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完飯, 唐德、唐懷瑾去取車, 謝玲去盥洗室補妝, 留下唐懷瑜與鐘奕。
在只有他們兩個的場合，唐懷瑜顯出點緊張。她教養很好, 面對更大的場面，都能從容鎮定。唯獨在這個“哥哥”面前，總憂心自己會不會出錯。

鐘奕看出來了, 沒有直說, 而是道：“之前爸打電話的時候提到，一月底，你有一個演出？”

唐懷瑜眨眼。鐘奕看她, 覺得她的眼睛有些像小時候的池珺，一樣是圓圓的。此刻見到, 他就想到自己初次見池珺時的畫面。他記性很好，既然能對鐘文棟家暴的場景記憶猶新, 那這種美好回憶, 自然更珍藏心底。

有這一點聯想，他語氣比先前更溫和一點，說：“我之前只知道, 你學了很久鋼琴。”倒是不知道，還會有這樣正式的演出。

唐懷瑜就笑, 抿著脣, 先前繃著的肩膀也放鬆一點。鐘奕慢慢聽她講話, 覺得明明是在一樣家庭長大, 唐懷瑾和唐懷瑜卻是很不同的人。她很理想化，說起自己喜歡的事、即將去讀的專業，眼睛裡像是落進星星。

鐘奕覺得，這樣也很好。唐懷瑾再如何，總是在針對自己，不至於傷害到她。

唐懷瑜說：“原本之後會發請柬，邀請大家來看。”她說，“哥，你要來嗎？”

鐘奕意識到：她嘴上說的很輕鬆，實際上，是希望過去的。

沒有謝玲、唐懷瑾，他講話時少了一些考慮。這會兒想一想，還是沒有咬死，但語氣上，已經比平日的冷淡要好一些，回答：“看時間吧。”

對唐懷瑜而言，這個回答，已經足夠驚喜。她笑一笑，回答：“好。”

這晚到家，池珺正趴在沙發上，手邊是看了一半的財經雜誌，還談開著。但他的注意力，卻完全放在手機上。

好像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就養成習慣：在一人到家、另一人還未歸來時，前者會留在沙發上等對方。好讓後面回來的人，能在進門的第一時間，就看到客廳的燈、沙發上的人。

此刻，池珺的手機屏幕一亮一亮，顯然在與什麼人說事。聽到門打開、鐘奕回來的聲音，他也沒有直起身，只是側頭與鐘奕打招呼，說：“今天是拿破崙酥，在冰箱裡。”

鐘奕應了聲，卻沒有去看。而是在沙發上坐下。

池珺回完消息，再看他。眉尖擰一擰：鐘奕的心情好像不太對……

他快刀斬亂麻，給張笑侯留了句：他回來了，明天再說。

然後坐起來，把手機放在一邊，問鐘奕：“怎麼了嗎？”

鐘奕看了眼池珺的手機。很難得，竟然是背扣著。

然後視線轉回，語氣不變，說：“唐懷瑜有一個演奏會，請我去看。”

池珺“唔”了聲，換了個盤腿姿勢，正面看著鐘奕，問：“你沒有拒絕？”

鐘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是我提出這個話題的。她邀請的時候，其他人都不在。”

池珺聽懂了。

“其他人都不在”時，單獨面對唐懷瑜，鐘奕的態度要軟化一點。

這也難怪。在其餘人覺得，鐘奕性格冷淡、很難與人深交時，池珺還會覺得奇怪。他見過鐘奕從小到大所有模樣，五歲之後，到現在，鐘奕經歷的每一件事、在所有事上的心情，都在池珺眼中一覽無余。

他覺得鐘奕很好。溫柔，有溫度。更別說，他還喜歡鐘奕。

鐘奕當然是冷靜克制的人，可這不代表，他就要冷心冷情。

“感情”並不是糟糕的、一定需要被捨棄的東西。

於池珺來說，他有池北楊那樣的父親，有池銘那樣的“哥哥”，所以他理解鐘奕在唐懷瑾溫文外表下察覺到的淺淡惡意，也知道在謝玲偏心唐懷瑾的情況下，始終不能客觀來看鐘奕。所以鐘奕面對這兩人時，只想劃清界限，是很理所應當的事。

