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夏家原本的宴客廳所權充的臨時會議室裡面,氣氛相當的低迷。
坐在桌首的夏陳香,自從得知丈夫死了的消息後,只說了句「是嗎?」就沒再開口過,始終是冷淡的態度、面無表情地聆聽著。
至於在會議室內,無疑是攻擊標靶的夏寰,即使相當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是默默無言的他,身上依然散發出相當嚇人的氣勢。
「……我說賢侄,現在不是你不講話就行了,好歹就是一句話。我們這些叔伯認為你該接下,你怎麼說?」
「等一下!我們認為前幫主之死都未查清的現在,就決定由他接任,非常不妥切。第一,前幫主可是死在台北,那不是他的地盤嗎?為什麼一個連自己父親都保護不好的逆子,有資格接收幫主之位?」
「沒錯、沒錯!」另一個人接續著,拍桌站起說道:「再說,假使夏老當初想要他接收,又怎麼會把他趕去台北,命他自立門戶?這不就說明了,他根本就不是夏老心中的人選!要是非得夏老的兒子才能接班,叫他的小兒子接吧!」
「我不贊成,近海幫是多大的組織,交給一個二十幾歲、毛沒長齊的大少爺,能幹什麼?這一點來說,夏賢侄雖然長年來都在台北活動,但是也搞得有聲有色的。讓他接班,正是給幫內加入點新血,給點新的刺激。」
「我認為,如果非要夏賢侄接班……除非在一個條件之下,我才能同意。近海幫與全宇盟之間,你得做個選擇。要接班,就得將全宇盟解散,全心全意地為我近海幫謀事才可以!」
「對啊,說得好!這倒是真的。」
「大夥七嘴八舌,各有意見的話,不如乾脆舉手錶決好了。各自寫出心目中的理想人選,然後投票來決定近海幫的第三代共主!」
但是,對於此提案贊成與反對的兩派又相互叫囂起來,會議室內頓時瀰漫著煙硝味,口頭論戰的砲火,無視於夏寰與夏陳香的存在,你來我往地發動攻擊。
驀地,會議室的門突然開啟。
「這麼爇鬧的場合,難不成是在慶祝阿兄升天啊?」黃虎欠缺中氣的一喝,倒是令整間會議室內的爇鬧頓時冷卻。
夏寰立即起身,讓位。 「乾爹……」
由夏宇和黃大姐兩人推著輪椅,黃虎來到會議室的主位前,他先向夏陳香說了句「阿姐,你要振作點。」,接著便轉頭對夏寰痛罵。
「臭小子!你怎麼能讓這些叔叔伯伯牽著你的鼻子走?難道在阿兄走後的頭一天,你就打算讓你阿爸在天之靈氣得回來找你算賬嗎?他此刻一定很傷心,想不到會教育出這樣一個不懂得保護母親,任由敵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沒有骨氣的憨仔!」
道上地位能與夏彪並列雙霸的黃虎這一罵,在場所有近海幫的重要份子皆不約而同地倒怞一口氣。
有些是忿忿不平的,有些是蠢動不安的,有些是難過不解的。
「……黃老,您這句話是不是太過了?我們、大家都是同一艘船上的好兄弟,失去了夏老大這個掌舵者,大家誰不難過、誰不同仇敵愾?又怎麼會是夏寰與嫂子的敵人呢?」
但說出這句話的人,旋即被老人家一瞪,老人家冷冷地反駁道:「要不然現在這是什麼場面,你來說說!七七四十九還未做透,你們就急吼吼地把傷心的嫂子架在這兒,集體對著遺孤施壓,算是兄弟、算是朋友嗎?」
「那是因為幫內不能一日無主——」
