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過去
霍起陽在門口現身,應道:「主子,你醒了。」
聶承巖單掌撫著額頭,悶著嗓子答了一聲:「嗯。」
霍起陽喚了小僕過來伺候他起身,聶承巖卻道:「笑笑呢,叫笑笑來。」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頭亂七八糟,有很多人、很多血、很多叫喊聲和眼淚。下雨的聲響很吵,他很冷,腳也很疼,他痛苦,他暴躁,他只想自己一個人安靜的呆會,但太多人不停的擾他,衝他吼衝他拔劍,血流滿地。芸兒不停的哭,死老頭跳出來鬧,就連最懂事的笑笑也來湊熱鬧衝他喊,他讓他們滾,讓笑笑也滾……
聶承巖忽而發現霍起陽沒去叫人,他想起來他似乎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他撐著自己坐了起來,問:「笑笑呢?她又生我的氣了?」
小僕聽他語氣不妙,站在一旁不敢近身,主子昨天吼得那嚇人,他在外頭都聽到了。聶承巖頭疼欲裂,看那小僕的瑟縮模樣就來氣,轉頭瞪他一眼,那小僕嚇得腿一抖,聶承巖更氣,嗓門大了起來:「笑笑呢?」她偷偷跑出去的帳他還沒跟她算,前兩日正是危險的時候,她怎能大半夜的偷偷出門,萬一她出了點什麼事,讓他怎麼辦?
霍起陽定了定神,回道:「韓姑娘回百橋城去了。」
「什麼?」聶承巖這聲喝,直接把小僕給喝得跪在地上。霍起陽早有心理準備,鎮定的答:「昨日裡主子不停罵,讓韓姑娘滾,於是韓姑娘便聽話走了。」
聶承巖像是被點了穴一般的僵在那,他不停罵讓笑笑滾?他皺緊了眉頭想著,他好像是罵她了,可是他罵人是常事,能把她罵得自己跑回家去,那他昨日的態度究竟是多差?
他動了動,腳上的痛讓他吸了口涼氣,他適才一清醒過來便想找笑笑撒嬌,他覺得好多話要對她說,可沒想到人卻原來是被他罵跑了。他又急又怒,生自己的氣,也生她的氣,他的爛個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不是最強悍的笑笑嗎,怎麼也把他的發脾氣當真了呢?他一生氣就罵人滾的,她認識他第一天可不就是這樣了嗎?
「她什麼時候走的?」
「昨天。」
「子明跟著她?還帶了誰?」
「黑子替韓姑娘趕車,子明騎馬。」
聶承巖越想越不安,撐到床邊找他的輪椅:「笑笑哭了?她生我氣了是不是?」小僕慌忙把輪椅給他推過來,霍起陽負責回話:「那是當然。」
聶承巖吃力的攀坐上了椅子,聞言看了一眼霍起陽,他今日說話倒是很有笑笑往日的風格了,他眉心打著結:「推我去笑笑屋裡看看。」
小僕趕緊推著他往外走,霍起陽卻是說:「人確是走了,屋子空著,沒什麼好瞧的。」他的怪聲怪氣終惹得聶承巖猛的握著輪子用力一轉,面對面看著他,冷道:「說,我昨日究竟怎麼了?」
「主子喝醉了一直喚著芸兒,倒在地上著實不雅,韓姑娘來勸,主子便讓韓姑娘滾。當然了,言辭之中沒什麼好聽話。」
聶承巖強撐著要裂開的腦子使勁想,可想不起來,但他沒由來心裡著慌,不由自主的辯:「罵人話自然是沒好聽的,我喝醉了自然做不得數。」
霍起陽面無表情的應:「主子說的是。」那語氣,仿得像極了韓笑。
聶承巖微瞇了眼盯著他,他自然明白霍起陽今日這般不對勁,定是他昨日裡過份了,他越想越慌:「笑笑傷心了嗎?」
「韓姑娘昨日頂嘴的時候,還是很堅實有力的。」
聶承巖靜了很久,確認自己真的想不出,這才問:「她說什麼了?」
「她說,不是主子每一次讓她滾,她都會留在原地的。」
聶承巖暗自咒罵自己幾句,急急推了椅子去韓笑暫居的屋裡,那裡果然是空空如也了,聶承巖對著屋子,心裡空蕩蕩涼嗖嗖的,靜坐良久,猛地回身喝道:「收拾東西,我們馬上趕回百橋城。」
「行李是都收拾好了,主子說走,打點好行頭便可出發。」霍起陽太瞭解他,昨日一看韓笑走了,便知今日聶承巖醒來也定是呆不住,索性昨日便安排收拾好了東西。
聶承巖扭頭就沖那小僕喊:「發什麼愣,回屋,給我洗漱,更衣。」小僕喏喏的應了,趕緊動手,聶承巖在屋裡一邊洗漱換裝一邊嘴裡不停:「笑笑走多久了?」「她行李都帶夠了嗎?」「她身上銀兩備足了嗎?路上別餓著累著。」「你派人去追一追,看看他們到哪了,讓黑子車子駕慢一些。」
