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玉纖阿和太子妃祝吟休息了一日後, 便抱著祝吟新生的嬰兒登上了車,在一隊軍人的保護下前往平輿。
原本祝吟剛生産完不應該來回折騰, 但野間總是不太安全。祝吟不願拿軍人們的性命開玩笑, 便强忍著身體的不適上了車。隻她此次生産元氣大傷,前後都不能休養好,前往平輿的一路上, 祝吟都在發著低燒。
祝吟生的那個嬰兒, 便由玉纖阿一手照料了。
這時候那些軍人便都看出玉纖阿所扮的這個不男不女的小厮的可貴處。太子妃倒了,嬰兒夜夜啼哭, 也不見玉纖阿左右無措,驚惶不已。玉纖阿將大人和小孩一起照顧, 也是疲累無比,幾日下來就又瘦了很多,眼下烏青嚴重。
這還是她們臨行前從村中請了一位老婦幫忙照顧嬰兒的前提下。
玉纖阿心有餘悸,沒料到小孩子總是哭,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就只會哭。她這樣性情溫柔的人,都往往被哭得心煩意亂, 想抱頭逃跑。照顧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比她以前服侍的所有女公子都麻煩,讓她這種習慣服侍別人的人都茫茫然。
若是祝吟一人帶孩子, 恐怕是真的糟了。
不過,小孩兒不哭的時候,乖乖軟軟地窩在繈褓中吐泡泡的時候,又是很討人喜愛的……
祝吟一路承受著馬車的顛簸, 她意識不清,因虛弱而常日精神不振,總陷入噩夢。一會兒,她聽到一陣縹緲清越的歌聲,那女聲柔柔婉婉若水流動,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祝吟睜開眼,便見原來還是那輛馬車,自己又睡了過去,而對面跪坐著的玉纖阿,正抱著她的孩兒,低頭哼著歌逗小孩兒。
懷中嬰兒傳來幾聲清脆的笑聲。
玉纖阿抬頭看到祝吟醒了,黑瑩瑩的眸子亮了一亮。她柔聲:「殿下醒了?身體可有好一些?這一路,委屈殿下了。」
祝吟道:「委屈了你才是。照顧完小的又要照顧大的,你一路上跟著我吃不好睡不好,看你衣衫又寬鬆了些……我實在對不住你。」
玉纖阿低頭哄著嬰兒,淺笑道:「幷不辛苦。我只是趕趕路而已,太子與公子在平輿平定戰事,生死受到威脅,那才是辛苦的。能够幫他們在後面做點兒事,我自覺榮幸。」
她這麽會說話,祝吟便跟著微微笑起來。許是昨夜的藥效果好些,祝吟這會兒有了精神,便打量著玉纖阿。
她們一路不易,即便知道玉纖阿本是女兒身,但是爲了行路方便,玉纖阿始終沒有換回女兒裝。而即使不穿女兒裝,玉纖阿如今脂粉不施,束著男兒髮髻,祝吟看她,也能想像出此女著女裝是何等驚艶。
祝吟道:「我尚不知你是何身份,如何遇到的公子翕。」
玉纖阿美目一閃。她不願讓人知道自己本是吳國送獻給周天子的美人,那樣徒惹事端,對她還沒好處。玉纖阿便告訴太子妃自己是越國薄家不受器重的庶女,機緣巧合之下和公子翕相識,越國大司空離去後,就讓她跟著公子翕了。
祝吟若有所思。
有些疑惑不是聽說公子翕在和越國開戰麽?怎麽又和越國大司空的女兒扯上關係了?祝吟聽玉纖阿描述,理所當然地以爲越國那位大司空定然是一中年男人,哪裡會知道薄寧比她還要年輕許多歲。
祝吟只覺得玉纖阿和公子翕的故事,夾雜著國恨家仇,恐十分艱苦。祝吟怕觸人傷心事,便不再多問了。
只是祝吟看玉纖阿摟抱著自己的孩兒,玉纖阿低頭逗小孩兒玩時,是那樣溫柔……祝吟便問:「你這樣喜愛小孩兒,日後定是位好母親。」
玉纖阿愕了一下,微茫。
她抿了下唇,說:「我不知道。」
她自來缺失父母的陪伴,自己其實也是不會照顧小孩的。她如今對祝吟的嬰兒照顧得這麽好,只是她習慣性地討好太子妃而已。她覺得自己滿腹心機,恐做不好一個好母親。
玉纖阿又茫茫然地想到了範翕。
她覺得範翕恐也是不知道怎麽做父親的。他自己的父母關係一團亂,他的父王在他成長中沒有起到什麽積極的作用。他對他的父王抱著一腔怨懟之情,他自己沒有得到過什麽父愛,他能做好一個父親麽?