「笑話!又不是在作戰,不能一日無將軍。你們各個分會的頭頭是全死光了嗎?在這段期間內,每件事情都一定要向大哥報備,否則錢就調不動嗎?好,就算真有問題,不會來找我解決嗎?雖然阿兄走了,我可還未斷氣!近海幫的事就是我黃虎的事!有不滿的人,現在就出來和我較量,不要緊!」
底下的人鴉雀無聲。
當然,以黃虎現在中風虛弱的身體,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對手,可能連三歲小孩子都可以贏過他,但是他在江湖上說話的分量不亞於夏彪。誰惹了他,誰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因此誰也不敢跳出來當面嗆他。
「……黃老,您請息怒。我們承認您這一教訓,兄弟們也反省到這時間點不宜,是我們太急了,是我們的不對,我們錯了。」
「是啊!」、「息怒吧!」、「不對的是我們!」陸陸續續有幾個人跟進開口。
「不過,既然大夥兒也已經都到齊了,現在剛好又有您主持,不妨……就算是為了斷絕後續的諸多麻煩,您好看是不是在這邊把下任幫主由誰做的事情給定下來,也好穩定道上的人心呢?免得近海幫的地盤遭到不必要的挑釁。其實這幾天,幾個兄弟的地盤上屢傳不平靜,多半是有些不成氣候的猴子想藉機鬧事。 」
黃虎也知道領導一個組織,最怕的就是混亂,所謂夜長夢多,倘若久久空著幫主之位,難保不會有人乘虛而入,坐大自己。
可是……黃虎看了夏陳香一眼。 「長幼有序,這件事我認為要先問過嫂子,如果她同意今天討論這件事,我也不會阻擋你們。要是她希望改天再說,我要你們全都閉上嘴巴,乖乖回去。 」
「那就請大嫂明講吧?」
「是啊,大夥兒其實一直很想听聽大嫂的意見。畢竟大嫂是最接近大哥,也最了解大哥的。大哥希望怎麼做,想必夫人最是清楚!若是夫人肯說句話,大家絕沒有二話。」
球,被丟到了夏陳香的手上。
一直靜默地坐在位子上,靜默得彷彿人在此地,靈魂已經消失的婦人,緩緩地抬眼看著四周。
「先夫……」她淡淡地開口說:「是個莽撞、衝動、易怒,又有著一身缺點的男人。這一輩子他做錯過許多事,傷害過人,也被傷害。但是他這個人唯一的優點,就是不會活得像具行屍走肉。他感情充沛,待人真誠……多謝在場的兄弟們挺他這麼多年。」
「不,夫人千萬別這麼說,是我們蒙老幫主照顧。」
但夏陳香搖了搖頭,要他們聽自己繼續說下去。
「但我這一世人看著先父、先夫的背影,看他們過著這種打打殺殺、刀光劍影的日子,我對無時無刻都要擔心吊膽的日子,已經厭倦得不得了了。如今,撐過多年的大風大浪,先夫期盼的孫女出生、滿周歲,以為到了退休安享天年的時候,卻突然這樣地走掉……我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也不想再與各位交陪下去。這個對你們而言充滿兄弟仁義的世界,對我一個弱女子來講,太痛苦、太煎熬了。」
她挺直了瘦弱的背,凜然地說:「等先夫入土為安之後,我就要搬離台灣,不會再插手、也不想听見任何與近海幫有關的事了,請各位兄弟見諒。 」
「大嫂!」眾人紛紛蚤動了起來。
「你們不必再多說什麼,這七天來我已經想得非常清楚,心意已決。」夏陳香意志堅定地看著每個人。 「只有一件事在我離開前,是要代替阿彪做到的。阿寰,你起來。」
大家都以為她前面的口氣,是表明了不願意兒子繼承老爸的衣缽,過刀口上恬血的險路,但接著夏陳香卻在夏寰站起來以後,做了件出乎眾人意外的事——
