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 池家已經翻了天。可鐘奕不知道這些。

那個男人把他們關進這間小黑屋, 然後拉著池珺, 打電話給池家的爺爺、阿姨。池珺已經很難受了，還咬著牙, 不說話。眼見男人又要對池珺動手，鐘奕搶先道：“你別打他了——爺爺，阿姨, 我是鐘奕！”

男人一頓, 看了他一眼。鐘奕快速說：“我和小珺在一起。他受傷了……”

男人皺眉，抬腳要踢鐘奕。這樣的動作，鐘奕在鐘文棟身上見過很多次。他往旁邊避開一點, 倒是真的多比過去。又輕聲喊了池珺一句：“小珺，你講講話。”

池珺抬眼看他。眼裡的光彩黯淡下來一些, 但他見到方才男人的動作，知道自己再不說話, 鐘奕大約也要挨打。他對著電話, 叫了聲：“爺爺、媽媽。”
男人拿開手機。

片刻後，他離開了，屋子裡又只剩兩個孩子。

鐘奕知道池珺很難受。他扭啊扭, 又扭到池珺身邊。池珺湊過來一點，身體蜷縮起來, 再次枕在他膝蓋上。明明聲音裡帶著哭腔, 卻又不願意掉眼淚, 低低地、像是喃喃自語, 和他說：“哥哥，我肚子好痛，手腕好痛，頭好痛。好燙、好熱。”

鐘奕無措，安慰他：“我們會出去的，會有警察來救咱們。”然後咬咬牙，朝外面喊：“你還在嗎？還在嗎？”

許久沒有應聲。

鐘奕沉默，對池珺說：“他總不會餓死咱們的。”

半晌，池珺才輕輕“嗯”一聲。

後來男人來送吃的，兩碗稀飯，顯然是不想讓兩個孩子吃太飽。門打開，外面的光照進來。他先給池珺解開繩子，讓他快吃。池珺身體很難受，艱難地端起碗。

鐘奕插話：“池珺發燒了！他要吃藥！”

男人頓一頓，鐘奕迅速說：“你不是想要爺爺阿姨給你錢嗎？那就要讓小珺健健康康的啊。”

男人皺眉，說：“閉嘴。”

鐘奕看著他，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

等池珺喝完一碗稀飯，男人又把他捆上，再對鐘奕如法炮製。等鐘奕也喝完，男人拿過碗。鐘奕趁機：“別忘了藥！”

男人瞪了他一眼，離開了。

可過了許久、許久，他再回來時，手上拿了一盒阿莫西林。

鐘奕稍微安心一點。但想到朱雪先前的情況、自己見過的藥盒，他說：“阿莫西林不夠！”

男人：“閉嘴！”

鐘奕堅持地：“你踢了他，他肚子痛……”

男人煩躁，陰冷的眼神轉過來。鐘奕下意識地往後退一點，這一刻，男人的容貌，與昔日醉酒的鐘文棟重疊在一起。

可是——

池珺還在痛。

於是鐘奕堅持，喋喋不休：“哪有你這樣綁架的！小珺出事了你就拿不到錢了啊！”

在鐘奕的“不懈努力”下，男人還是買來更多的藥。可到了晚上，池珺的燒遲遲不退。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鐘奕低聲講話，逗池珺開心，說：“等警察救咱們出去，他就要被抓起來、槍斃了……”

池珺低笑。

往後一點，鐘奕又對男人提出：“我們也跑不了，你為什麼一定要捆住我們的手？”

男人冷漠地看著他。

到最後，還是沒有“交涉”成功。

可池珺的情況又比之前好一些，對鐘奕說：“哥哥，你好厲害。”

鐘奕笑一笑，說：“我見過更凶的人啊，不害怕的。”

池珺：“更凶的人？是什麼樣？”

