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遼闊無邊的草原上, 軍士們都被那傳來的消息炸得驚醒過來。范翕和太子范啓立在軍隊前,當太子白著臉讀出竹簡上的字時,範翕已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從範啓手中抽走了竹簡自己看。
範翕試圖從竹簡上看到有關玉纖阿的任何信息。但是自然沒有。
這傳來的信息已經是兩日前發生的事了。化身月奴的玉纖阿在傳信員眼中自然毫不重要, 哪怕她真的出了事,也不會有人記起來。
範翕握著竹簡的手指用力, 一時心中茫然, 一時那熟悉的鑽痛感又涌上心頭, 讓他喘不上氣——所以他早說了, 戰事難測, 她就不該跟上來。可她就是不聽他的話, 就是要過來。
她那般貌美,若是落到……他要怎麽活。
範翕心中悲愴蕭索, 然他此人的特性, 便是越弱,就越强。他捏緊竹簡,抬頭便看向太子。範翕說:「兄長, 我們得撤兵, 回援城父,去救……嫂嫂!」
太子回頭, 他臉色依然蒼白,眼神却有幾多不確定。
範啓遲疑著說:「只要再一日,我們就能徹底讓九夷兵退魯國。這個時候,我們不該乘勝追擊麽?」
範翕:「……」
他眼眸微銳, 寒氣頓現。顧不上上下尊卑之分,俊逸的少年公子上前一步,扣住太子的手腕用力。他一字一句地重複:「殿下,後方更重要,太子妃的安危更重要。你若是不回頭,日後必然後悔!」
太子默了片刻。
身邊軍士們體會到太子的難處,一方是軍政,一方是妻子。天下大愛和小家之愛,在太子眼裡總是難取捨些。他們心中嘆氣,又覺得公子翕未免兒女情長,太過柔弱。在九夷大軍面前,妻女實在不重要。
他們紛紛上前勸太子:「殿下,不能撤兵回去!只要一日!只要一日我們此行便贏了!」
「殿下,您要想想我等軍人!我等連續六七日所吃的苦,怎能就這樣算了?」
範啓抬手制止他們繼續說下去。
他回頭看範翕。
他低聲,以他兄弟二人間才懂的私密感情問:「我該回去救援城父?否則我會後悔麽?」
範翕給了他肯定的回答:「你若是不回頭,日後你必然會後悔。」
範啓沉默許久。
再回頭看一眼面前殷切盼望著他的軍士,他閉眼,腦海中努力想了想祝吟……斷斷續續的,他心裡也感覺到一絲絲極弱的鈍痛。他睜開了眼,吐口氣,下了决定:「回城父,救太子妃!」
將軍們:「殿下三思!」
太子淡聲:「回城,勿再議。」
轉身入帳,放弃追攻九夷,而是轉身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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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啓騎上馬時,與範翕目光對視了一下。騎在馬上,七弟腰背挺直,目光銳寒,睫毛輕輕顫抖。公子翕抓著繮繩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又放鬆,他盯著灰濛濛的前方,眼中早已織滿了愁緒。
太子看出范翕比自己更心急太子妃。
他一時感動,一時又羡慕範翕的這般情意。
因他自己是沒有的。
範啓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然而他對所有需要用到感情的事,都僅僅是知道自己該這麽做。他憑著理智去感情用事,很多時候他便會迷惘,便會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麽選擇。
例如他少年時就與祝吟相遇。那個溫柔的、言笑晏晏的小女郎少年時就讓他很開心。
可是他覺得沒什麽,仍然娶妻生子。
只是心裡空落落的,過了很久後,他才想明白他當是不喜歡的。然而他內斂溫和,感情淡漠,即便不喜歡,就那般過下去也沒什麽。他與前太子妃相敬如賓,前太子妃當也能感覺到自己夫君的外溫內冷,當也是漸漸對他失望,以致絕望。
只有祝吟不怪他,只有祝吟能讓他感覺到他的心是跳動的。
之後前妻病逝,他便求了父王,說自己要娶祝吟。又是靠祝吟提醒,他才能去注意前妻留下的一雙兒女的敏感心事。以前在東宮時,祝吟與前妻留下的一雙兒女的關係,都比他要親昵許多。而離開周洛後,他和祝吟在一起,派府上武士將一雙兒女送去前妻舅家保護起來。
這些有些是靠他的理智判斷,有些是靠祝吟的提醒。
