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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樓(美嬌娘之四)》第4章
第四章

  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

  燕子樓接了朝廷的托鏢,將軍糧運至北方邊陲,正巧太原的金德銀號也托鏢,要他們運銀子至京城,因此行前鏢局的人便如臨大敵般商討了許多回,佈局托運的事宜。

  今日,他們選擇在天未亮,街上沒什麼人的時候起程。

  大夥兒點齊兵器,整裝待發,陳錫田與幾名鏢師在議事廳裡作行前最後的確認。

  「此行虎城,途中會經過柴山,柴山是賊寇楊天霸的地盤,他極有可能搶奪這批軍糧,咱們得小心注意情況。」

  「虎城與龍城相距不遠,楊天霸受制於黑麒麟軍,應該沒那個膽子對這批軍糧感興趣,且他多次搶掠的都是外番使節進獻的貢禮,倒是回程的銀鏢恐怕會是他覬覦的目標。」陳平分析道。

  「咱們還是小心為上,回程至太原接鏢,總共五車白銀,一來一回都是風險極大的鏢單,個個都要打起精神,出不得半點差錯。」

  「是。」

  陳錫田看了下外頭,「時辰不早了,咱們早些動身吧。」

  所有人均起身往外走,司徒然跨出門檻時,看見站在廊下的映冬,她正一臉擔憂地望著他。

  他冷漠她收回視線,打算步下台階。

  「等一下!」她連忙喚住他。

  司徒然停下腳步,卻不願轉頭看她。

  映冬走到他身前,道:「這次運送軍糧到虎城,路途危險,回程又要押運白銀,覬覦的盜匪肯定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他冷冷地問:「所以呢?」

  「我到寺裡去替你求了個平安符,讓你這一路能平平安安的。」她從袖袋裡拿出一個袋口繫了紅繩的紅色絹袋。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難道你忘了,你每回出遠門,我都會上寺廟替你求個平安符?」看見他打算離開,她急急地開口。

  司徒然停下步伐,沉默了片刻。

  「當然沒忘。」他轉身,冷笑看著她,「你的付出是需要回報的。」

  他冷言冷語的諷刺,讓她難受得心頭發酸。

  「不要扭曲我的好意,我從來沒想過要什麼回報。」她將平安符拿到他面前,「我知道自己應該拒絕爹的安排,爹那兒我會去說,可是能不能求你收下平安符,讓我安心?」

  她卑微的乞求一度動搖了司徒然,但覺得被算計的怒火還是很難熄滅。

  或許,更多時候他是氣自已,在爹娘被殺害之後,他應該對任何人都保持著猜忌,而不是輕易地便對她卸下心防!

  「事到如今,你認為我還會相信你的話嗎?」他冷笑一聲。

  映冬拿著平安符的手緩緩放下,平時的巧笑倩兮,自從那日與他談過之後便消失無蹤了。

  看見她低垂的雙肩和黯然失色的臉龐,他竟感到不捨……

  昨日在後院,我瞧見了你與冬丫頭超出男女之防的舉止,雖然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看見,但這對於女孩子家來說,仍是有損清白的事,正好冬丫頭喜歡你,我希望你能娶她,如果你同意,燕子樓便是你的;如果你不願意,為了不讓冬丫頭的心思一直放在你身上,我想,這麼多年來,也該是你替她著想的時候了……

