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no one•
他又看見了她, 悄悄地在白霧外徘徊。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伸手,就能將她拉入自己的心中。可他寧願就這麽隔著一層薄霧跟隨著她, 就像飛在山雀上空的雄鷹,躲藏在高高的雲層中,讓水汽遮掩自己的羽毛, 讓清風帶走自己的氣息。
「爲什麽要將她拒之門外。」
霎時間, 他又落到了地上, 在空無一物的城市中行走,一個女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安娜沃特, 她輕聲問著, 伸手拂開那些漂浮在一棟棟虛無房屋窗戶前的白霧, 讓康斯薇露的面龐顯露出來, 她就坐在那,哀傷又平靜。
「你爲什麽來了?」他問道, 「夏綠蒂呢?」
「我打發她離開了, 這不是她該聽到的秘密。」
「什麽秘密?」
「你應該知道的秘密。」
他與她對視著, 像兩個爭奪地盤的凶獸。
「我沒有什麽秘密是該知道的, 」他說, 城市眨眼間成了灰霾上的海市蜃樓, 墜著沉沉的黑色墨汁,在沒有繁星與月亮的夜空上書寫著無數遍「no one」,「我已經知道了足够多的秘密。」
「但你還不知道這一個。」
「我不想知道這一個。」
「你會的。」她堅持說道, 聲音低沉而冷酷,像耶夢加得般緊緊纏繞住了他的整個夢境,「夏綠蒂堅持說你不是病得快死了,而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我不知道該怎麽做能讓你好起來,但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助——」
「爲什麽?」他問道。展翅飛出了她的桎梏,俯覽著被她寸寸攪碎的城市,無數隻山雀從破碎的黑暗中騰空而起,飛躍了整個夢境,她們在尋找他,但他隱藏了自己的身影,靜靜地等待著,墨汁墜落到深處,又有無數高樓街道依次建起,山雀紛紛歸去,又成了窗戶後哀傷端坐的身影,直到那時他才會再度落下,隱秘地跟隨著她在一扇扇玻璃後行走。
「她被抓捕了。」安娜說道,她的尾巴重重一甩,城市再度化爲齏粉,窗戶後的倩影驚起,紛紛飛到空中,隨即被憑空出現的金色籠子扣住,她們翅羽撲騰著,却無法逃出黃金的栅欄,「塞西爾•羅德斯誣陷了她,讓她也成爲了你在大使館幹下的好事所牽連的罪人,夏綠蒂找不到她在哪,我也找不到她在哪。」
他茫然地抬起頭注視著那些籠子。「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他小聲地說道,「我更不知道大使館發生了什麽事。」
是的,那是撕裂他夢境的一道巨大深淵,他不想接近,也不想知道幽暗深處有什麽。
可是她的尾巴有力地將他卷了起來,越收越緊,讓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他想要掙扎,却發現自己的翅膀早已折斷,銳喙也被磨鈍,利爪也已剪去,「你知道,」她蠻橫地命令著,「你知道的,你知道在大使館裡發生了什麽事,你必須面對這一點——」
她將他丟入了深淵之中,像將無用的武器丟入鍛造爐的深處。
從灼熱中迸射出的火光,照亮了延綿千里的峭壁,而他無止境地下落著,看著他的一生在嶙峋石岩上重現,他可笑的,毫無意義的一生。他看見年輕的,有著同樣一雙灰藍色雙眼的穆勒少校將他從馬車上抱下,牽著他的手走入了樹林之中,沿著那條似乎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小路走著,如果他那時知道,如果他那時知道這個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學院的門打開了,是一個女人,有著警惕的神色,她把他的手從穆勒少校那接過,「這就是那個馬克西米利安嗎?」她問道,提及他的方式與被派來暗殺自己的同伴一模一樣,就像是在說某個沒有生命的物品,那的確是他。
「是的。」穆勒少校輕聲說。
於是,他從此便以爲那是自己的名字。
畫面黯淡了下去,但仍然能依稀看出少年的輪廓,那是他的同伴們,他們悄悄在深夜聚集,輪流說出自己的真名,所有人的名字,無論他們出生以後的人生有多麽凄苦破碎,至少那幾個字母組成的字眼是由他們的父母親自挑選的,證明了他們的存在。他永遠會記住他們所有人,可他們所有人却不會記住自己,因爲他們記住的,不過是帝國的一個秘密項目。
不是他,不,不是他。
「不僅僅只有你是這樣。」
他仍在繼續墜落,他努力拍打翅膀,他努力昂起頭追尋那唯一的月光,但他不斷地在失敗。安娜的話語突然在他耳邊響起,於是畫面一轉,回到了阿爾伯特親王號上,他就站在那,距離鐵管幾步遠的地方,在那永恒一刻,他仍然對一切一無所知,他仍然對帝國有著深切的熱忱,但他不願意回到那個時刻,在真相的痛苦中死去,好過在謊言的虛無中活著。「你爲什麽要把我帶回這一刻。」他質問著,「你怎麽知道這一刻的存在?」
