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味
「大哥和廢太子如今都被圈禁,哪裡還有空顧得上這顆小棋子,但如今來找陳平的人,依舊三不五時喊他出去。」
廷姝微微擰眉,忽而想到另一個可能,卻欲言又止。
胤祀一下便看出她的顧慮,微微一笑:「你覺得是四哥?不會,若真是他,也不至於做得這麼形跡畢露,只有三哥,貫來隻在招徠文人墨客上下功夫,這種活計才會如此拙劣。」
廷姝聽他語帶調侃,並無怒色,不由也鬆了神色,道:「爺想來已經成竹在胸,只是陳平雖然可惡,他姐姐卻還算忠心可嘉,爺看……?」
胤祀點頭道:「陳平不過是個小卒子,於大局並無妨礙,原本事後處罰一頓趕出府也就算了,不過佳盈既是他親姐,免不了要留情幾分,怎麼說也是子青未來的小舅子。」
廷姝又是驚訝一番:「怎麼,沈先生他……」
「子青對佳盈有意,曾在私底下與我提過,你看何時得空,找個機會問問佳盈吧。」
廷姝嫣然一笑:「說起來,沈先生人不錯,佳盈蕙質蘭心,也是我跟前極得力的,她若是願意,倒是一樁良緣。」
「正是如此,子青也在府裏,所以即便兩人成親,佳盈也還能繼續留在府裏幫你的忙。」
二人又說了幾句,胤祀念及胤禟胤俄還在前廳,也不好久待,便起身離開。
那頭胤禟正氣哼哼地坐在椅子上,看模樣已經被胤俄說服大半,瞥了胤祀一眼,沒有吱聲。
胤祀一笑:「最近府裏廚子用些尋常材料琢磨出幾道點心,我也嘗了,味道還不賴,今日就留下來用個便飯吧。」
胤禟不出聲,只是撇過頭去,裝作聽不見。
胤俄也不理會他,爽快笑道:「八哥府裏廚子的手藝自然是沒得說的,想當年我和九哥還沒分府的時候,也時常從宮裏溜出來,跑到你這裏玩,現在想起來,那段日子還真不錯。」
胤禟想是也勾起幾分舊日回憶,又偷偷回轉過頭,看了看兩人。
胤祀見狀不由一笑。
他雖然如今身邊美人環繞,但在胤祀眼中,也不過還是個需要兄長照拂的弟弟而已。
兄弟三人一起吃了頓飯,胤禟胤俄又磨蹭一會,這才告辭離去。
他們走了之後,胤祀卻望著自己手上的檀木佛珠發怔。
四哥那邊,在想什麼……
不僅他在想這個問題,也有一個人,正想著與他一樣的問題。
任沈竹和戴鐸在屋裏討論著如今情勢局面,阿哥中哪些人有威脅,哪些人又可以籠絡,胤禛自己坐在那裏,神色淡淡,看似在聆聽,實則心神飄忽,早就落在某人身上。
議立皇儲,諸子奪嫡,他也有意嗎?
若此時他在眼前,又會說什麼?
還記得那一夜,抱著那具溫熱身體的觸感,那種入骨刻髓的銷魂滋味,至今想起來,依舊會心跳加快。
不過才兩天沒見著,就有點不習慣了。
耳邊傳來沈竹疑惑的問詢聲,胤禛輕輕歎了口氣。
「你們繼續說。」
隔日就是休沐,以胤祀的性子,自然不會留在衙門埋頭公幹,待胤禛過府時,已經被告知主子一大早就出門了,身邊只帶了個陸九。
縱然是天子腳下,但難免會有些意外,孤身一人在外,若是碰見不長眼色的人,要如何是好?
