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
玉纖阿將範翕弄到床上。
她心痛得不行,却又要强行抑制。她要冷靜, 她的愛人如此脆弱, 只有她冷靜, 她才能救他。
將範翕弄到床上,他閉著眼皺著眉, 睡得極爲不安穩。玉纖阿坐在旁邊, 他就本能地靠過來, 拉住她的袖子。却是小心翼翼, 提防著對方的拒絕。玉纖阿擦掉眼中的水漬,握住他的手臂。她將他袖子向上掀, 便看到他手臂上的累累血痕。
是他自己拿劍劃的。
沒有人傷他。
玉纖阿低頭望著範翕, 她握著他手臂的手輕輕發抖。她記得在丹鳳台時, 這些傷是沒有的。那時範翕身上也有其他的傷,玉纖阿生起過懷疑, 問過他。他却不在意地說是在打鬥時不小心留下的傷。現在看來, 恐怕不止如此。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 她可以想像到範翕在經歷怎樣的絕望。但是他又不讓她知道, 在丹鳳台時特意僞裝出一切都好的樣子。
他將她騙了過去。而今却僅僅因爲他差點殺了成容風、她沒有第一時間理他, 他就——
將自己一人關在屋中,不敢自殺,怕自己死了就無法報仇了。但是又實在難過,他就拿著劍自殘。他兀自愴凄, 黯然神傷, 用這種方式緩解自己的痛苦。玉纖阿知道他一直是一個敏感至極的人, 但是丹鳳台事變留在他心中的傷這麽重……仍超過她的想像。
玉纖阿再次擦去自己面頰上的泪。
玉纖阿忍著心中悲痛,爲他換了乾淨的裡衣。她讓侍女將水送進來後,又替範翕擦身體。這一次,她就著燈燭,仔細查看他身體上的傷。她判斷著哪些是敵人留下的,哪些是他自己留下的。那些猙獰深重的該是敵人留下的,那些細密不斷的應該是他自己做的……
玉纖阿在心中默念:不怪範翕。他只是生病了,他也不想的。
將青年的裡衣全部換了一遍,玉纖阿又爲他將他手臂上的傷上了藥。他中間斷斷續續地清醒過,他本來身體緊綳滿是警惕,看到是她後,他又皺著眉,重新閉上了眼。玉纖阿辛苦地照顧他,到將他從裡到外全都換乾淨後,玉纖阿自己後背都出了一層密汗。
她坐在榻邊,低頭看著終於乾淨了的沉睡公子。
眉目如山水,唇紅面白。範翕還是那般好看,閉著眼時,他身上呈現一種水仙花般孤零自憐的脆弱美。
單看外表,範翕還是她喜歡的香香軟軟的公子。但他內裡已經在腐化,在枯朽。顯然他自己也知道,於是他靜默等待。他就一日日地這般煎熬著,執拗地對抗著、等待著。他既掙扎,又放弃。既崩潰,又樂觀。
清醒的時候,他自信地覺得自己能熬過去;不清醒的時候,他就痛苦地自殘,覺得一切無望。
所以範翕才會和她討論如果他死了,他想讓她攝政吧。
也許能擊倒他的根本不是他糟糕的身體狀况,而是他腐朽的精神創傷。他可以讓身體好起來,他精神上的痛苦,只有……只有等到該死的人死盡,該流的血流盡,他才能好起來吧。
玉纖阿伸手,隔著一寸距離,虛虛地撫摸他的眉眼。
她酸楚低聲:「冤家。」
但她會愛這個冤家的。哪怕爲了他,抱著受傷的他,和全世界爲敵也在所不惜。
玉纖阿垂著目。
帷帳低垂,郎君不安地睡著,女郎低著頭,溫柔而憐惜地望著他。許久,她臉上那種溫柔消失殆盡,抬起眼中,眼中神情變得冷肅沉暗,凜然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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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關上門,衆人焦急地在門外等候。看到玉纖阿全須全尾,衆人都鬆了口氣。
梓竹更是打量著她:「我見王上氣勢汹汹地提著劍把自己鎖在了屋中,我問他,他聲音都變得沙啞奇怪,不讓任何人靠近他的屋捨。我意識到他的狀况不對,正想出府去尋女郎……女郎,王上沒有傷到你麽?」
玉纖阿有些疲憊地搖頭:「他不會傷我的。」
梓竹却半信半疑。
因爲範翕回來的時候,雙目赤紅,面容扭曲,渾身都在發抖。他的架勢就如要去殺仇人一般。甚至梓竹跟上去,範翕都沒有認出他是誰,直接提劍來殺。若不是呂歸拉扯了梓竹一把,梓竹必然已經死在範翕劍下了。
王上已經認不出人了。
玉女却能全身而退?
