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更
清宵月明, 照君窗下。明月照亮了窗扉, 之前半夜發生的事歷歷在目, 如此清晰。
侍從泉安出去爲公子重新沏茶, 他站在廊下隔著簾子看了一會兒靠窗而坐的公子翕。範翕披著單薄青袍, 長髮半披散。他寂靜坐在窗下, 手扶著額頭,連夜批閱宗卷。
成渝立在窗下聽範翕說話。
遠遠看著,公子有些清臒, 眸色漆黑,面白如玉。先前因女色而涌起的情濤波瀾, 這會兒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出什麽痕迹。單單這樣看著, 公子翕當真是溫潤如玉, 觸手也凉。
範翕緩而清和地對侍從下著令:「去曾先生府上一趟, 說是我的意思,吳世子已經與我們達成共識。將這封書交於先生。」
「曾先生回信後, 你看下與我的意思是否相同。不同的話, 就無視那封信, 轉將這行字交給那幾位武臣。他們有幾人不識字, 爲不讓人尷尬,又預防有人疑心我處事不公,你直接將這行字讀給他們。」
「將武臣的回話和曾先生的回信拿去吳世子宮苑,讓他過目, 讓他知道我幫他攔了多少麻煩。」
他一一囑咐下去, 語氣玩味, 不緊不慢地挑撥著臣子們和吳世子的關係。讓彼此三方人馬,漸漸分心,都只聽範翕自己的話。他不怕他們幾方互相對詞,他們彼此有猜忌,關係沒好到那個地步。待他們的勢力分散得厲害了,他們便都是自己這方的了。
範翕這份心機,和他平時面對曾先生、武士、吳世子他們表現出來的過分謙卑,完全不同。
泉安微微恍神了一下,想到了更年少時的公子翕——那時誰會想到,瘦弱多病的公子翕能從一條絕境,走到今天這可以代天子巡游天下這一步呢。
泉安自幼就陪範翕住在「丹鳳台」,陪著範翕與他母親虞夫人在山中清修。後來一位小女郎闖入了山中,對公子辱駡棍打,公子默然承受。不知公子哪裡觸動了那位小女郎,那女郎竟然帶范翕離開了「丹鳳台」。那位小女郎,就是范翕心裡一直厭惡、却不想得罪的他日後的未婚妻。
再之後,泉安跟著公子翕在周王宮生活。無權無勢,背後非但無靠山,還有一位被囚的母親,初入周王宮的公子翕被那些宮人欺負的實在可憐。後來是遇到了周太子,范翕百般討好了那位太子,他們在王宮的日子才漸漸好了起來。再之後,曾經欺負過公子翕的宮人,在周王宮中一個個默默消失……泉安也裝聾作啞,從來沒問過公子。
泉安不會怪公子私下陰狠、表面裝得光明磊落。他隻心疼公子。
成渝離開了,泉安默默地端著茶盤回來。範翕愜意無比地喝了杯茶,準備再翻一翻竹簡時,泉安擔憂著問他:「三月一過,若是一切都照公子心意般妥當,那我等四月便會離開吳宮,回返王都。公子安排好了其他一切,獨不對玉女做安排麽?」
範翕頓一下。
他太陽穴輕輕抽了一下。
他手微微蜷曲於袖中,聲音略不自在:「我何必對她作安排。不是說了,待我離開吳宮,就讓成渝去殺了她麽?」
泉安:「……」
他心想你何時說了?你還說你今夜要去殺她,你不還是下不了手。
範翕臉微熱,稍微側了下臉。泉安和成渝不同,成渝是幫他做那些腌臢事、幫他殺人越貨的。成渝很少發表意見,對他的事情也不甚瞭解。但是泉安,對範翕的事了如指掌。想哄泉安,還是蠻難的。
範翕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玉女還有些用處。你不知她如今在織室,經常爲各方主宮送衣裳。接觸的宮捨多了,她知道的吳宮事就多些。我不過是犧牲自己,騙取她一些情報罷了。」
泉安心想:那我看著,你犧牲挺大的。
其實公子翕喜不喜愛一個女郎,都沒什麽打緊的,只要整件事控在可控範圍內。但是那位玉女的相貌,實在是太……泉安不得不提醒公子:「公子,您定要好生將此事在吳宮了結,不可帶出吳國。若是您帶玉女離開了吳國,你那位未婚妻得知了此事,恐對玉女下殺手。到時,您自然不會攔……但您只會比現在更傷心呀。」
範翕眉目不動,他手中茶磕在案上,重重一下。泉安看去,見他目中幾分陰鬱。
他淡淡的:「我的人,她憑什麽動。」
泉安:「那位女郎家中地位極高……」
範翕微微笑了一下。
他對泉安說了句實話:「我不會愛上玉女,不會爲她放弃原則,不會爲我自己惹上麻煩的。我會在吳宮中就將與她的這樁私事結束,絕不會讓旁人發現這樁事,拿來脅迫我。」
「我目前,也不會與那位撕破臉。我手中權還沒到與她翻臉那一步,太子也不會支持我。我有時候想著,娶了她回來,將她供在家中,好處還甚多。她既愛我,我又不虧,何必與她翻臉?不過是同床异夢,各玩各的罷了。」
泉安靜默了一下,說:「您這樣行事,夫人會傷心的。」
範翕慢慢道:「不讓她知道就好了。總之她整日被囚……我不說,她也不會知道的。」
範翕向後傾靠在墊上,漫不經心道:「情愛於我,本就無謂。情愛不過是年少時春日裡隨意開的花,這花,在人間,到處都是,沒必要特意護著。情愛於我無用,我可以不護。」
泉安心想:情愛於你,你可以不護,但你也可以護。
端看公子願不願意承受損失,願不願意與人翻臉。
但那些都是日後未知的,泉安一面希望公子遇上真正喜愛的女郎,一面又怕這□□爲公子招來禍端。畢竟玉女,看著幷不是什麽好相與好哄騙的。泉安現在見公子與玉女相處,公子投入的心力……他只怕公子日後會栽在那女郎身上。
女郎美麗不怕。
怕的是她既美,又慧。
不過範翕低下頭,又忽然想到自己這裡還留著她的明月璫耳墜。範翕不自在了一下,心想這也算是私相授受,二人交換定情物了吧?
