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
夜深人靜,寒餘雪飛。宮中巡邏郎中們的脚步聲踩著雪「嚓嚓」遠去, 宮燈在廡下檐角輕輕晃動。影影綽綽, 微弱的火光隔岸, 一重重如水波,拂在廡下男女面上、身上。
姜湛入神地盯著玉纖阿。
宮女妝容, 發插步搖。玉纖阿美目輕揚, 與他對視。待看他出神一般半晌回不過神, 玉纖阿心中有數, 口上隻憂心小聲喚他:「公子?」
姜湛這才低頭咳嗽一聲,掩袖時吐出一團微微白氣。
他移開了自己盯著玉纖阿錯不開的目光, 和她一道站在廡下樹後, 悄聲問她:「你爲何這般……衣飾妝容, 出現在這裡?」
玉纖阿便簡單將衛天子和自己在宮殿中發生的事說了下。
沒想到玉纖阿說得這麽清楚,姜湛微震, 看她的目光有些複雜:「你是說我父王對你、對你……」
他沒說下去, 換過旁人他會覺得這是在侮辱自己父王名聲, 但是此人是玉纖阿。玉女這般的美貌, 若是衛天子毫不心動……反而奇怪。姜湛喉嚨有些發幹, 道:「可是父王不是傳告天下,說要你代去和親麽?」
玉纖阿柔柔笑了下。
她低聲婉婉:「恐過了今夜,天子便不是這樣的想法了。然天威難測,這也不是我能揣摩的。」
姜湛頓了頓, 問:「那你穿成這樣……」
玉纖阿垂著面容柔聲:「我欲尋王后, 求王后庇護我。」
姜湛不語。
玉纖阿始終流露楚楚可憐之態, 抬目看他一眼時,波光粼粼間,婉約明秀:「在王宮中,我只能求王后庇護。」
姜湛緩緩道:「你生得這般模樣……我母后不一定庇護你。」
玉纖阿低悵道:「那也無法。我恐無法去和親,你父王恐要將我留在王宮。我除了尋王后相助,幷無他法。公子也說我相貌尚可,那想來能助王后的地方多些。我總要爲自己想些法子。」
實際她內心不如何焦慮。一法不成,她自然有別的法子。例如眼前的姜湛,其實就是一個路子。
玉纖阿自被衛天子看一眼,她便大概能猜出事情的這般走向。她屢次給范翕機會,範翕既不信任她,也死不悔改。那她可不會只是簡單地掉頭就走、簡單遠離他。她要懲罰範翕,要範翕悔不如初,要範翕從他的瘋癲噩夢中清醒過來。
她心中愛範翕。但同時她之心狠之冷靜,其實不爲情所退讓。
她永不會屈服他,永不會順服他,永不會忍受在他和於幸蘭的故事中充當一個可悲犧牲者。她對他的愛,不是寬容,而是懲罰。
範翕不是尋常好脾氣好說話的公子。她不下猛藥,他不能清醒。
情郎是這樣一個人……少有女郎能應付得了。
姜湛聽玉纖阿惆悵說起衛天子對她的覬覦,說衛天子不想她和親。姜湛目光閃爍,想原來父王只是用和親這個藉口將玉女帶走。等風頭過了,天子可能就會要納玉女入後宮。
雖然衛王后强勢,但其實在丈夫和天子面前,再强勢的王后,也終是要低頭。
只是可惜玉女……花容月貌,這般年輕,竟要入他父王后宮麽?