成渝在旁邊見梓竹隻提這些廢話,他焦急不已,忍不住插話:「玉女,公子到底怎麽樣了?」
玉纖阿疲憊道:「我們另找一地說話。把呂歸綁來,有些話我要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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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到了會客廳,呂歸被押了上來。
玉纖阿讓人爲他鬆綁,低聲道歉:「我方才急瘋了,對郎君說了些失禮的話。郎君一心聽公子的囑咐,本就不該爲我所用。委屈郎君了。」
玉纖阿向他道歉,呂歸頗有些不自在,連忙避讓,說著是自己的錯。
如此一來,雙方和和氣氣地說開了,重新入座後,玉纖阿跟衆人說了下範翕已經睡了,這才問起呂歸話。
呂歸被梓竹、成渝、玉女一起盯著,壓力極大,他到此也無法隱瞞下去,說了實話:「王上三年來,其實經常這樣。但是他只是情緒激動時會這樣,平時只是冷一些,不愛說話些,倒還好。他發病起來誰也不認識,思維也不冷靜,爲了怕他自己在那時候下達什麽錯誤的指令,他一旦發病,就將自己關起來。通常王上將自己關一天,就能緩過來了。至今沒出過問題。」
「我不告訴玉女,一方面是王上不許我說,一方面是我見王上和玉女重逢後,他變得好了很多。雖然他還是冷冰冰的,但其實從丹鳳台到現在,整整兩月間,這是王上第一次情緒出問題。他之前都控制得很好。我一度以爲……只要和玉女重逢,王上的病就好了。或許連王上自己都這麽覺得的。」
「所以王上才信心滿滿地回到洛邑。」
玉纖阿想平聲靜氣,却還是忍不住語氣冷厲了些:「明知他精神出了問題,你們竟還奢望見到我就能好?我是什麽神丹妙藥,有這麽大的功能?生病了就看醫工,就吃藥!他倒是連藥也不吃,把我當救世觀音用?」
呂歸有點尷尬,嘀咕道:「這種病怎麽看……而且王上諱疾忌醫,幷不願讓醫工看他是不是精神有什麽問題。因爲王上怕醫工的診斷結果,是他真的瘋了。王上特別忌諱就醫的。」
玉纖阿沉默。
衆人皆沉默。
玉纖阿有點理解範翕的心態。他諱疾忌醫,怕醫工認爲他真的已經瘋了。他不能接受他已經瘋了的結果,他不能讓玉纖阿嫁給一個已經瘋了的人。所以他避諱這個,他根本不讓人知道他精神出了問題。他僞裝太平,天真地覺得只要他自己控制好,玉纖阿就不會知道,所有人都不會知道。
他就還能和他喜歡的女郎在一起。
而若是醫工說他真的瘋了……以範翕對玉纖阿的愛護,也許他會真的忍痛放弃她。
他偏執又天真,他捨不得放弃現有的一切,就粉飾太平。好像這樣,玉纖阿就還是愛他,他還是抱有希望的。
玉纖阿深吸口氣。
成渝緊張十分,盯著她:「玉女,你說這該怎麽辦?不如明日等公子清醒了,你勸勸公子,讓醫工看看他吧。」
玉纖阿冷淡道:「他忌諱這個,還警惕這個。我目前是勸不動的。」
成渝唇動了動,張口還想再說。但是他又頽然垮肩,只是失落地握緊拳頭。他心中迷茫,有時開始恨呂歸沒有照顧好公子。但是這和呂歸又有什麽關係……成渝心知肚明,這樣的公子,就是他在,恐怕都是照顧不好的。
他迷惘地想,如果泉安還活著就好了。
泉安肯定能照顧好公子。
而梓竹……還是太年少了,和公子又不够親近。
