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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與香辛料 (第六卷)》第6章
第五幕

 香甜的氣息,混和著東兩燒焦的氣味。

 是蜂蜜面包燒焦了嗎?

 如果是的話,那麼烤出這種面包的面包店實在是貽笑大方了。

 但是羅倫斯很快就察覺這不是東西燒焦的氣味了。

 這是會讓人聯想起火的味道。

 野獸的味道。

 「…………唔……」

 睜開眼睛,眼前是無限星空。

 雖然不是滿月,但近乎滿月的美麗月色浮在半空之中,仿如躺在水里。

 似乎有人好心為自己蓋上了毯子,所以很幸運,不用顫抖著身體飽受寒冷煎熬了,不過身體卻顯得異樣沉重。

 自己在醉倒之前究竟喝了多少酒來著?一邊想著一邊撐起身子。這時候終於發現了身體沉重的原因。

 抬起臉,掀開毯子。

 臉上和額頭擦著煤灰的赫蘿,正趴在自己身上呼呼大睡。

 「原來是這個啊……」

 她肯定鬧了一個晚上了吧。

 那美麗的劉海被燒焦了一點,呼嚕呼嚕地發出的每一下鼾息,都帶著燒焦的味道。偶爾赫蘿特有的香甜氣息和尾巴的味道也混和在其中。原來自己在夢中聞到的,就是這個嗎。

 而且,睡著了的赫蘿身上沒有穿斗篷,耳朵露在外面。

 鼯鼠的皮毛就落在她的身邊,看來她還是想過要努力遮住的。

 既然現在還沒有看到那些在教會的教條之下長大的人們拿著槍衝過來,那麼應該是沒自穿幫才對。羅倫斯小禁鬆了一口氣,放鬆了脖子上的力量。

 然後,從毯子中伸出手,放到了赫蘿的頭上。

 赫蘿的耳朵猛地動了一下,呼吸也隨之停止。

 然後,想要打噴嚏似的顫抖著身子,蜷縮起身體。

 手腳胡亂動彈了幾下之後,臉終於也跟著動起來了,下巴支在了羅倫斯的胸口,抬起了臉。

 從毯子裡往外張望的眼睛還半睡半醒的樣子,水汪汪的。

 「你好重。」

 羅倫斯說道。赫蘿沒有理會,再次埋下臉呼嚕呼嚕地顫抖起來,似乎是在大大地打著哈欠,不過從她故意把瓜子往羅倫斯身上抓的情況來看,應該是已經清醒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問道:

 「怎麼了?」

 「好重。」

 「咱的身體可是很輕的,應該是有其他什麼東西顯得特別重唄。」

 「你是不是想我說……你的感情很重?」

 「這樣說的話不就像是咱逼汝說了嗎。」

 赫蘿在喉嚨中咯咯地笑著,把臉頰貼在羅倫斯的胸前蹭著。

 「真是的……那,有沒有穿幫啊?」

 「汝是指咱跟誰同房這件事嗎?」

 希望她能用同床這個詞。羅倫斯在心中暗道。

 「這個嘛,應該沒有唄。畢竟大家都鬧得那麼歡。呵呵,汝也跟著來就好了。」

 「……大概能夠想像……不過我可不想被燒焦。」

 伸手把玩著她的劉海,赫蘿很舒服似的閉上了眼睛。這個看來得剪掉一些了。

 羅倫斯正想提醒她玩得有點過分,但赫蘿先開口了。

 「咱聽那些女孩們說了一些有關北方的事情。聽說她們剛從紐希拉工作完回來。根據聽到的話來看,跟以前沒有多大改變。」

 赫蘿說著睜開眼,看著就在眼前的羅倫斯的手指,像貓兒撒嬌似的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蹭了起來。

 不過。這應該只是為了把快要湧上臉的感情蹭掉而已吧。看她現在的表情,刻意感覺得出正在拚命忍耐著心中洶湧如潮的感情。

 「愛逞強的傢伙。」

 聽見羅倫斯的話,赫蘿縮起了身子。

 就像小孩子在撒嬌一樣。

 「不過。判斷可以慢慢來。我們只不過是要找尋埃布的蹤影而已。」

 赫蘿正把她那極度靈敏的耳朵貼在羅倫斯的胸口,所以肯定已經發現他正在發笑的事實。

 她抗議地把爪子抓在羅倫斯的胸口,「哼」的一聲從鼻子裡呼了一口氣。

 「不過,汝能不能讓開一點?咱喉嚨渴啦。」

 之前喝了一肚子酒,喉嚨裡像火燒一樣。

 而且。也想搞清楚現在到底是三更半夜,還是已近黎明時分。

 赫蘿惡作劇似的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撐起身子。

 然後,她騎在羅倫斯身上,擺出遠吠似的姿勢向著月亮打起哈欠來。

 這情境帶著豔麗的氣息,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觸摸的神聖光輝,十分不可思議,讓羅倫斯情不自禁地看呆了。

 向著月亮痛快地張大嘴巴打完哈欠屆,赫蘿閉上了嘴巴,眼角掛著一點淚珠,露出淡淡的微笑俯視著羅倫斯。

 「果然是咱在上面比較適合啊。」

 「有人給你墊屁股嘛。」

 月光之下,赫蘿的狼耳閃動著綠色的光芒。

 每~次啪嗒啪嗒地搖動耳朵,月光的粉末就隨之飛舞。

 「咱也想喝點水……嗯唔?咱的斗篷哪裡去了?」

 你看腰上纏著的是什麼?——羅倫斯惡作劇地把想要說出口的這句話吞了回去,悠哉游哉地抬頭看著天空。

 時間大概是半夜。如果是修道院的話,修道士們也應該是時候起床,唱響『天開始的祈禱了。

 不過即使在這種時間,也還有些人沒有睡。跟那些像牛糞一樣亂七八糟地躺在地上縮成一團睡著的人不同,好幾個男人正以火為中心圍成圓圈坐著。

 「艾亞——哩!」

 其中一個男人發現了赫蘿,舉起手喊了一句。

 赫蘿也爽朗地笑著揮了揮手。

 「怎麼回事?」

 「這是古老的打招呼方式,據說羅埃弗的廣闊山林中還保留著這種傳統。」

 赫蘿告訴羅倫斯。

 明明教授赫蘿這個世界的規則以及習慣的人是自己才對啊。想著,羅倫斯開始切實感覺到自己已經身在北方了。

 這裡可以說是赫蘿的地盤。

 羅倫斯不禁回想起當日在麥田旁邊,赫蘿那沉浸在再也無法倒流的過去記憶中、凝視北方的側臉。

 真希望能夠說出來。

 你想中止到肯盧貝的計劃,對吧?