  想起那日楚老爺語帶威脅的一番話,司徒然心裡對她的不捨頓時消失。

  「娶你,能得到鏢局,還能留下來;不娶你,我就得離開這兒……真是可悲。」他自嘲道。

  此時,陳平急匆匆地走來,對著這兒大喊:「在做什麼呢?要出發了!」

  大夥兒在門外久等不到司徒然,陳錫田只好教兒子進來找人。

  司徒然不再多看映冬一眼,快步走下台階,隨著陳平消失在門外。

  原來爹給了他兩條路選擇,吃定的便是他在這世上已無親人,也無處可去。

  自己以往對他的好,在他心中早已消失殆盡,此刻,他對她敞開的心房,恐怕也因為她的私心而關閉。

  ***

  燕子樓一行人順利將軍糧運抵虎城後,隨即前往太原接銀鏢。

  一箱箱的白銀裝載在板車上,以米袋掩護,走鏢至河間時,按例在一間破廟裡住下。

  江湖上走鏢規距多,為免遭遇凶險,行陸路時不住新開的旅店、不住易主之店、不住娼店,只在熟悉且能夠信任的地方住宿,且晝寢夜醒。

  只是,這回雖然已至京城附近,眼看著離京不到百里,卻依舊出了差錯,遇上劫匪。

  一夥人將傷者放置在板車上,連同僅剩的白銀,晝夜不停地趕回京城。

  「裡頭的人快出米幫忙!」陳平往宅子裡大吼。

  裡頭的人聞聲,馬上衝了出來。

  「怎麼回事……天老爺!」莫總管看見躺在板車上的司徒然,他的胸前是一大片觸目驚心的鮮紅,血順著木板一滴一滴地流住地上。「快!快抬進去,你快去請大夫來,要快!」

  眾人手忙腳亂地將傷者抬進屋裡去,有人立即去弄來乾淨的水與布。

  「總鏢頭,你也受傷了?」

  「這點小傷,我能自己走,你們快去看看司徒然,不用管我了!」陳錫田摒退屬下,不讓他們攙扶,挺直腰桿走進廳裡。

  莫總管趕緊將他的衣裳脫下,見他右胸接近肩膀的地方有一道不淺的刀傷,傷口還在流血,莫總管連忙教人拿來香灰止血。

  刀傷劍傷對於做危險生意的鏢局來說實在是再平常不過,他們會先以香灰止血後,再塗上以百種中藥熬製的金創藥治傷。

  香灰滲入傷口堅帶來的劇痛讓陳錫田咬緊牙關,擱在桌上的手握緊了拳,神色卻故作如常。

  「陳平。」

  陳平排開眾人站了出來,「爹。」

  「快去通知四小姐,還有,記得上黃金樓去找金燈,要他快回鏢局一趟。」

  「是,我馬上去!」

  ***

  連下了幾天的雨,將園林洗滌得一塵不染。

  連接院落的長廊下有人踩著碎步急奔而來,焦急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雙眸被水氣阻斷了視線。

  「四小姐。」

  陳錫田按著胸前已經包紮好的傷處,一臉蒼白。雖然兩鬢斑白,但裸露在外頭的肌理卻仍結實、健壯,一代名捕的傲氣讓他就算傷得沒力氣站穩,也不願被人攙扶。

  「陳叔,他……他傷、傷得很重嗎?」從府裡急奔鏢局,映冬唇瓣微顫,身上的溫度在得知惡耗的當下便已盡失。

  她必須親眼瞧見司徒然的傷勢,她要確定他沒事,他不會有事!

  陳錫田臉色沉重,看著他的表情,映冬雙腿一軟,身子便往下滑。

  「小姐!」

  在場的人急忙扶住她,這些人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叔伯、兄長,見她幾乎暈厥,均心疼不已。

  「我、我要看看他。」

  「大夫還在為他診治。」

  映冬望著緊閉的房門,暈紅的眼眶再也抵擋不住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像珍珠般落下。

  「為、為什麼會傷得這麼重?怎麼會失鏢?」她望著陳錫田問。

  「回程在河間遇劫,混戰中小子挨了一刀,白銀只救回了幾車,其餘皆失,還死了兩名兄弟。」

  「這次是陳叔親自押鏢,怎麼還有人敢劫鏢?」映冬不敢相信憑著昔日名捕的名號,還有人膽敢劫鏢。

  「遇到伏擊……」

  一旁的鏢師才剛接話,房門忽然在此時打開,映冬再也顧不得聽取失鏢的細節,急著追問大夫情況。

  「大夫,他的情況怎麼樣?傷得很重嗎?他沒事的,對不對?」她抓著大夫的衣袖,問得急切又心慌。

  大夫輕輕按住她的手,溫熱的手掌與適中的力道足以安撫人心。

  「刀傷傷及胸前的筋脈,身上也有多處筋脈受創,傷得頗重,老夫會替他開些藥方。這幾日是關鍵,若這幾日人沒能清醒,恐怕……」

  大夫的話讓眾人心中沉重至極,沒有人開門說話,週遭只剩下連綿不絕的水珠從屋簷滴下的聲音。

  映冬一雙早已濕紅的眼僅剩呆滯、震驚,慢慢的,悲痛佔據了所有知覺。

  「不會的,他會沒事的……」她轉身奔進房裡。

  雖然心裡已有準備,但真見到司徒然渾身裹著白絹,毫無血色地躺在那裡,她的淚水不禁落得更凶。

  「如果你帶著平安符,就不會出事了……」

  她跪坐在床邊,伸出顫抖的手緩緩移向他的臉,指尖下的冰涼讓她心中的恐懼不停地蔓延。

  「這小子身強體壯,不會有事的。」

  站在她身後的陳錫田鼻酸地開口安慰,見她毫無反應,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盯徒然,他也只能歎口氣,轉身朝眾人示意,退到屋外去。