不……玉女神通廣大,玉女必然也能照顧好。
成渝重新將希望的目光看向玉纖阿,等著玉纖阿拿主意。
玉纖阿手輕輕地扣著案面,所有人不語,都盯著她。她如同這裡的主心骨一般,她雖不住在這裡,但所有人都默認她可以替公子拿主意。玉纖阿垂著頭,沉默許久後,她開了口:「他是患得患失,不能安心。」
梓竹無奈道:「可我不知該如何安王上的心……」
玉纖阿沉聲:「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
所有人振奮起來,齊齊望向她。
玉纖阿道:「成親。」
所有人怔怔看著她。
成渝目光亮起,接著是呂歸和梓竹。幾人頓時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只有玉纖阿入了燕王府,長長久久地陪在範翕身邊,範翕就不會再多疑了。有玉女照顧,公子就能好起來了……
梓竹還算冷靜:「可是女郎你回到洛邑後,天子和那些人都盯著你與公子的一舉一動。你與公子若是在此時成親,少不得天子會覺得自己三年前被你們蒙蔽。這是欺君大罪,恐女郎不該在此時與公子成親。」
玉纖阿道:「這事我來解决,你們就不必問了。」
她起身:「我走了,梓竹,呂歸,麻煩你二人能够照顧好公子。我先回成家解决婚事。梓竹,你已可以準備燕王大婚之事宜了。不過諸事未定,現在要緊的還是先讓公子醒過來。」
玉纖阿起身,姜女和成渝自然跟上。玉纖阿看成渝一眼,遲疑著想讓成渝留下,因爲在她看來,成渝實在擔心範翕。但成渝有點傷懷地搖了搖頭,低聲:「公子昔日將我贈去保護你,你的安全於他太過重要。除非公子開口,我不會離開女郎半步的。」
如此,玉纖阿便也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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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四鼓,成府仍燈火通明。
因下午時玉纖阿登車出府後,就一直沒有回來。成容風料定玉纖阿必然又去找範翕了,他心痛又氣憤,在府上發了一頓火。
他實在不懂,范翕下午時發了那頓瘋,玉纖阿明明看在眼裡。爲何玉纖阿還是一次次地視而不見,原諒範翕?范翕如此弑殺如麻,之前差點掐死玉纖阿,這次又差點殺了成容風,成容風不懂玉纖阿爲何還不警惕!
玉纖阿爲何不擔心婚後,範翕今天下午那把劍,會直接架在玉纖阿自己的脖頸上?婚前尚且如此,婚後成家還能管得住範翕麽?
只是一段少年情.事。丟就丟了……丹鳳台三年,仍然不够斬斷範翕和玉纖阿的情緣麽?天下女郎那麽多,爲何範翕就盯著玉纖阿不放?范翕若是爲了玉纖阿好,就該放過玉纖阿才是。
成容風氣得直喘:「他那般自私,非要拖累玉兒……玉兒爲何不能清醒?!」
成夫人在旁瑟瑟不敢答。
成府等了玉纖阿一晚上,成夫人都撑不住犯困時,小厮突來驚喜報告,說玉纖阿回來了。
一聽此言,成容風當即起身向外,欲去玉纖阿院中見這個妹妹。自尋回這個妹妹,成容風認爲自己是一徑捧著妹妹,半句不好聽的話都不敢對妹妹說。但是此時,他不說已不行了。他要嚴厲告誡妹妹,請妹妹和范翕斷情!
絕不可再往來!
