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坐在書房裏,秋知風一天都沒有出來。
無人膽敢擅闖的魔教總壇此時只剩下他跟毒醫兩人。其餘的人全被他派去火速救援黑鷹。
其實救與不救,已經沒有差別。
黑鷹活不下來。他知道。
只是,不願意去相信。在他還沒親眼見到黑鷹的屍體之前。
都是他的錯,是他太過疏忽大意,竟然忘記告訴黑鷹那個暗殺的任務已經取消。
他明明最瞭解黑鷹拼盡所有也要完成任務的堅決。
握緊手中被攥得全無原樣的墨綠色符咒,秋知風突然大聲的狂笑起來。
這是青松在彌留之際送給他的,他本想作個念想,沒想到竟然成了黑鷹的奪命符!
青松,這是你對我移情別戀的報復麼?那你為何不懲罰我,卻要傷害黑鷹?!明明對不起你的只是我而已!
秋知風狀若瘋癲地對著手中的符咒喃喃自語,毒醫在一驚之後,就淡然地任他發洩。
當年他失去她的時候,其形狀比他好不了多少。
而秋知風此時的感覺,最能理解的也只有他了。
他的勸告似乎並沒有起作用,那麼就不算做善事也積不了福,難怪昨日她不肯入他的夢。
彷若釋然,又彷若惋惜的歎息聲驚動了失態的秋知風。
他恍然如從夢中驚醒般半起身,想要站,又躊躇。想要坐下,又猶豫。
如此不乾脆的行為引得毒醫冷哼一聲,換了一個雙腿交迭的位置。
不是他想要冒犯教主,而是他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他輕視。
他這個旁觀者都看出來的感情,沒理由英明神武的教主察覺不到啊.難道這就是世人所說的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摸著下巴,穿著花俏的男子望著天空,思緒一點一點地滑向自己心儀的女人。
而他的那聲無意的冷哼,則讓秋知風尷尬之下終於下了決定。
他站起身,運輕功向總壇大門口奔去。
然而,他的腳步也只能停在臨門一腳的位置了。
出去救援黑鷹的人回來了,兩手空空。
時間倒回一個時辰之前。
黑鷹以一敵百,全身浴血,猶如困獸之鬥。
黑色的發淩亂散開,黑色的衣破爛不堪,幾乎遮掩了整個頭臉的發絲間露出一雙銳利的眼。
他的右手瘋狂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劍柄。而他的左手,已經被砍斷了。
黑鷹這一生,從未如此狼狽過。血污滿臉,斷一隻手,右腿連中九箭,全身的重心部落在左腿上,幾乎撐不住身體,只能踉蹌前行。
更別提他身體裏瘋狂作亂的疼痛,令他全身冷汗如雨下。
就算如此,他手中的劍依舊為這些白道高手們所忌憚。
然而,他的體力在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告罄,雖然長劍未離手,卻已經失去了揮動的最後力氣。
手拄長劍,黑鷹搖搖晃晃的站著,被血糊花的雙眼幾乎看不到什麼,只有片片黑影時隱時現。
身體裏的疼痛跟外面的疼痛連成一片,痛到極致只有木木麻麻的感覺是唯一清晰的。
預感成真,他將死在這裏。
所幸,他已經完成了主人交給的任務。這是唯一值得驕傲的事情。
如果真的有來生,他還是想要做主人的影衛,當他的劍,當他的盾,生生世世。
哪怕永遠都沒有辦法將心底裏萌動的愛意傳達給他也沒有關係。
只要主人平安,只要主人高興,任何事情他都會去做,哪怕要他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飴。
微微抬起下巴,黑鷹閉上了已經什麼也看不清的眼,血液從體內大量流失令他的體溫疾速下降,對於此時的他來說,反倒是夏天的空氣比他的身體更為溫暖一些。
好像主人的手。
這種輕撫的感覺,真的好像主人的手。死在這種幸福的感覺裏,似乎對他來說太過奢侈了。
不過,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就奢侈這一次好了。
含著淡淡的笑意,最後一絲呼吸停止,黑鷹的身體慢慢地變得僵硬起來。
而所謂的白道高手們此時再也不必顧忌什麼,一擁而上,刀光劍影之下,黑鷹冷掉的血噴濺出來,身體很快就被砍成數段,真正的屍骨無存。
最後的最後,他的確沒有倒下,他站著閉眼,站著斷氣。
