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裡, 還有方才潮濕溫暖的水汽。鏡面模糊, 池珺擰開龍頭, 放出一捧清涼的水。

水流在手心，被池珺掬住。他俯下`身, 將水潑在面上。

可是還不夠。

他臉頰依然很燙，會想到鐘奕的眼神、鐘奕舌尖的溫度。

池珺喉結滾動。水越來越多，最終充斥整個洗手池。他嘆口氣, 扶著大理石的檯面, 將臉埋入水中，屏住呼吸。過了足足一分鐘，才抬頭。

鏡面上的霧氣消散許多, 照出他的面孔。額前的頭髮再度變得濕淋淋，水珠順著臉頰, 匯聚在下顎，再一起滴入池中。

涼意終究帶走了臉上的熱度。直起身的時候, 池珺半是苦笑, 想：有時候會覺得，鐘奕是不是故意的？

池珺漫不經心，給自己繪出一個美好的、堪稱瑰麗的夢。

如果是故意的……那也太壞了。

但這畢竟是甜蜜的煩惱。池珺放縱自己, 在這份想象中沉迷了片刻。隨後才打開洗手池的下水器。池中的水迅速流走，而在鏡中, 池珺仔細地調整著自己的表情。

不能讓鐘奕看出不對, 自己只是來找手機。

慾望跟著水流消退。池珺走出浴室, 這一回, 卻沒有在鐘奕身側坐下。他換去旁邊的小沙發，先一步開口，語氣裡帶一點抱怨，說：“找了半天，結果手機在口袋裡。”

鐘奕看著他，笑一下，說：“這樣啊。”

有什麼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在兩人身邊暗暗流淌。池珺垂眼，去捏茶几上盒子中的甜點。動作是這樣，心裡想的卻是幾個新出來的政策、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這樣強迫自己冷靜，終於能在咬出巧克力流心時露出點不顯差錯的笑，說：“回頭要給主廚說一下，味道還不錯。”各種材料比例適度，哪怕流心其實偏甜了，但加上外皮，又被中和到清新口味，不會覺得膩。

鐘奕溫和地：“嗯。”

池珺心中哀嘆：我都過得什麼日子。

每一秒，都是心跳加速。

鐘奕的眼睛太好看了。乍看他，只會覺得英俊、高挑，是氣質清雋的年輕人。高三生，仍然可以說是少年，但他的言行舉止，已經在向“成年人”過度。池珺時常會想，過上十年、二十年，鐘奕會是什麼樣。

是像張笑侯說的，成為一個捧著書本研讀的學究，每年發論文、影響因子越來越高；

還是始終踐行今日的諾言，與自己一起，去商場沉浮。

如果這樣，鐘奕一定會是雷厲風行、讓人折服的那個。

被他注視久了，像是整個人都沉溺在他的眼睛中。那是一汪幽深的、隱藏在高山深處的湖。偶爾，池珺會夢到，自己被水草纏住，呼吸不暢。柔軟的草葉裹住他的手腳，堵住他的鼻息，湖水灌入口中。他幾乎被溺死，卻忽然想：這是鐘奕的眼睛啊。

再往後，就一下子有了喘息的力氣。像是從湖中出來，飛越高山、高升至雲層。他趴在雲端，向下看去。重重山林，其中兩處山澗，埋著一雙眼睛。
這時候，池珺會困惑，聽到有人在耳畔嘆息似的叫自己的名字：“小珺、小珺——”

然後甦醒。

時間拉回現在。作為高三生，雖然學校課業負擔遠遠低於同齡人，但他們仍有一項必做事項：寫作業。

等甜點吃完，算休息時間結束。兩人並肩坐在課桌前，翻一翻這周的作業清單。一般而言，要全部認真做完，至少需要數個小時。但兩人可以分工，各答擅長的部分，然後再“交流”答案。

這樣一來，到十一點多，兩人就寫完所有東西。再整理好書包，準備睡覺。
鐘奕的習慣，上床之後，還要看二十分鐘財經雜誌。大多時候，池珺也會拿本書看。可這天，池珺莫名睏倦，沒翻兩頁，就打個輕輕的哈欠，嗓音變得柔軟，帶一點黏，說：“好困。”

鐘奕一頓，把身側夜燈調暗一些，說：“你先睡。”

池珺笑一笑，也不強撐。他把書放在一邊床頭櫃上，自己縮進被子裡。這個季節，他們還在蓋薄被。池珺是真覺得累，興許是下午聚餐時精力消耗過多，或許並沒有其他緣由。只是因為鐘奕在身邊，就覺得安定。

池珺很快就睡著。呼吸聲變得慢而穩。鐘奕在他身邊，眼睛還落在雜誌上，手卻伸出去，按在池珺發頂。指尖虛虛穿過發絲，沒有更多動作。

要到一篇文章看完，鐘奕才把雜誌放在一邊，然後側頭，去仔細地看池珺。
長大以後，池珺的眼睛沒有小時候那麼圓，但睫毛依然算得上長。這會兒，鐘奕的手指在上面輕輕撥了撥。池珺在夢裡被打擾，眉尖一點點擰起，鐘奕的手又點在池珺眉心。