 但是。自己一說出來的話,她肯定會生氣。

 因為。如果可以的話,就連羅倫斯自己也不想聽見這句話。

 「哦呀。小鬼起來了呢。」

 赫蘿的話打斷了他那帶著惡作劇色彩的沉思。

 雖然眾人各睡各的,橫七豎八地睡得亂七八糟,但是基本上都聚集在同一個地方,而在最邊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動著。

 仍然殘留著酒氣的眼中,看上去就像是赫蘿在那裡。

 是珂爾。

 「在幹什麼啊。」

 「嗯唔……似乎是在寫什麼東西嘛。」

 月光的映照之下,輪廓雖然很清晰,但是羅倫斯的眼睛卻無法連他的手上在幹什麼都看清楚。

 也許是因為太過空閒,用學習來打發時間吧。

 「不管算了,喝完水再說……喉嚨都快燒焦了。」

 「嗯唔。」

 羅倫斯拿著赫蘿不知道從誰那裡拿到的皮袋,走到河邊,解開了袋口上的繩子。

 裡面當然是空的,袋口滿是牙印,都快被咬爛了。

 羅倫斯把視線投向赫蘿,只見她馬上移開了目光。說不定她其實有咬東西的癖好,只是在羅倫斯面前不表現出來而已。

 是因為在意自己在奇怪的地方保持著野獸習性的關係嗎?

 不,應該只是單純地覺得這種孩子氣的行為不合賢狼的形象而已吧。

 羅倫斯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之下幾乎看不出來。他用皮袋裝了河水,冬季寒夜的河水就像剛融化的冰一樣刺骨。

 「咕…」

 往口中倒了一口水,冰冷的痛楚在口中擴散。

 喝完酒之後的第一口水,可以說是干金也值得。

 「快點給我。」

 赫蘿伸手從羅倫斯的手中搶過皮袋,咕嘟咕嘟喝起水米,但是很快就似乎遭到了報應,猛地咳嗽起來。

 「那麼,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

 羅倫斯伸手摸了摸正在咳嗽的赫蘿的後背,發現她誇張地都動著的其實只有肩膀而已。要是想要人關心的話,直接就說好了啊。雖然心裡這麼想,羅倫斯卻沒有道破這。

 「咳咳!……呼……有趣的事情?」

 「不是問了有關紐希拉的事了嗎?」

 「嗯唔。紐希拉這個地名沒有人知道,不過狩月之熊的故事倒是有不少人聽說過。」

 既然是羅倫斯也聽說過的怪物的話,這附近的人不知道才奇怪。

 畢竟,那是從好幾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就眾口傳誦的熊怪。

 羅倫斯稍微猶豫了一下,把心中的念頭說了出來。

 要是赫蘿發火的話,就當她是借酒發飆好。

 「還是、會有點嫉妒吧?」

 在被人不斷傳誦這一點上,赫蘿無法跟狩月之熊相提並論。

 當然,如果是在帕斯羅村裡的話,連小孩子也知道赫蘿的名字。但是這跟狩月之熊的層次完全不同。

 既然生存在同一個時代,那麼應該會產生競爭意識吧?

 不。赫蘿的話,說不定已經超越了這種無聊的想法了。正在這麼想的時候,赫蘿開口了。

 「汝以為咱是誰?」

 右手拿著皮袋,左手撐在腰間,赫蘿挺起胸膛說道。

 她是賢狼赫蘿。

 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了。羅倫斯自嘲地笑了笑,正打算隨口回答一句「說得也是」,赫蘿卻想要擋住他這句話似的插話道:

 「咱可是大器晚成的類型,今後會大展拳腳的。」

 說完,她露出牙齒笑了起來。都已經活了幾百年了,還敢說自己今後才會大展拳腳,臉皮倒是厚得可以。

 先不管是不是賢狼,赫蘿就是赫蘿。

 「咱雖然不喜歡被人到處崇拜,但是要是有書來記錄咱的事蹟的話,那當然是寫得越厚,咱越高興。」

 「哈哈。那麼,我來給你寫吧?」

 身為商人卻著書立傳的人出乎意料的多。

 當然沒有經過語法以及修飾方法方面的學習,要寫出辭藻華麗的文章是不太可能,不過要是臨死前手上還有閒錢的話,找一個精於此道的人來為自己寫點什麼倒也不是個壞主意。

 「哼。要是讓汝來寫的話,一定會把大量的篇幅用在跟汝的旅行上面吧?」

 「這個當然了。」

 「這可就頭疼了。」

 「為什麼?」

 羅倫斯如此一問,赫蘿咳嗽了一下。

 「比起在書上抹墨水,汝會更熱衷於在咱臉上抹黑。」

 「……你覺得自己說這句話很妙嗎?」

 赫蘿用鼻子哼哼地笑了起來。

 "因為汝這種人說謊不眨眼的啊。一定會有的沒的亂寫一通。真是的。汝究竟打算寫什麼書啊?」

 赫蘿抬起頭來。

 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強忍著笑,彷彿對羅倫斯的愚蠢想法早已心中有數似的。

 羅倫斯好歹也是商人。

 他在充分理解了她的意思之後,開口說道:

 「你是不是想說我的臉皮跟書一樣厚?」

 赫蘿顫動著肩膀無聲地笑了,啪啪地拍打著羅倫斯的手臂。

 真是無聊的對話。

 「不過,能打聽到的只有紐希拉的事情而已,據說很少人會到羅埃弗的山裡去。因為那裡不是個好地方。」

 「唔?」

 羅倫斯反射性地反問。

 赫蘿的臉雖然在笑,但是卻給人一種心中開了個大洞的感覺。

 赫蘿喜歡逞強。

 不自然地異常開朗的時候,總是有所隱瞞。

 不過,她彷彿沒有聽到羅倫斯的疑問似的。

 「冒出熱水的地方一共有二十多個。地表裂開,蒸氣噴出,呈現出一副世界末日一般的情景。這跟以前一樣。不過,有點不滿的是。以前咱找到的只有咱一個才知道的地方,現在很多人都知道了。那是在一個非常非常狹窄的山谷中的溫泉,咱也只能用這個姿態才

能進去……」

 據說溫泉之中有精靈存在,越是難以到達的溫泉,精靈就會看在那人的努力份上,讓傷勢或者疾病盡快痊癒。

 所以,如果要問為什麼紐希拉的人會專程到那種地方去的話。一半以上都是為了尋找溫泉。

 既然情況如此的話,那麼遲早肯定會被人發現。

 赫蘿雖然露出了一臉不甘至極的表情,不過羅倫斯知道這只是演技。

 赫蘿無意識之中說出的那句話。

 羅埃弗山不是什麼好地方。

 實在太大意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船伕們說羅埃弗河的上游有什麼來著?

