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風與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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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雀恭彌這個名字，澤田綱吉暗暗地記下了。

　　他開始沒完沒了地書寫這個名字。有時候是在教室書桌的抽屜裡，有時候是在寫生課上完成的素描畫的角落，有時候是在泡澡時被蒸汽所模糊的鏡子上。無論在哪裡，不分任何時候。

　　這個名字像是有魔力一樣，驅使他一遍又一遍的寫下、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裡暗念。

　　——雲雀、雲雀。

　　——雲雀恭彌。

　　那個永遠忘不了的傍晚，與西風一起出現的、黑色的少年。

　　很多時候澤田綱吉會將雲雀與西風放在一起思考。他認為他們倆幾乎是一體的。即使一個是人，而另一個連死物都談不上，是自然的東西。但哪怕是人、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是屬於自然的，因此並不矛盾。

　　他這麼想著。或許雲雀是西風為自己帶來的，一份禮物，一份救贖。

　　儘管雲雀那陰鬱而危險的性格也讓他非常懼怕，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不需要多，一點就好。

　　因為他依舊相信著，那個在夕陽底下，吹著西風，逗著鳥兒笑得那般溫柔的少年，一定擁有著一個溫暖的靈魂。發出淡淡的光芒，卻足以將他的世界照亮。

　　這或許就是那早已注定的，每個人都擁有的，最後的曙光。

　　澤田綱吉抱著自己的畫板，有些漫無目的地在並中裡游盪。

　　事實上半個小時前已經放學了，他會逗留到這麼晚，全因為幾日前那個在天台意外遇見的少年的一句話。

　　——「下次有新的畫，拿來給我看。」

　　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雖然有些害怕，身體也不想再和那兩根冰冷的拐子作接觸，但是卻有著想要見到那個人的微妙的心情。這和哺乳類喜暖近光的理由幾乎是如出一轍的。因此澤田綱吉並沒有反感，對於自己不斷想念著雲雀恭彌這個人。

　　事實上綱吉自己也知道，哪怕在下一個拐角處便見到雲雀，他也不敢將懷裡的畫拿去給對方看。習慣了以低姿態出現在生活裡，並不想要過於接近強者。有時候光芒太強的東西會讓人無法接受，太過接近便會灰飛湮滅。

　　因此純粹是，想看見他而已。

　　澤田綱吉淡淡地笑了笑，抱緊懷裡的畫板。他轉過身，帆布鞋踩在秋季的落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並盛的秋天帶有枯黃的顏色，綱吉抬起手，輕輕捧住飄落下來的乾枯。用力一捏，碎成數片。

　　總覺得這就是人的記憶的樣子，脆弱不堪呢。

　　也許那個號稱站在並盛最高端的少年，早已將自己忘了也說不定。

　　慘淡地笑笑，綱吉背緊肩上的書包。抱著畫板準備離開。忽然一抹耀眼的絨黃撲騰撲騰地闖入了他的視線範圍，剎那將他的目光吸引。

　　「你……」

　　綱吉愣愣地看著那隻不知從哪跑出來的綿滾滾的黃色小鳥，看著它撲打著短小的翅膀，落在自己面前。

　　「草食動物、草食動物。」

　　它咿咿呀呀地扯著嗓門亂叫，澤田綱吉抬起手，讓那小傢伙落在自己的指節上。

　　「你居然會說話……」

　　「如果沒記錯的話，你是雲雀學長養的嗎？」

　　鵝黃色的小傢伙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直直盯著綱吉看，不一會又叫了起來。

　　「雲雀、雲雀，咬殺。」呃。

　　它的意思是，雲雀學長又到哪裡去咬殺別人了嗎？

　　決定不再考究這個問題，澤田綱吉放下畫板，靠著樹幹在一堆落葉上坐了下來，也不管衣服會不會弄髒。他抬起手，嘗試著模仿雲雀的動作，逗弄著手上這隻像個溫泉饅頭一樣胖滾滾的小東西。

　　「你怎麼會認得我呢？上一次在天台……」

　　「咬殺、咬殺，畫畫的綱吉。」

　　原來當時這隻小傢伙也在場。

　　澤田綱吉看著小鳥在自己的指端上跳來跳去，衝著自己嚷嚷。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啊，對了。我有按印像畫過你的樣子哦，看看像不像。」

　　說著綱吉便讓小鳥落到自己的肩上，興衝衝地拿起畫板，將裡面夾起的一張素描畫拿了出來。

　　大大的白紙上畫了一隻圓溜溜的小傢伙，毛茸茸的，連翅膀的骨節都看不出來。巧妙地上了陰影，看起來簡潔而生動非常。

　　「好像嘴巴畫得不夠大？」

　　將肩上的小鳥捧到畫前，小傢伙看著畫上的自己，又蹦又叫。

　　「雲豆、雲豆。」

　　「咦？這是你的名字嗎？」

　　原來小傢伙的名字叫雲豆。真不知道是誰取的名字，看著像極一隻雪球的體型，倒是意外地適合。想著想著，似乎符合條件的也只有那個人了。這使澤田綱吉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忽然雲豆撲打著翅膀飛了起來，兩只看起來沒什麼力氣的小爪子猛地一抓，咻一聲抽走了那副素描畫。

　　「哎？」澤田綱吉嚇了一跳，他抬頭看向緊緊抓著素描畫的雲豆，看它撲打著翅膀要往某個方向飛走，方才回過神。

　　「等、等等！雲豆！」

　　「那個……不能拿走！」

　　失聲驚叫，綱吉連忙拿起地上的畫板和書包，驚慌失措地跑去追逐那隻調皮的小傢伙。然而雲豆根本不理會笨手笨腳抱著畫板追著自己跑的少年，自顧自地往上飛。白色的紙張，啪嗒啪嗒地發出聲響。