姜湛覺得胸口有些堵,同時間,腦中有個大膽的想法不合時宜地冒出來。他想若是玉女需要相助,那他是否、是否……姜湛未完全想明白,玉纖阿已抬目,盈盈望他一眼後,好奇般問:「我自是想去尋王后求助,怎麽公子也來這宮中?難道公子是特意尋我?」
姜湛楞一下,心稍微冷靜些,想到了範翕。
他語氣微古怪道:「是公子翕尋上的我。他說你與他鬧了矛盾,你才鋌而走險來找我。他說他錯了,想請你原諒他。」
玉纖阿直接道:「他撒謊。公子,你不要信他。」
姜湛皺眉不解。
玉纖阿道:「公子翕心機陰沉,不類他本人看著那般光風霽月。他要與於女郎成親,却將我囚住。我好不容易逃出,若公子你助了他,便是將我重新推回了火坑。他自己無法進宮,才讓你進來。若我所料不差,他之後定會來問你,從你這裡探尋我情形如何。好讓他判斷他該如何對付我。公子,你萬不能聽信他,任他欺辱我!」
姜湛:「……」
他微眯起了眼,緩緩說了一句:「你這般瞭解他?又對他這般不留情面?」
——這般瞭解他,可是因這般愛他?這般不留情面,又是否是不太愛他?
有些話,玉纖阿幷不想和他人剖析。她和範翕之間的複雜關係,範翕對她的壓迫和提防,她對範翕的憐惜與忌憚……姜湛豈會明白?玉纖阿便隻輕輕拂了下耳畔髮絲,她側過頭,望著幽幽燈火光下的雪地出神。她喃聲:「總之,公子什麽都不要告訴他。我太怕他了。」
說罷,玉纖阿回過身,向姜湛行了一禮,柔聲:「請公子告知我王后宮殿位置可否?天子總是要醒的,到時我性命不保。只能乞王后憐我……」
姜湛不答她。
他盯著站在自己身前的柔弱女郎,只問她:「若我母后要你死,怎麽辦?」
玉纖阿飛快看他一眼,面色微白。似有慌亂色一閃而過。
姜湛又道:「而即使我母后救了你,你到時必入我父王后宮,你且歡喜?這是你要的?」
玉纖阿答:「我總是要先保命。且入天子後宮,也沒什麽不好。」
她一開始就知道這也許是等著自己的命運,她幷不覺得如何,且要利用這種手段報復範翕。於是玉纖阿只是沉靜站著。然她等了許久,姜湛仍不回答她。玉纖阿便目露失望色,她向姜湛再次屈膝行了一禮,轉身即走。
她步子挪開一步,手腕被身後姜湛握住。衣袖袍裙縱橫,髮梢間步搖撞擊聲清脆。玉纖阿側過頭看他,見他面容微綳,扣著她手腕的手背青筋微突。姜湛緩緩抬起眼來看她,目光銳利而有千斤重。姜湛慢慢說道:「不要入我父王后宮,我來幫你。」
玉纖阿望著他不語。
事情重新回到了她想要的軌道上。但其實兩者差距對她來說不算很大。姜湛幫她很好,不幫她也無妨。她以爲要姜湛站到自己這邊要花更多時間,她沒有料到他會如此輕易地選擇助她。
凉薄如玉纖阿,在此時,心中也微微有些愧。
她垂下眼,低聲:「我不是什麽良善的人。公子可知?」
姜湛輕輕笑了一下,握她手腕的力道緊一分。他想通了一些事,目中便生了溫,只顧灼灼地盯著她。姜湛一字一句:「無妨。我自願助你。這是我曾應過你的。」
他曾答應自己會幫玉纖阿一個忙。
起初這個忙只是帶玉纖阿結識成容風。
後來這個忙成了幫玉纖阿逃離公子翕,而今,這個忙……玉纖阿又打算求助他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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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一夜未眠。
他知道姜湛入了宮,便在公子湛的府邸等人回歸。大半夜過去,管事悄悄看了那在會客廳等候的公子翕幾次。公子翕坐在空蕩的大堂中,單薄如雪地上方的凉透月色。已經這麽晚了,範翕却不離開,堅持等姜湛回來。
管事聽范翕一晚上不停地咳嗽,都怕這位羸弱的公子病倒在他們府上。
