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轉眼間,三年過去,在這段日子裡,柳家的海運生意在柳君實的執掌下經營得有聲有色,甚至於比柳老爺掌權時營收多了數成,這讓柳老爺喜出望外,也將手中握有的其他商號一交到他手中。
坐在楠術桌案後的柳君實正批閱著各州商號管事送來的帳冊。
透過窗子照射進來的陽光,刺眼得讓人幾乎瞧不清紙上的墨跡。
午後的日照特別強烈,跟在柳君實身邊多年,心性也日漸沉穩的小胡見狀,無需主子多言。便主動拉下窗前的紗幔。
此時,專管打理柳府的魏總管輕敲門扉。
「進來。」柳君實拿著筆,頭也未抬地繼續批閱著帳冊。
「少爺,京城的驛信。」魏總管走進來,奉上手中的信函。
如今,柳君實已不是兒時的小小少爺,現在的他,已然獨當一面,府裡、柳家莊各商號的人們大都聽從他的安排行事,他已經是個掌有實權的主子了。
「京城?」他接過那封信,驀然揚起淺笑。
算算日子,會館也該興建完成,也許是陳師傅來函通知他一聲。
他取來桌旁的一把銀信拆,卸下蠟封後取出裡頭的信箋。
「爹的船歸航了嗎?」
魏總管如是回答道。「老爺的船已經抵達河埠,應該馬上就會回府。」
「爹一回府馬上通報,我有些鹽場的事要告訴他……」他低頭細閱那封信,唇邊的笑卻倏然消失。
站在一旁的小胡與魏總管兩人對於柳君實的反應有些詫異,他們從未見過他臉色如此鐵青。
柳君實微斂眉眼,嚴肅地瞪著信紙,久久不語。
「少爺?」魏總管遲疑地開口。
握著信紙的手緊緊握拳,紙張瞬間被柳君實捏皺。
「你們先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魏總管與小胡兩人面面相覷,末了也只能摸摸鼻子退至門外,合上的門扉阻擋了屋外的日照,讓書房裡霎時顯得昏暗許多,柳君實起身繞過几案,有些慌亂地來回踱步,目光卻始終離不開桌上那封信。
唯有在無人的時刻,他才能徹底放鬆,不必掩飾內心真正的情緒。
那封信是鄒秉均派人快馬送來,告訴柳君實,他們倆的「交易」恐怕得取消了,因為映夏打算成為相爺公子的二房,且心意已決,他好說歹說,說到口乾舌燥也撼動不了她的決定半分。
於是,鄒秉均只好捎封信來告知這件事。
當初,柳君實以三年迓裡茶葉與鄒秉均做交易,鄒秉均在這三年裡看好映夏,他便年年從迓裡運進產量稀少,茶湯朱紅,帶有果子香氣的迓裡茶作為報酬。
柳君實伸手憤怒地重擊桌面,將筆硯震得搖晃,筆滾出了筆山自桌上掉落,在石板地上留下一塊墨黑的印子。
候在書房外頭的魏總管與小胡兩人,聽見書房裡傳來的巨響,驚得面面相覷。
「二房?」柳君實露出冷笑,眸子裡卻閃著熊熊烈火。如果此時此刻映夏就在眼前,他肯定會氣得毫不猶豫地掐住她纖細的頸子。「該死的妮子!」
三年前,他為了得到該有的信任、該有的權力,所以以幾近絕情的方式傷害了她,他知道自己將她推離得好遠好遠,但這樣的距離對兩人來說卻是最安全的。
父親為了達到目的,已經以家業的經營權迫使他放棄映夏,若他執意不從,甚至寧願放棄家產選擇映夏,他不敢想像自己會離她多遠,或許這三年,他半步都別想靠近京城,也或許當年早已被趕鴨子上架,娶了映秋,那麼,他與映夏就真的再無可能了。
雖然他仍認為當初按兵不動、虛與委蛇的決定是對的,沒有告訴映夏事實的真相,目的仍是保護她。
但憶及當年在她臉上看見的哀痛、絕望,甚至看著她原本純真、充滿熱情的眼眸在轉瞬間冷卻,失去他所著迷的光芒,他的心到現在還是會因此微微作痛。
瞪著桌上那封被揉皺的信,柳君實心底思量著,映夏究竟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來擺脫她的傲氣與顏面,決定做人家的二房?
