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 鐘奕坐在唐家的餐桌上。明明是“一家人”吃飯, 三個孩子都在, 唐德卻莫名吃出一種商業合作感。唐懷瑾很溫和、有風度，是要按照父母的話, 好好照顧弟妹的樣子，一路關照鐘奕。

謝玲看在眼裡，一面欣慰, 更覺得唐懷瑾是自家的好兒子。一面暗暗擰眉, 鐘奕都這樣不領情了，家裡還要對他有頗多付出、頗多打算……可鐘奕連替懷瑜與池少牽牽線，都不願意。

很偶爾的時候, 謝玲會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當初那個護士沒有上門來哭，那到現在, 自己一家四口人，是不是更加圓滿？

懷瑾會少很多心事, 懷瑜更不會左右為難。

她這樣的心思, 偶爾朝唐德透露出一句。唐德卻皺眉，不贊同，說：“那小奕怎麼辦？你當初不想把懷瑾交給鐘文棟, 不就是覺得鐘文棟對孩子不好？”怎麼到現在，反倒要想著, 直接把鐘奕推給鐘文棟？

謝玲嘆氣, 辯解：“我這不是實在心涼啊。這麼多年, 哪怕是塊石頭, 也要被焐熱了。”可鐘奕始終淡淡的，把她叫“媽媽”，把唐德叫“爸爸”。話是這麼講，說出的語氣，卻還不及他叫“老師”親熱。更別說池少那邊。當初她計劃的很好，自家已經起來了，但與老牌資本還有差距。如果懷瑜能與池少交好，兩人青梅竹馬，長大以後順理成章地戀愛、成家……可到現在，懷瑜與池珺是認識，但也只有點頭之交的程度。

有時謝玲也咕噥，不知鐘奕給池少下了什麼迷魂藥，讓池少待他這麼好。

桌上五個人，各懷心思。最後鐘奕放下筷子。

幾個孩子同一天生日，看日曆，正是明年新年那幾天。要到那時候，鐘奕才滿十八歲。可坐在餐桌上，唐懷瑜還顯得嬌憨，鐘奕卻已經以一種奇妙的平等姿態與唐德、謝玲談。他很不明所以，說：“爸、媽，我已經考慮好，會在京大、海大中選一所學校。剩下的事，不用你們操心的。”

之所以還要選，是因為叢蘭與池北楊還在對峙。原本池珺讀普通高中部，已經是池北楊後退一步。但池珺與張笑侯做局、讓池銘直接做砸了商場項目後，池北楊態度頓時轉變。

對此，叢蘭很無奈，又覺得兒子有自己的打算，她不能拖後腿。

這都是池家的事了。鐘奕思緒起伏，到最後，看眼前一桌菜。本幫菜，菜色濃郁，口味卻偏向清淡。唐家人都是這樣偏好，可鐘奕與池珺吃久了，池珺口味極端，要麼傾向於更原汁原味的粵菜，要麼喜歡重油重辣的川菜。唯有中間這一檔，不在池珺的喜好範圍之內。鐘奕起先是無所謂，到後面，月月年年，倒也養成了類似的味覺。只有一點，他還是喜歡吃甜品。今天回去，池珺大約也買好了甜點，放在冰箱裡等他。

他天馬行空、想到許多，注意力唯獨沒放在餐桌上。到最後，也是客客氣氣地講完自己的態度，再客客氣氣地離開。出了門，屋內屋外，所有人心中都一松。唐德意識到，又嘆氣：對這個兒子，他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在鐘奕吃這頓飯的時候，池珺也在外面，卻是與張笑侯、莫昭昭等人聚餐。張笑侯訂了出國，莫昭昭還在猶豫。平心而論，她是很想出去的，可被家裡按著，沒法自主選擇。

幾人各有煩惱。往後一點，張笑侯勾著池珺的肩，低聲問他：“鐘奕那邊——”

池珺心不在焉：“就那樣咯。”

張笑侯咂舌：“你還不和他講啊？”看著好友，他都跟著著急了。

至於其他，輿論風向、旁人眼光，張笑侯倒是不在乎。他比池珺浪蕩許多，只是取向為女。只是當代社會，也不知是他這樣更“不正經”，還是池珺更“不正常”。

池珺：“講了之後，如果連現狀都維持不了。”他攤手，“還不如不講。”

張笑侯嘆氣：“替你著急。”

池珺笑一笑，說：“我起碼要知道，他能不能接受男的吧。”

張笑侯挑眉：“試探一下？”

池珺嘆氣：“試過了，但他男女一起拒絕，說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明明以鐘奕的成績，高考進全市前五十，是鐵板釘釘。

張笑侯沒辦法了，覺得蘑菇實在不容易。

池珺喃喃說：“可能——要等高考之後？”

張笑侯涼涼道：“高考後就不學習了？我看他那樣，是要活到老、學到老。”