他這裡有她的耳墜。
她……留有他的絹布字條。
哎……希望她不要太愛他,不然日後她會傷心的。
--
同一夜,玉纖阿也在輾轉反側,想著公子翕的事。她坐於床榻前,一手持一玉佩反復看,另一手指按著自己的唇,想到重重叠叠的桃花樹上,那個讓她失魂的吻。她心中有點兒快樂,但同時又冷靜地想自己不該在那位郎君身上多放心思。
她爲了生存,經常在郎君們中間周轉。爲了自保,她從來不與這些男子過度肢體接觸。
甚至可以說,她是厭惡被男子碰觸的。
玉纖阿低頭,再次盯著自己手中的玉佩看。恐怕旁人不會想到,如她這樣身份卑微的人,身上竟然會有一塊上等和田玉。玉色碧綠玲瓏,雕刻著一幅姮娥奔月的畫像。
玉纖阿閉目,想到曾經一位主公對她的賜名——
「你被領養時,身上便有這玉佩,我便爲你賜姓爲玉。玉上既刻著姮娥奔月,當是丟弃你的父母爲你贈的寓意。纖阿駕月,伴夜星辰。你就名爲『纖阿』吧。玉纖阿,便是你從此以後的姓名。」
「此後,你做一侍女,隨在女公子身邊服侍,不可忘了尊卑。」
而再之後,她又做過舞女,被一好心老翁養過……再之後,輾轉落入吳宮。
玉纖阿握著手中這枚玉佩,她閉著目,唇角輕輕噙笑。
她是被丟弃的女嬰,也許生時也得過父母的祝福,但後來她留下的,不過唯有這枚玉佩。這枚玉佩材質上等,證明她確實是貴女出身。但她父母也許死了,也許不要嫌惡她是女嬰不要她了。
無所謂,她爲人心冷腸硬,她幷不怪自己的父母生下自己却不養育自己,讓自己過得分外辛苦。年幼時玉纖阿曾爲自己的美貌日日膽戰心驚,覺身邊所有人都是豺狼虎豹,覬覦著她;現在她已經滿腹心機,不再是那個惶恐不安的玉女了。
吳王何妨,吳世子何妨,公子翕何妨。
美麗既是上天的饋贈、補償,她當好生利用,爲自己謀利。
玉纖阿伸指,手搭在窗上,輕輕勾勒圖畫。窗外的景色照在窗上,玉纖阿手中沒有筆沒有竹簡,她這樣卑微之身,用不起那樣貴人才能用的東西。她想學畫,就只能就著窗上倒映的影子,手指隔著虛空勾勒。
寥寥幾筆,她勾勒出了一輪冰月。玉纖阿臉貼著冰凉紙窗,呼出的氣緩緩結霜,而她低聲喃喃:
「纖阿駕月,伴夜星辰。我不會主動愛任何人的。誰對我有用,我才愛誰。」
同屋宮女已經入睡,呼吸淺微。玉纖阿掀開被褥,娉裊婀娜地下了床。她從自己的箱匣中翻出一張絹布,上面有字,是範翕曾經給她的。玉纖阿當時怕範翕日後追問,將這字條留了下來。
但現在,那位公子估計早就忘了這回子事。宮中私相授受本就是忌諱,留著這字條,玉纖阿自己也一直怕東窗事發。現在他已經親到她了,當不會再想著什麽字條了。
玉纖阿拿著燈燭,凑到字條前。她清黑溫潤的眼眸,溫柔而安靜地看著燈燭火舌吞幷了範翕寫的那張字條。她壓下心中一點兒不捨,想自己這也是不得已呀。
玉纖阿發愁地想著:「希望公子翕不要太過愛我,連這張字條都會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