
「所以莫總管的意思是……」
「去年有兩名鏢師離開,鏢局裡正需要人手,想請示四小姐,是否將幾名武師升為鏢師以填空缺,還有,這鏢單是否該接。」
「陳叔怎麼說?」
「陳總鏢頭也同意這樣的安排。」
「那麼就讓陳叔拿主意吧,武師們的能力他最清楚,補上的必定是信得過的人。」
「總鏢頭的意思是……想讓司徒然成為鏢師。」
映冬聞言一愣。
她心裡對於讓司徒然成為鏢師感到恐懼,一思及每回出遠門,鏢師們都會先將家裡安頓妥當,作好無法活著回家的準備,那寫著遺言的單薄信箋,總讓她覺得心情沉重,她不想讓他加入那樣命懸一線的走鏢行列。
「總鏢頭每回同我談論到司徒然時,臉上總是帶著驕傲的笑容,說他終有一天能成就大事。其實小的本來就想,不知總鏢頭何時才會升司徒然為鏢師,這會兒朝廷屬意咱們鏢局保鏢,鏢師的位子又有空缺,恰好能讓他補上。」
「我曉得陳叔一向對他疼愛有加,但讓他成為鏢師……」
莫總管察覺出映冬的遲疑,「四小姐對總鏢頭的決定有所疑問?」
「不,不是……」
「那麼四小姐,要接下這鏢單嗎?」
「朝廷的鏢單雖然有風險,但咱們也沒那權勢敢不接。」
「是,明白了,小的會與總鏢頭商討相關的事宜,務必讓糧餉順利抵達邊關。」莫總管站起身。「那麼,小的就先回鏢局了。」
「我與你一同回鏢局吧。」
***
城東陳橋街上人潮熙來攘往,一輛載著酒桶的馬車行駛在石板路上,趕著將酒送到客棧或飯館去,與迎面而來的轎子錯身而過。
轎子停在馬車剛駛過的一座屋宅前,大開的宅門左右各坐了尊石獅子,宅子裡不時傳來中氣十足的喝喊聲。
足足有五名壯漢寬的大門上方嵌著一塊匾額,龍飛鳳舞的行書以金漆提著「燕子樓」三個字。
見莫總管伸手掀起轎簾,大宅裡的下人連忙步下台階,迎了上來。
「四小姐。」
映冬走出轎子,微提起裙擺跨過門檻。
「今日裡頭聽起來煞是熱鬧,大夥兒正在做什麼呢?」
「爺們見今兒個天氣好,在南院競起竹鞠,正打得難分難解呢。」
「是嗎?廚娘準備了些什麼吃的嗎?大家活動完筋骨肯定會喊餓。」
「和過去一樣,大娘依四小姐的吩咐煮了甜湯,已經送到食堂裡了。」
「那就好。」映冬對小翠交代了些話,然後便往南院走去。
鏢局南院前方有一塊供鏢師與武師們練武的空地,平時這裡兩側放滿了一座座的兵器架,今兒個兵器都撤了,換上了兩座木門。
「快點快點,把球踢過來!」
十幾名男人在場上奔跑,腳下追著一個竹片編成的球,烈日當空,他們將衣衫褪至腰際,露出結實的肌肉,身上的汗水被烈日照耀得閃閃發亮。
「小牛,把球給我!」金燈站在左側,朝離他僅數尺之遙的小牛大喊。
小牛想將球踢傳給金燈,但大家都想搶奪他腳下的竹球,將他團團包圍,他毫無出腳的縫隙,只能不停將球控制在雙腳間。
「大哥,我傳不過去!」
這時,小牛右手肘處突然冒出一個人影,他還來不及反應,腳間的球已被一條腿橫掃劫走。
司徒然踢著球,跑得飛快,敏捷地左閃右躲,眨眼間便將球控在腳下。
金燈見狀,追了上來,緊貼他身側想辦法奪球,兩人奔跑的速度相當,金燈於是出拳往司徒然的左肩擊去。
映冬剛走來,看著眼前混亂的景象,不禁微笑。
競鞠已經是這群男人們在沒有托鏢的日子裡,用來消磨時間與練身的活動,每回比賽後,每個人身上總是帶著大大小小的淤傷,疼歸疼,卻覺得身心舒暢。
她的視線很自然地追隨著司徒然的身影,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唇角的笑變得更溫柔。
