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生的寒假, 一共二十天。其中七天過年, 盛源放假, 池珺要留在老宅、爺爺身邊，見各路親朋好友, 以及更多前來“交流感情”的客人。

又有一天，去了唐懷瑜演奏會。這一切扣除，僅剩十二天。

十二天中, 池珺忙忙碌碌, 倒是比學期內事情更多。他聽了幾場盛源的高管會議，在池銘話裡有話時，笑眯眯回擊, 提起池銘先前做砸的項目。見池銘臉色發緊，池珺就繼續笑, 轉過頭，說起過年時會到“家裡”拜訪的幾位世叔。這樣一來, 池銘的臉色更加難看。老爺子不認他, 眼下，說的好聽些，是他提前進入盛源, 比池珺多三年時間發展。可事情不能這樣簡單地算。

至於池珺。在一切忙碌之外，還有一件更重要、偏偏不得已之下, 被拖到晚間, 才正式做的事。

是和鐘奕一起, 過鐘奕的生日。

按照往年習慣, 生日當天，鐘奕會與唐家兄妹一起。但池珺會和他額外慶祝，時間不定。於鐘奕來說，前者是走過場，後者才是真心實意。可今年，池珺在盛源，忙得腳不沾地。回到家裡，還要繼續看策劃、讀文件。晚上睡著，眉尖都是擰起的。鐘奕碰碰他，他倒能放鬆一點。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在鐘奕掌心裡蹭了蹭。

頭髮柔軟，像是親人的小動物。那時候，鐘奕一頓，幾乎以為池珺甦醒。他心中滑過千般念頭，最終選擇定格在原地。他想：如果池珺發覺了，兩人可以說開——

但池珺沒有醒。

鐘奕等待良久，最終，發覺了池珺仍然平穩的呼吸。他垂眼，看著池珺。閉著眼睛，很安心，熟睡著。如果是平常時間，鐘奕或許會抱抱他。但這會兒，池珺太累了，鐘奕就不想打攪。

到第二天，池珺和鐘奕一起在盥洗室洗漱。連日費腦，他刷牙時都閉著眼睛，歪頭靠在鐘奕肩上。鐘奕無可奈何。

話說回來。這年是鐘奕十八歲，算很鄭重的年份。池珺趕工很久，預先做了很多工作，才能提前離開盛源，又為翌日爭取到一個早晨的假期。然後回家，見到鐘奕。

這其實已經是生日第二天了。鐘奕在證券交易所開了戶，可以拿自己過往積蓄，在股市大展身手。池珺到家時，已經閉市，但鐘奕說：“今天我買的那幾支股票，平均上漲了7%。”

池珺捧場，誇他：“嗯，你之前做了那麼久準備啊。”

鐘奕脣角帶出點笑。

池珺提前訂了蛋糕。很小，只有六寸，夠兩人當一頓甜點。等關了燈、點燃蠟燭，一片昏暗裡，燭火搖曳，在池珺面孔上灑下溫暖的光澤。而他輕咳一聲，笑道：“哥哥，許個願吧。”

鐘奕看著他，見池珺的脣一張一合。

海城的冬天，總是很冷。風裡帶著潮濕水汽，吹到身上，涼到刺骨。而池珺從盛源回來，雖然一路坐車，但總有要下車、走路的時候。池珺身體好，不會因為一點寒風而發抖。但鐘奕想，他那麼匆匆回來，到此刻，或許身體還沒有被屋內空調暖熱。

所以他沒有許願，而是抬手，去碰池珺的臉頰。

很軟，和池珺給他的感覺一樣。

池珺會覺得鐘奕身畔令他安心，但對鐘奕來說，十數年前，在陌生環境裡，主動朝他笑一笑的小珺，也是自己的心安之所。

池珺怔一怔，又不好意思了，輕聲說，“做什麼呀。”

而鐘奕果然覺得，池珺臉頰微涼。

他語氣平靜、正經，說：“待會兒去洗個熱水澡？”

