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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樓(美嬌娘之四)》第8章
第八章

  錦字梭停掩夜機,白頭吟苦怨新知

  映冬坐在繡台旁,一針一線地在苧布上下針,精細的繡工,將綠竹繡得栩栩如生,像是在布料上找著了生命。

  映冬自小對女紅,尤其是刺繡擁有極高的天賦,楚家打她六歲起便聘請一名師承韓媛繡的師傅來教導她,而她天資聰穎,手指靈巧,繡出的圖樣生動好看,楚府上下都喜愛極了。

  將最後一針拉起,剪去線尾,苧布上的綠竹圖樣便繡妥,她滿意地瞧了瞧。

  自從前些天司徒然回到府裡後,他待在家中的時間越來越久,她甚至能與他同桌用膳。

  這對她來說是極大的好消息,因為他已經慢慢對她放下心防,遂漸知曉她的心,因此這幾日她的心情可說是十分雀躍。

  只是那日在巧緞莊似乎是著涼了,她的身子一直不太舒服,一股膩人的味兒老是從喉嚨往上冒。

  伸指從一旁的小木盒裡拿起一顆嘉慶子往嘴裡送,嘉慶子酸甜的味道正好能夠帶走嘴裡的膩味。

  「真是奇怪,我怎麼從沒發覺這蜜餞的味道這麼好?」她笑問一旁正走進來的小翠。

  「那是小姐你這陣子心情好,才會覺得這酸酸甜甜的蜜餞好吃。」小翠回以淺笑。

  姑爺這陣子都會回府過夜,顯見兩人的關係有所改善,小姐心情好,她也跟著感到開心。

  「是嗎?」映冬笑了,抱著衣裳站了起來。

  然而一陣暈眩讓她不禁搖晃了下,小翠及時扶住她。

  「小姐,你這陣了飯越吃越少,身子會撐不住的。」

  「沒事,可能是前些日子在巧緞莊著涼了吧。」

  「奴婢馬上去請大夫來替小姐瞧瞧。」

  「不礙事啦,晚些替我准禱點熱粥吧,喝點暖心的東西就好了。」映冬越過繡台,「小翠,姑爺呢?」

  「在前廳,好似有客到。」

  「有客?托鏢的客人嗎?」

  小翠搖搖頭,「不,是一男一女,看那樣子不像商號派來托鏢的管事。」

  「是嗎?咱們去瞧瞧。」映冬的心裡忽然有一股不好的感覺,窒悶得讓她難以呼吸。

  ***

  映冬人在廊下,遠遠地看見兩位客人從廳裡走出來。

  男人兩鬢蒼白,似已屆知命之年,身形仍然挺拔,而他身旁的妙齡女子,看來溫柔婉約,模樣清麗。

  女子驀然回首,眼若流螢,發若飛瀑,瞧見了她,欠身行了個禮,露出淺笑。

  多麼姿容艷麗的女子呀。

  映冬對她回以微笑。

  「好美麗的女子。」她走到廳門外時,還忍不住多看了女子離去的背影幾眼,才轉身踏進廳裡。

  廳裡,司徒然坐在主位上,閔總管站在一旁,兩人眉頭深鎖,似是正談論著什麼,瞧見了她,連忙止住嘴邊的話。

  閔總管欠身道:「夫人。」

  「閔總管,剛才那位是……」

  「是城西廣和茶樓的老爺。」

  「是嗎?」那他身旁的女子呢?她其實想問,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你倆都下去吧。」司徒然遣退閔總管與小翠。

  兩人聽命地退下。

  「夫君,雖然你說過不需要置衣,但我仍私自作了主,上巧緞莊添了些布做成幾件夏衣。」映冬將摺疊好的衣裳擺在他面前,像個孩子獻寶似的等著聽他稱讚她繡的綠竹有多好看。

  司徙然卸沉默了半晌才收下衣裳,擱到一旁的方桌上。

  「你生氣了?」映冬急忙解釋,「夏日天熱,你總在烈日下奔波,胡老闆說這些苧布是從邕州運來的,輕涼離汗,最適合鎮日待在烈陽下的人,你摸摸,這布很涼爽的。」

  她想抓著他的手觸摸新衣,卻讓他甩開了。

  「你真的生氣了?那、那我下回聽話,不再自作主張了嘛,你別生氣了。」

  「我有話對你說。」

  「你……想說什麼?」她怯怯地問。

  司徒然抬眼看她,眼眸裡一絲溫暖也沒有,見狀,她心中那股不好的感覺又翻湧而起。

  牢牢地,他望進她的眼底,薄唇輕抿一下後開口。

  「我要納妾。」

  「你……你說什麼?」映冬的身子有些搖晃,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見了什麼。「你說你要……」

