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一秒撲通撲通撲通急促跳動的心臟,恐懼、緊縮了起來;前一秒還耳嗎得頭痛的暴跳血管,不再亂竄了。
前一秒,跳到了下一秒。
逆流的冷汗,自鼻管沖向淚管。沸騰的熱血,從頭頂沖下了腳底,啪噠啪噠的腳步,在眼睛見著那不動的身軀後,越來越放慢。
終於,其他人搶過了他,先抵達了那輛車子。
七嘴八舌地喊著「老先覺!」、「夏老!」的手下們,急忙地將門打開。
──滴答、滴答的血隨著開啟的車門,墜落地面,形成一朵朵的紅花。僵坐在位子上的老人,一手無力地垂下,晃了晃。
完全停下了腳步,雙膝一軟,跪下。
「阿……爸──」
淒厲地、發自內心的嘶吼聲,在空中久久、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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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從眼鏡仔口中聽到噩耗時,英治一時還無法接受,頻頻地說道:「不可能,早上他還要我幫他買『麥噹噹』早餐,說這樣下次孫女從美國回來的時候,他這個阿公才不會和孫女有文化水溝……他那麼開心地啃著薯條、咬著漢堡,怎麼會……」
不,世事無常,他這一天到晚在為病人與天拔河的醫生,又怎會不知道?但是知道並下意謂著它發生的時候,衝擊會減低多少。
「等一會兒夏哥他們就會從警察那邊回來了,可是……不知道老先覺的……會不會一起回來?因為警察那邊……」
死於槍嗎的話,不可能跳過檢調那一關。或多或少都得延誤個幾日,等蒐證及確認死因的程序結束之後,才有辦法迎回老人家的遺體了。
「老家那邊的,有人通知了嗎?」
「夏哥說他自己來。」
想到接下來夏寰還得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問題,英治的眉頭不由得深皺。
這和過去送走摯友阿超的時候截然不同,一個個龐大而嚴峻的挑戰,隨著老人家的突然辭世,將接踵而至,他們可能還未有充分的時間為老人家悲傷,就得先處理這一個又一個迫切的問題了。
其中最大,也是老人家驟逝的消息一傳出去之後,便得馬上應付多方揣測的問題便是──誰將接下老人家的位置?誰能填補在道上舉足輕重的老人家走後,產生的莫大空洞?
一場茶壺裡的風暴於焉形成。
處理好了,大事化小,一切無恙;處理得不好,很有可能會造成檯面下的權力鬥爭,勢力的崛起與傾圮。
至親的長者永恆地離開,已經是難以承受之痛,再加上這些問題的壓力都得由夏寰一肩扛起不會錯,讓英治既是悲,亦是憂。他不擔心夏寰處理不了這些事,他憂心的是……
「啊,回來了!」
聽到外頭陸陸續續傳來的許多車子熄火停下的聲音,眼鏡仔趕緊走向門口,給夏寰等人開門。
率先走進門內的夏寰,臉龐、髮梢沾著塵土與鮮血,衣服也處處是乾掉之後的血塊與泥巴。
「治喪委員會暫時先設在這裡,告知重要幹部一個小時後集合。」
進門後,他依然低聲吩咐著身旁的陸禾琛需要處理的事項,看也沒有看英治一眼。
「夏哥,可以改成三小時嗎?」
「為什麼?」
「呃……現在是上下班時間,有些幹部很可能會受到影響,無法那麼快趕過來。」陸禾琛也少見地面露緊張。
夏寰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
「不行的話,那就照夏哥的意思,我會請他們全速趕過來。」忍受不了被凝視的壓力,禾琛幾十秒鐘後便放棄,道。
「……你說三小時,那就三小時吧。」夏寰揮了下手,說:「我上去盥洗一下,一個人靜一靜,沒什麼事不要來打擾我。」
甚至連經過英治身畔,也默默無語,視若無睹般地走過去。
──這意思……是要我別管他?
英治眼神追著他的背影。按照夏寰的意思,讓他一個人獨處是正確的嗎?還是不顧夏寰的意願,聽從自己的直覺,陪著他度過這一關才是對的?
