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唐德、謝玲的想法, 當然還是盡快給鐘奕改名、認祖歸宗。但事情偏偏卡在懷瑾身上。謝玲不願意讓唐懷瑾離開, 唐德也對鐘家的環境心存顧慮。如此一來, 鐘文棟也捏住鐘奕的監護權，咬死不放手。

就這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鐘文棟的態度也和緩下來，提出是要給孩子適應的時間，但總不能讓自己孩子長久待在唐家。他倒是很正經, 說：“顯得我們家占你們家便宜。”

又有點擔心：兒子會不會被唐家夫婦的糖衣炮彈腐蝕, 不願意認自己這個爸爸？

所以他提出，自己要定期去唐家看兒子。

這些長輩糾葛，都與鐘奕無關。幼兒園可以選擇住宿, 也可以每天回家。鐘奕迅速與池珺親近起來。他尚不知道，池珺是什麼身家、來歷。只是想交朋友, 想聽小珺算完兩個人的年紀之後，叫自己“哥哥”。

這種心態, 其實很莫名其妙。但在先前的街區幼兒園, 那些同齡小孩會在背後對鐘奕指指點點，天真的、不帶惡意，問他：“我聽媽媽說, 你媽出軌了，你是‘野種’？”

鐘奕起先不知所措, 後面沉默以對。

後來到唐家, 唐懷瑾顯然覺得他搶走了自己爸媽。唐懷瑜也與唐懷瑾關係更好, 會左右為難, 會在只有兩個人的時候細聲細氣對鐘奕講家裡的事，但最後還是選擇去安慰自己“哥哥”——她是唐懷瑾的妹妹，不是鐘奕的。

唐德總覺得，時間會讓這個家庭變得圓滿。但事實上，鐘奕在鐘家，看過鐘文棟拎起凳子、直接朝朱雪砸去的暴戾模樣。聽過許多污言穢語，甚至有一次，鐘文棟揮起手，險些要扇在他身上。

他本能地自保、本能地在自己與旁人之間劃開距離。唐德夫婦、唐懷瑾兄妹，都因為先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一點生疏，被自然而然地擋在鐘奕心墻之外。

可在剛進新幼兒園那天，他第一次見到了不帶惡意、不夾雜其他情緒，只是純粹地“照顧”自己的人。很甜，很溫柔，讓鐘奕倏忽意識到：原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能是這樣。

這點年頭，像是天光乍破，照亮他心中的陰霾。

他得到了善意，就想要抓住這份善意。像是一匹流浪許久的小狼，饑寒交迫，終於找到一汪水源。他還是太小了，有許多不懂的事。想要占據這份水源，不想與其他人分享。

鐘奕和池珺商量，要不要兩個人一起，在幼兒園住一天？

他們平日都是每日被接回家的。

對於五歲的小孩子來說，這就像是一場新奇冒險。池珺想了想，答應下來。又跑去與其他夥伴講，要不要大家一起留宿？

鐘奕：“……”是的，小珺很好，當然有很多其他朋友。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認識小珺的時間太晚了，但以後總有更多相處的時日。

慢慢的，一學期過去，鐘奕要從幼兒園畢業。到這時候，他也和池珺的朋友們打成一片。幼兒園的老師也喜歡他，覺得鐘奕聰明懂事。唐德聽到這份反饋，十分欣慰。在與鐘文棟糾纏得焦頭爛額之餘，心情好一些，溫和地問鐘奕：“小奕，要上小學了，想要什麼禮物呀？”

鐘奕回答：“我想去小珺家裡玩。”

唐德一怔。

在他面前，鐘奕已經完全不是剛剛來唐家的樣子。他舉止得體、落落大方，有了小紳士的雛形，說：“小珺邀請我去他家裡。我可以去嗎？”

唐德失笑，明白過來，這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他有點懷念，自己小時候，也時常去朋友家裡睡一晚。尤其是夏天，有小夥伴家裡種了西瓜，所有小孩子一起擠在田地旁邊守夜、說說笑笑。雖然蚊蟲很多，總要被叮咬，腿上、胳膊上全是包。但月亮星星也很亮，照在身上。

唐德從美好回憶中抽出心神，答應：“好啊。我和你媽媽要先和‘小珺’爸媽談談這個。”

鐘奕笑一笑，“好。”

等通了電話，唐德方後知後覺：自己兒子，居然和首富家的小少爺當了朋友！

他十分感嘆，謝玲也驚訝，攛掇唐德：“這樣，小奕去池家的時候，能不能把懷瑜、懷瑾也帶上？”這不就是青梅竹馬了嗎？

這的確是意外之喜。平心而論，給鐘奕轉學時，他們真沒想過這個。

唐德就又打電話。對方是池夫人，一個優雅、總讓人有距離感的女人。他沒有說這是妻子的意願，而是假借鐘奕的名頭，說：“小奕還想帶哥哥、妹妹去。都是同齡的孩子，可以一起玩。”

是的，在唐家，唐德最終決定讓唐懷瑾當“哥哥”，覺得這樣可以培養孩子的責任感，也讓鐘奕更快融入。

而叢蘭輕輕笑一聲，捂著話筒，輕聲細語地對旁邊的人說了什麼。再回來，已經是委婉地拒絕，說家裡已經準備好兒童房，不太方便多幾個人住。

話說到這裡，其實謝玲還想再“努力”一下。但唐德聽出來了，池家恐怕覺得自家攀附。他汗津津地掛斷電話，對謝玲說：“還是不要心急。”