啪!啪!她左右開弓,甩了自己兒子清脆的兩巴掌,力道之強,立刻在兒子臉上留下泛紅的指印。
「第一巴掌,我是代替你阿爸打的,為你阿爸的死。這件事情你要查一個水落石出,直到能夠慰你阿爸在天之靈為止。」
收回了手,夏陳香一向沒啥表情的臉上,眼角卻多了絲閃閃的淚光。
「第二巴掌,我是替我自己打的。我要和你斷絕母子關係,阿寰。以後你做的代誌,都不必顧忌我這個做母親的。雖然你的身體是我生給你、養到這麼大的,可是從今以後,那都與我無關了。」
夏寰臉色凝重地蹙起眉頭。 「……阿母。」
「該怎麼做、想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好好地做吧。事到如今,你不能不向你阿爸負起責任。你應該知道,他留下的擔子,只有你能扛。阿宇不行,他現在有了家累,我不會讓我孫女鎮日見不到父親,重蹈我和你阿爸的覆轍。但你可以,因為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一個堅強的人在背後支撐著你。你做得到,你就得做,再推推託托,你就是讓你阿爸的名聲蒙塵,讓你阿公留下的組織受辱。把全宇盟收起來,專心在近海幫吧。」
「……」夏寰的表情,有悵然若失,也有絕不逃避的決心,已經沒有什麼好掙扎的了。 「是,我會照阿母的意思去做。」
她執起兒子的手,交到黃虎手上。
「請你看在阿彪的份上,好好地……指導阿寰,虎仔。」
黃虎早已經聽得老淚縱橫,不停地點頭說「我會」、「我一定會,大嫂。」
其他兄弟們也是哽咽的哽咽,啜泣的啜泣,私底下扼腕的也扼腕著。總之,在夏陳香關鍵性的一番話過後,爭論與企圖崛起的野心家們也不得不承認輸給了大嫂的魄力與決心,改而同拱夏寰為幫主。
這場討論接班的會議暫時告一段落,決定出近海幫第三代幫主這個最重要的議題之後,其餘的問題都必須等未來慢慢消化。一些不滿者,相信短時間內都還會按兵不動,觀察新幫主的表現再說。
「新幫主,你加油吧。」
會議室中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了夏家兩兄弟。夏宇重新替老哥泡了杯咖啡,放在他面前。
「幹麼?我這可不是挖苦,是佩服。雖然以前我動不動就罵你臭老哥,很愛和你頂嘴,但是……我知道現在你有多辛苦,未來又得面對多少的麻煩。 」夏宇吐吐舌頭說:「我能幫得上忙的,也會盡量幫忙。」
「阿母說要搬離台灣,你就在美國好好地照顧她和孩子吧。台灣這邊的事情,有我一個人就夠了。」低沉地說。
夏宇想到半年前返台時,自己好不容易取得雙親的同意,給夏美和自己幾年的時間,在她童年的階段能過著普通生活——起碼擺脫黑道世家的身分,用不著保護跟前跟後,可以享受更無拘無束的童年。
誰曉得才半年,又遭遇這番巨變。
「反正你身邊還有英治哥,我是不會太擔心的。阿母一定也是這樣想,才會在你的背上推這一把。」
但夏寰卻沉默不語了。
老哥不會還在猶豫著是不是要把英治哥拖下水吧?
真是的,何必多想呢?人家英治哥一定早有覺悟了吧。沒有下定決心要全盤接收這些麻煩的話,怎會和老哥在一起這麼久?要是這種時候才想到要保護英治哥,夏宇都想罵臭老哥——那當初又何必對英治哥出手呢?出手了、也認真了,才來擔心英治哥受不受得了這些,會不會太晚、也太自私了些?