鐘奕：“會打人，打我……”媽媽。

他沉默。

心想：哦，朱雪不是我媽媽。

到這時候，鐘奕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鐘文棟、朱雪了。

他疑心那兩人根本忘了自己這個孩子。過去五年，讓謝玲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對唐懷瑾放手，也讓鐘文棟與朱雪成為一對怨侶。而鐘奕，夾在兩對夫妻之間，四個成年人，仿佛都對唐懷瑾上心一些。

鐘奕倒是不會因此吃醋。他如今的日子，已經比從前好太多了。從地獄到天堂，還認識了小珺。

他手被捆在身後，兩隻手臂幾乎僵硬。恐怕之後解開，也要有一段時間無法動彈。但這時候，鐘奕還是更加擔心池珺。他不知道池珺有沒有徹底退燒、肚子還痛不痛，有沒有受更嚴重的傷。他後悔，覺得自己先前不應該提出讓池珺先跑。如果不是這樣，池珺也不會被那個男人踹傷。

先前，為了說服池珺、讓他跑，鐘奕已經講了許多話，絞盡腦汁。到這一刻，他同樣絞盡腦汁，不知要如何應答。

而池珺察覺到什麼。他艱難地重新坐起身體，湊到鐘奕身邊。與周遭沉悶、潮濕，又陰冷的環境相比，池珺的身體顯得熱乎乎的，像是一個小火爐。鐘奕卻不覺得高興。這隻說明，小珺還在生病。

池珺的額頭貼上來。鐘奕就想：果然，這麼燙……

池珺軟軟地說：“小奕哥哥，不會再有人打你了。”

鐘奕一怔。

池珺認真地：“再也不會有人打你了……我會保護你的。”

鐘奕失笑，說：“不是打我，是打我媽媽。”

池珺顯然困惑。他見過唐德夫婦，這會兒問：“唐叔叔打謝阿姨嗎？”

鐘奕說：“不是。”

這樣的環境，讓兩個小孩子的心貼的很近。鐘奕原本覺得，自己會很難說出鐘家的事。他還很小，已經知道什麼是“難堪”。可環境、氣氛，還有池珺身上的熱度，都讓他不由自主地講了出來。

那些黑暗的記憶、自己到唐家之後的經歷。最後，池珺總結：“難怪你媽媽，我是說謝阿姨，她讓你拿那個相冊。”

他說：“小奕哥哥，我不和他們當朋友的。嗯，不會的。”

黑暗裡，鐘奕其實看不清池珺的面容。但他這會兒，眨一眨眼睛，心裡涌上一股暖流。

他們全部都偏心唐懷瑾。

可池珺會偏心自己。

是，鐘奕不會因為前者而妒忌。

但他會因為後者而感到開心。

……
……

池家小少爺被綁架一周後，刑警隊隊員王哲一馬當先，闖入那間鄉村小屋、打開柴房的門，從中抱出兩個小孩。

兩個孩子都受傷了，鐘奕特別提出：“他踢了小珺一腳，在小珺肚子上。還有，小珺之前傷口發炎，吃了這些藥。”報出一堆藥名。

王哲心亂如麻，一一應下，鐘奕才放心地昏睡過去。

這場綁架風波後，還發生了很多事：王哲從刑警隊辭職，來到叢蘭身邊，成為一名司機；唐德匆匆把鐘奕接回自己家裡，對這個總經歷磨難的親生兒子無比心疼；池珺的奶奶遭遇重大打擊，因心臟病住院，最後離世。

池珺整夜整夜睡不著。蜷縮在床上，看著窗外月亮，很想與鐘奕一起。他狀態太糟糕了，遲遲不見好。最後是叢家的姥姥發覺什麼，讓叢蘭帶外孫去看醫生。在心理醫生面前，池珺說：“我想讓小奕哥哥和我一起睡。”

醫生很耐心，問清發生什麼。後面與叢蘭溝通：“小朋友大約是在潛意識裡，把另一個孩子和‘安全’掛鉤了。”