他沒完沒了的問,霍起陽都一一答了,又將謝家和遲硯興的結果說了,他跟隨聶承巖多年,該怎麼辦事善後還是清楚的,該安排的都安排妥當。他還告訴聶承巖,龍三遣了人過來說他帶著鳳寧先走一步。聽到鳳寧的名字,聶承巖有些謹慎:「他們要去何處?」
「三爺說要辦自己的事,倒沒說去何處。」
聶承巖想了想,龍三鮮有這樣說走就走的情況,怕是真有什麼急事,如此一來,那鳳寧該是沒有搗亂的機會。他揮揮手,囑咐快些安排上路。
一隊人火速打點好,兩輛馬車,十餘騎,一聲喝駕便啟了程。馬車快行至城門口,聶承巖忽的想起來,探頭出來對霍起陽道:「掉頭,我要去一趟芸兒那。」
霍起陽依令行事,讓其他人先行一步,只安排了三四個隨行,調了車頭往謝府的方向去。在離謝府兩條街的地方卻不再往前,而是拐了方向直走到郊外一處僻靜之地,這裡有座墳,上面赫然是謝景芸的名字。
霍起陽熟門熟路,顯然是來過,他打開馬車門,架上板子,搭了個斜坡,將聶承巖連人帶椅推了下來。聶承巖揮了揮,讓他在原地候著,自己推了輪椅來到墳前。
墳修的很簡單,卻收拾的乾淨,墳前沙土上種了些小花,花瓣嬌柔,迎著風輕輕搖曳,有些像這墳主人的姿態。
聶承巖過來了,卻好像不知該說什麼好,靜默了一會,輕聲道:「我說過下次再來看你,一定是可以光明正大的來。」自他找到這個墓,只在夜裡來過一次,因怕打草驚蛇,故一直是避人耳目。上次半夜裡來,他便說過定要為她找出真相,只是沒想到,真相卻是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聶承巖看著那墳碑,心裡感慨萬千:「我昨日喝醉了,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很亂,但有一段裡有你,我記得些。我記得我拚命跑拚命跑,可卻怎麼也跑不動,我全身都是血,趴在地上,腳很痛,低頭瞧的時候,卻怎麼也瞧不見自個兒的腳了。你眼淚汪汪的看著我,跟我說對不起,跟我說很愛我,讓我跟你一起走。」
聶承巖閉了閉眼:「對不起,芸兒,我不想跟你走。我遇到了一個姑娘,我上次跟你說過,若是沒有她,便沒有今日的我。我上次說等查明了真相,我帶她來看看你,我想你若地下有靈,一定會為我高興。可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如此,你一定不會想見她。不過你也見不到她了,她生我的氣,先回家去了。」
「我昨日裡夢見你一直哭,我怎麼安慰你你還是一直哭,是因為我最後仍是斷了腳嗎?還是因為我終是不能如你所願與你到地府做夫妻?芸兒,你可知當我知道是你下毒時,我腦子裡竟然是一片空白,我不知是怪你好還是憐你好。若是從前的我,該是會怪你吧,可現在的我,居然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好。其實生比死更需要勇氣,我經過那一劫,便真的想明白了。剛從鬼門關繞回來的時候,我也曾經與你一般,覺得死了便是好的,可是現在我很慶幸我活著。我既是活著,再去恨你怪你又有何用呢?說不定你若不走這步,我們如今的境況,比現在都不如。所以,芸兒,我不怪你,但我也不會陪你去,我能為你做的事已經做了,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聶承巖從懷裡掏出個小袋,袋子裡便是當初他送給謝景芸的那對耳墜子,他把小袋放在碑上。「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我差一點就忘了要來,因為我著急要去追笑笑。昨日裡我又發脾氣了,罵了不中聽的,笑笑生了氣,據說還對我說了狠話。芸兒,她跟你真的完全不同。我素來脾氣大,以前你都是順著我,不敢吭聲,笑笑不一樣,她有時候脾氣比我還大,只是她不顯露出來,喜歡埋在心裡,可我就是知道,她是個極有主意的姑娘,不管面對的是誰,只要不合她心裡的做事規矩,她是不會聽的。我讓她往西,她能一邊應好一邊接著大步往東走,她自己走便算了,她還會推著我也往東,在我生氣罵她不聽話的時候,她會指著東邊的風景說,看,主子,這裡多好。」
「對了,她喜歡喊我主子,她說叫阿巖總是不習慣,其實我有時也會矛盾,我既希望她能叫阿巖多親近我,我又喜歡聽她喊我主子。你不知道,她喊主子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喊主子喊得要麼恭敬要麼卑微,她喊主子偏偏能讓你覺得她比你還驕傲。我這段時日是有些疏忽她了,我為了你的事著急,我很恨,我以為是你的家人毒死了你,這讓我想起折磨了我這麼多年的所謂親情,我以為你跟我一樣,有一個那樣的爺爺。所以我急了亂了,我甚至想為你殺了他們。」