不過這些話,在老哥心裡何嘗沒交戰過?否則以老哥的性格,哪會這麼惦惦不說話。
「那個……」
幾名散發出他們兄弟最討厭的公務員味道的中年男人,站在會議室門前。
「方便談一下嗎?夏先生。」
「你們是誰?」
秀出了警微。 「刑警局偵一隊小隊長……負責偵辦此次夏彪先生的命案的,敝姓蕭,這幾位是我的屬下。」
「找我有什麼事?」
自稱姓蕭的小隊長善意地一笑。 「主要是打聲招呼。上頭的人很注重這案子,請夏先生放心,我們將會傾全局之力盡快地偵破此案。」
「希望你們有時間到這裡致意的話,能快點告訴我兇手是誰。到現在警方連我父親的驗屍報告結果都不讓我們家屬知道,我實在不知道警方有多重視這個案子。」
「報告結果當然出爐了,只是根據檢調不公開的原則,目前暫時不方便跟家屬透露。但簡單地說,令尊是死於頭部的槍傷,子彈自太陽袕洞穿斃命。這一點,其實用不著驗屍報告,相信夏先生在第一時間發現令尊時,也已經知道了吧?」
夏寰緩慢地抬眼,冷冷地瞪視對方。
「希望你不要誤會,夏先生。警方對此案的重視程度,或許你感覺不到,但現在有大量的警力投入偵辦中,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們一個機會,透過法律來製裁此人。」
「你直說吧,不要拐圈子說話。」
蕭姓小隊長點點頭。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家屬方面提供的線索,真的就是全部的線索嗎?夏先生不會故意隱匿關於犯人的重要情報,企圖靠自己揪出犯人,並動用私刑復仇吧?」
「你有證據說我隱匿了情報嗎?」
「那封信你說你不知道是誰寫的,可是信上的口吻分明就像是與你熟識並有冤仇的人。」
「蕭小隊長,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沒有敵人的,你有、我也有。有些敵人會在你面前現身,有些敵人會偽裝成你的朋友,更有些敵人從來不出現在你的面前,他們會躲藏在暗處放箭傷人。你敢說,自己知道每個敵人是誰,也知道敵人的一舉一動嗎?」
被這話一堵,蕭小隊長囁囁地道:這……的確有點困難。 」
夏寰雙手一攤,「我不知道是誰寫的,但我會很熱誠地期待,有一天能從隊長口中得知這個人的名字。」
「……看樣子,我今天到此的任務已經完成。」嘆口氣,小隊長示意部下們先離去,自己則走在最後。 「對了,在我離開之前,還有件事要跟你說,差點忘記了。因為令尊遭遇這樣的不幸,我們研判可能與組織犯罪有關,現在你接任了令尊的位置,也就是說下次你也是可能的目標,所以我們決定派出兩組人馬,二十四小時『保護』你,夏先生。」
挑起了眉。 「我自己開保全公司的,不需要條子的保護。」
「別這麼說嘛,保護的人總是越多越好的。在找尋到殺害令尊的兇手之前,我們會緊盯著你的周遭。請多指教了。」留下耐人尋味的微笑後,與屬下們離開。
一等對方走出會議室,夏宇立即氣得朝門外的手下道:「去拿鹽巴來撒一撒,去去晦氣!」
回到室內,還是氣憤難平。 「說什麼保護,分明就是監視!怕我們先捉到了兇手會讓警察面子掛不住而已!哥,要不要找人去給他們施壓,逼他們撤回監視人員?太離譜了,我們可是受害人耶,不去捉兇手,卻在我們身邊守株待免!」
「隨他們去好了。」
夏寰拱著手,挑著眉尾。即使警方派出看門狗,也阻擋不了他親手捉住兇手的決心。他們有他們的門路,而兄弟也有兄弟的管道可以走,就看誰比誰道行高,修行好了。
阿爸的這筆債,絕對不能不討回來!