  床榻上的司徒然臉色蒼白,幾乎與緞白的被褥相同,壯實的胸脯被絹布層層繞住,布上殷紅的血跡讓人心驚。

  「不要死……」映冬撫摸著他的臉頰,如果不是他還有呼吸,她會以為他已死了。

  看見他現在命在旦夕,她想起兩人之前的不愉快,如果她一開始使拒絕爹的安排,他就不會拒絕她替他求來的平安符,不會賭氣的上路,此刻她便不會覺得心裡有愧,他們還能維持這份友誼。

  只是……他終究是要娶妻生子的,思及別的女人會成為他的家人,與他相扶持,給他活下去的理由,她心中竟然產生令人唾棄的私心。

  或許司徒然並沒有說錯,她不是不求回報,她想成為他的家人,所以在初識他後便慢慢地用盡一切方式想融化他封閉的心門。

  原來她在那時便已有了企圖,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罷了。

  映冬哀傷地撫摸他的面頰,「不要有事,快些好起來……我會讓爹收回成親的安排,就當什麼事都沒有……」

  她的小手倏地僵住,因為距她數寸的雙眼竟然張開來,牢牢地看著她。

  「你醒了,你……」

  司徒然有氣無力地拉下她的手,虛弱得連呼吸都很淺。

  「這是哪裡?」

  「你已經回到鏢局了。」

  「白銀……」

  「你安心養傷,什麼都別管。」見他清醒,映冬大大地鬆了口氣,由於倏然鬆懈,眼淚反而掉得更厲害。「我好怕你死掉,好怕你不再醒來。」

  司徒然看著她。

  剛才她在他耳邊哭喊的話,她語氣裡的在乎與掙扎,他全聽見了。

  「我說過會娶你。」

  「但是你不高興爹用威脅的方式逼迫你。」

  「我決定娶你了……因為……」他虛弱地閉上眼。

  因為,他還得利用她……

  司徒然再度陷入昏迷,映冬卻愣然。

  她聽得出他的語氣,那是屬於過往那個對她溫柔、呵護的司徒然所擁有的,他的聲音平靜得不像是妥協,反倒像是……由衷同意了。

  帶著淚珠的容顏微微地笑了,淚卻反而一顆顆地落了下來。

  他明白她的心了是嗎?

  ***

  映冬寸步不離地照顧司徒然。

  楚老爺曾親自來鏢局一趟,除了瞭解這次失鏢的損失有多大外,也來看過他。

  這段期間,因為受重傷的關係,司徒然曾在半夜渾身發燙,爾後又退燒,有時又發冷,大夫囑咐每隔兩個時辰便得喂一次湯藥,頭幾回餵進司徒然嘴裡時,都讓他吐了出來?試了幾回後,他才勉強嚥下。

  幾日過去,他始終處於昏睡狀態,害怕失去他的恐懼再度籠罩映冬的心,她的眼睛幾乎不敢合上,就怕他會在她偷憩時離她而去。

  「大夫,他的情況怎麼樣?」

  站在床旁看著大夫替司徒然診視,映冬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擔心、害怕是這幾日唯一的情緒。

  大夫將司徒然的手臂放回被子裡,轉向映冬。

  「傷口開始結痂,身子應該已經不再有惡寒的情形了吧?」

  「昨夜退了燒後,就不再發熱,也不再囈語。」

  「他年紀輕,身強體壯,很容易復元。」大夫走向桌案,拿起筆在紙上書寫,「老夫會換上新的藥方,一帖藥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敷料如舊,但切記讓傷口保持乾爽,傷會好得快些。」

  「那麼,大夫,他何時會醒來?」

  「傷口癒合得不錯,大抵今日就會清醒。」

  聞言,映冬總算放心,示意小翠將診金給大夫,命她隨大夫回藥鋪取藥。

  大夫前腳刪走,陳錫田後腳便走了進來。

  他在迴廊下碰見了大夫,也問了一下情況,知道司徒然的傷已無大礙,現在剩下的便是等他醒來與養傷了。

  「丫頭,你該休息了。」

  陳錫田走到映冬身旁,看了下躺在床上的司徒然。

  「等他醒了,我才能安心。」

  「瞧瞧你,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氣色比司徒然還差,要是不說,只怕外頭的人還以為你才是病人。」他拉著映冬在圓凳上坐下,替她倒了杯熱茶,語重心長地問:「這幾日你吃過東西嗎?」