這般想著,眉頭便微微蹙起。
有時候他看著胤祀,並不似年方弱冠的青年,倒像個暮氣沈沈的老頭子。
不說他們這些兄弟,便連宗室裏年輕的貝勒貝子們,要麼上秦樓楚館抱美人,要麼到梨園捧戲子,鮮少有像胤祀這樣的,府裏至今只有兩個人。
不過,這樣也好。
於是嘴角又微微翹起。
小勤跟在主子身後,從這個角度看去,還能窺見些許側面,只見他時而皺眉,時而微笑,神色有些莫測,不由滿肚子嘀咕。
胤禛也不會想到自己料得這麼準,胤祀現在還真碰到了點小麻煩。
原本他看天氣好,帶上陸九,逛了一圈琉璃廠,回頭進了間茶館。
這間茶館是老字型大小了,掌櫃祖上兩輩就開了這間茶館,鋪子越開越大,如今已經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酒樓,但掌櫃也不改名,依舊用了茶館的名號。
一樓素來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二樓則是包廂,胤祀身邊只有個陸九,在廂房裏自斟自品也無趣,索性揀了個不顯眼的位置坐下。
角落裏老少兩名男子,一簫一笛,正吹著曲子,嗚嗚咽咽,只是很少有人去聽,大堂裏熙熙攘攘,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幾個激烈爭論的舉人身上。
今年是會試,雖然早已結束將近半年,但許多人因著考試的緣故,在京城裏也互相結交了不少同年同鄉,並不會那麼快就回鄉,身有餘財的人多半會選擇多留些時日,以便多認識些朋友,也好為將來作些準備。
此時在高談闊論的正是幾個會試未中的舉子,七八人明顯分成兩派,說的是太子廢立的事情。
太子被廢,佈告天下,自然人人知曉,只是一般人都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議論,若是要安上個蔑視朝廷不守規矩的罪名,那是綽綽有餘的。
這幾個舉人原本也不是要談論這件事,只不過討論今科會試的題目,說著說著就談到這國事上去,旁人好心上前小聲說了句莫談國事,那幫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書生哪裡還聽得進去。
讀書人分很多種,其中一種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像張英張廷玉父子,一種是雖然方正卻並不迂腐的,像岑夢如,還有一種,是迂腐有餘而方正不足,讀書讀得把腦袋都堵死了。
這幾個人是嫌日子過得太快活了,還是嫌順天府大牢裏人太少了,想進去作伴?
胤祀也如其他人一般看著熱鬧,不同的是他嘴角還微微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連帶著那身與週遭格格不入的華服和氣度,早已引起有心人的注目。
他坐的位置離吵架的人不遠,其中一個書生眼尖,瞧見他臉上淡淡嘲諷的神色,不由怒上心頭,並作幾步來到他跟前,拱手道:「在下見兄臺面露不屑,可是有何指教?」
胤祀平日習慣帶著溫和笑意和滴水不漏的話語與人周旋,卸人心防,卻並不代表他喜歡這樣的方式,到了外面,別人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難免就放鬆了些。
只不過沒想到自己輕微的表情變化,竟然也被對方捕捉到了,並且找上門來問罪,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指教不敢,在下不過在這裏喝茶,怎就惹了兄台?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一二。」按住想要上前的陸九,胤祀溫文笑道。「只是身為讀書人,自當修身養性,否則怕是要空談誤國了。」
對方本以為這人穿著講究,又是面露不屑,定然是個找茬的紈褲子弟,自己正巧一肚子火沒地方發,也不怕得罪人,不料卻反被胤祀教訓了一頓,生生讓他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書生漲紅了臉,恨恨盯著胤祀無辜的臉看了半晌,既不能破口大罵,更沒法動武,又挪不開腳步,顯得越發尷尬。
那頭幾個書生因這小插曲故已經停了爭吵,都望向他們這邊,其中一人抬腳走過來,冷笑道:「兄台何必仗著口齒伶俐就欺負人!」
胤祀再懶得與他們糾纏,又不想因這種小事喊來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鬧個人盡皆知,壞了一天的心情,便想起身走人。
冷不防旁邊一聲嗤笑響起,短促而刺耳。
「原來中原多的是這種無理取鬧,強詞奪理的人!」
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人坐在鄰桌,頭上戴了頂獸皮氈帽,一身蒙古族人裝扮,五官鋒利如刀刻一般,黝黑雙目正看著他們,帶著明顯的嘲弄。
他旁邊還坐著兩個人,身形高大,腰間別了把彎刀,上面鑲滿寶石。
胤祀早就注意到這三人,他還知道自己從坐下來那一刻起,那三人,尤其是中間那人的目光,就一直沒有從自己身上挪開,故此他才更不願與這幾個迂腐書生發生糾紛。
如今正眼觀察這人,卻只覺得莫名熟悉,似乎從前在哪裡見過,只因過於久遠,記憶模糊,並不能一時想起來。
「你這蠻……」書生正欲破口大罵,卻在看見一人彎刀出鞘之後立時消音,兩人對望一眼,連同方纔還吵成一團的幾個人,匆忙丟下茶錢,狼狽離去。
「欺軟怕硬,果然是漢人作風!」三人之中一人冷笑,另一人也跟著笑起來,看似首領的那人卻沒有笑,只是定定望著胤祀,目光銳利,似能看透人心。
「這位朋友,相逢即是有緣,不如過來同坐一桌?」
胤祀搖頭笑道:「我這桌子大,你那桌子小,我過去了,你們就不夠坐了。」
那人目光一閃,站起身,朝胤祀這桌走過來。
胤禛找上門來的時候,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見胤祀。
那人坐在並不顯眼的角落,以手支頜,嘴角噙笑,面容清俊儒雅,卻意態慵懶,愈髮帶了股說不出的味道,惹人禁不住看了一眼,又想再看一眼。
他旁邊坐了個蒙古人,正低低說著什麼,胤祀似乎聽得有趣,偶爾接上一兩句,卻令那人開懷大笑。
彼此相談甚歡,一幅其樂融融的景象。
胤禛很不喜歡。
不喜歡這場面,也不喜歡與胤祀說話的人。
心底驀地升起一股不悅,他疾步走到兩人面前。
胤祀訝然抬首。「四哥,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來了,難道你在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嗎?
