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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鍍金歲月》第219章
第219章 •no one•charlotte•

  一切就像是一個永遠沒有盡頭, 沒有起點,沒有終止的夢境。

  而他就漫步在其中。

  有時,他會聽到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 她會爲這夢境帶來一些新奇的事物。她談論著一套過大的女僕裝,一間書房,一段朦朧的談話, 一個巨大的地球儀, 於是他身邊便出現了這些光怪陸離的事物, 但當她的聲音歸於平靜,這些景象便又統統消失。

  但她說她會回來, 於是他耐心地等待著。

  偶爾, 她會短暫地出現, 談論著食物, 談論著清水, 有時會有眼泪像流星般劃過,他想爲她擦去, 但是天空太高, 而他又是那麽的無力, 只能仰頭看著一點一點的閃光從天際飄落, 却什麽也做不了。

  她還談論著別的話題, 一個名字頻繁地出現, 却是一個他不願見到的人,一張模糊的面龐在薄霧後游蕩,數次企圖想要走進, 這個名字曾經住在這兒,被他當做最珍貴的寶物悄悄珍藏。爲什麽我不能進來,那個名字悄悄地問著,難道你已經不再愛我了嗎?

  他愛過她嗎?他想是的,儘管他說不清是如何愛上的,也許是因爲兩個孤單的人總會相互吸引;也許是因爲她如此特別,就像另一個女人曾經說過的一樣,像柔和的月光,如此輕渺,如此脆弱,讓潜伏在黑暗中的生物能毫無防備地接近,像低伏在少女脚邊的惡獸,他心甘情願地遞上利爪與尖齒,從此他的力量都是她的,他的愛意都是她的。

  如果他不曾見過她,他本可以忍受黯淡永夜的人生。

  如同不曾見過陽光的荒野。

  讓我帶你走吧,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他曾經想過這麽說。

  不是對那個想要阻止戰爭的公爵夫人,不是對那個女扮男裝的公爵夫人,是對那個站在鐵管旁,花藤陰影下,黑暗的房間另一頭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

  讓我帶你走吧。

  他的父親說得對,他該在還有機會時就離開,而不是爲了真相一遍又一遍地留下。如今他的確得知了真相,他却失去了所有——不對,一個人不能失去他原本就不曾擁有的一切。所以,是的,他得到了真相,然而真相却是一無所有,他一無所有,他誰也不是。

  因此,他無法再讓她進入,這兒一無所有,這兒什麽也不是。

  夏綠蒂被安娜緊緊抓著,她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等待著距離她不到兩英尺的警衛走過,阻攔在她與對方中間的,只有一道薄薄的樹藤。

  她能聽到自己劇烈心跳的轟鳴聲在耳朵內部響起,也能聽到安娜的心跳。在這個千鈞一髮的時刻,她所有的感官都被無限地放大了,她甚至能看見一朵花瓣是如何毅然地從骨朵上剝離自己,義無反顧地投入大地的懷抱,隨即便被一隻髒污的靴子踩在脚下。

  可安娜的心跳是那麽的穩健,平靜,緩慢——甚至比正常更緩慢,她絲毫不緊張,這是夏綠蒂能感覺到的,她甚至懷疑,如果安娜要殺人——她絲毫不懷疑對方肯定幹過這樣的事,儘管馬克西米利安從未提起過——她的心跳只怕也會這麽平穩。

  她們現在在總統府邸上,從溫斯頓及公爵夫人被逮捕後,已經過去兩天了。這兒的女僕,厨子,還有警衛似乎全都換了人,從夏綠蒂偷聽到的談話來看,他們都是一些人民委員會議員安排來的人,目的是要軟禁總統,不能讓他與外界有任何聯絡,也不能讓任何人前來探望他。似乎是因爲總統從公爵夫人那兒得知了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會損壞許多人的利益的緣故。