就在他斷氣的剎那間,一縷淡淡的黑色煙影從他的身體上飄出來,在眾人專注地撲過去致力於分屍的時候,飄到了隱蔽處等候此刻已久的某個月白色身影手中。
輕輕的合攏白皙驚人的手掌,優美的唇輕輕彎起。
「到手了。」
秋知風再度坐回書房中,是從教眾嘴裏得知黑鷹已經慘死一炷香之後的事情。
就在這一炷香的時間裏,他異常冷靜地下達了數道命令。
從這一刻起,整個天下重新洗牌。
整個魔教傾巢而出,朗朗青天之下猶如血腥地獄般哀號遍野。這場殘酷的殺戮歷時半月,所有白道門派全數覆滅,無一倖存。
整個國家同時改朝換代,風氏皇族全數魂歸黃泉,而血魁的制法與解藥則從此消失無蹤,乾淨的仿若從未存在過。
然而,這一切都不能再讓黑鷹回來。
手指刺進掌心,熱的血從握成拳頭的手裏流出來,將桌案染上一層紅色,就如秋知風臉上平靜滑下的那一滴血淚一樣鮮豔。
毒醫倚著牆壁癡癡地看著庭中已經衰敗的花朵,秋知風坐在他身邊的石欄上,手不停地撫摸著一件黑色的長袍。
那是影衛專用的著裝,而這一套是黑鷹曾經穿過的。
他一遍又一遍的撫摸著,珍惜又深情,彷佛那就是他已逝情人的化身。
自從黑鷹慘死之後,秋知風日日都過著一般無二的生活。
雞鳴時,到大廳裏處理教務。然後就到黑鷹只住過十幾天的房間裏著魔般坐著,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動,彷若木偶。
直到日落西山之後,他就會起身,一遍遍摸過黑鷹曾經用過的東西,最後抱著黑騰穿過的衣物和衣躺在那張他們最後歡愛過的床上,一夜不眠。
第二日依舊,如此重複。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秋知風有時會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坐在這個石欄上,跟毒醫一起睹物思人。
他思他的情人,他想他的黑鷹。
時間彷佛在他的身上永遠的凝固住了,連最開始認為他是自作自受的毒醫都快看不下去。
再這樣下去,魔教大概就要換新教主了。
然而,他的勸告,秋知風完全聽不進去,不對,是他根本沒有在聽。
除了處理教務的時候,秋知風整個人都似乎處在自己跟虛幻的黑鷹兩人相處的空間裏,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打擾他。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毒醫長歎,卻又對他無可奈何。
心病終需心藥醫,而秋知風的心藥早就自這個世間消失了,他也就再無治癒的可能。
靜靜走開,毒醫留給秋知風與「黑鷹」單獨相處的空間。
溫柔地注視著指下的黑衣,秋知風慢慢地彎起唇角,深情柔軟的微笑彷佛是怕驚動了安睡著的黑鷹。
這些天,他慢慢地細細地回憶他們曾經的點點滴滴,才驚覺原來他將這些過往記憶得如此之深、如此之清楚。
他清晰地記得初見黑鷹時他瘦瘦小小的樣子;也記得被少年時惡劣的自己捉弄之後,他那呆呆傻傻又莫名委屈可憐的小模樣;甚至他還記得自己發燒神智半昏半醒間,黑鷹如一根木頭椿子般杵在他床前,急得淚汪汪卻什麼也幫不上忙的焦急模樣……
一切的一切,其實他都記得。黑鷹一直埋藏在他心裏最隱藏最易被忽略的角落。
他對他的感情不是突然的意亂情迷,也不是情毒使然,而是一點一滴,在他們毫無感覺的時候慢慢積累,遇到契機才突然發出新芽,抽出枝條,迅速長成大樹。
沒有什麼會憑空產生,世間一切皆有因果。
細細想來,他會被青松吸引,也是因為他懵懂呆然又老實乖巧的模樣像極了黑鷹小時候。
只是他從來都不曾對身為影衛的黑鷹動過念頭,所以他心底對黑鷹隱含著的渴望便需要尋找一個發洩的通道。而這通道無疑就是青松。
這就是為什麼從來只抱女人的他會突然之間抱了身為男人的青松,當然不可否認的,青松的妖魅也起了推動作用。
但是他心底裏真正想要抱的人,是黑鷹。那次酒醉亂性不是偶然,而是他潛意識的渴望。
只是今時今日他想透這些,也已經沒了用處。
黑鷹死了,就算他再怎麼假裝他還在身邊,這個事實也不會改變。
太過聰明太過理智,連欺騙自己都做不到,有時也是種悲哀。
他寧願自己從來都不曾發覺對黑鷹的感情,一直做冷血殘酷的魔教教主!