 銅像泉水一般湧出來的礦山,銅豐富得足以量產銅板製造的蒸餾機。

 而且。拉古薩還從羅姆河的上游運來了大量的銅幣。

 製作這些銅幣,要用到什麼?

 不用說,自然是銅了,還有大量的柴薪,或者被稱作黑色寶石的煤。

 赫蘿應該是向旅行賣藝者那一夥打聽回來的消息,她們如果說那個充滿活力的礦山小鎮不好的話,絕對不會是指小鎮過於冷清。

 應該是指不適合人居住這一點吧。

 裸露的森林和骯髒的河水。

 洪水和山泥傾瀉是家常便飯,到處都是打家劫舍的強盜。

 旅行賣藝者的女孩們也許只是說客人的素質不好,但一個鎮上的居民素質是由周圍的環境所決定的。

 聖典中也有記載,壞樹只能生壞果,好樹只會出好種。

 「咯咯。不行啊,這種事結果還是瞞不過汝。」

 羅倫斯還在猶豫應該說些什麼的時候,赫蘿突然開口了。

 「開山挖礦這種事以前就有。只不過是隨著歲月流逝,人也多起來了而已。,咱還是有一定的心理準備的。」

 這句話不像是真心話。

 赫蘿在帕斯羅村待了好幾百年,應該知道才對。

 當人不再需要神明的時候,就代表他們的智慧已經進步了。

 「不過,汝啊——」

 一步、兩步、赫蘿邁步走在放在小河上的過河石上,走到第三步的時候,回頭看著羅倫斯的方向。

 「這是咱自己應該擔心的事。汝一露出那種表情,咱就無法冷靜下來擔心了啦。」

 這句話說得也未免太神氣了吧。——要這麼反駁的話很簡單。

 但是。羅倫斯卻說不出口。

 一來自己無法不擔心,二來。恐怕找到約伊茲這個地方的時候,情況一定會更加惡劣,赫蘿會大受打擊。

 不過即使如此,赫蘿並沒有把變成那樣當作是羞恥之事,反而覺得這十分自然。

 而且,她也相信在悲嘆之後,自己能夠重新站起來吧。

 想到這裡,羅倫斯不禁反省起來。

 赫蘿不是一個能夠憑外貌來判斷的少女。

 「算了,要是真有個萬一的話,到時就把汝的胸膛借給咱唄。得預約好才行。」

 從像赫蘿這樣的女孩口中聽到這句話,自然是除了回答一聲「榮幸之至」之外別無選擇了。

 「咯咯咯。那麼接下來輪到汝了,有沒有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

 在赫蘿的催促之下,羅倫斯跟著向前走去,眼睛望向圍成一團、吵吵嚷嚷不知在說著什麼的男人們。

 「……什麼來著?……好像拉古薩先生說了什麼……」

 也許是因為意識在酒的攻擊之下變得模模糊糊時聽到的緣故吧,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明明平時會像賬簿似的把聽到的看到的通通整理好的。羅倫斯伸手戳了自己的腦門幾下。

 「我記得……好像有什麼很好笑……卻又笑不起來的事……」

 「是不是有關那個小鬼的事情啊?」

 赫蘿用手一指,只見珂爾仍然在月光下注視著地面搗鼓著什麼。

 記憶開始在腦內復甦。

 「啊啊、對!……咦……是這件事嗎……」

 「汝跟那個船伕能說的,也就是這種事唄。而且,兩個人肯定又爭起來了。」

 「我們沒有爭。拉古薩先生好像真的想要那孩子。」

 到達肯盧貝之後的猛攻開始在頭腦中浮現。

 就算學習教會法學,先不說能不能學到最後,就算一時運氣好修完全部課程,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當上高級祭司。考慮到這一點的話,羅倫斯也覺得還是在拉佔薩門下當個徒弟比較好,但是這只不過是局外人擅自作出的判斷。

 想著,忽然發現赫蘿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汝吶?」

 「我?我嗎……」

 羅倫斯暖昧地避開赫蘿的目光,意義不明地沒有再說下去。

 珂爾的話。自己的確願意收他為徒。

 只是,一來時期尚早,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還有別的難以啟齒的理由。

 「咱當初在帕斯羅村的時侯一直在等待著能夠幫上忙的旅行者,但是幸運的邂逅卻總是不來。人品方面,汝就相信咱的眼光唄。」

 回過神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竟然跟赫蘿牽起手來了。

 「而且,他雖然跟咱感情很好,不過放心,還不足以成為汝的敵人。」

 聽見這句話,羅倫斯十分明顯地背過臉去,長長地吐了一口白色的氣。

 赫蘿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羅倫斯也有點不知所措地望向前方。赫蘿究竟有沒有發現?

 自己很懷疑赫蘿刻意把珂爾塞給自己的理由。

 「不過,看來現在還算萬事順利。聽到船走不了的時候還以為會大鬧一場吶。」

 「……你很期待對吧?」

 羅倫斯這麼一問,赫蘿只是露出複雜的表情抬起臉來。

 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只是視線眺望著遠方,若有所思地開口道:

 「雖然我一開始也期待著悠閒的旅程,但是跟你在一起總是風波不斷。一旦有點時間就會胡思亂想…………啊……」

 赫蘿彎著手指數著旅程經過的日數,回想起一路上的所思所想。

 的確,一有時間就會胡思亂想。

 既然如此。也許乾脆被捲入什麼大事件會比較盡興。

 只是,歲倫斯覺得這種話從赫蘿的口中說出,實在太不尋常了。

 所以,他便故意引赫蘿生氣似的說道:

 「太過聰明也未必是好事啊。」

 赫蘿聽了一定會如此這般反駁,然後自己就可以如此這般地頂回去。羅倫斯在腦中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動,但赫蘿卻始終沒有作聲。

 羅倫斯覺得奇怪,於是看著赫蘿,只見她正眉頭深鎖。

 「太過聰明?」

 羅倫斯馬上就明白她這麼說並不是因為在生氣。

 從她的表情刻意看出,她只是無法理解。

 不過,也正因如此,羅倫斯才不懂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

 雙方沉默無語,過了一會兒,赫蘿小聲地「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總覺得剛才那句話成了導火線了。

