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走一步的人,可以走得無牽無掛;被留下的人,卻需要面對永無止盡的痛苦。
以純白的百合、白藍相間的桔梗及淺粉色康乃馨花海所佈置的靈堂,顯得莊嚴典雅。懸掛於其中的十五寸黑白加框相片,圈住了一幅熟悉的微笑臉龐,可是從今而後,這笑臉將停駐於人們的記憶中,再也無法親眼目睹。
即使撒下再多鈔票舉辦隆重的喪禮,租用最大的禮堂、準備最上等的棺木,牆上被無數弔唁的匾額占滿、整排花圈直列到殯儀館外的道路、再多前來致祭的人們口中說著:“哀悼英年早逝”、“節哀順變”的話語,這些都不能填補逝者已矣、天人已永隔所留下的莫大空洞。
無論想為“他”再做些什麼,都是徒具形式的表面功夫。
明知如此,夏寰還是堅持要給他最好的兄弟一場空前盛大的葬禮,因為這竟為自已唯一能為他做的一件事……
接獲消息,趕赴醫院,等著夏寰的是一個噩耗與生死未蔔的壞消息。一具躺在太平間的冰冷遺體,一名尚未由手術室中推出的重傷者。
一夕、一刻、短暫的分別,竟亙久的分道揚鑣,教他情何以堪?
這七天是怎麼過的,此刻的夏寰一點記憶也沒有,這段期間裏他彷佛變身為一台沒有情感的事務機噐,機械式地進行所有該協調、處理的後續問題。
聯絡阿超的家屬、與葬儀社商談、挑選骨灰安厝的場所等等。許多瑣事不是沒有其他兄弟們能代勞,可是夏寰不讓他人碰,事必躬親地一手攬下。阿超不只是他的兄弟之一,情同手足的他們擁有十多年的交情,是比親兄弟更像親兄弟、歃血為盟的哥兒們。而這個好哥兒們以自已的身體,代替了他,保護住他最重要的人。
所以……
在阿超入殮前的那一夜,夏寰刻意排開眾人,一個人為他守靈。
寂寥的深夜,空蕩的屋裏,對著棺木,擺上兩杯酒,點上一根煙。
他天南地北、七拉八扯地和已經不會再回答自已的好哥兒們,宛如單口相聲似地聊了一整夜。
在天際漸漸被白光所染之際,始終未曾掉下一滴淚的夏寰,剪下一大撮自已的發,還以刀口劃破指尖,滴了數滴鮮血在上頭,紮一束放在阿超的身上。
以此為誓,我的好兄弟。
自已絕對不會忘記阿超為“全宇盟”、為英治、為自已這個大哥所做的一切。
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不管是要掀起多少腥風血雨、不管要與多少人為敵,這筆賬他一定會親手代阿超討回來!
我會讓策劃這件事、及動手暗殺你的鼠輩們,付出痛不欲生的慘痛代價!一命抵一命還不夠的話,我會讓他們所有的人都滾下地獄去,好好地在刀山油鍋裏懺悔!
大哥我這幾把不值錢的淚,就等誓言完的那一天,再讓你瞧吧!
永別了,阿超。
泡在廉價傷感裏自舔傷口的,也只有那一夜。
之後,夏寰便以出乎眾人所能想像的沉著冷靜態度,料理完一切後事。沒有人能看得出夏寰那面無表情的臉皮底下,蘊藏著的是怎樣深沉的憤怒與悲傷。
“……家屬奠拜。”
司儀的頌唱聲中,一名年約三十五歲的人,一手牽著五、六歲的孩童向靈堂前,撚起清香。
“……親族奠拜,請親戚們到前排來。”
“哥,我們過去吧。”夏宇搭上兄長的肩膀,喚著。
阿超的賭徒父親是個欺詐累犯,到現在還被關在東部的某所監獄裏。母親則早在阿超加入夏寰的幫派時,就與他斷絕了母子關係,搬家改嫁,不再與兒子聯絡了。哪怕這次的喪禮他們已經通知了對方時間和地點,可是阿超的母親仍是無意露臉,只說自已“早沒有了兒子”。
既然母親都抱持這樣的態度,其餘的親戚更是不必提了。
今天親戚代表的席位上空無一人,冷冷清清,因此夏寰與夏宇決定以義兄弟的身分,送阿超歸往西天的最後路途。
他們移動腳步走到香案前,同一時間,禮場後方起了小小的騷動,夏宇先回過頭,突地低喃了一句:“啊,是英治哥!”