可是,已經發生的事實總是無法抹去的。是他太過自信太過狂妄,所以才在感情超出預計時驚慌失措。
甚至為了掩蓋這種狼狽而害死了自己真正深愛的人……
一滴血淚慢慢自他的臉頰滑下,在下巴一頓,然後落下。
自從那天之後,他只要一流淚,就全都是鮮紅的血淚。
毒醫說這是悲傷過度導致的,沒有治癒的方法,但是再這樣下去心病會逐漸加重,甚至會憔悴而死。
而秋知風對此卻並不在意。害死了最愛的人,他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動力。若非魔教教眾還需要他,他早就追隨黑鷹而去。
如今這樣半死不活地厚著臉皮活著,是為了懲罰自己,也是為了悼念黑鷹。
一隻潔白的手接住了他這一滴飽食對黑鷹感情的血色眼淚,小心地收進瓶中。
「滾開!誰讓你進……!」
秋知風暴怒著抬頭,眼眸卻突然瞪大。
「秋大教主,別來無恙啊。」
月白色的長髮,月白色的眸,美麗的淺色紅唇,清麗不食人間煙火的狐妖淡淡笑著開口,在陽光下迷離得仿若夢境。
複雜地瞥他一眼,秋知風低頭繼續輕撫著黑鷹的黑袍,彷佛沒有看見他這只狐妖一樣。
隔數日再見到他,就像是一把刀插到了秋知風已經鮮血淋漓的心臟上。
他不應該不聽這些異類的勸。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當時的他在感情中迷失了自己,於是上天就懲罰了他對黑鷹的絕情。但是,為什麼死的那個卻是黑鷹呢?明明最該死的,是自己才對!
「咳咳!……」喉嚨裏一陣腥氣翻湧,秋知風胸口一悶,狂咳幾聲,數點血花噴濺出來。
若無其事地抹去嘴唇上的血跡,秋知風抿了抿嘴唇咽下喉嚨裏再度湧上的腥味,手指微顫著再度撫過膝蓋上的黑袍。
他的目光溫柔又深情,悲傷而絕望,數種感情混合在一起,複雜的令人同感淒澀。
倪裳的唇輕彎,長長的睫毛撲閃如蝶翼。
「想要黑鷹回到你身邊麼?」
身體猛地一顫,秋知風抬起的眼眸中,瞬間凝聚了天地間最森寒的暴風雪。
「不、要、拿、他、開、玩、笑!」
一字一頓,聲透耳膜。
秋知風於狂怒間不自覺的使用了獅吼功。
所幸倪裳不是人類,否則這麼近的距離絕對非死即傷,最少也會殘廢在床上癱一輩子。
「我從來不開玩笑。」抿了抿唇,倪裳很認真的說。
「我做保證。」一隻大手摟上了倪裳的肩膀,一身血紅殺戮氣息的炎狐焱莫,肩膀上扛著一口黑色的棺材現身。
「做好了?」
「嗯。」
半靠在愛人的懷裏,倪裳手輕輕的一托,焱莫肩膀上的棺材慢慢地從他的肩膀上飄下,輕輕的落到地上。
「打開看看,你就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開玩笑。」
淡淡笑著,倪裳做出請的手勢。
秋知風猜疑地凝視他許久,終於動了。
卻只是掌灌勁氣發力一掀,棺材的蓋「咻!」的一聲飛了出去,顯露在秋知風眼前的內容令他手指一顫,膝頭上的黑色衣袍滑落於地。
「黑鷹?!」
他失聲叫道,猛地撲向了那口棺材。其間腳步一個踉嗆.差點兒摔跪於地。
只是他已經顧不了這些,眼睛直直盯著棺材裏安詳得彷若睡著的人,手指狂顫,許久不敢摸上對方的臉頰。
是黑鷹!是他的黑鷹!他的黑鷹終於又回來了!
