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
「小姐……小姐?小姐你可別嚇我呀,求求你快醒醒!大夫,小姐怎麼還不醒?快救救她呀!」
映冬聽見有人在叫她。
但週遭好黑呀,這兒是哪裡?她為什麼睜不開眼?她的身子好重……好重……能不能就這麼睡著?
能不能別醒來……
「冬丫頭,你快醒醒,是爹呀,快醒醒看看爹!你娘都快哭瞎了,你還不醒來?非得要這麼氣咱們嗎?」
爹,您別生氣,冬兒不想惹您生氣,可是,冬兒的身子好沉,眼皮好重,睜不開呀……再給女兒一點時間好不好?讓女兒再試試,女兒一定會醒過來的……
「澤哥,姐姐是不是再也醒不來了?都已過了七日,大夫也看了,藥也餵了,你說,姐姐會不會就這麼……去了呀?」
是誰?這聲音好熟悉,好似那日在巧緞莊聽見的那位姑娘的聲音……
誰是澤哥?
她不會死的,她還有肚裡的娃兒,不能死……再給她一些時間,她會想辦法醒過來……
有道暖風,徐徐地在映冬頰畔吹拂,她感覺得到。
伴著那道暖風的還有熟悉的氣息,是他的氣息……還有他沉冷、無情的聲音……
「醒過來,如果想保護你肚裡的娃兒,就趕緊醒過來,否則我不能保證為了保全你的性命,會不會做出什麼事來。」
不要!不要!
求求你,不要奪走他!我只有他了……只有他了……嗚嗚……
「嗚……」
沉重的感覺讓映冬必須耗費許多力氣才能稍微動一下,緩緩地,眼皮似乎不這麼重了,她使勁睜開眼,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霧白。
她努力地眨眼,將眼前的霧白眨去,模糊的影像逐漸變得清晰。鵝黃的紗簾金絲線繡上的金魚……這是她與司徒然的新房,這床簾是她親手縫製,圖案是她親手繡的,卻總是等不到另一人的駐足。
「哎呀,姐姐,你倒真醒過來啦?」床旁傳來酸味十足的驚呼。
映冬轉頭塑去。
是那日在廳外瞧見的姑娘……也就是說,她現在是詞徒然的妾室了?
「你是誰?」
「奴家王玉嬋,是澤哥新納的妾。」王玉嬋掩住小嘴兒偷笑,眼波流轉,「不過,要是姐姐先走一步,妹妹自然便成了澤哥的妻子羅。」
「你怎麼這樣講話!」一旁小翠實在忍不住了,出聲喝斥。
「你是什麼東西!做奴婢的還敢對主子大呼小叫,若不掌你嘴,你還真不知道什麼是主僕之分!」王玉嬋不由分說地便賞了小翠一個重重的耳光。
小翠睜大眼,一臉難以置信,她在楚府待了這麼久,從沒讓人責罰過,竟然會被眼前小人得志的妖女掌摑!
「小翠是我的貼身丫鬟,就算她再不受教,也輪不到你來教訓。」
映冬撐著虛弱的身子想起來,但心有餘而力不足,幸好小翠趕緊前來扶起她,讓她靠著床頭。
「哎喲,姐姐呀,若你真會教,這丫頭就不會這麼沒大沒小,連主子的臉都丟光了。」
「你……」
此時,有人推開房門走進來,映冬聞聲抬頭,便看見司徒然挺拔的身子朝這兒走過來,但他才越過房中央的圓桌,王玉嬋便迅速地倚了過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摟著他的臂膀哭訴。
「澤哥,人家不依啦,姐姐的丫鬟沒大沒小,竟然敢喝斥玉卿,你說,玉嬋怎忍得下這口氣呀,你要替玉嬋作主啦!」
映冬與小翠目瞪口呆地看著王玉嬋在眼前演戲,還演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有多讓人心疼就有多讓人心疼。
「小翠,你真的以下犯上?」
「我……」小翠低下頭。
「小翠是我的貼身丫鬟,從小就跟著我,若她做錯了什麼事,邢就由我來道這個歉。」映冬忍住氣,「玉嬋姑娘,是我的不對,沒教好下人,若有什麼讓你不舒服的地方,我在這兒向你賠個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別和小丫鬟計較。」
