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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60章
六十拾年華

  他們的柳樹苗一天天長大了,長得越來越好。

  他們之間殘缺的信任卻長得很慢。

  十月底的時候,李驚濁按照每年的慣例打算去預約一個體檢。

  「你今年體檢過了麼?沒有的話就跟我一起去。」他對柳息風說。

  「我很健康。」柳息風自信道。

  「體檢報告給我看一下。」李驚濁說。

  「我忘記丟在哪裡了。」柳息風躲到貓身後。

  李驚濁把貓拎開,說:「你又開始騙我了?」

  柳息風非常冤屈地翻箱倒櫃了一個小時,終於找到一個文件袋,上交給李驚濁。李驚濁一看,真的是柳息風的體檢報告,時間是今年春節後。

  「我哪裡敢騙你。」柳息風敢言而不敢怒。

  李驚濁翻了翻體檢報告,有點詫異地說:「你還真挺健康的。」

  「那當然。」柳息風自得道。

  到了十一月,氣溫已經很低,柳息風卻仍穿著一條輕薄的煙色絲綢長褲。他腰窄腿長,比例上佳,車門一開,光露一條腿便引人遐想,走起路來褲管更是裊裊搖曳,而褲子延伸到臀部時卻又服帖得恰到好處,讓飽滿的臀線就那麼勾人地消失在了柔軟長髮的末端。

  他似乎對旁人的視線一無所知,旁若無人地站在住院部樓下等李驚濁一起吃晚飯。

  李驚濁下樓的時候臉色不太好。

  柳息風問:「出什麼事了?」

  「有個住了一段時間院的老人,是我管的病人,下午去世了。」李驚濁說。

  柳息風觀察著李驚濁的神色,想到了他們在宗老闆茶室閣樓裡的對話,於是斟酌著問:「突然去世的?是……事故?」

  「不是。」李驚濁搖頭,「早就下過病危通知書,一天三個病志,也都清楚病人確實是沒什麼希望了。」

  柳息風說:「那是家屬……?」因為李驚濁已經見過太多死亡,如果早知沒有救,應該不至於是這樣的反應。

  「家屬很好,就是……」李驚濁不太想講,轉眼正好看見柳息風在寒風中飄蕩的褲腿,以及一截裸露的腳踝,就說,「我不是才給你買了秋褲嗎?」

  柳息風說:「我不冷。」

  「不冷?」李驚濁捏了一下柳息風的手,一片冰涼。

  「……不太冷。」柳息風逞強道。

  李驚濁停下腳步,板著臉看柳息風:「你又騙我?」

  「我——」柳息風覺得這種程度完全不能算騙人,可在李驚濁的目光下,他不敢再做掙扎,只能承認,「……是有點冷。」

  李驚濁說:「有點?」

  柳息風揉了一下鼻子,克制住要打噴嚏的慾望,說:「……非常。」

  李驚濁白他一眼,把他的手捂熱,說:「明天記得一定要加條褲子。」

  柳息風保證:「一定加。」

  晚上回到家,柳息風後去洗澡,李驚濁特意把秋褲拿出來放在柳息風床頭,然後一個人坐在床上看書。他看的是閻連科的《我與父輩》,看著看著就又想起白天去世的病人。

  等柳息風洗完澡回來,他還是忍不住對柳息風說了白天的事:「那位老人的家屬確實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但是……老人走得很痛苦。」

  柳息風坐到他身邊,安靜地攬過他的肩。

  李驚濁看著被子沉默了一陣,說:「你讀過魯迅的一篇文章麼?《父親的病》。我中學時候讀的,是一次語文考試時候的一篇閱讀理解。」

  柳息風「嗯」了一聲,等著他繼續往下講。

  「你記不記得那篇文章的結尾?」李驚濁回憶著,說,「當時魯迅的父親已經在彌留之際,魯迅在病床前守著。親戚就催他,說:『叫呀,你父親就要斷氣了,快叫呀!』魯迅便一遍一遍地叫父親,每每將沉睡過去的父親又叫回來,父親面色痛苦,要他不要再嚷,可他還是繼續叫,一直叫到父親嚥氣。後來魯迅回想起來,認為那是他一生中最對不起父親的一件事。」

  柳息風沒有講話,只默默聽著。

  「今天老人的子女都在,要我們一遍一遍地搶救明知救不回來的老人。」李驚濁說,「我很想告訴他們,不要這樣,沒有用,這樣只是徒增痛苦。但是我不能。我還得去一遍一遍地讓他從痛苦中醒來,直到嚥氣。」

