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子腳下總有許多新鮮事,最近有一則在街頭巷尾流傳著。
有人說,通往城郊的牌樓旁那塊空地開始大興土木,聽說要建一座會館,是屬於福州柳家的。
又有人說,福州柳家就是與楚家訂下親事的柳家,準備娶的是楚家二小姐楚映夏,可是,聽說柳家真正想娶的並不是楚映夏,而是楚映秋。
接著有人說,那個柳家的人真沒眼光,雖說楚家四位千金皆生得天香國色,但若真要論起排名,還是以嬌俏艷麗的楚映夏為最,柳家竟然不識貨地悔婚。
最終,大夥兒傳開來的,只剩「美麗的楚映夏被解除婚約」,談論至末了,總會忍不住深深為她歎息。
「我說方公子,這下你又有機會了,楚映夏的婚約已解除,我看你大概等不及拉著媒婆帶著采擇之禮上楚家去提親吧。」
茶館二樓一隅有人談論起映夏,語氣裡多了絲調侃。
「那可不。」方公子故作優雅地揚著手中的折扇,臉上有著勢在必得的決心,「想我方家也算是皇親國戚,親姐姐可是當今聖上的妃子,與楚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甚至可以說,方家與楚家聯姻,還算我方家委屈了。之前楚家還能拿婚約來擋人,現在沒了婚約這支雞毛令箭,我看楚家要怎麼拒絕這麼好的親事。」
「不過,除了方公子你以外,還有許多入對楚二小姐充滿興趣。裡頭包括相爺的公子,你的競爭對手不弱呀,方公子。」問話者的語氣裡充滿了挑釁。
方公子聞言,不服輸卻又無話可回,只能悶悶地哼了一聲。
兩人的對話傳到了隔鄰的茶座裡。
柳君實原以為挑了城南偏僻的茶館便能遠離心底想逃避的事,沒想到解除婚約之事在城裡傳得沸沸揚揚,不論走到哪兒都能聽見人們談論。
小胡靜靜地站在桌旁,替他斟滿茶水,雙眼緊盯著他波瀾不興,過分平靜的臉孔。
隔鄰茶座傳來的聲音清晰得不得了,柳君實卻依舊不動如山地喝著從福州帶來的武夷茶,小胡的眉頭打了好幾個死結,心裡可是又急又氣,更多的是替主子和映夏小姐不捨。
兩人的婚事明明好好的,老爺為什麼突然反悔,改為要少爺娶映秋小姐?
少爺與映夏小姐本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少爺為什麼不回絕老爺,說你心底喜愛的是映夏小姐,為什麼要答應啊?」小胡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正喝著茶的手停了下來,緩緩地擱下手中的瓷杯,柳君實沉默地將頭轉向窗外。
不是不想拒絕,而是……他深深歎了口氣。
「我自有盤算。」
小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是……難道少爺要眼睜睜看著映夏小姐成為別人的嗎?」
成為別人的……柳君實遠眺的雙眸一瞇,眸光變得深沉。
他心底明白,暫時犧牲映夏換取他爹慢慢將執掌柳家之權移往他手中,這樣的計劃實在不算是上乘。但他也清楚,在爹滿心算計著卷珠簾人脈的此時,若與爹在婚約的事上較勁,只怕好不容易爹才讓他主持鹽場與糧田的權力會被收回,屆時,爹會寧願讓大堂兄接掌,也絕不會讓他碰上分毫。
望著街角首飾攤前的一對夫妻,丈夫拿起攤子上一支步搖放在妻子手裡,妻子臉上立即露出嬌憨的笑,令他想起了心底的一道人影。
她在收到他送的東西時,臉上也會露出相同的溫柔表情,凝視他的明眸裡閃爍著傾慕,好似將他當成了她的一片天……
光想像著她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成為別人的,柳君實全身像是被憤怒之火燃燒般疼痛。
握著瓷杯的五指緊緊地掐住杯身。
他絕不會將她推入別的男人的懷中,讓她的眼底照映著別人的面容,讓那個男人成為她的另一片天!