他不太能體會到那種感情。範翕與他相處了這麽久,或許微妙地有些感覺,但是範翕當也不確定。只有祝吟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她不怪他,反而包容他,安慰他,幷幫助他……
範啓握緊手中繮繩,微微吐口氣。他再一次感覺到心口微弱的鈍痛——
他不想後悔。
不想又隔了很多年後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所以他要回去,他要救祝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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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兩日前,城父被九夷一支軍從後方所破。留守的將軍立刻組織兵馬護城,在城中與闖入的九夷兵開戰。九夷軍馬目標明確,這一次就是要擄走太子妃,好用來脅迫大周太子退兵。
得到府門被破的消息,大肚便便的太子妃就被軍士護著轉移地方。
同在一屋,被太子妃叫去問話的玉纖阿就沒人關注了。隻太子妃被人護走前,招呼他們:「快些跟上,躲起來!別被九夷軍發現了!」
一片混亂中,玉纖阿沉思一下,沒有跟上護著太子妃走的軍士,而是小心地出了屋。她看院中人來回跑動,張皇無措。她躲著人,沿著墻的邊邊角角走,幾次和殺戮擦肩而過。逃回範翕所住的院子後,玉纖阿見服侍範翕的那些僕從也在此時逃得沒了影。
她不關注他們,而是小心地躲回了範翕所住的屋捨。她翻自己那個被範翕强行帶回他屋捨裡的包袱,從包袱中翻出了泉安還留下的最後一張假面具。之前範翕不許玉纖阿再戴那種傷臉的東西,玉纖阿留了個心眼,還是藏下了那最後一張面具。
聽著外面的打鬥聲,她心臟砰砰跳,却還是躲在屋中,冷靜地做了一系列準備,謹慎地將這最後一張面皮戴上。
她自知自己的美貌太出衆,哪怕扮作男兒、哪怕給臉上抹了污漬,她也不能完全放心。
她匆匆地戴上面具,將自己的臉變得尋尋常常,然而她心跳極快,又找不到束胸的束帶。好在她這些日子確實吃了很多苦,比以前瘦了很多,穿著小厮的服飾,即使不裹束帶,胸也不明顯。
出去後,當是一個尋常無比的少年小厮。
玉纖阿換完妝容,從門中逃出。她觀察情形,欲從府中後門逃走。一路躲躲藏藏中,她在快到後院門的時候,與先前的太子妃撞上。看到九夷人的身影,玉纖阿機敏無比地躲在樹後,小心觀察。
見先前護著太子妃的那些人竟全被殺了,三兩匹高頭大馬從後院門闖了進來,騎在馬上的人盡是威猛高大的九夷人士。
太子妃蹙著眉,臉色慘白,她捂著肚子跪在那幾匹大馬間,看上去情况不太好。
騎在馬上的人高聲:「她定是太子妃了!我們找遍了,這府上全是男的,女的年齡都很大了,不可能是太子妃。只有她……嘿嘿,這太子妃竟然懷了孕啊!我們賺了!」
玉纖阿捂著心臟,看祝吟捂著肚子呻.吟。
玉纖阿微微擰眉,她幷未生育,也沒有懷過孕,但祝吟肚子那般大,還受此驚嚇,情形看起來不太妙。然玉纖阿知道自己的能力,她一個弱女子,她哪有本事救太子妃?
只是……玉纖阿心中浮起一個念頭,心想祝吟是太子妃啊。
是范翕兄長的妻子。
她若是幫了太子妃度過此關,太子是否會感謝她,器重她,支持她?
只是念頭稍微這麽一動,玉纖阿便動了心思。如範翕所料,她向來大膽,向來迎難而上。只有一個可能,就讓她心中血液跳得滾燙,讓她在腦中琢磨著想自己該如何做了。
那幾個九夷人圍著太子妃哈哈大笑,院門口一個武士進來,看到此景後大怒,喝道:「爾等小賊!」
那武士衝出去救太子妃,却被騎在馬上的九夷人三兩刀便殺了。祝吟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凄聲:「不要殺了!我、我與你們走……」
九夷人哈哈大笑:「果然是太子妃!」
正要將此女擄到馬背上,斜刺裡,突然冒出來一個僕從。那僕從衝來的極快,又是對著太子妃,倒讓九夷人疑惑了一下。再要下殺手時,那小厮已摟著太子妃痛哭求饒:「你們不要這樣對待我們女君!我們殿下會心疼的,我們殿下對我們女君那般好……我們女君懷了身孕,若是落了胎,我們殿下會瘋的!」
這小厮抱著太子妃哭泣間,泄露了兩個信息:
一,太子深愛太子妃;
二,太子妃不能流産。
九夷人不是傻子。
聞言就遲疑了一下。
拿著一個太子妃可以威脅太子。但若是太子妃流了産,大周太子還會那麽好說話麽?