「因爲我就在不遠處站著,你沒有發現我,她也沒有發現我。」
她的話聽上去像是毒蛇在嘶嘶地吐著信子。
「跟我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她的聲音領著甲板上的他向後走去,一步一步地接近著鐵管的另一邊,但那兒空無一物,沒有烟頭,沒有公爵夫人,什麽都沒有。
「這就是那天的真相,還有之後的每個日日夜夜,每個你與她交談的時刻,都是如此。」
一片鱗片落下,甲板上立刻站起了一個女孩,是康斯薇露,却又不是康斯薇露,她的模樣與他想像中完全一致,有著那天在滿天星樹叢下轉過來,溫柔地注視著他的褐色雙眸,有著哀傷而又孤獨的神色,值得他用鮮血淋漓,骨斷筋連的雙翅守護。
又一片鱗片落下了,甲板上站起了另一個人,她的面龐堅毅而消瘦,她神采奕奕的雙眼閃爍著,整個人就如同太陽般耀眼,如同一個强大的女戰士。這是公爵夫人,而非康斯薇露,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爲何他從前從未發覺,這兩人是如此的不同?
「我不明白。」他說。
「真正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已經死了。」安娜說著,甲板上的畫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孩坐在桌邊,手中端著一杯茶,眼泪簌簌地落入水中。在她的身後,一個女僕默默地注視著她,「我親手殺了她,因爲這是她的心願,但她從未真正死去,死去的只是她的軀殼,被另一個人所占據。」
「她在哪?」
「她活著,但她不再存在。她被剝奪了自己的名字,她被剝奪了自己的人生,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她還活著。難道這聽上去不熟悉嗎,某人?」
原來他一直愛著的,是一個虛無的存在嗎?
太好了,某人,太好了。
「她不清楚我早就知道她還活著這個事實,因此,對她來說,你就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發現她的人。」安娜說道,這是她的語氣中第一次顯露了情緒,痛苦,無奈,又悲哀,她的眼神同樣追逐在窗戶後掠過的身影,可她只能遠遠地看著,不能像他那般與她幷肩走著,儘管中間隔著雲霧,隔著玻璃。
「爲什麽你不說?」
「她不想任何人知道。」
「爲何你告訴了我?」
「因爲她希望你知道,你是她唯一希望知道的人。」安娜低聲說著,鱗片像雪花一般紛紛飛下,映射出了無數的康斯薇露,美麗脆弱得像一朵需要精心呵護的花,又像是一隻隨時可能飛走的雲雀。她的哀傷讓寒冰蔓延了整個城市,整個夢境,讓一切籠罩在了暴風雪之下,「我是她的女僕,我的職責就是完成她的心願,哪怕是那些不曾說出口的,也是一樣。」
「你又如何知道,這是她的心願。」
「因爲我聽了你們最後的對話。她告訴了你她是誰,只是你沒有明白,她希望你知道她是誰,只是你不曾明瞭。」
他終於想通,自己爲何會愛上她。
因爲她的孤單就是他的孤單,她的活著就是他的活著,全世界只有她才能理解他是如何的存在,而全世界也只有他——無論安娜怎麽說——能在根本不知道她存在的前提下,發現她的存在。
早在彼此意識到以前,他就已經因爲只可能唯一存在於他們之間的相似性,而被她所吸引了。他這一生只可能愛上一個人,早在馬克西米利安項目開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再也沒有人能如同她一般,即便對自己一無所知,也能穿過層層的僞裝,直接觸摸到他的靈魂。
他不在乎康斯薇露是一個沒有軀殼的存在,他不在乎自己永遠也無法真正觸碰到她,她是他存在的意義,這就足够了。
「而她需要你,沒有名字的人,她需要你把她從牢獄中解救出來,她需要你去修正你在領事辦公室犯下的錯誤。你會去嗎?」
他會去的,他會去拯救她的。
於是,他展開了雙翅,讓自己落入了熾熱之中,熊熊烈火從他的每一根羽毛上燃燒而起,盛焰衝出了深淵,淹沒了天地,融化了懸挂在半空的金絲鳥籠,而所有的山雀又再次獲得了自由,從漫山遍野的焰尖上掠過,她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衝破了白霧,衝破了夢境——
一雙灰藍色的眼眸睜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 北歐神話中的巨大海蛇,邪神洛基與女巨人安爾伯達所生的3個孩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