「別高興得太早,這只是具空殼。」
還在記恨之前秋知風對倪裳的無禮,焱莫一盆冰水就潑了過去。
「你什麼意思?」
精明的頭腦以及理智回爐,目光來回在黑鷹和兩隻狐妖之間遊栘,秋知風幾乎不敢相信從他們話中推測出的事情。
難道……難道他們真的可以……
秋知風激動得幾乎站不穩,目光死死地注視著倪裳,似乎等待著他宣判死刑或者救贖。
「給我一半心魄精血,我就還你一個活生生的黑鷹。只是一個人的心魂精血若是一次損失一半,不僅武功折損五成,容顏衰老,連壽命也會折半,你可要想清楚。」
把玩著指間裝著秋知風那一滴淚的小瓶,倪裳的語氣突然變得危險冷漠起來。
就如同一位冷酷的仙人,想要從他那裏得到什麼,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給你。但相對的,你一定要把黑鷹帶回我身邊!」
秋知風急切地立刻回答,完全沒有遲疑。背微挺直,氣勢突然變得強大起來,隱隱有著睥睨天下的威嚴。
此時的他,才是真正的魔教教主秋知風!
為了得回他的摯愛,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永不言悔!
得到如此答案,倪裳對焱莫略微點頭。
長著尖銳指甲的妖類之手慢慢地伸向秋知風的左胸,焱莫血色的眸子瞇起,輕舔著嘴唇。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們可是妖喔,對人類絕無好感的妖,你真的相信我們麼?萬一我們得到你的心魄精血後反悔,你可是連哭都來不及喔……」
極具煽動性的言語,在秋知風的耳邊不停地述說著各種可怕的可能,可是他始終一動不動,平
靜地看著那只異類的手刺進自己的左胸。
劇烈的疼痛一瞬間自左胸炸開,襲向他的四肢百骸。
猛地咬緊嘴唇,牙齒深陷進肉裏,秋知風痛哼一聲,全身劇烈的痙攣起來。
而大量的鮮血在對方的手刺進胸口的一瞬間噴發出來,飛濺得到處都是。成股的鮮血從他的傷處流下,不僅浸濕了他的衣袍,同時也沿著焱莫的手臂流淌,最後都落到了地上。
「呵!這僅僅只是剛開始而已,若受不了,你可以叫出來,或者反悔喲!」
焱莫充滿誘惑力的聲音仿佛就響在他的腦海裏,一瞬間直逼忍耐底線的劇烈疼痛,幾乎奪去了他的神智。
「……繼……續。」
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兩個字,秋知風狠狠地瞪著近在咫尺的血色狐妖,被咬破的嘴唇流出血來,順著他下巴的曲線滑下,滴在他的衣襟上,如一朵朵盛開的紅色梅花,淒豔哀絕。
最令人害怕又敬佩的,是他身前那已經形成並不斷增加深度的血窪,刺鼻的血腥味沖天而起,令人疑惑他是不是已經流盡了全身的鮮血。
他的黑鷹,當初也是這樣一身鮮血的被送回來。如果他再多冷靜思考幾分,也許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可以避免!