成容風大步流星地向外,寒夜清湖水光相照,郎君衣袍被風掠起。他走了一段,成夫人在後追得緊迫,就見夫君驀地停下了脚步。成夫人看去,見是身形裊娜的妹妹幷沒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正向會客廳這般行來。
成夫人怕夫君責駡妹妹,在玉纖阿抬眼、雙目盈盈地望來時,成夫人搶先開口:「天色已經很晚了,妹妹去睡吧!有什麽事改日說也罷。」
成容風冷著臉,盯著玉纖阿。
玉纖阿仍行來。
到二人面前,玉纖阿行了一禮,然後跪了下去。
成容風立時後退三步,他對玉纖阿的怒意,因爲玉纖阿的這一跪而轉變成了驚怒——「玉兒,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玉纖阿跪在成容風面前,拱手抬袖,婉聲相求:「纖阿有一事相求兄長,求兄長諒解。纖阿欲嫁飛卿,求兄長成全!」
成容風目欲噴火。
他厲聲:「不許——!」
成夫人在旁膽戰心驚:「玉兒你先站起來,好好和你兄長商量。」
玉纖阿不起身,仍跪地拱手,雙手拱於眉前,她腰背跪得挺直,態度分外堅决:「纖阿欲嫁飛卿,求兄長成全!」
成容風:「絕不成全!」
他怒聲:「妹妹你不是這般冥頑不靈的人,妹妹你不是這般强硬逼迫他人的人!你站起來!範飛卿不值得你跪我!」
玉纖阿仍堅定的:「請兄長成全。」
成容風:「玉纖阿!」
玉纖阿抬眼,寒夜中,她眉目如春水照花,眼中水光瀲灩,似有盈盈泪意。她是世間難得美人,雙目盈盈噙泪的模樣,看得讓人心顫。而她仍道:「我欲嫁於飛卿,我已無法等待。我亦不願逼迫兄長,但我亦是除了嫁他,毫無辦法。我心中慕他,兄長早已知道。若纖阿此生無法嫁於飛卿,恐我一生寡然無味。兄長忍心見我如此麽?」
成容風咬牙:「不過是少年情而已……」
玉纖阿:「正是少年之情,才無法忘懷。我與飛卿至此,已絕無可能分離。只求兄長成全。」
成容風喘氣,面容僵硬得近乎扭曲:「若我一直不允呢?」
玉纖阿仰臉盯著他,面容似雪似玉,眼神清冷。她面無表情道:「那請兄長從族譜中抹去我的名字,我本就是已丟了十六年的孩子,本就不該待在成家。我願出成家,願以白身嫁於飛卿。他還是會娶我的。他與我的事,從來就和成家沒關係。」
成容風被氣得:「玉纖阿——你這是什麽混帳話?我和你姐姐,與母親,在你心中一點分量都沒有麽?你、你——」
他抬手就想扇那不聽話的妹妹一巴掌,但是他又控制住了。他拼命忍耐,他拿這個看似溫柔、實則强硬的妹妹毫無辦法。成容風最後咬牙切齒:「來人!將玉兒關進屋中,每日除了吃食,什麽也不要送,誰也不許和她說話!玉兒,你好好地去冷靜冷靜。你就知道他不是良配,就知道哥哥是爲了誰在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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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成容風發了大火。
將玉纖阿關了起來。
玉纖阿無動於衷,姜女茫然無措。姜女悄悄躲開,怕成府二郎的雷霆之怒,波及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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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範翕才從昏睡中清醒,醒了過來。
他醒後發現自己的衣裳已經被換了,手臂也被包扎了。他蹙著眉獨坐一會兒,有些茫然。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他還在成府的時候。他沒有殺成成容風,眼睜睜看著玉纖阿拋弃他奔向成容風,然後範翕傷心無比地離開了成家……之後發生了什麽?
範翕臉色微變。
知道自己恐是又犯病了。
手臂上包扎傷口的紗布……範翕手揉著額頭,啞聲喚道:「梓竹!」
梓竹早已等候在外,範翕一聲喚,梓竹就帶著侍女僕從進了屋。梓竹高興範翕醒來,說了些吉利話,又扶著範翕起來漱口喝粥。範翕本不想吃,但他肚子空空,胃確實有些難受。再加上……手臂上的傷,也許是梓竹幫他處理的。
