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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50章
五十拾枴杖

  李驚濁有十幾年沒有挨過打了。他被那一巴掌扇得反應不過來,不知道到底哪一件事值得他父親動手。

  李父打完,隱約有些後悔,可看李驚濁那不知悔改的樣子,心中又起了火。他說:「不曉得我為什麼打你?還要我跟你匯報事情經過?一個大隊,一個鎮,一個縣,能有多大?都是熟人。救護車鬧得左鄰右里都曉得了,一清早電話打到你爺爺那裡,講救護車從我們家拉走了人,地上一地的血。我給你打電話,關機。你爺爺奶奶急得飯都吃不下,全家人當天趕到縣醫院,卻找不到你的人,打聽了半天才打聽出你是跟些什麼地痞流氓一起去的醫院,又做了什麼檢查、買了什麼藥。這幾天,你不曉得他們是怎麼過的,不曉得有多少人在找你。」

  李驚濁想解釋,李父卻打斷道:「不用講了。講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意義,我只想聽以後。你現在去客廳,講講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李驚濁回過頭,目光觸及了柳息風的嘴唇、鼻子,然後上抬到眼睛。四目相對,李驚濁只能講一句「等我一下」,其他無法出口的話都存在眼睛裡。

  柳息風想講什麼,可終於沒有講,想上前去,也終於沒有上前。他怕越發激怒了李父,讓李驚濁更不好過,也明白了李驚濁的眼神,於是默默地退出了堂屋,立在門前的烈日下等著。這種時候,外人到底只能站在屋外。

  李驚濁推開小客廳的門,在門剛開了一條縫時就先看到正對門坐著的母親。她憔悴得脫了相,瘦得有些撐不起平日穿的衣服。

  李驚濁的一聲媽還沒喊出口,李夫人便站了起來,眼眶濕了。緊接著他祖父祖母都站了起來,他們好像也都佝僂了下去,永遠地,和他父親一樣,不可逆地變矮小了。從沒有為她自己流過淚的祖母流下了眼淚。那含在眼中未落的淚和落出了眼眶的淚都是燙的,一下把李驚濁給燙醒了。

  那是現實,下了山以後就必須要面對的現實。

  現實滾滾發燙,還要人伸出雙手緊緊去接。

  在這種滾燙中,他也真切地認識到了他的錯。如果父親的那一巴掌是因為他的取向、是因為他救人時發生的意外,他一定會不服,可是現在,他理解了那一巴掌,他確實該挨那一巴掌。

  「孫孫……」祖母隨意抹了抹臉上的淚,顫顫巍巍地過來,蒼黃疲憊的臉仰視著他,「鍋裡還有飯,我熱給你吃?」

  李驚濁鼻子一酸,不知該如何作答。

  離得近了,祖母看清了他臉上的巴掌印,急著問:「誰打你了?」

  李夫人也注意到了那尚新的紅印。她不用問就知道是誰打的,雖然眼眶還紅著,卻語氣強硬地問李父:「你打他做什麼?怪我沒給你生個更好的兒子麼?」

  李父臉色變了幾變,眉角、眼角、唇角全都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皺褶,半晌才嘆了口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被祖母與母親護著,李驚濁更覺愧疚,便趕緊認錯道歉,再簡略講了中元節的經過。在他講述的版本裡,沒有曹森巖找來的原因,也沒有驚心動魄的細節,彷彿一切只是因為他救了個病人。他盡量不提到柳息風,也盡量不提到艾滋病這個詞,在講到這些天的失蹤時,他解釋說是當時發現了病人的血液有問題,有傳染的可能,他心情不好,所以去山上散心,本是不想讓家裡擔心,沒想到反而讓家裡擔心了這麼多天。講到最後,他為了安長輩的心,還保證吃過藥之後就一定不會有事,一切都與從前一樣。

  祖母聽了,低聲說著回來就好,沒事就好,說著她就想去弄茶水飯食給李驚濁吃,彷彿那就是最大的事。李父原本還要問李驚濁以後的打算,可看見老母親那彷彿再承受不起什麼打擊的樣子,就實在問不出口了。

  「先去洗個澡休息吧,大家都去休息。其他事,」李夫人掃了一眼四周不屬於他們家的傢俱物品,「以後再講。平安回來最重要,其他事都可以再講。我去打個電話,講人找到了。」

  兩人生活在一起必然有痕跡,李驚濁也不知他和柳息風的事到底被發現到了哪種程度,可既然母親不想提,現在也確實不是個好時機,他便不準備貿然開口。他又道了一次歉,請幾個長輩都去休息,便打算退出去,可手剛拉上門把手,就忽覺膝蓋窩一痛。

