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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49章
四十九拾舉教

  太陽當西了。

  覺塵走到一張背窗的竹椅前坐下,整個人穿一身僧衣,像籠在金光裡,李驚濁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好像比方才在廊上見時更莊嚴。這時李驚濁才想起覺塵從前慣於哪些人打交道,不禁就聯想到住在醫院老幹病房的一些領導。

  「平時喜歡做什麼?」覺塵問。

  李驚濁以為覺塵會問他怎麼看待和柳息風的關係,或者覺得柳息風如何,要不然就是問他自己和他家裡是做什麼的,種種答案李驚濁都打好了腹稿,可就是沒想到覺塵只簡單問一句他喜歡做什麼。

  「不要緊張。息風的事情我從來不插手。」覺塵看他沒講話,和藹道,「只是想跟你聊兩句。」

  李驚濁鎮定下來,說:「醫院事忙,平時就看看書,現在休假的時候也會畫畫打拳。」

  覺塵說:「學醫不輕鬆。」

  「其實也還好。」李驚濁不敢抱怨辛苦,反而挑了幾件實驗室的趣事來講。

  覺塵也講了幾件陳年奇事,雖語氣平淡,可寥寥數語便聽得李驚濁心中唏噓感慨。兩人聊了一陣,李驚濁被覺塵的風度與言談所吸引,竟也覺得很自在,拘束放開了,什麼都願意講。覺塵不問他個人私事,而多與他聊中外古今,問他見解,在他答時並不打斷,等他答完也不做點評,只稍將他沒想到的地方點撥一二。

  談到盡興處,李驚濁膽子大起來,便問起柳息風小時候的事。

  「你聽了,笑他可以,但不要說是我講的。」覺塵抿了口茶,「他初中給全校的女同學買花,請她們排隊跟他牽手,每人牽一次。校長的電話打到我這裡,用四個字形容當時的場面:皇帝選妃。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喜歡女孩子。」

  李驚濁忍不住追問:「那後來呢?」

  覺塵放下茶杯,輕描淡寫道:「我請人找了點教材,讓他搞清楚再回學校。」

  李驚濁點點頭,兩人又講了一會兒柳息風成年以前的事,李驚濁想起求而不得的底片,便問覺塵手上還有沒有柳息風十八歲以前的相片。

  覺塵不答反問:「會下棋不會?」

  李驚濁說:「只會象棋。」

  覺塵拿出一盒椴木象棋來,說:「相片是有,想要,憑本事來拿。」

  棋擺好,兩人相對而坐,開下。

  李驚濁每一步都要冥思苦想,覺塵也不催,只是李驚濁方一落子,他就穩穩執起一枚棋子走下一步,似乎無需考慮。李驚濁沉下心來,盡力不受他影響,定神思量,每一步都竭盡全力走當前最好的一招。

  這一局兩方兌子兌得慘烈,倒不是二人水平相當,而是覺塵有意不把李驚濁將死,總留餘路可走。一盤棋本早可以結束,兩人卻下了許久。最後李驚濁還餘幾子時,覺塵便說:「還要下完麼?」

  李驚濁早已看出敗跡,這便坦然認輸。

  覺塵面上沒有笑,眼中卻有笑意:「想要相片,明天再來。」

  李驚濁應了好,把棋盤收拾乾淨,合起來。覺塵送李驚濁到門口,說:「這時候橋上有落霞。」

  李驚濁以為覺塵是要他去欣賞落霞,便點頭講等下同柳息風一路去看,結果告辭走到門外,卻不見柳息風。他正要去尋人,只聽見遠遠一聲悠長笛聲,有如口哨,山中寂靜,一下驚起飛鳥無數。

  李驚濁朝笛聲來處看去,千丈山崖間吊橋壯闊,將橋上之人襯得很小。這時李驚濁才暗道一句知子莫若父。

  就在這一刻,整座山寺好像都被方才那聲笛音喚起了,鼓樓忽然響起莊嚴鼓聲,鐘樓也以肅穆鐘聲相和,鐘鼓聲迴盪在山間,彷彿在吞吃天地。立在橋上的柳息風長髮紛飛,身後滿天落霞,遠遠地朝迴廊上的李驚濁揮了揮笛子。那笛子尾部垂著一根金紅穗子,也在霞光中搖晃。