好在鼓聲過了三聲後,姜湛回來了。姜湛踱著步回來,頗有些頭痛地鎖著眉。他很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且今夜對話,讓他看出玉女絕非尋常女流。他是否真的可以幫到她……姜湛這般沉思時,府中管事凑到了他耳邊,悄聲告訴姜湛,說公子翕仍等著他。
姜湛一驚。
忙吩咐管事:「別說我回來了……」
背後傳來郎君清寒如霜的聲音:「你回來了?」
姜湛僵硬著轉過身,硬著頭皮,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後方的範翕。姜湛瞪了沒用的管事一瞬,看範翕又疲憊、又蒼白地笑了下。範翕啞著聲開口:「莫怪其他人了。是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玉兒可有話讓你帶給我?」
姜湛嘆口氣。
他低頭,不敢看範翕的目光:「玉女說,她對你失望至極,從此後,她與你恩斷義絕,你勿要再勉强她了。」
硬著頭皮說出這話,姜湛心中都替範翕難受。他親眼見過范翕曾因爲玉女而在他和於幸蘭面前吐血,范翕對玉女定是情深義重。然而玉纖阿却說是範翕負她,範翕欺負她。
姜湛不知二人是怎麽回事,只說:「玉女讓你莫要再逼她了。說你會後悔的。」
說完,姜湛抬頭,頗有些緊張地盯著範翕。他怕范翕因玉女的絕情而受傷,怕範翕再次吐血。
畢竟範翕如今身體……
但是讓姜湛很意外,範翕穩穩地站在他面前。玉纖阿讓姜湛代爲轉達那般絕情的話,範翕也面不改色,好似他早就料到了玉纖阿的話一樣。
範翕面色如霜雪,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低聲:「我才不會後悔。」
他如同喃喃自語一般:「放走她,我才會後悔。」
他執迷不悟,他絕不放過她。
他恨她之無情,恨她不能爲自己而受些委屈。
他不能明白,只要他和她在一起不就可以了麽?名分真的有那麽重要麽?他那般愛她,難道她不懂麽?他已經什麽都失去了,他只剩下她,難道她不懂麽?
他恨她無情。
恨她不能體諒他的難處,寬容他的背叛。
昔日承諾如同兒戲,範翕目中潮潤失落,只一味恨她與他做戲至此,千方百計地逃離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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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從姜湛這裡得知了玉纖阿的態度,他沒有備受打擊,他非常平靜地與姜湛告了別,就轉身出府了。
奚妍和呂歸住在洛邑一家舊宅中。當日奚禮離開時,給了奚妍一些錢財,讓這個妹妹暫時擺脫了貧窮的現狀。等到了洛邑,奚妍原本想多和玉纖阿走動走動,但是玉纖阿被範翕限制出府。
範翕更是直接找上她,不許她與玉纖阿約見。
奚妍忐忑不安,發覺自範翕從丹鳳台回來後,就完全變了個人。她如今無權無勢,自然不敢和範翕作對。於是這些日子,吳國九公主奚妍只好旁敲側擊地打聽玉纖阿的消息。而呂歸,則接了些簡單的活計,做些游俠兒會做的劫富濟貧的事。
呂歸如今越來越沉默。
他發覺自己和奚妍之間的距離在一點點擴大。他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吳國小公主却動搖著是否該回歸她本來的位置。若她回去了,她自然錦衣玉食,舊日享受什麽待遇,現在依舊如是。呂歸對這種狀况不知該如何說,他想勸公主不要動搖。然而,他哪有立場?