  因爲這個緣故,總統府邸的警衛加强了許多。夏綠蒂沒有把握自己能够偷偷潜入進去,雖說馬克西米利安教了她不少事情,但有許多僅憑她自己的力量根本做不到,她在總統府邸的周圍繞了一天,也沒想出溜進去的辦法。不過,後來她看到了院子裡放置的一整排油畫,似乎是因爲某個房間要更換墻紙才拆下的,其中有一副是總統的全家福肖像,那倒是給了她靈感。這位總統有17名子女,這些子女爲他帶來的孫子孫女更是有幾十名。她當即便去了洗衣廠——那兒已經因爲連日的衣物失踪加多了人手,但還是沒能阻攔她偷取了一套精美的孩童禮服。把自己打扮活脫脫像是要去參加舞會一般精緻,夏綠蒂憑藉著蠻橫式的哭泣,任性的拳打脚踢,以及扯破了嗓子的大吼:「我要見爺爺!我要見爺爺!」成功地被那些女僕領到了保羅克魯格的房間中。就如同她預料的那樣,這些新來的僕從根本弄不清她是不是保羅克魯格的孫女,因爲她打扮得華美嬌貴,又只是個孩子而放鬆了戒心,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沒幾個成年人能忍受一個小女孩持續不斷的尖叫,他們原本是打算請示自己真正的主子——那些委員會的議員們——再做决定的,却被她吵得心煩意亂,又不敢隨意呵斥她,便在妥協之下把她帶去了見保羅克魯格。

  那個老人十分精明,他沒有當著僕從的面揭穿她的身份,而是像個爺爺般樂呵呵地將她摟進了懷中,等女僕一走,他就立刻拆穿了她的來意,「看來頂替別人的名字好得到見我的機會,是丘吉爾家族的傳統,」他說道,「你是爲了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才來見我的吧?遠在三樓,我都能聽見你從地下室傳來的尖叫聲了。」

  夏綠蒂立刻就明白了,公爵夫人與溫斯頓果然是分兵合作,一個去了德國領事辦公室,一個來了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總統府。於是她順勢承認了她的來意,告訴他自己是公爵夫人的養女,如今被托付給了溫斯頓及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照顧,得知他們出事後,她知道這兒是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最後前來的地方,因此想來打聽打聽消息,看保羅克魯格是否知道他們現在被扣押在什麽地方。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保羅克魯格對於公爵夫人被從他的書房帶走以後送去了什麽地方,根本一無所知,他從那之後便立刻被軟禁了起來,身邊的僕從也都換成了陌生的面龐,他不敢跟任何人交談,因爲消息馬上就會落在塞西爾羅德斯的手裡。

  不過,總統仍然告訴了她一件非常有價值的消息,那便是在塞西爾羅德斯闖入書房以前,公爵夫人已經與他簽署了《開普敦公約》,雙方都已經在上面簽了字。只要這份公約被送到了英國政府的手中,雙方就能暫時休戰,等待政府就這份和平協議達成一致。公爵夫人在那些武裝警察衝進來以前,已經將公約收到了衣服裡,準備離開了。因此,那份文件應該還在她的身上,隨著她本人一同被關押在某處。保羅克魯格還安慰了夏綠蒂,告訴她溫斯頓及喬治都是英國貴族,布爾人是不敢對他們做些什麽的,即便在等待外交手續完成的這個期間他們會被關在某處,但條件也不會很差。

  這些話無法安慰到夏綠蒂,即便溫斯頓與公爵夫人此刻住在世界上最豪華舒適的地方,也無法改變他們犯人的身份。但她還是謝了保羅克魯格的好意,準備找機會偷偷離開總統府邸。

  然而,那些僕人想必是通知了某個知道總統家庭情况的人,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保羅克魯格的孫女。因爲她剛剛來到走廊上,就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狂怒地響起,「抓住她!抓住她!抓住那個該死的女孩!」她登時便沒命地狂奔起來,但她對這棟屋子幷不熟悉,才下了一層樓,就被趕來的僕從逼到了死路上。不得已之下,夏綠蒂從一扇打開的窗戶跳了出去,然而花園裡也全是聞訊而來的警衛,她慌不擇路地逃了幾分鐘,隨即便被安娜抓住了,拖著她躲藏到了這樹藤的背後。

  「跟我來。」安娜輕聲說道,領著她向前走去。夏綠蒂以爲自己的脚步已經足够輕巧無聲了,與安娜相比却顯得十分笨重。這個女僕就像是一條隱藏在草叢裡的毒蛇,悄無聲息又迅如疾風,她能够在一個警衛停下揉眼的眨眼間便從他面前飛快地穿過,夏綠蒂却沒法做到這一點,只好在她的指示下一點點地移動著。最終,她們來到了花園的籬笆下,那兒有一個前來偷食的動物拋出的小洞,有一些枝條上明顯有被刀割去的痕迹,顯然是安娜潜進的入口。這成了夏綠蒂又學到的一個技巧,人高馬大的馬克西米利安從來不會去尋找這樣的隱蔽洞口,不過,他有著能徒手攀爬十幾英尺高的,光禿禿墻壁的能力,倒也用不著在地面尋找入口。