 羅倫斯終於知道了這種不自然氣氛產生的原因。

 然後,兩人的視線交匯在一起。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臉上的尷尬一掃而空,取而代之地繃緊了臉。

 「該不會,咱只不過因為興趣才會問那些關於遠方的事,汝該不會因此而產生了什麼奇怪的誤會吧?」

 羅倫斯啞口無言,挑起了半邊眉毛。

 當然,羅倫斯希望自己的擔心只是杞人憂天,但同時他又已經確信已經猜中真相了。

 「所以那個時候汝才會露出那麼奇怪的表情啊。汝的擔心比未免太多餘了。」

 正因為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所以此時的他便衝口而出地反駁道:

 「這句話我就原本奉還吧。你那麼熱心地要讓珂爾當我徒弟的理由,反正也是出於同一個理由。」

 這次輪到赫蘿咕的一聲把下巴縮了回去。

 果然,猜對了。

 一開始幫珂爾的時候也許真的是因為好心,但後來對他百般寵愛,不厭其煩地幫助他,甚至說要羅倫斯收他為徒,卻是因為別的理由,

 而且。再把剛才才發現的那個、赫蘿的行動都是為了羅倫斯這個規則套用上去的話,會變成怎麼樣呢?

 眨眼之間,就能得出羅倫斯所擔心的,其實就是赫蘿所擔心的事情這個結論。

 兩人互相瞪視著,用肩膀和手肘抵著對方。

 彷彿在主張——「弱的入是你,我必須保護你才行」似的。

 真是愚蠢頂透。

 因為兩人心中所想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真是的……那麼,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首先表示放棄的是羅倫斯。他放下手臂,嘆了一口氣,問道。赫蘿也同樣嘆了一口氣。

 「一旦有多餘的時間,看來咱們想的都不是什麼好事啊。」

 「反而把自己的事情擱在一邊。」

 赫蘿笑了笑,重新握緊羅倫斯的手。

 「明知道將來的事情現在想來也沒用,可是,還是很難不去想。」

 「我覺得完全不去想也是個問題……不過真的很難啊……」

 尤其是如果覺得現在正處於快樂的頂點的話,那就更是如此了……

 因為不管怎麼樣,未來都會比現在黑暗。就算雙方只是在替彼此擔心,只要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就不會說得出什麼開朗的話來。

 也許是察覺到這一點吧,赫蘿開口了:

 「算了。這種話題還是到此為止吧。」

 羅倫斯也贊成。

 「難得這個時間醒來了,天寒地凍的,把那個小鬼也叫上,一起喝幾杯唄。」

 「又要喝?」

 羅倫斯不禁愕然,但走了出去的赫蘿只是動了動斗篷下面的耳朵,沒有回答。

 「不過,這些傢伙難道就不能睡得規矩一點嗎?礙手礙腳的。」

 眾人像從天空中隨機掉卜-似的在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一片,睡得雜亂無章,想筆直朝前走都很難。

 這裡是開闊的河岸,所以也還好一點,要是在小造旅館裡睡成這樣子的話,肯定會遭人抱怨。

 只要大家統一併排躺好的話,明明可以伸直手腳睡得舒舒服服的,偏偏他們就喜歡縮著手腳,自顧自地睡。

 羅倫斯也曾經因為這個原因,而不知道有過多少次眼看著旅館就在眼前卻無法進去,只能在寒冷夜空下過夜的經驗了。

 羅倫斯回想著這種旅途中的回憶,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回頭看著船伕和商人們的睡姿。

 睡相、朝向、人數。

 這種不對勁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羅倫斯戳了戳自己那還沒有從酒氣中完全清醒過來的頭,卻撞上了突然停下來的赫蘿。

 被赫蘿狠狠一瞪,頭腦中的問題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珂爾小夥子。」

 就像珂爾喜歡粘著赫蘿一般,赫蘿也好像很喜歡珂爾,狐狸啦鳥啦大爺啦,赫蘿基本上從來不肯好好喊別人的名字。

 羅倫斯也開始在記憶裡找尋,看赫蘿到底有沒有喊過自己名字。

 也許喊過一次兩次吧,不過現在回想起那種情景。還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嗯唔?」

 赫蘿發出了有點不解的聲音。似乎是喊了名字珂爾也沒有反應。

 難道是睡著了?赫蘿跟羅倫斯不禁面面相覷,走近蹲在那裡的珂爾。

 只見他穿著赫蘿的備用斗篷,右手正拿著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應該是沒有睡著才對。

 也許是太過集中精神了吧。

 赫蘿正打算再喊一聲,但注意到背後的腳步聲,珂爾突然猛地回過頭來。

 「啊——」

 喊出聲來的是羅倫斯,赫蘿只是呆在當場。

 珂爾因為太過入神,所以只是無意識地回頭而已。他以驚恐的表情凝視著羅倫斯和赫蘿,然後慌慌張張地撿起了手邊的某個東西。從那輕微的金屬聲來看,應該是錢幣吧。而且,站起來的時候還用腳擋住了什麼。

 眼光銳利的人不是只有赫蘿一個。

 羅倫斯也把視線投向那邊,看見他想要用腳遮擋的,好像是畫在地面上的畫。

 究竟是什麼?還沒有來得及問,珂爾就已經用腳把那東西擦掉,開口道:

 「請問怎麼了嗎?」

 從緊握著的手上傳來了赫蘿彷彿在說「咱們才要問汝吶」的感覺。那應該不是自己多心。

 珂爾在隱瞞著什麼,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嗯唔。咱們醒來的時間實在有點不上不下的,所以不如乾脆喝點酒算了。」

 珂爾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他討厭酒這點看來不像是說笑。

 因為之前剛被拉古薩灌醉,倒地不起了。

 「咯咯,說笑的啦。汝肚子餓不餓?」

 「這個……啊……有點。」

 珂爾在畫著的,是一幅小小的圓形的畫。

 似乎旁邊還並排著好幾個圓構成一幅圖案,但是因為擦掉的關係,已經無法確認了。

 「嗯唔,汝啊,不是有很多食物嗎?」

 「唔?啊啊,有是有……」

 「有是有?」

 羅倫斯聳了聳肩回答:

 「吃了就沒有了啊。」

 赫蘿輕輕地拍了一下羅倫斯的肩膀:

 「那麼決定了。本來是在火的旁邊比較好的……」

 「要是到那邊去的話肯定會被他們纏住,還是借個火過來在這邊吃吧。」

 「嗯唔,那麼麻煩把咱們的行李找來……」

 一個通宵跳舞,一個醉得不省人事,連什麼時候被蓋上毯子也記不起來,當然也不可能指望他們能夠知道行李在哪裡。

 赫蘿和羅倫斯把視線投向珂爾,只見他愕然地問:「你們都不記得了嗎?」

 要是珂爾真的加入赫蘿和羅倫斯的旅程的話,這樣的事情說不定會每天都發生。

 「咯!咯!咯!畢竟咱們兩個都醉了嘛。汝能不能把它拿過來?」

 「知道了。」

 說完,珂爾跑開了。

 留在原地的羅倫斯和赫蘿並排站著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這樣子好像也很不錯。

 當然,前提是赫蘿在自己的身邊。赫蘿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身子向著羅倫斯輕輕靠了過來。

 羅倫斯想到了一個能夠形容這個情景的詞。

 不過,這種話絕對不能說出口。

 「汝啊。」

 「唔?」

 赫蘿沒有說話,搖了一下頭。

 「沒什麼了。」

 「是嗎。」

 羅倫斯當然知道赫蘿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不應該想這種事。

 「這麼說來……」

 「唔?」

 「珂爾的故鄉好像是叫皮努來著。你有沒有聽說過?」

 珂爾在匆忙之間,不小心踩到了睡在地上的船伕腳上,他連忙道歉。

 赫蘿笑著目送他遠去的背影,往緊握著羅倫斯的手中注入了力量。

 「汝啊,說了什麼來著?」

 聲音跟平常不同。

 羅倫斯回過她只見她的眼中閃爍著笑容。

 「……什麼啊?」

 「……喂。」

 「咯咯,咱怎麼可能什麼都知道。」

 的確,她說得沒錯。,但赫蘿是那種越是知道重要的事情,就越會裝作一無所知的人。了不得的大事她也總會裝作若無其事。

 雖然知道每一件事都懷疑的話會沒完沒了,但是在至今為止的旅程中,開這種玩笑的時候就肯定有問題,這是事實。

 也許是因為剛才踩到了別人的腳的關係,珂爾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赫蘿看到他這樣子不禁失笑。羅倫斯凝視著她微笑的側臉。赫蘿沒有回頭,嘆了一口氣。

 「下次還是節制一點好。」

 「……要是你真的能做到這一點的話,那我就感激不盡了。」

 羅倫斯說道。這時候剛好珂爾也回來了。

 「怎麼了?」

 「唔、沒什麼。我們在談論你的故鄉。」

 「啊?」

 他的回答十分冷淡,也許就算沒有覺得自己的故鄉這種冷冷清清的村莊說來不可能會有趣,也至少覺得它不是那種會成為話題的村莊吧。

 如果是稍微對自己的故鄉有點自信的人的話,應該會馬上兩眼放光才對。

 「是叫皮努是吧。這村子有沒有什麼傳言?」

 「傳言嗎?」

 赫蘿說著伸手就要接行李,珂爾於是也一邊反問一邊遞了過去。

 「嗯唔。一個兩個總有的吧?」

 「這個嘛……」

 被人突然這樣問,當然會覺得煩惱的吧。不管是多麼偏僻的窮鄉僻壤,也會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傳說或者迷信。

 「你跟我說話的時候,不是說過教會的插手讓你很頭疼嗎?那也就是說。包括皮努在內的這一帶應該是存在著其他神明的了。」

 聽見羅倫斯這麼說,珂爾似乎想起了什麼。

 只見他點點頭,開口了。

 「是的,沒錯。『皮努』是一隻巨大的青蛙神的名字。長老還說實際上看到過呢。」

 「呵……」

 赫蘿似乎十分有興趣。

 於是他們三個坐了下來,把面包和芝士交給珂爾準備妥當。

 「聽說我們的村子原來不在現在這個地方。以前村子所在的地方因為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泥石流而被從山上湧下來的洪水淹沒,沉在湖底了。在那場泥石流之後,在山上幫忙獵狐、還是小孩子的長老看到了濁流沿著通往村子的山谷小路湧向村子,沿路上不斷推倒樹木。一一隻巨大的青蛙跳出來,擋在了濁流的前面。

 有關保護村子不受大災害破壞的神明的傳說。可以說是到處都有。

 教會雖然正把這些傳說中的主角逐一替換成自己的神。但看到平時乖巧的珂爾敘述著這個傳說的時候雙眼發亮的樣了,看來他們的嘗試也不見得成功。

 有關神或者精靈的傳說並不是天方夜譚。

 因為現在自己已經可以完全接受這些的存在了。

 「然後,皮努神擋下了濁流,讓它停止前進的時候,長老他們連忙奔下山,跑回村子裡,把這件事告訴大家,才讓村民撿回了一條命。」

 珂爾說完之後,似乎終於察覺自己說話的時候太興奮了。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看自己剛才是不是太大聲了。

 「哼唔。只有神和青蛙之類的啊。比如說,有沒有狼之類的?」

 看來赫蘿已經忍不住了。

 她一問,珂爾想也沒想就回答:

 「有的,有很多呢。」

 赫蘿聽到差點把剛從袋子裡取出來的肉乾掉在地上,不過還是馬上裝作平靜,把肉乾丟進了口中。

 她的手在微微顫抖,這點羅倫斯看見了,不過當然是當作沒有看到。

 「不過,這種傳說在魯皮村那邊比較多。之前不是跟羅倫斯先生說過嗎,有很多因為狩獵狐狸和貓頭鷹而出名的人。」

 "啊。是那個被教會收歸屬下的村子是吧。」

 珂爾苦笑著點了點頭。因為教會進駐那條村子,正是珂爾開始這趟旅程的原因。

 「在魯皮村裡,有傳說說村民的先祖是狼。」

 赫蘿口中叼著的肉乾的前端大大地抖動了一下。

 真虧她這樣都沒有鬆口。

 不過。卻讓羅倫斯想起了在異教徒的城鎮卡梅爾森時向一個叫做迪亞娜的女性年代記作家問過的事情。

 人和神成為奴僕的傳說。

 那時是為了害怕孤獨的赫蘿才問的,但是到了現在,意義就有所改變了。

 希望赫蘿不要嘲笑自己吧。羅倫斯還在想著的時候,珂爾又再開口了。

 「這是後來聽說到的,據說那些到魯皮村去的教會的人,本來就是衝著那個狼神去的呢。」

 「衝著神去?」

 「是的。不過,魯皮村裡沒有神。因為在傳說中神已經死了。」

 越說越糊塗了。

 如果在傳說中早就死了的話,那麼教會的人還衝著狼去的話就實在太奇怪了。要是因為神死了所以比較容易開展傳教的話,那還能理解。

 而且,到魯皮村去的那一夥傳教士也許因為兼任指揮官的高級宣教師身體不適,而全部撤退了。

 總覺得前因後果不太對得上。

 從表面上看來的話,好像只是單純為了找某樣東西而來。

 羅倫斯想到這裡突然恍然大悟。

 只是單純為了找某樣東兩而來。教會的人為此特意來到深山之中的這個傳說神已經死去的小村子裡。

 「魯皮村的神明在很久很久以前受了傷來到村裡,然後死在村子裡了。然後說作為照顧他的謝禮,留下了右前足和精子。那精子由魯皮村的人子子孫孫世代傳承,而右前足則保護這一帶不受流行病或者大型天災的侵害。據說教會那些人要找的,就是那隻前足。」