池珺笑一笑，覺得有趣。他想象一下年老的鐘奕，興許會戴著眼鏡，還是和現在這樣，習慣性拿一本書。

只是不知道，到時候，自己在哪裡。

他思緒一頓，有些發愁。更多的，卻是放鬆、開心。未來如何，他不知道。至少當下，他與鐘奕密不可分。

這晚與張笑侯等人分開，他果真去了常去的餐廳，取事先定好的甜點。是鐘奕偏愛的清甜口味。後面拿著盒子，坐車回家。開了燈，鐘奕已經回來。正坐在沙發上，拿著電腦，擰眉看屏幕。很專注、認真。在池珺眼裡，無比英俊、性感。

他走過去，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叫鐘奕：“哥哥。”

鐘奕抬眼，神色柔和下來，說：“回來了？”

池珺去看屏幕，果然，是在看股票。他們還沒有成年，不能開自己的賬戶，但也有借覃叔的名字開戶，有過一些小打小鬧。鐘奕眼光很好，又很留意各種消息，每晚都要雷打不動地看新聞、關注最新政策動向。先前他用覃叔賬戶買的一隻股，到現在，已經翻了兩番。後面賺了錢，也沒有自己花，而是和池珺一起，給老爺子與覃叔買了禮物。池容拿到之後，嘆口氣，誇鐘奕：“如果小奕是我們家的孩子，就好了。”

生活好像是一場無聲的諷刺劇。謝玲覺得鐘奕涼薄、不顧親情。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池容老爺子眼裡，鐘奕卻乖巧、懂事，又頭腦靈光，以後會是孫子事業上的好助手。當然，如果鐘奕不想被牽扯到池家的事情中，而想要自己創業，池容也會贊同、支持。事實上，在小學之後的日子裡，鐘奕每周回一次唐家，剩下的時間，都與池珺一起。他出現在池容眼前的次數、時間，近乎與池珺相等。對老爺子而言，鐘奕本就是自己看著長大的。

這些感慨之後，是鐘奕彎一彎脣角，說：“過完年，我就去開戶。這些年，也攢了一些零花錢。”

池珺笑一笑，說：“嗯，可惜我還要再等半年。”

鐘奕自然而然，道：“用我賬戶一起啊。”

他們之間，從來都不用分那麼清。

池珺心中默默感慨。很快樂，想要不顧以後。鐘奕最親近的人是他，最看重的人是他。

他說：“好啊。”

等池珺洗完澡出來，茶几上的盒子已經打開了。鐘奕嘗過，抬頭看池珺。池珺擦著頭髮，在鐘奕身邊坐下，說：“走的時候主廚提了句，他做了點創新，把原本烤的方式換成煎，更脆，裡面有流心……”不知道嘗起來怎麼樣。

他看鐘奕。大多時候，鐘奕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在別人眼中，仿佛平白多活了十年。可私下裡，鐘奕也有不從容的時候。眼下，他脣角沾了點巧克力醬，自己卻沒有發覺。池珺見到了，很好笑，湊過去，拇指擦過鐘奕的脣，說：“也太不小心了吧？”

他手指都很好看，十指修長，肌理細膩。的確是男生的手，卻不會顯得粗糙，一看就是富家少爺。此刻，他指肚剛剛在鐘奕臉頰擦過，池珺就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重。他離鐘奕太近了，好像再往前一點，就能親上去。

池珺呼吸都要停住。他很想、很想親鐘奕。好像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年幼時的親近、被綁架後的依賴，全部變成了另一種情緒。他在深夜裡醒來，鐘奕就在他身邊。他呼吸急促，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承認：我喜歡他——

我喜歡鐘奕。

想要和他接吻、想要和他更進一步。想要與他有最親近的、勝過當下的關係。可是……

也想要鐘奕能過得平穩順遂、永遠開心。

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不想讓他因為珍視兩人之間的感情，就勉強自己。一定程度上，池珺甚至能確信，如果自己直白提出了，那鐘奕一定願意與他“試一試”。可那之後呢？他不想讓鐘奕有一點不開心。

他覺得自己貪婪、貪心。明明抱著這種心思，卻要維持現在的親密。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最親近的家人。按說已經很夠了。可日夜相伴，朝夕相處。說不上形影不離，可生活的每一寸空間都交織在一起。

鐘奕心無旁騖，他卻想要鐘奕。

很不應該，又無法抗拒。

他想：至少到半年以後，我們去讀大學，於情於理，都會分開一點。不像現在。

在池珺心思轉動時，鐘奕自然而然地拉過他的手，見到那一點巧克力醬。
鐘奕“唔”了聲，更加自然地把池珺的手拉到自己脣邊。下一刻，池珺指肚一熱，是鐘奕舔掉他指尖上的巧克力醬。

鐘奕評價：“味道是不錯。給你留了，嘗嘗？”

池珺喉結滾動，驀然站起來，說：“等一下，我……嗯，我手機落在浴室了。”

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