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作了個惡夢。
站在熟悉的開刀房裏,和熟悉的工作夥伴在一塊兒。
確認好病人的麻醉狀態,向護士下達指令,拿起手術刀正要往做記號的頭皮劃下第一刀的時候,本該閉著雙眼、毫無意識的病人卻猛然睜開雙眼,嘻嘻地笑著說:“醫生,你拿的刀不對了啦,那是把屠刀,不是手術刀啊!”
沾著大片血跡(?)的銳利刀鋒在燈光下刺眼閃爍著,他慌忙地想丟下它,可是不管怎麼丟,它都固定在手心裏。
這時,其他人紛紛湊上前來。“啊,真的是屠刀耶!”、“歐陽醫生拿錯刀了吧?”、“不,這把刀才對,這把刀適合歐陽醫生使用!”、“是不是走錯地方了?應該去屠宰場吧?”七嘴八地聚擾、以他為中心形一個圈圈。
他想解釋、他想怒吼,可他張開了嘴,居然發不出任何聲音!沒有人聽他的話,大家都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沒有人看他,每個人都看著他手上的刀!
焦躁、不安的情緒達到高點,他瀕臨崩潰……
然後,夏寰出現了。
遙遠地站在人群之外的他,痞痞地一笑。“怎麼了?小治治發生什麼事了?”
“幫我!夏寰,這把刀我甩不掉,你來幫我拿開它!”冷汗直流,要是刀子拿不開,那麼他一輩子都不能再拿手術刀了!如果是夏寰,他應該能幫自已擺脫這把屠刀的,他一定可以的!
“呵呵,你在說什麼啊,小治治?”驀地,夏寰的臉扭曲了,仰頭大笑地說:“那把刀很適合你啊!何必拿掉呢?”
“不對,我本來拿的是手術刀,這把刀不是我的……”
一雙沾滿鮮血的手伸了過來,男人近距離的面孔竟模湖不清了起來。“小治治,你怎麼會這麼傻呢?你挑了個屠夫做你的男人,那你手中不拿屠刀,要拿什麼東西?別再自欺欺人了。瞧,大家都同意我的看法,對不?”
不、不、不對的——為什麼大家都在點頭?這世界太奇怪了!他不要留在這個奇怪的地方,他要逃,逃得遠遠的!
“你要去哪里?小治治~~”
腥紅的血泊中,男人站在七零八落、被肢解、斷頭、沉沉浮浮於赤色紅河的塊狀殘骸間,展開了雙臂。
“過來啊,我們來相親相愛吧!”
啊啊啊啊……
掙脫夢魘一驚醒,英治立刻臉色發青地奔下床,捂著嘴跑到廁所大吐特吐。把晚餐全都貢獻給馬桶不說,即使已經吐到沒有東西可吐了,翻滾的胃液照樣逆流,溢出抽搐的喉嚨……
“嘔……”幹嘔好一陣子。
“我是不是該去買張嬰兒床做準備啦,英治寶貝!”揶揄的一句話,沒神經地由背後冒出。
失去平日瞪人力道的白眼,惱怒地一拋。
“拿去,順便漱漱口吧!”
陣陣噁心感總算舒緩下來,接住夏寰遞來的毛巾,擦擦汗濕的臉頰,英治倒杯水咕嚕嚕地含在口中。
“怎樣,預產期是什麼時候啊?”
噗地吐出那口水,英治隨手捉起肥皂往他臉上砸去。
夏寰笑笑地閃過。“脾氣真糟,因為懷孕影響賀爾蒙分泌嗎?”
英治不理他,仰頭重複兩、三次漱口的動作後,扭開水龍頭沖了把臉,好讓自已的腦子有時間恢復運轉。
“你來多久了?”取回力道的聲音,淡淡地問道。
讓條路給英治離開廁所,夏寰跟在他股後頭說:“沒多久。 本來坐在客廳看些東西,結果聽到有人‘害喜’吐得很厲害,所以就進來瞧瞧了。”
“你那無聊的笑話要講多久?很冷耶!”