  鐘鼓聲止了,遠方飄來淡淡的檀香氣。

  李驚濁胸中乍起風雨,又驟然靜謐。

  「聊了很久。」柳息風笑問,「什麼感覺?不可怕吧。」

  「很有意思。」李驚濁說,「還下了一盤棋,以你的相片做綵頭。」

  兩人轉過身去看落霞,柳息風說:「你下不過他,所以現在兩手空空。」

  李驚濁說:「你怎麼知道?」

  柳息風說:「你看過阿城的《棋王》麼?他年輕時就像《棋王》裡的王一生,一人同時戰好幾人,沒有敵手。」

  李驚濁說:「他像個……怎麼講,傳奇。今天以前我是不信聽什麼人一席話,可以勝讀十年書的。」

  柳息風笑著調侃:「他要是年輕個二十歲,是不是就沒我什麼事了?」

  李驚濁說:「這玩笑你且在你爹面前開一開試試。」

  柳息風說:「你不要看他現在這樣,他出家那天不曉得有多少男男女女在寺門口掉眼淚。我嘆為觀止。」

  李驚濁揶揄:「你很羨慕?」

  柳息風斜眼看李驚濁:「釣魚執法。」

  李驚濁斜眼回看過去:「是誰先開始釣魚執法的?我這不過百姓點燈。」

  柳息風說:「小李嘴巴越發鋒利。」

  李驚濁說:「名師高徒。」

  兩人看著前方,都忍不住唇角上揚。

  看完落霞,吃過夜飯,兩人散了一陣步,然後回房歇息。到該吃藥的時候,李驚濁才發現,這一天他幾乎沒有想起過HIV的事。

  夜裡兩人躺在一起,風輕輕吹動蚊帳,李驚濁伸手摸了摸蚊帳的紋路,感覺就像在老家時一樣。摸了一陣,他忽然說:「我可能不能像你一樣,很快帶你去見我父母。」

  柳息風說:「每個家庭都不一樣。」

  李驚濁說:「你父親很開明。即便你和別人不同,即便你在學校闖了禍,他也只讓你看教材學習。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這事如果放在我身上,他們不會這麼容易接受。」

  「看教材學習?」黑暗中,柳息風語帶疑惑。

  「唔。」李驚濁這才發覺自己把覺塵給賣了,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就是……皇帝選妃的事。」

  「什麼皇帝選妃?」柳息風很快反應過來,懊惱道,「他竟然跟你講那件事。」

  李驚濁想像著那場面,努力忍笑,可是肩膀卻忍不住聳動。

  柳息風感覺到枕頭與被子的抖動,控訴道:「我當時那麼慘,你還笑。」

  李驚濁索性不忍了,笑出聲來,邊笑邊說:「有什麼慘?我如果敢把全校女生的手都摸一遍,肯定要挨打。你只需要看幾本教材,還在這裡叫苦。」

  「他跟你講,他讓我看幾本教材?」柳息風彷彿聽見有人在講太陽是方的,「那天我剛牽到第十六個女同學的手,就被司機拎回家關在書房。等他晚上回來,搞清楚原因,就叫人把我和一男一女兩個充氣娃娃關在一起,關了一個月。」

  空氣寂靜了幾秒,李驚濁再想起覺塵的面孔,突然膽寒起來。

  「柳息風……」李驚濁轉過頭,臉靠柳息風近了一些,「我是不是不該答應他明天再去下棋?萬一下棋下出個——」

  「下出個充氣娃娃來?」柳息風笑起來,「放心,他現在跟以前已經大不一樣。自從被關了一個月後,我不肯再住在家裡,他可能也覺得當時管我管過了火,加之他自己的一些愧疚,所以沒有阻止。我很多年都當他不存在,直到後來他出了事,像是真的不存在了,我才發覺這麼多年我當他不存在其實有一個前提:他還是得存在。」