已成年的司徒然,小時便已瞧得出俊俏的樣貌,長大後更是充滿了魅力,雖因長年與一群男人們相處,當年失去雙親而封閉的心房逐漸開啟,但雙眉間仍有抹褪不去的愁。
「快到了!」
「快截住球,別讓他運到球門前!」
兩方人馬互相叫囂、指揮,場面緊張得教人捏把冷汗。
司徒然運起內力震向金燈,將他震離幾寸後,乘隙將球往反方向踢去。
「陳平!」
陳平聞聲,雙腳一蹬,一個後空翻,腳尖恰恰頂到球,順勢將球往球門踢,球旋轉了幾圈後正中球門,頓時,在場的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聲響,有興奮,有失望。
「司徒大哥,我們贏了!贏了!」
陳平樂不可支地朝司徒然奔來,一把抱住他。不僅是他,其餘同隊的人也將兩人團團抱住。
司徒然笑而不語,眼神在空中與金燈交會,金燈回以佩服的微笑。
「食堂裡有甜湯,大夥兒去吃些吧。」映冬走進廣場,對氣喘吁吁的眾人說。
男人們一聽見有得吃,玩了一上午的踢鞠,早餓得前胸貼後背,奮不顧身地往食堂的方向沖。
司徒然一邊整理衣裳,一邊笑看眾人那副餓死鬼投胎的饞樣兒,忍不住朝身側的映冬道:「你還真瞭解他們,知道鞠賽結束肯定也餓了,讓人準備了甜湯,難怪所有人都喜歡你。」
映冬笑了。
這幾年,他們的關係改善不少,他像個大哥哥一樣待她,雖然總會避嫌地不與她太過親近,仍是溫柔以對。
「我知道你不愛甜湯愛喝茶,所以讓小翠準備了一盤糖棗糕與武夷茶,就擱在後院的石桌上。」
司徒然正在繫腰帶的手停住,「你也很瞭解我。」
看見他溫柔的笑容,映冬的心房不由自主地澎湃著熱潮。
她愛看他的臉上出現柔和的線條,就像忘了一切悲傷的事,也似對她釋放愛意……
***
春日的到來讓小徑兩旁的紼櫻開得燦爛,落下的片片紼紅鋪滿了小徑,當風兒輕輕吹拂,不僅捲起小巧的花瓣,也讓花香味兒飄散在空中,讓人忍不住笑逐顏開。
映冬含笑歎息。
「什麼事讓你感到高興?」司徒然低下頭探問,步伐未停地往後院的石桌走去。
「四季裡,我最愛春天,因為春天的花兒開得特別燦爛美麗,春風微暖,讓這些紼櫻生長得極美,而且香味撲鼻。」
「確實。」他抬頭環顧四周的櫻樹,「但櫻花花季不長,不消多久使會凋謝。」
「因為短暫,所以更加燦爛啊。」
她抬頭給了他一記甜笑,煦和如朝陽,讓他呆愣了下,眼角亦隨著淺笑而彎起。
兩人初識時,他便知道她善良,但也讓他在她身上看見養在深閨中的天真單純,從不先掂量人是好是壞,只知道一味地向對方表達善意。
司徒然笑了。
或許是這樣的特質,才讓他對她敞開心胸吧。
映冬在石凳上坐下,拿起茶罩,替兩人倒了杯茶。
現下雖已入春,但仍有些寒意,心思細膩的她怕茶冷了,便讓小翠用茶罩將壺蓋住,此刻倒在杯裡的茶才能還冒著騰騰熱氣。
「這茶很好喝。」司徒然喝了口茶,道。
「武夷巖茶是映夏的未婚夫婿送來的,屬大紅袍級,湯清茶香,沖泡多次餘味仍足。」映冬再替他斟滿熱茶。
他品嚐著手中的武夷茶,腦海裡卻響起了熟悉的聲音,輕柔溫暖地說著故事。
很久以前,有位皇太子為了得腸胃病而吃不下的皇太后到民間找秘方,騎馬出京城,來到一座雲霧繚繞的高山上。見一頭猛虎朝一位白髮老翁撲去,皇太子出手相救,老翁得救後,知道皇太子離開京城的事由,為了感謝太子的救命之恩,便告訴他山上有種樹葉能救皇太后的命……
我知道!皇太子去的這座山一定難武夷山!