「歐陽醫師……」
陸禾琛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地說道:「夏哥就拜託你了。當他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時候,誰都不敢捋他的虎鬚,但我知道你不一樣,請你給夏哥……依靠。」
不是安慰,而是依靠嗎?
英治微一頷首,斬斷心中的遲疑,追著夏寰的步伐上樓。
上一次阿超走的時候,夏寰的力量支撐著他度過,這次他怎能默默地束手旁觀,放任他獨自在痛苦中煎熬?生不能同時,死不見得同日,起碼快樂與痛苦可以在一起分享、共同承擔吧?假如連這點都做不到,兩人的同居生活意義又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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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進來!」
看到了浴室外頭晃動的人影,站在花灑下方任由強力水柱不停地衝激在腦門上的夏寰,立刻嗄聲叱道。
「現在的我,沒把握能給你好臉色,所以……不要進來。」
沒出息的模樣,留給!自己欣賞就夠了。
自以為早已經脫離父親的羽翼,十幾歲起掛在口頭上的就是「我不稀罕你」、「我不需要你」、「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既然從來不在乎,又怎會有「失去」?
咒罵著「老不死的傢伙」,什麼樣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得出口,最好羅唆的老頭、愛管閒事的老傢伙能從他眼中永遠消失──不只一次、兩次,在爭吵動怒中,他真心這麼想過。
就算臭老頭他死了,自己也不可能會為他掉一滴眼淚。絕對。
結果,阿爸真的走了!
就在他的面前,他的體溫還有一絲殘存,他的手還未冰冷發硬,也許自己再早五分鐘到,就能拯救他的性命!
阿爸──!!
'伸出去的手,捉到的只剩下昔日回憶中的阿爸身影。渴望被斥責的時候,以後聽到的也只是徒增心酸的風聲。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連自己的父親都救不了?你這個無能的傢伙、無用的笨蛋、無力的大混帳!
不曾有過這樣自我厭惡的一刻。
無論遭遇何種挑戰與困難,他都有挺過來的自信。可是老頭留給他的這股痛、這從來未有過的莫大失落感──可惡!!畜生!!該死!!
你給我活回來呀,阿爸!
就連嘶吼都梗在喉嚨口,回想不起該怎樣痛哭,雙腳下岌岌可危的地面更像是隨時會崩潰,現在的他只要踏錯一步,似乎就會跌入無止盡的悔恨中,再也脫離不了。
喀嚓!
無視夏寰的警告,跨入浴室的男人,清澈無垢的雙瞳不知畏懼為何物地看著他。
「我也不是為了要看你的好臉色才待在這裡的。」
「那你又是來做什麼的呢?」快出去!眼神如此說。
「我來幫你洗吧。」不要!態度如此說。
「英治!」
拜託仔,出去吧!凝聚四周的熱氣,模糊了一切。
但是男人默默拿起浴室裡的小板凳,放在夏寰面前。告訴你,我不走。
「坐下,我幫你洗頭。」
憤怒──為什麼不聽話?無奈──為什麼非插手不可?放棄──夏寰咬一咬牙,心力交瘁的時候,實在沒辦法和英治進行什麼唇槍舌劍的禪問答,放是任憑他擺佈地坐在矮凳上,做出「要洗快洗,洗完快滾」的無言態度。
過了一拍,男人捲起了衣袖,先在手心上壓了些洗髮乳搓一搓,再轉移到他潮濕的發上,輕輕地揉開泡沫。專間cao作先端科技的精密儀器來拯救他人生命的這雙手,仔細地在他的頭髮中做著最原始而簡單的工作。
無言的動作之中,抗拒的心也彷彿那些冰冷的洗髮乳,漸漸地被手指揉1搓開來,他為泡沫消失。
種種激蕩的情緒、糾結的思考所佔據的腦部,短暫地被這些手指吸走了注意力,揉得他無法再思考、不去多想。