一瞥,牆上的掛鐘顯示現在是淩晨三點。又是這個時間?過去的夏寰雖然是個晝伏夜出的夜貓子沒錯,可是也沒晚到這個時間還在外頭趴趴走……
是他刻意要避開這附近新鄰居的耳目,所以才故意這麼做的?英治自嘲一笑,如此這般偷偷摸摸地會面,自已越來越像是被人包養的了。不僅深居簡出、不必上班工作,還會有人固定時間前來“夜半幽會”。
漾起舉世無敵的不羈賊笑,夏寰扣住他的手腕。“會冷啊?感冒就糟糕了,把衣服脫掉,我幫你暖一暖引擎。”
“我不記得自已曾放棄做人,變身為一輛車子。熱我的引擎?去修理你的腦袋會比較快!”被惡夢驅光所有睡意的英治走出臥室,到廚房去,想動手泡杯咖啡來喝。
一隻大手橫過他面前,反手把抽屜推回去,阻止他取出咖啡罐。“剛剛吐那樣,現在喝咖啡對胃不好。”
“我受得了。”不喝點鎮神、安魂的東西,英治總覺得自已快發神經了。
也許他的外貌看來與平常無異,其實這都是偽裝出來的假像。
連續作了近一個禮拜的惡夢,嚴重影響到他的精神狀態與食欲。好幾天都像今天一樣,勉強吃下肚的東西,隔幾個鐘頭又吐出來。夢境不受意志控制,無可奈何,令英治捉狂的是連偶爾清醒的時候,他都產生了幻覺……一杯紅茶看著看著竟了一杯教人作嘔的鮮血;清洗著雙手,仿佛怎麼也洗不掉沾在上頭的腥臭氣味……
再否認也於事無補。
英治自已是學醫的,雖然精神科不是自已的專門,但實習階段也接觸過好一陣子。他瞭解發生在自已身上的這些現象,代表著什麼意涵:他的‘心’生病了!
內在的結構正在瓦解、崩壞的階段,外在的面具處於即將支離破碎的狀態。
沒有比清醒地看著自已走向瘋狂,更能使一個人瘋狂的了。有時候,若不是自尊不允許他承認這一點,他甚至寧願自已是徹底地瘋掉了。腦細胞全部壞死,什麼都思考不了,那麼……自已是不是能更單純地,只為生存而生存下去,沒有痛苦、沒有未來、不需要任何希望?
“英治!”
茫然地一抬眸,接觸到夏寰深染憂心的黑瞳,還意會不過來他在緊張什麼的英治,順著他的視線往手邊的杯子看去裏面竟堆了滿滿的一杯糖!
這是我放進去的嗎?英治根本不記得。
慌張地把糖倒回糖罐,若無其事地辯稱道:“好一陣子沒吃甜食了,可能是體內的嗜甜細胞在作怪,所以才會不小心放太多進去了。”
夏寰蹙起眉,抿直唇,奪走了他手上的杯子,丟進水槽裏。“你最近常常恍神、恍神的,怎麼了?”
“我沒事,什麼也沒有。”轉身走出廚房,英治無意識地咬著指甲。
“英治,你看著我!”追過來的夏寰,強迫他面對面。“不要再咬你的手指了,這種神經兮兮的樣子一點兒都不像你!”搖晃了下他的肩膀。“你有什麼心事,大可以說出來啊!不要演這種差勁的戲給我看!”
“哈、哈哈……”演戲?他竟然還以為自已有力氣演戲給他看?
“笑什麼笑?你不要笑了!”