  「你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她們一來到街道上,夏綠蒂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是怎麽做到在那種情况下心跳一點兒也沒變,一點也不緊張,還能走得那麽迅速而毫無聲息。」

  安娜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很冰冷,只有在面對公爵夫人時才會軟化下來。「這是天生的。」她回答,「如果你做不到這一點,你就永遠做不到這一點。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你就永遠都能做到這一點,因爲沒什麽能讓你激動,沒什麽能讓你有感覺,等你明白了自己的天賦以後,你就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能做到些什麽。」

  夏綠蒂明白了,站在她眼前的是個天生的殺手,她生來就如此,而她也明白了自己的天賦,幷把這些天賦利用到了極致。不過,想通這是後天練習無法達到的境地以後,她也就不太在乎了,她的老師是馬克西米利安,不是安娜,她以後會學到別的技巧的。

  「那個蘇格蘭人呢?」安娜開口詢問了,她仍然是做男僕打扮,因此看上去就像陪著主人家小姐出門的僕從一樣,儘管沒有家庭教師和女傭在身側,看起來奇怪了些。但比勒陀利亞的街道現在混亂得很,倒也沒人注意他們,「我先去了德國大使館探查情况,那兒的亂子就是他捅出來的吧?他怎麽沒有像你一樣到處亂跑,企圖收拾自己爲別人惹出的麻煩事?」

  她的語氣有些焦躁,既然她會出現在總統府邸,夏綠蒂猜測她也沒能打聽出公爵夫人究竟在哪,才會像這樣到處亂碰運氣。這個女僕似乎對她的主人很有些特殊的感情,夏綠蒂從在火車上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安娜的注意力時時刻刻都放在公爵夫人周圍,甚至到了只要公爵夫人的眼神一動,她立刻也會跟著有所反應的地步。成年人的感情太複雜,夏綠蒂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理解它們。

  可能出於這個原因,儘管知道馬克西米利安不會高興,夏綠蒂還是老老實實地將他在領事辦公室內與那兩個德國人之間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了安娜聽。她不太明白那時出了什麽事,但也許安娜會懂。更何况,她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雖然對醫學一竅不通,但夏綠蒂至少知道長時間的高熱對身體是不會有好處的,她迫切地需要任何能讓馬克西米利安好轉起來的途徑,哪怕是向另一個殺手求助。

  「我知道你肯定想把公爵夫人救出來,」她懇切地說道,小心地斟酌著自己的字句,「那你一定會需要馬克西米利安的幫助的。他受過專業的訓練,他知道這時候該去哪兒打聽情報,他知道在這種情况下該怎麽做才能平安地把他們救出來,又不會損傷與德國之間的關係——」

  她的聲音頓住了,因爲她看到馬路的對面站著幾個警察,他們的手裡拿著幾幅畫像,來回陰沉地打量著路人,還偶爾會攔下幾個人,指著畫像向他們詢問著什麽,她不想多想,然而那畫像上的人却出奇地像公爵夫人,只是頭髮剪短了。還是一身男僕的打扮。

  「他們在尋找公爵夫人。」安娜也看到了,她壓低了聲音說道,「從昨天就開始了。他們抓到公爵夫人以後,應該沒有對夫人施行搜身,否則就該知道夫人是個女人了——」

  這麽說,夏綠蒂思忖著,如果沒搜身的話,那麽塞西爾羅德斯以及其他與他勾結的議員,應該還不知道公約的存在。

  「——他們似乎是認爲公爵夫人女扮男裝,跟著溫斯頓以及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來到了這兒,我說不準他們爲什麽會這麽想——」

  「他們把你誤認爲是公爵夫人了?」夏綠蒂吃驚地反問道,「可是——是誰在找她?爲什麽要找到她?」

  「庫爾鬆夫人。」安娜回答道,她的聲音那麽平靜,却讓夏綠蒂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比勒陀利亞的秋日正午仍然炎熱,她却如同走在冰窟。「你不會要去把她殺了吧?」她本能地問道,這似乎是馬克西米利安與安娜這類人慣常的處理方式手段。隨即便看見安娜隨意地點了點頭,眼皮微眨,神色輕鬆,她的手指不著痕迹地在褲縫間一抹而過,她的刀應該就藏在那兒,而夏綠蒂的刀還跟著馬克西米利安一起放在那間倉庫中,上面的乾涸的血迹還未洗去。