  「其實……」李驚濁低下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就勉強對柳息風笑了一下,「也不算是難過吧。我就是總想起這個事。」

  臥室裡靜了許久,柳息風才開口:「……你今天的事,與魯迅寫的,還是不一樣。有時候,人們只是因為太捨不得,所以期待一個奇蹟。微末的希望。希望讓人自私。希望讓人眼睜睜看愛的人受苦。希望讓人忍受一切。」

  李驚濁應了一聲,發了一會兒呆,低頭去看手裡的書。

  「好了。」柳息風把李驚濁手裡的書抽走,「不要想了,早點睡覺。文學這個東西……讓活得單一的人經歷不同的人生,可你在醫院把人世間都看盡了,回到家裡就休息一下,什麼都不想,好不好?」

  「嗯。」李驚濁呼出一口氣,點點頭。

  兩人躺下來,相擁而臥。

  正要入睡之際,李驚濁腦海裡忽然閃過什麼,於是低喊:「柳息風。」

  「嗯?」柳息風在李驚濁唇邊吻了一下。

  「醫生永遠有故事可以講,像今天這樣。」李驚濁說,「我在醫院,就可以一直給你講故事。你高興麼?」

  柳息風聽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什麼意思?」

  李驚濁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在國內讀博,我就不會一直在醫院裡。我的導師對我並不算差,可能他自己也有身不由己,因為環境……一直都是這樣。我見過不少案例,學生跳樓,也沒法撼動一個教授。其實教授也一樣,一個教授,也沒法撼動……固有的一些東西。大家都要安穩生活,所以也就都緘默了。我求不了所有人的公平,只能求我自己的。我不想論文再被署上別人的名字,所以要出去讀博。」

  柳息風問:「國內就沒有一塊好地方嗎?」

  「也不是。」李驚濁說,「可能你不瞭解。一些醫學院的教授、醫院的科室主任,就是這個行業的大佬,如果你想在國內改讀同專業其他教授的博士,就會混不下去。我只能出去讀博。其實之前就有同學給我發過郵件,裡面有不錯的項目,我想去,只是在等畢業。」

  柳息風說:「既然你想,那我陪你。」

  「會很枯燥。接下來幾年我要去做醫學研究:看文獻,做實驗,寫論文……」李驚濁在黑暗中看著柳息風的臉,說,「你會不會覺得那種生活沒意思?我真的會變成一個沒有故事可講的人,時間久了,你……會不會不高興?」

  「啪」的一聲,柳息風伸手把夜燈打開。

  突然的光線讓李驚濁微微瞇起眼,過了幾秒才看清柳息風的神情。

  「你還是不放心我。」柳息風嘆息一聲,眼睛裡浸滿了酸軟的東西,「我現在再出去跪一晚上,有沒有用?」

  李驚濁心裡一軟,嘴上卻說:「跪得一身泥水,讓我給你洗澡吹頭髮,你是不是很得意?」

  柳息風說:「嗯。」

  李驚濁說:「還嗯?」

  柳息風又「嗯」了一聲,然後壓到李驚濁身上,低頭看下去,說:「放下心,好不好?」

  李驚濁看著柳息風的眼睛,說:「我很想放下來。我在努力。但……就是會有反覆。」

  時而喜歡得什麼都忘了,時而生出許多懷疑,不由自己。

  他又摸了摸柳息風的嘴唇,說:「對不起。」

  「不要對不起,沒有對不起。」柳息風抓住李驚濁摸他嘴唇的手吻了吻,「就這樣,就這樣就很好。反覆也很好。我喜歡這樣。」

  次日清晨李驚濁醒來的時候,柳息風已經做好了早點。

  李驚濁發現他給柳息風準備的秋褲還疊在床頭,去吃早餐時就問:「你怎麼又沒穿秋褲?」

  柳息風很無辜地說:「我穿了啊。」

  「秋褲還在床頭。」李驚濁一臉不信任。

  「我沒看見床頭的。我早上去櫃子裡拿了一條。」柳息風提起自己的褲腳,不僅有秋褲,秋褲還紮在厚襪子裡。老先生一般的做派。

  李驚濁「哦」一聲,低頭夾了一隻鍋餃,在香辣碟子裡蘸一下。

  柳息風湊過去,在李驚濁側頰邊說:「怎麼樣?我是不是很老實?」

  李驚濁斜眼看柳息風,怎麼都沒法把這人跟老實二字建立聯繫。

  「過來。」柳息風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李驚濁說:「做什麼?」

  柳息風臉皮極厚地說:「以後你每錯怪我一次,都要補償我一下。」

  李驚濁心裡在笑,臉上卻一副煩得不行的樣子,粗魯地把鍋餃塞進柳息風嘴裡。

  柳息風嚼著鍋餃,口齒不清地說:「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想用餃子打發我。必須本人來。」