範翕心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梓竹:自己發瘋時居然沒有殺了梓竹?這少年可真是命大。
因對梓竹有點心虛和感恩,範翕今日對梓竹便沒有冷言冷語。吃了粥後,範翕胃舒服了點兒,還和顔悅色地賞了梓竹一番,遲疑著說道:「……你昨日處理得不錯,日後還是如此便是。不過日後我那什麽的時候,屋子你就不要進了。更不必在那時候進屋爲我包扎傷口。我喚你時你再進,否則,你若是死在我劍下,可不能怪我。」
梓竹望著他。
範翕意識到不對。
梓竹說:「王上忘了昨天發生的所有事了?」
範翕敏感問:「發生了什麽事?我做了什麽?」
梓竹道:「其實王上沒做什麽。是玉女來看望過郎君。我確實聽王上的囑咐,沒有進過王上的屋捨。但是玉女讓成渝撞開門,玉女進去了。玉女在王上的屋捨待了整整一個時辰。我幷沒有爲王上包扎傷口,王上的衣服和傷口,都是玉女幫忙打理的。」
範翕臉色變了。
一點點發白。
他最清楚他神志不清時是什麽樣子了,他連人都認不清,就算玉纖阿在他面前,他恐也是分不清的……他顫聲:「不是說不讓任何人靠近麽?爲何讓玉兒進來……她、她出門的時候,身上可有傷,可有……血迹?」
他幾乎說不下去。
怕聽到玉纖阿被自己弄傷的消息。
悔恨之情包裹他,他喘不上氣。範翕手扶在案頭,已再一次開始覺得頭痛,腦中的鼓聲重新響起。他眼睛一點點泛紅,撑在案頭的手臂發抖……然後梓竹一句話,讓他的世界重新清靜了:「玉女郎身上毫髮無傷,她甚至與我等坐了一會兒說了會兒話,才離了府。」
范翕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喃聲:「那就好……那就好。」
但緊接著,他又僵硬地滯住。他抬目盯著梓竹,目如血染,一字一句:「她看到我發瘋的樣子了?」
梓竹踟蹰著點頭。
梓竹正要再說,範翕一把將案頭的碗箸全都砸了下來。聽範翕怒道:「出去!全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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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轟走,幷不能緩解範翕心中的恐懼和焦躁。
他手指緊緊摳著桌案,額上開始出汗。他剛到洛邑時,不想見玉纖阿,是覺得自己容顔有損,想等自己恢復好了一些再見她。昨日在成府大鬧,玉纖阿恐就對他生氣。而她好好地來看他,恐看到了他發瘋的樣子。
她會怕他吧?
她會不會後悔了?
她如今認回了成家,她沒必要隻巴著他。她看他瘋成這樣,她是不是會後悔答應和他在一起……范翕白著臉,一個聲音在腦中嘲諷,說誰愛上你不會後悔呢。可是另一個聲音又說,她給你寫過信的,她說過愛你的,她答應過生生世世不離不弃的,她不會反悔的。
範翕閉目,睫毛覆於眼上,輕輕顫抖。
他肩上壓力極大,他算著時間,想玉纖阿昨夜回了成家,是不是以後再也不會登門了。她是不是開始猶豫了……或者她是不是被他嚇到了。
誰見到他那個樣子都會嚇傻吧。
範翕喘著氣,他額上、鼻尖滲汗,肝腸寸斷。
他劇烈地掙扎一會兒,還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目有凄意和懼意,但他不想就這樣結束——
玉兒不來見他,他就去找她。
他向她道歉,向她求饒,向她保證自己不是總是那麽瘋的。他大部分時候都是正常的。
所以……玉兒,別怕他。
別不要他。
他會對她好的。
他會、會改過自新的。
她如何罰他都行,別丟下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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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懷著極重的包袱出了府門,他獨自一人出去,沒有告訴任何人。范翕在成家門口徘徊,幾次鼓起勇氣,都不敢登門去拜。他不怕成容風將他轟出府,但他昨天才差點殺了成容風,到底心虛,怕再做了什麽,成容風在玉纖阿面前添油加醋地詆毀他。
範翕猶豫一會兒,還是决定翻墻。
他就、就……偷偷地去看一看玉纖阿。
他觀察一下玉纖阿的情緒,再决定自己該怎麽道歉吧。
範翕再次在心裡自我鼓勵,在心裡强調玉纖阿說過愛他的,他要有信心,他要對她有信心。