玉纖阿低聲:「我、我還小些,公子又連及冠都沒有……生小孩離我太遠了。」
等她做好了準備再說吧。
祝吟訝然,爲玉纖阿默認她和公子翕的關係。祝吟失笑:「也不遠啊。你和公子翕……」
她停頓一下,試探問:「你與公子翕……打算如何?七郎是我小叔,按說我該爲七郎說話。但這幾日,我又極爲喜愛你,便想偏你一些。七郎性情溫柔可親,心思細膩美善,本是良人。」
玉纖阿笑而不語。想范翕在外人面前的好形象,一貫經營得不錯。看來太子妃便被他蒙蔽得非常好。
太子妃繼續:「七郎什麽都好些,就是他未婚妻家中勢大。那女郎姓於,我不知你知不知道,總是那位於女郎本是齊王孫女,本該長居齊國才是。但她硬生生爲了七郎,搬到了洛地長住,連父母都不在她身邊。可見她對七郎用情至深。」
玉纖阿垂了目不語。
心裡也惱範翕。
太子妃憂心忡忡:「此女恐不好相與。你與七郎如今狀况,你又多柔弱……若是在她進門之前先成了七郎的妾室,那於女郎恐殺了你的事都會做。」
玉纖阿低著頭。
她聽太子妃說了半天,等太子妃說完了,玉纖阿才輕聲:「我不願作妾。我也是越國薄家之女啊,我爲何不能讓公子與那女郎退親,讓公子娶我做正妻呢?」
太子妃怔住。
玉纖阿抬頭,妙目望向對面凝視她的祝吟。
良久,祝吟低聲:「七郎雖溫柔,心却遠比太子要冷些,硬些。你若作此打算,那倒是真的辛苦了。」
玉纖阿抿了抿唇,心想其實還好。只要她按照現在的程度,繼續走下去,范翕定然無法招架。他自己本就開始左右搖擺了,只要她再添把火……玉纖阿笑盈盈地試探祝吟:「殿下不覺得我是奢望自己不該想的東西麽?我這樣的身份,哪裡配得上公子。」
祝吟柔聲:「那倒未必。雖說門第之婚才是正理,但是我等女兒家也不必妄自菲薄,事事卑微。范氏王族一脉,其實性情中的缺陷都極大。他們的性情不能以常人揣摩之,尋常些的女郎,即使門第高些,駕馭不了他們,最後也會落得兩敗俱傷的結局。」
「我當日嫁太子之前,進宗祠看了範氏一族的族譜。範氏一族的婚姻,悲劇者多。不論是前太子妃與太子在婚後三年便分居,還是周天子將虞夫人囚於丹鳳台,再或者是更早,周天子父母那輩……概是慘淡收場。我覺得他們家娶妻,不該看中門第,而是該看女子的心性是否堅强,是否能承受他們。」
太子妃性情溫和,溫和中却自有强勢一面。她看似好說話,心裡却有自己的主意。
玉纖阿怔怔看她,想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在太子婚後避居山林十年,之後以正妻身份嫁給了太子吧。
祝吟婉婉道:「是以,若是你想做七郎的正妻,至少我是支持你的。畢竟今日齊衛與我等爲敵,情形和以往又多有不同。若是太子支持你多些,七郎那裡便好說很多。」
玉纖阿驚喜。
想自己多日來對太子妃的討好總算沒錯,太子妃說出了對她的支持。而看太子和太子妃的情誼,太子妃站在她這邊,太子支持她,不也是遲早的麽?若太子肯相助她,那她和那位於女郎相抗,底氣也能足一些。
玉纖阿又憂心:「然而我還是配不上公子。琴棋詩畫我皆不擅……」
太子妃道:「我覺得這沒什麽,這些都是需要時間才能培養起來的。你若喜歡這些,日後你我多在一起切磋便好。」
玉纖阿連忙謝了太子妃。
如此,玉纖阿一路忙碌心願得償,不由長長鬆了口氣——
當日冒險救太子妃的决策,還是做對了。
而且觀太子妃脾性,玉纖阿覺得自己和太子妃性情極和。若是日後她真成了范翕的妻子,有太子妃這樣的嫂嫂,她也會過得輕鬆些。
現在她,她歸心似箭,就想早日與範翕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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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和太子妃到平輿後,平輿的戰事已經平定了。有太子和公子翕回援,支撑了一日後,楚國的援兵也到了。衆軍聯手,對蜀國造成了中創,蜀國兵馬一退再退,最後投了降認輸。顯然短期內,蜀國元氣大傷,都不可能再對楚國發動有規模的戰事了。
只是楚寧晰仍覺得不安。
蜀國是停戰,但背後的齊衛二國……怎麽不乘勝追擊?難道是不想和周太子起太大衝突?