笑聲曳止,英治瑩亮著水澤的黑瞳似怨似忿地瞪著,突然間,撲上夏寰,豁出去似地在他富有彈的唇上輾轉碾壓。
吃了一驚的夏寰沒有推開他,被動地任由英治狂亂的吻侵襲著……唾沫相濡的聲音逐漸傳出,兩人的氣息跟著紊亂。
不管有多少惡夢,我都會幫你趕走的。
再次檢查被子有無蓋住他的手腳、有無著涼的可能等等。確定一切都弄好了後,夏寰起身走到外頭的客廳,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外頭的天色早已大放光明,啾啾的清晨鳥鳴,宣告著新的一日來臨。
“……是我,有件事想麻煩你幫個忙。”
夏寰一千個、一萬個知道,處於精神狀態極度不穩定的英治,正需要自已的陪伴,然而他有非自已親身去做不可的事,沒辦法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守在英治身邊,逼不得已,還是得找人來與英治‘作伴’了。
眼前最合適的人選,似乎只有他們了。
“嗯,謝謝你,阿莉。”
這麼做,希望能或多或少地排遣掉一些英治“胡思亂想”的空檔。
全是他太不細心了,竟沒想到英治一個人待在陌生的新屋裏,既沒說話的物件,也沒工作可做,怎麼可能不生病呢?
夏寰反省起自已,這幾周過於忽略英治的心情了,等這件事全部結束後,他一定要好好地彌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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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華地區一條老舊骯髒的小巷弄裏,綽號阿憨師的五十歲矮小男子,用鐵鉤勾住扣洞,使勁拉下那扇塗抹著大大“柏青哥小鋼珠”字樣的鐵門,喀啦啦的嗓音中,他一邊擦汗,一邊嘟囔著:“夭壽歹年冬,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今天的生意有夠冷的。”
“呵呵,那我來跟你做筆生意吧,歐吉桑。”
聽到身後這句話,阿憨咂回頭說:“恁伯要打烊了,你是不長……哇啊啊啊啊!”
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沒把他嚇死!身著黑西裝的氣派、高大男人,不光是一個人站在那兒,前後、左右,自已什麼時候被“兄弟們”包圍了,他怎麼都不知道?這些人是哪一路的?都是些不熟的臉孔耶!
這下歹志大條啊!阿憨師捧著七上八下的心,堆出客氣、討好的笑臉說:“這位大哥很面生耶,您混哪里的?”
“你就是阿憨師吧?”
“唉……我是沒錯……啊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男人下顎一揚,旁邊的幾個人迅速上前把阿憨師架起來。
“哇啊!你們沖啥咪?給我放開來!我、我又不認識你們,你們捉我要幹什麼?”
面無表情的男人靠近阿憨,冷傲地說:“你最好不要大吼大叫,引起別人的注目,否則到時候若惹出麻煩,倒楣的是你自已。”
“啥、啥咪?你在講三小,我擾總聽嘸……”
男人扯唇一笑。“要裝也裝得像一點嘛,阿憨師。不然,我們現在找條子來,把你這間柏青哥店的機台搬開,再把中間地板的幾根假木條也搬開,看看那個特製地下室裏頭有些什麼,好不好?”
身子一抖,自已的“最高機密”居然被這傢伙摸得一清二楚?哭夭,這下沒搞頭了!
臉色蒼白地點點頭,曉得把柄被握住的阿憨師,不敢造次地說:“我宰影了,我不吵就是了,不過大家有話好講,我不會跑的,我們進去再說吧?”
取得他的配合,男人不再多說地讓人放開他。阿憨師把拉到一半的鐵門重新打開,他們魚貫地跟著他走進店裏。隨著男人到店內的只有四、五個兄弟,剩下的都站在鐵門邊。照這意思看,是在警告阿憨師,插翅也難飛出去吧?
“說吧,你們找我要做什麼?”被押坐在板凳上,阿憨師雙手交叉抱在前,悻悻地問:“是想買‘傢伙’?還是要賣‘傢伙’啊?”
“都不是。”男人黑眼犀利地看著他。“我問你,認不認識一對騎乘越野機車辦事的殺手?武噐有輕型衝鋒槍、P7手槍。”
阿憨師一聽描述,就知道是霽狼和……會找他們的只有兩種人,一是要委託,另一種是要尋仇的。再次盯著男人瞧個仔細……等、等等!這人有點兒眼熟,雖然和照片上有點兒不一樣,可他不就是……
“我啥咪擾不知道喔!”急急地沖口而出。阿憨師沒想到“全宇盟”大哥會站在第一線,那……這姓夏的是來找仇家的?“我沒看過什麼兩人一組的,普通幹殺手的都不會想和人組團,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男人沉默片刻,一笑。“這就很奇怪,我聽說你旗下的殺手,有一組剛來沒多久的,正好符合我的條件呢!”