他只是……發瘋而已。
又不是每天都發瘋。
只要玉兒以後躲開他這個時期,他們還是可以在一起啊。
他幷沒有瘋了,他還是範翕,還是她的公子。
范翕心中一時發狠,想若是有藥可以讓玉纖阿失憶,忘掉短期發生的事就好了。
他心中一頓,决定若是玉纖阿放弃他,他就回頭搞來藥對付玉纖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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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清凉,月懸於天,梧桐樹影婆娑似水中藻荇。
就是這般心情下,範翕溜入了玉纖阿的院落,他看玉纖阿的屋捨門窗緊閉,略有些疑惑。以爲玉纖阿不在府上。
範翕疑惑間,見有侍女來,端來食盒,用鑰匙打開了門鎖。侍女將食盒送進去後,又關上門,出來後將門重新鎖上了。
範翕的臉微微沉下。
他本想殺了這些侍女,但怕玉纖阿生氣,還是等這些侍女走了,範翕才幾個起落間,落到了玉纖阿的屋外。
他站在門口,敲了敲門。
他聽到了裡面女郎呼吸的聲音,知道是玉纖阿。
玉纖阿在屋捨中沒有開口,範翕低聲:「玉兒,是我。」
屋捨中正坐在榻邊出神的玉纖阿一怔,聽到範翕聲音後,她走到了屋門口。隔著門縫微弱的月光透來,她看到了門外郎君細窄的腰身。她遲疑:「公子?」
聽玉纖阿聲音依然婉婉,以爲她會生自己氣的范翕舒了口氣。
範翕柔聲:「是我。」
隔著一道門,二人慢慢地靠近門,將手貼在門板上。
玉纖阿柔聲關心:「公子,你醒來了?身體可有不適?怎麽來這裡了?」
範翕面頰微紅。
想到了自己昏迷中,是被玉纖阿換的衣。她看遍了他……他紅著臉道:「你、你換的衣挺好的,我沒什麽不適。玉兒,謝謝你。」
玉纖阿:「……」
她被他的羞澀傳染,便也有些尷尬:「……哦。」
範翕又蹙著眉道:「可是他們爲什麽關著你?成府在欺負你麽?他們怎能這樣對你?」
玉纖阿柔聲:「是我惹了兄長生氣,公子你別亂牽連人,不怪他們的。公子等我幾日,我就能出門與公子見面了。」
範翕掙扎著問:「是、是、是因爲……你去看我,成容風生氣了?你、你……你那麽在乎他生不生氣麽?他生氣了,你就願意被關起來?你們,感情這麽好啊。」
他語氣裡滿是酸楚掙扎。
恐他心裡想的是你憑什麽和成家那麽親近呢,你只是看了看我,這是應該的啊。你怎能和成家走得那麽近,却和我疏遠呢?我才應該是最重要的啊。
但范翕現在滿心愧疚和恐懼,他都避免著自己發瘋的事不敢提,自然話裡話外委婉十分。他連吃成家的醋,都吃的猶猶豫豫,分外小心。隻心酸地感慨「你們感情這麽好啊」,也不像平時一樣挖墻脚說「我對你才是最好的,你別聽成家的,聽我的」。
玉纖阿莞爾。
她聲音輕柔:「我被關起來,和去看公子無關。却也和公子有些關係。公子想知道麽?」
隔門而立,範翕輕聲:「嗯。」
玉纖阿道:「我告訴兄長,我要和公子成親。」
範翕怔住,他的臉,一點點從黑暗中抬了起來。他看向自己面前的門,透過門,他看向幾步外的那見不到面的女郎。
範翕怔忡:「你說什麽?」
玉纖阿聲音清晰:「我告訴兄長,我要儘快和公子成親。如果兄長不同意,我就脫離成家,以白身嫁於公子。」
她微笑:「我要與公子天長地久。」
範翕站在木門前。
他的手貼著門。
他久久地站著。
玉纖阿調皮問:「你願意娶白身的我吧?」
這一刹那,天邊炸雷響,失去的魂魄飛了回來。心魂中,範翕緩緩睜開了眼,回過頭去,看到了身後的美人。他魂魄中千萬個靈魂死去,埋入冰川變得冰冷,但又有一個靈魂固執地活著,守著。於是他看到了皚皚雪地中,她的斗篷和金鏈子交映,她仰著面看他。看他走向她,向她伸出手去。
回到現實,範翕立在屋門外,靜靜垂目。他望著地上的影子,孤零零的影子,這世間好似只有他一人。可是明月高照,如影相隨啊。
這凉風、朗月、門縫的光,使他再一次愛上玉纖阿。明月在天上高懸,如影相隨,忽有一瞬衝破雲霧,向他奔來。
如果他愛月亮,如果月亮下凡,他也願長長久久地和月亮融爲一體。
範翕微微噙笑,既心酸,又快活。既難過,又激蕩。他不再是瘋子了,他還是範翕。範翕喃喃的、澀然的:「我……我願意。」
他額頭貼著門板,閉上了目。
他哽咽般重複:「我要娶你。我要與你天長地久。」
——天長地久,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