 珂爾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說著隨便聽來的故事一般,似乎並沒有打從心裡相信。

 不管是誰,只要踏上旅途的話就會瞭解世界的廣闊,開始覺得從來沒有懷疑過的村子裡的傳說之類只不過是一些陳腐的認識。這是經常有的事情。

 「不過,話雖這麼說,但是我的村子也因為泥石流的關係沉到了湖底,所以魯皮的神明是不是真的留下了腳,這一點倒是很值得懷疑。」

 珂爾笑著說道。

 一旦出外長了見識,一般的傳說跟實際上發生的事情之間的差別,是不可能看不出來的。

 對於珂爾而言,也許這些見識只是讓自己村裡傳說的可靠性產生了動搖而已。

 不過,羅倫斯卻剛好相反。

 因為赫蘿的關係,他知道這方面的傳說不是單純的空穴來風,如此一來,作為商人,他開始把頭腦中收集好的情報組裝起來,看看能不能發現點什麼。

 而一直迷迷糊糊的記憶也開始甦醒了。

 那是在被酒灌倒之前聽拉古薩說過的話。

 他也知道這只是胡亂想像之下的偶然匹配而已。

 但是即使如此,實在是配合得太天衣無縫了。

 「那麼,你是在懷疑這些傳說嗎?」

 赫蘿似乎馬上便覺察出這種奇妙的氣氛,帽兜下面的目光變得有點警覺。

 珂爾稍微笑了一下。

 「……如果從並非完全相信這一點上了說,我的確是在懷疑不過,有關神明究竟存在不存在的各種考證,在學校裡已經學習了不少。所以,要這樣做是很容易的。也就是說,魯皮的神明的的腳,早在幾十年前就……」

 珂爾在南方的學校中遇到了很多挫折,打算回故鄉去,所以才會途經這裡。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

 不管怎麼樣,收集關於故鄉的情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麼。珂爾就算收集到跟羅倫斯相同的情報也不奇怪。

 珂爾跟羅倫斯的最大區別,就是對這種荒唐無稽之事相不相信。

 羅倫斯沒有看赫蘿的方向,而是緊握著她的手。

 「所謂的藏寶地圖,總是在寶藏被盜後才會流傳於世的。」

 珂爾瞪大了眼睛。

 然後,他慢慢地眯起瞪大了的眼睛,有點難為情地笑了起來。

 彷彿在說——「我可不會再被騙了」似的。

 「不過,不可能的吧。神明的前腳,又怎麼可能被販賣呢。」

 赫蘿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果然,珂爾得到了跟羅倫斯同樣的情報。

 彼此握著的赫蘿的手更用力了,她沒有作聲,只是把視線移了過來。但羅倫斯沒有看她。

 「嗯。因為這個世上到處都是假貨啊。」

 位於羅埃弗河上游的小鎮李斯科。據說那個鎮上的商會正在尋找的狼神的右前腳。

 既然拉古薩會在喝酒的時候說出來的話,那這件事在船伕們之間一定已經是人盡皆知了。

 而正在旅途中的珂爾也知道,那恐怕在某些旅人聚集的旅館或者食店裡也有所流傳吧。

 無風不起浪。不過,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北方這片土地向來盛行異教的緣故。

 在羅倫斯的七年行商曆程中,聽到這樣的傳言也不止一次兩次了。

 聖人的遺體,天使的羽毛,奇蹟的聖盃,神身上所穿的羽衣。

 不管哪個都是讓人啼笑皆非的假貨。

 似乎把羅倫斯跟赫蘿的沉默當作是驚訝的意思了,珂爾慌忙解釋道。

 「這個、當然,我也覺得如果能夠印證的話當然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說著,他露出了寂寞的笑容,知道了要成就大業就需要天分的小孩一樣。

 要是知道眼前的赫蘿就是那位神的眷屬的話,不知他又會作何感想?

 心中不禁有了興趣。

 只是,他以為赫蘿也會想顯露一下自己的真正身份的。但看上去卻並非如此。

 相反,她正以十分平靜的目光看著珂爾。

 「不過,如果教會真的是要找這只前腳的骨頭,那麼他們究竟有什麼企圖?」

 赫蘿的樣子雖然也讓他在意,不過既然話已經說到這裡,說不定還能打聽出什麼來,不管怎樣,羅倫斯還是繼續往下問,免得話題斷開。

 「企圖?」

 「沒錯。就是因為那骨頭是真的,所以教會才要追尋其下落的話,那麼就等於承認異教的神明存在了。這種事情他們當然不會做吧。」

 珂爾吃了一驚,低聲嘀咕道:「說得也是。」

 「被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奇怪呢……」

 如果那是真的話,應該是像赫蘿這樣的狼,那大小肯定也非同一般。

 雖然記憶有點模糊,不過羅倫斯記得拉古薩說過什麼「地獄的看門狗」之類。

 要是找到骨頭的話,就打算套上這個名字,用來作為傳教的工具嗎?