大周太子看著溫和無比,但這些日子雙方交手下,九夷人已看出這太子恐也是個冷酷無情的狠角兒……九夷人還猶豫時,那個抱著太子妃哭的少年僕從就抬起了臉,眼中泪汪汪,哽咽道:「各位郎君,求你們讓我跟著照顧太子妃吧!昔日都是我照顧我們太子妃的……」
被那少年抱著哭了一排、手捂著肚子又慌又痛的太子妃祝吟茫茫然然的:這位少年是誰?
太子何時讓這個少年照顧過自己了?
她不解時,那少年低頭,對她輕輕眨了下眼。那眼如杏仁,又黑白分明,含著水光霧氣重重,格外美麗。這一雙眼讓祝吟驚艶,緊接著祝吟就打個哆嗦,想起來了:這不是之前自己想勸那個離開公子翕的少年小厮麽?
那小厮生得俊美,有幾分女相。不光臉蛋清秀,眼睛還格外漂亮。
而眼前這摟著她的少年,臉蛋平平無奇,眼睛却明亮動人……祝吟想到了公子翕這批僕從剛入府那日,自己看到的相貌普通、眼睛却好看的少年了。
原來是他!
但是太子妃震驚又迷茫了:公子翕喜愛的少年,這麽奇怪麽?爲何臉會變來變去?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太子妃沒有開口。
玉纖阿憑藉著哭泣和求饒,硬是打動了不耐煩的九夷人。因怕大周將軍隨時趕到援助,九夷人不敢耽誤,乾脆將這個太子妃和小厮一道擄走了。他們這些軍人當然不耐煩照顧一個孕婦,但是那擄來的小厮,不是說他擅長麽?
就當給這大周的太子妃抓一個服侍的人了。
嘖,大周女子就是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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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夷這支軍隊匆匆逃出了城父,繼續繞行,先向北,再向東。一方面怕碰上太子的兵馬,一方面是繞遠路和九夷的大部隊匯合。
這支軍隊的人,對這個太子妃沒太多感覺,却對那個擄來照顧太子妃的小厮分外感興趣。
原因是,玉纖阿足够機靈。
不像那個奄奄一息、白著臉發抖的太子妃,這個小厮被擄來他們軍隊,絲毫沒有嬌弱拿喬。玉纖阿第一晚就主動幫他們搬灶做晚膳,採用的是大周才會用的那種烹飪手法。本來這批九夷軍人怕這小厮下毒,派人一直盯著小厮。
但連續兩天的飯都是小厮準備的。
且小厮討好他們,說話柔和溫吞,也不亂打聽不該打聽的。
他們讓那小厮去照顧自跟了他們就開始發燒的太子妃,他們派人偷偷觀察,發現那小厮照顧太子妃的手法倒是熟練,就是態度不够恭敬。比如玉纖阿拿著一條熱毛巾,幷不自己給太子妃擦汗,而是讓太子妃自己擦。
這般有些虐待太子妃的意思。
九夷人目光微微一閃。
次日再打聽時,他們便從玉纖阿口中聽到了一個太子拿下了他的一家人,逼著他去照顧太子妃的故事版本。玉纖阿騎在馬上,認真編著她的故事,幷低頭抹泪:「太子進了城父,就要我們百姓派自己家的女兒當侍女,去照顧太子妃。若是不願,就要殺了我們全家。我們家實在沒有女兒,那些人就看我還年少,便說無妨,讓我去。我父母都在太子手中,我怕太子殺了我家人,只好來照顧太子妃了。」
九夷將軍感興趣問她:「如此說來,你倒是恨太子,不恨我們九夷人了?」
玉纖阿作出迷茫狀:「我也不清楚。我都沒見過你們啊……」
看她這個傻樣,九夷軍人輕輕哼了一聲,覺得這麽個小人物,無足輕重。
因這個小厮足够老實,對太子妃也不够好,九夷人不到三日,就被這個小厮征服,不怎麽防著他了。而晚上,玉纖阿再一次端著飯菜來尋太子妃。祝吟精神不太好,燒退了些,能够看清這個小兄弟的平凡相貌。
她偶爾也能聽到玉纖阿和那些九夷人編的故事。
但她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她相信自己的夫君,絕不會逼迫城中百姓來服侍自己。玉纖阿跪在她面前喂她吃飯時,祝吟喃聲:「小兄弟,我知你是公子翕的人。你這般機靈,便不要管我了,趁著那些人不注意,你快些逃吧。我是活不成了,却不能連累你。」