  身後都是家人,這一擊李驚濁全無防備,立時膝蓋一彎便跪在了地上。他回過頭,只見從頭到尾一直沒有講話的祖父舉著枴杖,抖著嘴唇與鬍子,厲聲道:「你出息了,把我們全都當傻子?!」

  李老太太捶著李老人的胳膊,說:「人都回來了,你還要做什麼?沒睡足覺在發瞌睡氣?去,去,去你自己房裡睡覺去——」

  「我自己房裡?」李老人氣得拿枴杖的手一個勁地哆嗦,「這屋裡哪間房是我自己的?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顫抖的枴杖尖點了點唱片機、繡布燈籠形檯燈、絲絨躺椅、地上的書本,「這些東西,哪一樣是我自己的?我們李家,都給外姓人鳩佔鵲巢了,你們睡得著覺,我睡不著!」

  李老太太一邊去扶李驚濁一邊罵李老人:「別人放點東西放家裡怎麼了?房子怎麼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在家裡,收拾過一天屋嗎?還不都是我收拾的?」

  「你敢讓他起來試試?!你這個婆娘曉得什麼?」李老人多年沒有對老伴高過嗓門,這時候卻像是從多年的忍讓中爆發了,一下把李老太太嚇在了原地。

  李父想去勸:「爸——」

  「莫喊我!」李老人一枴杖打在李驚濁背上,「你兒子你不會教,我今天來教!」

  李老太太和李夫人想去阻止,可是那一枴杖打下去,挨打的人還沒有吭聲,李老人自己先嚎哭出了聲,那哭聲把在場的幾人全都嚇住了,誰也不敢再攔。

  那哭聲不是從嘴裡、從喉嚨裡出來的,而是從胸腔裡、從肺腑裡出來的,那哭聲遠不止是在哭有外人住到了家裡,那是欠了幾十年沒有哭出來的聲音。

  李老人年少失怙,來不及哭就得去討飯給弟妹老娘吃;最小的弟弟眼看也要餓死,來不及哭就得去找個殷實人家送走;沒送走的那個弟弟越長越大就是不成家,還跟男人亂搞關係,後來被批鬥死了,他仍舊來不及哭就得去接頂著舊社會地主婆名頭在石子上跪了一天起不來身的老娘……

  李老人眼看著李驚濁一天天長大,有了出息,以為李家又有了起色,可沒想到!

  他是耳朵背了,可惜還沒有聾,聽得見鄉親的議論,他是老眼昏花了,可惜也還沒有瞎,看得見房裡的變化。

  渾濁的淚水爬滿了李老人臉上的溝壑,他好像看見自己砌了七十多年的大屋要塌了。他是輕易不去想死的,可他猛然在孫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他死了,也許他兒子還能活幾十年,兒子死了,孫子也能再活幾十年,可是孫子死了呢?李家就什麼都沒了。

  老墳長滿荒草,再無人記得,祖祖輩輩都成了一縷青煙。

  李老人已經看見了,李家大屋就要塌,要是他已經死了便管不了,現在他可是還活著,活著還有一口氣就要去扶正李家大屋,永遠不讓它倒了,永遠讓它立著,不僅要堂堂正正立著,還要立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大。

  「孩子啊……」李老人用枴杖在李驚濁腳邊點了點,「你爸爸媽媽給你鋪了最好走的路,那是一條康莊大道呵,你還不情願走……我的路要是有你一半好走,我就是每天都給老天爺三百個響頭都心甘情願。爺爺有個弟弟,是你沒見過面的叔爺爺,跟你一樣年輕的時候選錯了路,就給鬥死了。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選條好路走,選條容易的路走。」李老人彎下腰,老邁的聲音放輕了,像循循善誘,又像是哀求,「答應爺爺,啊?」

  李驚濁直直地跪著,眼睛看著地面,不吭氣。

  李老人舉起枴杖,可是沒有落到李驚濁背上,而是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腿上狠狠打了一棍。

  李驚濁駭了一跳,立馬去搶那枴杖,緊緊握著,不讓他爺爺再動。

  「驚濁啊……」李老人的淚落到李驚濁握枴杖的手上,「爺爺沒有幾年好活了,死了以後,你們要是嫌麻煩,就把我一把火燒了,骨灰丟到我爹墳頭下面的地裡,棺材我也不要了。驚濁,你要是恨爺爺,以後不願意來掃墓,就要你的兒女來給爺爺磕個頭,好不好?」李老人生了皺紋與老年斑的無力手掌包住李驚濁光潔而有力的手,央求道,「你答應爺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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