夏寰立刻轉頭,看見小汪攙著步履不穩,手臂與額頭處都還紮著繃帶的英治,一步步地朝靈堂走過來。蒼白而無血色的清俊臉龐上,一雙黑瞳更顯分明碩大,當他的視線固定於黑色緞帶綴飾的相框,辨認出照片中的人時,瞬間,兩行哀慟的淚靜靜地淌下。
無言地把手上的香遞給他了夏宇,夏寰走到英治身旁,環抱住他的雙肩。
“……帶……我去……看看他的……”英治把哭泣的臉藏入夏寰的黑西裝裏,半哽咽地輕聲說:“最後一面。”
點點頭,領著英治,他們繞過純白色布幔的靈堂,進入後方的停靈室。
靈柩架放在黑色平臺上,上頭開啟著一扇供人瞻仰遺容的玻璃窗。阿超十分安詳的容貌,就在冰冷的透明玻璃底下沉眠著。
“……對不起……對不起……”強忍住泣聲,英治撫摸著玻璃,反復地重複著這句話,除此之外,他已經不知能對阿超說什麼了。
那時候若不是阿超擋下那些子彈,他根本不可能活著站在這邊。那天自已臉頰上感覺到的紅色濃稠液體,原來每一滴都是阿超流逝的生命,當時自已竟一點都沒有發現……如果一切能重來……
“英治,不是對不起。”這時,站在他身後的夏寰,雙後放在他的肩膀上,沉聲悲痛地說:“你該說的是‘謝謝’。”
是啊,夏寰說的沒錯。
“對不起”意味著生存下來的人,對亡者只有憐憫、愧疚、罪惡感。這絕不是阿超想聽到的話。
“……謝謝。阿超,謝謝。”
英治閉上雙眼,在心中默默地告訴阿超說:謝謝你保護了我的生命,我不會浪費這條你換來的寶貴生命,我會珍惜它,連同你借給我的分一起。
別離總是痛苦的。
尤其它並不在你所能預料得到的範圍,不允許你能事先做好心理準備,就這麼突如其來地從天而降。
可是,你依然必須面對它、扛起它,度過悲傷的橋樑,繼續往前行、勇敢地活下去。
家祭與公祭儀式結束,前來弔唁的賓客陸續散去後,夏寰一行人護送著靈柩前往火化常
熊熊烈火很快地吞噬掉阿超這短暫一世的喜怒哀懼愛惡欲,帶走臭皮囊,塵歸塵、土歸土,留下一盅供人悼念憑弔的骨灰小壇。
阿超,本名江運超,道上素有操盤手封號的‘全宇盟’核心員,地位僅次於大哥的二號頭頭。格幽默風趣,交友遍及三教九流、黑白兩道。
在一場原本要犬全宇盟’大哥夏寰命的暗殺行動中,意外頂替身亡,得年二十有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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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一恢復,英治的傷勢亦隨之好轉,日有起色。 過沒兩天,他已經轉送到普通的單人病房,不再需要全天候的看護了。
受到槍傷的右手臂,由於子彈深入手骨,造一小部分的神經損傷。雖然有些擔心複健後能不能恢復過往的手指靈活度(畢竟這對外科醫生而言是命根子),不過英治有信心自已一定能克服這些困難,重回醫病救人的行列。
“喲,看你精神不錯嘛!”董新彰探頭,出聲招呼。
“學長,進來啊!”正好以捏軟球的方式在鍛煉右手的英治,微笑地回應。
“那個幫你打點東、打點西的年輕小夥子,今天沒看到人喔?”東張西望著,不知在找什麼的董新彰,小心翼翼地走進病房內。
“你是問小汪嗎?他今天會晚點到。怎麼了?”直覺學長的臉色有蹊蹺,英治知道董新彰大概不是來‘探望’這麼簡單。“你有事要和我談嗎?”
“啊?哈哈,沒、沒什麼特別的啦!”一股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董新彰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你已經在複健啦?你的手沒問題吧?”
“還有點兒疼,但沒什麼大礙。”
“嘖,普通人受了槍傷,可不會好得這麼快呢!天才就是天才,連體質也勝過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嘿嘿!”