「……猴子。」無意識地,將放空的腦袋中,唯一冒出的畫面說了出來。
單膝跪在他身邊的男人,雙手動作一度停下。 「嗯?你說什麼?」
「理毛的猴子,忽然想到的。這次帶著一點惡意,回答。」
不一會兒,男人再次勤快地按摩著他的頭皮,不在乎他的挖苦,淡淡開口說:「人也是猴子的遠親,學習一下猴子的社交方法也不錯。」
一個人也可以自行打理,可是讓人為你打理又是不一樣的感覺。
和美容院里花錢請人服待的意涵截然不同,因為「想為你這麼做」而做的心意,全部透過指尖傳達到心中。
「泡沫,弄到我了。」
男人停下手。 「抱歉,要我幫你沖水嗎?」
「不用,流了點眼淚出來就好了。」
「……嗯。」
受到泡沫刺激的淚水,夾雜著悔恨、懺罪、迷惘、苦澀……不停地、不停地流出來。
氾濫的水甚至從抽搐的鼻子中淌出。
抖動著肩膀。
咬著牙。
滴答、滴答的,水龍頭累積的水氣吸成了水珠,滴落了地面。男人默默地等待著浴室中破碎、壓抑的氣音,從起起落落,到平息到、到平靜。
「我沖水嘍。」
爽快沖刷而下的水,一口氣帶走了泡沬,衝入排水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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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律師,喝茶。」
陸禾琛最討厭這傢伙的一點,不是他一天到晚變來變去的髮色,也不是他笨拙的說話方式,而是他老是透過一雙看似老實、童叟無欺的眼鏡,隱藏住那一雙無時不刻窺視著一切的眼神。
「什麼?」
「咦?這……茶……我剛泡好的,烏龍茶,請你用。」
「我不是說茶,我是說你一直偷偷在看我的臉,我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捧起熱茶喝了一口,瞪了眼鏡仔一眼,道。
對別人的視線很敏感的他而言,那種被視線盯著的感覺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
「噢,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在想著剛才……有點訝異,律師會主動推歐陽醫師一把,要他陪著夏哥。你不是很反對歐陽醫師待在夏哥身邊的嗎? 」
「我剛才有說贊成他們在一起嗎?」冷挑一眉,放下杯子。
「啊?可是……」
「我只是很清楚,這種時候能使夏哥讓步的傢伙,只有他而已。我贊成或反對都沒有用,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一手支肘,一手撐著下巴,陸禾琛眺望著那道延伸上樓的台階。假使將夏哥的內心比喻為那層樓,能夠走上去的只有歐陽英治,其他的人不要說是上樓了,連樓梯在哪裡都不知道。
剛剛夏哥的態度,明白地讓陸禾琛知道,哪怕自己受到夏哥視如已弟的寵愛,但自己並不特別,夏哥的心中,有他進不了的地方。
「陸禾琛真是善解人意。」
「與你無關,閉嘴!」
標準的馬屁拍到馬腿上,活該被踹死。
如果有勝算,他何嘗想當個好人?死纏爛打就能改變夏哥的心意的話,看起來再怎麼丟臉,可笑,他也不會有絲毫的遲疑,絕對會堅持地和歐陽醫師戰鬥到底,把夏哥搶過來。
但是,那兩人之間釀出來的排外氣氛,宛如以紅色的命運絲線畫出了一個結界,沒有任何外人,沒有半點外力能介入的空間。這不僅是事實,更接近無法推翻的定理。
夏是屬於他歐陽英治的一如歐陽英治屬於夏的。
痛并苦著。
代表自己還活著。
哈啊、哈啊地喘息著,是因為心臟還在跳動。
受到強大的力道碾壓的內臟,發出了苦悶的哀鳴,是因為血液還滾燙地流動著。
趴伏在地上的顫抖四肢,在膚淺的性慾歡愉中發軟,是因為餓了就想吃飯的慾望,到死的那一天都不會結束。
用身體安慰對方,很卑賤嗎?