  「我沒有胃口。」

  「這怎麼行!小牛——」陳錫田有些生氣地喚來小牛,要他吩咐廚娘準備一些肉粥送過來。「喝些肉粥,你什麼都不吃,身子怎麼撐得住,別小子醒了,你卻病倒了。」

  看著司徒然,映冬幽幽地道:「爹說,想將我許配給司徒然。」

  陳錫田輕歎口氣,點了點頭。

  「這事兒老爺同我說過,司徒然也答應了,只是現在他受了傷,你倆的事恐怕得緩緩了。」

  「雖然他答應了,但卻是因為爹軟硬兼施威脅他,若他不願娶我,就得離開這兒。」她轉頭看向陳錫田,淚水直落。

  「丫頭,你喜歡他嗎?」陳錫田心疼地以拇指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

  她看著陳錫田,好半晌不語。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好好抓住他。陳叔不會看錯的,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司徒然都是那個會盡全力保護你的男人。」 陳錫田拍拍她的手背,「這些年來你對他的好,我們全瞧得一清二楚,他能對大夥兒敞開心胸也是因為你的關係,你能敲開他的心門,便有那個本事讓他喜歡你。」

  望著床上的人,映冬卻不如陳錫田這般有信心。

  她真的能讓司徒然喜歡上她嗎?

  能嗎?

  ***

  胸口上撕裂般的疼痛讓司徒然從昏睡中幽幽轉醒,睜開眼睛後看見的是模糊的景象,他必須眨眼數次才能讓視線清晰些。

  眼前床頂上的布幔好陌生。

  他記得,那時有人在他背後放箭,那是倏然出現的第三方人馬……

  受重傷後,他被安放在板車上頭,日夜兼程趕回京城,這期間,他身上的傷雖然先處理過了,但因為他傷得太重,又怕那些盜賊捨不得剩下的白銀而再度追來,半醒間他聽到陳錫田作出不追盜賊的決定,全力護送他回城。

  司徒然斂下雙眼,回想著白銀被劫的過程。

  他會受傷,可說是出乎意料,對方刀刀欲置他於死地,更是他始料未及,百萬兩的白銀,不知還剩下多少?

  他挪動躺了許久而發疼的身子,卻牽痛了胸前才癒合的傷口,他疼得輕咳了幾聲,左掌上軟熱的手引起了他的注意。

  映冬側著臉趴在床沿,小手握住他的大掌,緊密得像是不這麼握,他就會消失不見般。

  她坐在床邊的圓凳上,彎著腰以極不舒適的姿勢睡著,長睫下的眼窩處有一大塊陰影,原就白皙的臉蛋此刻更是白得像雪一般,連唇瓣都毫無血色。他微微抬起她的手,卻被她纖細得似乎一折就會斷的手腕嚇著。

  難道她一直照顧著他,沒有休息?

  「嗯……」

  司徒然的動作吵醒了打盹的映冬,她嚶嚀一聲,緩慢地坐起身,伸手揉揉眼睛,孩子氣的動作讓人怦然心動。

  她真的累壞了,竟坐在椅子上睡著……她起抬頭,視線望進一對深幽的眸子裡,驚喜不已。

  「你醒了!」

  「你一直在這兒?」他抽回被握住的手掌,淡淡地問。

  「嗯。大夫說你已無大礙,接下來只需要好好養傷,約半個月使會痊癒。你餓嗎?我讓廚娘準備一些好下嚥的湯粥讓你吃好嗎?」映冬關心地道,刻意避開他的詢問。

  他不語地打量著她,瞧得她心慌。

  「怎麼,是不是哪兒疼了?還是讓小牛再去請大夫過來替你診治……」

  「你為什麼願意下嫁一個什麼都沒有,甚至不愛你的男人?」

  映冬臉上的笑容僵凝住。

  「因為是父母之命不能拒絕,還是有別的原因?」司徒然再問,這回,他不讓她沉默,「回答我。」

  她直勾勾地望著他,「我想成為你的家人,我想讓你不再感到孤單。」

  「嗟,真偉大。」他冷笑一聲,「在這樣偉大的前提下,你能容忍到什麼樣的地步?將燕子樓交給我,從此不再過問?就算辭退了鏢局裡掌管帳目的莫總管也沒關係嗎?」

  「只要能讓你不再感覺到是寄人籬下,我都能接受,畢竟若成了親,燕子樓便是你的了,當家的是你,我不會置喙。」

  「你為何願意犧牲自己嫁給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你這偉大的情操究竟是怎麼來的,讓你用一生的幸福來成全別人?」

  「我只知道我想對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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