他的黑鷹,明明已經傷得那麼重了,他竟然還派他去執行什麼狗屁任務!他就是個混蛋!豬狗不如的混蛋!
狠狠地在心中咒著自己,秋知風只覺得身上的痛根本沒什麼大不了。
比起黑鷹為他所承受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好,我欣賞你。」
唇線詭異的彎出大的弧度,盛滿惡意,胸口的手更向裏伸去。
更多的血流了出來,秋知風甚至能夠感覺到焱莫指節的形狀。
「嗚……」
輕輕的呻吟聲衝破唇齒的阻礙流了出來,秋知風死死地握緊雙拳,拼命讓自己在這種殘酷的折磨之下保持清醒。
一滴滴的鮮血從他握緊的雙拳裏流出,順著手臂的方向,一路滴落於地。
片刻之後,兩個男人手掌大小的血窪在他的身側聚集成形。
臉上佈滿豆大的冷汗,成股流下,秋知風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被咬得破碎流血,那抹紅豔襯著他的皮膚看起來異常刺目。
「拿到了!」
輕呼一聲,焱莫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將手中一半的心魄精血慢慢地拿出秋知風的身體。
就在散發著淡淡熱氣的心魄精血離開秋知風身體的一剎那,他的腰微微地彎了下來,兩鬢染上霜白,臉上也爬上了許多皺紋。
半跪於地,秋知風感覺到身體裏的力量在疾速的流失,雙手雙腿的力氣都漸漸變弱,最後甚至不得不雙手拄地,否則他就會趴倒。
幸而焱莫手一揮就止住了他胸口噴湧而出的血流,甚至連傷口也在一瞬間癒合。
否則,大概在這一剎那間,秋知風就會與即將復活的黑鷹再度錯過。
映入眼簾的手背上佈滿了皺紋,秋知風驚恐地摸了摸臉,感覺到手下同樣衰老的面容。
「哪,這就是你現在的樣子。」
「好心」地變出一汪清水,焱莫將那一半珍貴的心魄精血遞給倪裳。
「你現在要不要後悔啊?也許,還來得及喔。」
繼續不遺餘力的誘惑鼓動秋知風,焱莫狹長的眼中滿滿的嘲諷與惡意。
「……我……不後悔……」
此時變得蒼老的秋知風發出嘶啞的回答,突然失去了大半的武功,他的身體衰弱得彷若一具空殼,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輕飄飄。
「履行你們的……承、咳咳!承諾!」咳嗽不止,秋知風堅定的眼神卻沒有絲毫改變。
哪怕面前的清水中清晰地映照出他現在的老態,哪怕今生都要用這個樣子度過,他也還是要黑鷹回到他的身邊。
即使這樣很自私。
但如此又何妨?他是魔教教主,天生擁有任性妄為的權力。
只是這一次的任性,只為黑鷹。只為他!