但池珺也有關愛他的爺爺，有記憶裡溫柔的奶奶，有在年幼時能細心察覺到他狀態不對的姥姥姥爺，還有會吵吵鬧鬧，但感情還算深厚的表弟。

這些人，與池北楊、池銘，形成了涇渭分明的界限。讓池珺明白：“親情”本身並沒有錯。

正因為他喜歡鐘奕，所以他希望鐘奕也能得到更多溫柔的感情。

他說：“鐘奕，你知道的，唐懷瑜和唐懷瑾不一樣。”

這個“不一樣”，不是說血緣遠近，而是說她的心性、態度。

鐘奕應一聲，說：“我知道。”

池珺身體往前一點，握住鐘奕的手，又被鐘奕反手扣住。

察覺到這點時，池珺有點想笑。鐘奕總是這樣，無論是在正經學習、工作時，還是私下，都喜歡把一切情況牢牢把握，不喜變故。

這樣的性格是如何養成，興許又要追溯多年。池珺有點心疼，口中說：“如果你‘想’去的話，不一定要考慮那麼多。”

鐘奕抬眼，看著他。

他的眼睛很黑、很深，是旁人覺得他“冷淡”的另一個佐證。而此刻，池珺笑一笑，說：“做你想做的事吧。”

不管怎麼樣，他希望鐘奕能開心一點、再開心一點。

如果這份來自唐懷瑜的親情，可以給鐘奕帶來一點額外的掛念，那池珺覺得，這樣很好。

他的爺爺、家人，當然也會一如既往地關照鐘奕。但“感情”不是可以衡量的、有額度的東西。

鐘奕說：“我對她說，要考慮一下。”

池珺輕聲說：“但其實，你主動提這個話題，就已經有傾向了。”

他是旁觀者，知道唐懷瑜喜歡鋼琴，能走到這一步，也是苦練多年。又在十八歲生日時，所以哪怕與唐懷瑜並不熟悉，池珺也能猜到，這次演奏會，在唐懷瑜心中的分量。

他能想到這些，鐘奕當然也能想到。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離的很近。鐘奕注視著池珺，忽而抬手，去攬池珺的肩。

池珺一怔。

他見到鐘奕朝自己傾身過來。越來越近，明明是不到一秒的時間，在他的觀感裡，卻被拉長、再拉長，好像有一個世紀——

可事實上，僅僅是半次心跳。

他耳畔若有雷霆轟鳴，鼻子泛著熱度，白皙的臉頰迅速變紅。這一切，鐘奕清楚的看到。池珺卻大腦宕機、毫無所覺。

越來越近了。

他見到鐘奕的眼睛、鐘奕的睫毛。到最後，什麼都看不見。他喉結一滾，微微張著脣，腦海里是那個再清楚不過的念頭。這樣的姿勢，好像是鐘奕要吻他。

因為這個認知，池珺身體開始戰慄。他艱難地想：鐘奕會發現的。

發現我這會兒有多麼緊張、多麼雀躍。我——

鐘奕的面頰卻錯了過去。

池珺側頭，耳畔的雷鳴一點點平息。

鐘奕沒有吻他。

只是抱住他，兩人的心臟錯開一點位置，可胸膛貼在一起。冬天，隔著數蹭衣服。即便如此，他卻依然覺得，自己感受到了鐘奕的體溫。

十二年前，在那個黑暗的柴房，兩人也是這樣挨在一起，鐘奕一遍遍說：“沒關係了，我們會出去的，不要害怕。”