謝玲遺憾。送鐘奕走時，還特地給他的小書包裡塞了一本家裡的影集。很薄，主要是唐懷瑜、唐懷瑾的藝術照，溫柔地說：“要和小珺介紹一下哥哥妹妹哦。”

鐘奕眨一眨眼：“好。”

可等真的到了池家，他與池珺睡一間房。把書包裡的東西倒出來，池珺見到那本相冊，“咦”一聲：“是你家裡人嗎？”

鐘奕想一想，回答：“算是吧。”

池珺笑眯眯道：“‘算是’？這話好奇怪啦。”

一頓，問：“是你爸爸媽媽讓你帶的？”

鐘奕：“嗯……”

池珺隨手翻一翻影集，說：“唉，他們更奇怪一點，給我媽媽打電話，說你想讓你哥哥妹妹一起來……我都不知道，你還有哥哥、妹妹，怎麼可能突然要和他們一起。”

他倒是對“兄弟姐妹關係不好”這種情況接受很快。將心比心，池珺覺得，自己也不可能心無芥蒂地和池銘一起玩。

想到這裡，他臉色苦一些。說是暑假，可事實上，總有很多課要上。

轉念，又有點開心：這回有鐘奕一起了！

猴子、未揚，他們家裡都有其他安排。

還好有鐘奕。

池珺摩拳擦掌，先拋出一顆甜棗：“晚飯吃嶺南菜！和海城這邊的口味不太一樣，我很喜歡——”他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甜，又是小孩子，看得人心都要化掉。停一停，和鐘奕確認：“你之前說沒有忌口，但喜歡吃甜品，對吧？”

鐘奕點頭。這也是在鐘家刻下的習慣，生活太苦，很偶爾的時候，朱雪會帶著鐘奕，去遠一些的小賣鋪，買一把糖。是彩色玻璃紙，很好看，含在嘴裡甜滋滋的，是母子二人少有的安寧時刻。長大以後，鐘奕不再記得這些。但潛意識中，他把“甜味”，與“安寧”，劃上等號。

池珺信誓旦旦，說：“我家廚師做的雙皮奶特別好吃！我很喜歡，希望你也喜歡。”

鐘奕看著他，輕輕“嗯”一聲。

他會在池家借住半個月。這半個月裡，池珺上課，他會跟著一起。兩個小朋友排排坐，學禮儀、學樂器、學外語。鐘奕剛剛入門，老師對他的要求松一些，也知道，自己的學生實際上還是池家小少爺，鐘奕只是附帶。但池珺很興致勃勃，會耐心地一點點糾正鐘奕的動作。

鐘奕也不覺得辛苦。這種日子很有趣、開心，學起新東西也像是玩樂。
等下課，池珺的娛樂很少。這段時間，他們實際是住池珺爺爺家。屋子很大、很多傭人。很偶爾，池珺會提出：“來捉迷藏吧。”

鐘奕覺得，其實那些傭人興致缺缺，只是配合池珺。

但他也會配合，笑著說：“好呀。”

有了鐘奕這個玩伴，屋子裡，覃叔、其他傭人，都要輕鬆一點。所有人都對鐘奕很溫柔，鐘奕甚至會想：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該有多好。

但他只是想一想。

這天，窗外陰雨連綿。池珺說：“你數一百下，然後來找我。”

鐘奕點頭，說：“好。”

他很守規矩，站在客廳裡，數：“一、二、三——”

可到了後面，他心想：如果我找不到小珺，小珺會不會有些失望……

他稍微把手指打開一點縫隙。

想：只是一點點，看不到的。

然後再打開一點點。

一邊想：這樣是作弊吧，太不好了。

一邊快速瞄一眼四周。嗯，池珺不在，也沒有其他人——等等？

他怔一怔，看著窗外。客廳是落地窗，外面雨越來越大了。可他看到池珺，與一個成年男人一起，往一輛車走去。

鐘奕下意識覺得哪裡不對。可左右無人，他深呼吸，心跳越來越快——
鐘奕衝入雨中。

來不及拿傘。
……
……
他見到那個男人把池珺推入車子。

他衝上去，身上淋了雨，像是一隻張牙舞爪、卻無力保護水源的小狼崽，被驚詫的男人慌亂之間一起塞進車裡。

池珺驚訝地看著他。車子啟動了，兩個孩子一起在後備箱裡砸門、呼救。可力氣太小，雨聲遮掩了一切。後來車子停下，鐘奕對池珺說：“我先抓住他的手，你快點跑——”

池珺不願意，鐘奕卻一馬當先地撲過去，急急朝池珺喊：“你走呀！走呀！”

可他們還是失敗了。

池珺被男人踹了一腳，在肚子上。他痛的臉色煞白。而那個男人仿佛後悔，嘴裡罵了一聲，又趁池珺沒有力氣逃跑，先拿了繩子，把鐘奕捆上。然後綁住池珺。再把兩個孩子重新塞進後備箱，驅車而走。

到後面，兩個孩子不知自己到了哪裡。被關進黑暗的、能摸見一堆枯草的屋子，池珺還是很痛。鐘奕雙手也被捆住，這會兒艱難地挪到池珺旁邊，低聲說：“小珺，你躺在我腿上吧。有地方枕，可能舒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