「小胡!」
「是,少爺!」小胡幾乎是在柳君實喊人的當下便迫不及待地推門而入。
「讓人將船移至河埠,你盡快打理些細軟搬上船。」
「少爺要出遠門?」小胡一臉訝然。
「上京。」是該結束這一切了。
***
整整三年裡,全京城甚至是各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均紛紛請媒婆上楚家提親,只求有機會能將艷冠天下的映夏娶回家當媳婦。
但這陣子提親的事稍稍平息了下來,因為楚家的人透過媒婆告訴大家,他們打算答應相爺公子的提親。
天底下除了天皇老子外,誰贏得了相爺?
「將那上頭的鑲金玉步搖取下,鄒少爺買了,等會兒領他到後院的廂房來。」映夏指著店舖左側放著斷當物的櫃子,轉頭吩咐管事。
「是。來人,將步搖放進錦盒,送到後頭的廂房去。」管事指示僕役將它放進原先裝著它的錦盒裡。
此時有客上門,來者一瞧見映夏,便熱絡地向前。
「二小姐,恭喜恭喜。」
「宋少爺。」映夏聞聲轉頭,有些訝異會在店裡瞧見城北宋家書肆的宋書南,接著又讓他祝賀的話弄糊塗了。「你說恭喜是……」
「聽聞你已決定嫁進相爺府,不該恭喜嗎?」
「原來是這件事。」映夏揚起微笑,「是該恭喜呀,相爺府離這兒不算遠,嫁過去後,我還是能方便管理黃金樓。」
「成親之後你仍想繼續經營當鋪?」
「是呀,相爺也很喜愛黃金樓的貨,我想他老人家應該是不會反對我嫁人後仍繼續拋頭露面經營這鋪子吧。」映夏調侃道,笑彎的星眸不經意地瞧見站在店門口的一抹高大的身影,嘴角上的笑意瞬間僵凝。
見她一臉錯愕,視線越過他的肩鎖著後頭,宋書南好奇地轉過頭。
「瞧瞧,又有客人上門了,黃金樓的生意真好,果真是咱們京畿之地生意最興旺的當鋪了,我想,真要讓你收起來不做,怕不止你不肯,我想楚老爺甚至是相爺都不會肯的。」
「他不是客人。」
映夏收回視線,笑靨如花地對宋書南這麼說,語調卻冷冽得教人打哆嗦。
「宋少爺,這會兒我還有店裡的事兒得忙,我讓葉管事親自招呼你,若看上了什麼只管同他說,我會讓他給你算個好價。」
「我純粹只是來恭喜你找到了好歸宿,若你忙,我就先離開了。」
映夏斂眉輕笑,「那麼不送了。」
待宋書南踏出店門,映夏立即轉身走進後堂。
她不明白,早已經失去了激情的心,三年後為何還能如此劇烈的震盪,她渾身發抖,雙腿幾乎不聽使喚,一個踏空便讓裙子絆著,踉蹌了幾步,整個人往地上跌去。
「小心。」
一隻強壯的長臂及時從身後摟住映夏的纖腰,將她摟進懷中站穩。
熟悉的懷抱還有鼻端飄來的熟悉氣息讓她心頭一凜,急忙伸手將人推開。
「夏兒。」
俏顏上的冷漠教柳君實有些心慌,才踏出半步便因她對他的稱呼而頓住。
「柳少爺。」
他微斂起眉,對她疏離的語氣極不高興,「你以前都喚我實哥哥。」
「眼下不同了,我倆已經長大,也各自有了婚配,實在不適宜再用這樣的稱呼,也請你喚我小姨子吧。」
她原以為心只要平靜了,冷卻了,便能不再感覺到痛,以為看不到、摸不著、聽不見,就能冷靜地面對。
但此刻,他的出現徹底戳破了她說服自己的謊言,見著他,她的心只是更痛而已,自以為三年的時間努力養好的傷,根本只是表面上痊癒,只要輕輕一扯,結了痂的傷口便會立即迸裂,再度湧出鮮紅的血。
她的冷漠讓柳君實難以忍受,伸手攫住她的手腕,她扭動著手腕試圖掙脫,但他的圈握只是變得更牢。
這一次,他不會再放手!
「放開我!」
他毫不掩飾的強硬態度不禁教映夏慌亂,急忙以沒被箝住的另一隻手試圖扳開他的手指,但他卻反握得更緊,幾乎握斷了她的腕骨。
「好疼!」
聽見她吃疼的輕喊,他才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加重了力道,傷著了她,連忙放鬆手指,但仍輕握在她纖細的腕上。
「你放開我!」映夏甩著手,抬眼瞪他,「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不會讓你嫁給別的男人。」柳君實咬緊牙關說得咬牙切齒,「你永遠別想那麼做。」
「憑什麼?」她冷笑一聲,譏嘲道。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只能看著她。雖然她容顏依舊,卻變得冷若冰霜,就連剛才在店門前,她臉上的笑意也沒有傳達至眼眸裡。
柳君實心疼地將她拉進懷中,緊緊地抱住。
幾乎是立即的,當身子一觸及熟悉的懷抱,映夏的眼睛便濕熱了起來。
她氣自己太不爭氣,為什麼在被他深深傷害過後,面對他時仍會怦然心動?