 如果是殉教聖人的骨頭的話,倒是能想出不少用途。

 正當羅倫斯這樣想著的時候,珂爾突然喊了起來。

 「啊、難、難道——」

 羅倫斯把視線望向他,看看他究竟想到了什麼,這時正在火堆周圍坐著喝酒的人們也同時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哄的一聲笑了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

 咔嚓一聲,傳來了某種東西折斷的聲音。

 一瞬。羅倫斯懷疑起一臉不爽的赫蘿來。

 一看過去,發現赫蘿也是滿臉驚訝的樣子,兩人目光相接,她似乎發現了羅倫斯的想法。

 肩膀被打了一下。

 「剛、剛才這是……?」

 雖然剛剛才說過對於神的存在半信半疑,但此刻的珂爾卻怯怯地低聲尋問。

 也許是因為信仰心不會這麼簡單就消失的緣故吧。赫蘿終於心情有所好轉了,臉上還露出了笑容。

 之後聲音停了一會兒,火堆周圍的人重新坐下了已經抬起一半的身子,還有人向著這邊聳了聳肩。

 發生什麼事了?就在在場所有醒著的人都這麼想的時候——

 咔嚓。吱呀。聲音連續響了起來。突然又一聲巨大的破裂聲響起。

 河上。

 這麼想著的時候,木板擠壓的聲音,以及咕嚕一聲巨大泡沫湧起的聲音。

 珂爾站了起來。

 羅倫斯單腿跪下望著河裡。

 「船!」

 在火堆周圍喝著酒的人們大聲喊了起來。

 視線馬上移向河上。

 看到的是在月光之下彷彿馬上就要離港航行的巨大船隻。

 「喂!是誰!」

 在火堆旁邊坐著喝酒的人當場站了起來大叫,但是沒有任何人採取行動。

 他們全部都是商人或者旅行者。羅倫斯也站了起來,而珂爾則想也不想地衝了出去,但是走了三四步之後卻因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而站住了。

 知道船就要順流而下了,也知道必須阻止它才行。

 但是,卻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

 一聲大叫在此刻響起。

 「保護船!」

 因為這一聲,牛糞似的躺倒在地上的船伕們飛身躍起。

 也許因為這種事已經不止一次或者兩次了,所有人毫不猶豫地沿著河岸跑了起來。

 明明已經醉得倒地不起了,但他們的腳步卻是如此敏捷穩當。

 其中,最快到達停泊在河岸邊的船的,是拉古薩和另一個船員。

 只見他們緊抓著劈開浪頭前行的船,用牛一般的力氣拚命推著船體。

 首先跳上船的是拉古薩,另一個船員也勉強跳了上去。

 沒能乘上船,但是意識已經完全清醒的人立刻想到了下一個最好的辦法,幾乎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河水之中,向著停泊在附近的船游去。

 擱在沉船上的船隻開始慢慢地沿著河水前行。

 羅倫斯他們曾經試過想要拉上來的沉船,也許是因為多次的拉扯而變得脆弱的關係吧。

 繩子因為船的重量而斷了,碎成幾截。

 要是就這樣讓船沖走的話,說不定又會在河流轉彎的地方被沖上淺灘,再次擱淺。

 而且,在河流的下游應該還會有其他船停在那裡吧。

 要是到時撞上小型的船隻的話會變成怎麼樣,這個連小孩子也知道。

 不過,像他們這些船伕猶如久經戰場的騎士一半毫不猶豫地飛身躍進河中,比起實際上的理由,應該是為了作為船伕的名譽多一點吧。要是讓同一艘船連續觸礁兩次的話,真不知道會為他們的名譽帶來多大的損傷。

 珂爾向前走了兩三步,也許是被拉古薩他們的勇敢氣概吸引了吧。

 羅倫斯也緊張地吞了一口唾沫,緊緊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畢竟本來就是一艘需要四個五個槳手的大船,不可能那麼容易就停下來的。

 但是,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就這樣看著坐視不理。

 赫蘿站到了羅倫斯的身邊,低聲說道:

 「汝真的不知道嗎?」

 「咦?」

 是船的事情嗎?一瞬間雖然想到這個,但是如果是指這件事的話好像說不通。

 然後。他馬上恍然大悟,知道她指的是教會是抱著什麼樣的企罔在尋找骨頭這件事。

 「你知道嗎?」

 這時候傳來了哇的一聲。

 拾義一看,只見拉佔薩的船正搖搖晃晃地前行,正在向前趕去。另一個船伕飛身躍到了大船上,開始划槳。

 但是,還是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月光之下——的木漿,看起來就像是纖細無助的樹枝。

 彷彿聽見了拉古薩的咋舌聲。

 「咱不知道。就像汝靠行商混飯吃一樣,咱是靠人的信仰來混飯吃的啊。」

 帶刺的話,是心情不爽的證明。

 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生氣。

 不過,起因是教會這一點還是知道的。

 「咱之所以討厭被稱為神,是因為大家都會跑得遠遠的看著咱。他們會畏懼、敬仰咱的一舉手一投足,盡說些感激的話。所謂的敬而遠之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汝啊,反過來想的話……」

 「太亂來了!」

 不知誰大叫了1聲。

 拉古薩的船繞到了大船的前面。想要硬碰硬地擋存船面前阻止它前進的話,搞不好會被推翻而沉沒。

 船體互相碰撞的鈍音響起。在場注視著這情境的所有人都不禁屏住呼吸,握緊了拳頭。

 拉古薩的船劇烈地搖晃起來。該不會是要翻船了吧。河岸上的空氣一瞬間繃得緊緊的,羅倫斯的目光回到了赫蘿身上。

 赫蘿想要說的話,他十分明白。

 「該不會,是想把骨頭……」

 接著,一聲大浪打落的巨大聲響。

 就在無限漫長的幾秒之間,船的速度明顯下降,幾乎停下米了。

 如此一來眾人終於可以稍微放心了。

 空氣開始緩和,還響起了歡呼聲,拉古薩站在船上炫耀似的揮著手。

 羅倫斯此刻卻無法高興起來。

 教會的下三爛手段讓他的口中苦澀不斷擴散。

 「沒錯。如果他們得到了真正的骨頭,然後把它踩在腳下的話?就算是咱們這一族,也不可能在成了骨頭以後還能殺人。只有被踩的份。奇蹟什麼的都不會發生。那麼,看到的人會怎麼想?應該會這樣想吧——」

 眨眼之間後面的船隻已經追趕而至,『好幾個船伕跳躍著拋起船繩。

 他們的默契讓人歎為觀止,彷彿是在向人證明長年在同一地方工作所養成的團結精神似的。

 可以的話,羅倫斯也希望自己能夠身在其中,體會一下這份突然而來的狂熱。

 「——什麼嘛,原來咱一直以來當作神明崇拜的,就是這種程度的東西啊?」

 這種辦法恐怕會比用盡幹言萬語來敘述教會的神的神聖還要有效吧。

 這種想法的合理性,真不愧是幾百年來一直跟異教作鬥爭的教會才想得出來。

 但是,赫蘿跟那根說不定會被踐踏的骨頭,說不定是舊友。也說不定甚至會有血緣關係。

 赫蘿曾經說過,關於皮草的買賣方面,她能夠理解。

 但是。買賣皮草跟踐踏骨頭,是兩回事。

 她的眼瞼在微微顫抖著,不是在哭,而是在生氣,氣得發抖了。

 「那麼。汝是怎麼想的?」

 在口哨聲和掌聲此起彼伏之中,拉古薩他們正以熟練的動作綁起船隻,進行著繫留的作業。

 不管哪一個,那動作都敏捷快速,就像是已經習慣到根本無需用腦子去想似的,合理地進行著作業。

 教會會把信仰優於一切。

 只要是為了傳播信仰的話,一切都可以成為道具。

 「這實在……太、殘酷了……」

 「愚蠢之極。」

 腳被赫蘿狠狠踩了一下。

 那痛楚讓他明白了赫蘿的怒氣有多大。

 「咱沒有問汝事情的善惡。汝反正是跟教會一樣的人——」

 說到這裡,赫蘿突然閉上了嘴。沒有等她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羅倫斯回踩了她的腳一下,用認真的神情斜眼看著她。