……那就卑賤吧。
再更用力地、再更強悍地,將全部的悲傷,埋到最深處。從那裡雖然孕育不出新的生命,至少能接受一部分的失落感,彌補一小塊心中龐大的空虛。
射出來。
和淚水一起。和汗水一起。和無盡的悔恨一起。
我會全部接收,一滴也不剩,一點也不留,更不許你有些許的保留,不需要對我手下留情。
結束了嗎?
不。還沒有才對吧?
熾熱不平穩的喘息還未停歇,扭曲的臉部縱使陶醉在快感的酩酊之下,仍未脫離喪失之苦。
再一次……不對,不論要來幾次都可以。
喘息著,翻身坐起,主動回頭。上前靠近男人的腿間,一口氣剝掉那層薄薄的安全防護。這次他要以雙唇喝下男人的苦汁,嗆到、梗到、噎到也沒關係,他不會停下來,只要能有一刻也好讓男人記住他們還活著,現在絕對不是、也不能是男人的終點。
在自己口中膨脹的東西,從沒有這般惹人憐愛過。
過去總像逞惡的凶器,不知完結為何物,貪婪又強硬地怒張著。可是現在他只想疼惜它……尖起了舌頭,沿著反弓、佈滿凹凸血管的慾望根部,往上舔至光滑的頂端。
想到男人強硬進入的時候,總會在這最大的環節關卡中讓自己吃足了苦頭,因此帶點恨意地咬嚙了下。
倏地,在他的手中崩緊,大大地一顫。
「……嗯……唔嗯……」
男人的鼻息紊亂了,喉嚨深處的悶哼吟喘,色到極點了。
連帶地,也催生了他的情慾。
身體深處自然地發熱。先前才容納過男人的地方,隱隱地發疼。急促跳躍的心臟達到前所未有的節奏,幾乎到了無法呼吸的程度。
即使如此,他的唇也沒有停下愛撫,含奮鬥目標、吮著、吐出又吸入。
反覆地、來回地在赤黑色的分身上,以雙唇的內側摩擦。分身的前端抵著潮濕的口內上顎,跟隨他吞吐的動作,數度擦撞著火熱內部些微不同的滑嫩內膜,大量的前導體液,在舌尖留下澀澀的味道後,從無法合攏的唇角淌出。
男人的手扣住了他的劉海,令他自然地抬起頭。
掀開眼瞼,仰起三十度的斜角視線,望著男人瞇細的黑瞳,深處燃燒著與自己的濕熱雙眼如出一轍的淫靡火焰。
男人舔著唇。
他舔著男人的分身。
緩慢地加速。 「……嗯……嗯……」
再加速。 「……嗯嗯……嗯嗯……」
一次比一次更深入喉嚨,鼻子前端壓在茂密的毛髮上,激烈侵犯下的雙唇與下顎感到酸疼、麻痺。
可是他依然沒有鬆開,沒有退卻。
「……啊嗯……」
男人抽搐而緊崩的一瞬間,發出了滿足嘶啞的雄性喘息,在他的口中爆了出來。熱燙的生命之液差點讓他嗆到,眼角迸出了生理本能反應的淚水,什麼也沒想地將口中的白濁體液一口吞下。
「英治……」
男人拉起了他,毫不避諱地直接親吻著他殘存著雄性腥味的雙唇舌。像要藉著纏繞上來的舌,透過快要斷了呼吸的熱吻,揪住這唯一能救贖靈魂的存在,緊緊不放。
「啊啊啊!」
再一次的插入,這回男人不再只是機械式地尋求著發洩悲傷的出口。
躺在堅硬的浴室地板上,花灑噴出了無數的水花打在臉上、眼瞼上,透過朦朧的視線,男人逐漸恢復強悍本質的眼神,熱切地註視著他的臉、觀察著他忘不我呻吟的表情,再來採取攻擊的策略。
故意吊他胃口似的,緩慢地在洞口邊緣抽旋。
「哈啊……啊嗯……」
或是在他受不了折騰,想自行解決的時候,扣住了他的雙手,腰部開始狂猛地、大力地抽送。
「啊、啊、啊……不……不……」
若是他開始全身抽搐,下腹抖顫地求饒,男人就會故意放慢肢步,讓他瘋狂地收緊筋肉,拼命地吸附住快感的來源。
男人也吞嚥著喘息與呻吟,在他體肉顫動著,幾乎要滅頂。