一離開了會議室,夏陳香便將英治找過去。
「伯母……」
坐在曾經與丈夫共度過近半百歲月的百坪套房裡,陳香淡淡地感慨道:「人生這個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四十年這麼長的-段時間中,日日夜夜的相處,走到頭卻像夢境醒來一樣。轉眼成空。」
她回頭看著英治道:「如果是你。明知走到最後會一切成空的話。還是願意和阿寰走這條逆水而行的險路嗎?」
英治微微地蹙起了眉。
風韻猶存的熟年美婦,以見識過無數風霜的智慧雙眼,瞅著他,又道:「你的話,只要與阿寰分開,之後應該有很多更平坦的道路、更幸福的人生可以選擇吧?你有用不著辛辛苦苦地爭取別人的認同,或是為了捍衛自己理所應當的權益而奮鬥、一下子就可以入手的輕鬆人生。難道你從沒想過轉換跑道……回到正規嗎?」
「我以為伯母應該是個比我更清楚幸福是什麼的人。」
英治舒開了眉心,或許同樣的話題會被提起千萬次,但這是唯一的一次,他不但不覺得厭煩,反而覺得高興的。
「您不也是在結婚之初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得走一條平凡女人難以承受的艱辛險路,並且一路走到了最後,不是嗎?從頭到尾都幸福地走完了這條在別人眼中也許不怎麼幸福的道路。」
「你怎麼會認為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因為您一直是那樣地閃耀動人。哪裡能找到一個活在不幸之中、心力交瘁的人。像您這樣熠熠生輝呢?」
夏陳香挑起了眉,微微揚起嘴角。 「原來如此。」
就是如此.這種光輝和花大錢人拉皮整容的美,又不盡然相同。
縱使是滿臉鄒紋,也能有這發自內必的燦爛光輝,即使衣衫襤褸,也見得到破舊鸛衣物底下那神釆飛揚的光芒。
要覺得不幸福,還不容易嗎?每天唸十遍的不幸福,看在你眼中的一切都會變成不幸福的來源。
正面轉向負面、鑽牛角尖的悲觀態度、跌倒之後拒絕爬起來……這些難道只發生在面臨逆境的人身上?
英治認識的人裡面,便不知有多少人在一塊石頭也沒有道路上,還能自己搬塊石頭來絆倒自己,並說服自己這就是「不幸的命運」、「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拚命地想給自己一個「不想繼續往前進」的理由。
坦途也好,險途也好。他只是走自己選擇走的那一條路,而不是他人指指點點叫他選擇的路,並一以貫之。
「歐陽先生,我是個狡猾的女人,把自己的兒子推下地獄,卻不願意陪著他下去……我打算要離開台灣了。」
夏陳香直勾勾地望著他。
「連我自己兒子的人生,我都不想為他負責。別人家的兒子幸或不幸,我更無法承擔。所以!我也只說這麼一次。這個世界絕對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什麼兄弟仁義的年代結束也很久了,三教九流裡面人渣更多,走錯了一點點的岔路,從此過著生不如死、惡夢般的日子的人也有。
「勸你,要是不想看到地獄,就別打開通往地獄的門。因為有些狀況下,你甚至會寧願自己死了,也好過活著受折磨。但,你如果決定還是要陪著夏寰一起入地獄,你要記著後悔和不幸也只有你自己承擔,沒有人會補償你,也補償不了。」
英治的喉嚨一陣緊縮。
夏寰他母親的口吻平靜,絲毫不見半點威脅的態度,但也越是如此,越能讓人體會到她說出這番話是歷經過怎樣的親身體驗,又聯想起夏寰他父親向他告白的,曾經一口氣失去了全家的過往。
自己能忍受得了那樣的劇痛嗎? ──好可怕。心生恐懼,幾乎想退縮。
「多謝夫人的勸告,晚輩謹記在心。」
「……你是個有勇氣的人。」
「我的勇氣存量,一定比夫人想像的少了很多。」苦笑。
「……很掙扎嗎?」
「就像手術中要劃下第一刀,不能顫抖一樣,那麼地掙扎。」老實地承認。
「但是你沒有逃,一次也沒有吧?」
「想逃的念頭不知有過幾千幾百次了。雖然對自己有自信,但是在神的領域之內,人沒有驕傲的本錢,而你表現謙卑也無用,只能拿出全部的實力,與祂交手了。我只是不想被自己打敗而已。」
「那你還是有勇氣的。別狡辯了。」夏陳香做出了結論,朝他招了招手,要他坐在自己面前。 「這個,拿去吧。」
對「狡辯」兩字感到「百口莫辯」,英治看著夏母拿出來的珠寶盒。
「這是?」
「不用我再說明了吧?也許你會覺得女人家的珠寶首飾放在手邊沒什麼用處,交給你也是增添你的麻煩。不過自古以來女人家買首飾,除了裝飾自己之外,還有一個目的——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時,便可以拿來用一用。這就叫有買有保障,懂嗎?」
見英治沒收下,夏陳香不耐煩地說:「從我母親交到我手中已經四十年了,老實說我已經不想再保管了,你就把它當成我們夏家的家傳珠寶,所以你不收也得收,再不你就幫夏寰生個兒子、女兒,再把它交出去。」
這種不講道理的一面,實在和夏寰超像的。
「我就暫時『代替』夏渼保管一下好了。」
拿起相當沈重的珠寶盒,英治覺得自己還是別開口問裡面的珠寶價值多少好了。自從上次背了一個一億元的分期付款之後,他對數字的驚嚇度已經提高不少,但是考慮到夏陳香與夏寰如出一轍的個性,還是別給心臟施壓的好。
「我沒別的事可交代了。你就和夏寰好好地幹吧,第三代『近海幫』的老大及老大『夫人』。」
英治就知道,自己對夏寰的母親沒轍不是沒道理的——女版的夏寰,想也知道是「天下無敵」四字的化身!