“學長,你是不是有什麼話不好開口的?”不喜歡繞圈子講話的英治,索先提。“這裏沒有別人,有事不妨直講。”
董新彰先是露出為難的表情,接著歎了口氣。“唉,我是想先給你打個預防針,免得你什麼都不知道就被院方找去談,直接遭受到嚴重的打擊。我說,英治,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猜到我想講的事情吧?”
“……跟我受的槍傷有關嗎?”刹那間,英治的呼吸有點兒困難,他非常害怕,萬一聽到自已受的傷影響了未來行醫的可能,也許再也無法重拾手術刀的話……直接與死神面對面,都沒有這般令人恐懼。
“矣!”董新彰乾脆地點頭。
自尊不許英治逃避,他冷靜地開口。“我的傷,真的嚴重到不能再拿手術刀了嗎?”
“哈啊?”董新彰一臉錯愕,連忙搖頭否認。“不是啦!你誤會了,我要說的不是那方面的事,你的手所損傷的神經部位還不至於讓你廢了,這一點我和神經外科的人一起確認過了。”
心中重擔放下。“那……那究竟是?”
董新彰拉直嘴角,無奈地說:“你想不出來嗎?就是這場槍擊案造的後果啊!”
英治不解地皺起了眉。
“你因為睡了一個禮拜所以不知道,但是這件案子在新聞媒體上可是熱炒了好幾天。你和那名不幸身亡的傢夥,身家背景都被人巨細靡遺地挖出來了。大家都在問,為什麼一名前途有望的外科醫師,會被捲入黑道暗殺的風暴中?什麼樣繪聲繪色的揣測都出爐了,有些離譜到讓人哭笑不得,連你加入黑道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這些日子英治沒看電視新聞,報紙似乎也被小汪刻意收起來了,直到學長提起,他才知道自已的粗心大意。
“你的為人,我是很清楚的,院方找過我去問你的交友狀況時,我也再三跟院長、外科主任他們保證,說這次的事是意外中的意外、不幸中的不幸,你不是會私下和黑道掛勾的人,這回倒楣被波及……但,有八卦雜誌刊出你和那些‘全宇盟’的幫派份子住在一塊兒的消息,這讓醫院方面不得不緊張起來。”
董新彰搔搔頭。“唉呀,我就不瞞你了,直說嘍!其實今天下午院方要召開董事會,討論你的去留。據聞目前支持開除的董事不少,對你很不利。你最好先想想後路,與其被醫院開除,或許早點找其他能讓你發揮長才的地方,會保險一點兒。我看這節骨眼上,在囼灣恐怕也不容易找,我認為你不妨考慮國外的,好比當初你去研習的那一間醫院。”
同情地窺望了下英治的臉色,保持著沉默的他,並未顯現出什麼沮喪、痛苦的表情,倒像是早有覺悟。
一想到受了槍傷的學弟,災難連連到工作不保,董新彰不由得心情沉重地繼續說道:“囼灣是個小地方,新聞熱度也有限,等你在國外待個幾年,大家忘記這件案子的時候,你再風光地回囼灣就好了。呐,聽我的建議,去聯絡一下美國的醫院吧?”
“學長……謝謝你的關心。”
董新彰搖手說:“別跟我講這種話嘛!就算你以前在校內、院裏都比我出色許多,我也從沒把你當我的敵人。我很羡慕你,雖然知道自已沒本事做到像你這樣,在短期間內鍛煉出高超的技術,但我照樣把你當自已的努力目標。少了你在院內刺我上進,我一定會很寂寞的。可是發生這種事,誰也沒辦法抵抗外界批評的聲浪,你說是不是?你也不要太責怪院長他們斷尾求生的做法。”
英治靜默地一笑。
“呐,你和那個‘全宇盟’會扯上關係,是不是因為幾年前幫他們的老大開過刀,所以才……我記得那一回有驚動到員警進入院裏調查吧?”
過了半晌,等不到學弟的回答,董新彰歪歪頭說:“早知道那次我就該阻止你幫那種人開刀的,果然後續多了這麼多麻煩。啊,你要和誰交朋友當然是你的自由,可是外界對醫生都是用高道德標準看待的,身邊有這種傢夥在,多少會影響到你的工作……這點是英治你太不謹慎了。”
從椅子上起身。“我勸你把這次的事當教訓,往後別再與那幫人有所牽連了。特別是外頭對於這件槍擊案有高度矚目的關鍵時刻,你最好在還來得及脫身前,早點與他們劃清界線,別讓那些兄弟哥兒們的在院內出入、探玻不然哪天再被捲進他們那什麼報復、火拼的,不要說是前途了,小心連命都不保咧!”
