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拾朝》第51章
五十一拾路途

  柳息風在窗外聽見李老人的聲音,不知李驚濁要怎樣作答。中國人向來是視對個人幸福的自由追求為一種自私的,李老人話都講到了這個份上,李驚濁如若不應,今天只怕收不了場。夏季的熱風吹得人心發躁,柳息風撿起幾塊石頭,在門前的水塘中打了幾個水漂,石頭在水面躍起好多座小橋,撲通撲通地響個不停,屋裡仍沒有動靜。他其實希望李驚濁暫且答應了李老人,畢竟老人觀念難改,硬碰硬不是辦法,事情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解決,以後日久天長,慢慢來就是了。可他也清楚,如果李驚濁真對李老人施了緩兵之計,他未必就不會失望。

  這時,李驚濁的聲音終於響起了,響得艱難,像是扛著一座山在講話:「我總覺得,如果人人都講一條路好走,那麼那條路總是有點問題。」

  柳息風準備再向水面扔出一顆石頭的動作一頓,心就這麼定了下來。

  「這條路,我們都是這麼走過來的,有什麼問題?」李老人以枴杖重重杵地,弄得地面登登直響。

  李驚濁其實早就想過路的問題。他很想說,這世界原本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一些人走了其中一條,便會說服自己那條是最好的,是寬闊大路,以增強自己的幸福感。他們要讚美和捍衛他們的路,不免就要貶低和攻擊別人的路,其實別人的路,他們自己並沒有走過。別的路,最開始的時候也並不那樣難走,可是大路上的人要襯出自己的幸福來,就要避免別的路上的人比自己幸福,就要讓所有貶低成真,於是他們破壞別人的路,擠壓別人的路,給別人的路設置些莫須有的障礙,最終別人的路果真都成了難走的路,只剩下那條康莊大道。

  所有康莊大道上的指路人,都不會講自己走過的路的壞,也不會講自己沒走過的路的好。他們歌頌自己的福,悲憫或痛恨他人自找的苦,殊不知那些苦也有他們的一份功勞。

  這些話,李驚濁在和覺塵聊天時講過一點,覺塵什麼都可以聽,什麼都可以談,哪怕並不認為他講得對。可他不能這樣對祖父講。中國傳統家庭並不是講理的地方,祖父更不是講理的對象。

  在這間屋子裡,在這片土地上,只能講情。而李驚濁並不適應於講情,因為講情需要示弱,講情的本質是脅迫。當人與人之間互相脅迫慣了,竟也就成了一種值得尊重的傳統與秩序了。

  李驚濁猛然感覺到自己不像這片土地的兒子。或者說,正因為他是這片土地的兒子,他才感覺到了土地下的根和長得太高、離地面太遠的枝葉之間的拉扯。

  枝葉的那一頭,人們高高在上地講著自由意志與個人選擇。

  而根的這一頭,一位自食其力的老人會因為沒有兒子或者孫子便在鄰里間抬不起來,而一個無賴,只需要兒孫滿堂便可以成為鄉親們羨慕稱讚的對象。

  一個人,如果是被土地裡的根養大的,那麼等他的枝葉長得很高很壯,一塵不染,可以窺見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時,再回過頭去痛斥根和根所在的土地腐朽落後,是不是太沒有良心?

  枴杖杵地聲和李老人的話還在李驚濁耳邊繼續響:「這條路,我爸爸,我,你爸爸,都是這麼走過來的,沒有我們這樣走過來,哪裡來的你?!」

  沒有我們,哪裡來的你?

  這問題是一步絕殺,殺死了所有不肯做白眼狼的中華兒女。

  不準備在家裡繼續過下去或者不怕把長輩氣得突發心梗的孤膽英雄才敢講「你們生我時也沒給過我選擇」或者「是你們把我生得喜歡男人」。

  李驚濁還要繼續過,也不打算把祖父氣病,所以只能說:「其實,之所以有我,也是因為我們家有一個人沒有走那條好走的路。」他抬起頭來,看向李老太太,「奶奶沒有走。」

  被嚇著了的李老太太的眼睛還濕潤著,怔怔地站著,不曉得李驚濁在講什麼。

  「什麼沒有走?哪個沒有走?」李老人抖著眉毛鬍子,氣李驚濁的執迷不悟與胡言亂語。

  李驚濁說:「小時候過年,我不止一次聽見爺爺講,當年談婚論嫁時,所有人都不要奶奶嫁進李家來,說是嫁給地主的兒子,要一世受人指點,再沒有太平日子過。在那個年代,這是條最難走的路,照理來講,奶奶也不該選這條路的。」