眸光慢慢轉深,他立刻運轉自己睿智如初的頭腦,為他跟黑鷹的將來盤算。
即使外表蒼老,武力折損五成,秋知風依舊是雄霸天下的那個秋知風,一絲一毫的動搖也沒有。
「我們不會食言的。」
倪裳彎唇,自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灰色陶壺來。將盛著秋知風血淚的瓶子打開,倒進去,晃一晃,一股淡淡的黑煙立刻冒了出來,在空中停頓一瞬,立刻向黑鷹的身體撲去。
眨眼間,就全數沒了進去。
「那是……咳咳咳!……什麼?」
瞪大眼睛看著,秋知風生怕錯過黑鷹醒來的任何一個剎那,連自己不停咳嗽的事都不在意。
「他的三魂七魄。用深愛他的人的傷心淚來定魂最好不過。」
邊說著,手下的活不停,倪裳伸出尖銳的指甲在黑鷹的胸前一劃,一道狹長的傷口出現,可是卻沒有流出一滴血來。
撫著悶悶的胸口目不轉睛地看著,秋知風明智地閉緊嘴巴。
托著那一半的心魄精血,倪裳優美的手慢慢地將之送入黑鷹裂開的心口,然後抽回手,反手在那傷口上一抹,那可怕的傷口立時癒合,連一絲痕跡也不留。
驚歎於非人類們的特殊能力,秋知風眼看著他們完成這一切,然後離開了黑鷹身邊。
「再來就看你的深情能否鎖得住他的三魂七魄,並且喚醒他的神智。」
「你是……咳咳咳……!」
語速太快,秋知風一陣猛咳。
「我們雖然采天地奇寶為黑鷹重塑身體,但那終究只是一具空殼。陽壽已盡的魂魄是無法在世間飄蕩停留太久的,否則就會變成惡靈厲鬼,所以借你的淚來為他定魂。
「你對他的情越深,便越能將他的三魂七魄鎖在這具身體裏,不被邪氣所害。只要再用你的一半心魄精血為他注入人氣人血,這具身體就可以算成一個真正的人。
「之後,就要看你對他的情是否深到可以喚醒他的神智,令他真正的重返人間。關於這一點,我們就幫不上忙了。」
而從始至終一直緊盯著黑鷹的身體看的秋知風試了幾次,才終於顫抖著伸出手去握住了黑鷹冰冷的手。
這不是人類該有的溫度。
全都是他害他變成這個樣子的。
但是,他是真的愛他。
所以,求求你,黑鷹!我秋知風生平從不求人,可是我現在願意低頭,匍匐於地懇求你!求你醒來,回到我身邊!我求求你……!
時間在秋知風的乞求中慢慢靜靜的過去,從白日到黑夜,再從黑夜轉白晝。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黑鷹靜靜地躺著,就像一尊製作精緻的人偶,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甚至連秋知風一直緊握的手也沒有溫暖他半分。
「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醒來?!」
蒼老的秋知風瘋狂地搖晃著焱莫的衣襟,深黑色的眼圈讓他佈滿血絲的眼愈加駭人。
世間最殘酷的,莫過於給了絕望的人一個希望,然後再度將那希望變成絕望。
「是我的情不夠深麼?是我的愛不夠麼?黑鷹,我真的愛你啊!求求你,回到我的身邊!我向你認錯,我不應該讓你去送死的!……咳咳咳咳……黑鷹!黑鷹!你到底怎麼樣才肯清醒過來?你告訴我啊!任何事我都會為你去做!只要你醒來親口告訴我!黑……咳咳咳……」
身體裏流失了大量的血,又失去了大半的內力,甚至還變得蒼老的秋知風就像一盞即將燃盡的蠟燭,生命之火搖搖欲滅。
「……咳咳咳……!咳!噗……」
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咳出來般劇烈,年老的秋知風在瘋狂地乾咳了數聲之後,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就連一向清冷無情的倪裳都偏開了頭,不忍再看。
那口血,正正噴到了黑鷹的臉上,染紅了他的面龐。
顧不及收拾自己,秋知風珍惜而小心地一點一點用手擦掉黑鷹臉上的血,一向精光內斂的眼黯淡如昏黃幽暗的天空。
「黑鷹,你不肯醒來是不是不願意原諒我?沒關係,你不醒來,我就下去陪你。到時,你再不想要見我都不行了……呵呵呵呵……」
淒涼的笑聲從秋知風沾滿鮮血的口中發出,一滴殷紅如血的淚再度從他的眼角滑下。
那淚落在黑鷹的手背上,閃了閃,竟然慢慢地滲透到他的身體裏。
然而,此時已經油盡燈枯的秋知風變得昏暗的老眼已經看不清這細小的異象。
就在秋知風搖搖欲倒的時候,被緊緊握在他手裏的手指輕輕的彈動了一下。然後是另一下。
「黑……黑鷹?!你醒了?你恢復神智了麼?」
激動之下,秋知風強撐起精神又睜大了雙眼,語無倫次。只記得緊緊握著黑鷹的手,鬆開一分都捨不得。
算是死,他也要看到黑鷹真正地活過來。
呵呵,原來他並不如自己所想像般自私。黑鷹如果能好好活著,他用自己的命來換,也算值得了。
半躺在棺材裏那張平凡的臉上慢慢地染上了淡淡的生氣,之後唇色也變得紅潤起來,最後他的眼睫毛動了幾動,慢慢地張開,那懵懂的神態,就像剛剛睡醒的孩子般無辜單純。
秋知風急切地拼命抱住他,幾乎喜極而泣。
被人抱在懷裏的黑鷹卻雙目無神,呆滯得像失了靈魂的人偶娃娃。
倪裳仔細地從旁打量露出秋知風肩膀外的這張臉,手指微微一彈,一道月白色的光打進了黑鷹的額頭。
「……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了!你不要再離開我了!永遠不要離開我!……」
秋知風依舊激動得語無倫次,雙臂抱緊懷中失而復得的愛人,恨不能永遠就這樣。
他卻也因此時兩人的姿勢,而看不到倪裳對黑鷹所做的一切。
呼!終於真正完成了!