“等一下,學長!”英治突然變了臉色。“你說什麼報復?這是怎麼回事?”
“不就‘全宇盟’的盟主對那名暗殺的槍手發出追殺令,還放話說:有哪個幫派在背後搞鬼的,他一樣會揪出來、一個也不放過。這是幾天前我看大**新聞,裏面一名資深社會記者爆的料。至於是不是真的,我就莫宰羊了。”
董新彰前腳剛離去,英治就當機立斷地作出決定……
他要立刻返家。
能不能繼續在院內工作的問題,和夏寰現在可能在進行的報復行動相較,孰輕孰重,根本不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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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最快的速度辦完出院手續後,英治自已拎著行李跳上計程車,直奔回夏寰與他同居的處所。
車子還沒抵達家門,英治已注意到周遭不同於以往的氣氛。 過去總是口口聲聲地說不願他人任意幹擾他們甜蜜生活,所以除了少數的員外,夏寰不准那幫弟兄任意進出他們的‘小窩’。
可是現在……計程車一駛進巷弄裏,便有為數不少、身著黑西裝的傢夥盯了過來。或站或蹲地聚在轉彎處盯梢的男人們,不只對每輛進出的車仔細觀察,一手還拿著無線對講機,儼然是專業的‘看門犬’。
普通人一眼即知這群人‘非善類’。
“先生,那個……”連計程車司機也不禁怯怯地說:“你還要再往裏面去嗎?可不可以到這邊就好了?”
掏出車錢,英治不為難對方,在離家還有兩、三百公尺的地方就下車了。
當他步行回家,同時有許多雙眼睛都緊緊地跟隨著,還有一些知道英治‘身分’的傢夥,遠遠地朝英治行禮。這些英治都沒予以理會,他拼命壓抑住心頭的怒火,加快步伐。
抵達家門,連掏鑰匙出來都不必,門已經由一名面生的小弟開啟。
“歡迎回來,歐陽醫生。”
普通時候,英治會和這些弟兄們打招呼、微笑以對,但今天他實在是笑不出來。“夏寰在裏頭吧?”
“是,大哥在家裏頭。”
這就夠了。英治大步跨進門檻,鐵青著臉直往客廳而去,可是另一幕更教他吃驚的景象卻在眼前展開……
煙霧彌漫,嗆人的煙草味籠罩住整間客廳。
那套專門用來閒話家常的真皮沙發椅上,今天坐滿了他不認識的傢夥,還有幾名濃狀豔抹、服裝相當暴露的風塵女子陪坐在其中。那些陌生的傢夥個個左摟右抱,手上拿著牌、煙或酒,不知在高談闊論什麼,其中還夾雜著鶯鶯燕燕的笑聲,十分喧鬧且吵雜。他們分明把這間屋子當了‘酒家’,如魚得水、相當自在。
英治輕易地就在人群裏找出夏寰的身影。
置身何處都不改其醒目作風的男人,曾幾何時削短了發?一張精悍的臉龐更加突出,再搭配從頭到腳的黑色西裝打扮、夾在指門的雪茄煙,大哥的派頭全端出來了。英治和他在一起這麼多年,頭一次這麼深刻地體認到夏寰異于普通小老百姓的身分。
冷峻黑瞳眯細,他正側頭與坐於自已膝蓋上的美豔女子交換著竊竊私語,兩道眸光不經意地流轉到英治所站立的方位上時,微愕地一睜,可是很快地,驚訝被不悅取代,男人抿直了嘴。
“英治哥!”捧著一碟小菜由廚房中走出來的小汪,乍見到英治時,嚇得臉發白,嘟囔著‘要命’,旋即把盤子交給別人,走向英治說:“你、你怎麼跑回來了?不是說要到下周才出院的嗎?”
沒回小汪的話,英治凝視著夏寰,想找出他有沒有半點被活逮的‘歉意’,可是男人不閃不躲、不慌不忙的態度,反而讓英治覺得自已才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小汪,快帶他上樓去!”獰眉一揚,移開視線的男人不耐煩地一吼。
銜命,迅速地拎過英治手上的行李,小汪一手催促著英治說:“夏哥在忙,我們先上樓去吧,好嗎?”