看來,得請個熟人幫忙了。
收回遠跳的視線,柳君實的臉上多了陰霾,擱下杯子起身離座。
「小胡,咱們上金春字號茶行一趟。」
***
映夏一直處於昏睡狀態,好不容易轉醒,已是三天後。
雖然經過了數日調養,她的身子仍有些虛弱,當鋪只能托店裡的管事先打理一陣子。
金子拿起桌上的湯碗走向床邊,碗裡裝著剛煎好的湯藥,還冒著熱氣。
「小姐,該喝藥了。」
坐靠在枕上,一臉病容的映夏睞了她一眼。
「藥很苦。」
「良藥苦口嘛。」金子在床邊的凳子坐下,試圖哄她喝藥,「小姐,這藥是苦了點,大夫說這帖藥喝完就能換新的一帖藥了,新的藥不苦。」
「還要繼續喝?」
「大夫說,小姐從小便體弱多病,這次風寒傷及肺腑,必須好好調理身子,否則留下病根,往後會更難調養。」金子舀起一匙湯藥,細心地吹涼些,「三小姐讓人送來了金棗餅,讓小姐喝完藥後含在嘴裡去苦味,所以小姐乖,快把藥喝了吧。」
「你的口氣像是哄小孩子似的。」映夏忍不住失笑,乖乖喝起湯藥。
湯藥苦得令她皺起一張臉。
此時,外頭已經騷動了半日的聲響仍未停歇,她疑惑地問:「外頭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沒什麼事,準是丁二又應大夫人的要求移動院子裡的樹了吧。」金子神色微慌,趕緊再舀一匙湯藥送到她眼前,試圖轉移她的心思。
「娘移樹是為了我好,她想讓這房裡能多些日照,看我的病能不能快些好起來。」映夏盯著一直低著頭的金子,心中一疑,「金子,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應該不會是大娘在移樹,一定是別的事,告訴我。」
「就……就……」
「金子。」
金子心想,自己嘴巴老實,絕對瞞不了小姐多久,索性牙一咬,說了。
「是柳老爺他們要回福州去了,一大早柳家的僕役們便開始整理行囊,過午起程。」
「他們要離開了?」映夏的表情像失了魂般。
他要回去了……從她病倒至今,柳君實從未探望過她一次,難道連要離開了,他也打算什麼話都不對她說就定嗎?
如果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很難有理由再對你寵愛……
他曾這麼說過,難道對他而言,任何女人都能成為他的妻子,而她只是湊巧出現在他面前、湊巧是京城富商楚德威的女兒?
所以,他真的不愛她嗎?所以他才能毫無顧慮地奪走她的清白,再應允父親安排的另一個婚配對像?
不,他說過要她的,他的心裡一直是要她的呀!
像被針扎般的刺痛,一點一滴地侵蝕映夏的身心,蠶食她的愛。
猶記得那一夜,他曾說過要她相信他,無論發生任何事,都會陪伴她、愛護她、疼寵她,一絲一毫不會改變的,為什麼一夜之間全變了?
她要問清楚!
對,她要問清楚他的心!
映夏立即掀開被子下床。
「小姐,你要做什麼?你的身子還虛弱得緊,這會兒還不能吹風呀!」金子急忙擱下手中的碗,取來一旁滾著自狐毛的翠雲裘披在她肩上,「小姐,你要去哪兒?」
「告訴我,實哥哥人在哪兒,我要見他。」
「可是小姐的身子……」
映夏停下步伐,蒼白的俏顏微慍地轉向金子。
「他在哪兒?」
「在……在方春園。」
***
柳家的人在京城待了好些時日,會館已開始興建,現今只需留下一名管事與幾名輔佐的人待在京城監工,直至會館興建完成。
站在廊下,柳君實一臉漠然地看著僕傭們忙進忙出地打包行李,準備起程回府。
一會兒後,小胡從外頭回來,朝他走去。
「少爺。」
柳君實專注地看著園子裡的樹,那嫩綠的顏色在他心底始終與一抹人影重疊,那個人兒始終帶著甜美開朗的笑容回應他,總是以撒嬌的語氣同他說話、賭氣、玩鬧,總是愛喊他實哥哥,及笄後也改不了孩提時的口吻。
他同樣忘不了她柔軟馨香的身子偎在他懷裡的感覺、埋在她體內讓狹小又敏感的身子吸附時的歡悅,她低吟輕泣的模樣更是令人著迷……但,這樣的可人兒卻已不屬於他。
若不是那夜他只飲了兩杯乾和酒,思緒清晰,他會以為是自己是回味著夜夜折磨人的夢境。
「少爺?」見主子失了魂地直盯著牆旁的樹,小胡再度出聲,這才喚回他的注意力。
「我交代你的事辦妥了?」
「是,已辦妥了。」
「他說何時會到?」
「鄒少爺說,等他送走客人後馬上過來。」
「是嗎?」至今,柳君實仍懷疑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他真要將曾屬於他的小嫩芽拱手讓人嗎?