「歐陽先生!」
越過祠堂要回客廳時,人群中有誰喚著他的名字。英治停下了腳步,看了看左右。
「是我!是我姚記者啦!你還記得嗎?」
只有一面之緣的男記者,從兩名負責維持秩序的保全人員中間,拚命地朝他揮著手。
五分鐘過後——
灌下一大口茶水的記者,喘了口大氣,抱怨到:「呼,幸好有看到你從那兒走過去,不然我在那兒拜託保全拜託了整整一個小時,他們說什麼就是不肯替我通報一聲呢!」
坐在他們對面的英治,看到夏寰、夏宇禒k俗哌m了會議室內,說了聲「失陪」,站起身,走到夏寰身邊。
「那次在試車場採訪我的記者,剛才在祠堂前走廊那邊叫住我,說有重要的東西想讓你看……拜託我替他們引見。」
「有說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英治搖頭。 「說是和那次陸律師意外有關的。」
「和我有關?這是什麼意思?」
「先聽他們怎麼說吧。」
夏寰跨著大步,到兩名記者前面。 「初次見面,我是夏寰。」
兩人緊張的吞嚥著口水,微顫地遞出名片,報出自己的大名。但是夏寰對於繁文縟節毫無興趣,在這忙得一團糟的時候,最好這兩人口中的「重要東西」有值得他一聽的價值。
「已經如你們所願的看到我了,你要給我看的是什麼?」不浪費時間地說。
姚記者一拿出隨身碟,夏寰馬上一彈指,要人送上筆電。
「這是我們車子裝設的後視鏡監視器拍攝到的,因為平常沒事不會去檢查拍了什麼,剛好前兩天發生一起擦撞事故,我在調帶子的時候才發現這個片段。」
「兩天前?」一邊打開電源,夏寰挑起眉。
「是。我有想過要立刻聯絡你們……但是沒有管道,很難接觸到您,才想藉著今日的頭七公祭把它交給夏先生。」
「沒有別的理由嗎?」
姚記者停頓了幾秒。 「沒……特別的理由。當然,要是可以的話,也想藉這機會訪問一下……您繼位的事,以及關於令尊命案的事。」
夏寰扯扯唇。 「交換條件只有這個?」
「不、不,這絕對不是交換條件!您要是不願意接受採訪,我們馬上離開!這個隨身碟只是個友好、善意的——」
「我可以讓你們採訪。」
像要截斷姚記者長舌的辯解,夏寰說到。他和在場的眾人全神貫注地看著led熒幕中出現的清晰畫格,尤其是陸禾琛的臉色已漸漸慘白,隨時暈倒過去都不奇怪。
「這的確有交換條件的價值。」
後視鏡中,先出現了姚記者等得不耐煩,下車去查看的畫面。
接著,畫面中的車內當然是空無一人的,只收錄到旁邊姚記者尋人、撥打電話報警的聲音。就在他們看著車後窗靜止不動的風景時,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後窗前。
那張左顧右盼,一副怕被人發現他的男子,正面臉孔在監視器中完全曝光的瞬間,陸禾琛再也忍耐不住地拔退,奪門而出!