過了片刻，池珺沒有更多反應。鐘奕緩緩眨眼，脣角帶出一點若有若無的弧度。手指往下一點，去摸池珺的臉頰，還有梨渦在的地方。
再往下、往下，掃過池珺脖頸，輕輕點在池珺頸後。

池珺睡得太熟。放在旁人身上，或許很難想象。這麼短時間，就能進入深度睡眠，再觸碰他，都不會被驚擾。
可池珺的身體記得鐘奕，記得年幼時被關進柴房時鐘奕對他的所有安撫照料，記得之後無數個日日夜夜，只有在鐘奕身側才能好眠。

最後，鐘奕的手完全扣在池珺頸後。

池珺是側躺，面朝他這邊。鐘奕手下，即少年人的骨骼、肌肉，血管。他掌心貼合池珺後頸的皮肉，這一刻，心情很無法言說。好像池珺完完全全，被他捏在掌心裡，不能有其他動作。

而池珺會覺得安穩、覺得這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會放鬆下來，像是小動物一樣，毫不設防的露出柔軟的肚皮，被鐘奕按住、肆意揉捏。他自己也覺得很舒服，所以不會被逼急、不會亮出爪子。是只會用尾巴圈住人類，玩鬧時收起所有指甲的小豹子。

會因為他的一個動作臉紅心跳，也會躺在自己身邊，進入夢鄉。

最後，鐘奕笑一笑，小心地把自己心裡的那隻亮出尖爪的野獸關好。

他用空余的另一隻手，去關床邊的夜燈。屋內黑暗、靜謐，只有兩個人的呼吸和心跳。

這樣的環境中，鐘奕低下頭，去吻池珺的眼睛。

他的脣輕輕地落在池珺眼皮上。低聲說：“晚安，小珺。”

……
……

在天氣徹底涼下來之後，整個高三上半學期，都像進入了某種奇怪的加速狀態。日子一天挨著一天，附中也有幾場很儀式性的考試。老師批完卷子，見怪不怪地排了名。在前面的，總是那幾個人，班上同學也見怪不怪。很多人已經在說，以後當了校友，還要時常出去聚餐。這樣輕鬆愜意的氛圍裡，還有人可惜，覺得鐘奕成績明明很好，去試試自招，多半有所斬獲。可現在時間都過去、窗口已經關閉。

鐘奕並不在意。他與池珺一起，做好手上的事，耐心等待自己十八歲生日到來。

唐懷瑜與唐懷瑾的大學offer也在這時候到達。謝玲欣慰、高興，興致勃勃地幫著兩個孩子聯繫住宿。

這樣的氣氛中，唐懷瑾有意無意，問起鐘奕。他想做謝玲的乖兒子，並且為這些年將鐘奕一點點邊緣化、擠出唐家而略有得意。當然，這點得意，不好拿到明年上說。至少在謝玲面前，他永遠是一個關愛弟妹、又被過於桀驁的弟弟傷透心的好哥哥。

但要讓謝玲始終與自己站在一條線上，總要付出一些。譬如唐懷瑾看得很清，謝玲對自己的“偏愛”是真的，唐德對自己的關愛也是真的。奈何在鐘奕的事上，唐德總會多考慮一點。十八年的承歡膝下，倒是比不過一個總冷言冷語的親兒子。

沒辦法，“親生”兩個字，就勝過自己這些年來的很多努力了。

唐懷瑾只好曲線救國。一面繼續在謝玲身上下功夫，一面抓緊所有時間，給唐德上眼藥：鐘奕擺明是把每周一頓飯當做應付差事，爸，你何必呢？

話不會這麼直白，但大體是這樣的意思。爭取用自己的“孝順”，抵過鐘奕的冷淡。

他不能把爭權奪勢的態度表現出來，所以權衡許久，終於咬咬牙，決定去國外。這已經是一種表態。

他不爭不搶，留在唐家，是為了親情，不是其他。至少每周與鐘文棟、朱雪見面時，他的態度，要比鐘奕在唐家時親熱很多。兩邊父母都覺得，他重感情、輕利益。相比之下，整日與池少待在一起、不著家的鐘奕，就很值得斟酌。

同時，唐懷瑾也在祈禱：鐘奕一定要順利考進京大，離行舟遠一點。

因兩個孩子的offer，謝玲提出，要不要一家人一起，正式地吃個飯、作為慶祝。

唐德樂呵呵答應，轉頭去聯繫鐘奕。電話裡，鐘奕聽了，怔一怔，說：“好，我會去。”

而唐德掛斷電話後，揉一揉眉心。他也在想，等懷瑾出國了，假期與國內大學的假期錯開，鐘奕或許能與自家人親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