“您不要聽別人胡說,我連看都沒看過……”除了極力否認到底之外,阿憨師沒有第二條路可以活命。
男人忽然一腳踹向他股下的板凳,阿憨師重心不穩地摔個四腳朝天,當他在地上哀嚎叫苦的時候,男人的皮鞋踩到阿憨師的手腕上,揪住他頭頂為數不多的毛髮,威嚇地瞪著他說:“別跟老子裝肖仔!阿憨師。你以為我會兩手空空來找你嗎?我是有相當的人證告訴我,你和這件事脫不了關係!現在我給你兩條路選,一條是會痛的,一條是不會痛的,你想要走哪一條,快快作決定!”
什麼痛或不痛,只要一講出口,自已肯定就會變亂葬崗的遊魂,這點他比誰都清楚。這已經不是什麼職業道德不道德的,而是生或死的問題!
“饒命啊,這位大哥!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就算把我的嘴撕破,我也說不出我不知道的事啊!”能騙多久是多久,阿憨師抱定一路否認到底,他便拿自已沒辦法。
“……”男人眯累眼。
阿憨師汗涔涔地等著。
“我不喜歡濫殺無辜。”男人咧嘴笑說。
阿憨師吞下一口口水。
“可是我更不喜歡被人當會輕易上當受騙的笨蛋。阿憨師。你繼續守口如瓶下去,下場只有更難看,我是不會跟你客氣的……”
阿憨師低估了對方“勢在必得”的決心,可是說出去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他再也坐不住地跳起,朝著店後門的方向奔跑!
“把他逮回來!今天一定要讓他吐出那組殺手的資料!”
“是,夏哥!”
阿憨師沒命地跑著,心存僥倖地以為自已能射過一劫,卻不知自已早已用光所有的運氣,如今……地獄閻王前來索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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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麻,這個叔叔是誰啊?”
童稚的嫩聲闖入睡眠狀態的意識中,英治皺了皺眉。
“噓,叔叔要睡覺,你別吵他喔!”
陌生的女子語聲,柔柔地加進來。
“太陽公公都這麼大了,叔叔還在睡覺覺,好丟丟臉喔!”
天真的用詞,讓人在夢境中都不由得面露微笑。
“我們到外頭去看幼幼台好不好?還有布丁可以吃喔!”
“哇!布盯布盯布丁!”
不知縮減音量的尖聲歡呼,終於功地把英治由深沉的睡眠中拖了出來。他一手搭在額頭上,申吟著,勉強自已蘇醒……睜開眼睛,寢室裏並沒有什麼女人或小孩……難道剛剛的……是夢?
這時,寢室門扉所阻隔住的外頭客廳,隱約傳來笑聲細語。英治撐著兩條軟腿,搖搖晃晃地下床,披件睡袍開門走出去。
“……媽麻,快點嘛!”
背對著英治,搖晃著肥嘟嘟小胖腿的小男孩,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含著湯匙催促著廚房裏的女子。
“好了、好了,布丁來嘍……啊,早安,歐陽醫師!”端著兩盤點心的女子,一接觸到英治惺忪困惑的雙瞳,立即笑容燦爛地說:“其實已經是中午了,我該跟你說午安嗎?”
“……不好意思,您是?”換面平常,英治的反應不會這麼遲鈍,可是昨天折騰掉的體力,到現在還未完全復原。
女子先把布丁放到小男孩面前哄他乖,再轉向他,笑說:“我們在阿超的葬禮上有一面之緣,但我想你那時仿應該沒有特別注意到我吧?我叫阿莉,這是我的兒子小罡。”
搜尋著稀薄的印象,好像有這麼回事。“你是那時候站在阿超的……”
“對,我是阿超的‘親屬’。這麼說好像太僵硬了,其實就是阿超未過門的妻子,我們已經同居七、八年了,只是一直沒去辦結婚手續而已。”
“那這孩子?”
點頭肯定了英治驚訝無比的問話,阿莉笑著說:“是我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