  「納妾。」

  「納妾?」她扯開小嘴,不由自主地笑了,揚高的嘴角充滿了不敢置信,「你是說笑的吧?咱們成親才半年,你現在卻說,你要納妾?為什麼?告訴我理由!」

  看見她的眼眶裡含著淚珠,那模樣脆弱而悲傷,司徒然擱在腿上的手握起了拳頭。

  「我不是詢問你,而是知會你。」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她。

  笑意在映冬唇邊綻放,清雅的容顏卻多了苦澀,一抹淚融進笑痕裡。

  「為什麼你會這麼恨我,我常想著這個問題,卻總是思考不出個結果來。」她發出悲涼的笑聲,「我只能想,是因為逼婚的關素,讓你陷入了難以抉擇的處境,明明不愛我,卻被逼迫得娶我,可是,我這麼努力地討好你,想給你一切……為什麼你還要這麼傷害我?」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因為你至今無出,所以我決定納妾來代替你延續子嗣。迎娶當日,你可以選擇留在府裡,或是回娘家。」

  「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懷上孩子的,我想懷上你的孩子……只要給我機會……」

  映冬突然住口。

  他一直給她機會。

  這段日子,縱使再厭惡她,他的求歡從不曾減少過,日日夜夜,總是見著時機便與她翻雲覆雨。

  他不是沒給過她機會,是她自己的身子不爭氣。

  「是我不想讓你懷有我的孩子。」司徒然轉過身面對她,背光的身子掩去了他臉上的表情,讓她瞧不清他此刻俊逸的臉龐上是什麼神情。

  「但你總是……」總是將溫熱的種子留在我體內呀!「為什麼?我知道你不愛我,但你願意……我以為那代表我心裡能存有一絲希望。」心痛得幾乎裂開是什麼樣的滋味,她現在懂了,也嘗到了。

  豆大的淚珠不爭氣地滑下她的臉頰,落在灰黑的石板地上。

  「確實,我不否認你的身子對我來說有極大的誘惑力,但也僅止於此。」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無情?」映冬抬起眼,被淚水迷濛的明眸透著傷心的指控,「看著我心碎,就能消去你心中的不快嗎?」

  忽地,她眼前一陣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下。

  司徒然見狀,急著伸手想扶住她,手伸到一半卻縮了回來,眼睜睜看著她狼狽地扶住一旁的椅子扶手。

  她苦笑著。

  他是真的恨她,看她站也站不穩,他竟一絲憐憫之心都沒有。

  「所以你從不曾喜歡過我?」她的心為了接下來將聽見的答案而緊縮,彷彿懸在高樑上。

  司徒然的唇角突然揚起詭譎的淺紋,粗啞冷涼的嗓音緩慢地吐出令人心碎的話語。

  「或許以前有,但現在肯定沒有。」

  「我不該愛上你的。」

  「你說什麼?」他一臉慌亂地問。

  「呵。」她笑了,燦爛的笑靨卻如同花朵凋零前最後的綻放,「你想娶的,是剛才那位姑娘嗎?」

  「是。」司徒然咬牙,冷冷地回道。

  映冬睨著他許久,眸心裡有著毫不掩飾的控訴,像是以血書寫成的指責,那麼充滿絕望與憤恨。

  「休了我吧。」她眼前一暗,身子再也撐不住地虛軟。

  「映冬!」他及時接住她的身子,將她摟在懷裡。

  虛弱地看了他一眼,她嘴裡喃喃低語。

  「休了我……」說著,她便暈厥過去。

  ***

  「小姐這陣子胃口不佳,吃得極少,恐怕是上巧緞莊替姑爺置新衣時受了風寒。」小翠含著淚,以溫熱的布巾替映冬擦拭臉龐,「奴婢想過要替小姐請大夫的,但卻被小姐拒絕了,她總說喝碗熱湯,驅驅身子裡的寒氣就好了,不需要花銀兩請大夫,小姐的吩咐,奴婢也不敢忤逆。」

  站在床邊的司徒然只能沉默地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兒。映冬一臉慘白,像病入膏肓,他卻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她病了好一陣子,他卻沒有察覺。