「哎呀,姐姐別這麼說,是妹妹想太多了,沒的事兒、沒的事兒.」王玉嬋嬌笑道,雙手仍緊緊攀住司徒然的手臂不放。
虛偽。映冬閉上眼,覺得連呼吸都好困難。
孩子!她忽然想到自已有了身孕,急急張開眼,伸手想覆在肚子上,卻又連忙止住動作。
不能讓他知道她肚子裡懷著孩子。映冬抬眼望向司徒然,見他一臉平靜地看著她,那灼熱的視線中有著讓她無法正視的暗流,好像已將她整個人都瞧得一消二楚。
「澤哥,我看姐姐剛醒來,就讓她多歇息,咱們回房去吧,昨夜抱著你太舒服了,害人家都不知道是怎麼睡著的,不依不依啦.今兒個人家可要……」
王玉嬋眼露嬌羞,雙頰泛起紅暈,不必明言,旁人便已聽出她話裡的含意。
映冬只覺得心痛得讓她快要不能呼吸,但並沒有忽視王玉嬋口中一直喊著的陌生稱呼。
「澤哥?」她抬眼望向王玉嬋,卻意外地在司徒然的臉上瞧出一絲不安,「誰是澤哥?」
「哎呀,姐姐你不知道呀,你們嘴裡喊的司徒然,就是澤哥呀,嚴澤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啊。」
映冬愕然地看著司徒然,眼裡不禁湧起了水霧,覺得又酸又疼,就如同她現在的心,好痛、好痛……
「你……連名字都防著人……」她心痛的閉上了眼。
她的心不是早已被傷透了嗎?為什麼此刻還是這麼的痛?
好像讓人發狠地擰緊了似的,讓她快透不過氣來。
「你……」她此刻的模樣讓他有些害怕,但話才到嘴前,卻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出去。」
映冬張開眼睛後便是下逐客令,此時她的眸子比知道他要納妾時更冷,那是完全沒有溫度,讓人無法再點燃熱火的冰冷。
「請你們出去,我要歇息了。」
「澤哥,既然姐姐要休息了,咱們就先離開,別打擾了姐姐,否則姐姐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玉嬋可是賠不起楚家一個女兒的。」
王玉嬋拉著司徒然的手臂往外走,但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後終於掙扎著把話說出口。
「就算有再大的不滿,也不准你再尋短。」
「我沒有尋短。」映冬扯開嘴角笑了,「我還犯不著把命賠給狠心郎。」
「既然你不是尋短,又怎麼會落水?」王玉嬋開口問。
「因為沒有體力,所以才落水。」
「小、小姐這陣子吃得本來就比較少,前些日子還染了風寒。」小翠急忙解釋,她可不想小姐讓人誤解是為了薄情郎而尋短,何況小姐肚子裡還有小少爺,怎麼想都不可能不要命了。
司徒然仍感到緊張,他想向她解釋一切,想安撫她,但手臂上王玉嬋的手提醒了他事情還沒有解決,若這時洩了底就前功盡棄了。
「那麼就多吃些,將身子養好,沒事的話……就別出來走動了。」
映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苦笑了聲,搖搖頭決定放棄。
「和離吧。」
「你說什麼?」他睜大眼瞪著她。
一旁的王玉嬋可樂了,差點拍手叫好。
「澤哥,姐姐既要與你和離呢。」
「和離後,燕子樓還是歸你,我現在也沒那力氣管商號了,你要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我累了。」
她示意小翠扶她躺下,但司徒然的長臂卻先一步攫住她的手臂。
掌心下捏握的手臀遠比以往更纖細……該死,她為何不照顧好自個兒的身子!
他盯著她的臉,那小巧的臉上只剩蒼白,連小嘴也是一樣,什麼血色也沒有!
真是該死!