叢蘭問：“我把那個孩子接過來，會對小珺的病情有幫助嗎？”

醫生沉吟：“會有。但只是緩解，最後走出來，還要後續治療……”

叢蘭疲憊，說：“我先去和那個孩子的父母商量。”

到這時候，鐘奕、池珺即將進入小學。叢蘭沒有講兒子心理上的狀況，而是說，兩個孩子關係很好，總黏在一起。他們要讀海大附小，恰好自家有一棟房子，離海大附小很近。

謝玲心動了。鐘文棟遲遲“搶”不到兒子，第二次改變態度，說大不了帶走鐘奕。那不如先把鐘奕藏在池家。

但這一回，她還是提出，懷瑜、懷瑾也是同齡人，大家可以一起。

叢蘭仍然委婉地拒絕了她。

謝玲皺眉，再看鐘奕時，不免要講一句：“小奕，雖然懷瑾是哥哥，會照顧你，但‘照顧’是相互的啊。你看懷瑜，她就對懷瑾很好……”

鐘奕看著她。

謝玲表情沒有變化，心裡卻想：還是懷瑾更加討喜，會朝我撒嬌，這才是我的兒子。不像鐘奕，總陰沉沉的，真不知道池家小少爺為什麼會和他那麼好。

就這樣，鐘奕又見到池珺。這時候，暑假已經接近尾聲，池珺反倒比被綁架期間更加消瘦，臉頰上的嬰兒肥都要消失。

再說叢蘭。她掛斷電話，有些介懷謝玲三番兩次提起另外兩個小孩。是，小珺除了家裡人為他選擇的朋友，當然可以自己結交新的小夥伴。鐘奕很不錯，兩個小孩被綁架，他也有一直照顧小珺，向綁匪要藥。但謝玲口中的懷瑜、懷瑾，還是讓叢蘭擰起眉尖，覺得謝玲目的性太強。

她讓自己的生活秘書約海大附小的校長吃一頓飯。餐桌上，提出，不要把池珺與唐懷瑜、唐懷瑾分在一個班。

這都是小事。

而另一邊，池珺終於睡了一次好覺。他緊緊貼著鐘奕，像是在那間小黑屋裡。見不到日月，唯一的溫度是小奕哥哥。會和他講話，說：“痛痛飛走了。”

其實沒什麼用的，但還是安慰到他。

這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這種“睡在一起”的狀態，不會維持太久。畢竟看醫生時，池珺總很配合。叢蘭為池珺請的，也是兒童心理方面的專家。

事實上，在其他方面，池珺的確很快恢復了。可到了夜間，叢蘭建議，說讓鐘奕去另一個房間睡——不是要走，只是另一個房間。池珺猶豫一刻，也點了頭。可第二天，他狀態又變得很差，顯然沒有睡好。

鐘奕很小大人，去找叢蘭，說：“我會照顧小珺的。阿姨，讓我照顧他吧。”

叢蘭指間夾著一根煙，沒有點，說：“為什麼？”

鐘奕一怔。

叢蘭沒有問一個明確的問題。可片刻後，鐘奕說：“因為我剛剛認識小珺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照顧我啊。”

叢蘭深深地看著他。

她想著醫生的話，想著兒子迅速掉下去的體重，想到婆婆去世時，池珺的崩潰大哭，和在鐘奕身側時，池珺的平靜安寧。

叢蘭妥協了。

如果說世界上，有幾個人會不摻雜任何私心地對池珺好……叢蘭覺得，自己大約不在其中。

但要說在“摻雜了私心”的人裡，希望池珺好一點、不要出事的，一定有她。

那畢竟是她的兒子。

她答應鐘奕：“好。但不能耽誤小珺治療。”

鐘奕也說：“好。”

在這時候，他也沒有想到。直到小學六年過去、初中三年過去，連高中都走到尾聲了，他依然與池珺睡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