池珺險些脫口而出：和你一起嗎？

他堪堪剎住閘。兩個人坐在一起，說不上誰更裝模作樣。蛋糕上的蠟燭還在燒，或許是燭淚滴落，此刻，燭火開始明明滅滅。

池珺又聽到自己的心跳了。此時此刻，像是天地之間萬籟俱寂，只剩自己與鐘奕。

他看著鐘奕，眼皮顫動，再睜眼的時候，沒有掩飾、沒有小心翼翼，只有一覽無余的愛意。

池珺忽然覺得，之前的很多試探、很多你來我往，好像沒什麼意義。
在他發覺“鐘奕也喜歡我”的時候，就可以停下了。

人生很長——

可這樣漫長的時間裡，哪怕多一天，是他和鐘奕“在一起”，都很好。
池珺喉結滾動。一瞬間，就下定決心。

同樣是這一刻，蛋糕上的燭火忽然熄滅。

鐘奕的手從他臉上拿下來，他聽到對方的聲音，幾乎是自言自語，說：“怎麼滅了？算了，開燈吧。”

池珺一頓，說：“你還沒有許願。”

鐘奕像是輕輕笑了聲，說：“已經許好了。”

如果是平常，這個話題會到這裡，池珺不會追問。

但今天不同。

這時候，屋內並非一片漆黑。他們在客廳，幾米外，是落地窗，是海城的夜間燈火。霓虹混合著月色、星光，溫柔地照進屋子。兩人的視線漸漸適應此刻，池珺先忍不住笑了，說：“我猜一猜？”

鐘奕說：“好啊。”

沒了起身開燈的意思。

藉著那點微弱光芒，池珺端詳著鐘奕的神情。或許還是不夠清楚，所以他湊近一點、又近一點。

大抵是心態轉換、找回了主動權，池珺還有功夫走神，想：從前都是他這樣。

每一點不經意的撩撥、不經意的觸碰。

讓我避無可避、淪陷愈深。

到現在，我也可以這樣對他。

他抱著這樣的念頭，手放在鐘奕背後的沙發背上，單膝跪上沙發。鐘奕在原處，卻並不避讓，很好整以暇。

池珺笑一笑，說：“我覺得，不會是工作上的事。”

鐘奕不置可否。

這時候，他們已經有點過於近了。講話時，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吐息。到這一步，池珺反倒正經。他沉吟，想：鐘奕不是那種會對“命運”有所寄託的人。

他更相信自己。

無論是事業、還是未來。

鐘奕都會覺得，把希望寄託在其他東西上，毫無意義。

就拿今天的買股情況來說。雖然僅僅一天時間，鐘奕賬戶裡就多了五位數。但對他而言，這絕對、絕對不是“幸運”。

而是理所當然。他先前的許多準備，無論是對政策的研究，還是對企業的了解，到此刻，有了本該如此的回報。

可除了這些之外，鐘奕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呢？

池珺決定賭一把。

之前，他和鐘奕用覃叔的名字開戶、玩玩鬧鬧時，鐘奕曾說他冒險心態太重。那時候，池珺說：“說明我是資本家啊。”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就可以鋌而走險、做任何事。和鐘奕穩打穩紮的風格完全不同。

而此刻，他也有一樣的心性，對鐘奕說：“哥哥，你的願望，和我有關嗎？”

他滿意地看到，鐘奕眼角微微一抽。

但他還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池珺嘆口氣，抬起另一隻手，搭上鐘奕的肩。

然後一點一點，堅定地，把他往後壓去。

鐘奕猝不及防，就被壓到沙發背上。他們在這裡住了很多年，從小學一年級到現在。屋內很多傢具，都是兩人一起挑選，包括眼下的沙發。布料柔軟，鐘奕的身體陷在沙發背中，抬頭看池珺。而池珺直起身，仍然是藉著窗外的光，去看鐘奕。

鐘奕有一張清雋的面孔，不像池珺，是讓人眼前一亮的俊美。於鐘奕，旁人也會覺得他模樣出挑，可許多韻味，要看久了，才能察覺到。

可池珺的確看了很久。他低頭，抬手，像是鐘奕先前摸自己面頰一樣，去碰鐘奕的臉。

他想：我是那麼喜歡他。

鐘奕安之若素，聽池珺問：“可以告訴我嗎？”