「放開……放開我!」她推拒著他的胸膛,他卻不動如山。這兒是連結後院與前堂的迴廊,人多口雜,她不想讓人瞧見。「這裡人來人往,快放手!」
柳君實沒有如她所願,反而霸道地拉著往她的廂房走去。
當他帶著她走進房裡,關上門扉,立即發現這間廂房與她一樣都變了,變得過分整潔。
他擰眉打量眼前的桌子,桌上什麼都沒有,沒有溫熱的茶水,沒有成疊的帳冊,窗前的太師躺椅上少了一件披掛在那兒的襖子,這間廂房乾淨得像是久無人住。
映夏乘機甩脫他的箝制,握著被拉疼的手腕。
「出去!這裡是黃金樓,不是你柳家的產業,你沒有資格進到後院來。」
她不願與他在這兒同處,那會讓她憶起刻意遺忘的那一夜。
「為什麼這間房變得如此潔淨?你的帳冊呢?牆角養著金鯽的琉璃盆呢?」柳君實將視線轉向她。
映夏立即別開眼,「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廂房。」
「一直以來,你都將這裡當成是你的第二間閨房,你說過,這裡的窗子是黃金樓裡視野最佳的,一推開窗便能瞧見下方眾人工作的情形。」他不解地皺緊眉,「為什麼換了房間?夏兒……」
「別這麼喊我,我不愛從你嘴裡聽見這兩個字。」
「那就告訴我為什麼。」柳君實強硬地道。
他的話令她忍不住轉頭瞪著他,「或許你能忘掉所有的事,但我忘不了,那夜的事我忘不掉,我無法待在你曾待過的地方,一刻鐘也忍受不了!」
她轉身想離開,卻在半途被他攫住。他從背後將她圈抱,一會兒,她整個人像被籐蔓纏住般,牢牢地困在他的臂彎裡。
「放手!」
柳君實將臉貼靠在她頰邊,低沉的嗓音裡滿是心疼,「你變了,變得渾身長滿了刺。」
「感謝你令我成長。」他這樣的擁抱像是怕失去她,又像壓抑了許久般,比過往更溫柔也更熱情,讓她的眼眶不禁酸熱,「我再說一次,放開我。」
「該死的你怎麼能夠答應做別人的偏房!」他如負傷的野獸般低喊,痛苦地將她緊緊摟住,「別做人家的偏房,你知道只要我還在的一天就不許!」
她聞言冷笑。「你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命令我?」
「映夏……」
「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你的事,我從來也管不了,我的事自然也輪不到你來管,別以為你成了映秋的丈夫就有這資格管起我來。」她猛力掙脫他的懷抱,轉身瞪視著他。「況且,我正在走著三年前你希望我走的路,嫁個有名望的丈夫!」
她的神情就像是一隻被深深傷害的貓兒,張著爪子、帶著銳利的敵視警戒地望著他。
「但不是偏房!」
「有差別嗎?」映夏想起自己那夜的癡傻,熱淚不禁再度翻湧。「再說,我還有資格做人家的正室嗎?」
瞧見她眼裡的傷,柳君實不禁心疼地想上前擁抱,給她溫暖,但她卻在洞悉他的意圖時迅速後退一大步,背抵著門扉警告他:「不要過來!」
「原諒我傷害了你,但那是因為……」
「我不要。」
她冷然地看著他,雖然淚珠還掛在頰畔,減損了她試圖與他劃清界限的威勢。
「沒有誰能夠殺了人後才要求原諒,也沒有人能夠在胸口承受那樣重重的一刀後還能夠不當一回事,你不能,我也不能。」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在見到他時能夠無動於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還任他牽動著喜怒哀樂,還為了他而一顆心狂跳不止。
「夏兒……」
映夏推開門扉,邁出了一步,又忽然停頓,深吸口氣後轉頭看著他。
「柳少爺,我想此次進京,你應該是依約前來迎娶映秋的吧,爹應該已在家裡等著你了,恕妹子我店裡忙,無法招呼你了。」
「不。」柳君實拉住她的手腕,「我是依約前來,但不是娶映秋。」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會娶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人是我在八歲時親自訂下的未婚妻。」
他從懷中取出那把扇子放進映夏手裡,見她不願握住,他只得強握緊她的玉指,讓她將扇子拿好,對她溫柔地低語。
「三年前,她將這個信物還給我,今日,我再度將扇子送回她手中,告訴她,這輩子,扇子跟定她了。」現在的他已是掌權之人,爹、柳家,甚至是柳家莊的各商號都不能沒有他,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娶想娶的人了。
柳君實的雙眸中閃爍著勢在必得的光芒,專注地看她。
映夏被他眼中的灼熱瞧得慌亂,連忙轉開視線,扭著手腕掙扎。
「我不要……我不要你了!」他的話還有手中被迫握著的扇子都燒灼著她,燙得讓她不知所措。
奮力地甩手,硬是將他的手與掌中握著的扇子一同甩開,映夏沒有回頭,踩著驚慌失措的步伐離去。
柳君實的臉上露出苦笑,很高興知道自己仍能影響她,讓她落荒而逃。
至少她還會為他流淚,他該感到欣慰的,是吧?