玉纖阿眨眨眼。
那些九夷人不再如前兩日那般看著她們了,玉纖阿聲音便低而柔:「殿下爲何這般喪氣?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定會來救我們的。」
祝吟苦笑著搖了下頭。
她輕聲:「他不會來的……我瞭解他,他不懂這些。」
她目中溫柔,星光搖落下,她眼中含著隱隱水霧。她安靜恬美,即使落了泪,却幷不怪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自來如是,她很久以前就知道……她不怪他,她只是惱自己若就這般死了,多少年過後,他終於想起來這事,那時該多痛苦。
他的感情,總是比旁人要遲鈍許多許多。
她多捨不得他那樣。
玉纖阿握住太子妃冰凉的手,輕聲:「太子一定會來的,即便太子不來……公子翕也會來的。」
她這般說時,目中神情變柔,略有些羞意。
太子妃不相信太子,玉纖阿却相信範翕。範翕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太子妃目色便變得古怪了——一個少年郎,說起公子翕時,露出那樣神色?
這少年郎和公子翕的感情……真就那般好?
這少年郎……當是戴了假面皮,來掩蓋他的姿色?
祝吟半晌說不出話,那少年低聲:「不過我們也不必一味等他們。殿下等我兩日,我定能助殿下逃出去。殿下什麽也不用做,聽我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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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沒有托大。
她小心謹慎地試探著這批擄走她們的九夷人的底綫。離玉纖阿和祝吟交心只過了一晚,就等到了玉纖阿所說的機會。當夜萬里無雲,星垂平野。後半夜時,玉纖阿悄悄從帳篷中鑽出,她對守夜的人說自己要爲太子妃熬一碗粥,去用到大灶的時候,玉纖阿作出失手狀,放火燒了帳篷。
混亂由此而生。
軍人們忙著先撲火,待他們反應過來時,玉纖阿已經搶走他們一匹馬,帶著太子妃逃走了。
與玉纖阿幷乘一馬,太子妃坐在後面,看那少年控馬的架勢,太子妃只覺得心驚膽戰:「那些都是軍人!我們如何能逃走?你丟下我快些走吧。」
玉纖阿柔聲:「總是要試一試。」
她羞澀道:「不過殿下,我才學會騎馬沒多久,技術幷不太好。我要讓馬兒跑得快些,好不讓身後人追上,少不得殿下要跟著我吃些苦了。殿下可能受住?若是受不住,我當想其他法子。」
帶著一個孕婦,總是各種不便。
玉纖阿對此幷不太瞭解,是以要詢問太子妃。
祝吟捂著自己的肚子,她已經感覺到微弱的疼痛,但她幷不願這個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小兄弟因此而涉險。坐在一匹馬上,祝吟額上滲汗,臉色白如雪,然玉纖阿若不回頭的話,便只能聽到祝吟溫和而堅定、一點兒顫音都沒有的聲音:「小郎君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都受得住。」
偏偏玉纖阿回頭,看了祝吟一眼。
玉纖阿看到祝吟的臉色,微愕。
她有些不安,正要停下馬,祝吟却握住她的手,低聲:「沒關係,繼續逃——若我們重新落到九夷人手中,你我都得死。」
玉纖阿遲疑:「我禦馬技術不好,不然我們還是停下吧……」
她若是弄丟了太子妃的胎兒,她如何讓太子感激自己?
祝吟手從後穿過她的腰肢,穩穩地握住玉纖阿控馬的繮繩。玉纖阿手一顫,感覺到身後祝吟的肚子貼著她的腰,她一動不敢動,太子妃汗涔涔的臉,却抵著她的肩膀。祝吟靠著她的肩喘氣,握住繮繩,迅速將馬提速!