「噫……啊、啊……」
但是這一波攻擊只是前奏,知悉彼此敏感處的兩人,棋逢敵手地越過了這一波,然後,又攀往更目眩神迷的另一波高潮。
他緊攀著男人在他的背上深擊著激情的爪痕。
男人緊扣著他的雙手,在他的頸間、在他的胸口處,熱烙下深情的牙印。
「哈啊、哈啊、哈啊……」
「嗯、嗯、嗯……」
宛如永遠不會停歇般的快感,在那瞬間穿透了他的腦門,他啜泣著,緊緊地收縮著體內的火熱分身,在品嚐著倒錯的雌性高潮中,迸出了雄性體液。
男人則以雙唇憐愛地汲取著他的淚水,追著他的腳步,釋放自己。
感覺到分身在體內射出,他敏感地哆嗦著、喘息著,然後抬起頭愛戀地回吻著男人的唇,以及自男人眼眶中氾濫而出的水,並給男人一個深深的擁抱。
不知道要多少次、不知道要多久,男人的痛苦才會減緩,但是他知道自己會一直陪伴在男人的身邊。
這次輪到他,守護他了。
頭七的那一日,他們在夏家老宅為這縱橫幾十年的一方之霸近海幫二代幫主夏彪舉行公祭。
儀式進行得低調莊重。即使這是地方上少見的盛大場面,從綿延數公里的黑頭車隊,到一批批排隊等著點香的黑西裝人潮中,也不見一絲紊亂,井然有序地按照喪家安排的路線,有效率地消化中。
包含在場拍攝這難得一見場面的媒體,也不見昔日爭搶新聞的亂象,各個安分守已地留在喪家限定的位置上進行採訪與拍攝。
「真是的,平常有這麼乖就好了,這樣我們這些扛攝影機的也輕鬆多了,用不著跟人家搶鏡頭,反正位置一樣,拍出來的畫面也差不多。大家半斤八兩,回去也用不著挨罵。」
架好長距離拍攝專用的攝影機,其餘的工作就是被動地等待重點人物出現。攝影記者阿宏轉頭對著站在一旁的同伴說道:「據說有院長級的人物會到,就拿那個當主要拍攝目標吧。剩下的,我去補拍些各界大老、議長、議員等人送來的輓聯和題字,秒數就夠了。」
「這樣無聊的畫面,拍回去只是交差而已。沒有辦法可以突破這些防線,進去採訪更核心的消息的話……」意興闌珊地說。
「喂喂,別想什麼傻念頭啊,姚。」他陡地一驚,左右看了一下,小聲地叮嚀著同伴。 「在這地方上,夏、黃系的人馬不是你能亂開玩笑的。這兩家可說是蜀水溪以南的地下土皇帝,要讓你一個小記者再也出不了頭,和掐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我知道,我不是要硬闖……」
「那不然你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
姚記者閉上嘴。他摸了下手機上懸掛的小隨身碟,裡面裝著能使他通行無阻,進入內部獲取獨家情報的「秘密武器」。
假使在裡面取得了第一手的報導,自己在台內的地位將更為鞏固,挑戰主播台的道路會走得更直、更廣闊。
況且,記者最需要的政商兩界、黑白兩道的人脈,也許靠這個武器就可以奠定基礎了。
「餵,你說啊!到底是什麼意思?」
同事的催促,還是無法讓他下定決心使用這武器。
明明有這麼多理由值得他冒險一試,但是他猶豫不決的主因,同儕剛才已經幫他說出來了。
出身普通小老百姓家庭的他,哪曾見過這種「場面」,光是想要主動走進裡面,找「大哥」談事情,他的雙腿就不由得發軟了。他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生得三頭六臂,但鐵定是一堆凶神惡煞、殺人不吐骨頭的傢伙吧?