為什麼、為什麼從腳趾蔓延開來的冰冷感觸,麻痹到了頭頂,自已卻還能用這雙腳跟著小汪上樓,像條訓練精良的寵物狗呢?
可是氣到極點的反面,有另一個不安的自已告訴著英治,這一切的‘不尋常’意味著許多事正在急遽地改變,或即將要改變。所以此刻的他更需要‘冷靜’,好面對一切!
跟著小汪回到樓上的寢室,英治看著這個唯一沒被‘他人入侵’的地方,走到衣櫃處想放下自已的行李,卻赫然發現裏頭早被搬空了。
“英治哥,你不要誤會夏哥,他不是故意要讓你看到這些事的。我是指剛剛樓下的……要是按照計畫,你也不會看到啦!因為夏哥早就為你安排了別的住所,只要你一出院,我就會接你到那間公寓去。”
小汪在他身後忙著解釋道:“夏哥全是為了你著想,畢竟現在是非常時期,這房子已經在媒體上曝光了,毫無安全可言,因此換個地方會比較妥當。還有,夏哥是故意在那些傢夥面前對你表現出冷淡模樣的,因為裏頭有的是其他幫派的人,他們不見得每個人都對夏哥很友善,搞不好一有機會就想捅夏哥一刀。夏哥是不想徒增你的困擾,所以才煞費苦心地掩飾你們倆的關係。”
被人自作主張地安排到這種程度,哭笑不得的英治乾脆一股坐進床邊的單人沙發,揉著殘餘著些許青紫瘀痕的額頭。莫非夏寰始終把他當脆弱的溫室花朵,需要人保護不?他以為他們會是無時無地都能共赴苦難、分享悲傷喜悅,世界上無可取代的、獨一無二的‘伴侶’。
原來,這麼想的只有我?
一遇到事情,夏寰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隔開他,這就是最強而有力的證據。
“小汪,你不必替他解釋了。”疲 憊地回道。
“英治哥,我就知道你能諒解。”
諒解?英治不由得想苦笑。要他諒解什麼呢?是諒解夏寰擅自作主地決定了他的去路,抑或是要自已諒解夏寰支配他是為了他好?
我在你眼中,算是什麼?
英治連揭開答案的勇氣都沒有,怕的是真相令人難以下嚥。
一旁誤以為英治不生氣的小汪,高興地逕自往下說:“那我去安排一輛車子,送你到那間新公寓。很快、馬上好!等我喔,英治哥。”
打開門要離開的小汪差點和夏寰撞上,他知會小汪道:“你準備好車子就行了,我會自已送他過去。”
“咦?可是下頭的……”
“我不在,阿莉說不定更容易從那些傢夥口中套出些什麼。她手下的小姐們都知道該怎麼做,你不必去管他們。倒是……”
刻意壓小的音量,幾不可聞的耳語過後……
“嗯,我懂,我會處理的。夏哥,那我就先下去嘍!”
門一關上,屋內沉寂到連根針掉落的聲音都沒有,英治垂落在地面上的視線裏,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雙腿,然後頭頂被輕輕地撫摸著。
“你的身體還好吧?怎麼不多住院幾天,把傷都養好了再出院也不晚啊!”男人溫柔的語調和方才的不耐截然不同,判若兩人。
英治悍然揮開了那只手。
手在半空中懸蕩了一會兒,接著若無其事地放下。隔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說:“氣我沒去探病啊?小治治~~嘻嘻,最近有點兒忙,不是故意的,以後我再好好彌補你。”
假如夏寰沒用這種粉飾太平、虛偽空洞的笑臉說話的話,也許英治還能忍耐個幾分鐘,聽他鬼扯。
倏地揚眸,英治開門見山地說:“別跟我來這套,夏寰!你以為我不長眼睛,認識你才三天而已嗎?你再怎麼嬉皮笑臉,我都看得出你殺氣騰騰的眼裏,全被報復心所蒙蔽了!外頭的傳聞是真的,你想為阿超報復,所以下了什麼追殺令,是不是?”
以為夏寰會再使出過往“一笑、二鬧、三耍白癡”的手段來蒙混過去,而英治也做好絕不被他牽著鼻子走的打算,但是夏寰卻轉眼收拾掉做作的表情,決定改以“力量決勝負”……上前拉起英治的手臂。
“我們走吧,車子在下頭等著。”擰著眉頭,他說。
忘掉自已該保持的‘冷靜’,英治反抗地抽回手。“我還沒把話說完!”