倪裳暗松一口氣,見黑鷹的眼變得清明起來,才微彎唇露出滿意的笑容。
其實他們對這個方法是否真的可以成功也不是很肯定,畢竟這個方法是從族中很古老破舊的書上找到的,而且據族中長老說,也沒有成功的先例可以借鑒。
他們之所以會選擇這個方法,是因為只有這個方法才是可以一勞永逸治標治本的。只要成功,秋知風抑鬱早逝的命數也會跟著改變,這段註定雙亡收場的愛情悲劇也將徹底逆轉。
所謂幫人幫到底,送佛迗到西,他們既然要斬斷青松與秋知風的恩緣,就要做到徹底!
須臾,情緒終於平復的秋知風才察覺到黑鷹的不對勁。
他怎麼一直都沒什麼反應呢?似乎還未開口講過一句話……
心頭一跳,秋知風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連忙把黑鷹從懷中拉起,緊張地看著他。而僅僅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吃力地粗喘起來。
「你……你是……誰?」
黑鷹眨了眨眼,然後慢慢地生澀開口,每一個字都重重的抽打在秋知風的心上。
這打擊太大,以至於秋知風完全沒有注意到黑鷹開口的瞬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
他的頭髮再度變得烏黑,臉上的皺紋光速退去,腰板也直了起來,相信他的武功也一定完全恢復了。因為他握著黑鷹的手,是如此強勁而有力。
在剎那間,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再度恢復成健壯有力的青年,甚至連他失去的血與精力也一同回到了身體裏。
黑鷹呆呆地眨眨眼。
「你是……主人?」剛剛明明還是個老頭兒來的,怎麼這麼快就變成主人了?
「……誒?」
一驚一喜,就算是秋知風也被搞糊塗了。
「你變回去了。」
焱莫冷冷地點醒他。
「……!」
將另一隻空閒的手伸到眼前,秋知風驚喜地發現自己的手又恢復了年輕有力的樣子,再摸摸臉,皺紋也消失了。
「這是……?」秋知風不解。
「因為你對他的愛足夠深,所以那一半心魄精血不但喚醒了他魂魄中的神智,令他重返人間,同時也結成了『共生契約』。
「從此種意義上說,你的那一半心魄精血並沒有失去,故而你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從現在開始,你們將同生共死.除非在這之前你對他的愛消失,他就會立刻魂魄離體,投入地府。」
一切,都在你的心。
焱莫摟著自己的愛人快速消失,秋知風卻連看都不看,只顧抱緊黑鷹感受他溫熱的體溫。
他終於可以用自己的愛鎖住黑鷹一生一世!他永遠都不會再失去他了!
而黑鷹愣愣地任他的主人抱著,手指顫了兩顫,終於慢慢地將手臂放到了秋知風的肩背上。
主人的情,主人的愛,他已經全都感受到了。那麼的深沉,那麼的溫柔,恍然如夢境。
唇輕輕的彎起,淡淡的欣喜幸福笑容還未綻放,淚就先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