馬被一勒,一聲長嘶後,跑得更快了。
玉纖阿:「殿下——」
祝吟溫柔道:「別怕。你禦馬不好,我還是可以的。小郎君,禦馬之術便交給我吧,你指路便好,動動腦子便好。」
玉纖阿抿了唇。
心中有些震撼。沒想到太子妃這樣能對自己狠得下手。
身後追兵很快追來。
玉纖阿和祝吟騎馬在叢林中穿梭,專撿難走的路,好給身後的追兵製造一些麻煩。她們天亮時到了一村子,却見滿地屍體鮮血,這些村民竟被九夷人喪心病狂地屠殺,整個村子成了一座空城。
祝吟倚著馬喘氣,催促跳下馬的玉纖阿快些上馬,好繼續逃。祝吟側著頭,不敢看地上的血漬和身體被砍得一團模糊的人屍體。她催促著玉纖阿,玉纖阿却說不急。玉纖阿那般大膽,竟在一地屍體中走動。一會兒,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目標,跪了下去。
玉纖阿急聲:「殿下快來!你與她換下衣裳吧?」
祝吟愕然,向玉纖阿走去,看到玉纖阿跪在一位面容美麗的女屍面前。仔細看,女屍眉眼倒和祝吟有兩三分相似,難爲玉纖阿能在一地屍體中找到這樣的。玉纖阿拉過祝吟,伸手便要幫兩人換衣。祝吟向後躲了下,不願被少年碰上衣領。
玉纖阿楞了一下,笑道:「殿下,你與此人先換衣,我去尋些稻草,給她做個假肚子。我們再合力,將她搬到路中間,給後面追來的九夷軍做個假人,制個障礙。即使他們會認出這人不是太子妃,但在一開始看到相似面貌,看到太子妃的衣裳在此人身上,看到肚子……說不得會以爲太子妃已經死了呢?」
祝吟楞楞看著這來回忙碌的少年。
玉纖阿眼睛明亮,對她一笑,便轉身去找稻草了。
祝吟追上前一步,道:「月奴,你告訴我,公子翕喜愛你,是愛你的聰明機智吧?你這般機敏,我倒是可以理解爲何公子翕會對一個男兒……」
玉纖阿回頭嗔道:「殿下不要胡說!公子翕分明是喜愛我的美貌。」
祝吟:「……」
她盯著少年平平無奇的臉蛋,無奈笑了一下,只以爲這個叫月奴的少年在開玩笑而已。不過她又知道他應當確實長得不錯……說來也怪,本是很驚險的逃亡,但和這少年在一起,祝吟竟也沒那般慌。
她覺得有趣。
她在跟隨太子打仗之前,都沒去過幾個地方。她本是嬌弱的貴族女郎,養在深閨,無法應對任何險境。然眼前一路意外,一路奔波,她竟然……活得還不錯?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又有些憂慮了。但看玉纖阿積極忙碌的背影,祝吟幷沒有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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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纖阿的這樣手段下,二人又逃了一日,和後方九夷人的追兵拉開了段距離。但再一次的天亮後,不說人饑腸轆轆,身下的馬顯然疲憊,無論太子妃的禦馬術再如何厲害,她們二人和一匹馬停在山道上,馬奄奄一息,也跑不快了。
玉纖阿有些著急。
她正在思量時,聽身後靠著她的祝吟反而輕鬆般的嘆了口氣:「這樣也好。」
玉纖阿以爲太子妃放弃了希望,道:「殿下——」
祝吟低聲:「月奴,我肚子痛得厲害,我恐要生了……我們該停下了。」
玉纖阿:「……!」
什麽?!