「芸兒,我昨日喝了很多酒,我認識你的那會就常常飲酒,你身子不好,不能陪我喝,於是便為我唱小曲。我昨日喝酒的時候,居然想不起你唱的是什麼曲子了,不過我還記得,你唱曲子時的表情。這是我最後一次飲酒了,我有疾在身,其實不宜飲酒,笑笑對我管得是極嚴的,所以我灌醉自己的時候就想著,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放縱一次,當是與過去徹底告別。可是沒想到,這次卻是把笑笑氣著了。」
「芸兒,我愛上她的時候想起了你,我掙扎了很久,我想著我是怎麼了,我愛上她什麼?我一開始甚至不確定那種感覺叫什麼。她不算漂亮,性子倔又好強,我該是喜歡你這樣的才對,可為什麼就算她在我身邊,我還是會想念。後來我想明白了,她在我最不可能看到風景的時候,帶我看到從未見過的美景。我與你一起時,是我牽著你慢慢走,而與她一起時,卻是她推著我大步向前。她能化腐朽為神奇,她能讓我一個坐輪椅的廢人感覺比從前四肢健全時更英偉。」
「芸兒,你在我生命裡最風光的那個時候出現,我曾經以為我不能比那個時候更幸福了。老頭被我氣得說不出話,處處被我壓制,而你小鳥依人,乖巧聽話,我有權有勢有財有貌,佳人在懷,意氣風發,人生不過是如此吧。可你知道嗎,現在的我會為了以前的我羞愧。別人衡量百橋城的價值是用錢權去量,而笑笑,是用藥材和病人去量,她總說我很了不起,而我學會用她的方法去衡量之後,才真的發現,原來我確是了不起。」
「可我昨日居然把她罵走了,我不知我昨日裡罵了她什麼?會不會是她在旁邊冷眼看著我哄你的時候,我情急趕她走說了狠話?還是老頭跳出來讓笑笑發誓不得與我一起時我把她訓了?又或者是你跟她說讓她把我讓給你她答應時我發的脾氣?芸兒,這般算起來,我該不會是罵了她好幾頓吧?我脾氣這麼糟糕,如若你遇到現在的我,你還會愛上我嗎?」
「芸兒,我昨日夢到了你,我與你說了很多話,可你聽不進去,你只是哭,讓我跟你走。可是芸兒,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因為仇恨,不是因為你下了毒,而是你我都已不是從前那個自己。我能為你做的事做完了,我能為過去的自己做的了結也做完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曾經帶給我的快樂,但僅僅只能是如此了。今日一別,我想我們難有機會再見面,希望你在九泉之下,能好好照顧自己,要象笑笑一樣,要勇敢。」
他撫了撫墓碑,閉了眼在心裡認真與謝景芸告別,與過去的仇怨和不幸告別,然後睜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呼出來,他忽然覺得一身的輕鬆,墓前的小花被風吹著向他點頭,他衷心希望這是芸兒也獲得了解脫。
聶承巖轉動椅子離開,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對生活充滿希望。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他要快些與笑笑團聚,他要跟她道歉,他以後一定把臭脾氣壞毛病都改了,他再不喝茶喝酒,他會乖乖聽笑笑的話,每天好好活動筋骨,調養身體。
他要多掙錢,支些銀子出來,培養教導更多的大夫,這樣既會讓笑笑高興,又能多分擔一些她的辛苦,他想跟她成親,雖然老頭還沒有找到,但他一定能說服她嫁他,他要與她生一堆娃娃,最起碼三個,一個管雲霧山,一個管百橋城,還有一個就繼承笑笑的醫術。還有樂樂,這孩子也長大了,他得幫他立個業,還要幫他找個好媳婦。
聶承巖坐著馬車朝著韓笑的方向進發,心裡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渴望,只是他並不知道,他一路追不上韓笑,回到了百橋城,幸福也沒有在那裡等他。
渴望而不可得的錐心之痛,卻是他新生活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