  看著她在眼前昏過去,他才驚覺自己有多麼忽視她。

  休了我……

  她失去意識前是這麼說的,以近乎絕望的語氣這麼要求他。

  司徒然咬緊牙關,垂在身側的手握起了拳頭。

  「去請大夫。」

  「是。」

  ***

  大夫坐在床邊替映冬把脈。

  映冬緩緩甦醒了過來,順著手腕上的手指往上望去,這才意識到是大夫正在替她把脈。

  「大夫。」她撐著身子想坐起來,小翠連忙伸手將她扶起,在她身後墊了個方枕。

  「夫人現在覺得如何?」

  「還好。」她的視線在房裡梭巡,尋找司徒然的身影,卻失望地發現房裡只有小翠與大夫。

  大夫替她把完脈,將她的手放回被子裡,臉上露出笑容。

  「恭喜夫人,你有喜了。」

  映冬有些愣然,不敢相信地看著大夫,好似他正說著她聽不懂的番語。

  倒是小翠一聽,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真的嗎?大夫,我家小姐真的有喜了?」

  「千真萬確。」

  「難怪小姐這陣子沒啥胃口,以前不愛吃的嘉慶子,最近老是想吃,還說嘴裡有股怪味兒,膩得她難受,原來是懷了小少爺了!」

  小翠急著想跑出去,卻被映冬喚住。

  「你要去哪兒?」

  「當然是去告訴姑爺這個好消息呀!」

  「不許去。」

  「啊?」小翠不明白,「小姐,你一暈過去,姑爺不曉得有多緊張,擔心得臉色蒼白,還要我趕緊去請大夫來,現在小姐懷了小少爺,姑爺知曉後肯定會很高興的!」

  映冬沒有說什麼,只是要小翠取來銀兩交給大夫。

  「夫人,這診金太多了。」

  「大夫還請收下,映冬有個要求,請你不要把我懷有身孕的事告訴任何人,若有人問起,便說我只是受了風寒,休息幾天便能痊癒。」

  「但是……」

  「請大夫能幫映冬這個忙。」

  「這……好吧。」大夫點點頭,免不了地勸了她幾句,「夫人懷的是頭胎,調理身子可馬虎不得,尤其夫人現在身子虛弱,該好好補一下,如果可以,請告知你的犬君,讓他能多照顧你。我會開些補身的藥方,若可以就找個下人隨老夫回藥鋪取藥。」

  「映冬明白,謝謝大夫。」

  之後,小翠送大夫離開,房裡只剩映冬一個人。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撫向平坦的腹部,試圖感受著裡頭的胎兒,卻絲毫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她懷了孩子,是真的嗎?

  映冬揚起一抹笑,卻又霎時斂下。

  他不要她的孩子。

  他需要的,是一個他喜歡的姑娘替他傳宗接代,而這個人不會是她。

  肚子裡的孩子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依他此刻的想法,說不定會要她拿掉這個孩子,她不能冒這個險!

  她要好好保護這得來不易的小娃兒,哪怕她得獨自一人……

  「你醒了。」

  司徒然不知何時走進了房裡,映冬一聞聲,慌亂地抬首望去,不由自主的拉高被子將身子裹住。

  她的舉動讓他的心一陣刺痛,但他硬是忍著。

  「你還想說什麼?」她垂著頭不看他。

  「大夫說你患了風寒?」

  「是。」

  「之前為何不請大夫來診治,非得將病擱得這麼嚴重,徒增他人的困擾。」

  他人的困擾……鼻子一酸,映冬壓下眼眶裡的濕潤,笑了。

  「不嚴重,只需調理身體,喝些驅寒的湯藥即可康復。」

  「我會交代灶房燉些滋補的湯……」

  「我喝不下。」

  司徒然揚起眉,「你這是對我使性子嗎?」

  「我只是不需要你的關心。」

  「你再說一次。」他咬牙道。

  映冬抬頭看著他,眸子裡一直存在的溫暖已然消失。

  她這樣的轉變讓他有些驚慌,卻硬是讓自己平靜地面對。

  「我,不需要你的關心。」她再度斂下眼睫,小臉仍舊蒼白,「我有愛我、疼我的家人關心,這樣就足夠了,既然不曾得到過你的關懷,此刻自然也不需要……還是,我這樣的回答傷了你?」

  司徒然雙掌握拳,一聲不吭便甩頭離去。

  房門重重合上的聲音震落了她強忍在眼眶中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被子裡。

  他們這段情緣,該如何善了?

  ***

  司徒然走進書房,奮力將房門甩上。

  她明明是有孕了,卻不想告訴他!