黑暗裡，鐘奕的眸光閃了閃。有一刻，池珺驀然覺得：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鐘奕回答：“你不是知道嗎？”

他講話的時候，嗓音是很清冽的。池珺聽了，反倒笑一笑，叫他：“哥哥，告訴我啊。”

鐘奕抬眼，可此時此刻，他的所有冷淡、疏離，在池珺眼裡，都不堪一擊。
他俯下`身，大約是覺得這樣的姿勢更方便，於是不知不覺間，跨坐在鐘奕身上。鐘奕眨眼，這時候，池珺又說：“啊，你笑了。”

他的身體貼過來，是個很容易被鐘奕抱住的姿勢，說：“告訴我，好不好？”

在池珺身後，茶几上，蛋糕孤零零擺著。好歹也出自知名甜點師之手，到此刻，卻無人問津。

最後，池珺額頭與鐘奕相貼。

好像回到那年被綁架，在黑暗的柴房中，同樣是這樣。兩個小孩子，額頭貼在一起，彼此慰藉。

可現在，他們都長大了，可以撐起一片天空，不再脆弱又無助，被雨打風吹去。

池珺說：“你不告訴我的話——”

他一頓。

“我要親你了。”

……
……
他好像聽到許多聲音。

是宇宙在炸裂，是金戈鐵馬，是風聲如虎。

是柏林墻驟然坍塌，也是清晨初醒之際，一聲低低的“小珺”。

池珺後腰被按住，整個人被鐘奕牢牢卡在懷中。鐘奕的吻先一步落下來，炙熱的，像是在池珺身上點燃了一把火。

他感受到了鐘奕身上的溫度。一樣很熱，眼下被鐘奕這樣抱著，像是要融化。

鐘奕很熱切地吻他。

起先，只是雙脣，被吸吮到發紅。往後，鐘奕又吻他的眼睛，舌尖在眼皮上舔`弄。這樣的感覺太奇妙了，池珺什麼也看不到，耳畔是鐘奕的呼吸聲。鐘奕這樣抱著他、吻著他，讓池珺渾身戰慄，嗓音都是飄的，叫了聲：“哥哥。”

他聽到鐘奕的笑，很鎮定、好整以暇。

然後被鐘奕捏住下顎，方才狂風暴雨般的吻，倏忽變得溫柔又輕緩，一點一點，沒有更多接觸，只是碰一碰脣角。可被這樣親著，池珺反倒想要更多。
鐘奕一邊親他，一邊說：“小珺長大了。”

他另一隻手，仍然在池珺腰後扣著。手臂有力，池珺完全無法逃脫。
可被鐘奕親吻，又覺得：這原本就是我要的啊。

所以他伸手，去拉鐘奕的領子。

口中說：“你也只比我大半歲——”怎麼有那種感慨？

鐘奕原本扣住他下顎的手往後滑，第一次在池珺清醒的時候，撫上他的後頸。在他掌心下，池珺身體有一刻顫抖。往後，就全然放鬆地、信任地，不在意頸後的手掌，而是湊過來吻他。

這樣親吻良久，池珺：“我們算是……在一起了？”

他聽到鐘奕“嗯”了聲。

池珺又親一親他，說：“我沒想到。”

鐘奕淡淡道：“沒想到什麼？”

池珺說：“好簡單、好容易。”

鐘奕好笑：“你還想有多複雜？”

這樣講話，每說一句，都又要交換一個親吻。

池珺說：“上學期Q上找你告白的人，是我找的。”他坦誠，“哦，不過找你告白的人應該很多……我只找了兩個。”

鐘奕想一想，明白了：“一男一女？”

池珺笑一下，“對。我一開始挺不確定，覺得如果你不接受男的，我早點知道、也能早點斷了念想。”

一頓。

是鐘奕摟在他腰間的手，像是一句話功夫，就比之前要緊很多。

想到這點的時候，池珺心中動容。

他又親一親鐘奕，心裡溢滿了甜，勝過鐘奕喜歡的所有甜點。他低聲問：“哥哥，我覺得，你好喜歡我。”