唉,想要凝聚勇氣,走上前去挑戰那層黑西裝軍團——雖然不是要找他們打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姚記者遲遲找不到跨出一步的勇氣時,黑西裝軍團中的某個身影,就像是上天派遣給他的一道救命之光,映入了他的眼界中。
「咦?餵,那個、那個──」指著前方,他興奮地說:「那個男人就是上次我們採訪的醫生吧?」
試車場中遇見的百年一見(笑)的絕品型男,後來回去一看他填在試車報告上的資料,竟是高收入階級的大型醫療中心主任級醫師後,他就一直念念不忘,希望有機會能再見上一面。
今天居然又在這兒看到他,這種偶然接二連三發生的時候,是不是代表命運天注定?莫非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啊……嗯,好像是。」
「不是好像,而是一定!對帥哥我有自信,絕對下會看走眼的。」興奮忘我到連不小心出櫃了都沒注意到。 「餵,他為什麼在這兒啊?」
「我那知道,記者不是你嗎?阿宏的表情這樣寫著。」
「我知道喔,不過要我告訴你,你可得付出代價。」站在附近的別社女記者笑嘻嘻地說。
「蛤?你沒唬我吧?」
「真沒禮貌。我在這一行的資歷可比你多三年,這三年來的差距可以嗆死你了。」
鼓著雙頰,女記者盤起手,說道:「你剛才問的那個男人是『明朗醫療中心』的腦外科主任醫師,歐陽英治。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告訴你,答案很簡單,他是夏彪的長子夏寰好、友。前幾年不是有個頗為轟動的槍擊事件,受到狙擊的是大哥,但是殺手誤殺了大哥的得力助手,還有個普通老百姓被捲入了嗎?那個老姓──就是這位歐陽醫師,據說那時候他受了不小的傷。」
「後來道上還甚囂塵上地說大哥下了重金的追殺令,要活捉殺手報復,一堆評論家就批評治安敗壞,全是這些道上兄弟血債血償的不良風氣影響所及,還給了這個醫生和院方不少的壓力。畢竟醫生和黑道兄弟是拜把之交,說出去難免有損醫界
女記者嘆口氣說:「反正新聞就是這樣子,炒一陣子過去也就過去了。只是有聽說他曾提出辭呈意圖平息風波,也有人說他向院方保證不會再和這伨黑道中人往來……看他今天現身此地的樣子,辭職和斷交這兩件事,他都沒做呢。是說,現在應該沒記者會對他有興趣,因為今天這場面有其他更值得報導的大人物會現身。」
他恍然大悟,當初在試車場的訪問中,歐陽先生提及的朋友,就是夏彪之子啊!既然試車場背後的最大股東是夏系企業,兒子的朋友去試車也不足為奇。
好友是黑道大哥,頓時冷卻了姚記者對醫生的旖旎幻想。萬一表錯情,達錯意……他可不想招惹上殺身之禍。
……等一等!這麼說來,在這群可怕的大哥之中,有一個不可怕的醫生可以作為他接觸的窗口,豈不是太幸運了嗎?一得一失之間,他還是賺到了事業的新契機,也不算全然皆輸!