  閔總管跟在他後頭,悄悄地開門走進來。

  他從沒見過主子生這麼大的氣,就連查知老爺與夫人確實死於何人之手時,也沒見過他如此發火。

  「爺。」

  司徒然深呼吸,試圖緩和胸口裡的怒火。

  「問過大夫了?」

  「是。」

  「然後呢?」

  「夫人確實是有了身孕。」

  「該死!」他忿忿地捶桌,桌上的筆架因此搖晃,發出聲響。

  「爺,既然夫人已有身孕,那這事還要如此進行嗎?」閔總管有些擔心地問。「這是險招呀。」

  「我知道是險招!」司徒然氣得再度重捶桌面。

  這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雖然不想造成傷害,可是一旦讓王玉嬋進門,他怕映冬會撐不住,到那時怕是會保不住孩子……

  「該死!」

  司徒然轉身看著閔總管。

  「依計進行,不將王玉嬋控制在掌心裡當人質,我怕叔叔不會就範,而且別忘了,他現在只剩那間廣和茶樓,奪下它是必定要走的路,我要讓他一無所有後再橫死山林!」

  ***

  這段日子,小翠總是將映冬當成患了重病的病人,寸步不離,還老是拿來燉補的湯品,映冬一聞到那股氣味就想反胃。

  這是姑爺要灶房特別準備的,都定些滋補的藥材,小姐不喝嗎?

  映冬走在花園的小徑裡,耳邊還迴盪著小翠稍早的話語。

  不,她不喝!她怕喝了,肚子裡的娃兒可能也沒了……他說,不讓她懷有身孕的。

  她將手覆在肚子上。

  現在,她身旁只剩下這娃兒了。

  映冬順著小石子路往橋邊走去。這幾天,屋星全是湯藥的味道,聞了難受,於是便出來走走。

  只是她忘了,今日她不該走出房門的。

  一抹淡黃的身影靜靜地坐在小湖旁的石凳上,清瘦的背影顯得孤寂,還有令人心酸的淒涼。

  後方的迴廊,一早開始便鬧烘烘的,傭們忙進忙出,沒人注意到坐在湖邊的她。

  這不是詢問,而是知會。因為你至今無出,所以我決定納妾來代替你延續子嗣。迎娶當日,你可以選擇留在府裡,或是回娘衣。

  今日,是他迎娶妾室的好日予。

  笑意在唇邊綻放,清雅的容顏卻多了苦澀,一抹淚融進了笑紋裡。

  她終於明白,被強迫接受是怎樣的滋味兒了,那日他被她爹逼迫著娶她時,心裡也是這種感覺嗎?

  一滴清淚落下。

  不該愛得這麼深的……是了,她不該愛得這麼深,那麼今日她的心就不會傷痕纍纍,疼痛得快不能呼吸。

  她不該在爹將他帶回府邸時,便將心賠上。

  更不應該愛上他。

  她一直明白,他的心從來不在她身上……

  爹知道她愛他,使軟硬兼施地強迫他娶她,但她知道,他的心,她從來沒有進駐過,也從來不曾擁有過那一方柔軟的天地。

  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懷上孩子的,我想懷上你的孩子……

  是我不想讓你懷有我的孩子。

  閉上眼,長睫遮去那雙乾淨的眼瞳,卻阻止不了心痛的淚水。

  為什麼?我知道你不愛我,但你願意……我以為那代表我心裡能存有一絲希望。

  確實,我不否認你的身子對我來說有極大的誘惑力,但也僅止於此。

  那時她才徹底明白,對她來說的溫柔,在他來說卻只是發洩,背後殘忍的真面目,血淋淋得教她痛不欲生。

  看著我心碎,就能消去你心中的不滿嗎?

  初識時的他雖然話不多,但對她溫柔,就像大哥哥一樣;但曾幾何時,他開始厭惡她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眼中出現了恨?

  所以你從不曾喜歡過我?

  或許以前有,但現在肯定沒有。

  她忍不住笑了,卻笑得淒楚且絕望。

  張開眼,看著水面上的倒影,被困在裡頭的人一臉哀愁,淚水像雨珠般不停滴落,模糊了倒影。

  她站起身,連日的傷心與未進食讓她頭暈目眩,她伸手想扶住身旁的任何支撐物,腳卻在這時一個沒站穩,就這麼跌進湖水裡。

  冰涼的湖水將她團團包圍,她想從水裡浮起,但虛弱的身子無力掙扎。冰水的寒涼滲透至她的肌膚裡,帶來劇烈的刺痛感,水不停從鼻端灌進身體中,慢慢地奪去她的呼吸。

  划動的雙臂靜止了下來。

  仰身下沉的姿勢,讓她透過清澈的湖水睨望蒼穹。

  天是這麼的藍,飄著像冬日白雪般的浮雲,冰冷的湖水慢慢的讓她失去了感覺,她想就這麼把自己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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