「少爺,老爺交代,因為即將回府,等會兒會與你商談納采之事……」
「你真的要娶映秋?」
一道虛弱的聲音突然傳來,引起兩人的注意。
柳君實回過頭望著前方站在廊下,一臉蒼白得教人心疼的映夏,不禁皺起眉。
她不是一直喝著湯藥嗎?怎麼氣色還這麼差?
見他沒有回話,映夏往前走了幾步。外頭不比有著暖炕的房裡,空氣裡的沁涼教她忍不住拉緊身上的狐裘。
「我問你,你真的要娶映秋?你真的要娶她嗎?」
當年他們訂下親事時,連采擇之禮都沒有,唯一讓她覺得自己是他的妻子的,只有那把折扇……她的心裡泛起酸澀的滋味,眼窩更是一陣濕熱。
映夏激動的追問引起週遭許多人的注意,柳君實見狀,眼一斂,牽起她的手走向一旁迂迴的小徑,小徑有著茂密的修竹與蓊鬱林木的遮蔽,顯得隱密。
她冰涼的手包覆在他熱呼呼的大手下,真實得教她不願相信,他即將與映秋訂下親事。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你是同我玩鬧,你怎麼會不要我了?」跟在他後頭,映夏心慌地追問。「你說過,你不會不要我的。」
那雙曾給予她溫暖與疼愛的大手轉瞬間竟然鬆開,她手裡的溫暖不見了,只剩下冰涼的空虛。
柳君實轉過身面對她,以往總是對她和顏悅色的臉上,只剩淡漠得幾近冰冷的表情。
「你沒有昕錯,我是要與映秋訂下親事。」
「可是你說過我是你的,你怎能又要娶映秋?」她急忙揪住他的衣裳,蒼白卻依舊美麗的臉龐因為過分激動而泛起一絲紅暈。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做子女的沒有拒絕的權利,爹要我娶誰,誰便會是我的妻子。」
映夏愣然,雙眸牢牢地瞅著他,試圖在他臉上尋找往日的感情,希望從他眼中見到她的影子。
但是……沒有。
沒有,他的態度就像以往對待她那些姐妹們般,有禮但疏離。
酸楚像張狂的網,快速地將她的心網住,狠狠收緊,將她的心糾結得血肉模糊。
只要想著別的女人坐在他腿上,窩在他溫暖的臂彎裡,聽著他以輕柔憐愛的聲音訴說著商隊出海的新鮮事,那畫面就讓她心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所、所以你根本不曾喜歡過我,你願意疼愛我,只因為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今日換成了別人,你依舊會以那樣的方式疼愛她,是嗎?」映夏的眼裡湧起了淚水。
一絲掙扎在柳君實眉間一閃而逝,他沉冷著臉,語調淡然地回答。
「是。」
簡單的一個字,擊打在映夏最脆弱的心房上,震得她無法呼吸,珍珠般的淚珠在不知不覺間滾落,滑過她的臉龐。
他從未見她哭過,就算她當年落水時幾乎滅頂,也沒見她像尋常的小女娃那般嚎啕大哭。
但此時她卻哭了。
「映夏。」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如果你打算不要我了,為何還要……」那夜的一切,此時此刻正刨剮著她的心,劇痛緊緊地纏繞著她,令她無法從唇裡吐出話語。
她覺得那一夜的自己就像是青樓的娼妓,滿足了他的貪歡,現在憶及當時的一切,她的身子仍會不爭氣地微微顫抖,好似曾在她體內停留的灼熱不曾退離。
她恨這樣的自己,更恨眼前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她、疼她,卻又將她視如敝屣的男人!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嫁人,我相信你能找著一個疼愛你的夫君,會上門提親的人皆非泛泛之輩,肯定能讓你過好日子,更對你經營的當鋪有助益。」
耳邊傳來他輕淺的關懷之語,一字一句都像刀劍刺在她身上,完全推翻兩人過往的一切,她知道,對他來說,她什麼都不是,他會說這些只因為她是映秋的姐妹。
「你認為我還能嫁人嗎?」
水氣瀰漫了黑眸,映夏捂著心口,忍著流竄全身的劇痛,濕紅的雙眸牢牢地瞅視他,將他冷情的模樣收進眼底。
她看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冀望、失望、絕望,轉瞬成了怨懟,她將對他的感情慢慢地收進心底的角落,炯亮的雙眸失了溫度,冷冷地睨視著他。
當完整的心被刨得血肉模糊,看不清原來的面目時,她還能感受到什麼?