映冬有些慌亂地看著盛怒的他。
他有哪天是不對她生氣的?他面對她時總是這樣怒氣沖沖的表情。映冬心酸地苦笑。
「你說成親就成親,說和離就和離,你以為我就得不停地陪著你玩,陪著你胡鬧?」
「不然你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司徒然放開她,背過身去深吸了好幾口氣後才轉回來,「既然你要和離,那就依你!」
***
「小姐,你吃這些不夠啦,身子骨這麼虛弱,肚裡的小少爺哪能長得好呢?」小翠看著還剩半碗多的湯,忍不住說了主子幾句。
「我已經很努力的吃了,你就別再念我了嘛。」映冬噘著嘴撒嬌。「況且你就這麼肯定是個小少爺?我倒是比較喜歡女娃兒。」
「女娃兒哪兒好呀?」
「女兒貼心嘛。」
「是是是,小小姐也好,但奴婢求小姐再多吃些。你每回都剩下這麼多,我都快讓廚娘念到耳朵長繭了。」小翠將碗擱回托盤上,拿起另一個碗,「喏,小姐,喝藥了。」
「又喝?」映冬皺皺鼻子,身子往後仰,離湯碗遠些。「這味道我聞了就想吐,可以不喝嗎?」
「這是最後一帖,喝完了就不用再喝了。」
「真的?」
「真的。」
映冬斜眼睨了小翠半晌,最後才放棄地接過碗,一口將裡頭褐色的湯藥飲盡。藥味在嘴裡散開來,讓她的胃忍不住翻攪。
「嘔……嘔……」
「小姐,嘉慶子!把嘉慶子含進嘴裡就不會想吐了!」小翠趕忙將整盤蜜餞端來,拿起一顆便塞進映冬的嘴裡。
酸甜的滋味慢慢掩蓋了湯藥的苦澀,映冬咀嚼著蜜餞,輕鬆不少。
小翠坐在凳子上,忽然歎了口氣。
「你怎麼了?」映冬睞向她。
「小姐,姑爺現在可是完全被那個妖女霸佔了,連鏢局都拱手讓人……今早,奴婢在門前碰到陳總鏢頭,總鏢頭來找老爺,說他想告老還鄉了。」
「陳叔不做了?」
「嗯。」
「怎麼會……那陳平應該會留下來吧?他才剛升為鏢師,還年輕,有大好前程。」
「聽說陳總鏢頭一家子打算移居北方,連房產都已經買妥。」
「陳叔一走,那燕子樓就沒有人領頭了。」
「哪會呀?」小翠露出不屑的表情,「那個妖女可厲害了,連她爹都帶進鏢局裡住下,一家兩口完全霸佔了鏢局,小牛說,鏢局裡現在有什麼事,都是妖女的爹作主,司徒然完全不管事,妖女她爹說什麼,他就聽什麼,乖得像孫子一樣。」
「是嗎……」映冬沉默了,心房傳來的刺痛,讓她不禁捂著胸口。
奇怪了,都已經與他和離,與他再無瓜葛,她為什麼還會感到心疼?
「小翠,你有多久沒回去見你娘了?」
「嗯……去年元宵時回去過。」
「大娘一切都還好嗎?」
「我娘還是老樣子,勞碌命,要她休息別下田,就好像要了她的命,成天叨叨唸唸,一會喊這兒痛,一會又喊那兒痛,但身子其實很硬朗啦。」小翠笑道。「小姐怎麼突然想起我娘來了?」
「小翠,我有身孕的事瞞不了多久,就算與司徒然和離,他仍是這孩子的爹,孩子生下來,會被他搶走的,我不要這孩子待在不愛他的爹爹身旁。」映冬握住小翠的手,「小翠,幫我個忙好嗎?」
「小、小姐要小翠幫什麼忙呀?」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咱們離開這兒,離司徒然越遠越好。」
「離開這兒?」小翠驚呼一聲,連忙摀住嘴,小聲地低語,「小姐,咱們能去哪兒?沒地方可去呀。」
「回你老家。」
「小姐,你覺得若姑爺有心要找,會找不著咱們嗎?他這會兒可是擁有鏢局,查探一個人的行蹤可是輕而易舉之事。」
「不會,他不會想找我。此刻鏢局在王玉嬋父女手中,他應該也無心找我才是。」
「是這樣嗎?」小翠總覺得事情並非如此單純。
那日姑爺對小姐的態度,要說他冷酷無情,卻又不似這麼回事,好像在忍耐著什麼……哎呀,或許是她多心了。
「小姐,若你真要離開,可得趁身子還能坐長途馬車時,否則肚子一旦大起來,要離開可就難了。」
「那麼將細軟收拾妥當後,咱們就出發。」
***
「不要——不要過來——」
密林裡,有個發了瘋的男人正四處逃竄,他慌亂的步伐顯示了內心的恐懼,一頭亂髮像剛從地獄裡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後逃了出來似的。
男人在無路可逃後轉身一跪,雙掌合十,向前方坐在馬背上一臉肅殺之氣的男人磕頭。
「不要、不要……不要殺我……求求你!」