他便只是悶頭接著一些活,更是試圖投靠洛邑的名門大戶們。想若是他重新得到昔日郎中令那樣的職務,是否小公主便仍能做昔日無憂無慮的少女?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裡,呂歸白日幫一個富商向另一人討回些東西,他神情瑟瑟地回到住處時,發現範翕在府中等著他。
奚妍小跑著出來,到呂歸身邊,緊張地挽住呂歸手臂,警惕地看著範翕:「呂歸,公子翕一刻鐘前就來了。公子,呂歸已經回來了,有什麽話,你們當著我的面說可好?好歹,我也算一介公主。」
她站在呂歸身邊,妄圖以吳國公主的身份保護呂歸。
范翕盯著呂歸。
呂歸心中因公主的關懷而心中一暖,她還是在意他。但他輕輕推開奚妍的手臂,笑一下:「阿九,你去幫我們打點兒酒吧。」
奚妍急聲:「呂歸!」
她急切地向呂歸使眼色,妄圖讓呂歸想起他二人曾約定過的:公子翕不是好人,千萬不要一人落到公子翕手中。
呂歸笑:「我武功這麽高,你怕什麽?」
奚妍這才被呂歸不情不願地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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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甚凉,月藏雲後。
范翕淡淡看著呂歸,道:「你倒是和九公主的關係不錯。可惜她是嬌生慣養的公主,無法完全捨得榮華富貴。若你一心只想當個游俠兒,你早日勸她回吳國才不耽誤她。」
呂歸正了臉色,淡漠道:「這與你無關吧?」
範翕淡聲:「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你想要地位,名聲,想要比昔日吳國郎中令更高的聲望,好保護她,將她留下。可惜你是吳國人,洛邑貴族瞧不起吳國鄉野小國,你還要判斷誰更有前途。既然如此,你不妨來助我。你來助我,博得名氣聲望,好迎娶九公主。」
呂歸一怔,然後立刻正色道:「我與公主清白十分,只是朋友!公子莫要誤會了。」
範翕哂笑。
他如今連情緒都懶得裝模作樣地掩飾了,站在呂歸面前,他陰冷淡薄,盯著呂歸的眼睛幽黑沉暗,好似能將呂歸看透一般。呂歸在他這樣漆黑的眼眸下微微一僵,別開了目光。
範翕漠然無比:「想好了麽?」
他竟是直接跳過了和呂歸辯駁呂歸與奚妍感情的步驟。
呂歸沉默半晌,知恐怕這才是公子翕的真面目。他在心中權衡,想著跟隨公子翕,是否是鋌而走險,是否可保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他武功蓋世,他想投靠誰都不難。
難的是,現在是新朝天下,他一個吳國人,在洛邑很難判斷情勢……考慮了一會兒,呂歸回答:「我願跟隨公子。」
他低聲:「公子不要忘了答應給我的。」
範翕順著他的話道:「那你先來給我遞一份投名狀吧。」
呂歸一楞,這才明白範翕是有事找來。恐是範翕有事要用他,偏偏說要他給投名狀。呂歸無奈,只好問是什麽。
範翕答:「幫我殺人,搶人。」
呂歸一凜。
看這位站在面前的如春山秀水般俊美的公子垂著長睫,口中吐出的話却如地獄毒蛇般陰凉詭譎:「你長於先登搏殺,弱於指揮調度。即是武功强悍,擅於突擊,却無法長時間作戰。此任務非你莫屬。」
「只要你幫我搶回了她,你要什麽我給你什麽。不說娶一個吳國公主,你要吳國所有公主嫁給你,我也幫你達成願望。」
呂歸:「……」
那倒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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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次日跟隨公子翕離去,他對奚妍撒了個謊,只說自己幫範翕一個小忙。
新一日到來,姜女被關了一夜,又即將被關一個白天。範翕沒有來審問她,但也不讓人給她吃喝。他要活生生用這種方式折磨死姜女,姜女被關在室內,想到這就是前些日子玉纖阿所受的待遇,她便覺得一陣恐慌。
範翕瘋了!
難怪玉女要逃離範翕!
眼下只求玉女還記得她,會回來救她!
上午的時候,於幸蘭來尋范翕,範翕不見,於幸蘭怒而離去。成容風也來尋範翕,請範翕和他一起求見衛天子,將玉女帶回來。范翕依然不見。成容風怒極,直闖府邸要與範翕對話,却終是不了了之。
呂歸一整個白日都和範翕在一起。
看範翕肅整府上私兵,將府中衛士集合,一一配發刀劍。呂歸心中發慌,意識到範翕恐要動武用兵。且看範翕這架勢,莫非是什麽謀反的事……
呂歸幾乎有些後悔跟範翕走,但是到了這一步,他只能接著走下去,而不能走回頭路了。
隻望範翕不要瘋得太厲害!
不要真的要他去刺殺衛天子!