然無論怎麽說,玉纖阿和太子妃到平輿時,平輿已經在打掃戰場,恢復昔日百姓和樂的氛圍。玉纖阿被迎回一處院子,說是公子翕臨時住的。院中人還在打掃,玉纖阿一時問不出範翕在哪裡,她便也不著急,洗漱一番後,在自己的屋捨中收拾自己的包袱。
門敲了兩下。
玉纖阿以爲是範翕來了。
她含笑道:「請進。」
門外小郎君聲音裡便帶著笑:「玉女還是這樣客氣。」
玉纖阿愕然間,見門推開,出現在門口的,竟是泉安、姜女、還有奚妍公主這些人。泉安看到玉纖阿現在的打扮,楞了一下後,又有些不自在。姜女則震驚半晌,道:「好久沒見……你怎還穿著男子服飾?」
這些人,竟然趕到了平輿。
玉纖阿楞一下後就回了神,說:「自是因爲我沒有女子衣飾了。」
姜女美麗的面上便帶了笑,她回頭對奚妍有些得意地說:「你看吧,我就說玉女還是需要我的。」
奚妍也笑起來。奚妍多打量玉女兩眼,看玉女氣色不如往日,也遠比平日瘦些、黑些。但玉女和他們說笑時,眉目間神情又比往日自信大氣了許多。邊關一行,讓玉纖阿的氣度眼界好似都開闊了許多。
奚妍怔然,也不知玉女是怎麽做到的,每次見玉女一面,玉女都變得更……擺脫昔日的侍女陰影多些,更像一位貨真價實的貴女多些。
他們進了屋,那些侍女們也踟蹰地跟進了屋。初時有些尷尬,後來見玉纖阿還如往日般好說話,衆人便都放開了些。隻姜女站在玉纖阿身邊說話,她不動聲色地將玉女的玉佩還了回去。玉纖阿接過自己的玉佩,低頭看了一眼,便笑著收起。
屋中其他人自然也看到了。
臉色都有些怪异。
泉安說出了衆人的心聲:「啊,我還沒去見公子。待他見了我,恐就要算我們幫著你騙他的賬了。玉女,你要多爲我說話,我這都是被你蠱惑的。」
玉纖阿也覺得不好意思,自然連聲保證一定會在範翕面前爲他們多多美言,不讓範翕罰他們。
說著這些,玉纖阿再不動聲色地打聽:「只是不知道公子現在在哪裡。」
泉安答:「楚王女昏睡後醒了,公子去見楚王女了。」
玉纖阿若有所思,前些日子範翕走時說他和楚寧晰約定會回援平輿。但是玉纖阿知道范翕和楚寧晰關係沒多好,不知道範翕這個回援,是有什麽條件……現在範翕去看楚寧晰,該是收取報酬的時候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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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所料不錯,楚寧晰醒來後,稍喝了一碗粥有了些精神,便見了坐在帷帳外小案邊等她的範翕。楚寧晰身體還有些虛弱,但她在範翕面前,向來比在外人面前還要要强些。硬是屏退了人,楚寧晰一人與範翕見面。
范翕端正而坐,慢慢喝茶。
抬頭看她一眼。
他眼裡沒多少情緒。
楚寧晰也不耐煩和他多叙舊,除了公務外,兩人之間見面不吵就是和諧了。她自知範翕的目的,不說些什麽感激之類的廢話,她開門見山,直接說了範翕肯主動來看她真正想聽的話:「我三歲時被帶去周王宮,那夜從噩夢中驚醒,偷聽了虞夫人和周天子的吵架。我從中得知,虞夫人曾在吳王后宮中做過妃子。」
一語激起千層浪。
範翕一下子站起,拂掉了案上的茶盞茶托。他脫口而出:「怎麽可能?」
楚寧晰仰頭望他。
她嘲弄一笑:「意外吧?你說我是撒謊騙你我也證實不了,因外人確實從沒傳過這樣的消息。可是那夜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周天子那樣說,聽周天子問虞夫人做吳王妃的感覺如何,問她是否要成爲吳王后。」
範翕目色有些亂。