那時候，鐘奕也是個小孩。他語氣鎮定，可大約——大約，他也是在憂心，在害怕的。

他們手臂被綁在身後，麻繩摩擦著手腕，摩擦著孩童細嫩的皮膚。鐘奕一樣會疼。

他們不能擁抱，池珺還沒有日後的許多心情，已經模模糊糊意識到：我和他挨得好近啊。

世上那麼多人，或許重要、或許陌路。每日都有無數行人擦肩而過。

人間廣闊，七十億人，活在同一個年代。

可那些人，包括父母，包括家人，於那一刻的池珺來說，都比不上鐘奕。
他們的心，在那個黑暗的、在池珺記憶裡，刻下深深痕跡的柴房中，貼在一起。

時間拉回現在，他眼皮顫動，到這時，才發覺，自己眼眶乾澀。

鐘奕的聲音，就在他耳畔，嘆息一般，說：“謝謝你，小珺。”

池珺就笑，說：“謝我什麼。”

這不是一句問句，鐘奕卻正經回答：“有你陪我。”

池珺想：他長大了。

我和他，是一樣的年紀，在過去的十二年裡，一起成長。他成了高挑的、英俊的，即將成年的人，有寬闊的肩膀，可以這樣抱住我。

他眼眶發酸，聲音卻還是平和的，說：“你也在陪我啊。”

鐘奕又叫他：“小珺。”

池珺：“嗯。”

他心中有許多情感，幾乎要噴薄而出。

情`欲是其中並不重要的一部分。

他舒出一口氣，心情忽然安寧，也抬手，去抱鐘奕。

他們身材相仿，可惜的是，這些年，池珺好像始終比鐘奕略低一些。

對此，池珺也有些懷疑：初中的一段時間，鐘奕披著那張一本正經的面皮，說什麼都不願意與他量身高。少年人，身體竄得快，又不缺錢，於是兩人的衣服、鞋子，過段時間就要換一批。巧合之下，他試過一次鐘奕的鞋。後來看鏡子，總覺得鏡面中的自己比平時要略高一點。

想到這裡，池珺好笑。這樣有點小心思，卻憋著不說的鐘奕，也很可愛。
兩人靜靜擁抱，一時之間，沒有人願意分開。鐘奕不提，池珺就也當自己貪心，想：如果鐘奕是直的，那以後，他會有自己的女友、妻子——

那他這份感情，在接下來的一生，都不會被宣之於口。

他會做一個合格的“朋友”，或許會和鐘奕在商場上有很多合作，直至鐘奕覺得需要分開那天。他會祝福鐘奕的。

他喜歡鐘奕，是希望鐘奕可以幸福。

而這時候，鐘奕忽然又叫了一聲：“小珺。”

池珺：“嗯……？”

鐘奕側頭，要說什麼。這樣一個細微動作，卻出了點岔子。

他的脣，不經意間，擦過池珺耳垂。

池珺的手指倏忽捏緊，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像是過了電。酥麻的、讓他渾身發軟。

這樣情境中，鐘奕的手恰好下滑，摸過池珺的背脊，最終停在他腰上。

這是很“無意”的動作，之後很快，鐘奕就直回身子，看著池珺。

池珺：“……”

他完全想象不到，此時此刻，自己會是什麼樣。

他掩飾地咳了一聲，說：“我去取拿破崙酥——”

鐘奕看著他。池珺總覺得，鐘奕像是看出了什麼。

他拒絕再想下去。而是站起身，去廚房。

而在池珺身後，鐘奕微微偏頭，看著他的身影。

有些慌亂，臉很紅，眼睛水潤潤的，一副很期待自己親上去的樣子。又不好意思說。

看起來很適合被親，原本就白，大約親一親，臉頰會更紅，身上也會是一樣的緋色。

稍微碰一下，就軟成一灘水，趴在自己懷裡。手從他背脊滑過的時候，身體抖得像是……嗯。

鐘奕忽而笑一下，想：我很期待。

但他也不是多麼故意，在逗弄池珺。與他說的那些話，關於唐家、唐懷瑜，都很認真。

等池珺回來，盒子打開。拿破崙酥被凍過，嘗起來沒有平日那麼酥。池珺或許是在拖時間，在廚房切好，才端過來，放在茶几上。

兩人一邊吃，鐘奕提起：“你和我一起去吧。”

池珺眨眼。

鐘奕解釋：“就是唐懷瑜的演奏會。”

池珺“唔”一聲，無所謂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