范翕一整個白天都要府中衛士排陣布兵,他親自坐鎮,布置陣法,檢查他們武功。他要呂歸融合進他府上的衛士隊列中。呂歸絕對是範翕計劃中的重要一環,呂歸胡亂想了一白日,也不知範翕到底是要做什麽。
而到了深夜,呂歸和衛士們剛要入睡,就被範翕喊去院中。一身清霜的灰袍郎君立在寒夜中,等著衛士們集陣。待人集齊了,範翕才回身,望向他們。呂歸看旁邊的成渝一眼,成渝臉色有些不好,這讓呂歸更加緊張。
而之後,範翕望著他們,仍然不提他的目的,却發布了他要他們做的第一件事——
「與我一道趁夜離開洛邑。動作輕些,別讓人察覺。若是因誰的失誤致使我們被人發現,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衆衛士緊綳著面,齊聲應:「是!」
這時他們不知,範翕多帶了一個人——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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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等人趁夜,快馬加鞭離開洛邑。範翕爲他們備好了精良武器和馬匹,到這個時候,呂歸反而輕鬆。他們一路出洛,顯然範翕的目的不是刺殺衛天子。只要範翕不是要在此時謀逆,其他事呂歸都好說。
呂歸這樣的淡定,持續到次日晌午。
範翕領著他們上了洛道,藏身叢林中。衆人稍微整理一番,吃了乾糧。到了這個時候,範翕才告訴他們要做什麽。範翕緩緩道——
「午時二刻,九夷離洛的隊伍會從此地經過。他們帶著和親公主,離開我朝,回返九夷蠻荒之地。我們要做的,便是搶下那和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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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被衛天子關在了宮殿中。
衛王后曾來宮外,好奇欲見玉纖阿。守在宮殿外的衛士却不許,被王后一頓責打,之後王后被後宮繁瑣事務牽引走。
玉纖阿沉靜無比地坐在宮殿中靠窗的位置,她閉著目,略微小睡。秀美的面上錯著樹枝宮燈的光影,睫毛纖長,唇瓣嫣紅。她靠睡在窗口,閉目安靜秀雅的模樣,讓她如月中神女般婉婉動人。
昏昏欲睡間,耳畔忽聽到窗外天邊的轟轟雷鳴聲。「擦哢」一聲,支著窗子的木杆掉了下去,窗子登時猛地關上了。玉纖阿被雷聲驚醒,她起身推開窗子,手扶在窗欞上,撩目看向宮殿外的窗口處。
冬景蕭索,滿園枯寂,然黑雲壓頂,雷聲喧囂。
江水爲竭,冬雷震震,似有片雪拂上眉梢——
天將降大雪!
玉纖阿喃聲:「這個時辰,九夷的人馬,該已出洛邑了。」
沒有消息,便說明起碼在洛邑中,九夷沒有出事。
那麽……或許是在……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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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道上,九夷人馬帶著天子贈送的金銀珠寶和明玉美人,一道凱旋而歸。九夷來洛的人士志得圓滿,他們和新衛天下成功建交,新天子對他們寬容無比,贈送他們的寶物,遠比他們因戰事而損失的更多。九夷人知道,衛天子是爲了封他們的口。
讓當初齊衛爲了得到大周天下、不惜讓九夷入周搶掠這件事,被永遠封口。
而今九夷人回返自己的王國,天子送了整整五十車的厚禮。其中還包括一和親公主。那和親公主被送去九夷建交,公主生得美麗無比,他們都分外滿意。雖然中途因衛王后的厭惡而生了一點小波折,但他們仍得到了和親公主……
唯一的麻煩,恐是因衛天子贈送的厚禮車馬太多,車輪重重碾在泥土地上。九夷人一邊抱怨著這麽多的車馬,讓他們無法快速趕路,一邊又高興地稱贊著衛天子的仁慈博愛,比先前周天子的小氣陰沉不知好了多少倍……
正是這樣時刻,「噗噗」兩聲極輕的箭鳴聲,從洛道兩邊射來。
九夷人未反應過來,便看大批蒙面武士衝了過來,更有一人如殘影般從他們面前閃過,直奔向九夷武士身後看守的衆多車馬——九夷人懵了半天,震驚於有人敢搶他們,反應過來後紛紛拔刀:「有刺客!」
--
轟——
雷聲在天邊炸響。
一聲催急一聲。
如鼓點般敲在人心上。
而洛道上,九夷人馬被一批武功極好地刺客包圍,他們的馬車被刺客砍中,大批金銀器具從車中琳琅滾了出來。九夷人氣得眼紅,哇哇大叫著撲上來與這些刺客衝殺。這批刺客中,有一人武功極高,能以極快速度鉗制住他們。此人也不殺人,反而四處點火攪局……
九夷人大喝:「爾等何人!我等是九夷使臣,你們竟敢搶我等?!」
刺客却哪裡理會他們?