鐘奕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他什麼也沒說，而池珺笑一下，想：啊，他在等我說。

鐘奕總是這樣的。

他無奈。可到此刻，這點煩惱，都顯得甜蜜。

池珺說：“我……沒有喜歡過別人，平時見同學追人，也都是那幾個法子。帶帶早餐、買買奶茶，一起吃頓飯、看電影。但我又覺得，這不是我們原本的生活方式嗎。”

鐘奕笑一下，說：“繼續。
”
池珺趴在他身上，還是先親一親他，低聲說：“你很喜歡我說‘喜歡’你，對不對？”

鐘奕沒有回答。

池珺說：“我知道，你就是很喜歡。”

鐘奕脣角無聲地彎起一點。

池珺控訴：“你太壞了，明明能看出來，還要什麼都不說。”

鐘奕溫柔地親一親他，說：“嗯，想聽我說什麼？”

池珺：“說‘我愛你’？”

鐘奕嘆道：“小珺……”

這一刻，他的聲音，與池珺的無數個夢境重疊在一起。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池珺的眼睛微微睜大。

他想到什麼，起先是一點猜測，到後面，卻愈來愈篤定。他在夢裡聽到鐘奕這樣叫他，而現實中，鐘奕正是這樣叫他。他想到夢裡的山澗、深湖，還有湖中水草。

然後，是當下時刻。鐘奕落在他臉頰上的親吻，腰上緊扣的手，和鐘奕身體的溫度。

那幾乎算是燙了，要把池珺燙傷。

對此，池珺卻甘之如飴。

……
……
後來，客廳再開燈時，鐘奕脣角帶一點紅，池珺頸側也有一點痕跡。

兩人一起切蛋糕，池珺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忘記：“對了，生日快樂。”

他說：“你等一下，我之前準備了禮物。”

鐘奕一頓，好笑道：“我以為你要說，‘我就是你的禮物’。”

池珺眨一眨眼：“啊，那你就當收了兩份。十八歲，鄭重一點，很正常。”
說著，站起來，去衣帽間拿。

鐘奕想：你倒是沒有否認，“你是我的”。

他們住在一起，生活空間完全重疊。平日裡，也就是衣帽間，因為東西太多，往往只拉開常用的那幾個抽屜，反倒能當做藏東西的地方。

池珺很快拿完回來。打開盒子，是一塊手錶。

上面刻著花體的Z和Y。鐘奕看在眼中，認出那是池珺的字跡。

池珺說：“帶上試試？”

等鐘奕帶上，他才慢吞吞說：“其實我給我也買了一塊。”

是一樣的款式，上面刻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

他拿出來，鐘奕一頓，無奈地搖搖頭，又把腕上的手錶解下，改戴在池珺手腕上。

而這時候，池珺想：好像交換著戴表，並不能說明什麼。

可或許——或許幾年之後，他們大學畢業了。不知在接下來的四年中會經歷什麼。

而那時候，他們能不能，為彼此戴上刻著名字的婚戒？

想到這裡，池珺的心跳又有點加速。他看著鐘奕，鐘奕的視線已經移到一邊的蛋糕上。

池珺想：嗯，可愛，好可愛。

那個在黑暗裡，強勢地按住他的人是鐘奕。

可眼下，看著蛋糕，很想嘗一嘗的人，也是鐘奕。

鐘奕畢竟是十八歲，少年人，有少年心性。

等嘗過，池珺問：“怎麼樣？”

鐘奕評價：“中規中矩。”

池珺眨眼，倒是有點驚訝：“你之前不是很喜歡這個甜點師嗎？”對方平日十分繁忙，已經很少親手做一個蛋糕。池珺去訂，還是提前幾個月講好。
他想：興許是名聲太旺，反倒有點追求其他，而非簡單地做一個好吃的蛋糕。

心裡盤旋著這些想法時，聽鐘奕回答：“嗯，因為我嘗到更好的了。”

他看向池珺，視線像是帶著溫度，在池珺的眉眼、鼻梁，脣瓣……一點點游移。

池珺聽明白了。

他失笑，覺得自己臉頰、耳根，都一點點變燙。

心想：果然，還是很難招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