 意思是說,我已經報仇了。

 赫蘿不知道是在努力讓自己冷靜還是在後悔剛才的失言,也許是兩者兼有之吧,只見她咬了一下嘴唇,繼續說道:

 「……不是這個、那件事,他們在追尋骨頭下落的事,汝覺得是真的嗎?」

 「一半一半。」

 也許是因為他回答得太快的關係,赫蘿用有點苦澀的表情看著他。

 她覺得自己在無關要緊的地方惹怒羅倫斯了。

 "不。只是真的覺得是一半一半,所以才會回答得這麼快。這科事情,就跟珂爾在學校裡被騙一樣,多得很。」

 他用下巴示意著珂爾的方向。

 珂爾正跟其他人一樣專心致志地看著拉佔薩他們的活躍場面。

 那天直無邪的背影。由於穿著赫蘿的斗篷,所以看上去就像赫羅本身。

 「這樣的話就不是一半一半了啊。」

 「我知道有你這種存在。既然如此,那麼那只是荒唐傳聞的可能性就消失了。這樣一來,唔,算是一半一半吧。既然有這樣的傳言的話,那應該是因為商會方面有所行動,不過那到底是不是魯皮村的東西,這個就不清楚了。雖然教會到魯皮村去了這一點,只要珂爾沒說慌的話,那應該就是真的了。」

 拉古薩似乎已經完成作業了。

 船伕們跳上拉古薩的船,還有人雄糾糾氣昂昂地跳進了河中爬上了岸。

 快要熄滅的火中被扔進了剩下的木頭,溫熱的酒送到了英雄的手中。

 「我說。汝啊——」

 「唔?」

 赫蘿挽住了羅倫斯的手。

 每次她有求於羅倫斯的時候,就會像這樣子擺開架勢纏上來。

 「就這樣悠哉悠哉地繼續旅程,等找到約伊茲之後就說拜拜。這汝覺得如何?」

 聽見她的這種說法,羅倫斯不禁笑了。

 赫蘿似乎生氣了,指甲掐進肉裡。

 玩笑開得過分的話會吃苦頭的。

 被她這麼明顯地要求的話,耍賴也是說不過去的。

 羅倫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吐了出來。

 「不要問我這種事啊。我去接你的時候說什麼來著?

 赫蘿移開視線,沒有說話。

 雖然覺得難以置信,不過她看起來像是在害羞。

 「不過說不定只是單純的謠言,這樣的話就根本不用去擔心什麼了。要是你有興趣的話,我倒不會介意。」

 「那麼如果是真的話?」

 賢狼果然不愧為賢狼。

 文字遊戲玩得相當熟練。

 羅倫斯再次放輕了聲音說道:

 如果是真的話,恐怕不會只是燒傷一點那麼簡單。」

 「是因為咱會生氣?」

 輕輕閉上了眼睛。

 然後,再次睜開眼的瞬間,只見珂爾正保持著一臉興奮的表情向著這邊揮手,似乎注意到了兩人之間那種不尋常的氣氛。

 像是看見了什麼不應該看的東西似的,他連忙轉過臉去。

 「這方面的事情總是有著難以置信的高價,因為大部分時候教會賭上自己信用。也就是說——」

 羅倫斯看著旁邊的赫蘿。

 看得出珂爾在偷偷的往這邊張望。

 不過。這點沒有什麼好在意的。

 「跟你的信念不同,跟教會的威信掛鉤,作為商品的價值也很高。如果出手的話,不會只是燒傷這麼簡單。」

 赫蘿露出了微笑,把空著的手伸到胸前,輕輕擺了一下。

 只見珂爾慌忙移開了目光。

 赫蘿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說得確切點的話不就是找一塊骨頭嗎。汝沒必要勉強奉陪。」

 這種說法實在太狡猾了。

 狡猾得一一說出來就讓人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

 羅倫斯把空著的手伸至胸前,戳了赫蘿的額頭一下。

 「和你不同,我倒是想把書寫得厚一點。」

 「……真的?」

 如果就這樣老去、最後因為衰弱而死結束旅程的話,也許也算是不錯的人生,但是老實說,羅倫斯卻不是很滿意。

 如果邂逅以及那之後的旅程曾經波瀾壯闊的話,那就更加如此了。

 在一年結束之際,或者豐收之後,人們都會聚集在一起瘋狂舞上一番。鬧上一場,這是為什麼?

 羅倫斯覺得自己現在終於明白了。

 「故事的話,都是有始有終比較好,不是嗎?」

 「即使會遇到危險?」

 他搖了搖頭。

 自己已經不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了。

 羅倫斯自己有自己的生活。

 「當然,危險還是要小心避開的。」

 赫蘿的臉上出現了自豪的笑容。

 「咱可是賢狼赫蘿啊。」

 其實也覺得自己的決定太過荒唐。

 如果商會真的在找尋骨頭,而教會又盯上了這個的話,那麼很有可能這一切,單憑一個個體商人,是無法阻止的了。

 但即使如此,羅倫斯還是覺得,跟赫蘿在一起的旅程,總是選擇穩妥的最佳方案是不夠的。要把牛肉切成厚厚的一塊,在上面撒上一大把濃濃的香辛料才行。

 赫蘿微微一笑,邁步向前走去。

 然後輕輕戳了一下正在偷聽的珂爾的頭,推著他向著拉古薩他們走過去。

 羅倫斯也慢慢地跟在後面走著。

 空中掛著一輪冷月,讓人心曠神怡的寒冷空氣因為船伕們的笑聲而搖曳。

 作為旅程中的時光的話,這也許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羅倫斯深深呼吸了一下。

 其實關於事情的結果會如何這一點羅倫斯並沒有興趣,赫蘿知道了的話一定會生氣吧。

 比起那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終於有了向前走的理由了。羅倫斯不由得對月亮心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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