只剩下恨了。
怨怒快速地在胸口蔓延,她忿然地甩開他的手。
「如果說,你在我身上還存留著些什麼,我告訴你,只剩下恨。」她選擇對他微震的身軀視而不見,泛紅的眸子瞪著他,「我恨你,柳君實,如果這輩子對你的憎惡還不能撫平我的痛苦,那麼我會用下輩子、下下輩子,就算是一千年、一萬年,只要仍對你感到厭惡,我不介意用我所有的來生恨你!」
聽著從她嘴裡吐一句又一句充滿恨意的話,每一句都是重重的打擊,直接痛揍在他身上。
柳君實沉下眸子,唇角的笑意有些蒼涼,「讓你這般深刻地記著,也未嘗不是我幸。」
她刻意忽略他話裡的無奈,不願看見他臉上的苦澀,因為對她來說,那都是假的!
如同那一夜,他的寵愛與低喃都是假的,她腳心似隆冬的湖面,早已結成了冰。
映夏往後退離幾步,發現身上某個地方正灼燙著她,她立即從懷中取出那把時時刻刻帶著的扇子,憤怒地往他身上擲去。
扇子在地上彈跳了數下後,落在柳君實的鞋尖前,精緻的扇柄上留下讓小石頭劃傷的痕跡,紙緣也破了幾處。
傷痕纍纍的扇子就像她的心,無處不破損,無處不疼痛。
映夏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肩上的狐裘也隨著扇子留下。
望著近在眼前的扇子,柳君實靜默許久。
小胡拾起地上的狐裘,走到柳君實身邊,同情地低喚了聲,「少爺……」
柳君實蹲下身撿起扇子,輕輕拭淨後,默默地收進懷中,接著伸手拿過小胡手中的狐裘,輕拍上頭的塵土。
狐裘上隱約殘留著她的餘溫與香氣,毛茸茸的表面如同她一般柔軟,而這樣的她卻因為他而成了一朵帶刺的花兒。
翠雲裘是他從一名邊疆商人那兒買來,他也知道她特別愛這件滾著白狐毛的裘衣,他送過她許多貴重的衣裳,甚至有難得的貂毛裘,但是天冷時她卻總是披著這件。
「老爺。」小胡瞧見柳老爺朝這兒走來,立即有禮地喚了聲。
柳君實聞聲抬頭,看見父親神情冷然,甚至帶著點警告的意味,背著雙手來到他面前。
「爹。」
柳老爺一臉嚴肅的對他說道:「別忘了,你的妻子是映秋,不是映夏。」
「孩兒不會忘記。」
柳老爺的眼神嚴厲得像瞧著自個兒的手下,而他一直以來皆是以這樣沒有溫度、近乎殘酷的態度與獨子相處。
「那麼就別和夏兒再有任何瓜葛,讓秋兒見了不好。」
「是,孩兒明白。」柳君實說得淡然,但握住毛裘的五指緊緊地深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