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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59章
五十九拾風流

  國慶黃金周李驚濁有一天假期。

  十月二日,他在家裡看《太平鎮》的手稿。

  午飯時柳息風喊了三遍,他才頗為不捨地放下手稿,一抬眼,發現所在之處竟然不是老宅的書房,書桌上沒有他刻的「早」字,眼前也沒有梅花窗,那一刻便乍疑歲月光陰出了錯。

  柳息風靠在書房門邊,說:「李家少爺,飯上桌了。您賞臉嘗一口?」

  這是用了《太平鎮》裡的叫法,李驚濁的祖父幾兄弟,初來人世的頭幾年都是被人叫著少爺伺候吃飯的。

  「喲,少奶奶做好飯了?」李驚濁起身,跟著柳息風去餐廳。

  餐桌上換了淡茶色的桌布,鋪了一張如長卷的水墨桌旗,桌旗中央放一隻冰裂紋瓶子,瓶中插了兩隻風乾的蓮蓬。桌旗從左至右擺了手撕包菜、香芋蒸排骨、蒜蓉跳跳蝦、松茸雞湯、炒三絲、臘肉飯,每一樣份量都不算大,每一樣都做得色香味俱全。

  李驚濁說:「這是地主家的規格。」

  柳息風說:「嫁進地主家,莫得辦法。」

  李驚濁就笑。

  吃著飯,李驚濁又想起《太平鎮》裡的情節,便說:「少亡鬼是什麼東西?我們那裡真有那樣一塊地方?」

  柳息風點頭:「有。當時人比現在少很多,路也是荒的,什麼都沒有建設起來,可能走十幾里地也見不到一個人。你祖父後來一個人當家,去販點小東西換糧食回來,就會路經一塊墳地,裡面埋著很多年輕時就去世的人,他們叫少亡鬼。你祖父年紀還小,一個人走夜路經過,當然就很怕。那個年代大家都怕少亡鬼。」

  李驚濁不理解:「為什麼怕?他們怕什麼?」

  柳息風說:「那個年代,很多人都還沒有啟蒙……其實現在也還有不少的一部分人沒有啟蒙,你在醫院,肯定清楚。你想,年少而亡,要麼是生病、意外,要麼就是有什麼冤情,總之沒有壽終正寢,大家就覺得這樣死去的人,魂魄不安,會抓著過路人不放。」

  「這樣。」李驚濁點點頭,又問,「那『段』是什麼?提土旁的段。太平鎮附近有很多叫段的地名。」

  柳息風解釋道:「段就是一片比較大的平坦地區。其實你可以從一些地名中看出那個地方的地形。挺有意思。名字叫某某段,肯定就很平坦。名字叫某某沖,就是山谷裡的小平地。」

  李驚濁恍然大悟:「啊,所以那些地名的結尾,比如盆、塘、嶺、水……其實都是根據地形來的。你不講,以前我都沒注意。」

  「因為現在城市化了,各地都差不多,有時候沿用了以前的地名,雖然城市裡還有些地方仍被叫作某某嶺、某某沖,但是地面上可能就是商場、銀行、賓館、地鐵站……你在城市裡住習慣了,也就不會再追問為什麼。」柳息風笑笑,眼睛裡有淺淺的波光,「追問其實是很有意思的。拂開眼前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去想像另一種已經死去的風流。」

  李驚濁看著柳息風,忽然覺得有隻手撥了一下自己心裡的那根弦,「錚」的一聲,讓他整個人都為之一震。

  他看《太平鎮》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身邊活生生的千篇一律變得死氣沉沉,而那種已經死去的風流,活了過來。不是病懨懨地活,而是真正地、有力地活了過來——