  山中夜晚清寂,只有間或幾聲夏蟲之鳴。

  柳息風低低的聲音漸漸散開了,散到蚊帳外,出了屋子,散進山林間流淌的星河裡。

  身下的竹蓆沁得人週身寒涼,李驚濁驀然間想起了父母的許多事,於是說:「下山以後,我要回去拿手機。久不聯繫,他們會擔心。」

  柳息風說:「明天先用寺裡的電話報個平安。」

  李驚濁想了想,說,「用了寺裡的電話,他們會追問前因後果,反而更放不下心。電話還是回去再打。」

  之後幾日,李驚濁上午幫寺中僧人下地勞作,下午去覺塵那裡泡茶聊天下棋,晚上和柳息風散步乘涼。柳息風手腕好些了,就為他吹笛。他夜裡失眠,便聽柳息風講話,一直聽到睡著。沒有時間閒著獨處,也便沒有時間焦慮心慌。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快要到下山的時候。

  已經站在山門前了,李驚濁還是沒有贏過覺塵一局。

  柳息風笑說:「苦練棋藝,下次再來。」

  李驚濁聳聳肩:「也沒有別的辦法。」

  兩人正要下山,身後突然有人來喚留步,一回頭,只見領他們上山的小和尚手上拿著一隻牛皮紙信封。

  「覺塵師父講,這是這麼多天為他泡茶的謝禮。」

  李驚濁接了信封,見正反兩面都沒有字,便直接打開。

  柳息風湊過來看,說:「我猜是相片。他這幾年越發心軟,大概還是捨不得為難你。」

  李驚濁看向信封口,說:「比你猜的更好。」

  柳息風好奇道:「快拿出來。」

  李驚濁將信封中的東西取出來,只見是整齊排列在塑封中的兩排底片,每排九個,從柳息風的週歲到十八歲,一張也不少。

  「沒想到他會留著這些。」柳息風看著那些底片,「他其實不止我一個兒子。我離家時質問過他,他在外面有那麼多男人女人,憑什麼我摸幾隻手就關我一個月。當時他沒有回答我。後來他出家了,跟我通信,在信裡講起我的姓名,說是他一生寫照。他給我取名時就預料到了他的後半生,所以希望我莫走他的路。」

  李驚濁說:「你的姓名?」

  身後山寺中忽起笛聲,一聽便知有數十年功夫,那笛和柳息風的不同,沒有明媚,沒有悠揚,也沒有愴然,只有一種鐵馬冰河後的平靜。

  柳息風回望山門,久久未言,直到兩人走至山腳,再也聽不見笛聲。

  到了車上,車又穿過小路,上了大路,群山丟失在尾氣後,柳息風才說:「他當時講起我的姓名,說是……楊柳何曾息風雨。」

  良久,李驚濁都在默念著那句話。可是念著念著他忽然覺得哪裡不對:「柳息風,你父親或許有諸多身不由己,可你要是借這話去惹風流債——」

  柳息風噗嗤笑了出來,低頭看了一眼褲襠,意有所指:「醫學生的手快得很,是吧。」

  李驚濁轉頭看向窗外,嘴角勾起,說:「你清楚就好。」

  柳息風看李驚濁那樣子,心裡實在喜歡,便毫無顧忌地在李驚濁耳邊親了一口。

  李驚濁連忙看一眼反光鏡,正好對上司機的眼睛,立馬紅著臉將柳息風推開,說:「靠這麼近,熱不熱啊。」

  柳息風朗聲說:「司機師傅空調麻煩調低兩度。」

  司機師傅聲音洪亮道:「好勒。」

  柳息風這便又湊過去,挨著人講話,吐氣如蘭,直往李驚濁耳朵眼裡鑽。車上空間再大也只有那麼大,李驚濁躲不過,半個身體全麻了,好不容易等車開到城市中,以充電線壞了為由下車買新線,這才逃過一劫。

  及至老屋,兩人下車,李驚濁第一件事便是想著給手機充電,好給家裡打電話。柳息風在他身後逗他,兩人說笑著進門,可沒想到方一進堂屋,李驚濁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在抽煙。

  那背影從前很高大,現在竟像是變得矮小了一些。

  說笑聲戛然而止。

  李驚濁張了張口,聲音像卡在嗓子裡:「……爸。」

  那背影聞聲轉過身來,看見了李驚濁,還有李驚濁身後的柳息風。他看著他們,沉著臉抽了口煙,掐滅煙頭,丟到還殘留著髒污血跡的地板上,然後兩步走過去給了李驚濁一個耳光,說:「全家人都在客廳裡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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