答應付給女記者兩張五號飯店的招待券之後,姚記者摩拳擦掌地向同儕商量他們的「獨家專訪」大計。
設置在夏家老宅的主祠內的靈堂,統一以潔淨的百合與素雅的菊花為佈置主軸,中央則掛著一幅巨大的遺照。
這是夏夫人從丈夫生前少數幾張正拍攝的相片中,特別挑選出的一張。她大意相片中的他,顯得義氣十足的爽朗笑容,以及凜凜威風的氣度。
每位賓客看見了遺照,不免會睹物思人地想起這位友人生前的種種。拈香致意時,那些夏彪所認識的,來自三教九流、各行各業的性情中人好友,有不少在靈堂前痛哭失聲,直為他的早逝抱憾不平。
譬如說前「文龍堂」的幫主,哭到需人攙扶。
譬如說與「近海幫」有著兄弟之幫的幫誼,處處必尊夏彪為「阿兄」的「黃虎幫」的幫主,縱使自己近年因中風而不良於行,坐著輪椅也要到場送阿兄這一程。他老淚縱橫,在靈前頻頻拭淚地說:「你身體比我硬朗這麼多,怎麼能先我一步離開呢?阿兄……」
譬如許多許多經由夏彪出面擺茶鬥會,喬過事情,避免掉火併、惡斗等兩敗俱傷傷場面的各個山頭的大老、組織頭頭,來到堂前時無下搖頭嘆息,深深為未來該找誰來擺平事情而感到憂心。
除了這些插曲之外,冗長的儀式對喪家而言,就像是發無止盡的折騰。由於前來上香的人數眾多,為了掌控時間,僅有列於名單上的各界耆老、政商名士與家族親朋好友,能親手拈香致意。其餘前來致意的人,便只能以團體代表的方式,遠遠地上個香表達心意。
「……家屬答謝禮。」
等眾人上完香之後,站在喪家位置上的夏家代表,便一一行禮答謝。
「夏宇……」
抬起頭。
「柔姊、黃大姊……」
看著與父親情同兄弟,也與自己情同手足的家族老友,夏宇的眼眶一度泛紅,但他強忍住鼻酸,朝著兩女及她們的父親黃虎幫幫主,行一鞠躬。
「謝謝你們前來,父親一定很高興見到你們。」
「這次的事,你要節哀順變。這幾天也要多辛苦你們了,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說。」
夏宇搖了搖頭。 「多謝黃大姊的好意,我比較擔心的是母親,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黃柔與姊姊互看了一眼。 「伯母和伯父情感這麼好,也難怪她難過……她的人呢?我們去陪陪她好了。」
「……」夏宇遲疑了一會兒,才說:「一些幫內各分會的叔叔伯伯們,把母親與大哥請進了會議室,說是要在今天把幫內的……談出一個結果。」
黑幫之女的她們,當然立刻明白了此刻在會議室內進行的,說穿了就是一場權力搶奪的大戲了。
樹倒猢猻散,這次夏彪走得倉促,未曾正式交棒繼承人,對於「近海幫」內的各方勢力而言,未嘗不是個取而代之的機會,不可能沒出現伺機而動的野心家。
「這種事,怎麼沒半個人知會我一聲?哪怕我已經從『近海幫』退出,自立門
戶多年,但我和阿彪互稱兄弟,又是第一代幫主唯二的副舵手之一,『近海幫』等於我的老家。老家有難,我豈可袖手不管?」
黃虎氣憤地敲了敲輪椅的把手,命令大女兒道:「馬上帶我到那間會議室去!我倒要看看那些不成氣候、阿兄一走就見獵心喜的黃口小兒們,敢在我面前撤野,對香姊無禮嗎?」
見狀,一直站在夏宇身後,抱著小夏渼的英治,悄悄地上前在他耳邊說:「你親自替黃虎幫主帶路好了。」
「可是這邊……」
「暫時就由我和荻蒙接手。」
夏宇望了英治(嫂嫂)和荻蒙(老婆)一眼,荻蒙也附議地點了點頭。夏宇雖然不知道,幾時荻蒙和英治哥已經建立起「妯娌」般的情誼,但他大概了解,為何英治哥希望他跟過去……他心裡一定很擔心吧?英治哥。
看著「近海幫」的叔伯們,祭出阿爸的神主牌,把大哥架去會議室,無論最後談出什麼結果,不可能不對英治哥與老哥的生活產生影響的。
事實上,就連今天上午英治哥要站在家族成員的位置上,都遭到一些「近海幫」成員的反對──而這也差點引起「全宇盟」的干部們與他們槓上。
阿爸這撒手一走,往後的日子,究竟該怎麼過?老哥的決定,也會左右他與荻蒙的生活。
「我知道了。」
去幫英治哥探聽一下情報,也等於是給自己探聽情報。
「這邊就麻煩你們,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