  四方的天井,中央栽一棵高大粗壯的女貞樹,其枝葉繁茂,不知不覺就伸到了天井外面。掛著艾葉的木窗裡,一隻未點的油燈懸在牆上,窗前有位先生正對著天井漏下的光看書。

  行走的剃頭匠,背一隻木製的剃頭箱子,在太平鎮的家家戶戶中進出,傍晚時終於來到了李宅,為先生剃頭刮臉。

  「先生不要回去教書了。」剃頭匠說,「長沙城讓大火燒盡了。」

  李驚濁聽見先生手裡的茶盞落地粉碎。

  「我的少爺,你在想什麼哪?」柳息風笑著喊李驚濁,「吃飯。」

  「噢。」李驚濁夾了塊排骨,若有所思。

  柳息風看他那樣,就說:「你還在想《太平鎮》?」

  「嗯。」李驚濁點點頭,想了一會兒,說,「在想我為什麼會進入它的……時空。語言真是……奇妙。」

  一片土地,一縷歲月,竟然就在一頁頁的稿紙間活了。

  這不是聽過李家故事的人就可以做到的。李驚濁甚至不覺得那是故事,他覺得那就是歷史,柳息風只是掀開門簾,讓他自己進去隨意看一看,走一走,至於看到了什麼,全由他定。

  他早就驚嘆於語言的力量,卻還是不清楚它力量的邊界到底在哪裡。

  「是不是因為裡面用了方言,所以一切都那麼……」李驚濁像在問柳息風,又像在自言自語,「恰如其分。對,就是恰如其分的韻致。」講到這裡,他又問,「夾雜方言的寫作,是不是很難?既要有楚風,又要讓不通方言的人看得明白。而且感覺很多方言,我講得出來,但是根本想不出來那個字具體怎麼寫。可是,你竟然把那些字都找到了。」

  「其實現在有很多對方言的研究,書也不少。你寫不出來,是因為你其實從小還是講普通話長大的,如果你去問問你祖父這樣的老人,就會有很多收穫。你可以重新去發現一些東西。一些被我們拋在身後的、覺得太土的東西,只要追根溯源,就可以拾其雅致。」柳息風給李驚濁夾了一筷子菜,「你初中大概學過龔自珍《己亥雜詩》,背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彆扭?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不押韻。沒辦法,龔自珍不講普通話。你拿吳語念一念,立馬就覺得對了。還有這個,」柳息風看一眼手中的筷子,「一筷子,太平鎮方言音『一舉』,寫起來其實就是上竹下者的『箸』,跟文言一樣。我可以寫一筷子,可是只有寫一箸,才是太平風流。」

  李驚濁一時心潮起伏,胸中萬千流年。

  吃過飯,他便又去書房繼續看《太平鎮》。

  等他看到「第一部完」幾個字的時候,突然心生遺憾。他往下再翻一頁,發現居然還有第二部,頓覺驚喜,於是便趕緊接著看了下去。

  小說裡的一些情節確實是他熟悉的,但更多的是他從未聽聞過的事。

  他在故事裡一路跌宕,不知何時大拇指與食指間捏住的那一角,竟已經屬於最後一張稿紙。

  他不死心地翻過那一頁,底下就真的只有空蕩蕩的桌面了。

  「柳息風。」他拿著最後那頁紙出去問,「後面沒有了?」

  柳息風正在沙發上睡覺,聞言睜開眼,看見那一頁,說:「我看看日期……嗯,確實沒了。跟你在一起之後我就沒寫了。來,讓我抱一下。」他伸出手臂,想拐李驚濁一起睡覺。

  李驚濁說:「起來。去書房。」

  柳息風從沙發上起來,說:「做什麼?」

  李驚濁把柳息風押到書桌前,說:「把《太平鎮》寫完。」

  柳息風搖頭,說:「我已經決定不寫了。」

  李驚濁堅持說:「你要繼續寫。」

  柳息風拿起所有稿紙,說:「跟我來。」

  李驚濁說:「去哪裡?」

  柳息風走到門前的水塘,把所有稿紙一起浸到了幾天前剛蓄上的水裡。

  「你幹什麼?!」李驚濁趕緊去搶救。

  他本想把稿紙救出來吹乾,沒想到柳息風用的墨水是水溶性的,只是在頃刻間,幾十萬字全部溶進了水裡,再也撈不出來。

  「你——!」李驚濁抱著那些稿紙,就像抱著一具剛失掉生命的屍體,「柳息風你瘋了?你不寫就不寫,為什麼——」

  「《太平鎮》寫得不錯。」柳息風很平靜。

  「你也知道寫得不錯?」李驚濁覺得不可理喻。

  「嗯,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能留著。」柳息風看著慘不忍睹的稿紙,「李驚濁,你可能沒法理解這種感覺……我只要一看到那些還未完成的稿紙,就要瘋了,瘋了一樣地想寫完它們。」

  李驚濁低吼:「所以我讓你寫啊!」

  「但是我不能。」柳息風說,「你喜歡它,我很高興。因為太高興,所以更不能留它在手裡,否則我真的會忍不住繼續去寫的。你明白麼?它是我曾經褻瀆你珍貴心意的證據,給你看,是想對你坦誠,但是我不會允許自己再動一下想要寫它的念頭。」