某人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心態叫吃醋,逕自望向與胤祀同席而談的人,身體微微一側,正好不著痕跡地擋住對方朝這邊探過來的視線。
「這位是?」
胤祀笑道:「這位叫額爾德尼,是從蒙古遠道而來的客人,想到京城遊歷一番。」
「額爾德尼?」胤禛一怔,不露聲色地坐下來。「在下應四,幸會。」
額爾德尼的目光朝胤禛上下打量了一遍,又落在胤祀身上,道:「你們兄弟就像草原上馳騁千里的駿馬一樣耀眼。」
他的漢語並不流利,但語氣卻極為真摯,加之聲音低沈,聽上去別有一番感覺。
胤祀笑吟吟接道:「過獎了,不知你在京城打算住幾天,有什麼行程,左右我無事,可以帶你四處看看。」
胤禛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幾曾見過他待人如此熱情,兩人這一來一往,儼然熟稔無比,他坐在旁邊,倒像是個外人了。
額爾德尼點頭道:「聽說中原人士農工商,分得很清楚,看賢弟模樣,像是個讀書人?」
賢弟……
叫得真親熱。
某人暗自磨牙。
面上,自然還是一派冷冷淡淡。
胤祀笑道:「讀書人迂腐,都似方纔那幾個一般,你看我像麼?」
額爾德尼看了他半晌,也笑了起來。
他笑的時候,表情如春風拂過一般,現出幾分和煦,連帶著那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也微微柔軟了些。
「我們家是商賈世家,兄弟幾人各自都守著個鋪子,我賣的是女子用的胭脂綢緞。」胤祀懶洋洋笑道:「若你想買些給你家妻妾,我可以算便宜些。」
言談之間,一副商人嘴臉。
額爾德尼卻不以為意,看了他片刻,道:「我那些妻妾,都還及不上你。」
這話未免流於輕薄,胤祀二人聞言皆是一怔。
胤禛起身,看著他冷冷道:「我從來不知道,蒙古人也有這樣的風俗,將男子比做女子。」
額爾德尼微笑道:「是我失言了,應兄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子,一時忍不住,就隨口做了譬喻。」
胤祀也跟著起身,拱手笑道:「出來久了,怕家裏老爺子找我們,得先回去,你若是在這附近落腳,過些時日我們再來拜訪。」
額爾德尼點點頭,從腰間解下一把小刀,遞了過來。
「我們就在旁邊的客棧,你盡可來找,這把刀就當是信物。」
胤祀也不推辭,接過來拔刀出鞘,忍不住讚歎一聲:「好刀!」
「這刀是我的隨身之物,跟隨我也有十來年了。」額爾德尼微微一笑,看著他的目光似有深意。
又說了幾句,兩人告辭離開。
一出茶館,胤禛隨即斂了那種刻意為之的冷淡和敵意,沈吟道:「這人來歷不凡。」
胤祀把玩著手中的小刀,神情莫測。
胤禛見狀又想起那人對他的特別,不由有些吃味,顧忌大庭廣眾之下,只好捺下心緒,淡淡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想起點什麼,又抓不住。」
胤祀側著頭,微微擰眉,略顯困擾的模樣顯出幾分可愛,莫名撓得胤禛心裏癢癢,又想起方才進門時看到他斜倚桌旁的風流姿態,突然就有些按捺不住。
京城裏小道甚多,彎彎繞繞,有些更是人跡罕至,白天裏也冷冷清清,行人稀少。
兩人此時走的正是這樣的巷子,過道狹小,僅容得兩人並肩,平日裏他們沒少從此處抄近路回去,早已習慣了。
這頭胤祀還在苦苦思索那人的身份,冷不防手腕被抓著一扯,來不及反應,位置一換,人已被按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