　　「啊……皺、皺了……弄皺了。」

　　心疼地低喃著，澤田綱吉追趕著雲豆，小傢伙像有目的似的，抓著畫撲騰撲騰地飛向了並中中庭的那棵八重櫻。櫻樹在秋季和其它普通的樹並沒有什麼分別，因此澤田綱吉看見了，那個坐在樹幹上打盹的黑色的少年。

　　小時候不知道聽誰說過如果在樹上睡著的話，也許可以和樹的精靈在夢裡見面、談天。她會告訴你這片土地的故事，關於人們的、天空的，從前從前。

　　那樣便可以獲得安眠，不必擔心噩夢的困擾。他相信著。

　　因此總是挑選靠近樹的地方來休憩，那裡不止陰涼，並且帶有淡淡的植物香，可以幫助入眠。也許是因為這份守侯，伴隨著西風的禮物到了。

　　那個，前幾日在天台吵醒他休息的，作畫的少年。

　　雲雀恭彌睜開眼睛，看著雲豆朝自己撲騰撲騰地飛來。小小的身子還攜帶著與體積不符的東西，雲雀伸過手，接過被雲豆抓皺的紙張。

　　他慵懶地抬起眼，陷入那堇色的瞳底的是胖滾滾的鳥兒的素描像。

　　像是在跑動中花光了所有的力氣，澤田綱吉喘著粗氣，俯下身兩手撐膝，粗魯換氣的同時一抬頭，便看見那個在八重櫻上的黑色身影。剎那心跳漏了一拍。

　　「……雲雀學長？」

　　雲雀低下頭，果不其然看見了那個有些狼狽的少年。心情似乎愉快了起來，他揚起嘴角。

　　「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聲音慵懶而低沉，卻帶著蠱惑人心的磁性。傳入耳朵裡卻讓心律更加凌亂，澤田綱吉控制不住那震得耳膜生疼的跳動聲，甚至辦不到去直視那雙具有無比穿透力的堇色鳳眸。

　　由於經常遠觀寫生，澤田綱吉的視力還是保持得非常好的。因此他清楚地看見了，此刻雲雀嘴角那欲隱欲約的弧度。

　　——啊。瞧。

　　——他笑了。

　　明明不是第一次見到雲雀的笑容，但澤田綱吉依然詫異得說不上話。

　　雖然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他是一個溫柔的人。但如此這般好看得連秋季那最盛麗的紅楓葉都要失色的笑容，他依然為之俘獲。用通俗一些的話說，他真的被雲雀恭彌所蠱惑了。

　　「這個，」雲雀揚了揚手裡的素描。

　　「也是你畫的？」

　　「啊、是……是的。」

　　「上面有你的記號。」

　　雲雀說著，指了指那隱藏在鉛色鳥兒陰影下的，非常模糊而隱約的「Tsuna 」。那是綱吉從小到現在的繪畫習慣，會在畫中的陰影裡適當地留下自己的名字譯音的幾個英文字母，卻不打破整體的違和感。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雲雀居然發現了那小小的秘密，那隱藏在陰影中的、不為人知的名字。如同他在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裡，注意到了毫不起眼的、那般渺小的自己。

　　澤田綱吉呆呆的看著雲雀，忽然覺得什麼話語在此刻都是那麼的蒼白。

　　「你……」看見他的模樣，雲雀愣了愣。

　　「啊……對、對不起。」

　　「怎麼忽然……忽然……」

　　——為什麼眼淚就這麼掉下來了？

　　也許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這種被別人注意到的感覺。他總是一個人。性格太怯弱，總是一味地迎合別人，並且愛逞強。除了母親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人願意待在這樣的他身邊，安靜地看他畫畫，偶爾撫摸他的腦袋，用溫柔的目光注視他。

　　也許正是因為這長期積累下來的孤獨與不被在意，他才會這般渴望溫柔的、光明的事物。

　　因此在那個傍晚，看見如同夕陽及西風一般柔和的雲雀，他便忍不住想要靠近。

　　雲雀不做聲地看著他，安靜得不可思議。

　　「對、對不起……」太失禮了。

　　「哼。」

　　雲雀面無表情地將目光重新放回到素描上。

　　「不是和你說過，有畫要拿來給我看嗎？」

　　「呃……」原來他是認真的。

　　「下次不拿來就咬殺。」

　　「……好、好的。」

　　被那危險的二字給嚇得立刻站直腰板，大氣都不敢出。發現他的注意力被自己轉移了，雲雀有些滿意地揚起嘴角。

　　澤田綱吉並不知道，雲雀恭彌從來都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情感，就連想要幫對方擦乾淨眼淚，也不可能抬手去拭。他只能用自己別樣的方式，去表達那扭曲的溫柔。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澤田綱吉才猛然想起，那時的雲雀，也許是不想自己再繼續掉眼淚也說不定。

　　「這個。」

　　「嗯？」

　　「我收下了。」

　　雲雀恭彌將素描捲了起來，牢牢地握在手裡。轉身就想走。發現澤田綱吉呆呆地盯著自己看之後，忽然皺起眉頭，原本邁出去的一步也收了回來。

　　「是我的了。」

　　「啊、是……是的。」

　　他以為自己盯著他看是想將素描要回去嗎？

　　雲雀頭也不回地走了。經過身邊時，他披在肩上的傳統制服劃出了一絲涼風，輕輕在澤田綱吉的身邊流了過去。

　　綱吉呆望著雲雀離去的背影，半晌才驚覺已經在學校拖沓了許多時間。他抬起手摸了摸臉頰，方才掉下的淚痕已經乾了，輕輕一碰居然有些疼痛。

　　然而嘴角的笑容卻表示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