  「你不能這麽做,現在還不能。」夏綠蒂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量說出這句話。她待在安娜的身邊時,全然沒有她待在馬克西米利安身邊的那種心安感,她只覺得恐慌,害怕,清楚身邊的這個女人能在一瞬間出手殺了自己,同時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走去,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她沒有在自己面前繼續隱瞞她的本性,而她的本性讓夏綠蒂從心底到脚底都在發抖。

  安娜根本沒有理睬她的這句話,夏綠蒂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

  「我那天偷聽了庫爾鬆夫人與塞西爾羅德斯的一段對話,她是主張將這場刺殺壓下去的那一方,而塞西爾羅德斯才是試圖挑起英德戰爭的那一個。如果你現在把庫爾鬆夫人給殺了,英國方面一定會認爲那是德國的報復,那麽不僅戰爭在所難免,公爵夫人與溫斯頓的罪名也再也洗不脫了。即便我們把他們救了出來,他們也沒法再回到英國了。」

  「那你說,我該做什麽?」安娜譏諷地反問道,「前去威脅塞西爾羅德斯,要是他不干涉這件事,我就殺了他嗎?」

  「是的,就那麽做!」夏綠蒂眼前一亮,她怎麽就沒想到這一點呢。以安娜的身手,她完全可以做到這件事。要是塞西爾羅德斯出面作證那幷不是溫斯頓的所爲,而是按照庫爾鬆夫人的說辭,是幾個極端分子的作爲,按照他的能力,要找出幾個替罪羔羊幷不困難。這麽一來,至少溫斯頓與公爵夫人就不會再面臨謀殺罪的指控了,頂多就是被指認爲英國的間諜而已。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是塞西爾羅德斯發覺總統府邸被入侵了,他一定會加强自己府上的警衛人手。要是我去做了這件事,誰又去尋找公爵夫人呢?」安娜問道,仍然是那樣一副譏諷的語氣,「你嗎?」

  「馬克西米利安可以做這件事,他一定能做到的。」夏綠蒂堅决地說道。

  「你的馬克西米利安快死了。」

  「不,他沒有!」

  「他聽上去快死了,你最好接受這個事實。」

  「他沒有,他只是受了很大的打擊——」

  「能被那麽一點小事打擊到,倒還不如死了。」

  「你只是妒忌他也喜歡你的公爵夫人,所以你才這麽說罷了。」夏綠蒂氣憤地說道,把恐懼拋到了腦後,完全忘記了這麽說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後果,「只是因爲你什麽都感覺不到,不代表馬克西米利安也是這樣的人。雖然我不太清楚那天他們的對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爲什麽他的父親要做那些事情,但我知道那肯定非常嚴重,才會讓馬克西米利安那麽痛苦。我敢說,這個世界上肯定也有某些事情,能像打擊到馬克西米利安那樣打擊到你,你該慶幸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在你身上,而不是對他的遭遇幸灾樂禍!」

  安娜定定地看著她,就像突然與草叢裡直立起的毒蛇對視了一般,那一瞬間,夏綠蒂突然明白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麽,嚇得僵立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地看著她。馬克西米利安說得對,她還是個孩子心性,夏綠蒂懊悔地想著,要是她能再冷靜一點——

  「那好吧。」

  她突然聽見安娜乾脆地這麽說道,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麽?」

  「我可以試試看有什麽是我能做的,但我不保證那一定會有用。」

  夏綠蒂喜出望外,她想要向對方對方道謝,然而却又覺得這麽說似乎有些奇怪。因此,有那麽幾秒,她只是維持了一個古怪的神情,僵硬地打量著安娜,不過後者似乎完全明白了她未說出口的意思。

  「她會希望我這麽做的。」安娜低聲說著,夏綠蒂不明白頭一句是什麽意思,但她也不在乎,「帶路吧,夏綠蒂。」

  聽到這句話,她立刻歡快地奔在了前方,帶著安娜一路沿著街道向下,將陽光拋在身後,如同一隻急於回家的流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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