是的,澤兒,皇太子與老翁在險峻的崖邊找著一株散發消香的古樹,皇太子脫下衣服裡面的大紅袍,將採下的綠葉包在裡頭,快馬趕回京城,將綠葉熬成茶讓皇太后喝下,後來,皇太后痊癒了,皇帝便下旨將那株茶樹所產的茶封為大紅袍……
「司徒然?司徒然?」映冬瞧他直發愣,手裡的茶杯就著口,就這麼恍惚了起來,便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他愣了下,回過神,放下手中的杯子。
「你怎麼在發愣?」映冬掩嘴笑問。好難得看到他這模樣,彷彿讓人更容易親近了。
「你笑我?」司徒然揚起眉。
「從沒見過你發愣,挺……挺……」
「挺什麼?」
映冬想了想,「讓人覺得和你不再有距離。」
她的話出乎他意料,他有些愕然地看著她。
見他直盯著她瞧,她羞怯地趕緊轉移話題。
「皇太后六十壽誕快到了,城裡叫得出名字的商號為了恭賀皇太后,除了獻上壽禮外,還在城外的臥佛寺前辦熱熱鬧鬧的市集,讓城裡的人先替皇太后暖壽,玉樓春會提供壽桃讓大夥兒食用,聽聞還會有好多攤商在市集裡擺攤,」她深吸口氣,問:「你能陪我去走走嗎?」
「若我沒陪你去,你就會打消湊熱鬧的念頭嗎?」司徒然微笑道。
「不會。」她甜美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他忍不住抬手揉揉她的頭頂。
「那就陪你去吧。」
「現在臥佛寺前已有些攤子擺出來了,明兒個正好是十五齋日,寺裡舉行布薩食,我們也可以吃點布薩食祈福。」
「好。」
映冬高興極了。
皇太后將過六十大壽,京城已許久沒這麼熱鬧了,可以與他相伴一塊兒逛市集,光是想著便讓她心跳加快。
司徒然的眼神裡有著包容,笑臉更是和煦得讓映冬感到一陣心悸,一股衝動油然生起,她將手掌貼在石桌上,半撐起身子傾向他,在他的頰畔落下啄吻。
當柔軟的唇瓣碰觸到冰涼平滑的臉時,她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羞人的蠢事,一臉慌亂地看著他。
他一臉楞然。
她羞愧得想找個洞將自己埋起來,匆匆起身想逃,手腕卻被握住,在她轉身之際,身子忽然旋轉了一圈,就這麼坐在他的大腿上。
司徒然的薄唇印上了她的,輕柔地吮吻著。
她甜美的滋味像天潺潺的山泉,讓人身心舒暢,能將所有的悲傷、怨慰洗滌一空。
當懷裡嬌軟的身子散發出的馨香竄進鼻端,他才驚覺自己的沖幼,卻又無法放開手,至今他仍未與任何人太過親近,以此來保護自已,但唯獨對她,她的溫柔與善良早已消彌了那段他曾經刻意維持的距離,因為,多年來的相處讓他明白了一件事,她對他的好是沒有任何企圖的。
未曾與男人如此親暱,映冬羞怯極了,身子微顫,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被緊鎖在他懷裡,這是頭一回,她感受到在他孤冷的身上仍然存有的一絲熱情。
片片櫻花飄落,幾乎掩去了林中的旖旎,然而不遠處的雲牆前,佇立著一道身影,睿智的黑眸牢牢地盯視前方糾纏的兩人。
***
一大清早,映冬便急著喚小翠打水來讓她梳洗。
昨晚她幾乎無法入眠,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地想著今日與司徒然一同逛市集的畫面,他們並肩走在一塊兒,那感覺就像情人般親密。
光想著那個畫面,雙頰便不由得發燙,她將濕冷的絹布貼在臉頰上降溫,雀躍的心情卻在嘴角邊化開。
「小姐?」小翠手裡拿著乾淨的絹布等著,卻見主子蒙著臉好久,「小姐怎麼了?」
「沒、沒事。」
映冬將濕絹放回盆裡,接過小翠手上的乾絹,將臉上的水珠擦乾。
「小姐昨夜就寢得晚,怎麼不多睡會兒呢?」小翠將絹布往盆邊擱著,然後替主子梳頭。
「我和司徒然約好了,今日要到臥佛寺去逛市集……小翠,今天替我編個辮子,尾端繫上帶子就好。」
「是。」小翠動手替主子編辮子,眼睛透過銅鏡瞧見映冬臉上的紅潮,「小姐的臉好紅,是不是因為想著要與然爺逛市集的關係?」
映冬連忙摀住雙頰,瞪了小翠一眼。
「壞丫頭,竟然敢笑我,我不買東西給你了。」
一聽見有東西可拿,小翠撒嬌地扯著她的衣袖求饒。
「小姐,是奴婢這張嘴多事,小姐可別跟奴婢計較呀。」
「那你就別笑我。」
「是,奴婢不敢了。」小翠吐吐舌頭。
映冬站起身讓小翠替她更衣,一身鵝黃色的衣裳完全襯托出她恬靜的氣質,也讓她如雪般白皙無瑕的肌膚顯得更加透亮。
「小翠,四小姐醒了嗎?」門外突然傳來林總管的聲音。
小翠連忙走過去,打開房門。
「總管有事找小姐嗎?」
「老爺讓四小姐到書房去見他。」
聞言,映冬從內室走出來。
「爹找我?」平日爹很少特地教林總管來找她。「林總管,是鏢局的事嗎?」鏢局最近沒啥大事,托鏢也很順利,應該不會是跟鏢局有關吧?
「小的不知道是什麼事,老爺只讓小的來請小姐去書房一趟。」
「好吧,我這就過去。」希望別耽擱太久,因為她想早些到臥佛寺去等司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