他想起了自己在吳宮中的所聽所見。吳王后、奚禮……那些人多多少少地都表現出來過對一個女子的忌憚。吳王多年前迷戀過一位女子,爲了那女子,吳王后的位置都差點不保……昔日如聽故事一樣聽到的隻言片語,竟和他母親有關?
楚寧晰手支下巴,眼神清淡地撇頭看向窗外。
那夜她偷聽到虞夫人和周天子的爭吵,聽到虞夫人的哭訴求饒,也躲在床幃後看到周天子幾乎掐死虞夫人。天子之怒,當日讓她那樣怕。可她還是活了下來,躲過了周天子的怒火。
她慢聲:「我真是想不通了。同樣是偷情,怎麽我楚國王室一脉就要被趕盡殺絕,吳國王室却一點損失都沒有。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同樣是求情。
爲何虞夫人隻保住了她一個人,却保住了吳國所有人。爲何她就這般倒黴。爲何楚國因爲一樁舊日恩怨,要受到這麽大的打擊。吳國却不用。吳國所有人都好好的……這些年,楚寧晰對吳國,未嘗不帶著許多嫉妒和不甘。是以楚國寧可和越國小國合作,也不愛搭理吳國。
這些,都是因爲周天子的一個念頭。何其可笑。他一個念頭,將所有人玩弄至此。
屋捨中,範翕靜立,楚寧晰靜坐。偶爾聽到外頭僕從的說話聲,細微無比。
空氣中的靜謐,讓人窒息一般的難受。
楚寧晰仍然盯著窗外看,她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絲微弱痛意:「我也見到吳國那位投奔你的九公主了。若是我父母活著……我未嘗不能像她一樣天真爛漫,出了事只用投奔更强大的人就好了。而我,只能靠我自己。」
「還有玉女。她也能得你愛。」
「而我什麽都沒有。」
範翕俯眼,神色微動。他盯著楚寧晰的發頂,袖子輕微搖了一下,不知在想什麽。他終究沒有動作,而是看楚寧晰深吸一口氣,她從腰下摘下一柄小劍,放在了案頭。
她幷不奢求什麽,隻低頭淡聲:「我答應過你,只要平輿危機可解,我就再不和你與你母親置氣了。雖然你不屑,但我楚寧晰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之後我不會再找你麻煩,我就當丹鳳台從來不存在。不光如此,我還會幫你做一件事。但是周天子仍是我的仇人。無論如何,我都要敵視他,都要尋他報仇。希望你不要阻攔我。」
範翕心神很亂,對楚寧晰的話幷不在意:「隨你。」
他幷不在乎他的父親,可他在乎他的母親。
而他敏銳,楚寧晰才說虞夫人做過吳王的妃子,范翕就拉拉雜雜想到了一堆往事。這些舊事讓他神色難堪,讓他面容發白……讓他無法在楚寧晰這裡多待,怕自己失態,他趔趔趄趄地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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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和舊人叙了舊後,換回了女兒裝,仍沒有等到範翕來找她。她有些失落,但又不願多表現出來。衆人退下後,玉纖阿將屋子稍微整理了一番,便放下了床幃,想小小午睡一會兒。
更多的事,待下午她睡醒了再說。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個激靈,玉纖阿醒來,猛然察覺有一道目光在盯著自己。她閉著眼睛側身臥於榻間,仍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看。玉纖阿眼睛不征,手却慢慢摸入了袖中。一摸之下空蕩蕩的,幷沒有她常常準備好的鋒頭尖銳的玉簪。