「求我?」年輕男子露出嗜血的笑容,「當初你怎麼不先饒了別人?」
「拜託你、拜託你……」男人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鮮血很快地佈滿整張臉。「嚴澤、嚴澤……澤兒,求求你別殺叔叔,求你放叔叔一條生路……」
「當年你殺紅了眼,連老爺、夫人都殺害時,怎不饒了他們,給他們一條生路?」閔總管騎著馬來到司徒然的身旁。
在司徒然的身後還有幾名當年他爹的忠僕,若不是這些忠僕,他不會這麼快釐清所有的事,還能劫走金德銀號的白銀。
「侄兒,我的好侄兒,一切都是叔叔的錯,誰讓叔叔當年在賭坊輸了幾百萬兩,向你爹借,請他行個方便,先以商號裡的公款替我還債,擋一陣子,但你爹……」
「因為他不肯,你便起殺機?哈哈哈……」司徒然仰頭大笑,眼眶裡盈滿淚水,泛紅的雙眼怒瞪著嚴克恭。「他是你的親哥哥啊!你不僅殺了我爹、我娘,連那時還是小孩子的我都想殺!若不是有商隊路過,驚走了你,我早已是你的刀下亡魂了!」
「澤兒、澤兒,一切都是叔叔的錯!叔叔給你磕頭,給你磕頭了!」嚴克恭心神慌亂,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澤兒,請你念在玉嬋是你妻子的份上……」
「妻子?」司徒然冷笑。「她何時成了我的妻子了?」
「你怎麼……你明明用花轎將她娶進門做妾,而你已與楚映冬和離了,玉嬋自然是你的妻子……」
「和離?」司徒然從衣襟裡拿出一本冊子,在嚴克恭面前攤開,「你說的是這個嗎?」
他當著嚴克恭的面,將與映冬的和離書撕爛。
「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想過要與映冬離異,與她成親也絕非為了楚家的財產。」他將和離書重重地扔在嚴克恭面前,「這一切都是做戲給你瞧的,為的就是要逮著你這隻老狐狸!」
「你……」嚴克恭不敢相信地爬著,伸手抓住紙張碎片,試圖將碎片拼湊起來。「不可以、不可以……玉嬋……」
「你真是喪心病狂,這麼深愛著你的玉嬋,她可是你的外甥女呀,如此不倫之事,我光是用聽的都作嘔。」
「我喪心病狂?你與她成親都多久了,每夜躺在同一張床上,你想謳我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嗎?」
「如果每晚點了迷魂香後作勢撫摸她,在她睡著後將她的衣物脫得一乾二淨,卻哪裡都沒碰,這算發生了什麼嗎?」
司徒然已經憤怒得失去理智,只要想到爹娘的冤死、為了復仇而傷害了自己最愛的女人,所有這一切……他的心中便沒有膽怯。
「不過你放心,我已經答應馬頭子會送份大禮給雙鷹幫,你死後,王玉嬋這一生是不缺男人的。」
「你……」
嚴克恭完全瘋了,踉蹌地爬起身,往司徒然的方向狂奔,但他才跑了幾步,胸前便中了一箭,鮮血立即從他嘴裡湧出來,他咳了幾聲,不停地咳出鮮血。
「你……怎麼可以……馬頭子……」他痛苦地跪在地上,伸手指著前方,那兒正有一群人騎著馬奔來。
雙鷹幫的頭兒馬頭子,一眼讓黑罩蓋住,以只剩的另一眼望著嚴克恭。
「沒辦法,誰讓我有錢花,有女人玩,誰就是大爺。」
「玉……嬋……」嚴克恭死前最後一句便是喚著他最親愛的甥女。
馬頭子拍拍身前趴在馬頸上的女人,朝司徒然使了個眼色。
「這女人真要給我?」
司徒然冷笑道:「隨你們玩,但可別讓她有機會跑了,這女人像她舅父一樣,滿腦子壞東灑,讓她跑了你就頭痛了。」
「謝啦,喂——把那個死人綁在馬後頭!」
馬頭子拉扯韁繩掉頭,忽然想到什麼,轉頭看著司徒然。
「嘿,兄弟,當年你爹娘不是我這幫兄弟下的手,我們那次只是受嚴克恭所托,搶走銀兩。」
「我知道。」
當年,他爹娘原可不必死的,因為雙鷹幫一向只奪財不殺人,就如同那日金德鋌號的白銀被劫是一樣的,他們的目標向來是白銀。
但他叔叔卻動了殺機,想置他們全家於死地,就連知道他仍活著後還不放過他!
馬頭子瞧了眼倒在地上,讓長長的麻繩綁在馬屁股後頭的嚴克恭,一臉不屑。
「嘖!你還真是家門不幸,府上出了這種連親兄弟跟親侄子都殺害的禽獸。」
「是家門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