太子妃是要、要……提前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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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馬解了繮繩,放馬歸山,玉纖阿扶著太子妃,找到了一處山洞躲進去。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跪在滿面是汗的太子妃面前,玉纖阿握緊太子妃的手。太子妃難受之時,喘氣笑:「小郎君,這種事你幫不上。你放心吧,無論我生或死,都和你無關。女兒家這種事多污穢,你不要看……」
玉纖阿說:「沒關係。」
太子妃不想連累他,仍想抓住任何機會讓這個護了她一路的少年逃走。她閉目,狠聲道:「女兒家生産,你一個男子怎能跟在我身邊看著?你出去吧,我不會讓一個男子看到我的身體。你若是不走,我便自刎……」
玉纖阿說:「我不會走的。」
祝吟背靠山壁而坐,滿身冷汗,她猛地睜開美目,手不自覺地掐住這少年的手:「……!」
她看到了少年面上滲了汗。
而一滲汗,少年的臉就……祝吟喃聲:「你臉上貼了東西?」
玉纖阿輕輕應一聲,知道自己的面皮不能用了,要脫落了。她摘下了假的面皮,面又變得紅通通,痕迹東一道西一道。但她天生麗質,假的面皮一摘,眉目秀婉,祝吟看到了這是那幾日沒戴假面具時的和公子翕胡來的少年小厮的臉。
太子妃要再說,便覺得玉纖阿的聲音變了。仍是柔柔的,却不是男兒郎那般的低啞,而帶了些女兒家的嬌軟。她痛得厲害時,聽到少年說:「我不是男兒。殿下,我是女嬌娥。」
玉纖阿眉目如畫,她爲求太子妃的信任,解了自己梳了男兒髮髻的長髮。長髮垂落,烏黑似夜。玉纖阿又將自己的衣領向下拉扯,讓太子妃看到自己微微攏著的胸。
太子妃震驚間,連肚子的痛都要忘了:「……你、你!」
玉纖阿柔柔弱弱道:「我本就是女兒。多虧這兩日騎馬時,殿下是坐在我後面,不然殿下早該察覺了。我是女兒身,殿下可以讓我相助殿下生産了吧?」
玉纖阿說:「我去山間找些水,殿下不要慌,不要出聲,等著我回來,好不好?」
太子妃盯著少女美麗的面容,她怔怔然,覺得此女、此女……難怪她當日說公子翕愛的是她的美色。女美若此,世間男兒如何不心動?
玉纖阿安撫了太子妃,堅定地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玉纖阿也來不及重新束髮,她隻將衣領拉上去,匆匆將衣裳穿好,便出去了。祝吟咬牙忍著自己的痛楚吟聲,她滿面是汗時,竟恍恍惚惚地想到:
此人是女兒身。
不知範翕,可是知情?
若是不知情……那可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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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玉纖阿行迹匆匆,茫茫然地撥著半人高的草叢,在山間行走。她小心無比,怕九夷人追來,又不知哪裡有水。記挂著山洞中的太子妃,玉纖阿心中忐忑,絞盡腦汁地想婦人要生産時該需要些什麽。
她心裡沒底。
因她覺得太子妃提前生産,恐是她拉著太子妃逃亡害的。
若是太子妃的孩兒沒了,或者太子妃的命沒了……玉纖阿目中噙了水,也不知自己該如何與太子交代。
心上上下下地跳,玉纖阿行在綠油油的草叢間,她一脚深一脚淺,穿過香沉青木,走過蘆葦葳蕤。青青的草木拍打著她的衣袍,她的小厮衣裳淩亂又肮髒,長髮柔順烏黑地貼著面頰,臉上有幾道紅印子。
她走了許久找不到水,心中慌亂,肚子又很餓。天地茫茫,她有些黔驢技窮。玉纖阿立在蘆葦蕩中,急得想哭時,忽然聽到了震天的馬蹄聲。
玉纖阿惶恐,想到是九夷人追過來了。可是她已經沒有馬了!
玉纖阿不敢回頭看,聽到聲音她就沒命地向前跑!她要逃,她要躲!她要引開他們,不要讓他們發現太子妃!她自己一人還好躲,只是不能多帶一人……可是她兩日未曾吃飯,手脚無力,又絕不可能跑過身後越來越近的追來的馬。
玉纖阿惶惑時,聽到身後郎君微顫的聲音:「玉兒——」
她一下子停了步。
以爲是自己幻聽。
玉纖阿茫茫然然地回過頭,見昏昏天色下,騎在馬上向蘆葦叢中縱來的,不是九夷人,而是她的心上人。她回過頭,長髮掠過眉眼,碎發沾在微張的唇上。她穿著小厮服,衣容這樣不堪,隻呆呆仰頭看他。
看天邊紅霞織密,青木在身後搖晃。
年輕隽永的公子翕下了馬,向她走來。他的長衫拂過那些蘆葦杆子,衣擺與他發間飛揚的發帶纏在一起。他眉目秀美清潤,目中水光粼粼,一步步向她走來。
走到近前,四目相對。
範翕一把將她擁抱入懷中,他抱著她的身體輕輕顫抖。風聲遙遙,他聲音中帶幾分哽咽,幾分怒恨:「……我都說讓你不要跟著從軍,你非要來。你要將我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