玉纖阿楞了一下,才想到自己剛剛換回女裝,什麽都沒準備好。
她僵了半天後,想了想如今自己身在平輿,應該……不會太危險才是。思量了許久,玉纖阿才綳著精神,緩緩在帳中睜開了眼。這一睜開眼,她便愕然,因看到坐在她榻上床幃外,默不作聲盯著她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範翕。
玉纖阿撫著胸口,坐了起來:「你何時來的?你嚇死我了。」
她坐起來,拉開床幃,想看看他的情形。他終於動作了,在帳子拉開時,他忽然抬手扣住她的肩,將她向後推倒。他眸子幽黑暗冷,將她掀翻,冰凉的唇直接吻了上來,壓了上來。
玉纖阿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被他壓得後背撞在木板上,痛了那麽一下。
她嗚咽著推他,他却發瘋了一般親她磨她,藤蔓一樣糾纏著揉掐。他手和唇皆是發凉,貼著她的呼吸却滾燙灼灼。如突來乍到的暴風雨,他帶著一腔狂怒席捲她,將她拉拽入他的世界中。
他咬她時,玉纖阿感受到他的情緒。
她被折騰得臉色紅透,伸手顫顫地撫摸他的後背。他吻她的動作極爲凶狠,她却溫柔地回吻他。而得到她的回吻,範翕怔了一下後,一身的戾氣漸漸鬆懈下。玉纖阿伸手攬住他後背,在他背上輕輕撫摸,借助溫和的動作安撫他,終讓他情緒一點點好了起來。
范翕臉埋於她頸間,將她全身擁入懷中。
他抱緊她。
玉纖阿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嗔惱:「你這個壞蛋。」
範翕終輕輕笑了一下,面容微紅。他側頭親了親她的耳,柔聲:「有沒有嚇到你?」
玉纖阿道:「還好。不過你爲何要上我的榻?」
她拉他坐起來,坐在床上爲他脫去外袍,摘掉發冠。夏日炎熱,她推了他半天推不走,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讓他上自己的床,與自己一起小小午睡一會兒。范翕安靜地任她給他脫衣摘冠,她待要與他幷排躺下時,他才伸手,將她摟入懷中抱著。
玉纖阿蹙眉:「天這麽熱,抱著我做什麽?」
範翕不語。
玉纖阿若有所思:「你是從楚國公主那裡回來麽?她與你說了什麽,讓你這樣不高興?」
範翕垂頭,與她抵額,漫不經心:「我不高興,你又有什麽辦法?」
玉纖阿道:「若她欺負了你,我自然要幫你欺負回來啊。」
她伸手揉他的發,笑盈盈:「我可捨不得看公子被人家欺負。」
範翕低頭,與她對視片刻,他板著的臉一緩,笑了出聲。他說:「胡說八道。我怎可能被人欺負?」
玉纖阿如此逗他,他精神才一點點放鬆下來。範翕本不想多和別人說自己的事,可是玉纖阿在這裡……他摟她,讓她睡在他懷中,而他靠著床柱而坐。範翕一邊玩著她的腰,一邊隨意地和她說起了自己的事:「我回援平輿,楚寧晰說會爲我做一件事來報答我。我還沒想好讓她做什麽。但她還告訴我一件事,你可記得吳王曾有一位絕色後妃?楚寧晰說那是我的母親。」
玉纖阿楞住。
她斟酌半晌,說:「虞夫人的舊事,我不好多評價。只是公子爲何這樣難過?夫人不管是做誰的後妃,都是夫人的選擇。難道公子覺得她背叛了你父王,她一人事過多位男子,讓你覺得不舒服?你對虞夫人的要求,是否太高?她幷不是完人。」
範翕說:「不是的。她與誰偷情,我其實沒那般在乎。我只在乎我的女人而已。她如何,是她和我父王之間的事。我對她要求沒那麽高。」
玉纖阿嘆:「可你被人說是私生子,你終是不悅啊。」