「哇!陸律師,你怎麼了?」
剛好端茶入內的眼鏡仔,手上的茶盤差點翻了。 「我去看一下他。」他迅速地將茶盤一放,便急急忙忙地追出去。
夏宇及英治都不解地看著夏寰。但是夏寰搖了搖頭,讓記者們先行採訪。一直等到採訪完了,才向他們解釋這段影像的相關內幕。
「這傢伙是一個經營私娼寮,讓我給掀了的『新門幫』頭頭,道上綽號『鬃狗』的男人。那之後他被條子以幾條命案和販賣人口的罪名抓起來關,因為一直進進出出監獄的,我也搞不太清楚他後來究竟是被關了幾年。但半年前有聽說他在南區想捲土重來,卻欠了一屁股債,落得淒慘落魄,昔日舊兄弟翻臉不認人,還到處被討債,有如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的下場。」
私娼寮?莫非——
「鬃狗恨我恨得要死,他想要我死並不是新聞。我想他當時大概沒想到車上載的不是我,而是禾琛吧。說不定,他早已經忘記禾琛了,那個變態人渣哪曉得他以前凌虐過的小孩子,如今是個津明能幹的律師。」
果、然!
當向來把情緒藏得很好的陸禾琛,突然臉色驟變,就像當初見到自己家人時那副深受震撼的模樣,英治便猜到此事非同小可了。
「再加上,禾琛剛剛才把這個鑑定結果送到我手中。」
掏出了塑膠袋裝起來的一封信,和信紙。
夏寰口氣冷靜,眼神卻散發著殺人的銳氣道:「阿宇,發動全幫的人,翻遍全台的土地也要把『鬃狗』立刻找出來,並把他的活口留給我。不可以讓他落入條子的手裡,也不許弄死他,這兩點絕不許出錯,一定要傳下去。」
如果鬃狗死了,真相將會永遠埋葬在黑暗中,所以他不能死。
至少在夏寰逮到他、親自盤問出阿爸死亡的真相之前,無論那傢伙逃到哪裡,都難逃他們「近海幫」及其他成千上百的友好組織所佈下的天羅地網。
早晚,絕對,會逮到你的,鬃狗!
──夏寰對著筆電螢幕中,停格狀態所映出的那個面色暗黑、形容憔悴如槁灰的男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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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律師、陸律師……怎麼了?」
眼鏡仔好不容易才捉住了一路狂奔的陸禾琛。
「讓我走,我沒有臉留在夏哥這邊!是我惹出來的禍!要不是當年夏哥出手救我的時候!惹得那變態記恨在心,今天又怎會賠上老先覺的一條命!」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這怎麼會是你的緣故呢?」
「就是我的緣故!那張紙條我拜託朋友帇l以阼a識組裡做比對,結果雖然字跡潦草,但和鬃狗過去的自白書的字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吻合!寄字條威脅,約見夏哥的人,就是鬃狗!老先覺的槍殺案,也是他幹下的!」
無顏以對夏哥的罪惡感,讓陸禾琛陷入錯亂的情緒之中。
「要是那時候摔車時我就死了,那有多好。也許鬃狗會誤以為他已經把夏哥給殺了,就沒有後續那麼多事發生了……」
眼鏡仔扣住他的肩膀,搖晃著。
「冷靜點!你開始胡言亂語了,你知道嗎?就算你死了、為什麼他會誤會夏哥被殺死了?只要看一下報紙,就會知道事實上夏哥沒死。所以你的死,換不回已發生的一切,也就是說這一點都不是你的錯啊!」
「……」
「來,我們回去屋內吧。相信夏哥一定會明白,鬃狗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有錯也是鬃狗。不會怪到你頭上的。」
但陸禾琛甩開了眼鏡仔的手。 「告訴夏哥我很抱歉。」逕自坐上自己的車子,踩下油門。
「陸律師──」
不顧眼鏡仔在後面狂追、呼喚。
隔天。一紙辭呈快遞到夏寰手中,陸禾琛並沒有寫上任何的理由,只是辭去了在夏寰身邊的律師及特助工作,不再出現於夏寰的家中,也不再如影隨形地、亦步亦趨地跟著夏寰在各事業體中穿梭巡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