  「可是你……」李驚濁想起方才在餐桌上,柳息風講起《太平鎮》時的神采——

  拂開眼前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去想像另一種已經死去的風流。

  太平風流。

  柳息風的眉眼間,話語間,都是對它的愛,可是一念之間,竟真的就讓它這麼輕巧地死去了。

  「不用覺得可惜。」柳息風笑了笑,說,「還會有更好的。」

  「可是我想要你寫。」李驚濁盯著柳息風,認真道,「如果是我要你寫的,也不行麼?」

  李驚濁想,《太平鎮》比《禁止說話》更好,比之前他看過的柳息風寫的任何一本都要好。柳息風寫東西很快,《太平鎮》是從今年春天才開始寫的,但這不代表《太平鎮》是幾個月就能寫出來的東西。幾個月,是把字寫到紙上的時間。而寫一本書真正需要的時間其實等於作者的年齡。

  二十九年。李驚濁不想要柳息風放棄。

  柳息風拎起一頁面目模糊的濕稿紙,說:「它已經成了這樣,不要再想了。」

  李驚濁沉著臉看了半天那紙,忽然靈光乍現:「余年那裡有複印稿,你上次給他寄的。」

  「他那裡也只有第一部。」柳息風說,「不要想這篇了。以後會有更好的,信我一次。」

  李驚濁相信柳息風能寫出更好的,可是還是悶了兩天。

  十月六日上午,李夫人打電話來,問HIV的檢查結果。

  從中元到今天,剛好過了六周。

  本來李驚濁是答應了明天讓柳息風陪著去做檢查,但是他現在覺得索性就今天做了,省得母親擔心,也省得明天柳息風等報告的時候擔心。

  於是他對電話那邊說:「我等下就去抽個血。出結果應該很快。」

  李夫人說:「肯定沒有事的。」又有些自相矛盾地說,「一有結果趕緊告訴我。我們都在等。」

  李驚濁應了好,要她放心。

  在自己醫院什麼都方便,李驚濁跟導師打了聲招呼就用導師的門診帳號掛了號開了檢查單,打出條形碼貼在采血管上,再讓自己科室的護士姐姐幫忙抽了一管子血,就直接把管子送去檢驗了。

  負責檢驗的醫生裡正好有一個是他本科時的同學,接了管子就說一出結果就發消息給他。

  李驚濁也沒時間等報告,道了謝就回去繼續跟導師的門診了。

  到了傍晚,柳息風照常去接李驚濁下班,李驚濁一上車就說:「今晚不加班。」

  柳息風高興道:「真的?今天正好有朋友送了新鮮螃蟹和銀魚,回去就做給你吃。」

  李驚濁說:「先去一趟超市。」

  柳息風點頭,說:「以後你還有什麼要買的,可以提前告訴我,我來之前就順路買了。」

  李驚濁說:「一起逛超市,不好麼?」

  「好,當然好。」柳息風一邊開車,一邊笑看一眼李驚濁,從善如流。

  到了超市,李驚濁隨手拿了幾樣水果,然後就去結賬。

  柳息風往推車裡看:「你這麼喜歡吃芒果啊。」

  李驚濁也往推車裡看:「哦,我拿了芒果嗎?」

  柳息風說:「拿了,五盒。你到底想買什麼?」

  走到結賬區,李驚濁若無其事地從貨架上掃走一整排岡本,說:「上次那個牌子橡膠味太重。」

  「等等。」柳息風抓住李驚濁的手臂,「你……?」

  「陰性。」李驚濁假裝鎮定地快步去結賬。

  大概是套的數量太多,收銀員的目光很曖昧。

  李驚濁盡量面無表情。

  柳息風卻掩不住喜色地對收銀員說:「用得完。」說罷還伸長了手繞過後面排隊的顧客,又去拿了兩瓶潤滑劑。

  李驚濁在收銀台下面踢了柳息風一腳。

  柳息風挨了一腳,笑容更甚。

  結完賬,李驚濁也忍不住笑出聲,笑完又說:「你就這麼興奮?」

  柳息風滿眼激動地說:「你就不興奮?快上車。」

  李驚濁確實也很興奮,卻還是提醒道:「安全駕駛啊老柳。不急在這幾十分鐘。」

  「駕駛?」一上車,柳息風就把李驚濁連同座椅靠背一起放倒,「我不駕駛。傻子才駕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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