***
楚家門前,一頂大紅的花轎和送嫁的車馬吸引了全城人的目光,眾人好奇的除了是出嫁的排場,還有新嫁娘的身份。
事出突然,由於皇上指婚,楚家的閨女必須奉旨嫁給皇上最倚重的臣子,鎮守邊關龍城的驃騎將軍。
雖然楚家的人曾托親近的朝中大臣說項,試圖讓皇上知道,被指婚的楚家閨女早已有了婚配的對象,但皇上仍執意指婚,且聖旨己下,君無戲言。
或許也怕事有意外,皇上竟直接在聖旨裡下令,要新嫁娘一天之內坐上御賜的花轎出嫁。
「難道這旨意真的抗拒不了嗎?」花轎裡的人隔著窗子,沮喪地問著站在轎外的人,「找個人代替我嫁,皇上應該也不會曉得嘛,對不對,映夏?」
轎裡被賜婚的倒楣鬼是映秋,她已經想了一整天,還是找不到法子能逃過這一關,此刻已被迫坐在花轎裡,垂頭喪氣地等待送嫁的隊伍出發。
「各種方法我們都想過了,全行不通,咱們若真找人代替你,萬一皇上心血來潮,將夫妻倆召回京,讓人察覺將軍夫人並非預期的那一個,到時只怕咱們全家的腦袋都要落地了。」映夏歎了口氣。
「難道真的沒法子了嗎?」映秋話氣裡有著懊惱。
映夏斂眸沉思半晌,「若可以,我是很想代替你出嫁,但壞就壞在皇上指婚晚了一步,我已應了相爺府的提親,若代替你了,相爺那裡便不好交代。」
映秋啐聲道:「讓你代替我出嫁?我可不想被君實銼骨揚灰,製成漿糊拿去黏他家的船。」
「你在說什麼?」映夏擰眉,不甚高興地道。
映秋忍不住地掀開窗上的帷幔與冠前的珍珠簾。「別說你已經不在意他了。」
「我是不在意他了。」映夏拉回帷幔,映秋卻又掀了開來,因此映夏輕聲警告道:「你坐好,別隨意掀開轎幔。」
「你不懂,當年他那麼做是有理由的,如果他不先順了他爹的意,他爹為了讓他徹底死心,說不定這三年他都無法再踏進京城一步,我和他更可能在當年便已成親,那才是害了我們三個人。」
映夏沉默片刻後才開口:「我是不懂,倘若真是如此,當年他可以告訴我,而不是選擇傷害我。」
「你還是不明白,柳老爺精明得很,戲若沒做足了,很容易被察覺。」映秋瞄了眼映夏,瞧出她臉上的神情已有些軟化,於是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暗中打起主意來。「唉!反正呀,我就是命苦,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先是讓人當成幌子、擋箭牌,現在又無緣無故地被指婚,嫁給大漢粗人,接下來路途遙遠,不知會發生啥事,孤零零地出嫁,我真是命苦呀!」
映夏瞅著她,沒好氣地道:「得了、得了,我陪著你到龍城,看你安頓妥當後再回京,行了吧?」
映秋握緊她的小手,「真的?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映夏轉身吩咐金子趕緊替她備妥細軟,免得跟不上出嫁的車馬。
看著映夏走遠後,映秋才伸手招來貼身丫鬟。
「採蓮,你過來,我有事吩咐你。」
採蓮連忙將手中的細軟擱在馬車上,奔了過來。
「小姐,是不是想起什麼東西沒帶著了?」
「附耳過來,你去幫我……這樣聽明白了嗎?」說著,映秋朝採蓮使了個眼色。
「明白了,我率就去辦,肯定將話帶到。」採蓮掩嘴一笑,連連點頭。
「記著,速去速回,別趕不上隊伍。」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