範翕:「不悅那也不悅了很多年,我沒必要在這時再生更多的不悅。我不高興的是……玉兒,你不知道,我雖是早産兒,但我三歲前在周王宮長大,我被人悉心照顧,其實身體是很不錯的。我現在不喜我父王,可是在我三歲前,我父王經常來看我,與我玩耍,逗我開心。」
「那時我母親雖然不在,可是我父王對我是極好極寵的。周王宮的人說,我父王除了當日太子出生時,因太子是他的嫡長子他上心了些,我是我父王最在意的一個孩子。那時王后都悄悄來看我,怕我父王因太過重視我,而要易了太子的位。」
「我那時自然是不懂那些的。雖然我母親不在我身邊,但是父王對我很好,我又缺什麽呢?而我三歲的某一日開始,我父王就突然再不來看我了。他非但不看我,還坐視那些宮中人欺我,讓我身子差了下去。」
範翕仰著脖頸,靠在床柱上仰望著床頂。玉纖阿已經猜到了什麽,但她安靜地聽範翕說下去:「可我今日才終於明白,我父王對我態度的突然改變,是因原來那三年,我母親不在我身邊的三年,她是在吳國做後妃。」
「我那三年都沒見過我母親。我那時太小了,我不記得很多事。可我一直怨恨我父王……到我被他趕出了王宮,被他丟去丹鳳台,丟去我母親身邊,我記不得多少他對我的好,只記得他後來對我的視而不見。現在想來,這一切緣由,是我母親的欺騙欺瞞。」
他淡聲:「原來我母親也曾做過傷害我的惡人。」
「原來我父王不是一開始就對我那麽壞的。」
範翕垂目,喃聲:「我幾乎可以補出那三年發生的事——我出生後,我父王殺了楚王全族,我母親崩潰,在不知何人的幫助下離開了周王宮,回去了吳國。她也許回去了姑蘇虞家。不知我父王爲何會放走她,也許是她騙了我父王,也許是我父王讓她去休息。可她再沒有回到我父王身邊,她悄悄去吳宮做了寵妃。」
「我父王不知道。我父王以爲她死了。三年的時間,我父王將我視作母親留下的唯一痕迹。他緬懷他逝去的後妃,可是人力無法和天命相抗,他也做不了什麽。也許在殺了楚王后,他也後悔了,覺得是他逼死我母親的。而過了三年……他才知道這都是假的。」
玉纖阿轉身,在他懷中坐起,她擁住他脖頸。
她低聲:「那些都過去了。公子別難過,有我陪著你呢。」
範翕握住她的手,喃聲:「這些都還好……我其實早有感覺。我有些怕的是,我覺得我完全能猜到我父王是如何想的,我父王是因何故才受的刺激……玉兒,我怕的是,我完全能猜到他如何想,是否說明,我與他是一樣的人?我會不會,也像我父王傷害我母親那樣,對你作出什麽來……我好怕我傷了你。」
玉纖阿怔忡。
她抬頭看他,沒想到他最怕的是這個。
她目中微微潮熱,她摟住他脖頸。她見他這樣難過,她便嘆息道:「那你要如何呢?你我又和你父王母后不一樣,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的。」
範翕哼一聲。
他竟然瞪了她一眼說:「我當然知道你我和我父母不一樣。我母親還能被囚在丹鳳台,若是你……你還不殺了我才是。」
玉纖阿一陣咳嗽,別頭推他一把,她略心虛道:「你說這個幹什麽?我哪有那麽壞。我也是很善良的。」
範翕笑一聲,他說這個當然不是爲了指責她。
範翕握住她的手,他低聲:「我想要你和我一道立個誓,若是違了誓言,無論是誰,都一生悲苦,不得善終。」
玉纖阿眨眼:「你要與我立什麽誓?」
範翕道:「我要你和我一道起誓,無論任何情况,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你和我,對對方,都要留有一綫生機,都不許對對方趕盡殺絕。定要留有餘地,給對方一綫希望。」
玉纖阿凝視他許久,慢慢道:「好。」
「任何情况下,我都會給你留一個生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