  「你——!」李老人氣得臉上的皺褶都抖了起來,「這不是一回事,這怎麼是一回事?」

  李父也皺眉說:「你這是講的什麼話?」

  「當年李家家徒四壁,不問人借一床被子都結不成婚,現在幾十年過去了,我想問一句——」李驚濁說,「奶奶後悔選了這條路麼?」

  李老太太是不願當人面哭的,她嘆了一口很重很長的氣,像是把胸口的沉積多年的情緒都給排盡了,也把那險些要出口的哽咽給排盡了,才說:「看著你們都長大了,長得又好……現在的日子又那麼好過……最不知足的人也講不出後悔兩個字。而且你爺爺當年是個俊秀後生哩,人又聰敏,打一手好算盤,只是出身不好。出身又變不得,改不得,那我們就勤快一點,做變得、改得的事,往後,一點一點的,家裡不也就好起來了?」

  李老人聽了,心裡熨帖了點,火氣也下來了點,他曉得現在日子好過了,人應該知足,可孫子這事到底是一道高高的坎,他心裡就是過不去,所以還是忍不住說著:「不是一回事,我們當年,和驚濁現在,不是一回事。」

  李驚濁感覺到祖父的態度已經比方才要鬆動了,於是又說:「其實也是一回事。五六十年前沒有人想到,今天已經沒有人在意一個人是不是地主出身,現在可能也沒有人想到,以後會有一天,再沒有人在意一個人選擇跟誰過日子。五六十年前奶奶要說服家裡人,去跟個地主的兒子結婚,今天我也要說服家裡人……跟個男人在一起。」李驚濁一口氣說完,看向李老人,眼睛裡全是懇求,「……將心比心,爺爺,地主的兒子是人,現在站在外面大太陽底下的那個,也是人。」

  李老人本來聽見「跟個男人在一起」這種直白話,耳朵又要受不了,可再一聽見後面那句話,一下子便記起自己當年受過的苦來。他最念著過去的事,一念起來情緒就上了頭,方才恨極孫子不肯傳宗接代,是因為過去的苦,現在突然又理解了一點孫子,也是因為過去的苦。他隔著窗縫瞧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背影,這個柳作家,他也是聊過的,是個聊得來的人,長得也漂亮,如果就因為柳作家生來就是個男的,驚濁就不肯要柳作家了,那驚濁跟那些因為他是地主的兒子就不肯嫁給他的姑娘有什麼區別?驚濁可是不能做陳世美的哇。李老人感懷了一陣,甚至對柳作家有了一點惻隱之心,可思來想去,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兩件事,怎麼就給驚濁講成同一件事了?

  「不對。」李老人還沒有想明白,但他就是覺得這不是同一件事,「你不要糊弄我——」

  「你活了這麼大歲數,怎麼這點事情都看不清楚?」李老太太拉住李老人,苦口婆心道,「我是看得清清楚楚,驚濁是孝順,才願意讓你管、讓你打、讓你罵……你以為你真的管得了他?你以為你打得過他?但凡沒這麼孝順的,你一棍子下去,人家拍屁股就跑了,一年都看不到人,還管你高興不高興?還讓你在這裡囉嗦?你就是仗著他孝順,在這裡胡搞八搞,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給逼得不肯回來了。他現在沒病沒痛,過得高高興興,還有出息,不曉得給你掙了多少臉面……你還求什麼?還要什麼?不要要那麼多,要多了,到頭來一個都沒有。人死了,就是一把灰,你還曉得哪個來給你磕頭哇?在世的時候有好日子不曉得過,盡想些沒得用的……」

  李老人向來是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的,他也覺得他的脾氣發得大了,也曉得老太太的話沒有講錯,可礙於面子和家長尊嚴,還有心裡那個雖然矮了一點、但到底還立著的坎,所以嘴上還念叨著:「他敢不讓我管?」

  李驚濁忙說不敢,李老人又訓了幾句便覺得沒滋沒味起來,說要去睡覺。李老太太恐他再生事端,就趕緊推著他去了臥室。

  這下小客廳裡只剩下了父母,可李驚濁卻沒有立即站起來。既然話已經講開了,他總要等父母表態。

  「你別這麼看著我。」李父說,「不要指望我今天就可以讓他進門來。消化塊糍粑還要一個晚上,消化個大活人,沒有那麼快。你們以後的路,難走得很,你到底有沒有點打算?」

  「別聽他的。」李夫人把李驚濁拉起來,「他昨天還跟我講,只要你可以平安回來,就算你要立即和那個作家拜天地他也願意。」

  「我什麼時候講過這樣的話?」李父極不自在地拉開門,「屋裡太悶了,我去抽根煙。」

  李父出去了,李夫人這時才露出心疼憂慮的神色,說:「驚濁,之前得病的事怎麼不告訴媽媽?」

  李驚濁說:「什麼?」

  「還跟我裝傻。」李夫人從包裡取出一本病歷本,「我在你書房裡看到的,重度抑鬱,你就是因為這個休學的?你不曉得我這幾天,天天擔心你想不開——」

  「已經好了。」李驚濁趕忙說。

  李夫人問:「是因為那個作家好的?」

  李驚濁看著那本造假來的病歷,只好將錯就錯,點頭說:「柳息風。他叫柳息風。」

  李夫人想了想,說:「你讓他進來吧。」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