呂歸蒙著面,以大開大合之勢,將九夷這批隊伍中武功最厲害的數人一一鉗制。他很少在人前動武,是以此時也不藏掖,力道乾脆長臂舒展,以最快速度,爲身後的範翕開出一條路。看似是到處亂殺,實則是衝著那和親公主所在的馬車。
一步步殺向那輛馬車!
那輛馬車停在路中間,兩邊的糧車和堆滿了金銀器物的香車寶馬都點燃了火。飛雪斷斷續續地灑下,氣候乾燥幽冷,九夷人被夾在半道上,進退無路。這批刺客如蝗蟲般包圍他們!
和親公主的車靜靜的,公主始終不曾開車門出來。
呂歸的打鬥漸漸接近那輛車,呂歸極快的速度,可以保證範翕在最短的時間內突圍,將自己想帶走的人帶走。范翕幽靜的眼盯著那輛安靜停在路中央的馬車,他眼中的光越來越亮,陰狠之色也越來越重。
他迫不及待!他一刻也不能等!
從他身邊逃走的人,將重新回來。她回來了,他才能安心,才能繼續他的復仇。
呂歸一聲長嘯,將馬車外的武士引走。這是呂歸和範翕所約的信號,範翕從打鬥中脫身,縱步到了車前。奔到車前,他因體虛而輕輕晃了一下身,手扶住了馬車的圍欄。範翕盯著馬車緊閉的車門,他扣著圍欄的手用力。
範翕站在打殺人馬間,蕭蕭肅肅。他睫毛飛抖,面容微紅微赧,如害羞的郎君等候情人一般。
他振振衣袖,神色恍一下後,抬面露出一個溫柔又脆弱的笑。他眸子泉水一樣,眼尾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他微彎身,對車中人伸手:「玉兒,出來吧。」
郎君指骨細長,然車中沒有動靜。
完全不在意周圍人的死傷和不遠處車馬上點燃的大火,範翕微有羞意,道:「你放心,我不會生你氣的。你根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何必非要氣我呢?只要你回來,我就不連累姜女,不連累成渝。玉兒,出來吧,跟我走吧。」
車中仍沒有動靜。
清清冷冷的,寒風伴飛雪襲來。靜站之時,範翕臉上的溫柔神色驀地一收,幾乎刹那間,他發覺了不對。
不再多等,他面上透出幽冷寒色。范翕跨步邁前一步,一把推開了車門,探身而望。
沉黑的車中,一個女郎靠壁沉睡。她似是被人喂了藥,才會在外面如此大動靜都不能醒來。這女郎容貌不錯,但絕不是玉纖阿,絕沒有玉纖阿那樣的相貌。
範翕的臉色,森森地青了——
玉纖阿!
他臉頰又青又白,眼前黑了一陣後,恍惚間意識到,他被玉纖阿耍了!
玉纖阿!
玉——纖——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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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宮一隅,飛雪已落,玉纖阿靜靜抱臂站在窗前。一片雪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她瑟縮一下。玉纖阿默默地想著:戲該差不多了吧?
範翕這樣的人,她若是一步退,日後只會步步退。
與其日後兩厢折磨,不如今日破而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