一挑眉,剛毅的臉龐乍現怒光。“你就不能不要管嗎?這件事你別插手!”
“報復有什麼意義?人死不能複生,你一樣無法讓阿超重新活過來,不過是製造更多的仇恨罷了!”跟他講道理可能行不通,那就算要大吵一架也無妨。英治不願看到這樣冷冰冰地被封在仇恨裏的夏寰,他寧願夏寰還是那副囂張又欠扁,歪理走遍天下的無敵痞子樣。
殺戮不能換來救贖,只會葬送掉一個人的人,為何夏寰不懂?
“那麼,你是要我忘記阿超是怎麼死的?你要我忘記他背上的那十幾個彈孔嗎?我的好兄弟被人打蜂窩,你卻要我像個該死的娘娘腔般忍氣吞聲,放任別人在我的地盤上撒尿,自已躲在你褲子後頭哭他X個一輩子!”冷嘲著,夏寰睨視地說:“抱歉,老子做不出那麼孬的事!”
“我說什麼都沒用了,對吧?你執意報復,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英治心灰意冷地說。
“一旦我示弱了,敵人不會退讓,他們只會更囂張而已。我是在保護地盤和那些相信我、把命都交給我的兄弟。如果我不採取行動,你要我坐以待斃不?”他挑釁地反問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嗎?黑瞳悵然黯淡。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英治,你想替那些人求情,是你家的事。不過你不要忘記,阿超的命是葬送在誰的手上?那些人沒有一個是善類,更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殺一個、社會上還少一個禍害。我要他們一個個付出該付的代價,又有什麼不對?”
他偏地言論讓英治內心泛出陣陣惡寒,也揪出了對阿超愧疚、始終抹不去的那一幕……不、不對的!這麼做就是不對!
“我何嘗不希望能把奪走阿超命的傢夥千刀萬剮?但我們不是活在美國西部牛仔的年代,夏寰。有法律可以制裁罪犯,殺人者由員警逮捕,自然會在公平審判下受到應受的懲罰。更重要的是,這麼做才不會有枉死送命的人。當你追殺別人,別人也追殺你的時候,火拼場面發生的當下,子彈會挑是敵人或朋友嗎?你想要讓更多兄弟為此犧牲嗎?”
“‘全宇盟’裏沒有貪生怕死的傢夥!”一口斷定後,夏寰厭煩地揮手說:“這討論到此為止。你不是這圈子的人,不會懂的。 規矩就是規矩,不按照規矩行事、不守道義的傢夥,沒有資格討價還價,一律殺無赦!既然出來混,自已闖的爛攤子只有自已能收拾,這叫常識!想要別人同情他、施捨他,那也別學人家在道上混,去幹乞丐吧!”
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夏寰。這個掛著噬血的野蠻笑容的男人,是誰?英治搖了搖頭,覺得自已窺見了他人眼中所見到,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教人無法不懼怕的夏寰。
夏寰一把摟住英治,硬的不行換軟的,哄誘地在他的耳邊說:“呐,我們談個交換條件吧!等這次的事情結束,我什麼都聽你的。現在,你讓我做我必須做的事,什麼也別說、什麼都不要問,只要待在我為你安排的地方,別隨處亂跑。”
……這是要我做個木頭人?
英治咬住下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做不到。”
“你可以。”熱燙地唇貼上英治光裸的頸項。
“我不行!”顫抖著,腳底下所踩的地面,似乎隨時都要崩塌,肉眼看不見的黑洞企圖吞噬掉他的良知。
“你可以的。很簡單的,小治,不要去看就行了。”
大掌掩上了英治的眼,阻絕所有影像進入他的眼裏,催眠的沙啞耳語舔著每一根過敏的神經。
“不要看、不要聽、不要開口……”潮濕的在英治的嘴邊徘徊。
喀啦喀啦的,良知的碎片零零落落地掉下去。
“……和過去的十年沒有什麼不同,英治。你是知道的,我本來就是舔食刀口上的血過日子的男人,你比誰都清楚我的本質,可是你不都能視若無睹嗎?既然這樣,何必到現在才忽然說你做不到呢?你在騙誰?你自已嗎?”
被困住了。四方的高牆沒有出口,這邊是個死胡同,那邊禁止進入。到底該怎麼做?哪條路是正確的?答案在哪里?他快窒息了……
“聽我的,英治,事情不會拖太久三兩下就會結束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