  一次又一次地,信任就這樣生長起來,雖然很慢,但是至少也在生長著。

  日復一日。

  他們還年輕,有的是餘生。

  冬月初十正好是週日,李驚濁一早準備好了禮物,正在想那一天假期怎麼給柳息風過生日,祖父就打了電話過來。

  「驚濁,你要小柳聽電話。」李老人說。

  李驚濁看了一眼正在地毯上玩貓的柳息風,說:「爺爺有話跟我講吧,柳息風在洗碗。」

  柳息風抬起頭,指了指自己:我,洗碗?

  李老人說:「洗什麼碗?你找個時間把人帶回來再給我看看。」

  李驚濁不動聲色地說:「上次不是看過了麼?」

  李老人說:「嗨呀,你不曉得,我剛才回去一趟,拿冬棉襖,才曉得小柳請人把老屋前面的泥巴路修成水泥路了哩。東西一條,南北一條,修得幾好。外面的人都眼熱得不得了。」

  李驚濁眼裡轉瞬即逝一抹驚訝,然後笑著看向柳息風,用眼神揶揄:你又背著我學雷鋒了?

  同時嘴上對著電話那頭說:「修路啊,那是好事。我等下去謝謝他。」

  「欸!只講聲謝謝不行。」李老人覺得孫子還沒把事情的大小弄清楚,「你把他帶回來,我要當面謝謝他。你不曉得,他修了路,在路的兩頭還鑿了我的名字,鑿了修路的年月,講路是我們李家修的哩。這兩條路,百來年都沒人想起來要修,現在讓他想起來修了,這是給我們李家這輩積了德哇。後世人可是要記得這份功德的……反正,你找個時間再把他帶回來看看。」

  「要不過年吧。」李驚濁趁機說,「年前我也沒有什麼假,今年過年我擠三天假,把他帶回來。」

  「好好,帶回來最好。」李老人說,「過年肯定要在我們家過,不能去他家裡過,聽見沒有?大年初二再去他們家。」

  李驚濁笑著應好,掛了電話就去捉柳息風。

  柳息風舉貓投降,說:「我想等路修好了再告訴你,誰知道施工隊還沒來得及告訴我,你就先知道了。」

  李驚濁戲謔:「表現這麼好,打的什麼算盤?」

  柳息風笑說:「給自己家修個路,也要打算盤?」

  李驚濁嘖嘖兩聲,說:「給你個獎勵吧。」

  柳息風指了指嘴唇。

  李驚濁搖頭。

  柳息風指了指褲子。

  李驚濁踢他一腳。

  柳息風說:「獎勵就是踢我一腳?」

  李驚濁說:「一天時間。」

  柳息風說:「嗯?」

  李驚濁說:「週日一整天,時間都給你。」

  「真的?」柳息風大為驚喜。

  「嗯。」李驚濁笑著,重重點了一下頭。

  冬月初十。

  一輛車停在太平鎮大路和一條小路交匯的路口。

  李驚濁從車上下來,看見小路的起始處有兩行壓進水泥很深的大字:

  李默甫及全家修

  二一八戊戌年冬月

  「對了,你怎麼曉得我祖父的名字?」李驚濁問。

  柳息風笑說:「你帶我去祭過祖,墓碑上有。」

  李驚濁恍然:「啊,對。」

  「這回路好走了,下雨也不怕。」柳息風朝新修好的小路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等一等。」李驚濁說,「先去趟照相館。」

  柳息風說:「照相館?」

  李驚濁說:「你不是十八歲以前,每年生日都要去同一間照相館拍一張相片麼?從今年開始,以後每一年,我們也都要去。就去太平鎮上這家。」

  柳息風看著李驚濁,笑著說:「好。」

  李驚濁領著柳息風去了鎮上唯一一家照相館,要求師傅用膠卷相機來照。

  兩人筆挺地站在背景布前,卡嚓一聲,留下了柳息風的二十九歲,還有李驚濁的二十三又三分之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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